李准-黄河东流去-3

这天夜里,长松没有睡着觉,半夜里一个人悄悄跑到那块砂礓地头,对着满天星星,想笑又想哭。他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十里边好像有一股鲜甜的香味;这是他小时候最爱闻的味道。最后他索性躺在地上,让身体紧贴着湿润的泥土,他觉得舒服极了。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这个三十多岁的穷汉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月亮是这么美,他终于像小燕子似地对着月亮说:“月奶奶,保佑我吧!今年八月十五,我家给休蒸个大枣糕!我海长松如今是十来亩地的‘户’了!”  第二天,袅袅娜娜的炊烟,从各家茅屋顶上飞向蓝天,海长松家灶屋上却没有炊烟了。李麦有点不放心,她到长松家看看,只见长松在呼呼大睡,杨杏在悄悄地擦眼泪,两个大闺女玉兰、秀兰在拣干红芋叶,几个小的靠墙在地下坐着一声不吭。  李麦劝杨杏说:“办这场事不容易。有点地还是根本。一籽下地,万粒归仓。种庄稼是一本万利,受症只是眼前几个月。”杨杏擦着眼泪说:“婶子,这我能不知道?就是太急脚了!什么东西都变卖光了。眼下也不能拿起土地啃一口!’’李麦说:“挪一步说一步,能借就先借一点。对付到麦熟就好办了。”  晌午,李麦送来了半升大麦面,一家子做了顿饭。到后晌,长松的妹妹又背来了二斗豌豆,是李麦到她家对她说的。长松  72  黄河东流去·黄河东流去  有了这二斗豌豆,就拚命干起来了。他夜里推粪,白天翻地,他好像要把这浑身的汗水,浇灌在这块瘠薄的土地上。  李麦割完倒伏的麦子,长松替她推着,嫦蛾在后边跟着。在三个人刚走进村,就听见一阵锣响,王尾巴在十字路口吆喝起来,他敲着锣喊着:“喂!大家听着:军粮、加购粮、河防捐、治安捐、买枪款、交际费,天黑以前,各户一律交清!过期不交,以抗款论罪!”  李麦仔细听着,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她说:“这真比炮捻子还快!新四军前脚走出村,后边就跟着催粮!麦子还没打下来就催。”  这时王跑挑着一担水走过来。他说:“看吧!今天后晌就会拿着秤到场里要麦子!海保长这刀子比王麻干的刀还要快,谁也跑不出他的手心。”长松说:“他催得这么紧,莫非有什么事丁?”王跑说:“还不是怕老日来,他们能搂到手里一点算一点!”人家正在街头议论,嫦娥忽然心急慌忙地从家里跑出来喊着说:“妈!妈!你快回家吧。俺哥回来了!出事了!’’  李麦听说天亮回来,急忙赶到家里,一进门只见天亮浑身都是泥,小褂子撕成一条一条的,脚上只穿了一只鞋于,正抱个牛头罐子在咕嘟咕嘟地喝凉水。  李麦急忙问着:“孩子!你咋弄成这样子了!出了啥事了?”天亮擦了一下嘴说:“蚂!蒋介石扒开黄河了!大水已经过中牟县了!”  “你从哪儿回来?”  73  “我从郑州花园口。我叫他们抓住了,他们不让我说,我是偷跑出来了。”  李麦问:“黄河怎么开的口子?”  天亮说:“是用大炮轰开的!”  李麦忙说:“孩子!你是亲眼看见黄河开口吗?”天亮说:“我不光亲眼看见,在白河镇我还是淌着水过来的。一路上房倒屋塌,麦子全淹了,……”李麦没等他说完,就对嫦娥说:“嫦娥,馍在屋里篮子里,给你哥拿出来。”说罢转身向街上跑去。  王尾巴这时还在敲锣吆喝催粮,刚走到东街口,李麦忽然上前一把抢过他提的锣。王尾巴喊着:“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疯了!”他又要夺锣棰,被李麦一把推了四五尺远。李麦使劲地敲着锣大喊起来:“乡亲们!赶快吧!蒋介石扒开黄河了!黄河人堤开口子了!”  一听说黄河大堤扒开了口子,村里像地震似地乱起来了。场里的人丢下家伙,家里的女人们带着和面的手,全跑到街上来了。他们问李麦:  “谁说的,谁说的!”  “在什么地方扒开口子了!’’  李麦拿着锣棰大声地向大家说:“天亮刚才从黄河边跑回来。是中史军在郑州花园口把黄河大堤炸升了!大水已经过丁中牟县,咱们赶快想办法吧!……”她还没有说完,下边人声嘈杂,齐喊乱叫。  老清婶骂着:“这些狗杂种!他们怎么敢把黄河扒开!俺的老头也不知道现在茌哪哩,这可咋办哩!”她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王跑喊着:“老天爷呀,这麦子还没收啊!”他说着掉头就往家吧跑。  74  黄河东流去-黄河东流去  徐秋斋拄着棍唉声叹气地说j“哎!大劫!大劫!老天爷要收咱这一方人了!”一个叫申奶奶的老婆听说这个消息时,顿时两腿发软,瘫蹲在街上。她叹息着叫着说:“唉!我这一辈子碰上三回发黄水了!不得了啊,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一个叫春义的青年说:“咱们还是派人去北边打探打探,看到底有多大水?”蓝五说:“等你看到水来就赶不上了!叫我说,各家先摞筏,不管是门板、梁檩,大床、小床,先揉成筏子,把重要的粮食物件都放上,这样保险。”  一个叫裴旺的农民说:“干脆打围堤!在村了周围能打个三四尺高的围堤,水就不能进村。再大的水还能长久不下去?先保住房子要紧。’’  陈柱子说:“还是探筏的办法好。打围堤也不是说句话就打起来。再说,谁知道水有多大。”  大伙你一句,他一句,七嘴八舌地商量着。保长海骡子忽然从十字街口走过来,他气势汹汹地朝李麦问:“李大脚,是失火了,是被盗了?你把锣抢走乱敲!’’  李麦说:“黄河开口子了!中央军把黄河大堤扒开了大水已经冲过中牟县了。”  海骡子说:“这是谁说的?谁说中央军把黄河扒开了?”天亮正从家走来,他分开众人站在海螺子面前说:“我说的。我在花园口亲眼看见的。”  海骒子指着天亮大声说:“这是汉奸造谣!”  天亮气愤地说:“海保长,这样吧:要是我造谣,黄河没开口子,你剖我两只耳朵;要是我没造谣,到时候我割你一只耳朵行不行?”  海骡子说:“你放肆!我看你是太欠指教了。你算个什么东  75  西!”  李麦过来说:“海骡子,你说他算什么东西?-你既然有理,为啥不敢打这个赌?到底黄河开口子了没有!你当着大伙说句圆圈话。”  海骡子却避开李麦向夫伙吆喝着:“枪款、河防捐天黑以前变到保公所。谁要不交,咱们到县政府见!”  李麦随:“现在是什么时候?眼看要天塌地陷,大水要进村,人命都还保不住,你们现在还要款项?我们没钱,你想咋办就咋办!”  李麦这一喊,大家跟着嚷起来了。  有的说:“现在催款催得这么急,什么时候,还买枪!”  有的说:“是人命要紧?还是要钱要紧?”  还有的说:“保长,你应该打电活问问县政府,看黄河到底开口子了没有?别光急着收款。’’  大家吵吵嚷嚷说着,海骡子恼羞成怒指着李麦说:“李大脚!我告诉你,是你带头抗的款,就是你!’’  李麦把牙一咬说:“海骡子!是风是雨当面来!你能再把我送到监狱里去?你把天亮他爹押死在监狱里,还不解你的恨是不是?”李麦这一句话说出口,大伙眼睛都红了。海长松本来蹲在墙根前一言未发,这个黄河开口子的意外消息,简直像晴天霹雳一样把他打懵了!他已经感到自己上当了!他想着海四维那个老混蛋,在接他的钱时那个奸诈的笑容,他想,他准是得到要扒黄河的信息才赶快落价卖地。他嘴里骂着:“海四维!你好狠心哪!你这个圈套真够毒辣啊!”李麦说的那句话,在他心罩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是啊!是风是雨当面来,他海骡子这一家怎么这么缺德啊!?他的脸色由青变成白,由白涨成血红。他的血  76  黄河东流去·黄河东流去  直往上涌,闷在心头的怒火,终于爆炸了。他忽地一下从墙角跳到海骡子的面前:“海骡子!你拿绳子来!你先把我送到县政府,我现在就跟你走!”  海骡子看看长松血红的眼睛,忙说:“长松,你这是千什么?”长松又上前逼了一步:“我不干什么!我叫你们把我杀了!你有种用快刀子把我杀了!别用木刀杀我。…  海骡子没有料到这个局面,他不理解人在绝望的心情下所产生出来的愤怒,不知道人在生死边缘所产生出来的勇敢。他后退了两步,环顾着左右说:“这是从何说起呀!”土地勘丈员陆胡理看他下不了台,犬伙也都瞪着眼准备厮斗,就忙拉着海骡子说:“保长,你先回家,我给乡亲们商照商量,都是一个庄子的,何必呢!”  正说着,忽然一辆撑着白布棚的小手推车进了村。车上坐着一个人,穿了一套黄卡其制服,戴一个银灰色博士帽,脚上穿了一双大眼轮胎底黑皮鞋。海骡子一看,高兴地说:“香亭回来了!”说着像一阵风似地跑了过去。  回来的正是海香亭。他是县田赋管理局的局长。给他推车的是冯四圈,一个破落户子弟,因为个子大,外号叫“大洋马”。  海香亭从车子上走下来,问他哥说:“这么多人干什么?”海骡子说:“想造反哩!抗款不交,李大脚带的头。老二,你去给他们讲讲吧!这些穷鬼们连一点王法都没有了!”海香亭说:“还讲什么话!黄河水已经到北关了。贾鲁河快平槽了。‘  海骡子说:“真的吗?这可怎么办?往哪儿跑?”  海香亭说:“赶快回去收抬东西!连夜进城。城里有城墙……”没等海香亭说完,海骡子也急了。他扭头就往家跑,嘴里还  77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丛书  喊着:“老杨!快套车!快套车!”  四  吃罢午饭,海骡子家套起三辆大车,拉着箱笼细软、粮食、女眷,一溜烟似地向县城里走了。  农民们看着他们大户家跑了,才真的慌了手脚。四囤在给海骡子家垒大门,他用几百块砖正把大门封死。王跑走过来问他:“四圈,你掌柜走得这么急;黄水真的来了吗?”四圈说:“已经到北关了,贾鲁河都平槽了。马上就到咱村了。你还不赶快收拾东西!”  —句话把王跑说得拔起腿就跑。他跑到家里先埋怨老婆孩子说:“你们还不赶快收拾,黄水马上进村了!”  他老婆小名叫个气妞,村里人都管她叫“老气”。老气说:“你只管跑着不回来,昨收拾哩?”  “灌粮食!”王跑撂给她一个口袋,自己却提了个小镢头,在屋子里墙角刨起来。因为墙角下边他埋着二十块钢洋。  村子里的人看着海骡子家搬家以后,也都慌了。有好多人来找李麦,问她咋办?李麦说:“咱们还是快摽筏。我问徐大叔了,他说各家只要有个筏,水再大,人有个地方站,东西也有个地方放,就好办多了,他的筏上午已经摞好了。老头把被子、箱子已经放上了。”  蓝五这时也说:“这是老辈子的经验,发大洪水先摽筏。到时候水一来,房子都是土坯泥墙,里边就不能呆了。那怕有一张床那么太的筏,也能上几个人。有个存身地方,就能保住命。”  春义说:“刚才我还见我婶子在给老天爷烧香许愿哩!叫我  78  说,赶快敲敲锣通知各户,每家都得摽筏。他保长窜了,咱们用抗敌协会的名义。’  孛麦说:“好。你们多去几个人,天亮也去。到各家看看,有些家还不会摽筏的,你们帮帮他们。”  天亮和春义一伙年轻人在街上敲着锣,吆喝起来了。当各家门口摆出各种样式的木筏时候,黄河水已经像小蛇一样,顺着大路上的车路辗道飞快地爬过来了179  第八章黄水劫  道光二十三,  黄水涨上天,  冲走太阳渡,  稍带锦家滩。  ——黄河民歌  晌午以后,赤杨岗村子里只流进了二三寸深的黄泥水。南街地势低一些,有些地方积了半尺深的水,北街有些地方连地皮都没有湿。开始,人们看着脚下像箭一样乱跑的水流有些害怕,赶着把箱子、柜子、口袋、包袱往筏上搬,后来看着水没有多大劲,就又大意起来。  小孩子们赤着脚在街头跳着水,妇女们又回到厨房,拣着没有泡湿的柴禾,烧火做起饭来。有些人还磨着镰刀,准备第二天到地里割麦子,能收一点算一点。街上,谣言也起来了。有人说:“黄  河口子又打住了,只开了两天。”有人说:“蒋介石枪毙了个团长。那个团长没有报告上级就把黄河扒开了,枪毙以后又堵住了。”四圈从县里回来对大伙说:“黄河水是下来了。可是大流在县北顺着贾鲁河往东南流走了。”  各种各样的谣言到处流传,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徐秋斋老头一直没有离开他大门外那个木筏。他对蓝五说:“告诉大伙:不能粗心大意。四圈说的话能是真的?贾鲁河才有多宽?它能经得住黄河水冲下来?再说咱这儿比贾鲁河河堤低,要是一决堤更不得了。”  到了黄昏时候,天空中忽然出现了奇异的景象。天忽然黄了!它不像晚霞夕照,也不像落日余晖,却像是一层几十丈高的黄尘和水雾迷漫在天空。接着狂风呼叫起来,这风也怪,它是从地面溜过来的,不见树梢有大的摆动,却把地里的麦子,路旁的野草吹得像捺住头一样直不起腰来。这时,大家在街上站着,忽然感到两条腿上直发凉!紧接着一阵呜——呜——呜的嚷叫声隐隐地传了过来。  大家急忙跑到村头去看,只见东北边天空,黄雾茫茫,乱云飞滚,呜——呜——呜的凄厉响声,把脚底下的地都震得直晃动。它像是几千只老虎在咆哮,几万只野狼在嚷叫,又像是一个大战场上两军在呐喊厮杀。  春义说:“莫不是日本鬼子过来了吧?"  李麦说:“不像是……没有枪炮响声啊!”她又说:“怎么这么大灰气?什么也看不清!”话音还没落地,只见从东北方向,齐陡陡,一丈多高的黄河水头,像墙一样压了过来。  李麦还当是云彩,天亮眼尖,他看到几个大麦垛漂在半空,就急忙大声喊:“水!黄河水下来了!”  81  茅盾文学奖获获奖作品丛书  小马庄在赤杨岗东边,离赤杨岗只有五六里地。人们看到那浑浊的黄河水,像几万头凶猛野兽一样冲了过来。只一转眼工夫,一个三十来户人家的小马庄,只剩下几裸杨树梢,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大伙全吓懵了。他们像疯了似地跑着、叫着、哭着、喊着。光知道往村里跑,也不知道往哪儿跑口他们好像已经淹没在万丈波涛之中,有的还跑到家关上大门,有的一家人抱在一块,一动也不动地在哭。  徐秋斋在自己的木筏上站着,他看见李麦喊着说:“天亮他娘,你们怎么都懵了?赶快叫人上沙岗。”这时李麦才清醒过来,她在街上扯着嗓子喊着:  “上沙岗啊!都到村西沙岗上啊!’’  “把老年人、小孩,赶快先送到沙岗上!”  她这么一喊,大家都围过来了,可是都瞪着惊惶的眼睛,并不往沙岗上跑。好像他们不知道沙岗在什么地方似的。  李麦喊着:“跟我来!”她带着头向沙岗上跑,后边的人群才像一股水似地跟着往沙岗上跑。  那浑浊的黄河水,呼哺着,嚎叫着朝赤杨岗冲过来了。  赤杨岗和小马庄村中间有一条大狼沟,原来是条老河道。往日,黄河水在流过这条老河道时,绕着赤扬岗村东转了个圈,向南踅走了。可是这次不行,黄水铺天盖地地卷过来,当李麦站在沙岗上朝村里看时,只见家家户户的房子都像矮了半截似地泡在水里,街上已经成了河,筛子、笸箩、门板、柴禾漂了一层,有几间瓦房房坡上,挤满了没有跑出来的人。在黄水的呼啸声里,夹杂着凄惨的哭叫声和撕裂人心的呼救声。  李麦看着沙岗上的人,北街的几十家,大部分都跑上来了。  82  黄河东流去?黄河东流去  就是长松一家、徐秋斋老头还没有出来。  李麦对天亮说:“天亮,你赶快到村里看看,你长松哥家和你徐二爷家,赶快去!”  天亮正要下水,蓝五对春义和柱子说:“一个人不行,咱们都去!”说着几个人蹚着水回村里了。  没多大一会儿,蓝五拉着一只木筏过来了,筏上坐着徐秋斋。他的筏上不光放着行李、家具,连锅硫瓢勺都放上了,筏后边还放了一堆劈好的干柴。  李壹把他拉上岸来,他叹着气说:“天亮他娘,不得了啊!大灾大劫啊!蒋介石这个龟孙不会有好下场!对老百姓太狠了。”他说着用一条绳子亲自把他那只筏绑在一棵柏树上,系了三个死结。  天亮叉拉过来个大筏,把房坡上的人也救了下来。他和春义又蹚着水到了长松家大门口,天亮推了推门,门从里边上着。天亮一急,哗地一声把大门踹开了。院子里早进了水,一个破木桶从门里漂了出来。  天亮和春义进了屋,屋子里的水已到膝盖上了。只见杨杏坐在一张大床上,一群燕子像小鸡围着老母鸡似地挤在她的身旁哭。长松低着头,脊梁靠着墙,一声不吭地在掉泪。  天亮喊着说:“长松哥!你是咋的了?你不要命了?”  长松说:“兄弟!俺这一家人没法活了。都怨我!”  春义说:“赶快走!赶快上沙岗。怎么连个筏也没有摽?”  杨杏向天亮说:“人家生气了嘛!我就说一句:‘放这破衣服连个箱子也没有?’他就眼瞪得跟鸡蛋一样,又是打孩子,又是摔东西。就不让我说句话。’’  春义说:“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生气。”  83  天亮说:“长松哥,你不想活孩子还要活!赶快抬床摽筏!”说着和春义把那张大床抬出来,又摽上两块门板,把家里零碎东西收拾了一下放在上边,叫杨杏娘儿六个坐上,天亮用根绳子在前边拉着,春义和长松在后边推着,把这一家人推上了沙岗。  天黑下来了,李麦突然想起了申奶奶。她说:“天亮,怎么没看见你申奶奶?”天亮说:“我也没看见。”蓝五说:“她没出来,她一个孤寡老婆子怎么出来?”李麦一急就想蹚水回村,蓝五说:“天这么黑,街上水又那么深,你去怎么行?”  天亮说:“妈,我去!”说着扑嗵一声跳到水里。徐秋斋喊着他,从腰里掏出来一盒火柴给了他。  天亮蹦着水摸着黑进了街。街上黑洞洞的,有几只饿猫在房子上叫着。水水漂着的一些木板、檩条不断地碰在他的腿上。  摸到申奶奶家的小草屋门口,门开着,天亮叫着:“申奶奶!申奶奶!”里边没人答应。天亮大着胆走了进去,他划了根火柴,只见申奶奶穿着一身新衣裳,盘着腿闭着眼坐在自己的床上。  天亮摸了摸她的鼻子,鼻子里还有热气。天亮拉住她一只胳膊背上就走。申奶奶这时忽然哭喊起来:“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就死在我这屋哩!我就死在我这屋里!”一边哭喊着,一边还用手打着天亮的头。  天亮不管申奶奶怎样叫嘁,背着她只管跑,一口气跑到了沙岗上。天亮把她放在地上,她还是赶着打天亮。天亮只好笑着含着泪由她打。  李麦看着这个疯老婆子,心里像刀割一样,她又心疼老人,又心疼自己孩子。她随手在地下拾了一根小柳枝,递给申奶奶说:“婶子,你用这打他!用这打手不疼。”  申奶奶听见是李麦的声音,才住了手。她说:“天亮他娘,  84  你们不要管我,我不想活了!”  李麦把她扶坐在地上,劝着她说:“为啥不想活?婶子!是条命都得活!”  申奶奶说:“怎么活?这一次大水逃不了这条命了。”  李麦说:“咱出去逃荒,咱出去要饭。等光景好了,水退了再回来。”  申奶奶说:“天亮他娘,你是好人,你的心我知道。可我现在不是年轻时候了。逃荒,路走不动了;要饭,连只狗也打不动了!……”  李麦擦着泪说:“婶子,走不动路,我们背着你;要不动饭,我们给你要!”  她们两个人在哭着说着,沙岗上几百口子人,没有一个不掉眼泪的。他们饮泣的声音和黄河波浪的呜咽声混合在一起。  随着黄水一夜的咆哮、吼叫,人们在沙岗上盼到了天明。灰色天空下的原野,村庄看不见了,道路没有了,田野变成了一片汪洋。人们从露在水面上的一行电线杆,才辨认出通往县里的大路。电线露在水面,一堆堆漂在水上的柴草,像晒粉条似的挂在电线上被水冲洗着。  黄河洪水的主流涨得更高了。一个个麦垛转着圈顺水漂下来,桑杈、扫帚、门板、箩筐、箱子、柜子,随波逐流。  一具具人的尸体在水里漂流着,有的还抱着一根檩条,有的背上还梆着一个风箱。牲畜的尸体就更多了,赤杨岗村东头的一座桥下边,聚集着五六条死牛。一只只淹死的鸡子也在水面  85  上漂流。看起来,一切家畜泅水的能力都是有跟的。  赤杨岗多亏有这一个沙岗,村北的几十家人家都跑上米了。人们已经两顿没有吃饭了,有的用三块砖头支着锅烧起饭来,有的人撑着筏,回村去捞取自己没有带出来的东西。  赤杨岗村西这个沙岗,本来是城里几家大地主的坟园。平日阴森森的,很少有人到这个地方来。现在,这里却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景象:大小破石碑上搭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个个坟头前支着锅冒着烟,农具、家具到处堆放着;猪羊牛驴和鸡鸭瑟缩在一棵棵大柏树下c  别人都撑着筏回村打捞东西,长松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可找。他腰里掖着一把镰刀,撑着筏来到村外他新买的那块地里。这块地因为是斜坡,一大半淹没在水里什么也看不见,一小半刚能看见露出水面的麦穗,只有一个地角还露出那可怜的黄土。他推的粪堆全被大水冲走了,种的两行豌豆也全淹没了。长松看着这一片白茫茫的水,心里在隐隐地作痛。他对这块土地抱的希望太大了。地是不能搬家的,地如果能搬家,他一定把它抱在筏上舟  “我要让孩子们尝尝自己这块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哪怕是吃一颗麦粒。”长松心里想着,手里拿着镰刀跳下了筏,在水里割着那些被淹的麦子。他一口气割了三大捆放在筏上。正准备要走,忽然一个念头闪了一下,他要在这块地里留点什么东西……  “留下点什么呢?”海长松心里打着主意,“对,就把我这把镰刀埋在这块地里吧!这是我海长松的地啊!”他艰难地走到那个露出黄土的可怜的地角前蹲了下来,用镰刀在地里挖着坑,挖着他用半辈子血汗换来的这一块黄土。一直挖了二尺深。他把自己的镰刀放进去了,但是他觉得仍然不够,最后,他又把自己那  86  根发亮的黄铜烟袋锅放进去了。  海长松,这个赤杨岗村最有力气,最能干活的汉子,此刻却像生了一场大病:细长有神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紫红色的脸盘,也像是罩上了~层乌云。从昨天早晨到今天早晨,这一天对他来说,变化太大了。他好像从充满希望的山巅,一下跌落进悲哀的深渊。他机械地向坑里填埋着黄土,两只大手也哆嗦得厉害。要知道,他填埋的不光是他的镰刀和黄铜烟袋锅,也是填埋着他的心血和希望啊。他的鼻子一酸,一股止不住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他填着埋着,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向坑里滴着,坑里的镰刀和烟袋锅完全看不见了。他忍不住抓了一把黄泥土团成一团,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这是我海长松自己的土啊!-  中午,长松一家在沙岗上煮了一顿麦粒子吃。长松含着泪苦笑着对孩子们说:“吃吧!这是咱地里打的粮食!”孩子们看他脸上有了笑容,都故意使劲嚼着,好像特别好吃。杨杏没有吭声,她不想打掉他们的兴头,不过她知道这半篮麦粒是一百五十多元银洋换来的。  中午下了一阵小雨,被子被淋湿了,面袋子被淋湿了。雨住以后,各家都搭起窝棚和房子来了。  自从传说中的有巢氏发明房子以后,几千年来,房子变成了“家”的代名词。人们把房子叫作“家”,把老婆叫作“屋里人"。四堵墙把人们分成了一个个社会细胞,两扇门构成了几千年的传统“家庭”。在中国,只了解家不了解国是近视患者,只了解国不了解家则是瞎子。中国的“国家”这个词,是把国和家连在一  87  起写的。不管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情况下,家庭的标志和色彩总要强烈地表现出来。哪怕是坐一百里地的火车,他们也要把自家的行李堆在一起,挤在一块儿。中国的家庭结构是如此牢固,她是世界上家庭最多的国家,这可能是中国的悲剧,也可能是中国强大生命力所在。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应该认真去研究它。  就在这一场小雨催促之后,沙岗上一个个家庭雏形又出现了。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沙岗上像变戏法似地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简单房子。有的是四根棍顶起来的方顶凉棚;有的是两根棍架起来的西瓜庵子,有的是前高后低的“虎座”;有的是用柳椽弯成弓样,上边搭上席子的“船篷”。  王跑搭的是个“虎座”窝棚,他从家里扛来三根檩条,搭得比较结实。再加上他是木匠,三斧子两锯还钉了个木栅栏门。徐秋斋拄着棍走过来。他忙说着:“大叔!进来坐。”他已经像个主人似地招待客人进“家”了。  徐秋斋进了窝棚,叹口气说:“跑,家里还剩有啥东西没有?”王跑说:“大叔,我这一回算完了。七块解好的桐木板,能做十四个风箱,还有透好的十八个犁底,全被水冲走了!我赶到大狼沟没赶上,差点把我卷到大流里。”徐秋斋说:“跑!你记住!啥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只要能保住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东西还不是人置的?”他说着用眼睛巡视着他们窝棚里的东西。王跑顺手用一个麻袋片把一个黑漆帽盒盖住,这是他刚从水里拣来的。  王跑叉问:“大叔,你说这黄水啥时候能下去?”  徐秋斋说:“这可难说。这不是水决的口子,是人扒开的。蒋介石他既然扒开这个口子,就不会让它流三天两晌后就把它堵住。再说,现在兵荒马乱,正打着仗,哪有力量去堵住这黄河  88  黄河东流去?黄河东流去  口。堵一个黄河口,没有几万人不行。”王跑说:“要是这样,那可就完了。”他又想了想问:“人家说蒋介石是个老鳖脱生的,他当家后光发大水,有这种说法没有?”徐秋斋说:“要看长相,光头长脖子,也有点像。可这都是迷信,反正是劫数。六十年一大劫,我算又碰一次了!唉!”他说着叹了口气,感到无限凄凉。  他们正说话间,忽然听见村子里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他们赶快跑出来看,原来是祠堂的大殿塌在水里了。一般黄色的烟柱冲向天空。紧接着街里的草房也开始倒塌了。原来这些破房在水晕泡了一天一夜,山墙都泡酥了。只听见“哗啦!”“忽通!”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着;“哗啦”的声音是瓦房,“忽通”的声音是草房。一一会儿工夫,村子里冒起了几十般灰柱。  大家在沙岗上默默地看着那些直冲天空的灰柱,谁也没说出一一句话。他们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房子倒在水里,心里都像压着一块铅一样难受。那破房顶下曾经有过他们的温暖和笑声,有过他们纺车和牛圈。现在都吞没在水里了,他们开始感到“无家可归”的孤单。  夜里,雨过天晴,天显得特别蓝,一丝流云飘过,月亮升起来了。大约是因为地下一片水的缘故,月亮光像水银一样显得格外皎洁。人们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但是都没有睡。月亮把清冷的光辉洒在他们的脸上,寻找着他们眼睛里的泪珠。  长松家最小的孩子在发烧了,不时传来哇哇的哭声。长松骂着杨杏:“你别叫他哭嘛!”杨杏说:“他发烧啊!”说着把奶头塞进他烫人的小嘴里。不一会儿,孩子又哭起来了。  李麦走了过来,她拿着一棵葱。她摸了摸孩子的头,感到烧得不轻,她对杨杏说:“拣把柴禾来点着。”杨杏点着一把柴,李麦坐在地上把大葱在火上烧起来,烧热以后,她慢慢地在小孩脚心  89  上搓起来。她搓着说着:“席眼神!席眼神!孩子魂掉你去寻!半夜黑地送来魂。”她搓着念着,声音慢慢小下来,孩子也慢慢地入睡了,沙岗上渐渐地陷入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候,忽然一声清脆凄婉的唢呐声,在一棵老柏树下响起来。这是蓝五吹的。  唢呐刚一响,王跑就骂着:“蓝五,你吹啥哩!人心里像棍子戳一样,倒有心思吹!……你要是嘴痒,去树上磨磨!”  蓝五慢腾腾地说:“我咋看着这会儿得吹吹呢。”  李麦这时站起来说:“跑!叫蓝五吹吧!人都快憋死了!叫他吹吧!”  春义也说:“反正大家也睡不着觉。吹吧!”  几个小伙子跳起来了,他们喊着说:“吹!拣最热闹的吹!吹他一夜!”  蓝五看大伙突然像疯了一样喊着叫着,他含着泪拿起了唢呐。他知道乡亲们的苦闷和忧郁,他知道他们的绝望和痛苦。唢呐悠扬热烈的声音响起来了!它奔向夜空,奔向水而,它像一支火把,喷吐着光明和信心的火焰;它证明这个孤岛并不是一个死寂的世界。第九章 水上婚礼蒋介石扒开花园口,一担两筐往外走,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黄河民歌一天气渐渐炎热起来。黄河水依旧在遍地横流着。人们在沙岗上,已经过了六七天了。开始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点米面,早已吃完了,后来就打捞水中的麦子煮麦籽吃。麦子慢慢也捞不到了,麦籽也发了绿芽,眼看着各家的锅快要吊起来了,大家才着实焦急起来。大群大群的人流开始逃荒了。一条条木筏上挤着逃难的人群,经由沙岗下往西边撑着,据说寻母口有了新的渡口。过去寻母口就是通往许昌和洛阳的大路。李麦前两天就劝大家逃荒去,可是大家都不吭声。早晨,陈柱子家两口搭上一家亲戚的筏先走了,李麦又劝大家说:“等是没指望了。看起来这黄水三个月两个月难退下去,就是退下去,房子倒了,家具丢光了,一时也难种成庄稼,要走咱们赶快走,趁现在还能走得动。再耽误两天,人饿透了,说走不动就真走不动了。有腿就能顾嘴,没有腿就完了。”徐秋斋老头也说:“走就走吧!能逃个活命就逃个活命。要走咱们一块走,大伙有个帮扶。你们只要能把我带到洛阳,我就是摆个卦摊,也能顾几口人。”老头可怜巴巴地说着。李麦说:“大叔,你放心,凭怎么说我们也不能把你丢下。”她又问海老清的老伴说:“嫂子,你准备咋办?”老清婶说:“你们要走你们先走吧,俺得等着爱爱她爹。半个月了,连个影息也没有。我昨晚上又梦见他了,他在水里撑了条船……”她说着哭了起来。春义是海老清的亲侄儿。他说:“大娘,俺大爷是到漯河出官差去了。漯河没涨水,你不用操他的心。”老清婶说:“你说得可好。他万一要是回来,又找不到俺们娘仨,他心里啥味?这一家人不零散了吗?”李麦说:“咱过去寻母口,先到漯河,大伙帮你找。”王跑说:“你等不起了!再过两天你想走路也走不动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能逃个活命比饿死在这里强。再说现在人手多,天亮也会撑筏,叫你自己走,你还走不出去哩。”李麦又问长松:“长松,你和杏商量了没有?你们打算咋办?”长松说:“只要大伙不嫌我人口多、拖累大家,我还有啥说的。”杨杏忙接着说:“俺这四个大的都能跑路,就这一个小的,我抱着他。只要孩子们能逃个活命,将来长大成人,忘不了他们的伯伯叔叔……”她乞求地说着,眼泪已经在眼圈里转了。大家商量定以后,决定明天动身。要先摽个大筏。王跑是木匠,他领着天亮、春义、蓝五和长松几个,到村里捞出几根大檩条,接着就动手乒乒乓乓地钉起来。女人们收拾着东西,整理着扁担箩筐,忙忙碌碌,这个小孤岛上顿时显得有点生气了。特别是小孩子们,他们一听说要走,立刻喜笑颜开。长松家的小建用根麻绳束在腰里,学着大人要上路的样子,他的妹妹小响,老早就把个大公鸡抱在怀里,好像马上就要走的样子。王跑家的小儿子黑旦,骑在他家的驴子身上,也好像马上要披挂出征了。二半晌时候,从赤杨岗村南一片黄水波浪中,驶过来一条小船。初开始,人们还只当是逃荒的,后来小船直向沙岗撑来,才引起大家的注意。船渐渐靠近了,人们清楚地看到:撑船的是个老汉,有五十多岁年纪,船上坐着个大姑娘,蓝底白花布衫,浅蓝布裤子,虽然都是土布,却洗得干干净净,不大像逃荒的样子。她头上梳着条大辫子,辫根和辫梢,都缠了大红颜色的绒绳。姑娘脸朝里坐着,把头几乎低在胸脯前。小船驶到沙岗东岸,看着靠不上岸,就又向木筏撑来。王跑说:“这是哪一出戏!黄水遍地还走亲戚?”蓝五说:“给你送来一篮粽子就好了。”那个撑着小船的老汉老远就喊着:“这是赤杨岗的爷们吧!”王跑说:“是啊。过来吸袋烟。”王跑话音刚落地,只听见叮当一声,春义把斧子撂在筏上,一路小跑回沙岗上了。老汉把船靠近筏上,恭敬地问:“我打听个人:春义家在这上边吗?”天亮说:“在这儿。那不是春义。”他指着快走到窝棚的春义。老汉看了一眼,“唔”了一声,那个姑娘脸像块红布,头也更低了。老汉思索了一会说:“咱们这里有海家的长辈人没有?”蓝五说:“大哥,有什么事你说吧!俺这几家都跟一家人一样。”那老汉客气地说:“咱都是乡亲。我是马鸣寺的,我姓马,叫马槐。我是春义他……他岳父……”他还没有说完,王跑就喊着:“知道了!知道了!请过来,请过来。”长松、天亮也忙着打起扶手,拢稳小船,把马槐和那个姑娘接上筏来。那个姑娘叫凤英,就是马槐的女儿,春义的未婚妻子。马鸣寺离赤杨岗比较远,两个村的人互相都不认识。春义还是在赶会时见过马槐一面。马槐那天正在牛市上买牛,别人悄悄地指给他看,他才算有点印象。至于凤英,今年已经长到十八九岁了,春义一次还没见过她。只听过一个表嫂说,那闺女长得不错。春义毕竟是年轻人,记性强,刚才他老远看着小船上的人,就觉得有点像丈人马槐。小船越撑越近,他的心也咚咚地跳起来,等到马槐张嘴一说话,声音他记得更清,所以脸一红,羞得他丢下斧头跑了。春义是细心人,他已经想到了八八九九,准是老丈人把未婚妻子送来了。他想着自己没有了爹娘,大爷海老清不在家,大娘这些天心不静,说话颠三倒四。他想着只有叫李麦大婶来接待客人了。李麦正在刮一根扁担,春义走过来红着脸说:“婶子,你快去吧,有客!”李麦放下手里的刨子说:“哪里客呀?”春义结结巴巴地说:“马……马……马鸣寺的客来了!她……她……她爹来了!”李麦一时还没理出头绪,爱爱在一边忙喊着说:“婶子,马鸣寺是俺春义哥他老丈人家。他老丈人来了!”春义又急忙擦着汗说:“她……她也来了……”也不知是着急,还是激动,春义的眼泪都憋出来了。“唔!——”李麦长长地吁了口气,她全明白了。她扑甩着手说:“这连口茶也没有!”她对爱爱说:“赶快叫你长松嫂子烧点水!”她掠了一下头发,正要去迎接,王跑领着马槐和凤英已经走到窝棚跟前来了。李麦忙迎上前说:“这是……‘亲家’吧?”她把“亲家”这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自己的眼圈先红了。王跑对马槐说:“这是春义他婶子。”马槐说:“啊!叫你们都操心了。”他又对女儿说:“凤英,这是你婶子。”凤英低着头,轻轻地叫了声“婶子!”正要跪下叩头,李麦一把把她拉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闺女!这是啥时候!哪有那么多礼数!就这样,咱娘儿们的命还不够苦吗!”李麦就说了这一句话,凤英眼中两行泪,“唰”地一下子流出来了。才开始还是抽抽咽咽,拉着便伏在李麦身上呜呜呜地哭起来。马槐在一边掉泪,王跑在擦着眼睛,杨杏、爱爱、雁雁和玉兰等几个闺女都在旁边伤心地哭起来。李麦先止住了泪,她苦笑着说:“咦!咱们今个儿是干啥哩!大小是个喜事啊!”她又吩咐爱爱说:“爱爱,把你新嫂子领到你家窝棚里,打盆水先洗洗脸,我跟你大爷说会话儿。”凤英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叫作“嫂子”,她忽然感到自己成“大人”了。李麦把马槐领到窝棚里,找了个破风箱请他坐下,杨杏端来了茶,也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了几片茶叶,从碗里还冒出一股香味。李麦说:“亲家,这就没法说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太不像样了。”马槐说:“亲家,你千万别张罗。什么都别说了。如今黄水遍地,人命都保不住,还讲究啥哩。我来就是和你们说说,凤英从小就没娘了,两个哥哥也早跟我分开锅了。如今兵荒马乱,黄河又叫蒋介石扒开了口子。她今年十九岁,春义也二十多了。要说他们这亲事也早该办了,那两年我想叫孩子在家给我做碗饭,耽误着没有办。眼下这么大的灾,谁知道啥时候才能遇到一块?所以我才把她送来了。……”马槐说着又掉了泪。接着他又说:“春义这边呢,就他一个人。虽然二十多了,再说也是个孩子!亲家!全仗你们!凤英不懂事,你们该说就说,该骂就骂!权当代我管教……”李麦说:“亲家,既然你把孩子送过来了,你就放下这一百条心。俺这十来户人家,说的是分门立户,其实跟一大家人一样。不管在家在外,都会互相照顾。另外,春义是最老实可靠一个孩子了。俺这一个庄子没有人不说这个孩子品行好。如今图什么?图房子,房子倒了;图地,地冲了;还不就是图个人。春义这孩子能靠得住。亲家,说心里话,你把闺女送来,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春义总算能成个家了。马槐说:“这是应当嘛。”正说着,徐秋斋和老清婶也过来了。徐秋斋是特意来陪客的,老清婶是春义的亲大娘,李麦让她来和马槐见见面。趁着他们来陪客人说着话,李麦急忙抽身出来。她找到长松和蓝五。她说:“长松,你们看今天这个事儿咋办哩?我是没有一点经验。人家把闺女进来,也不能连顿饭也不留啊!另外,人家把闺女进来,是算童养呢?还是就势上上头,成亲算了?”长松说:“饭好说。我家还有个老母鸡,杀了算了。反正现在这大水遍地,谁也不会笑话。就是这上头?……你问问徐大叔,总得选个日子,这是他们一辈子的事。”蓝五说:“你别找他了。一找他,他准得说二十四个忌讳。现在啥时候,还纺细线哩。叫我说趁人家爹在这儿,今天就办,别的没有,响器有,我给孩子们吹吹!”李麦说:“我也这么想,今天就办。要不都那么大了,人前人后他们说话没法说,吃饭没法吃,路上也不方便。我看就这么办吧。”李麦又到河边找着了春义。春义刚洗罢了农裳。一件白布小褂在一条绳上晾着,他光着个脊梁,呆呆地坐在斜坡上,等着把褂子晾干。李麦把今天要办喜事的打算和他说了说。春义说:“婶子,你只管当家吧,你说咋办就咋办。我爹我娘不在了,你就是……”这小伙子低着头没说出来。李麦看了看绳上晾的小褂,又看了看他穿的破鞋子说:“你也没有双新鞋?”春义把脚往后缩了缩说:“就这吧,谁看见呢。”李麦说:“天亮还有一双新鞋,在我那个蓝包袱里,等会儿我叫嫦娥取出来给你换上。”李麦说着就要走,春义又喊住她说:“婶子,恐怕得给人家爹准备顿饭吃罢!”李麦说:“准备了。”春义又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和天亮到河里摸两条鱼。”李麦说:“也好,只要你们能摸到。”她说着走了没几步,回头见春义已经挽起裤脚下到水里了。李麦又感动又好笑,她想着:平素看着这孩子腼乎乎的,谁知道也长个心眼了。李麦回到窝棚里,又给马槐添了碗茶。她开口了:“亲家!有个事和你商量一下。你把孩子送来了,我们大家都从心里领这个情义啦。可是孩子们都大了,马上又要逃荒上路走。就这样不明不白跟着我们逃出去,孩子们不方便,你也不放心。因此我们商量,今天就给凤英上上头!如今咱们是什么话也不说了,要不是日本鬼子打来,要不是蒋介石扒开黄河,任凭我们再穷……,也不能这么简单办。如今连三尺红头绳也没给凤英买,这……这……这……”李麦还没有说完,马槐站起来感动地说:“亲家!什么也别说了。你太清楚了,我心里话,你算替我说完了,咱就这样办。”徐秋斋插话了,李麦老害怕他老糊涂了,又说他“黄道吉日”、“黑道忌日”那一套。可是徐秋斋老头今天还算懂事,他说:“好。三、六、九日,大吉大利!今天正是初九,再好的日子也没有了。就今天办吧。”三窝棚下,杨杏和裴旺媳妇正在给凤英梳头盘髻。李麦走过来。李麦仔细地看着凤英,只见这个姑娘,两条秀眉,斜插入鬓,一双大眼,黑里透亮,笔直鼻子,两片薄嘴唇,看去是个灵巧人。凤英头发好,盘了个髻足有七寸盘子那么大。杨杏正发愁没有一只簪子,正好李麦走进来。她说:“婶子,投有一只簪子,咋办?”李麦说:“有。”说着从自己头上拔下一只铜簪子说:“给!用这个别上。”杨杏接住簪子说:“你的头发怎么办?”李麦说:“我有办法。”说着就地掐了根荆条,用手捋了捋,插在自己头上。凤英是新媳妇,低着头任她们摆布不敢说话。可是她心里对这个说话爽朗的婶子,表示着深深的感激。唢呐响起来了。吹的是热闹欢快的《上轿调》。爱爱和玉兰簇拥着凤英走出窝棚,长松、天亮也领着春义走了过来。就在这沙岗的一块平地上,一无天地桌,二无香案,春义和凤英并排站在一块。徐秋斋老头虽然下边赤着脚,上边却穿了件冬天穿的破大褂。他像煞有介事地喊着:“孩子们闪开!”接着他一本正经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谜。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新郎新娘拜天地!”他把天地两个字拉得很长,凤英和春义跪在脚下沙窝里,朝北磕了个头。徐秋斋小声说着:“磕一个算了,起来吧。”徐秋斋又大声喊:“拜伯母!”春义和凤英对着老清婶磕了个头。徐秋斋又喊着:“拜爹娘!”春义和凤英又跪下给马槐磕了个头,马槐正忙着去搀女婿,却看见自己女儿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下黄沙上。徐秋斋这时又喊着:“天亮他娘哩!新人给你磕头了。”李麦正在杨杏的窝棚前收拾鱼,她摆着手说:“算了!算了!我正忙哩。”凤英大着胆瞟了春义一眼,自己主动地向李麦走过去,春义赶忙赶上她,两个人就在李麦收拾鱼的盆子前,跪下给她磕了个头,慌得李麦扑甩着两只手说:“快起来,快起来,我手脏。”叩罢头后,蓝五的唢呐吹得更响了。孩子们簇拥着春义和凤英来到窝棚里。这个窝棚是四根木棍撑了几片破席,上边放些麦茬,四边没有墙。看热闹的姑娘们、孩子们正好围了个圆圈,权当作四面墙壁。李麦把一个笸箩翻在地上当桌子准备吃饭,杨杏把她叫了出去。杨杏小声说:“婶子,斐旺家也没一瓢面,这咋办?”李麦也小声说:“我的那点米呢?”杨杏说:“米只够蒸两碗饭,端上去怕不够吃。”李麦说:“就那样。”李麦又回到窝棚里,马槐却解开一个红包袱,拿出十几个蒸馍说:“亲家,这是我带来的十几个蒸馍,你拿去看怎么吃吧!”李麦不好意思地说:“哎哟,你怎么还带着馍来。”马槐说:“亲家,啥都别说了,我们那里麦子熟得早,各户还收了点麦子。”吃饭时候,陪客人的除了徐秋斋外,还有长松、蓝五和王跑。笸萝底上摆着一碗鸡,一盆鱼,还有一碗炒干豆角,一盘拌粉条。另外还有天亮从水里捞来的两个大甜瓜,也摆在上面。徐秋斋拿着筷子让着说:“吃!吃!清蒸鱼!”他给马槐夹了一块,接着老头就自己大嚼起来。吃罢饭,马槐说要回去。李麦把春义窝棚里的小孩们全都叫走,留下凤英一个人,让马槐来和女儿告别。马槐来到女儿面前,只见窝棚下铺了张芦席,席上放了床花格土布被子,面上已经破了。席上没有枕头,放了个包袱,一件黑布棉袄袖头露在包袱外边。这大约是春义的过冬衣服了。棚子外边放了个小铁锅,锅里边摞着两个碗和一双筷子,筷子上叩了个大得出奇的木勺子。马槐看着女婿这些“家当”,一口气没敢叹出来咽在肚子里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妞儿,我走了。不要着急,这村里的人都不错。”他叹了口气说:“还是我交代你的那些话:日子弄穷,也要打起精神往前过,将来要是逃荒出去,要和乡亲们个个和好。你们两个是年轻人,能多背点多背点儿,能多挑点儿多挑点儿。常言说:在家靠爹娘,出门靠朋友,全凭互相帮扶。黄水退了,就赶快回来,好坏他家还有几亩地。种地比什么都稳当。到时候我来帮你们盖两间房子……”老汉说着看着四周茫茫的黄水,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凤英这时抬起满脸泪痕的头问:“爹,我们还能见面不能?”马槐酸着鼻子说:“能。咋不能?”他说着把个红包袱放在席上,扭着头不敢看女儿的脸说:“妞儿,爹走了!”李麦和长松等把马槐送到沙岗坡下,马槐死活不让他们再送。李麦说:“也好,咱都别送了。”她又吩咐春义和凤英说:“你们两个把你爹送上船。”三个人往河边走着,谁也没说一句话。一直到马槐上了小船,才抓住春义的手说:“我……把她交给你了!我就这一个闺女!你……好好领着她吧!”他说罢用篙点了一下岸,头也不回地把船向着黄河波浪里划去。凤英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岸上,眼睛一直望着那条小船。足足有吃一顿饭工夫,那条小船由大变小,由小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什么也看不见,小船隐没在水天一色的万顷波浪中,凤英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四落日的余辉洒在金色的河面上,层层波浪好像串在万道金线上一样,闪烁着耀眼的亮光。凤英坐在河岸上哭了一会儿,春义劝她说:“别哭了!你眼睛都哭红了!”这是这对青年夫妻的第一句对话。凤英收住了泪,咬着嘴唇,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地把视线从河面转到春义的脸上。这一次她才看清了自己的丈夫。春义是个细高条个子,肤色很白,看去有点儿秀气。长方脸,高鼻了,眉清目秀,就是显得腼腆些。春义又说:“咱回去吧?”凤英说:“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回去也没遮没拦的,叫那些孩子们像看戏一样。”春义说:“人家还要来这里摽筏。”凤英想了想说:“你走前边,你先走。”当他俩一前一后来到窝棚前时,只见窝棚四周已经用麻袋片、席子堵起来了。凤英不由得心里一热。两个人钻进窝棚,凤英心里略略觉得有些舒展了。春义心里却突突地跳起来,脸也有些发红了。停了好大一会儿,凤英看他不说话,只是拿着根小棍在地下沙上画,就问他:“你还没有吃饭吧!”春义说:“我不饿。”凤英说:“那是提劲太大了。”她说着从红包袱里拿出来个大白馒头说:“你先吃吧!等会儿天黑了,我出去给你烧点茶。”春义接住了这个雪白的馒头,他的手有些发抖。他开始感到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有人真正地疼他了。一直到天黑透以前,爱爱、雁雁和玉兰几个姑娘的眼睛,总是离不开那个围着席子的神秘窝棚。她们有时故意去送点东西,出来时便笑哈哈地跑起来。李麦不让她们去闹。她说:“几个死妮子!人累得都快零散了,你们怎么还那么大劲儿?快睡觉去!”几个姑娘躺在一条席子上,却没有睡觉,还在吃吃地笑着,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笑。夜深了,几个姑娘倒是睡着了,李麦在自己的窝棚里却没有睡着。她想着凤英那又俊俏又温顺的样子,不觉一桩心事袭上心头。她想着天亮也那么大了,这一辈子也不知能找到个媳妇不能?“这个傻蛋整天嘻嘻哈哈,好像他就没有长那个心。”她又想:“长心了又怎么样,人家谁跟咱哩,现在倒真成个要饭的了。”就在这时候,梁晴的面影忽然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回忆着她那带着两个酒窝的脸,她想着她提着一桶水走路的矫健样子……”天亮在窝棚口的地下睡着。他翻了个身,李麦问他:“天亮,你师傅被日本兵打伤以后船翻了没有?”天亮说:“船没有翻……”李麦说:“这么说,小晴还在船上,也不知道能逃个活命不能?”天亮说:“她只要能把船驾到南岸,就能跑出来。”李麦叹了口气说:“唉!不知道她能不能跑出来?我就喜欢晴这闺女。”“她也喜欢咱家。只要不失落,她就是咱家的人!”“什么?”李麦听着天亮话里有活,慌忙披上衣服坐起来问:“天亮,你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天亮说:“我说小晴她是咱家一口人了!俺师傅早就愿意了。”李麦高兴地骂着说:“你个赖种!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说!”天亮说:“一对你说,你就该整天挂在嘴上了!弄得谁都知道。”李麦没有吭声,孩子说得不错,自己这张嘴就是爱说。不过她又想到如今这么大的灾,人死的死、逃的逃,小晴纵然一百个好,也不过是水里的月亮啊。五第二天早晨大家还正在睡觉,忽然岸边有人在喊:“赤杨岗的乡亲们!赤杨岗的乡亲们!”王跑起得早,他忙答应着跑过来。见是一条小船上站着个穿着灰军服的当兵的,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他喊着:“老乡,你过来,你过来!”王跑一见当兵的就害怕,他想:八成是来抓小伕的!便站在老远地方说:“我肚子疼!”那个年轻的当兵的说:“你肚子疼过来一下嘛,给你们一张传单。”王跑想看是什么传单。就问:“老总,你是哪一部分的?”“我是新四军豫东抗日支队的。”那个小战士回答。王跑听说是“新四军”,才放下心走了过来。那个小战士拿了厚厚一叠印的传单,揭了一张给王跑。王跑说:“到上边歇会儿喝碗茶吧!”那个小战士说:“不了,我今天还得转一大圈哩!”他又问:“前边那个断堤上也住着人吧?”王跑说:“有。几十家子哩。”小战士撑着小船走了。王跑这时在岸上却啰嗦起来,他喊着:“你走了?”小战士答应着:“走了!再见。”王跑又喊着:“慢点啊!”小战士答应着:“哎——”王跑又喊着:“下次来喝茶!”小战士又答应着:“哎——”王跑把传单拿上沙岗,大家都围过来。徐秋斋因为认不清油印机印的扁体字,就交给春义念。春义念着:黄河泛区的难民同胞们:你们受苦了。这次黄河大堤被扒决口,造成淹没全省十三个县的罕见巨灾。我们对大家的遭遇和痛苦深表同情,并表示深切慰问。你们的房舍被冲毁,田园被淹没,这是为国家而牺牲,为民族而受难,我们对国民党军队这种所谓“以水代兵”的做法,是坚决反对的,我们对国民党政府已经发出紧急呼吁,他们必须对广大受难同胞的安置工作负起责任来。现在,我们要急切告诉你们的是:所有困在高岗、大堤、寨墙上的难胞们,赶快离开,逃荒出去。大家不要再等了,黄河水三两年退不了。据我们了解:黄河伏汛大水快要到来。到那时候你们就更危险了。现在已经有饿死人的现象。希望大家赶快离开,切莫延误。新四军豫东抗日支队春义读罢传单,大家立即嚷嚷开了。李麦感激地说:“哎呀!新四军!新四军!要不是人家来送这个传单,咱们都还蒙在鼓里呀!”徐秋斋说:“老天爷呀!淹了十三个县,多少生灵啊!”蓝五说:“看着这水的劲头就不简单。”徐秋斋说:“看吧!看吧!蒋介石这个鳖孙不会有好下场!他造孽太大了。”老清婶也喊着说:“人不报应天报应!把人心都伤透了。”长松说:“咱赶快商量商量咋办吧?传单上不是说了,黄河伏讯马上要下来了。”天亮说:“别吵了,赶快走吧。黄河伏汛水比平常大得多。真要是再涨水,咱这个沙岗也得淹掉。”徐秋斋舞着拐杖说:“走!走!现在就走。”王跑喊着,“朝哪儿走?”徐秋斋说:“能往西走一千,不往东走一砖。上洛阳。”经过大家商量,决定向西先到寻母口,然后过河去洛阳。人们简单地吃了点早饭,开始整理着东西,往筏上搬起来。凤英老早就来到李麦家的窝棚里,她说:“婶子,我帮你搬东西。”李麦看她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话也不害羞了,又开通又大方。李麦说:“赶快整理你们自己的东西。”凤英说:“我们早整理好了,春义已经搬上去了。”她说着春义的名字那么自然,李麦心里想:“行。出门去就得这样。”她又对凤英说:“我这儿没什么,还有天亮、嫦娥。你去帮你申奶奶,就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婆。”她给她指着申奶奶。约莫有半晌工夫,各家的东西大部分都搬上了筏。李麦喊着:“锅碗瓢勺都带上,不吃劲的东西就别带了。”就在这时候,王跑又牵来他那条驴。天亮说:“跑叔,光你这个驴啊,就得占三个人的地方。”王跑说:“你说咋办?我总不能扔到这里啊。”李麦说:“叫他牵上去!叫他牵上去。”老人孩子们开始上筏了。小强抱着几个空颜料筒,长松嚷着说:“还不扔了!出去要饭哩,还叫你玩的!”小强噘着嘴看他爹,把颜料筒抱得更紧了,长松就要去扔,徐秋斋在筏上喊着说:“长松,你别管他。叫他带上算了。”大家都陆陆续续上了筏。老清婶想着老清还没下落,躲在一个箱子旁哭起来,爱爱、雁雁也在一边擦泪。凤英背着申奶奶的包袱,搀着她过来了,到了筏跟前,老婆婆却坐在地上死活不上筏。蓝五说:“你看,这个老婆婆又麻缠起来了。”李麦走下筏说:“婶子,赶快上去吧!就剩下你一个人了。”申奶奶说:“天亮他娘,我不走!你们走吧!”李麦说:“你不走咋办?别说糊涂话了,不要紧,咱能逃个活命。”王跑在筏上也吆喝着说:“你不走,两天就饿死你了!还在这儿磨蹭。”王跑说罢,大伙也跟着东一句西一句地劝起来。申奶奶看大伙都冲着她,她忽然脸朝着赤杨岗村子跪在地下。她叩着头喊着说:“老爷老奶奶!大妞她爹,我跟你们埋不到一块了!大妞她爹!我走了……”老婆婆叩着头说着,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呜地痛哭起来。筏上的人都掉下眼泪。李麦含着泪把申奶奶背上了筏。木筏离开了沙岗,慢慢地向西撑着撑着。筏上几十口子人都默默无语。他们看着那泡在水里的村子,看着那淹在水里的土地,看着那生养自己的故乡,慢慢地远了,更远了……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有心跟着山水走,又怕山水不到头。——民 歌一一九三八年下半年,随着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军的主力南移,中原地区暂时形成了一河两岸的对峙局面。六月间开封沦陷了,九月间武汉也沦陷了。国民党政府原来计划扒开黄河,以不惜牺牲中原地区上千万人民的生命财产为代价,来“保卫大武汉”。可是在黄河扒开不到三个月,武汉就沦陷了。在武汉失守之前,蒋介石和他的满腹韬略的将军们,在历史上又写下了一幕罪恶的悲剧,就是“火烧长沙”。“长沙大火”和“黄河大水”是姊妹篇。它们都是用人民的鲜血和眼泪写成的。中国的抗日战争,本来是正义的、神圣的,人民可以作出必要的牺牲。但是在战争的具体进行中,当事者应该考虑到人民。人民的“牺牲”和“利益”,总是一个天秤的两个盘子。在进行大的决策时,一定要权衡轻重。不能随心所欲地任意挥霍人民的“牺牲”和“信任”。挥霍多了就成了债务!蒋介石不顾人民的死活“扒黄河”、“烧长沙”,想在历史上留下所谓的“不朽之功勋”,他不知道“人血不是水”,当上百万具白骨横陈在中原大地上时,中国人民对这个独夫民贼丧失了最后一分信任。他们开始去抢国民党军队手中的枪!寻母口本来是个大镇子,也是个过往船只停泊的码头,贾鲁河从西门外由北向南流过。黄河决口后,黄水夺了贾鲁河的水道,水下来时把半个镇子冲跑了。现在只剩下东街和北街两条街。近来由于这里成了黄泛区通往洛阳大道的渡口,这个破烂镇子顿时出现了一阵“繁荣”。这里地处黄河东岸,是日本鬼子的占领区,河西是朱桥镇,是国民党统治区。由于国民党和日本鬼子勾结的默契,这里成了东西货物的走私转运站。每天有大批的烟叶、棉花、粮食、香油等货物从西岸运过来,转向开封、徐州一带。从上海、徐州运过来的布匹、颜料、袜子、毛巾以及食盐和毒品,也都由这里运过河,转销洛阳、西安。跑单帮的商人蜂拥而至,商行逐渐多起来。临时的客店、旅社、饭铺、商行和货栈,挤满了沿河堤岸。在残破的街道两旁搭起了一间间临时席棚,摆着烧饼、油条、水煎包子、胡辣汤这些常见的吃食摊子。这里设有汉奸的渡口管理所和税卡。河岸上一个炮楼里还住着一个日本小队。李麦和长松等十几家人,来到寻母口时,已经是人秋了。赤杨岗离寻母口虽然不到一百里地,他们在路上却走了一个多月。黄河发水后,遍地都是支流,再加上涨涨落落,木筏根本无法走。出来没几天,他们就把木筏卸了。木料在当地换了点粮食,开始从旱路走。一路上也不知蹚了多少条河,过了多少渡口,到了寻母口时,各家的家具、衣服差不多在路上都变卖光了。到了寻母口后,他们把小车、挑子扎在一座破龙王庙里。这里是难民聚集的地方。李麦他们来到时,这里已经住着儿十家往西待渡的难民。天亮先到渡口打听了一下。听撑船的说:渡口上已经半个月不让过难民了。船都忙着运货物,船价高得吓人。一个卖馍的从西岸来到东岸,就要花两块钱光洋。船只虽然是拨来接送难民的,却被河防军队霸占住走私运货。小孩子们向街上跑着,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他们看着街上那些黄焦的油条,雪白的包子,嘴里馋得几乎要长出一只手来。李麦上街转了一圈,她看着人来人往像流水一样,商店里到处都是货物。心里想:看来这里还能混。走此处,说此处,当下顾嘴要紧。她转到一家旅店门口。看见十几个跑单帮的商人,骑着满载布匹和棉纱的自行车来到门口。旅店的掌柜热情地向他们招呼着:“住店吧!到里边!到里边!有茶水,有洗脸水!”那几个跑单帮的商人,进到旅店里看了看却又出来了。只听他们说:“太脏了!被子跟卖油条盖的一样!”旅店掌柜忙解释着说:“不脏啊,那都是浮灰,拍拍就掉了!”几个跑单帮的也没理他。他们相互说:“走,到河沿看看!”说着都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走了。旅店掌柜看着生意跑了,眨巴眨巴眼睛说:“才赚了几个钱,还讲究哩!”李麦这时走过来说:“这位掌柜的,我想打问个事,你这里边拆洗被子不拆?”旅店掌柜打量她一眼问:“你是哪里人?”李麦说:“我们是逃荒过来的难民,专门管拆洗被子。当天拆洗当天做好,不耽误您的生意。你要拆洗了,我们就来拿。”旅店掌柜听说当天能送来,就动了心。他说:“拆一条被子多少钱?”李麦说:“您随便。我们这都是逃荒出来的。您权当行好。给多少我们都不争。被子拆洗好您看就是了。”旅店掌柜看她说话实在,就说:“这样吧,一条被子二斤面。洗五条被子再给一条肥皂。你看行不行!”李麦说:“行。你说多少都行。我们明天来取被子吧!”旅店掌柜想了一下说:“你现在就捎走五条吧!天黑前送来。”李麦把被子扛回龙王庙,把情形和杨杏、王跑家、凤英等讲了讲,大家都高兴得什么似地拆起被子来。李麦交代她们一定要把被子洗干净,活做好。她说:“咱们到一个生地方,头三脚难踢,全凭一个实在。”几个妇女在河滩里把被子洗好晾干,拣了八条干净席铺在地上套了套,晌午过后就给旅店送了去。旅店掌柜看她们把被子洗得雪白,心里高兴,给她们称了十斤面,又让她们背回十条被子。龙王庙里有了这十斤面,各家的锅底下又冒烟了。妇女们看有了营生,走路也有劲了,说话也有音了,到了晚上,大家围在一块商量怎么办。长松、春义和王跑等几个男的也到街上转了转。他们看着这个渡口眼花缭乱的生活,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里没有地种,能干啥呢?长松说:“咱在这个地方不行,卖个开水也得张嘴吆喝!咱张不开嘴。”王跑说:“我看好了点事。到东大路上赶脚。反正我有条驴。”徐秋斋说:“你不怕,王跑,你还会个木匠手艺,在这里木匠还能闲住?我明天也上街,把我的卦摊摆出来。”天亮说:“算了吧,大爷,兵荒马乱的谁还算卦?”徐秋斋说:“咳,越是这年景,问吉凶的人越多。四门贴告示,还有不识字人哩!好歹还能赚个馍吃。”春义抱着头没吭声,他深深感到自己在这里是“百拙无一能”。蓝五也叹了口气说:“我到这儿,真是老水牛掉在井里边——踢腾不开了!”李麦说:“咱们不要发愁,明天我再到街上瞅瞅。是鸡都带着两只爪,是人都长着两只手。只要不怕出力,还能顾不住个嘴。咱出来门,头一条就是不能脸热怕丢人!你就是打个小工,也得张嘴问问喊喊。要不你在街上转一百圈,人家也不知道你是干啥的。在这集镇码头上混,全凭一个嘴勤腿勤。咱们大伙都要打起精神干,能积攒点粮食,咱们就能上路了。”申奶奶也有点精神了,她说:“天亮他娘,这些小孩们也得给他们安排个营生,能吃在外,就省在家。明天我领着他们到街上要饭去。你们各家都给自己孩子准备个篮子,准备个碗。”李麦说:“婶子,也好,明天你就领着他们去吧!反正要一口得一口,要饭碗孩子们该拿也得拿。”夜里,一群孩子围着申奶奶。申奶奶给他们讲着要饭知识。她说着:“……到那些饭摊子前要饭时候,向买饭的要,别向卖饭的要。要饭得先学会喊叫,比如见年纪大一点的人,就说:‘行行好吧!大爷!’‘给俺一口吧!大爷!’见年轻一点的就喊大叔,见老婆们,就喊奶奶,年轻一点,盘着头的就喊婶子、大娘,没盘头留着辫子的,喊人家个姑姑……另外要的时候,要学得有眼色一点。等着人家快吃完了,也快吃饱了,再把碗伸过去,他剩一点就给你了。人家刚买了一盘包子、一碗面条还没有吃,你就伸着去要,人家就不会给咱了!……”申奶奶一句一句地教着这些孩子们。孩子们瞪着小黑眼珠用心地听着。他们像上课听讲一样,不过这个课的内容既不是加减乘除,也不是“人之初,性本善”……二早晨,黄河河面上还蒙着一层浓雾,天亮就来到了码头上。码头岸边停着十几条大船,有的在装货,有的在卸货。搬运脚伕们抬着一篓篓香油,往货栈里抬着,装货的脚伕,扛着颜料箱、盘纸包往船舱里装着,两条人流像穿梭似地跑着、喊着,后边跟着脚行里的工头。天亮问一个脚行里的人:“大叔,你们这脚行里还要人不要?”那个人瞪了他一眼说:“我们这里人还用不完呢!闪开。”天亮碰了一鼻子灰,有点泄气,抱着两只胳膊,坐在河边,塑着那滔滔南流的黄河水,在呆呆出神。恰巧这个时候,有条装烟叶的船过来了,由于这里撑船的还不大熟悉水性,靠岸时候,拄着篙拼命往北撑,还是没靠住码头,搁浅在离码头一丈多远的地方。船没有靠住码头,脚行的脚伕们没法卸烟叶,船行和脚行的人就吵起架来。脚行的人骂着:“连个码头都靠不上,要眼出气哩?还玩船哩,回家抱小孩吧!”撑船的也骂着:“见过世事没有啊?这河水一天七十二变,有本事你们谁来试试!怎么,想拿我们的胳膊替你们的腿哩!就这卸吧!”两家正吵着,后边又撑过来一条棉花船,也没靠上码头,搁浅在南边了。两条船没靠上码头,河岸上乱得像一窝蜂,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天亮走过来了。他说:“爷们!我说都别吵了,我给你们撑一船怎么样?”大伙看他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衣服又穿得褴褛,有人就讽刺着说:“该去哪儿要饭去哪儿要饭吧!这儿不是闲磕牙的地方。”天亮却大着胆说:“行不行大伙看嘛!要是靠不上码头,一船货我自己扛,不收一文钱!”大家看他说得那么自信,有人就说:“有艺不在年高,叫他试试呗!”可是还有人不服气:“听他的!一个毛孩子!火车不是人推的,牛皮不是人吹的!”正说着,又一条装着棉花的船,已经到了河中心向这里驶来。天亮指着说:“我就把这条船撑过来吧!”说罢把破小褂一扔,纵身跳下水,游向河中心了。天亮这一下水,船上原来的几个艄公就暗喑议论起来了。他们说:“这小家伙泅水路数不一样,兴许还真有把棕刷。”天亮游到河中心,扒上了船,和艄公说明来由,那几个艄公正犯愁,怕自己也靠不上码头,就把篙交给了他。天亮接住篙,叫船北边那个使篙的停止撑,自己用一条篙猛地向河心点了三篙,把船向上水推了一丈多远,接着只走南船边,一篙接一篙地撑着,看来他也没有用多大力气。那条大船不偏不倚正靠在码头上。河岸上响起了一片掌声。三条船上的艄公们都围过来把他往饭店里拉。天亮执意不去。他们就把他请到河堤上一个茶棚下聊起来。一个年纪大一点的艄公先递了根烟说:“小师傅从哪条河上来的?”天亮笑着说:“我是个吹牛腿的。”那个艄公说:“小师傅别见怪,刚才孩子们有眼无珠,七嘴八舌头说两句难听话,您权当大风刮跑了。小师傅要缺什么你就说。不过这武艺你非教教不行。”天亮说:“你们原来都是跑这条贾鲁河的吧?”艄公们说:“是啊!我们都是跑周口、界首这一段。”天亮说:“贾鲁河半流半不流,是个平稳水,如今流的是黄河水。黄河水性比贾鲁河水要暴的多!从西岸一起锚就得篙走南边,只要把船让到上水大流,一点力气不用费就靠上码头了。”天亮说着,大家无不佩服。天亮又和他们说了一会儿黄河的四季水性,后来说:“师傅们在吧!我还得赶快回去,俺娘还等着我给她要饭哩!”众艄公一听,忙拉住他说:“你怎么不早说。既然你还没有个活干,就来咱这船上。几条船由你挑。”晌午,他们留下天亮在饭铺里吃了顿饭。下午,天亮又帮他们撑了一趟船,答应明天把行李搬来。三这天上午,王跑赶着自己的小黑毛驴,来到寻母口东大路上时,那里柳树下已经拴着三条赶脚的驴了。这条大路是通往开封的官马大道,有几段还流着黄河水,汽车不通,马车也不通,所有的交通运输工具,就是自行车和毛驴。一吃罢早饭,路上的自行车就拧成绳了。有东来的,有西往的,车铃叮玲玲响着,王跑的驴子没见过这自行车,吓得尥了两个蹶子,王跑骂着:“娘那×!那是洋车,你怕啥哩!它能咬你一口?没出息的东西!就这你还想吃香喝辣的?哼!”王跑在“教训”着自己的驴子,驴子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又过来几帮自行车,它也不尥蹶子了。就在王跑骂驴时候,头一宗生意叫一个年轻娃子抢跑了。雇驴的是老头,他还没有喊一声“赶脚的!”那个娃子就牵着驴跑过去喊着:“骑我这个驴!骑我这个驴!我这驴可稳当。”说着连搀带扶地把那个老头扶上了驴背。王跑想着:“这也得喊叫哩!喊叫就喊叫!面皮值几个钱一斤,只要他给钱!”第二个雇驴的是个年轻媳妇,她刚喊一声“赶脚的大哥!”王跑就拿着鞭子跑过来大声喊着:“骑我的驴,骑我的驴,我的驴跑得可快!”他抢着把人家手里一个大包袱接在手里了,可是另外一个赶脚的,把驴已经牵过来,让那个妇女蹬着自己膝盖骑在驴上了。王跑无奈,把包袱还给人家。暗暗地骂了一句:“抢什么抢!抢孝帽子带!”王跑领了教训,就把驴缰绳解开,挽在手上,省得耽误事,可是第三个雇客,他仍没有抢到。说也奇怪,自从把这三条驴雇走后,再不见有人雇驴了。王跑直盯盯地看着大路,见人就赶快去拦,可是人家都不骑驴。王跑望了一会儿,把脖儿根都看疼了,还是没人雇驴。他想着:今天也没有听见黑老鸦叫,怎么这样晦气!头一天就不发市。他坐在柳树下,慢慢地睡着了。“驴子!驴子!驴子雇吧?”一个粗嗓门喊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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