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若是同在,又何必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假如我没有那些麻烦的事多好!” 华华凤又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的道:“假如没有那些麻烦的事,这船上也许就不会有你,也不会有我了。” 段玉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段玉,他们的手伸出来,轻轻一触,又缩了回去。 但就只这双手轻轻的一触,已胜过千言万语。 小舟已泊岸。 岸上垂柳,正是段玉遇见乔老三的地方。 华华凤搁下了桨,道:“你叫我带你到这里来,现在呢?” 段玉接道:“现在我们上岸去,我想再去找一次。” 华华凤道:“找那屋子?” 段玉道:“我总不相信我会找错地方。” 华华凤道:“世上有很多敲错门的人,就因为他们也不相信自己会找错地方。” 段玉道:“所以我要再找一次。” 这次他更小心,几乎将每栋有可能的屋子都仔细观察了很久。 幸亏现在夜已很深,没有人看见他们,否则就要把他们当贼办了。 他们找了很久,看过了十几栋屋子,最后的结论是:段玉白天并没有找错。 华华凤道:“你就是白天带顾道人他们到这里来的?”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昨天晚上,你跟花夜来喝酒的地方,也是这里?” 段玉道:“决不会错。” 华华凤道:“那么铁水怎会在这里呢?而且已住了很久。” 段玉道:“这正是我第一件想查明的事。” 院子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 · 华华凤道:“你想进去?” 段玉道:“不进去看看,怎么能查个明白?” 华华凤叹了口气,道:“但这次你若再被铁水抓住,他就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段玉道:“所以你千万不要跟我一起进去。” 华华凤笑了笑,只笑了笑,什么话都不再说。 段玉也没法子再说什么,因为她已先进去了,她的轻功居然也很不错。 庭园寂寂,蔷薇花在月下看来,虽没有白天那么鲜艳,却更柔艳。 在这里他们才发现,还有一间屋子里是燃着灯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映出来,映出了窗台上三盆花的影子。 段玉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我就是在这屋子里睡的。” 华华凤道:“花夜来呢?” 段玉道:“她也在。” 说出了这句话,他就发现自己说错了。 华华凤的脸,一下子就变得像是个债主,冷笑道:“看来你昨天晚上艳福倒不浅。” 段玉红着脸,道:“我……我……” 华华凤大声道:“你既然享了福,就算受点罪,也是活该。” 她似已忘了这是在别人的院子里,似已忘了他们来干什么的。 据说一个女人吃起醋来的时候,连皇帝老子都管不住的,何况段玉。 段玉只有苦笑,只有干着急。 谁知屋子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里面的人好像全都睡得跟死猪一样。 随便你怎么看,铁水也不会是能睡得像只死猪一样的人,花夜来倒可能,据说淫荡的女人都贪睡。 难道今天晚上他不在这里? 难道花夜来又回来了? 华华凤咬着嘴唇,突然窜过去,用指甲点破了窗纸。 她实在不是做贼的人才,也不知道先在指甲上蘸点口水,免得点破窗纸时发出声音来。只听“噗”的一声,她竟然将窗纸戳了个大洞。 段玉的脸已有点发白了,谁知屋子里还是无丝毫动静。 屋子里难道没有人?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 非但没有人,连里面的东西都搬走了,这地方竟变成了一栋空房子,只剩下窗户上的三盆花,忘记被拿走。 段玉怔住。 华华风也怔住。 两个人在空房子里怔了半天,华华凤道:“也许你白天去的不是这地方。”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走了之后,花夜来怕你再来找她,所以也搬走了。” 段玉道:“那么我白天去过的那栋房子,现在到哪里去了呢?” 华华凤道:“也许就在这附近,但现在你却又找不到了。” 段玉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也许我活见了鬼。” 华华凤冷笑道:“你本来就见了鬼,而且是个女鬼。” 段玉不敢再答腔了,幸好他没有再答腔。 因为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呼哨声。 这种呼哨声,通常是夜行人发出的暗号。 果然有夜行人在外面,他们已听见了有两个人在外面说话:“确定就是这里?” “决不会错,我上个月才来过。” “可是里面为什么还没有人出来呢?” “只怕都已睡了。” “睡得这么死。” “江湖上有谁敢到这里来打主意?太平日子过惯了的人,睡觉当然睡得沉些。” “可是……” “反正我决不会弄错的,我们先进去再说。” “就这样进去?” “大家都是自己人,怕什么。” 声音虽然是从墙外传来的,但在静夜中听来还是很清楚。 段玉看了看华华凤,悄声道:“这两人好像跟这里的主人是朋友。” 华华凤道:“所以我们只要去问问他,就可以知道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了。” 她也不等段玉同意,就窜出了窗子。 外面的两个人正好从墙头上窜进来,两个人都是劲装衣服,显见是赶夜路的江湖人。他们看见了华华凤,立刻一手翻天,一手指地,摆出了种很奇怪的姿势。 华华凤居然也摆出跟他们一样的姿势。 这两人又同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今天是几月初几?” 华华凤眼珠子一转,道:“二月初二。” 这两人才松了口气,脸上也现出笑容,同时抱拳一礼。 其中一个比较高的人,抱拳说道:“兄弟周森,是三月初三的,到镇江去办事,路过贵宝地,特来拜访。” 华华凤道:“好说好说。” 周森道:“龙抬头老大已睡着了么?” 华华风道:“他有事到外面去了,两位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周森迟疑着,赔笑道:“我们兄弟运气不好,在城里把盘缠都送给了幺二三,久闻龙老大对兄弟们最照顾,所以想来求他周转周转。” 华华凤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你们不到这里来,龙老大若知道,反而会生气的。” 周森笑道:“我们若是不知道龙老大的慷慨声名,也不敢来了。” 华华凤转过头,向屋子里的段玉招了招手,然后才道:“快拿五百两银子出来,送给这两位大哥作盘缠。” 段玉道:“是。” 他只好跳出窗子,将身上的十张银票拿出来,刚准备数五张,华华凤已将银票全抢了过去,笑道:“这一点小意思,周大哥就请收下。” 周森接过了银票,喜笑颜开,连连称谢,道:“想不到花姑娘比龙老大还慷慨。” 华华凤道:“自己人若再客气,就见外了。” 周森笑道:“我们兄弟也已久闻花姑娘的大名,今天能见到姑娘,真是走运。” 华华凤嫣然道:“两位若是不急,何妨在这里躲两天,等龙老大回来见过面再走。” 周森道:“不敢打扰了,我兄弟也还得回去交差,等龙老大回来,就请姑娘代我们问候,说我们三月初三的兄弟,都祝他老人家万事如意,早生贵子。” 华华凤笑道:“周大哥善颂善祷,我也祝周大哥手气大顺,一掷就掷出个四五六了。” 周森笑了,旁边一个人也笑了,两个再三拜谢,出去了之后还在不停地称赞,这位花姑娘真够义气,真会做人。 “现在她入会虽然不久,但是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升为堂主的,我们兄弟能在她手底下做事,那才有劲。” 等他们的声音去远了,段玉才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出手倒真大方得很,一送就把我全身的家当都送出去了。” 华华凤道:“反正你还有赢来的那一万两存在顾道人的酒铺里。” 段玉道:“但你又怎么知道我身上随时都带着银子呢?” 华华凤笑道:“那天你在花夜来的船上钱财已露了白,我没有把你的金叶子也一起送出去,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段玉苦笑道:“钱财不可露白,这句话看来倒真有点道理。”他叹息着,又忍不住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华凤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道:“你有没有听过‘青龙会’这三个字?” 段玉当然听过,最近这三个字在江湖中简直已变成了一种神秘的魔咒,它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叫人活,也可以叫人死。 华华凤道:“据说青龙会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坛,一年也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他们一问我今天是几月初几,我就立刻想起了那位从箱子里出来的仁兄说的话了。” 段玉的眼睛也亮了,道:“他说湖里有龙,又说今天是二月初二。” 华华凤道:“当时我就觉得此话很奇怪,其中想必另有深意。” 段玉道:“所以你也说今天是二月初二。” 华华凤笑道:“其实我也只不过是姑且一试,想不到竟被我误打误撞的撞对了。” 段玉道:“你认为他们都是青龙会的人?” 华华凤道:“当然是的。” 段玉道:“那么这地方难道就是青龙会的秘密分坛所在地?” 华华凤道:“这里就是二月初二,青龙会的分坛,想必就是以日期来作秘密代号的。” 段玉的眼睛更亮,道:“难道僧王铁水就是龙抬头老大?” 华华凤道:“很可能。” 段玉道:“铁水是个和尚,那姓周的怎么会祝他早生贵子?” 华华凤道:“道士可以娶老婆,和尚为什么不能生儿子?” 段玉道:“但他们从没有见过你,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你?” 华华凤眨了眨眼,道:“你刚才说我这身打扮像干什么的?” 段玉道:“像个女贼。” 华华凤笑道:“所以他们也将我当做女贼了,你难道没听见他们叫我花姑娘。” 段玉恍然说道:“原来他们将你当做了花夜来。” 华华凤道:“所以你并没有找错地方,花夜来和铁水都是这里的主人,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段玉看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这女孩子比她外表看来聪明得多。 华华凤道:“其实这道理你本该早就想得通,只不过你已被人绕住了,所以才会当局者迷。” 段玉苦笑道:“你几时也学会夸奖别人了?” 华华凤嫣然道:“刚学会的。” 事实上,这件事的确太复杂,就像迷魂阵,假如你一开始就错了,那么无论你怎么去走,走的全是岔路。 段玉本来是站着的,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 华华凤皱眉道:“你累了?” 段玉道:“不是累,只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问我自己。” 华华凤也跟着坐了下去,坐在他的身旁,柔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两个人一起想,总比一个人想好。” 段玉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感激,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她也伸出了手。 他们的手轻轻一触,又缩回。 段玉垂下头,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假如铁水真的就是龙抬头老大,那么这件事想必也是青龙会的阴谋之一。” 华华凤道:“对。” 段玉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对付我?” 华华凤道:“很可能,他们要的也许是你这个人,也许是你身上带着样他们要的东西。” 段玉点点头,已想到身上带着的碧玉刀。 华华凤道:“他们设下这些圈套,为的就是要陷害你,让你无路可走。” 段玉道:“那么卢小云又是谁杀了的?” 华华风道:“当然也是他们。” 段玉道:“但卢九却是铁水的好朋友。” 华华凤道:“青龙会的人做事,从来都不择手段,有时连老子都可以出卖,何况朋友。” 段玉道:“以铁水的武功和青龙会的势力,本来岂非可以直接杀了我的。” 华华凤道:“可是段家在武林中不但名望很高,朋友也很多,他们若直接杀了你,一定会有后患。青龙会做事,一向最喜欢用借刀杀人的法子。” 段玉道:“借刀杀人?” 华华凤道:“他们本来一定认为卢九会杀了你替他儿子复仇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卢九却好像很相信你。” 段玉接口道:“因为他知道我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华华凤道:“他怎么会知道?他对你的认识又不深。” 段玉笑了笑,道:“但我们在一起赌过,你难道没听说在赌桌上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脾气。” 华华凤也笑了,道:“这么说来,赌钱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段玉沉思着,缓缓道:“天下本来就没有绝对坏的事,你说对不对?” 华华凤柔声道:“我不知道,我想得没有你这么多。” 段玉苦笑道:“但我还是想不出,要怎么样才能证明铁水才是真凶。” 华华凤叹道:“这的确很难,这本是死无对证的事。” 段玉道:“至少我要先证明他是青龙会的人,证明他跟花夜来是同党。” 华华凤道:“你想出了什么法子?” 段玉道:“没有。” 华华凤道:“青龙会组织之严密,几乎已无懈可击,你若想找别人证明他们是青龙会的,根本就不可能。” 段玉道:“我也听说过,好几百年来,江湖中都从未有过组织如此严密的帮会。” 华华凤道:“所以我们刚才就算能将周森留下来,他也决不敢泄露铁水的秘密。” 段玉道:“所以我刚才根本连想都没有这么想。” 华华凤道:“铁水和花夜来自己当然更不会承认。” 段玉道:“当然不会。” 华华凤叹了口气,道:“那么你还能想得出什么法子来呢?” 段玉笑了笑,道:“现在我还不知道……现在我只知道世上本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华华凤道:“你难道真的从来也不相信世上还有你做不到的事?” 段玉道:“嗯。” 华华凤看着他,忽然也笑了。 段玉道:“你笑什么?” 华华凤道:“我笑你,看来你就算真的被人装进箱子里,也不会绝望的。” 段玉笑道:“一点也不错。” 华华凤嫣然道:“有时连我也不知道,你这人究竟是比别人聪明呢,还是比别人笨?” 段玉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我至少总是能比别人活得开心些。” 华华凤道:“你还知道什么?” 段玉道:“我还知道假如我们就一直坐在这里,决不会有人自己跑来承认是凶手的。” 华华凤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段玉道:“去找铁水。” 华华凤道:“你去找他?” 段玉谠道:“难道只许他找我,就不许我去找他?” 华华凤道:“你真的要自己送上门去?” 段玉苦笑说道:“我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人吧?” 华华凤道:“躲几天也不行?” 段玉道:“不行。”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道:“我一定要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 华华凤忽然不说话了。 夜很深很静,淡淡的星光照进窗子,依稀只能看得出她脸上美丽的轮廓,和那双发亮的眼睛。 她眼睛里仿佛有种很奇异的感情。 段玉道:“四月十五是朱二叔的寿诞之期,朱二叔是我父亲多年的兄弟。” 华华凤忽然抬起了头,用那双发亮的眼睛瞪着他,问道:“你急着赶到宝珠山庄,真是为了要给朱二爷拜寿?” 段玉道:“怎么会是假的?” 华华凤垂下头,拉起腰带,用力卷在她纤长的手指上,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听说朱二爷有个很漂亮的女儿,她是不是长得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