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得很多,想得很乱,后来竟不知不觉忽然想起了华华凤。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现在到哪里去了? 她在这件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仔细想起来,她出现得很巧,好像一直在跟着段玉似的。 难道她也有什么目的? 但无论如何,她对段玉总算还不错,她甚至已经会为段玉吃醋了。 一个女人若已开始为男人吃醋,那就表示她对这男人至少并不厌恶。 想到这里,段玉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也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道墙头上还种着花草的矮墙。 墙头上种着含羞草和蔷薇,沿着墙脚走过去,就可以看到一扇朱红的窄门,这当然是后门。 段玉也记不清是不是从这扇门走进去的,但却记得的确是从这道墙上跳出来的,他的赤脚还仿佛碰到了蔷薇的刺。 他在门外停下脚步,观望着。他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那时他走得很匆忙,也没有再回到这里来的意思。 只不过在墙头上还种着花草的人家并不多,这点他至少还很有把握。 卢九道:“就在这里?” 段玉沉吟着,道:“大概是的。” 卢九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段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迟疑了片刻,终于举手拍门。 无论如何,光天化日之下,他总不能就这样闯入别人家里去。 他也没有想到,里面居然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 开门的是个豆蔻年华的垂髫少女,穿着身月白轻衫,长得很美,笑得也很甜。 杭州果然是个出美人的地方。 段玉正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谁知这少女既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他是来找谁的。 她根本什么话都没有问,只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就又转身走了进去。 这少女莫非就是花夜来的贴身丫鬟?莫非认得段玉? 但段玉却已记不得自己是不是见过她了,只好跟着她走进去。 门里面是个小小的花园,有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 段玉记得今天早上正是从这条小路走出来的,那时路上还有很冷的露水。现在他就算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至少已经有八九分了。现在他只希望花夜来还留在这里,等着他将东西送回来,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花夜来一直将他当做个老实人,老实人当然决不会占了别人这种便宜,就一去不回的。 那少女的身形已消失在花丛中。 月季花和红蔷薇都开得正艳。 暮春午后的阳光,正懒洋洋地照在花上。这种天气,谁愿意关在屋子里?花夜来莫非正在园中赏花? 段玉走过去,怔住。 他没有看见花夜来,却看见了和尚! 花丛间绿草如茵,一个光头和尚,正大马金刀的趺坐在一个圆桌般大的蒲团上。 他颧骨高耸,狮鼻海口,顾盼之间,凛凛有威,眉目间不怒时也带三分杀气,身上只披着件黑丝宽袍,敞开衣襟,赤着足,手里的金杯在太阳下闪闪的发着光。满园的春色都似已 映在金杯上。 一个比开门的少女更美的女孩子,正跪在蒲团前,为他修剪着脚上的趾甲。 这少女竟是完全赤裸着的。在月色下看来,她的皮肤比缎子还光滑,胸膛圆润坚挺,一双手柔美如春葱。这满园的春花,也比不上她一个人的颜色。 有人来了,她只抬起头来轻轻一瞥,就又垂下头,专心为她的主人修脚,脸上既没有羞涩之意,也并没有惊慌。 除了她的主人之外,别的人在她眼中,完全就像是死人一样。 段玉的脸已红了,也不知是该进的好,还是该退的好。 黑衫僧却已仰面而笑,大笑道:“老九,你来得正巧,我刚开了坛波斯来的葡萄酒,已经用井水镇得凉凉的,过来喝一杯如何?” 除了卢九外,别的人在他眼里,也完全和死人差不多。 卢九居然微笑着走过去,对这种情况,竟似也见惯了。 段玉、王飞、顾道人,三个人怔在那里,真有点哭笑不得。 顾道人叹了口气,悄悄道:“你说这里就是花夜来的居处?” 段玉苦笑着,点了点头。 顾道人道:“那么这僧王铁水却又是从哪里来的?” 第三回 血酒 墙头上的蔷薇和含羞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通向花阴后的红砖小屋。 窗子是开着的,竹帘半卷,依稀还可以看到高台上摆着几盆花。 段玉记得很清楚,这里的确就是昨夜花夜来带他来的地方。 但他却实在不知道花夜来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这黑衫僧是哪里来的。 今天在这里的人,昨夜他连一个都没有见过。 那白衣垂髫的少女,刚才当然也不是对他笑,她认得的显然是卢九。 卢九仿佛也曾经到这地方来过。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现在却好像越变越复杂了。 黑衫僧只叫人倒了一杯酒给卢九,道:“酒如何?” 卢九尝了一口,赞道:“好酒。” 黑衫僧道:“中土的酒,多以米麦高梁酿造,这酒却是葡萄酿的,久藏不败,甜而不腻,比起女儿红来,仿佛还胜一筹。” 卢九又尝了一口,笑道:“不错,喝起来果然另有一种滋味。” 黑衫僧道:“这酒入口虽易,后劲却足,而且很补元气,你近来身子虚弱,多喝两杯,反而有些好处的。” 他居然和卢九品起酒来,而且居然还是个专家,谈得头头是道。 不只他完全没有将段玉这些人看在眼里,卢九竟似也将他们忘了。 顾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贫道也是个酒鬼,主人有如此美酒,为何不见赐一杯?” 黑衫僧这才转过头瞪了他一眼,沉着脸道:“你是谁?” 顾道人道:“贫道顾长青。” 黑衫僧道:“你莫非就是那嗜赌如命,好酒如渴的顾道人?” 顾道人道:“正是贫道。” 黑衫僧突然仰面大笑,道:“好,你既然是顾道人,就给你喝一杯。” 他挥了挥手,那轻衣垂髫的少女,就捧了杯酒过来。 顾道人一只手接过,一口气喝了下去,失声道:“好酒。” 黑衫僧却又沉下了脸,冷冷道:“虽然是好酒,你却只配喝一杯。” 顾道人也不生气,微笑道:“一杯就已足够,多谢。” 王飞脸上颜色早巳变了,突然大声道:“这酒我难道就不配喝?” 黑衫僧道:“你是谁?” 王飞道:“江南霹雳堂的王飞。” 黑衫僧道:“你知道我是谁?” 王飞冷笑道:“最多也不过是僧王铁水而已。就算你杀了我,我也要喝这杯酒的。” 黑衫僧突又大笑,道:“好,就凭你这句话,也只配喝一杯。” 他果然就是僧王铁水,除了铁水外,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和尚? 那轻衣垂髫的少女,立刻也捧了杯酒过来。 王飞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冷笑道:“原来这酒也没什么了不起,简直就像是糖水,喝一杯就已足够了!” 铁水仰面大笑道:“好,凭你这句话,还可以再喝一杯。” 王飞怔了怔,也大笑道:“既然如此,就算是糖水,我也喝了。” 顾道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你骗酒喝的本事比我还大。” 卢九忽然道:“既然如此,这位段公子就当喝三杯。” 铁水道:“他凭什么?” 卢九道:“你不知他是谁?” 铁水道:“他是谁?” 卢九道:“他就是中原大侠段飞熊的大公子,姓段名玉。” 铁水冷冷道:“这不够。” 卢九道:“他也就是昨天在画舫上,将你四个徒弟打下水的人。” 铁水的脸色变了,质问道:“你为何要将他带来?” 卢九却答道:“我并没有带他来,是他带我来的。” 铁水皱眉道:“他带你来的?” 卢九道:“他带我来找花夜来。” 铁水怒道:“那女贼怎会在这里?” 卢九道:“她不在?” 铁水道:“当然不在。” 卢九道:“昨天晚上她也没有来?” 铁水道:“有洒家在这里,她怎敢来?” 卢九叹了口气,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咳嗽着,转脸看着段玉,道:“你听见了么?” 段玉苦笑道:“听见了。” 卢九又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段玉还没有开口,铁水已霍然长身而起,瞪着段玉,厉声道:“你既然来了,还想走?” 卢九道:“他并不想走,是我叫他走的。” 铁水道:“你为什么要叫他走?” 卢九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铁水道:“他骗你,你还将他当作朋友?” 卢九道:“也许并不是他在骗我,而是别人骗了他。” 铁水道:“你相信他?” 卢九道:“他本就是个诚实的少年,决不会说谎的。” 铁水瞪着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段玉,突又大笑,道:“好,好小子,过来喝酒。” 段玉道:“这酒我也配喝?” 铁水道:“无论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能令卢九相信你,这已很不容易。” 卢九微笑道:“这已配喝三杯。” 那轻衣垂髫的少女,又开了新坛,满引一杯,用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捧着,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甜笑,盈盈的送到段玉面前。 春光明媚,春风轻柔。 满园的花开得正艳。 铁水虽然骄狂跋扈,虽然贪杯好色,但看来倒也是条英雄。 千古以来的英雄,又有几个不是这样子的? 段玉虽然一直空着肚子,但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忍不住也想喝两杯了。 黄金杯中,盛满了鲜红的酒。 段玉微笑着,接过了这杯酒。 他的笑容突然冻结,一双手也突然僵硬。 杯中盛的竟不是酒,是血。 鲜红的血! “叮”的,金杯落地。 鲜血溅出。 铁水怒声说道:“敬酒不喝,你莫非要喝罚酒?” 段玉没有开口,只是垂着头,看着鲜红的血,慢慢地流过碧绿的草地。 卢九动容道:“这不是酒,是血!” 铁水脸色变了,霍然回头,怒目瞪着那轻衣少女。 少女面上已无人色,捧起了那新开的酒坛,惊呼一声,酒坛也从她手里跌落。 坛中流出的也是血。 血还是新鲜的,还没有凝固。 少女失声道:“刚才这里面还明明是酒,怎么会忽然变成了血?” 顾道人动容道:“酒化为血,是凶兆。” 王飞道:“凶兆?这里难道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了?” 铁水沉着脸,一字字道:“不错,这里只怕已有个人非死不可。” 王飞道:“谁?” 铁水没有回答,却慢慢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慢慢的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去。 这目光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 凶刀! 每个人的掌心都不觉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花丛外突然有个人大步奔来,大声道:“花夜来的画舫已找着厂。” 这人光头麻面,浓眉大眼,正是昨天被段玉打下水的和尚。 铁水道:“画舫在哪里?” 这和尚道:“就在长堤那边。” 他随手往后面指了一指,指尖竟似也在不停地发抖。 长堤外。 一艘无人的画舫,正在绿水间荡漾着。 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窗前的人呢? 春色正浓,湖上的游船很多。 但却没有一条船敢荡近这艘画舫的。 所有的船都远远就停了下来,船上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艘画肪,目中都带着惊慌恐惧之色,竟仿佛将这艘画舫看成了一艘鬼船,船上竟似满载着不祥的灾祸。 突然间,一艘快艇破水而来,箭一般向这画舫驶了过去。 铁水双手叉着腰,纹丝不动地站在船头,黑丝的宽袍在风中猎猎飞舞,距离画舫还有四丈,他已腾身而起,看来就像是绿波上突然飞起了一朵乌云,一掠四丈,已飘然落在画舫上。采声中,段玉也跟着掠了过去。 他并不是有心卖弄。 他只不过是心里着急,急着想看看这画舫上有什么事令人恐惧。 他看见了。 一跃上画肪,他立刻就看到了。 船舱中布置得很雅致,四壁都贴着雪白的壁纸,使得这舱房看来就像是雪洞似的。 雪白的壁纸上,今天却多了串梅花。 鲜血画成的梅花。 一个人就站在梅花下,头垂得很低,一张脸似已干瘪,七窍中流出的血也凝固,胸膛上竟赫然插着一柄刀,竟似活生生被人钉在墙上的。 刀柄缠着红绸,风从窗外吹进来,血红的刀衣在风中飞扬。 铁水拔刀。 刀已被嵌住,他用了用力,才拔出。 血已干。 没有干的血,只有一滴。 一滴血慢慢地从刀尖滴落,刀锋又亮如一泓秋水。 好亮的一把刀。 铁水凝视着刀锋,良久良久,突然大声赞道:“好刀。” 王飞也跟了过来,赞道:“的确是好刀。” 铁水道:“你可认得这把刀?” 王飞摇了摇头。 铁水霍然回身,瞪着段玉,一字字道:“你呢?你可认得这把刀?” 段玉的脸色早已变了。 他早已认出了这把刀。 铁水冷冷道:“你当然应认得的。我若看得不错,这就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 这的确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也就是段玉遗失在花夜来香闺中的那柄刀。 刀锋近锷处,还刻着段家的标记。 铁水的目光比刀锋更利,瞪着他,又道:“你可认得这个人?” 段玉摇了摇头。 他实在不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的脸虽已干瘪扭曲,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得出生前一定是很清秀的年轻人,穿的衣服也很考究。 刀拔出来后,他的身体就沿着墙壁慢慢滑了下去,仿佛也正在仰着脸,看着段玉,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愤和冤屈之意。 他死得实在太惨,而且死不瞑目。 段玉忽然猜出这人是谁了。 他并不是从这人的脸上看出来的,而是从卢九脸上看出来的。 就在这一瞬间,卢九似已老了十岁,整个人都已虚脱。 他倚在墙上,仿佛也快要倒下去了。 惨死在刀下的这年轻人,莫非就是他的儿子卢小云? 段玉的心也已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