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和尚比他还慢一点。 段玉再一挥手,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两个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个和尚刚抢步出舱,脸色已变了,也不知是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看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这样一身惊人的武功。 他简直从未看见过任何一个少年人,有这样的武功。 段玉也在看着他。 这和尚年纪比较大,样子也好像比较讲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伸手打人。 所以段玉对他也比较客气,微笑着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还不走?” 这和尚点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施主高姓?” 段玉道:“我姓段。” 和尚道:“大名?” 段玉道:“段玉。” 和尚又叹了口气,道:“段施主好武功。” 段玉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但段施主无论有多么高的武功,既然管了今日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段玉道:“哦?” 和尚道:“施主难道看不出贫僧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段玉道:“和尚当然是从庙里出来的,除非你们不是和尚,是强盗。” 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话都不再说,突然跃起,“噗通”,也跳进水里。 段玉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看来这和尚倒蛮够义气。” 他挥了挥衣裳,想走,又想过去问问那白衣丽人有没有受伤。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船舱中已有人在呼喝:“段公子,请留步。” 声音如出谷黄莺,又轻、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这是段老爷子的毛病,老爷子喉咙里总是有痰,要说重要的话时,总喜欢先咳嗽两声。 所以段公子也学会了。他发觉在没有话说的时候,先咳嗽几声,是种很好的法子。 谁知那白衣丽人却已走了出来,手扶着船舱,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柔声道:“段公子莫非着了凉?这里刚巧有京都来的枇杷膏,治嗓子最好。” 段玉连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强笑道:“不必……在下很好。” 白衣丽人嫣然道:“公子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知道。” 段玉的脸红了,抢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病。” 白衣丽人笑得更甜,道:“没有病就更好了,船上还有一坛陈年的竹叶青……” 段玉赶紧道:“不必,不必客气,在下正要告辞。” 白衣丽人垂下头,轻轻道:“公子要走,贱妾当然不敢拦阻,只不过,万一公子一走,那些恶僧又来了呢?” 段玉没话说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钱一共是一两七钱,还没有赏下来。” 白衣丽人笑道:“公子的酒钱,我……” 段玉赶紧道:“不行,不必客气,我这里有。” 要女人付酒钱,那有多难为情。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难道是为了要别人替他付酒钱? 这种事是千万不能让人误会的。 段玉立刻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来。 幸好这白衣丽人并没有注意到别的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窝吸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别地方去看。 陈年的竹叶青确是好酒,颜色看来已令人舒畅,就仿佛是情人的舌头。 这白衣丽人正伸出小巧的舌头,直舔着嘴唇。 段玉赶紧低下了头喝,喝完了这杯酒,他才想到这一下子,已将第一、第四、第五、第七,这四条戒律全都犯了。 要命的是,这艘画舫不知何时竟已荡人湖心,他要走都已来不及。 何况她现在已将他当做朋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诉了他:“我姓花,叫夜来。” 花夜来。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色,好美的春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极了,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将自己放松一天。 每个人都应该偶尔将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说是不是? 何况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坏事——谁能说救人是坏事?谁能说喝杯酒是坏事? 段玉立刻原谅了自己。 原谅自己岂非总比原谅别人容易? 所以段玉不醉也醉了。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画舫已泊在杨柳岸边。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段玉只知道自己被带下了画舫,被带人一间充满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张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却分不出是梦是醒。 旁边仿佛还有个人,人也比花香。 是不是夜来香?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管它是梦也好,是醒也好,就这样一份朦朦胧胧,飘飘荡荡的滋味,人生又有几回能够领略得到。 夜很静,夜凉如水。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旁边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段公子,段玉,玉郎。” 段玉没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却能感觉到身旁有人在转侧,然后就有一只带着甜香的手伸过来,像是在试探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均匀。 手在他脸上轻轻晃了几下,人就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比花更美的人。 长长的腿,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披散在双肩,皮肤光滑得就像是缎子。 连月亮都在窗外偷窥,何况人? 段玉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线,忍不住从心里发出了赞赏之意。 幸好他没有将这赞美说出口来,因为他忽然发现花夜来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用最轻巧的手法,将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来。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是不是夜来香? 她迟疑着,居然将第二盆花从花盆里提了起来,带着泥土一起提了起来。 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动作,将段玉的荷包塞人花盆里,再将花摆进去,将泥土轻轻地拍平。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她轻轻吐出了口气,转回身来的时候,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她笑得真甜,简直就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只可惜段玉这时已不能欣赏。 他已闭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发出了一种轻微均匀的鼾声,正是喝醉了的人发出的那种鼾声。 花夜来站在床头,满意地看着他,悄悄地爬上床,用一双光滑柔软的手臂将他抱住。 现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过来了。 段玉当然没有醒。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低声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仿佛是: “哎呀,可怜的小伙子,他为什么要贪睡呢?” 她低低地哼着,呼吸越来越重,压在段玉身上的手臂也仿佛越来越重。 她睡着了,带着满心得意和欢喜睡着了。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段玉慢慢地翻了个身,轻唤道:“花姑娘,花夜来。” 没有回应。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匀,她毕竟也喝了不少竹叶青。 段玉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来,拿起了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 窗纸已有些发白了。 段玉提起了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将花盆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里。 然后他再将花摆进去,将土拍平。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转身看到她时,心里又不禁有些歉意。 这善良的少年人,从不愿令别人失望的,何况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 他悄悄地走过床前,随便提起了他那双精致的小牛皮靴子。 床上的人儿忽然翻了个身,呢喃着道:“你起来干什么?” 段玉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柔声道:“我要早点走,一早我还要赶路。” 床上的人点点头,眼睛还是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道:“回来时莫要忘记再来看我。” 段玉道:“当然。”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明天她一定不会在这地方了。 床上的人满足地叹了口气,很快就又睡着。 她当然想不到这迷迷糊糊的少年人会发觉她的秘密,现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实在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他若没有恰巧看见,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东西不见了时,也没法子说是她拿的。捉贼要捉赃,这道理他也懂的,当然只有吃定这哑巴亏了。 何况这种事根本就没法子说出去的。 唉,女人,看来男人对女人的确要当心些。 天已经快亮了,淡淡的月还挂在树梢,朦胧的星却已躲入青灰色的穹苍后。 青石板的小路上,结着冷冷的露珠。 段玉赤着脚,穿过院子,冷冷的露水从他脚底一直冷到头顶。 他忽然变得很清醒,简直从来也没有这样清醒过。 墙并不高,墙头也种着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丽风中沁人心里。 段玉掠了出去,在墙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从花盆里倒出来的东西放回衣袋里,抬起头,长长呼吸着这带着花香的晨风。 他忽然发现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来竟比黄昏时更美。 他沿着湖岸的道路慢慢地走着,领略着这新鲜的湖光山色。 他一点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栈也没关系。 那狡猾而美丽的女人醒来后,发现那花盆又变成空的时,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到这里,段玉忍不住笑了,心里虽然难免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种秘密的、罪恶的欢喜却远比歉意更浓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怀,将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拿出来欣赏一遍。 他怔住。 荷包里除了他父亲给他的银票,他母亲给他的金叶子和那一柄碧玉刀外,居然又多了两样东西。 一串比龙眼还大的明珠,一块晶莹的玉牌。 这样的珍珠找一颗也许还不难,但集成这样一串同样大小的,就很难得了。 玉牌也是色泽丰润,毫无瑕疵。 段玉当然是识货的,一眼就看出这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 段玉很快就想通了,花夜来一定早已将她那花盆当做她秘密的宝库。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过她同样的当。 段玉又笑了,他实在觉得很有趣。 他当然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用这法子来给那贪心而美丽的女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也并不能算是问心有愧。何况,现在他就算想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她,也找不着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实上,他也不想再去惹这麻烦。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要还也不能还给她呀。” 段玉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得到了这结论。 于是他就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他自己的衣袋里。 他对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冷静和沉着觉得很满意,非常满意,简直满意极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也应该得到奖励。 天色又亮了些。 一声“欸乃”,柳阴深处忽然有艘小艇荡了出来。 撑船的船家年纪并不太大,赤足穿着草鞋,头上戴着顶大笠帽,远远就向段玉招呼着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 段玉又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他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去,刚想找条船来渡湖,渡船就来了。 “你知道石家客栈在哪边?” 当然知道。西湖的船家,又有谁不知道石家客栈的。 于是段玉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过去,我给你十两银子。” 他自己觉得很快乐时,总是喜欢让别人也分享一点他的快乐。 快乐本是件很奇怪的东西,决不会因为你分给了别人而减少。 有时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谁知这船家非但一点也没有欢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着他道:“你莫非是强盗?” 段玉笑了,道:“你看我像是个强盗?”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强盗,怎么会渡一次湖就给十两银子?” 段玉道:“你嫌多?” 船家道:“本来嫌多的,现在却嫌少了。”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船家道:“你的银子既然来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给些。” 段玉眨了眨眼,道:“你要多少?”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段玉又笑了,道:“原来我不是强盗,你才是强盗。” 船家道:“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迟了。” 他长篙只点了几点,船已到了湖心,两膀少说也有三五百斤的力气。 段玉看着他,道:“这真是条贼船?” 船家冷冷道:“哼。” 段玉道:“听说贼船上若要杀人时,通常有两种法子。” 船家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段玉道:“却不知你是想请我吃板刀面呢,还是要把我包馄饨?” 船家道:“那就得看你的银子是不是给得痛快了。” 段玉道:“善财难舍,要拿银子给人,怎么能痛快得起来。” 船家冷笑道:“那么看来我只好先请你下去洗个澡。” 段玉道:“不用客气,我刚洗过。” 船家不等他的话说完,已忽然跳起来,一个猛子扎入水里。 接着,这一条小船就在湖心打起转来,转得很快。 段玉居然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喃喃道:“只打转还没关系,翻了才糟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小船果然已翻了身。 谁知段玉还没有掉下去。 船要翻的时候,他已凌空跃起,等船底翻了天,他就轻飘飘地落在船底上,喃喃道:“翻身还没关系,沉了才真糟糕。” 突听“咚”的一响,船底已破了个大洞,小船立刻开始慢慢地往下沉。 段玉还是没有掉下去。 撑船的竹篙,飘在水面上,他突然掠过去,脚尖在竹篙上轻轻一点,竹篙就跟着向前滑出。 他已借着这足尖一点之力,换了一口气,再次跃起,等竹篙滑出三丈,他又掠过去用脚尖一点。 换过三次气后,他居然已轻飘飘地落在岸上,喃喃道:“看来船沉了也不太糟糕,只不过真有点可惜而已。” 只听“哗啦啦”一声水响,那船家已从水里冒出头来,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他。 段玉背负着双手,微笑道:“现在水还很冷,洗澡当心要着凉。” 船家又瞪了他半天,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轻功。” 段玉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船家沉下了脸,冷冷道:“只可惜你空有这样的一表人材,偏偏不学好。” 段玉失声笑道:“是你不学好,还是我不学好?” 船家却长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我本来还想保全你,指点你一条明路的,现在看来你已只有死路一条了。” 段玉也叹了口气,道:“先要请我吃板刀面,又要请我下湖洗澡,这也算是指点我明路?” 船家冷笑一声,一低头,又扎入了水里。 段玉突又唤道:“等一等。” 船家慢慢地从水里露出头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玉笑了笑,道:“我忘了谢谢你。” 船家皱眉道:“谢谢我?” 段玉微笑道:“不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一样还是要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