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4

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诗人说:“你敢说一说你的性欲吗?或者叫作肉欲,或者还叫作淫欲——听听吧,已经都是贬意的了。”诗人说:“可是为什么呢?人体那些美丽的地方,怎么会成为羞耻的呢?从什么时候,乳房、腰腹、动人的大腿和茁壮的屁股需要隐藏?蓊郁烂漫的毛丛中男人和女人的器官——呵想想吧,他们可曾有过意味着赞美的名字吗?没有,除了冷漠的科学用语就是贬意的不堪入耳的称谓,使她们毫无生气,使她们丑陋不堪。呵,我现在就找不到符合我心愿的他们和她们的名字,因为没有,从来没有,没有这样的词汇这样的语言,但这是为什么呢?他们其实和健壮的臂膀一样美呀,她们其实和纤柔的脚趾一样美和温柔的双唇一样美呀。脱去精心设计的衣装那才是真正的美丽,每一处肌肤的滚动、每一块隐约的骨胳、每一缕茂盛的毛发那都是自然无与伦比的创造,矫饰的衣装脱落之时美丽才除净了污垢,摆脱了束缚,那明朗和幽暗,起伏,曲回,折皱,处处都埋藏着叫喊,要你贴近,贴近去吸吮她呼吸她,然后观看,轻轻地动走起来互相观看,步履轻捷,每一步都是从头到脚的一次和谐的传递,舒畅的流动,人体这精密的构造,自在地伸展,扭摆,喘息,随心所欲,每一根发梢都在跳跃,这才是真正的舞蹈,全部的美妙连成一体为所欲为,坦荡的毛丛中那是男人和女人的天赋和灵感,爱的花朵,爱的许诺,生死攸关的话语。恨,还有虚伪,不能使他们挺拔,怀疑不会让他们开放……男人和女人昂扬盛开的花朵那是最坦诚的表达呀,可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要遮掩起来?甚至不能言说?连想一想都是羞耻?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必要躲避起来才能纵情地渴求,流淌,颤抖,飘荡,相互呼救?自由自在狂放不羁的千姿百态,最纯洁无邪的心醉神驰,只有互相的需要,不顾一切地互相需要,忘记了差别弃绝了功利互相彻底给予,可为什么,为什么那倒是见不得人的?”诗人百思不得其解。诗人说:“亚当和夏娃懂得了善恶,被逐出伊甸园,为什么他们首先感到赤身露体是羞耻的?他们走出那乐园,走入人间,开始走入人间同时开始懂得了遮掩——用一片叶子遮住那天赋的花朵,为什么,走入人间和懂得遮掩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呢?”诗人说:“我知道人的丑陋和罪孽,因而我知道人会有羞耻之心。但是我不懂,为什么亚当夏娃首先要遮蔽那个地方?羞耻为什么以此为最?”我看着诗人,心里相信,L就要成为真正的诗人了。我从镜子里看着他,心想,在这些话语后面,诗人的思绪正在走向什么地方,诗人的消息有了多久的流传?我从玻璃上,借助月光,看见诗人并不出众的身体,朦朦胧胧他年轻的花朵低垂着满怀梦想,我感到诗人的目光里必是流露着迷茫,我想,从那个八月之后,诗人L怎样走到了今天……85很多没有改造好的阶级异己分子被送去农村,有些反动分子不甘心失败而被打死了,有些“混蛋”妄图报复因而也被打死了,有些老革命被发现原来是假的(原来是内奸、特务、叛徒)也被打死了,很多人被抓起来,有些人被打得受不了从楼上跳下去摔死了,那个八月里死了很多人。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我有幸没有目睹。只是打死了这三个字像小学校里的读书声那样传来,曾让我心底一阵阵颤抖,十五岁的少年还说不清是为什么颤抖,但留下了永不磨灭的阴冷和恐怖。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是因为那三个字的结构未免太简单了,那三个字的发音未免太平淡,那节奏未免太漫不经心了。人们上街买菜,碰见了,说谁谁给打死了,然后继续排队买菜,就这样。亲朋好友多日不见,见了,说某某某被打死了,或者跳了楼、卧了轨、喝了敌敌畏,就这样。死了?死了。然后说些别的事,随随便便说些别的事。打死了,这三个字很简单,说得平平淡淡。多年以后,我习惯了每天早晨一边穿衣服一边听广播,我听见广播中常常出现这三个字,在越南和柬埔寨、在阿富汗、在拉丁美洲、在中东、在所有进行着战争的地方,广播员平平静静地报告说在那儿:“昨天,xx游击队打死了xx政府军xx人。”或者:“前天夜间,xx军队在与xx组织的一次交火中,打死了对方xx人。”听起来就像是说打死了多少只老鼠和打死了多少多少只苍蝇。小时候我还是个少先队员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每天就是这样互相询问的:“你又打死了几只?”“我打死了xx只。”每个星期就是这样向老师汇报的:“我们小队本星期消灭了XX只老鼠,打死了xx只苍蝇。”可那是“只”呀,多少多少只,听起来要合情合理些,不是“人”。“打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人被消灭了”,好像那些人生来是为了被消灭的,除了麻烦各位把我们消灭之外我们再没有什么事好做,好像人都难免是这样一种害虫,以备在恰当的时候予以打死。当然这些,十五岁的少年还想不到,那一阵颤抖很快就过去了。十五岁的诗人对那幅对联没有再多的印象,他的出身不好也不坏。革命,最初正如他所盼望的那样,诗意盎然。譬如说:大串联。全国的大串联。全国,几乎所有的铁路线上都运载着革命师生,日日夜夜风起云涌,车站上和旅店里住不下了就住到教室里和车间里,老太太们也都动员起来为串联大军做饭、缝被子,公路上到处都能看到串联的队伍,狂热的青年们高举着领袖像,唱着歌,意气风发地行进,无论是晴空下还是风雨中,高举着各式各样“战斗队”或者“战斗兵团”的旗帜行进,红色的旗帜,和璀璨的年华,和广阔且神奇的未来……那正是L梦寐以求的。诗人L、F医生、女导演N、女教师O、T、甚至画家Z,我们都曾为没能赶上革命战争年代而遗憾,我们都相信,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也能悲壮赴死,保卫红色江山和无产者的天下,如果敌人是那般猖狂我们会大义凛然走向刑场。L从家里拿了十元钱,给妈妈留了一句话,写在纸条上用图钉钉在门上:“妈妈,太棒了,我要去串联啦!来不及当面告诉你了,我现在就得走了。这一次革命让我赶上了,妈妈,我不会无所作为!”那年诗人十五岁,相信是离家去革命,像Z的叔叔当年那样,像一辈辈历史上的英雄那样。我想,如果敌人给你用刑呢你怕不怕?L说我不怕,随即L眼前出现了一群少女,对,他的战友,她们为他流泪,也许她们会闭起眼睛,为他唱歌,喊着或者是心里喊着他的名字……诗人说:我不怕。敌人用鞭子抽你,像电影里那样,几个彪形大汉,鞭子都蘸了水,我说,那样的话你怕吗?L说我不怕。那些少女,那些漂亮、善良、柔弱的女人,女难友,隔着铁窗向他投来深情的目光,对他寄予厚望,从他的宁死不屈中理解着爱情……L想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他们要是,用烧红了的烙铁,烙你呢?吱吱的,有一股血肉被烧焦了的味呢?诗人说:“我,我想我可能……不过,他们为什么不杀害我呢?”不,他们要你招供,要你变节、背叛,如果敌人用竹签子扎你的手指呢?不断地扎你的十个手指呢?L看看自己的手指……诗人没有回答。诗人L不再想这些事。他那时多么简单,那种年龄,乐得想什么就想什么,想怎样想就怎样想,不愿意想什么就可以不想。他跑过河岸,跑过石桥和那家小油盐店,他想问一问T去不去串联,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诗人L想象着和她在一起,一块儿离开家乡的情景,以及此后的境遇。在飞驰的列车上她就坐在他身边,车窗外日落月出她仍然和他在一起,在异地他乡,日日夜夜,在陌生的城市,偏僻的乡间,在大江大河,海边和海上,无边无际的原野,大森林,走不尽的莽莽群山,她都和他在一起,在危险里当然也在胜利里,在理想和革命中,他和她在一起……。但是她不在家。“她已经走了呀。”她家的阿姨说。“走了?走哪儿去了?”“去串联了呀。”“什么时候?她什么时候走的?”“三天啦,对呀,三天了呀。”“呵,是吗”“你是谁呀?找她有什么事呀?”“我……呵没事。那她,她去了哪儿?”“那可不知道呀。还能去哪儿呀?总归是中国呀,全中国……”不错,全中国。诗人在车站的广场上等车的当儿,翻开地图,全中国,巴掌大的那么一块地方,L无心去想那七个零意味着什么,诗人只是相信,少女T就在这里,在这里一定能够找到她。但这里一公分等于四百公里,这里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这又是一个征兆,一种密码的透露。有一天,诗人的消息就将在这块土地上到处流传,时间一般连贯的诗人的欲望和痛苦,在这块广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处流传,随时设想着和他的恋人不期而遇,蓦然重逢。86在那次远行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绝不仅仅是他又长高了,那时他每个月都长高一公分,他在隆隆震响的列车上度过了十六岁生日,不是这样的事,绝不这么简单。那次革命大串联回来,L的心情或者思绪,有了不为人注意但是明显的变化,他一定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事。他炫耀甚至带几分吹嘘地讲他在那几个月中的经历,演讲、辩论、巧妙地驳刺对方啦、夜以继日地刻印传单啦、南方的芭蕉和竹林、草原上的马群还有大西北的不毛之地、还有真正的战斗——武斗,和不幸成为俘虏,不过这没什么他们又如何如何机智地化险为夷……但滔滔不绝之际他会忽然沉默,心不在焉,心事重重,这是以前所没有的;目光无比迷惘、惆怅,以前可是没有过;目光垂下去呆呆地定在一点,很久很久仿佛其中又闪动起激情和兴奋,但霎那间目光又散开了,像一只受惊的鸟儿很久很久无处着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诗人后来的消息中推测,他必是在那几个月里走出了童贞。那几个月里,某一猝不及防的时刻,他迈过了一道界线。谁呢?点破了他的童贞的那个女人,是谁呢?不知道。没人知道。永远无法知道。L自己也没有看清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昏暗的车箱里只知道她是一个成年女子,也不曾问过她最终要到哪儿去。车箱里只有两盏马灯,由此来看那可能是一辆运货的闷罐车,而且是夜里。车窗很小,只打开一道窄缝儿,从L的角度偶尔可以看见一颗很亮的星。列车在大山里走,山时而遮蔽了那颗星,时而又放出那颗星。夜幕漆黑看不见山,那颗星忽然隐没便知道那是山的遮蔽,忽而它又出现便知道山在那一段矮下去。两盏马灯,东一盏西一盏有节奏地晃荡,有谁站起来移一下位置,巨大的影子便晃荡得四壁全是。大家都躺在地板上,挨得很紧,挤着。马灯近旁的人一直在嘁嘁嚓嚓地谈话,有时大声地笑。其余的角落都很静,或有鼾声。L睡不着,他身旁睡着一个姑娘,一个成年但是非常年轻的姑娘。除了母亲,L还从未如此贴近过女人的身体,心里动荡得不能入睡。只隔着两层单衣,L感到了她肉体的温热和弹性。开始很紧张,希望她不认为这是有意的,希望别人不认为他是有意躺在她身边的,完全是偶然,他希望别人也都注意到这一点;另一边就是墙了,他已经紧贴着墙了,他真是没有办法,否则他会与她再分开些的。L笔直地躺着,一动不敢动,不敢翻身,呼吸也放轻。但是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了姑娘的身体,闻到了女人的气味,不一定是香味,幽幽缈缈的让少年惊奇,让诗人身心震动。无法拒斥恰恰就像不能不呼吸。L的角落离灯光很远,昏暗得分不清睡着多少人。L试着放松一下浑身的肌肉,感到和那姑娘的接触面扩大了,慢慢地扩大着,更富弹力和温柔了,随着车箱的颠簸,能感觉到她某些部位的丰满和某几处骨胳的坚实。心嗵嗵地跳,L又赶忙抽紧身子。姑娘依然睡着,呼吸均匀,有节奏地吹拂他的皮肤。L再试着放松,一直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下来,再放下来,放在他与她之间,这样他的一只手触到了她。手毕竟最为敏感,手背也可以认出那是丰盈的女性的腿,但是手指不敢动,竭力用皮肤去感觉她的真确。河岸上的幻想又活跃起来,夏夜里的花含苞欲放。姑娘动了一下。L屏住呼吸。列车转弯时车箱剧烈地晃动、摇摆,那个姑娘,女人,随着车箱的倾斜她更紧地和L贴着了,车轮变换轨道车箱猛地倾斜一下,女人沉甸甸的肉体压住了L的胳膊,他想抽出来,想把胳膊慢慢地抽出来不要把她弄醒,但就在这时另一只手把L的手捉住了。L一惊,未及想出对策,却感到那只手在他的手里轻轻地扭动,揉搓,是女性的手,是她的,她的五个手指和他的五个手指渐渐绞在一起,L听见姑娘呼吸的节奏变了,她分明是醒了,或者一直是醒着,或者一直是在梦的边缘。L还是怕。L还是把胳膊抽了出来。昏暗中,L想看看她,但是看不清,不敢多看,但从那呼吸和手指上L猜想她一定很漂亮。她不动,也不躲开,没有一点儿声音。车轮轧得铁轨“咔哒哒——咔哒哒——”在他们身下震响,铁和铁磨擦的声音,尖厉,甚至有些恐怖。L再试着把手放下来,放在原来的位置,在那儿,她,那只女性的手仍在等着他。他把她抓住,她便又在他的手中轻轻地扭转,五个手指对五个手指,捏着,攥着,都有了汗,绞绕着不知如何是好似的。序幕不可能太久,激情朝着必然的方向推进,L的手慢慢向她的身上移动,向她的胸前摸索,她不反对,她一直都不阻挡,她是允许的。于是L触到了丰硕的胸,两个年轻的乳房,隔着乳罩,不很大,但是挺耸、充盈,顶部小小的突起那必是乳头了,一阵风暴似的东西刮遍了诗人全身。但L忽然又把手挪开,抱在自己胸前,龌龊和犯罪感在他心里掠过。他把手挪开,她不制止,那意思是相信他还会回来。不错,她的判断完全对,真理难以抗拒,那是真理。再回来时,乳罩松开了,他的手在整个光滑细腻的胸脯上畅行无阻,在微微的汗水上走过,走过颤动的隆起和凹陷。火车“咔哒哒——咔哒哒——咔哒哒——”奔驰在黑夜的群山中,“空嗵嗵——空嗵嗵——空嗵嗵——”那是在过桥,“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是钻过隧洞,少年的花朵在这动荡的节奏中昂扬开放。L在那缠绵温润的腰腹上停留,彳 亍良久,正要走向另一处最为致命的梦境——更为沉重的山峦和更为深邃的渊壑,但这时,另外那只手制止了他,对他说:“呵,你还这么小。”那双一直微合着的眼睛,一定是在昏暗中睁开了,看着他。L心慌意乱无地自容。“咔哒哒——咔哒哒——”声音渐渐地小下去,渐渐扩散得缥缈,可能,火车走出了大山。那花朵很快收缩合拢了。“呵,你还这么小。”“你几岁了?你还太小。”“你也就是十六、七岁吧?”L不记得是否回答了她。L害怕,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列车忽然停了,临时停车。人们都下车去,方便方便,透透气,询问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四周是黑色的森林,林涛声,和被惊醒的夜鸟不安的啼叫。L随着大家下了车,离开了那姑娘,从此永远离开了她。未来,在处处稠密的人群里,谁说得准不曾再与她相遇过呢?但是肯定,那时,谁也认不出谁。L在夜风中站着,直到火车的汽笛声响了,绿色的信号灯在黑暗中画着圆圈,他才又上了车。他换了个位置,但一路上他不断朝原来的那个角落偷望。他再没有看见她。天亮了,车窗打开,是个晴朗的天气。人们都坐起来,高声说笑,整理行装,终点站就要到了。L看见那个角落里没有她,虽然他并未看清她的脸,但是诗人相信那儿没有她。如果有,他一定能从目光中认出她,目光总会泄露出哪一个是她,但是没有那样的目光,没有。为此,诗人,是惋惜呢,还是庆幸?87想起T——L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女,诗人暗自庆幸没有发生更糟糕的事。火车之夜已成过去,已经结束,无人知烧。已经安全。火车上的那个姑娘已经消失,永劫不复,虽然她肯定就在这个世界上但L不知道她是谁,再也不可能知道她是谁。虽然她会记得火车上一个春情初动的少年,但她也再找不到他了。悲哀呢?还是安全?只要诗人自己把这件事忘掉,这件事就如同不曾发生。我曾多少次坐在火车上这样想:眼前这些人,这些旅伴一个个多么真实,多么靠近,互相快乐、自由、善意、甚至倾心交谈,那一刻他们是互相存在的,但是很快你就和他们永别,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与你无关,他们的存在与你毫不相干。我曾多次坐在火车上,与一个个偶然相遇的旅伴东拉西扯胡言乱语(和熟人可不敢这样),觉得安全,不怕有人出卖你,不怕有人看不起你,因为陌生是一种保障。车到终点大家就各奔东西互不存在了。熟人有一种危险,陌生倒可以安全,这确实有点儿滑稽。好啦,火车之夜如同从未发生,L心魂稍定,小心地看看四周。四周夏日依旧。少年诗人初恋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是夏天,河水静静地蒸腾,树叶在灼烈的阳光中微缓地翻动,风速很慢有时候完全停止,天气很热。我记得那季节里一幅永恒的情景:少女T走上阳台,阳光使她一下子睁不开眼,她伸展双臂打一个小小的哈欠。眼睛、牙齿、嘴,太阳在那儿照亮水的光影。她赶紧又捂住张开的嘴,同时目光变得生气勃勃,无烦无恼那样子真是可爱。她打哈欠的当儿睡裙吊上去,年轻的双腿又长又美光彩照人,一样有水波荡漾的光影。那是因为远处有一条河。她一只脚踏着节拍,柔软的风吹拂她,那样子无猜无防真是迷人。料必她心里有一条如河的旋律,有一片如水的荡漾。她倚在栏杆上在斑斑点点的树影中,双臂交叉背在身后,久久地凝望那条河,凝望太阳下成群成片的屋顶,眼睛里于是又似有一丝忧郁,淡淡的愁苦那样子刻骨不忘……所以我记得诗人仰望她的季节永远是夏天。要感谢那次临时停车,感谢命运之神及时的阻挡,否则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呢,那样的话诗人想,他就会失去他的心上人,失去梦幻般的那个女孩儿——对,少女T。这样想着,便是诗人忽然沉默不语的时候。但是,否则还会发生什么事呢?这又让诗人频频坠入幻想,微微地激动,甚至惋惜。至少有一点儿惋惜。夏日的长昼里,火车上那个诱人的夜晚不断跳出来,令L意马心猿。诗人暗自希望那个夜晚不防重演,L不妨冲破那五个手指的阻挡,冲破她的阻挡更进一步.走向最惊心动魄的地方走进舍生忘死的时间,走进全部的神秘,那样就会走进全部的秘密了,他就可以亲吻她,会的,他会那样,一定,多么好,多么好呀多么诱人,感受异性的亲吻是怎样的温存、骚动、销魂,他要好好看一看她,看遍她并且记住,体尝一个女人欲动情驰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的美妙……唉,可是那次停车,那次可恨的临时停车,真讨厌!这便是诗人的目光定于一处,痴思迷想之时。罪恶,但这是罪恶呀!十六岁或者十七岁,诗人的目光于是又惊惶四散,简直罪恶滔天,怎么会是这样?一面庆幸那个夜晚的消失,一面又惋惜它的夭折,一面梦想着少女T,一面又为那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心动旌摇,L你怎么会是这样?十七岁,或者十八岁,诗人的目光像一只惊飞的鸟儿,在那永恒的夏天,不能着落……L,他到底爱谁呢?爱哪一个?这是爱情吗?哪一个是?什么是爱情?真的只是花期吗?雄蕊和雌蕊的交合?借助风、蜜蜂、和蝴蝶?千古之问。88永恒的夏天,狂热的初恋季节,L开始给T写信。闷热的夏夜六神无主,无所作为,诗人的心绪无着无落。在灯下翻开日记本,想写些什么。拿起笔又放下,拿起笔,摘去笔帽。想写些什么但又放下,夏天仿佛使心迹漫漶。心好像没有边缘,不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潮汐一般推波助澜心绪漫溢得很深很远。很大,又似很空,因而想写些什么,很想写。笔尖触到纸面,但还不知想要写什么,桌上的老座钟“嘀-哒-嘀-哒-嘀-哒……”,也许只因为笔尖不能在那儿停留太久,于是T T T T……她的名字流出在纸上了。原来如此,原来是她的名字,原来是这样呵写她的名字竟使空洞的心渐渐饱满,如此地亲切,亲近。前所未有好似洪蒙初开,一遍遍地写:T T T……各种字体,端庄漂亮的她的名字写满好几页纸。母亲又在夏夜里喊他了:“L—!L——!你在干嘛呢?”再翻开一页,浅蓝的横格,盯着第一行看很久,形同祈祷,星移月走诗人的生命潮涌潮落,笔尖离纸面一毫米,颤抖,下一个决心,写下——“亲爱的T。”L的第一封情书仅此而已。往下千头万绪不知该写什么。这几个字,就是诗人的第一首诗作。母亲在窗外的晚风中喊:“L,L——!你就不知道热吗?又中了什么魔啦?”L又翻开一页,诗情满怀,写下——“亲爱的T:我爱你!”这是第二首诗,两行。这两行字让L端详不够,惊讶它们的平实、尊贵,这两行字仿佛原本带着声音,在纸面上一遍一遍地发出轻轻的呼唤。母亲走来,推推儿子的门,推不开。门和窗都关着,窗帘也拉严。“L,L!你没病吧?”“妈妈你别打扰我。”“L,你就不热,你是在过冬天吗?”“随便,随便你妈妈,冬天就冬天吧。”再翻一页,第三首写的是——“我亲爱的T:我爱你,已经很久。爱你已经,一万年!”才华毕露。诗人L,我至今都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真正的诗。这首诗不要有题目,不要额外再加一个名字,诗——就是它的名字。母亲在夏夜的星空下喊他:“L,快来呀,快出来看看,天河,看看今晚的天河有多么清楚!”诗人挥汗如雨,浩荡诗情一发而不可收。整整那个夏天,L都在给T写信;或者是说这个季节,夏天这种季节,注定就是向梦幻般那个少女表达爱恋的时候。永恒的夏天,永不倦怠的爱情,在我的印象里年年如此,年年的热恋永不消逝。夏天,是热恋的换一种说法,毫无疑义。那些个夏夜,L的小屋一直亮着灯光,星汉迢迢,万家灯火,一点点一点点闪烁,又一点点一点点都熄灭,诗人的灯光通宵达旦。所有的夏夜里,响着母亲一遍遍呼唤儿子的声音:“L,L,歇歇吧孩子。”“该睡啦,睡一会儿吧L。不管是为什么,人总是要睡觉的呀。”“唉,诗是你这么个写法吗孩子?奶奶当年说对了,你非毁在女人手里不可。”诗人不停地写。写什么?一切,当然是一切。这个诚实的L,他把心里的一切都写在了纸上。把他的向往、他的心愿、他的幻想、火车之夜、仟悔和忏悔也不能断绝的诱惑、美丽的和丑陋的、一切燃烧的欲望一切昼思夜梦,都原原本本写在他的日记本上,白纸黑字。诗人相信,爱,需要全部的真诚,不能有丝毫隐瞒,他不懂得白纸黑字的危险,他还不懂得诗的危险。89这些诗写在日记本上,这些信,不知何时寄出。L只是写,还没想过何时寄出。写了这么多,竟没有让他满意的,一封也没有。没有一封真正值得给她看,给T看。一封一封地写,诗人总认为自己的心还不够坦白,还不够率真,不够虔诚。整个夏天,语言总不能捉住心绪,漫溢的心绪也许注定无以表达,语言总是离他的心愿太远。因此这些信,诗人想,还远远配不上T的眼睛,不配给那双圣洁的眼睛看。L把那个本子带在身边,把随时闪现的诗句记下来,随时的灵感,随时的梦幻,随时的纯情和欲念,迷茫和忏悔,向她诉说,向T,向那双神圣的眼睛真理的目光,如同一个信徒对着他的神父,然后在夏夜,一遍遍地修改那些信,那些诗,一遍一遍把他的情书写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但越不满意。但是有一天,诗人走进学校,忽然发现他的诗贴在墙上,L摸摸书包,那个日记本不见了。墙根前挤满了人,那个日记本被一页页撕开,贴在墙上的大字报栏里。L在发现他的诗被贴在墙上的同时发现他的日记本不见了,或者是在他发现那个本子丢失了的同时发现他的情书被公布于众,我不记得这两件事哪一件发生在先,也许一分一秒都不差,是同时。同时,L感到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同时L听见一个声音:“就是他,看呀就是他,臭流氓——!”然后是很多声音,嗡嗡嘤嘤越来越多的声音:“就是他呀,原来就是他呀……流氓,不要脸……”那声音越来越响,喧嚣,愤怒:“真不要脸,真不知羞耻,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真没想到会是他……肮脏的灵魂,真是肮脏透顶,丑恶……他叫什么……L,对对,L,就是他,L……流氓,流氓,流氓臭流氓……”我记得某一个夏天就要结束了,那一天诗人成为“流氓”。我记得他站在人群中惊惶无措。我记得他的眼神就像个走失了的孩子,茫然四顾,马上就要哭出来了。那目光中最深的疑问是——那个本子怎么会丢了的?什么时候丢了的?怎么跑到墙上去了?谁?谁把它撕开贴到墙上去的?是谁呢?最后,临时革命委员会来人把L带走了。我看见他跟在一个临时革命委员身后走,一边还不断在自己的书包里摸,把书包翻得底儿朝天想找到那个本子。当然没有,当然找不到了。那个初恋的夏天,被人贴在了墙上……十、白色鸟不,事实上,是我的那些信没有寄出。我的那些昼思夜梦早已付之一炬。而诗人L的信已经寄出了,封好信封贴上邮票,庄重得像是举行一个仪式,投进邮筒,寄给了他的心上人。我没有寄,我甚至没有写,那些和L一样的欲望我只让他藏在心里。我知道真情在这个世界上有多么危险。爱和诗的危险。当我的身心开始发育,当少女的美丽使我兴奋,使我痴迷,使我暗自魂驰魄荡之时,我已经懂得了异性之爱的危险,懂得了隐藏这真切欲望的必要。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懂得了这些事。仿佛这危险与生俱来。我只记得第一次发现少女的美丽诱人,我是多么惊讶,我忍不住地看她们,好像忽然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神奇和美妙,发现了一个动人的方向。那是一个期末的中午,我在老师的预备室里准备画最后一期黑板报,这时她来了,她跟老师谈话,阳光照耀着她,确实使人想到她是水,是水做成的,她的眼睛真的就像一汪水,长长的睫毛在抚弄那一汪水,阳光勾画出她的鼻尖、双唇、脖颈、和脖颈后面飘动的茸茸碎发。阳光,就像在水中荡漾,幻现出一阵阵和谐的光彩,凝聚成一个迷人的少女。她的话很少,略带羞涩地微笑,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自己的脚尖,看一眼老师又赶忙扭过脸去看窗外的阳光。七月的太阳正在窗外焦躁起来,在沿街的围墙上,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在浓密的树叶间和正在长大的花丛里,阳光仿佛轰然有声。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我的粉笔在黑板上走出“的的达达”的声音。我渐渐听出她是来向老师告别的,她比我高两个年级,她已经毕业了,考上了中学。就是说,她要走了。就是说她要离开这儿。就是说我刚刚发现她惊人的存在她却要走了,不知要到哪儿去了。未及思索,我心里就像那片空荡荡的操场了,就像那道长长的被太阳灼烤的围墙,像那些数不清的树叶在风中纷纷飘摆。那空荡荡的操场上,有云彩走过的踪影。我生来就是一个不安份的男孩儿。那道围墙延展、合抱,因而不见头尾。纷纷飘摆的树叶在天上,在地上,在身外在心里。我生来是一个胆怯的男孩儿,外表胆怯,但心里欲念横生。后来我在街上又碰见过她,我们迎面走过,我的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稳,时间仿佛密聚起来在我耳边噪响使我什么也听不见。我怕她会发觉我的倾慕之心,因为我还只是一个男孩儿,我怕她会把我看成一个不洁的男孩儿。我走过她身旁,但她什么也没有发现,甚至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她是否认出了我,她带着习以为常的舒展和美丽走过我。那样的舒展和美丽,心中必定清明如水,世界在那儿不染一丝凡尘。我转身看她,她没有回头,她穿一件蓝色的背带裙,那飘动的蓝色渐渐变小,只占浩翰宇宙的一点,但那蓝色的飘动在无限的夏天里永不熄灭……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走进了那座桔黄色如晚霞一样的楼房。对,就是小巷深处那座美如幻景一般的房子。我或者诗人L每时每刻都向往的那个地方。我或者诗人L,每天都为自己找一个理由到那儿去,希望能看见她。我或者诗人L徘徊在她窗前的白杨树下,仰望她的窗口。阳光和水聚成的美丽,阳光和水才有的灿烂和舒展,那就是她。那个少女就是她,就是N,就是O,因而也就是T。使我或者诗人L的全部夏天充满了幻想,充满了历险,充满了激情的那个少女,使我们的夏夜永不能安睡的那个少女,就是她,仿佛是N又仿佛是O,由于诗人盲目而狂热的初恋,她成为T。诗人把他的书包翻得底朝天,以为不小心把那些信弄丢了,他竟一时忘记,他把那些文思如涌的夜晚和痴梦不醒的白昼,都寄给了他的心上人。我没有写,我也没有寄,我又侥幸走过了一道危险的门。我眼看着诗人L无比虔诚地走了进去,一路仍在怀疑那些夏天的诗歌是怎样丢失的。91至于哪件事发生在先,哪件事发生在后,是毫无意义的。历史在行进的时候并不被发现,在被发现的时候已被重组。比如说,女教师O已经死了,但如果死去的人都不能复活,我们便没有历史。比如说,女导演N现在在哪儿,我不知道,但如果消失的人不能重现,我们便无历史可言。因而现在,这个由N和O凝聚而成的T,她既可以仍然带着N和O的历史,又可以有完全不同于N和0的经历,她既可以在F和WR(以及后来的Z)的怀念之中保留其N和O的形象,也可以在L的初恋之中有了另一种音容笑貌。因而T,她仍然是个少女,仍然是个少妇,仍然是个孩子,仍然已经死了,仍然不断地从死中复活,仍然已经消失,仍然在消失中继续,成为我的纷纭不居的印象,成为诗人生命的一部分,使诗人L的历史得以行进。甚至谁是谁,谁一定是谁,这样的逻辑也很无聊。亿万个名字早已在历史中湮灭了,但人群依然存在,一些男人的踪迹依然存在,一些女人的踪迹依然存在,使人梦想纷呈,使历史得以延展。过一会,我就要放下笔,去吃午饭,忘记O,忘记N,暂时不再设想T,那时O就重新死去,那时N 就再度消失,那时T就差不多是还没有出生。如果我吃着午饭忽然想到这一点,O 就势必又会复活,N 就肯定还要继续,T就又在被创造之中,不仅在N和O的踪迹上,还会在一些我不知其姓名的少女的踪迹上复活、继续、创造。92晚上,父亲问女儿:“听说你把一个男同学给你的信交给了老师,是吗?”“是,”T说,“交了。交给了革委会。”“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无耻,我都说不出口。”“可这一来他可麻烦了。他在别人面前没法抬头了。”T低头很久不语。然后说:“只要他改了,就还是好孩子,不是吗爸爸?”“是。是的。照理说应该是这样。”但是父亲想,事实上未必这么简单,知道这件事的人会永远记住这件事,也许有人永远要提起这件事让那个叫作L的孩子难堪,将来也许有人会用这件事来攻击他,攻击那个叫L的人。再说,要那个男孩子改掉什么呢?改掉性欲还是改掉爱欲?如果他不得不改掉什么的话,那么他改掉的不可能是别的,他改掉的必定是诚实,是坦率,是对别人的信任,学会隐瞒,把自己掩盖起来,学会的是对所有人的防范。父亲一时无话可说,带着迷惑回到卧室,呆呆地坐着,想。“你跟她说了?”母亲进来。父袭“嗯”了一声。母亲刚刚洗完澡,脱去浴袍,准备换衣裳。母亲在父亲面前脱去浴袍,在灯光下毫不介意地坦露着身体,并且专心地擦干自己的身体。父亲看着她。“你怎么跟她说的?”父亲不回答。也许是不知该怎么回答。女人赤裸着身体,这儿那儿地挑选她要穿的衣裳,神情无比坦然。她在一个男人面前走来走去,仿佛仅仅因为是夏天,因为一点儿也不冷,所以不需要穿衣裳。男人看着她,有些激动,但父亲知道那不完全是性欲,而是这个女人对这个男人的毫无防范之心使他感动,使他惊叹,使他按捺不住地要以什么方式表达这种感受,以某种形式确认和肯定这感受,以某种极端的语言来响应她,使她和他都从白天的谎言中倒戈反叛出来,从外面回到家中,从陌生的平安回到自由的平安里来。而这时,那极端的语言就是性,只能是性,虽然这语言仍然显得非常不够……父亲似乎刚刚发现,母亲已经老了,她有点儿老了,正朝向老年走去,她在发胖,腰粗了,肚腹沉重,岁月使她不那么漂亮了。你还爱她吗?如果她已经不再年青不再那么性感,你还爱她吗?当然,毫无疑问。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试图回答过这样的问题。只有父亲他自己知道,他曾与一个年轻的女人互相迷恋过,那个女人,比母亲年轻也比母亲漂亮,没有哪点儿不如母亲,父亲借口出差到她那儿去住过……那个女人要他作出选择,选择一个,“你应该有点儿男子汉气概,到底你最爱的是谁?是我还是别人……”这件事没人知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事,过去有过,现在和将来还会有,男人或者女人都可能有,是谁并不重要。母亲不知道这件事,她没有发觉,为此父亲至今有着负罪感。最终父亲作出了选择,还是离开了那个女人,回来了,回到母亲身边。为什么?男人自问,但无答案,或者答案仅仅是他想回来,确实想回来。这就是爱吧。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不如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不得不回来,而是因为他确实想回来,父亲想,这就是爱情。“女儿,她说什么?”母亲问。妻子回头看丈夫,发现男人的目光在摇荡,女人才发现自己的样子,低头会意地笑一下。然后她披一件睡袍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并不是为了躲藏,也许是为了狡猾或是为了隆重。男人记起了南方,在南方,若干年前的一个夏夜,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的裸体时的情景。那时女人羞得不肯解衣,男人欲火中烧甚至有些粗暴,女人说“别别,别这样”,她挣脱开他,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他,很久,喃喃地说“让我自己,好吗?让我自己,让我自己给你……”,然后在男人灼烈的目光下,她慢慢敞开自己,变成一个无遮无掩的女人。“让我自己给你”,这句话永远不忘,当那阵疯狂的表达结束后,颤抖停止,留下来的是这句话。永远留下来的,是她自己给了你,她一心一意地给你,那情景,和那声音。她要你,她要你要她,纷乱的人间在周围错综交织,孤独的地球在宇宙中寂寞地旋转,那时候,她向你敞开,允许你触动她,触动她的一切秘密,任凭你进入她,一无牵挂,互相在对方全部的秘密中放心大胆地呼吸、察看、周游和畅想。在那南方的芭蕉树下,月色或者细雨,在那座只有虫鸣只有风声的南方的庭院里,“让我自己给你”,正是这句话,一次又一次使男人兴奋、感动、狂野和屈服,留给他回味和永不枯竭的依恋。父亲和母亲开始做爱。他们要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凡间所未有的形式,外界所不容的自由的诉说和倾听,让一切含羞的花草都开放以便回到本该属于他们的美丽的位置。那就是他曾经流浪,但最终还是要回来的原因吧?那就是她曾经也许知道了他的沦落,但终于不说,还是救他回来的原因吧?男人在喷涌,女人在流淌。夏夜,星移斗转,月涌月落。父亲,和母亲,在做爱。这样的时候,女儿一天天长大。父亲和母亲听见,女儿,那夜很晚才睡,女儿屋里的灯光很久很久才熄。父亲想起那个名叫L的男孩儿,想起自己和他一样年纪的时候,父亲像我一样,为自己庆幸,我们躲开了一道危险的门,我们看见L走了进去。父亲问母亲:“为什么,性,最要让人感到羞辱?”母亲睡意已依:“你说什么?哦,是的。”父亲问:“真的,很奇怪。人,为什么会认为性,是不光彩的呢?最让人感到羞辱的为什么是性而不是别的?为什么不是吃呢?这两件事都是生存所必须的,而且都给人快感,可为什么受到这么不同的看待?”母亲睁开眼,翻一个身:“哦,睡吧。”“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嗯?”“是,很奇怪。睡吧。”父亲问:“女儿,她应该懂得爱情了吧?这样的年龄。喂,你像她这年龄的时候,懂了吗?”“我忘了”“至少,对男孩子,你们开始留意了吧?”“可能吧。可能有一点儿。”“什么感觉?主要是什么样的感觉?”母亲那边响起鼾声,且渐渐沉重。她年轻时不这样,那时她睡得轻盈优美。半夜,男人从梦中醒来,依在女人肩头,霎时间有一个异常清晰的灵感:“喂,喂喂,我想是这样,因为那样的时候人最软弱,那是人表达自己软弱的时候。”母亲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星空,让父亲弄得睡意全消。父亲:“表达自己的软弱,即是表达对他人的需要。爱,就是对他人的依赖,对自由和平安的依赖,对依赖的依赖,所以……所以……”母亲:“所以什么?”父亲:“所以那是危险的……”母亲:“危险的?”父亲:“你不知道他人会不会响应。是响应还是蔑视,你没有把握。”父亲和母亲,男人和女人,他和她,或者我和你,默默无语遥望星空……93因此,模糊的少女T,在诗人L初次失恋的夏天重新分裂为N和O。这最先是因为少女O爱上的是少年WR。少女O这清晰的恋情,使模糊的少女T暂时消散。WR跟着母亲从农村来到这座城市,在那所庙院改成的小学里读书,他的第一个朋友就是O。待他高中毕业,闯下大祸,又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记得他的最后一个朋友,还是O。很多年后,时代有所变迁,WR从罕为人知的西部边陲回来,我们一起到那座庙院里去过一回。那时,我们的小学已经迁走,往日的寺庙正要恢复。我们在那儿似乎察看我们的童年,看石阶上熟悉的裂缝和残损,看砖墙上是否还有我们刻下的图画,看墙根下的草丛里是否还藏着蛐蛐,看遍每一间殿堂那曾是我们的教室,看看几棵老树,短暂的几十年光阴并不使老树显示变化。每一间教室里都没有了桌椅,空空的,正有几个僧人在筹划。僧人问我们来干吗,从哪儿来。我们说,我们在这儿的每一间屋子里都上过课。一位老和尚笑着点头,说“希望你们以后还来”,其他几个和尚看样子年纪都不超过我们。“你是在每一间里都上过课吗?”“每一间。你呢?”在不同的时间里,我们曾在同一个空间里读同样的书,在相同的时间里,我们在不同的空间里想近似的事。时间或者空间的问题罢了。印象与此无关,不受时空的妨碍,我现在总能看见,在那所小学里我与WR同窗就读。如果这样,我又想起那个可怕得让人不解的孩子,当然他也就与WR同班。那时,夏天过去了很久,庙院湿润的土地上被风刮得蒙上一层细土,太阳照进教室的门槛,温暖明亮的一线在深秋季节令人珍视。他来了,男孩儿WR站在门外的太阳里,向教室里看。有人说:“看,一个农村来的孩子”。一看便知他来自农村,衣裤都是黑色土布缝的,身体非常强健。老师进来,对全班同学说:“从今我们又多了一个新朋友。”他迈过门槛,进来,站着。老师说:“告诉大家你的名字。”他说了他的名字,声音很大,口音南腔北调,引起一片哄笑。老师领他到一个空位子上坐下,那位子正与小姑娘O相邻。我记得小姑娘O没有笑,或者也笑了。但又忍住,变成对WR欢迎似的微笑。O柔声细气地告诉WR应该把书包放在哪儿,把铅笔盒放在哪儿,把铅笔盒放在课桌前沿正中,把课本放在桌子右边。“老师让你把书打开,你再把它拿过来打开,”小姑娘O对他说。“好了,”小姑娘O说,“现在就这样,把手背到身后去。”“你叫什么?”男孩儿WR问,声音依旧很大。O回答他,声音很轻。有人发出一声怪笑。我知道,肯定是那个可怕的孩子。随即有人附和他。“是谁?谁这么没礼貌?”老师问,严肃地看着整个教室。O看看WR ,一付替别人向他道歉的眼神。那个季节,也许老白皮松上的松脂已经硬了,那个可怕的孩子不能把松脂抹在WR头发上,不能用对付我的方法来试验WR的实力了。也许是这样,因为松脂硬了。总之那个可怕的孩子选择了另一种方法。他先是发现WR的口音是个弱点,下了课,老师刚走出教室,他就怪腔怪调地学着WR的口音叫WR的名字。WR以为这是友好,问他:“你叫什么?”可怕的孩子不回答,继续变换着腔调喊WR的名字。通过谐音使他的名字有另外的意思,有侮辱人的意思。于是全班的男生都这样叫起来,高声笑着叫来叫去。我也喊他,笑他,我确实觉得好玩,我喊他笑他的时候心里有一丝阴冷的东西掠过又使我同情他,但我不能停止,我不愿意从大家中间被孤立出去。WR没弄懂其中意味,不吭声,看着大伙,觉得很奇怪:真有那么好笑吗?也许真那么好笑,WR有点儿惭愧,偶尔尴尬地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小姑娘O站出来,站在WR身边,冲所有的男生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你们欺负新同学!”我,和其他好几个男生都不出声了。WR有点儿懂了,盯着那个可怕的孩子看。上课铃响了。放学时,大家走在路上,那个可怕的孩子忽然把WR和O的名字一起喊,并且说:“嘿,他们俩是一对儿呀。”所有的男生又都兴奋起来,跟着他喊。“他们俩要结婚啦!”“他们俩亲过嘴啦!”WR走过去,走到那个可怕的孩子面前,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非常简单,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镇定地看着WR。但这一回他碰上的不是我,是WR。WR也看着他,问他:“你再说不说了?”可怕的孩子站起来,狠狠地盯着WR。但是仍然非常简单,WR又是一拳把他打倒。这是可怕的孩子没想到的,他站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显得有些慌。WR揪住他不让他走:“我问你听见了吗,你以后再说不说了?”可怕的孩子也有着非凡的意志,他不回答,而且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心计,他知道打不过WR所以他不还手,他要赢得舆论的同情,他扭过头去看着大伙,这样,既是对WR的拒斥,又是在说“你们大家都看见了吧”。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不起来,又恢复了镇定,他要为明天的告状赢得充分的证据。所有的男孩子都惊得站在原地不动。那个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孩子,现在我想起当时的情景我还是不能相信他只是个孩子。我非常害怕,为WR,也为自己。小姑娘O和几个女孩子走来,把WR拉开了。可怕的孩子还是赢了,他没有屈服,这使得其他的孩子对他又钦佩又畏惧,而且他没有还手,他赢得了舆论并且手中握有一份必然的胜诉。WR仍然掉进了被孤立的陷阱,他一个人走回家去。可怕的孩子在大家中间,男孩子们跟着他走,在他周围,我也在,我们跟着他走,像是要把他护送回家的样子。最后他说:“明早上学谁来找我?咱们一块儿走。”明天,好几个孩子都会来的,跟他一块去上学,肯定。有很多天,我和那个可怕的孩子在一起,在大家中间,远远地望着被孤立的WR。没有人跟他一起玩,他觉得很奇怪,但他好像不大在意。他刚刚来到这座庙院,一切都很新奇,他玩了双杠玩攀登架,独自玩得挺开心。他有时望着我们,并且注意地看那个可怕的孩子。可能就在这时候,小姑娘O成了他的朋友,他在这座城市里的第一个朋友。他从小姑娘O那儿借来很多书,课间时坐在窗台上,一本又一本看得入迷。他竟然认识那么多字,看书的速度就像大人。“你真的每一个字都看了吗?”老师问WR。“都看了,老师。”“看懂了?”“有些地方不太懂。”“谁教给你这么多字的呢?”“我妈。”94“那,你爸爸呢?”小姑娘O问。这是星期天,在O家,在那座漂亮的房子里。“我也不知道,”男孩儿WR说。“你没见过他?”“没见过。也许我没有爸爸。”O的母亲走过这儿,停下。“我想,也许有的人有爸爸,有的人压根儿就没有爸爸。”O的母亲弯下腰来看WR,问:“谁跟你这么说的?”“就像有的人有弟弟,有的人没有弟弟,有的人有两个弟弟,还有姐姐妹妹哥哥,有的人只有母亲。”O的母亲忍俊不禁,开始喜欢这个男孩儿,心中无限怜爱。小姑娘O抬头看她的母亲:“他说得好像不对,是吧妈妈?”O的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WR说:“我是我妈生的,跟别人无关。”O的母亲说:“我想一定是你妈妈这么告诉你的吧?”“您怎么知道?”“哦,你不是说只有妈妈吗?”O的母亲摸摸WR的头,叹一口气,走开。这是WR第一次走进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小姑娘O披散着头发,又喊又笑像个小疯子,男孩儿WR的到来让她欣喜异常。“嘿,你怎么来了?”她把他迎进客厅。“哎,你要到哪儿去,你本来是要去哪儿?”她风似的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拿来她喜欢的书和玩具,拿来她爱吃的糖果,招待WR。“你就是要来找我的吗?不去别处就是到我家来,是吗?”男孩儿被她的情绪感染,拘谨的心情一扫而光。这是冬天的一个周末,融雪时节,外面很冷,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碰到墙根时弯上去竖起来,墙壁是浅蓝色,阳光在那地变成温和的绿色,有些地方变成暖洋洋的淡紫。逆光的窗棂呈银灰色,玻璃被水雾描画得朦胧耀眼。宽阔的地板上有一个男孩儿静立的影子,有一个小姑娘跳动的影子,还有另一团影子在飘摇,那是一根大鸟的羽毛。窗边,一只原木色的方台,上面有一只瓷瓶,瓶中一根白色的大鸟的羽毛,丝丝缕缕的洁白无时不在轻舒漫卷,在阳光下像一团奇妙的火焰——不过它并没有引起男孩儿的注意,因为他不是Z他是WR。男孩儿剥开糖果。男孩儿翻来覆去地琢磨一个拼图玩具。糖果的味道诱人,男孩儿又剥开一颗。男孩儿和小姑娘时而坐在沙发上,时而坐在地板上,时而坐上窗台。男孩儿听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讲,并不知她都在讲什么。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男儿孩有问必答。自从离开农村,WR还没感到过这么快乐。O的母亲到另一间屋子里,坐在钢琴前,沉稳一下心绪。O的父亲走进来随便看看。母亲说:“那个男孩子挺好,我真喜欢他。”“可是,”母亲又说,“他说他没有爸爸。”“怎么?”“他说,就像有的人没有弟弟,他没有爸爸,压根就没有。”母亲没有笑。父亲也没笑。父亲走出去之后,母亲开始弹琴。琴声缓缓,在整座房子里回旋,流动。“喂,我可以到别的屋子去看看吗?”WR问。“你看呗。哦对不起,我要去一下厕所你自己去看吧。”小姑娘很有礼貌。伴着琴声,男孩儿在整座房子里走。让WR惊讶的是,这里有那么多门,推开一扇门又见一扇门,推开一扇门又见几扇门,男孩儿走得有些糊涂了。“哎,O ——!你在哪儿?”“我在这儿,我在厕所。你再等一会儿好吗?我本来只想撒尿,可现在又想拉屎啦!”有礼貌的小姑娘天真无忌地喊。再推开一扇门,里面全是书架,书架与书架之间只能走过一个人,书架高得挨着屋顶,可能有一万本书。走过一排排书架,窗台上有几盆花,有一只睡觉的猫。WR不惊醒那只猫,让他兴奋的是这儿有这么多书,他静静地仰望那些书,望了很久,想起南方,想起妈妈说过,在南方那座老屋子里有很多很多书,“是谁的”,“一个喜欢读书的人留下的”,“现在那些书呢”,“全没有了”,“哪儿去了”,“嗯……哦,又都让那个人带走了”,“全带走了吗”,“你喜欢读书吗”,“喜欢”……琴声流进来,轻捷的脚步,O走进来。“我是谁?”小姑娘捂住男孩儿的眼睛。“哈,我知道,我听见你来了。你拉屎拉得可真快。”“我从来都拉得这么快,才不像我爸爸呢,拉呀拉呀,拉一个钟头。”“你别瞎说了,那么长?”“我干吗瞎说呀,不信你问他自己去。爸——,爸——!”“什么事?”O的爸爸在另一间屋子里应着。“是不是你拉屎要拉一个钟头?”“你说少了,我的闺女,最高记录是一个钟头又一刻钟。不过我同时看完了一部长篇小说。”两个孩子大笑起来。“我没瞎说吧?因为他不爱吃青菜。”男孩仰望那些书。“这么多书,都是你爸爸的吗?”“差不多。也有我妈的。”“能让我看几本吗?”“你能看懂?”男孩儿羞愧地不说话,但仍望着高高的书架。“爸——!妈——!”小姑娘喊,“你们能借几本书给我的同学吗?”O的父母都进来。父亲说:“很可能这儿没有你们喜欢的书。”父亲说:“跟我来,这边可能有。”父亲指着另一排书架说:“看看吧,有没有你想看的?”WR找到一本。我想可能是一本小说,是《牛虻》。母亲说:“喔,这你能看懂?”“这像是一本打仗的,”WR指着封面上的图画说,“这么厚的书我看过好几本了。”父亲和母亲相视而笑。父亲说:“让他试试吧。”母亲说:“谁教会你那么多字的?”“我妈。”小姑娘O说:“好啦,借给你啦!”男孩儿WR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太阳已经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比来的时候更冷,沿途老房檐头的融雪又都冻结成了冰凌。借助昏黄的路灯,他一路走一路看那本书,不断呵一呵几乎要冻僵的手。我还记得那书中的几幅插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两幅:一幅是牛虻的脸色忽然变得可怕,在窗口探身,看街上正走过的一队演杂耍的艺人;一幅是牛虻把头深深地埋进琼玛的臂弯,浑身都在发抖,那时琼玛要是问一句“你到底是谁”,她失去多年的亚瑟也许就会回来了。未来,我想,WR在遥远的西部边疆,会特别记起另一幅:亚瑟用他仅有的钱买通水手,在一个深夜坐着小船,离开故乡,离开那座城市,离开十三年才又回来。95WR问我:“你真的喜欢他吗?”他是说那个可怕的孩子。我愣了一下,没回答。沿着河岸,沿着落日,我们到那座院庙里去。奶奶要去那儿开会,WR 的母亲也去。WR说,晚上那儿特别好玩,没有老师,光有好多孩子,有好多蛐蛐,看门的老头才不管我们呢。WR说:“你真的跟他好吗?”他还是说那个可怕的孩子。我说:“他现在跟我好。”老庙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树上“伏天儿——伏天儿——”地唱个不住。大人们都到尽后院去开会,嘱咐我们一群孩子好好玩别打架。孩子们都爽快地答应,然后喊声笑声压过了知了的叫声。看门的老人摇一把芭蕉扇,坐在老白皮松下喝茶。男孩子们玩骑马打仗,满院子里“杀”声一片,时而人仰马翻;WR是一匹好“马”,背着我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女孩子们踢踢踏踏地跳房子,跳皮筋,不时被男孩子们的战争冲得四散,尖细的嗓音像警报那样响。看门的老人顾自闭目摇扇,唱几句戏,在“战乱”中偶尔斥骂一声,张开手维护他的茶盏。“你真的愿意跟他好?”WR还是问我。跑累了,我们坐在台阶上,WR用报纸卷一些小纸桶儿,预备装蛐蛐。我说:“你呢?”WR以他固有的率真说:“我讨厌他。你呢?”我以我的胆怯回答:“我也不知道。”这就是我们性格中那一点儿与生俱来的差别。WR说:“你怕他,你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对吗?大伙都怕他,其实谁也不是真的喜欢他。”我不作声,但我希望他说下去。WR说:“你们都怕他,真奇怪。那小子有什么可怕?”我说:“你心里不怕吗?”WR说:“我怕他个屁!要是他再那样喊我的名字,你看我还会揍他。可是你们干嘛都听他的?”我忽然想起,那个可怕的孩子再没有拿WR的名字取笑过。太阳完全落了,天黑下来,WR说:“嘘——,你听。”庙院里开始有蛐蛐叫,“嘟嘟——”,“嘟嘟——”,叫声还很轻。WR说:“这会儿还不多呢,刚醒。”说罢他就跳进墙根的草丛里去。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黑的枝叶洒在院墙上和草地上,斑斑点点。“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这边也叫,那边也叫,蛐蛐多起来。男孩子们东儿一堆西儿一伙,撅着屁股顺着墙根爬,头扎进草丛,耳朵贴近地面,一动不动地听一阵,忽又“唰唰唰”地快爬,影影绰绰地像一群猫。庙院里静下来,空落落的月亮里只有女孩子们轻轻巧巧的歌谣声了:“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她们没完没了地跳皮筋。WR找到一处墙缝:“嘿,这家伙个儿不小,叫声也亮。”说着掏出小鸡儿,对准那墙缝滋了一泡尿。一会儿,一只黑亮亮的蛐蛐就跳出来,在月光下愣愣地不动。那晚,我们抓了很多蛐蛐,都装在纸桶儿里。那晚,我们互相保证,不管那个可怕的孩子跟不跟我们好,我们俩都好。后来又有两个男孩子也加入到我们一起,我们说,不管那个可怕的孩子不跟我们之中的谁好,我们互相都好。看门老头打起呼噜。到处还都有蛐蛐叫。女孩子们可能打算跳到天明去,“八五六,八五六,八八八九九十—……”月亮升高变小,那庙院就显得更大更深,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忧。几天后,我听到一个喜人的消息:那个可怕的孩子要走了,要跟着他家里到外地去了。“真的么?”“真的,他家的人已经来给他办过转学手续了。”“什么时候?”“前天,要么大前天。”“我是说他什么时候走?”“不知道,可能就这几天。”我再把这消息告诉别人。一会儿,那个可怕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你很高兴是不是?”我愣在那里。“我要走了,你很高兴吧?”他眯缝起眼睛看我。我愣愣地站着,不知怎样回答。“你怎么不说话啦?你刚才不是还挺高兴吗?”我要走开,他挡在我面前。这时WR走来,把我护在身后,看着那个可怕的孩子:“反正我很高兴,你最好快点儿滚蛋吧。”可怕的孩子恨恨地望着WR,WR也毫不含糊地望着他。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俩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对视着,互不示弱,什么话也没有,也不动,好像永远就这样,永不结束。96与此同时我想起,在那间有一万本书的屋子里,WR和O也曾面对面站着,什么话也没有。中间隔着高高的书架。从一层层排列的书之间他们可以看见对方,但都低头看书,谁也不看谁。左手端着翻开的书,但从一层层排列的书之间,他们的右手拉在一起。那是他们即将高中毕业的那一年。那时他们都长高了。少年更高一些。少女薄薄的衬衫里隐约显露着胸衣了。他们一声不响似乎专心于书,但两只拉在一起的手在说话。一只已经宽大的手,和一只愈见纤柔的手,在说话。但说的是什么,不可言传,罄竹难书。两个手指和两个手指勾在一起,说的是什么?宽大的手把纤柔的手攥住,轻轻地攥着,或使劲攥一下,这说的是什么?两只手分开,但保持指尖碰指尖的距离,指尖和指尖轻轻地弹碰,又说的是什么?好半天他们翻一页书,两只手又迅速回到原处,说的是什么?难道真的看懂了那页书么?宽大的手回到原处但是有些犹豫,纤柔的手上来把他抓住,把拳头钻开,展开,纤柔的手放进去,都说的是什么呢?两只手心里的汗水说的是什么?可以懂得,但不能解释,无法说明。两只手,纠缠在一起的十个手指,那样子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在抓挠,在稚气地捕捉眼前的惊讶,在观看,相互询问来自何方。很安静,太阳很安静,窗和门也很安静,一排排书架和书架两边的目光都很安静,确实就像初生之时。两只拉在一起的手,在太阳升升落落的未来,有他们各自无限的路途。WR的目光越过书的上缘,可以看见O的头顶,头发在那儿分开一条清晰的线,直伸向她白皙的脖颈。O呢,从书的下缘,看见那两只手,看见这一只比那一只细润,那一只比这一只黝黑、粗大。我想不起他们是怎样找到这样的形式的,在那间书架林立的屋子里,他们是怎样终于移动成这样的位置的。那必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漫长如诗人L的夏夜,甚至地球的温度也发生了变化,天体的结构也有了改变,他们才走到了现在的位置。但发生,我记得只是一瞬间,不期而至两只手偶然相碰,却不离开,那一瞬间之后才想起是经过了漫长的期待。我不记得是从哪一天起,WR不再贪馋地剥吃小姑娘的糖果了。也不记得O是从哪一天起才不再坐在厕所里对男孩儿大喊大叫了。尤其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少年和少女互相开始彬彬有礼,说话时互相拉开至少一米距离,有时说话会脸红,话也少了,非说不可的话之外很少说别的。躺在沙发上,滚到地板上,蹿到窗台上,那样的时光,没有了。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再。不曾意识到它一去不再,它已经一去不再。周末,O的母亲仍然喜欢弹那支曲子,她坐在钢琴前的样子看上去一点儿都没变。琴声在整座房子里回旋,流动。少年WR来了,有时少女O竟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来了,直接到那间有一万本书的屋子里去,常常都见不到她。有时WR来了,在路上碰见O的母亲,O的母亲把家门的钥匙给他,说:“家里没人,你自己去吧。”有时WR来了,O正出家门,他问:“家里有人吗?”她说:“我妈不在,我爸在。”然后擦肩而过。WR走时,要是O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就会喊她:“WR要走了,怎么你也不出来一下?”她出来,可他已经走了。他走了,在那间有一万本书的屋子里呆了整整一下午,然后回家。他走时常常借走好几本书。再来时把那些书还回来,一本一本插进书架,插进原来的位置。O的父亲说:“嗬,你要把我的书全读完啦。”O的父亲说:“关键不是多,是你有没有真正读懂。”O的父亲说:“承认没有读懂,我看这态度不坏。”O的父亲问:“那么,你最喜欢哪些书?”O的父亲问:“为什么?”O的父亲问:“将来你要学什么呢?将来,干什么?想过吗?”O的母亲坐在钢琴前。O的父亲走进来:“WR ,我很喜欢他。”母亲停止弹奏,扭脸看父亲。父亲说:“他诚实。”母亲又翻开一页乐谱。父亲说:“他将来或者会大有作为,或者嘛……”母亲又扭过脸来。“或者会有,”父亲说,“大灾大难。”“怎么?你说什么?”“他太诚实了,而且……”“而且什么?”“而且胆大包天。”“你跟他说了什么?”“我能说什么?我总不能劝他别那么爱看书,我总不能说你别那么诚实坦率吧?”有一天WR走过那间放书的屋子,看见O也在那儿,看见好几架书都让她翻得乱七八糟,地上、窗台上都乱堆着书。她着急地问他某一本书在哪儿。他很快给她找到。他说:你要看这本的话,你还应该先看看另一本。他又去给她找来一本。他说:你要有兴趣,还有几本也可以看看。他东一下西一下找来好几本书,给她。他一会儿爬到高处,一会儿跪在地上,说还有一本也很好,哪儿去了呢?“噢,我把它拿回家了,明天我给你带来”。她看着他,看着那些书,很惊讶。他也一样,在她惊讶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好像很久才认出她来,从一个少女茂盛的身体上认出了当初的那个小姑娘,或者是想了很久才断定,那个小姑娘已经消逝在眼前这个少女明媚的神情之中了。站在那惊讶里回溯,才看见漫长的时日,发现一段漫长的时日曾经存在和已经消逝。那漫长的时日使我想起,诗人L在初夏的天空里见过的那只白色的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翅膀扇动得潇洒且富节奏,但在广袤无垠的蓝天里仿佛并不移动。WR和O站在惊讶里,一同仰望那只鸟,它仿佛一直在那儿飞着,飞过时间,很高,很慢,白得耀眼,白得灿烂辉煌,一下一下悠然地扇动翅膀……97天上,白色的鸟,甚至雨中也在飞翔。雨,在窗前的大树上响,响作一团,世界连成一片听不到边际。只有这雨声,其它都似不复存在。WR绕过面前的书架,绕过一排排书架——一万本书,绕过寂静地躺在那儿的千年记载,在雨声中走进诗人L屡屡的梦境。“哦……会不会有人来?我怕会有人来……”“不要紧,我只是看看,你的手……”“我的手?哦,不是就这样儿……我怕也许会有人来……”“今天他们,都不出去吗?”“谁?呵,早晨我妈好像是说要出去……你的手这么热,怎么这么热?哦别,会有人来的……”贴着灰暗的天穹,那只鸟更显得洁白,闪亮的长翅上上下下优美地扇动,仿佛指挥着雨,掀起漫天雨的声音。“他们说要去哪儿?”“好像是要去看一个什么人。”“喔,你的手这么小。”“早晨他们好像是说,要去看一个朋友。什么?呵,比比。”“这样,手心对手心。”“唉——,为什么我们的这么小,你们的那么大?”“你听,是谁……”雨声。雨声中有开门声。隆隆的雨声中,开门声和脚步声。“噢,是爸爸。爸爸出去了。”铃声。是电话。脚步声,妈妈去了。电话不在这边,在客厅里。“你的头发真多。我见你有时把头发都散开……”“好吗?”“什么?”“散开好吗?还是这样好?哦别,哎呀哎呀我的头发……”“嗯?怎么了?”“我的头发挂住了,你的钢笔,挂住你的钢笔了……”白色的鸟,像一道光,像梦中的幻影,在云中穿行,不知要飞向哪儿。“哦,你的脸也这么热……哦轻点儿……妈妈还在呢。”“她不来。她很少到这儿来。”“也许会来。哦哦……你干吗呀,不……”“没有扣子?”“不。别。不。”“没有扣子吗?”“没有。”“在哪儿?”“别,你别……她也许会来那就来不及了……”门响,妈妈房间的门。脚步声。厕所的门响。雨声,远远近近的雨声。马桶的冲水声。“喂,我也走啦,”母亲在过道里喊,“家里就你们俩啦,别光看书看得把吃饭也忘了。喂,听见了吗?”“听见啦。”“下挂面,总会吧?”“会!你走吧。”开门声。关门声。是大门。脚步声,下楼去了,脚步声消失在雨里……雨声。世界只剩下这声音,其它都似不复存在。“在哪儿?”“哦你,干吗要这样……”“在哪儿?”“后面……你干吗……在背后,别……”“哪儿呢?”“不是扣子,是钩起来的,哦……一个小钩儿……”那只猫,在过道里、客厅里、厨房里轻轻地走,东张西望。那只猫走到阳台,叫两声,又退回来,在钢琴旁和一盆一盆的花间轻轻地走,很寂寞的样子。那只猫,在空空的房子里叫了一会儿,跳上窗台,看天上的雨。天上,那只鸟在盘旋,穿云破雾地盘旋,大概并不想到哪儿去,专是为了掀起漫天细雨……“我怕会有人来,哦……你胆子太大了,也许会有别人来……”“你真的喜欢……真的这么想吗……”“喔,你怎么是这样……”“不知道。”“一直都是这样吗?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男人,都喜欢这样?”“从什么时候?喔,你一直这样么……这么……”“你真这么想这样吗……”“想。嗯,想。你呢?”“不。不,我不知道……我只想靠着你,靠在这儿……哦,我也不知道……可我只是想靠在这儿,你的肩膀真好……”“你看不见你自己。因为,你看不见你自己,有多漂亮。”“是吗?”“当然是。”“哦是吗,真的?”“不骗你,我不骗你。”“真的吗,我?”“你,可不是你?你自己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吗?”“不知道。我不好看。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想让你把裙子……”“我真长得好看吗?你说你觉得我很漂亮?”“我想让你全都脱掉,好吗?全都……”“噢不!不。我不。”“我想看看你。”“不。不。我不。我不敢。不……”“让我看看你。我想把你全看遍。”“哎呀,不!那太不好了……”“喔,我要看看你……”那只猫卧在窗边,闭一会儿眼睛,看一会儿天上那只鸟。电话响了。雨声很大,雨大起来。电话响了三下,猫叫了三声。没人来。“那……你别动。除非你不动。”“哦我不……除非你别动,你离远点儿。”“不,我不。你真的觉得我……哦……那你别过来,让我自己给你……”电话响了七下。猫跳下窗台,回头看电话,电话不再响了。猫又看见那只鸟,看着它在大雨中飞……那时,WR看见了诗人L的全部梦景。“不,你别过来……你别动你别过来……”“你真觉得我很漂亮?哦,你别过来!哦——!”“哦哦……哦……我丑吗?”“你真美,真的不骗你……”“真的吗?”“你怎么了?干嘛哭?怎么了?”“就这样,那你就这样,搂紧我就这样,别动就这么搂紧我……哦,就这样就这样……”“把头发也散开,好吗?”“嗯。”“都散开。”“让我自己,不,你不会……”“你的头发真多,喔,这么密这么黑,喔……你真白,你这么白……”“搂紧我,哦搂紧我搂紧我,吻我……”“好吗?”“不知道……”“你不高兴?”“别问我,吻我,吻我别说话……”门开了,那只猫推开门轻轻地走进来。“喵呜——”“噢——!猫!”“去去!去,出去!”猫着看他们,绕过他们,跳上窗台,从这儿看天上那只鸟。那只鸟还在盘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划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圈,穿云破雾地飞着。如果它不愿意离去,我想,在它下面,也许是南方。“搂紧我,哦,搂紧我……”他们一同仰望那只白色的鸟。看它飞得很高,很慢,飞得很简单,很舒展,长长的双翅一起一落一起一落,飞得像时间一样均匀和悠久。我怀疑,这也许是南方。在南方,在那座古老的庭院里。曾经,母亲也是这样说的:“让我自己给你。”如今,女儿也是这样说:“让我自己好吗,让我自己给你。”一代代,可亲可爱的女人,都是这样说的。时间和空间无关紧要,因为她们,都是这样说的。雨,曾经是这样的雨。雨声,现在还是,这样的雨声。我有时祈盼那只鸟它盘桓不去它会飞下来,说这儿就是南方,说:这永远是南方,这样的时间就是南方,这样美丽的身体就是南方。98南方不是一种空间,甚至不是时间。南方,是一种情感。是一个女人,是所有离去、归来、和等待着的女人。她们知道北方的翘望,和团聚的路途有多么遥远。与生俱来的图景但是远隔千山万水,一旦团聚,便是南方了。比如说Z的叔叔,画家Z五岁那年在北方老家见过他一回,在向日葵林里见他风尘仆仆地归来,又见他在向日葵环绕的一间小土屋里住过一阵。那时,正是北方的向日葵盛开的时节,漫天漫地葵花的香气中隐含着一个纤柔的名字,因此那便是南方。葵花的香气,风也似地在那个季节里片刻不息,灿烂而沉重,那个纤柔的名字蕴藏其中,那样的情感就是南方。那时叔叔劝母亲,劝她不要总到南方去打听父亲的消息。母亲说:“你哥哥他肯定活着,他肯定活着他就肯定会回来。”母亲说:“他要是回来了,我怕他找不到我们。他要是托人来看看我们,我怕他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了。”很久很久,母亲流着泪说:“你有你忘不了的情,我也有我的,不是吗?”叔叔便低下头不再言语。叔叔低头不语,因为这时,叔叔也在南方了。离开那间小土房,五岁的儿子问母亲:“叔叔他为什么一个人住在那儿?”母亲说:“他曾经在那儿住过。”穿过向旧葵林,回去的路上儿子问母亲:“叔叔他不是在等一个人吧?”“谁?你怎么知道,爷爷告诉你的?”“不是。爷爷他什么也不说。是我自己猜的。”“那你猜他在等谁?”“他在等婶婶吧?”母亲叹一声,说:“不,不是。你的婶婶不是她。”向日葵林走也走不尽,儿子问母亲:“那她是谁?”“她本来可以是你的婶婶。她本来应该是你的婶婶。”“那现在她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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