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还有人肯承认自己是双环门的朋友。 萧少英慢慢地接着道:“何况,我就算不去找葛停香,他也决不会放过我的。” 王锐道:“为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双环门虽已不认我这个不肖弟子,可是在别人眼里,我活着是双环门里的人,死了也是双环门里的鬼。” 他的声音虽冷淡,可是一双手也已在发抖。 王锐目中不禁露出歉意,黯然道:“你虽然错了,可是我们……我们说不定也错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萧少英已改变话题:“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已全都听见。” 杨麟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聋。” 他对萧少英的态度,就好像王锐本来对他的态度一样。 萧少英却完全不在乎:“那天他们去的十三个人中,有几个是你认得的?” 杨麟沉吟着,终于道:“只五个。” 萧少英问道:“是不是葛停香和‘天香堂’属下的四大分堂主?” 杨麟点点头。 那一战天香堂的确已精锐尽出,但天香堂中的好手并不多。 “其余八个人是谁?” “有四个一直蒙着脸,另外四个,也都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想必都是葛停香重金从外地请来的打手。” 萧少英又问:“他们的功夫如何?” 杨麟道:“都不在天香堂那四大分堂主之下。” 萧少英道:“他们的伤亡如何?” 杨麟道:“天香堂来的四个人中,死了三个,重伤一个。” 萧少英沉思着,缓缓道:“这一战天香堂虽然击败了双环门,他们自己的元气也已大伤,看来真正占了便宜的,只不过是葛停香请来的那八个打手。” 杨麟道:“看那八人的武功,决不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却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王锐忽然道:“王桐好像早已在跟着葛停香,只不过一直没有露面而已。” 杨麟道:“你怎么知道?” 王锐道:“两年前我已在兰州看见过他一次,那时葛停香也在兰州。” 杨麟道:“但你却一直没有提起。” 王锐苦笑道:“那时我实在没想到葛停香会有这么大的阴谋,这么大的胆子。”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何况,没有人会愿意提起自己伤心事的。” 杨麟仿佛还想说什么,看了王锐一眼,终于闭上了嘴。 萧少英又问道:“那八个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杨麟毫不考虑,立刻回答:“王桐!” 萧少英接道:“但他在江湖中并不是一个很有名的人。” 杨麟道:“也许他的兴趣并不在成名而在杀人!” 萧少英道:“他练的本就是专门为杀人的功夫?” 杨麟道:“他的武功并不好看,却极有效。” 萧少英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那么葛停香这次派出来对付我的,一定也是王桐。” 杨麟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他还摸不清我的底细,何况,他只要出手,就决不想落空。” 葛停香只要出手一击,的确总是十拿九稳的。 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王锐已不禁露出忧虑之色,道:“他若是真的已派出王桐来找你,你最好暂时躲在这里。” 萧少英却摇了摇头道:“他既然已来找我,我就要让他找到。” 王锐皱眉道:“为什么?” 萧少英答道:“我一定要让他找到后,才有机会混入天香堂的。” 王锐道:“为什么一定要混入天香堂?” 萧少英接道:“因为我只有混入天香堂之后,才有机会报仇。” 杨麟突又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没法子为朋友报仇的。”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还没有死。” 杨麟道:“那只因王桐还没有找到你。” 萧少英道:“他只要一找到我,我就必死无疑?” 杨麟道:“我见过他出手,也知道你的武功。” 萧少英又笑了。 杨麟道:“你不信?” 萧少英笑而不答。 杨麟道:“我们老大双环的分量,你总该知道的。” 萧少英当然知道。 盛重双环的分量,本就比别人加重了一倍,再加上他手上的力量,那出手一击,的确有开山裂石之力。 杨麟道:“可是我亲眼看见老大出手双飞,击中了他的胸膛,他居然像是完全没有感觉。” 萧少英淡淡道:“我相信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只不过我总不能躲他一辈子。” 王锐道:“你至少可以躲他半个月,等我们的伤好了,再作打算。” 萧少英道:“等到那时,我们就能凭三个人的力量,击败天香堂?” 王锐说不出话了。 萧少英目中又露出沉思之色,忽然问道:“王桐杀了盛老大之后,就来对付你。” 王锐点点头。 萧少英道:“他手下留情,放过了你,也许并不是天良发现。” 王锐道:“你想他是为了什么?” 萧少英道:“那也许只因为他被盛老大一击之后,已经受了内伤,伤势只到那时才发作。” 王锐接着道:“可是别的人……” 萧少英道:“那时葛停香正在对付老爷子,当然无暇顾及你,别的人以他马首是瞻,看见他放过了你,也不敢多事出手。” 这推测的确很合理。 合理的推测,总是能令人刮目相看的,连杨麟对他的看法都似已有了改变。 萧少英沉吟着,道:“可是盛老大那一击之力,本该立刻致他于死的,他却还能一直支持到那时,所以我想,他身上一定穿着护身甲一类的防身物。”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要杀人的人,总是会先提防着被人杀的……” 杨麟听着他,忽然道:“你并不是个真的酒鬼,你并不真糊涂。” 萧少英道:“我……” 杨麟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既然不糊涂,两年前的重阳日,怎么会做出那种糊涂事?” 两年前的重阳,萧少英大醉后,居然闯入了老爷子独生爱女的房里去——这就是他被逐出双环门的最大原因。 萧少英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也不知是悔恨,还是悲伤。 可是他很快就恢复正常,淡淡道:“就算最清醒的人,有时也会做出糊涂事的,何况我本就是个四不像的半吊子。” 王锐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你这半吊子想的好像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多。” 杨麟道:“不管怎么样,他要真的想混入天香堂,还是无异羊人虎口。” 萧少英微笑着,说道:“天香堂就算真的是个虎穴,我也可以扮成个纸老虎,让他们看不出我是羊来。” 杨麟不懂,王锐也不懂。 萧少英道:“我本来就是被双环门赶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能入天香堂?” 杨麟终于懂了:“只可惜葛停香并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 萧少英接道:“也许我有法子。” 杨麟道:“什么法子?” 萧少英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 杨麟当然知道。 萧少英道:“秦始皇也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却还是几乎上了荆轲的当,只因为荆轲带去了一样他最想要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弱点的。 无论谁看见自己一心想要的东西忽然到手时,总难免兴奋疏忽。 萧少英缓缓地说道:“荆轲知道秦始皇想要的是一个人的头颅,所以,他就借了那个人的头颅带去了。” 杨麟动容道:“樊将军的人头?” 萧少英道:“不错。” 杨麟的脸色变了。 王锐的脸色变得更惨。 他们当然也知道,葛停香想要的,并不是樊于期的人头,而是他们的人头。 杨麟忍不住道:“你……你是不是想将我的人头借去见葛停香?” 萧少英不说话,只看着他。 看着他的头。 杨麟的两只手都已握紧,忽然仰天而笑,道:“我这颗头颅本已是捡来的,你若真的想要,不妨现在就来拿去。” 萧少英忽然也笑了笑,道:“我不想。” 杨麟怔住:“你不想?” 萧少英微笑道:“我只不过在提醒,你们的头颅,都珍贵得很,千万不能让人拿走。” 杨麟看着他,握紧的手已渐渐放松。 王锐也松了口气,脸上却又露出忧虑之色:“你真的有法子对付葛停香和王桐?” 萧少英道:“我没有。” 王锐接道:“但你却还是要走?” 萧少英打了个哈欠,仿佛觉得酒意上涌,眯着眼道:“这里已没有酒,我不走干什么?” 莫非他直到现在才真醉了? 杨麟又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头颅带走?” 萧少英叹道:“因为这法子已过时了,已骗不过葛停香,你的头颅,也比不上樊将军。” 雨已住。 “我走了,十天后我再来,只希望那时这里已有酒。” 他真的说走就走。 王锐和杨麟看着他走人黑暗里,走下山岗,却不禁对叹了口气。 “你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管他是怎么样的人,他都已是我们复仇的惟一希望。” 第三回 杀人的人 萧少英又醉了。 这次他醉在“老虎楼”,就像是个死人般倒在柜台旁。 一个人醉了后,好像总是会变得比平时重三倍。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要抬起个已烂醉如泥的醉汉,决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是萧少英,老虎楼已出动了三个伙计,却连搬都搬不动他。 “这个人简直比石头还重。” 坐在柜台里的老板娘早看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冷笑道:“这小子已醉得像是堆烂泥,你们难道连堆烂泥都没有法子对付吗?” 伙计们一个个全都垂下头,不敢开腔。 萧少英却突然睁开了一只眼睛,瞪着老板娘,笑嘻嘻道:“你错了。” 老板娘沉下了脸。 她生气的时候,看来还是很媚,尤其是一双眼睛,更可以迷死人。 附近八百里的人都知道,老虎楼的老板娘,是个可以迷死人的女人。 只可惜谁也没有胆子到这里来让她迷一迷。 这地方叫老虎楼,就因为有条母老虎。 母老虎就是这个迷人的老板娘,据说连老板都已被她连皮带骨地吞了下去。 萧少英眯着眼笑道:“你看来一点也不老,更不像老虎,我也不是烂泥。” 他好像还生怕别人听不懂,又解释着,说道:“形容一个人烂醉如泥,这一个泥字,说的并不是烂泥。” 老板娘居然笑了笑,笑的时候更加迷人:“不是烂泥是什么呢?” 萧少英道:“是一种小虫,没有骨头的小虫,这种小虫就叫做泥。” 老板娘笑道:“看不出你倒还蛮有学问的。” 萧少英也笑了:“我本来就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而且少年英俊,喜欢我的女人,从这里排队一直可以排到马路上去。” 老板娘突又沉下脸,道:“那么你就赶快给我滚到马路上去,不管你是烂泥也好,是小虫也好,都得赶快滚。” 萧少英却还是笑嘻嘻地道:“只可惜小虫也不会滚,烂泥也不会滚。” 老板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死?” 萧少英立刻摇头说道:“不想。” 老板娘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萧少英道:“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的。” 老板娘怒道:“你究竟想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想来找你陪我睡觉。” 老板娘的脸色变了,伙计们的脸色也变了。 这小子看来真有点活得不耐烦的样子,居然敢到老虎头上来拔毛。 老板娘突然一拍桌子,喝道:“给我打,重重地打。” “打”字说出口,楼上的客人已溜了一大半,七八个伙计却全都围了上来。 也不知是谁提起个板凳,就往萧少英脑袋上砸了下去。 “哎哟”一声,萧少英的脑袋还是好好的,板凳却已四分五裂。 伙计们一惊、一怔,又怒吼着扑上去。 只听“噼噼啪啪”一阵响,扑上去的伙计,已全都踉跄退下,两边脸都已被打得又红又肿。 萧少英却还是嬉皮笑脸地躺在地上,看着老板娘,道:“我说过,我只不过想来找你陪我睡觉,并不是来挨揍的。” 老板娘狠狠地盯着他,忽然又笑了。 这次她笑得更甜、更迷人,柔声道:“你老远的赶来,真的就是为了找我?” 萧少英立刻点头道:“决不假。” 老板娘媚笑道:“看来你倒是个有心人。” 萧少英道:“不但有心,而且还有情有义。” “你贵姓?” “姓萧,吹萧引凤的萧。” 老板娘吃吃的笑道:“可惜我不是凤凰,只不过是条母老虎。” 萧少英也吃吃的笑道:“可是在我看来,你这条母老虎,简直比三百只凤凰加起来还要美得多。” 老板娘笑道:“原来你不但有学问,还很会说话的。” 萧少英眯着眼,道:“我还有很多别的好处,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老板娘看着他,眼波更迷人,忽然道:“再摆酒菜,我要陪萧公子喝几杯。” 酒是好酒,人是美人。 萧少英本来就已醉了,现在更连想清醒一点点都不行。 老板娘已替他斟满了一大碗,微笑道:“我看得出萧公子是英雄,英雄喝酒是决不会用小酒杯的,我先敬你三大碗。” “莫说三大碗,就算三百碗,我也喝了。” 萧少英捧起碗,忽又皱起眉,压低声音,道:“这酒里有没有蒙汗药?” 老板娘抛了个媚眼,笑道:“这里又不是专卖人肉包子的十字坡,酒里怎么会有蒙汗药?” 萧少英大笑,道:“对,这酒里当然不会有蒙汗药,何况既然是老板娘亲手倒的酒,就算是毒药,我也照喝不误。” 他果然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酒全都倒下了肚,又伸出手,摸着老板娘的手,眯起眼道:“好白的手,却不知香不香?” 她居然真的把一双又白又嫩的手,送到萧少英鼻子上。 萧少英捧起这双手,就像是条嗅到鱼腥的馋猫,左嗅右嗅,嗅了又嗅,忽然大笑了两声,一个斤斗跌倒在地上,“砰”的一声,竟是头先着地。 老板娘皱眉道:“萧公子,你怎么又醉了?” 萧少英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这次才真的完全像死人一样。 老板娘忽然冷笑道:“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却偏偏要往鬼门关里来闯。” 她又沉下脸,一拍桌子:“拖下去打,打不死算他造化,打死了也活该。” 伙计们已开始准备动手,突听一个人冷冷道:“打不得。” 客人居然还没有走光。 角落里的位子上,还有个灰衣人坐在那里自斟自饮,喝的却不是酒,也不是茶。 他喝的居然是白开水。 到酒楼上来喝白开水的人倒不多,他的人看来也像是白开水一样,平平凡凡,淡而无味,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老板娘盯了他两眼,厉声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灰衣人道:“我根本不认得他。” 老板娘道:“既然不认得,为什么要来管他的闲事?” 灰衣人道:“因为我也活得不耐烦了。” 他说话的声音也同样单调平淡,就好像和尚在念经,替死人超度亡魂念的那种经。 老板娘冷冷道:“莫非你也是想来找我陪你睡觉的?” 灰衣人道:“不是。” 老板娘冷笑道:“那么你就是来找死……” 灰衣人道:“也不是找死,是找死人。” 老板娘说道:“这里没有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