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不猜。华华凤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生什么气?凭什么生气?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你?你受了罪,我难道没有在受罪?你一身泥,我难道不是一身泥?” 段玉忽然也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我在生气?” 他一叫,华华凤反倒怔住:“你既然不是在生气,一张脸为什么板得像棺材板一样?” 段玉大叫道:“因为我心里不高兴。” 华华凤道:“为什么不高兴?” 段玉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高兴?” 华华凤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谁遇着段玉遇见的这种事,心里都决不会很愉快的。 华华凤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柔声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 段玉道:“不知道。” 他跳起来,掠上了小楼,拔开了门栓,冲出去——他也想看看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兄还在不在。 那个人居然还在,居然正坐在外面的小厅里,吃昨天剩下的包子,喝剩下来的酒。 他身上穿的,还是他从箱子里出来时穿的那套内衫裤,还是赤着一双脚,脸色却比昨天更苍白,更憔悴。 段玉也坐下来,开始吃包子,喝酒。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包子还没有臭。” 段玉也笑了笑,道:“肉也没有臭,虾也没有臭,鱼圆也没有臭,我的人却臭了。” 这人微笑道:“看来你好像也被人装进箱子里去过,而且还是口漏水的箱子。” 段玉叹道:“我们情愿被人装在箱子里,那至少比被人骗得像土狗一样满地打滚好。” 这人道:“你被谁骗了?” “被我。” 华华凤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出来,淡淡地道:“他的确是被我骗得白滚了一个晚上,可是这件衣服……” 她忽然扬起了手,手里拿着的,正是她女扮男装时穿的那件紫绸衫。 现在这件紫衫上竟也全是泥。 华华凤眼睛盯着那人,冷冷地说道:“这件衣裳本该好好地躺在屋里睡觉的,怎么会也滚了一身泥?难道它自己会长出脚来走出去?先到凤林寺去鬼鬼祟祟地偷听,再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去打滚。” 这人苍白的脸,已变得有点发红。 华华凤冷笑道:“衣服上当然不会长出脚来的,你身上却有脚。” 她瞪大了眼睛,瞪着这个人,忽然大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们到凤林寺去,又跟着我们上山?难道你也想找花夜来?你究竟是什么人?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人已发红的脸,忽然又变得苍白,好像想说什么,却又偏偏说不出。 窗外面落着雨水,忽然响起了一阵摇船声。 段玉和华华凤不由自主,想到那小屋中去看看,这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却已突然凌空翻身,箭一般窜出了门外。 也就在这时,一个人已从窗外的湖面上,箭一般窜了进来。 一个瘦削,脚长,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老人,赫然正是卢九。 他身上的衣服也还没有干透,也还带着一身泥,一张脸也板得像棺材板一样。 华华凤吃惊地看着他,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没有回去?” 卢九冷冷道:“我还没有回去。” 段玉笑道:“幸好这里还有酒,喝两杯驱驱寒气如何?” 卢九冷冷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看他的脸色,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决不是来喝酒的。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不来喝酒,来干什么?” 卢九道:“来杀人。” 华华凤笑不出来了:“来杀人,杀谁?” 卢九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铁水是我至交好友,小云是我独生爱子,无论谁杀了他们,我都不会让他活过今夜。” 段玉也笑不出了。 华华凤道:“你是来杀他的?你明明知道杀人的真凶并不是他!” 卢九冷笑道:“杀人的刀,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杀人的凶手,不是他是准?” 华华凤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卢九为什么会忽然间改变了主意的。 卢九道:“我的确不愿与段飞熊结仇,但杀子之仇,也不能不报。” 华华凤道:“所以你当着别人的面,虽然故作仁义,别人一走,你就想来要他的命。” 卢九道:“不错。” 华华凤道:“你不怕杀错了人?” 卢九道:“纵然杀错了一万个人,也不能放走一个。老夫一生纵横江湖,杀人无数,纵然杀错个把人,也是寻常事。” 华华凤冷冷道:“你不怕别人杀错了你?” 卢九淡淡道:“老夫年过半百,今日既然来了,就早已将生死两字置之度外。” 他目光刀锋般盯着段玉,突然厉声道:“亮你的碧玉七星刀,只要你有此手段,不妨将老夫的头颅也割下来,作你的饮酒器。”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喝酒一向只是用酒杯喝的。” 卢九道:“我却想用你的头作酒杯,盛满你的鲜血作酒,祭我的亡子英魂。” 他的声音已嘶哑,一双眼睛钉子般盯在段玉的咽喉上,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已鹰爪般扬起,仿佛恨不得一爪洞穿段玉的咽喉。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将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力,全都凝聚在这双手上,只要一着击出,必定是致命的杀着。 就在这时,突听一个人大喝道:“你千万不能出手,千万不能杀错人。” 喝声中,一个人从门外直窜了进来,竟又是那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 这少年究竟是谁? 他怎会知道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怎会知道卢九杀错了人? 他当然知道。 这世界上也许已只有他一个人能证明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 因为他就是卢小云! 卢小云竟没有死! 看见自己明明已死了的儿子,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卢九居然并没有露出丝毫惊奇欢喜之色。 卢小云已跪下,垂着头跪在他面前:“孩儿不孝,让你老人家担心。” 卢九还是沉着脸,冷冷道:“我并没有为你担心,我知道你没有死。” 华华凤却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他就是卢小云?他就是你的儿子?你知道他没有死?” 卢九点点头,道:“就算青龙会用假扮他的那尸体己瞒过了我,我还是知道他没有死。就算他没有在凤林寺铁水的灵堂外叹息,我也知道。”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卢九淡淡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这句话并不能算是很好的解释,却又足以解释一切。——父子之间,总会有极奇妙的感情,奇妙的联系,这种感觉没有人能解释,却也没有人能否认。 华华凤还是不懂:“青龙会既然已决心要他的命,为什么又要用另一个人的尸体冒充他,却将他装在箱子里,沉人海底?” 段玉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的鱼钩。” 他居然好像也早已看出了这秘密:“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另外还有伤口,他们一定要让卢九爷相信,他是直接被我一刀杀死的。” 卢九道:“死人的脸,总难免扭曲变形,他们已算准了我决不会看出这秘密。” 华华凤更不懂:“你既然早已知道他没有死,为什么还要来杀段玉,替他复仇?” 卢九道:“因为我也知道,他自己一定会觉得没有脸见我。若不将花夜来那女贼亲手捉住,为自己出这口气,他是决不会出面和我相见的。” 直到现在,他疲倦冷淡的脸上,才露出极怜惜伤感之色,慢慢地接着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他的脾气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华华凤总算明白了一点:“所以你才故意用这法子,激他出来。” 卢九点点头,叹道:“这孩子虽然倔强骄傲,却决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决不会看着他的救命恩人,跟他的老子拼命的。” 华华凤又有一点不懂了:“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卢九面上终于露出微笑:“我早已猜出,被人装进箱子里的那位仁兄就是他。” 华华凤也笑了:“你也听到我说,他身上穿的,就是我的衣服。” 卢九笑道:“我虽然已年老多病,耳朵却还不聋。” 华华凤笑道:“非但一点也不聋,简直比……我还灵。” 她本来是想说“比兔子还灵”的,可是现在她对这垂老而多病的人,也已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尊敬。 这老人的义气和智慧,本就值得受人尊敬。 卢九已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披在他儿子身上:“这件衣服虽然脏,至少总比没有衣服好,你小心着了凉。” 卢小云道:“我……我……” 他又是感激,又是激动,只觉得热血上涌,堵住了咽喉,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华华凤长长吐出口气,说道:“现在你既然还活着,暗算你的人究竟是淮,你总该可以亲口说出来了。” 卢小云却还是说不出来。 华华凤盯着他,道:“你还不肯说?” 卢小云道:“我……” 华华凤道:“难道你还有些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 卢小云索性闭上了嘴,连眼睛都一起闭上,眼角竟似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他的确有难言的苦衷。他不想说,现在也已不必说。 看见了他的眼泪,每个人心里都已明白。 ——花夜来虽然欺骗了他,出卖了他,他心里却永远也忘不了花夜来。 情感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一个多情的少年,爱上的往往会是他最不该爱的人。 他自己心里纵然也已明白,怎奈相思已纠缠入骨,化也化不开了。 卢九似已不忍再看他。 儿子心里的悲伤,做父亲的当然比谁都清楚。 卢九忽然道:“你刚才虽然并没有试探出什么来,我却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 华华凤道:“你看出了谁有可疑之处?” 卢九道:“顾道人。” 华华凤道:“我怎么看不出?” 卢九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华凤的确不知道。 卢九道:“他本是个最不肯吃苦,最懒的人,就算花夜来真的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叫他冒着风雨在浪涛中折腾一夜,他也不肯的。” 华华凤道:“可是他刚才却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发。” 卢九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华华凤道:“难道就因为他知道我是在说谎,也知道花夜来的下落,却生怕被我看出来,所以才肯受那种罪?” 卢九点点头,道:“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对他也早已有了怀疑。” 华华凤道:“哦!” 卢九道:“那天铁水和段玉交手时,他一直站在船头袖手旁观,一直都希望段玉死在铁水手里,王飞几次要出面劝阻,都被他阻住了。”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对段玉道:“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个人希望你死。” 卢九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华华凤道:“青龙会在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本来就只有这一个人,真的希望段玉死。” 华华凤眼睛里发出了光,道:“难道顾道人就是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他只不过是个小酒铺的老板,可是一输就是上万串的金银,他的钱是哪里来的?” 华华凤霍然回头,瞪着段玉,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段玉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全部被你们说了。” 卢小云忽然抬起头,道:“那天我在晕迷之中,的确好像看见了一个独臂人的影子,而且还好像听见他在跟花……花姑娘争执。” 华华凤道:“那暗器是从你身后发出的,发暗器的,很可能就是他。” 卢小云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华华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顾道人若当真是龙抬头老大,现在就一定不会回家。” 卢九道:“为什么?” 华华凤道:“因为他既然已知道我们将花夜来看成惟一的线索,以他的为人,一定会赶在前面,先去杀了花夜来灭口。” 卢小云脸色更苍白,连嘴唇都已在发抖。 华华凤故意不看他,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去找顾道人,看他是不是在家。” 段玉忽然又笑了笑,道:“他不在。” 华华凤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 段玉淡淡地答道:“卢九爷是在后面跟着我们来的,可是在卢九爷后面,却又有一个人跟着来了。” 华华凤耸然道:“顾道人?” 段玉转过头,往里面那间小屋的窗户看了一眼,微笑道:“阁下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喝杯酒,也好驱驱寒气。” 窗外烟波飘飘,仿佛寂无人声,可是段玉的话刚说完,窗下就传来了一阵大笑。 “好小子,果然有两手,看来我倒真的一直低估了你。” 这是顾道人的笑声。 他的笑声听来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顾道人的确来了。 他虽然在笑,脸色却也是苍白的,眼睛里带着种残酷而悲惨的讥嘲之意,就像是一只明知自己落入了猎人陷阱的狼。 段玉看看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却低估了你自己。” 顾道人道:“哦!” 段玉道:“你本不该到这里来的。” 顾道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现在你若是回了家,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世上决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就是暗算卢公子的人。” 顾道人道:“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却非来不可。” 段玉也忍不住问:“为什么?” 顾道人道:“因为卢小云没有死,你也没有死。” 段玉道:“我们不死,你就要死。” 顾道人嘴角已露出极凄凉的笑意,道:“你自己也说过,替青龙会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纵然只不过出了一点差错,也得死。” 这些话的确是段玉自己说过的,就在铁水的灵堂中说的。 顾道人居然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华凤抢着道:“你难道已承认你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顾道人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否认。” 段玉凝视着他,道:“你难道本就是来求死的么?” 顾道人黯然道:“死在你们手里,总比死在青龙会的刑堂里痛快些。” 华华凤道:“花夜来呢?” 顾道人道:“你为什么不想想,她既然是你们惟一的线索,我怎么会让她还活着?” 卢小云突然跳起来嘶声道:“你……你已杀了她灭口?” 顾道人冷冷道:“你想替她报仇?” 卢小云扑过去,又停下。 顾道人手里忽然有刀光一闪,一柄尖刀,已刺人他自己的心口。 他还没有倒下去,还在冷冷地看着卢小云,喘气道:“我杀了她,你本该感激我的,我……” 他没再说下去,鲜血已从他眼耳口鼻中同时涌出。 天已快亮了。 东方露出第一道曙光,正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脸上。 他终于倒下。 这变化实在太突然。 他的死也实在太突然。 这件复杂离奇而神秘的事,居然就这样突然结束。 段玉看着他的尸身,眼睛里仿佛又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地道:“你本不该死的,又何必死!” 华华凤忍不住道:“他不该死,难道是你该死?” 段玉居然叹了口气,居然承认:“我的确是该死。” 他忽又转过头,看着卢小云,却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你最后看见花夜来的时候,她是不是正在钓鱼?” 卢小云点点头。 他又觉得很惊讶,因为他想不出段玉是怎么会知道的。 红日已高升,今天显然是好天气。 顾道人的酒馆,大门已开了一半,那个古怪的小癞痢,正在门口扫地。 大酒缸和小板凳,本就是终夜摆在外面的,段玉、卢九、卢小云、华华凤,围着个酒缸坐了下来。 小癞痢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嘴里喃喃地嘟嚷着,道:“就算真的是酒鬼,也没有这么早就来喝酒的。” 段玉忽然问:“你们的老板娘呢?” 小癞痢道:“还在睡觉。” 段玉又问了句奇怪的话:“老板呢?” 小癞痢道:“也在睡觉。” 段玉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再说了。 四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着,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他们的脸色都很沉重,要将一个人的死讯来告诉他的妻子,本就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 日色又升高了些。 华华凤好像又有点沉不住气了,好像正想开口说什么。 她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忽然发觉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是个很灵活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很会打扮。她穿得很考究,一件紧身的墨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百褶长裙。雪白的裙子,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也配得很好。 这里的老板娘终于出现了。她的装束打扮,就跟段玉第一次看见她时,完全一模一样。 可是她的神情却已不同了。她的脸上,已没有那种动人的微笑。她看着他们,慢慢地走过来。段玉和卢九都已站起,迟疑着,仿佛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