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魏巍]-41

"怎么办呢?"人们纷纷地问."最重要的是保住伤员."他说,"中午,分部就通知我们,如果情况严重,就用火车把伤员转移出去.已经派人到铁路上去看,大概快回来了."说着,扭头看了看那个旧马蹄表.表针正指着凌晨一点.平常这只表,滴哒滴哒走得很清脆,现在已经完全被外面的风雨声、雷声掩盖住了.不一时,司务长披着雨衣,拿着电棒从外面回来,在院子里就摇摇手说:"不行了!铁道已经叫水淹了!"这时的老所长,脑门上出现了几粒黄豆大的汗珠;但是声音仍然很镇定地说:"同志们!现在是考验我们的时刻.我们一定要对伤员同志的生命负责,还要保证村里老百姓的生命安全.你们回去立刻把门板、铺板卸下来,扎成木筏子,把他们转移到山上去!"杨雪往回返时,急风暴雨之势已过,雷声也渐渐远去,水势却越来越大.这时震人心魄的,倒不是暴雨声,而是山洪滚动的沉重的隆隆声和河水暴涨的怕人的哇哇声.这两种声音搅成一片,像要立刻把这座小村庄吞食下去.迎着闪电四处一看,这座离河不远的村庄,已经完全泡在白茫茫的大水里.站在当街,就像站在滔滔的大河里一样.暴涨的河水和下来的山洪正汇合起来向村庄逼进.杨雪回到院里,水已经有膝盖深了.轻伤员们和护士们见杨雪回来,都围过来问:"小杨!怎么办哪?""所部决定往山上转移."杨雪说,"大家赶快卸门板,扎木筏子!"一声令下,大家立刻叮叮当当地干起来.木筏子倒是钉成了,就是往水里一放,浮不起来,经不住人.一个伤员提议说:"咱们还是上房吧!"杨雪果断地摇了摇头,说:"不行!现在水还涨呢.房子叫水泡塌,损失就更大了.""那可怎么办哪?"这时,几十双眼睛都盯着杨雪.杨雪把一缕乱发往帽子里塞了塞,沉着地说:"办法倒有,就是还要请示一下."这杨雪自幼生长在大清河边,应付发大水有一些经验.刚才她从村边经过时,就注意到那一片粗大的栗子树了,她想,把伤员送到树上,不是很好的待避所吗!正好所长出来巡查,杨雪同他一说,所长同意;于是就立刻动员大家把门板摽在树上.这时虽雨停风息,水势却继续猛涨不已.河水和山洪搅成一团,像千万头狮子吼叫着要扑过来.但是因为有了明确的办法,大家反而镇静了许多.等树上的门板摽好,他们又立刻分了工,女护士把伤员背到树下,男护士在树上接.轻伤员互相搀扶着,在激流中转移.村里的老百姓,也扶老携幼,向着那一片大栗树林子涌去.杨雪正要找白英子,给她在树上安置个地方,看见她扶着一个伤员,头顶着东西在水里走呢.这个小姑娘自来到医院,就是这么积极、勇敢,总是抢活儿干.杨雪到山上打柴,她就抢斧头、镰刀;杨雪到伙房打饭打水,她就抢瓷盆、水桶;杨雪到病房去,她也在后面踮踮踮跟着,端盘子,拿镊子,给伤员喂饭喂水,简直成了一个小看护员了.而且她学了许多汉话,中朝混合语说得很是熟练,跟伤员一聊就是老半天的.现在杨雪看见她在这么深的水里搀扶伤员,很不放心,就上去一把拉住她说:"瞧!大水都淹到你的小胸脯子了,你能行吗?"白英子翻翻眼,用熟练的中朝混合语说:"小杨姐!我的怎么的不行呵?关系的没有哇!"杨雪不容分说,把她头上的东西抢过来,紧紧拉着她,和伤员一起向栗树林走去.到了树下,杨雪抱着她,高高地举起来,男护士在树上接着,把她拉到树上去了.杨雪临走,还带着几分姐姐的尊严嘱咐说:"小英子!你可不许再下来了."白英子坐在门板上,悠打着两条小腿儿,一面拧着小裙子上的水,歪着短发齐眉的头,笑着说:"小杨姐!你的去吧,关系的没有哇!""不管关系的有没有,你都不许再下来了!"杨雪沉下脸儿,再一次郑重地说.杨雪把房东老大娘也搀扶着越过激流,送到树上,接着就去背重伤员.那位李班长,这时却颇为清醒,见杨雪要来背他,十分难过地说:"小杨呵!听说我前半夜给你找了麻烦,弄得你没有休息,这会儿又来背我!"杨雪笑着说:"这有什么呀,李班长!你负了这么重的伤,我能够背你还觉着是光荣呢!"杨雪一面说,一面动手来背.这位班长是个山东大汉,身躯高大,为了不使他的腿拖在地上,杨雪将他的两条腿紧紧抱在胸前.李班长连声叹着气,在背上说:"唉唉,小杨呵,我长了这么大个子,你个女同志,怎么背得起哟?""你看,这不是背起来了吗!"杨雪背着他,顽强地跨过激流.他在背上一直"唉唉"地叹着气,直到把他送到树上,他还难过地说:"小杨呵!叫我怎么报答你呢?我原来有一块表,也叫炮弹给炸坏了……""这个好办."杨雪在树下仰起脸笑着说,"李班长,等你伤好了,再到前方去,多牵几串俘虏来不就行了!?"李班长含着泪笑着说:"这个,我办得到!我办得到!"这杨雪一向体力强健,像小牛犊子似地充满了使不完的精力.在军的小报上,曾被称为"铁打的姑娘".过去背伤员,常常二十三十地背,并不觉得怎样.可是毕竟前一时期劳累过度,不久以前又两次输血,所以背到第八个伤员时,就觉着浑身无力,两腿发软,竟两次跌在水里.伤员在背上看见她的头上满是泥水,难过地说:"小杨!看把你累成什么样儿了,快让我下来走吧!"这话使她比受了最严厉的责备还要难过,终于以最大的毅力,跨过激流,把伤员送到树上.等全部伤员、群众都上了树,水已经漫过了胸脯.徐芳又跑回去拿她的提琴.杨雪在树下站着,一直等到她来,连声说:"快快,小徐!我的老天爷!这是闹着玩的吗?"说着,就让徐芳踩着自己的肩头攀上去了.这时的杨雪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攀着树,好几次都上不去.一个男护士从树上跳下来,用力举着她,才勉勉强强上去了.东方已经发白,放眼望去,四外一片汪洋.当那浑浊的黄流,漫过村庄,从战士们的脚下汹涌滚过时,尽管快要舔着栗子树的绿叶,但却奈何不得那些坚强的人们.这时候,在栗子树繁茂的枝叶间,传出一阵阵悠扬的琴声.它在这样的清晨响起,显得特别清亮而又激越,像一首战歌似的,以不可战胜的调子,越过水面,飘向远方,飘向远方.—这是徐芳应战士们的请求,把那支《刘胡兰》选曲又高高地奏起了……黄流滚滚,琴声袅袅.徐芳今天琴拉得特别有感情,特别深沉动人.因为自她到医院以来,她有许许多多感受.她曾在日记上写道:"真是不到医院,不知我军士气的深度;不到医院,不知我军医护人员的伟大!"在徐芳心底沉积的感情,今天怎么能不从她的手指上泄露出来呢!……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第二十章 金妈妈这次洪水,据朝鲜老人说,是几十年来所罕见的.幸亏时间不长就消退了.满地都是烂泥浆,房屋倒塌了不少,自然又给朝鲜人民增加了很多困难.杨雪他们,除了护理伤员外,还帮助朝鲜人民盖房垒屋,工作就更加繁忙了.关于郭祥失踪的消息,尽管大家极力瞒着杨雪,但她还是零零碎碎地听到了一些,使她陷入严重的不安和焦思苦念之中.这天,从朝鲜人军转来了一个伤员,正是三连的通讯员小牛.这意外的消息,使整个医院为之轰动,大家纷纷去打听郭祥的下落.杨雪不好马上去,等人们散去,才悄悄来到小牛的病房.小牛的两条腿都已摔断,内脏也受了重伤.他的精神本来挺好,可是一见小杨,没有说上两句话,就哭了.杨雪抚慰地说:"你不是回来了吗,小牛,还哭什么呀?""小杨,我对不住你!"他抽抽咽咽地说,"我没有跟连长一块儿同来.……"杨雪立时热泪满眶,背过脸去擦了一擦,勉强压制住自己的情感说:"你是怎么回来的呢?""跳崖以后,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的,一睁眼就满天星了."小牛说,"我动了一动,浑身的骨头像酥了似的,疼得满身是汗,我强忍着爬过去找同志们,摸摸他们,一个一个,都牺牲了……""你找着你们连长了吗?"杨雪着急地问."没有."小牛摇摇头说,"我在草棵里爬过来爬过去找,就是没有他.乔大个也没见.我没辙了,才往回爬.爬到小河边,要搁平时,我一步就跳过去了,可这时候怎么也过不去.幸亏遇到朝鲜人民军的侦察员,才把我救了.……"听到这儿,杨雪又问:"小牛,跳崖是你先跳的,还是他先跳的?""是他先跳的."小牛说,"他跳的时候,我一把拉住他,本来想跟他说:咱俩一块跳吧,如果我摔不死,还可以照顾你.他误会了,当我要说什么软话,把我一推,就跳下去了.""敌人到底来过没有?""我不知道.""你就一点动静也没听见?""仿佛是两声枪响,把我惊醒了似的.其余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杨雪看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最后察看了小牛的伤势,安慰小牛说:"小牛,你就好好养着吧.你年纪轻轻,我看你的腿是能养好的.""你看我还能上前线么?"小牛睁大着眼问."能,能.我看没有问题."同小牛的谈话,没有带来一丝宽慰,反而更引起她对郭祥的渴念.在郭祥离开医院的这一段时日里,她常常觉得对不起郭祥.这不仅因为郭祥对她始终如一的爱情,长期没有被她察觉;而且她深深感到,在纷纭的生活之流中没有辨出一片真金;再加上过去自己虚抛的感情,更使人多么地愧悔呵!杨雪的这种心情老像一团乱丝似地在心头缭绕不去,总想有朝一日能对郭祥痛痛快快地倾诉一番.可是郭祥如今却生死不明,他此刻究竟在哪里呢?有谁能告诉她一个可靠的信息呢?……亲爱的读者,要交代我们主人公这一时期的经历和下落,恐怕还要费较大一段文字.前文已经叙明,那天玉女峰的跳崖,乔大夯是最后一个.这个身躯高大的机枪射手,如果要落在平地上,恐怕就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但他没有落在平地,而是被峭壁上的一棵小树架住.那时幽谷中暮色渐浓,晚烟腾起,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就抱住小树定了定神.看看下边还有一两丈高.听见敌人占领阵地后,胡乱吃喝了一阵,向下打了一通枪,并没有下来搜寻,才放心.等到天黑,他就抓住壁上的葛藤,攀缘下来.他心里惦记着那些跳崖的同志,就轻轻地爬到他们身边,一个一个地察看,见他们都牺牲了.小牛的两条腿已经摔断,叫了好几声,也没有回应.最后,他在一片灌木丛上,发现了郭祥.郭祥已经昏迷不醒,摸摸胸口,还有些热气,心脏也似乎在微弱地跳动.大夯喜出望外,就紧紧贴着他的脸,附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叫:"连长!连长!"只听郭祥哼了一声,再叫又没回应了.大夯就把他带木壳的驳壳枪轻轻取下,佩在自己身上.然后,就把郭祥背起来,一只手在后面托着郭祥,一只手提着他那支带刺刀的步枪,下了山坡.下到谷底,向北走出不远,忽然听到前面有咔咔的皮鞋声和"哈罗、哈罗"的呼唤声.大夯知道是敌人,就警觉地隐伏下来.摸着,对面响起了哒哒的卡宾枪声,像飞蝗一般的子弹,从头顶上吱吱地穿过.大夯看到敌人发现了自己,惟恐再伤着连长,就紧紧背着郭祥绕道向西走去.大约走出30米远,敌人又大着胆子追了过来.大夯回头一望,有三个家伙,已经离得只有几步远近,看样子想要抓他活的.他一看脱身不得,只好把连长轻轻放下,端起枪,大喝了一声,向着最近的一个敌人猛力刺去.这个敌人猝不及防,当即"噗嗤"一声被刺进肚子里去,随着惊慌的惨叫,倒在地上.那两个回头要跑,也被大夯赶上去,捅了个透心凉,其余的敌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追.大夯也生怕敌人追赶,连忙背起郭祥,甩开大步急火火地向西猛奔.这乔大夯本来想往西走,再绕路向北,不意山径曲折,迷失了方向,竟沿着向西南的一条小公路走下去了.由于心里急,步子快,一下就走出二三十里.大约走到半夜,觉得口干舌燥,正好路边有一道山溪,就将郭祥轻轻放下,摘下小搪瓷碗,舀了大半碗水,到郭祥嘴边,一口一口地喂着,谁知竟喝下去了下去,大夯非常高兴,自己也喝了个痛快.正要继续上路,只见公路上扫过来一派贼亮的汽车灯光,说话间,一辆辆的卡车呜呜地飞驰过来.大夯一望,车上坐的都是戴着钢盔的美国鬼子,不禁暗暗吃了一惊,才知道路走错了.他急忙用一丛茂草遮住郭祥,自己也伏在草丛里.卡车一辆接一辆地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大夯心中想道:"不管怎样,总先离开公路才好."车队过去了,大夯就背起郭祥,沿着山溪拐进一条窄窄的山沟.这条山沟草茂林密,人烟稀少.大夯沿着一条羊肠小路,曲曲弯弯,又行了数十里,才看见山坡上有两三户人家.此时天色已近破晓.为了防备意外,大夯首先将郭祥隐蔽在草丛之中,悄悄来到一所独立家屋附近,藏在一裸大树后面观察动静.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左右,茅屋的门才"哗嗒"一声打开,出来了一个朝鲜老妈妈.看去她有50多岁年纪,面容消瘦,鬓发斑白,穿着破旧的白衣白裙,打着一双赤脚.她在廊檐下略站了一站,就登上船形胶鞋,走到牛棚里去.接着,牵出一头已经衰老的黄牛,架开柴门,到下面小溪边饮牛去了.饮牛回来,老妈妈又到小溪边顶了一瓦罐水,接着就弯着腰在院子里劈柴.她那粗筋隆起的老手举着斧头,劈了几下就显出很吃力的样子.大夯见她的房舍、穿着和举止,都像一家贫农,就轻轻地走进院子,叫了一声:"阿妈妮!让我来帮你劈吧!"尽管乔大夯怕惊着她,当她抬起头来,看见乔大夯那一身的血迹和泥土,还是着实吃了一惊,手里的斧头也"乓哒"一声跌落下来.大夯见她惊慌,赶快指指自己的帽子,用生硬的朝鲜语轻轻地说:"阿妈妮!我是'急文衮'哪!"一声"阿妈妮",一个"志愿军",比最周详的介绍信还灵,比电流还快,立刻稳定了朝鲜老妈妈的情绪,沟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她把乔大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就紧紧摸住他的一只大手,抖抖索索地哭了.大夯把郭祥背到屋里,老妈妈看见他衣服破烂,浑身血泥,昏迷不醒,一种无限的痛惜之情,深深地激动着她.她一面"哎呀,哎呀"地叹息着,一面慌慌忙忙地铺上被褥,取出枕头,安置郭祥躺了下来.她伏下身子,垂着斑白的头,眼泪扑嗒扑嗒跌在郭祥的胸脯上.在这中间,她说了许多话,乔大夯都听不懂,听懂的只有"阿德儿"(朝语:儿子)一词.老妈妈稍稍平静下来,就到外面把柴门紧紧闭上;回来从柜子里取出两身男人衣服,叫他们换了;把他们的枪支和带血的军衣都藏到牛棚里.接着就去给他们烧水做饭.老妈妈给大夯做了大米干饭,给郭祥做了大米粥,又从坛子里夹出一些朝鲜酸菜,都用大铜碗盛着,用小炕桌端了过来.她一面亲热地招呼大夯吃饭,自己坐在郭祥身边,拿起小铜勺儿亲自来喂.此时郭祥仍旧处于昏迷状态,白米粥放到嘴里也不知道下咽.老妈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来喂水,倒是喝了不少.此后一连三天都是如此.郭祥好像永远睡不醒似地酣睡着.尤其是他一口饭不吃,使老妈妈忧心如焚.这天,老妈妈出去了好半天,然后用裙子包着点什么笑微微地走回来.一倒出来,原来是五六个大红苹果.她连忙跑到厨房里煮成了苹果酱,兴冲冲地端到郭祥嘴边,拿起小铜勺儿来喂.她想郭祥一定会顺顺利利地吃下去,谁知郭祥只吃了两小口,就咽不下去了.眼瞅着老妈妈脸上一度出现的喜色消失了,怔征地端着铜碗,不知怎样才好.大夯也急了,附在郭祥耳边轻轻地叫:"连长!连长!阿妈妮给你东西吃呢!"只听郭祥哼了一下,再叫又不应声.这时老妈妈再也抑制不住,把铜碗往炕上一放,哭了……但是第四天,老妈妈正给郭祥喂水的时候,郭祥哼了一声,接着慢慢地睁开眼睛,醒了.老妈妈高兴得拿着铜勺儿的手都轻轻地战栗着,说:"我的——'阿德儿'——醒来了——哟!——"这句话大夯虽然听不懂,可以听出她是在拉着长声唱着说的.大夯也满脸是笑凑上前去说:"连长!你可醒啦!"郭祥望望老妈妈,望望大夯,又望望这所朝鲜小屋和自己穿的朝鲜服装,眼光里显出一种惶惑不解的神情.他问:"这,这是什么地方?"大夯见他开始说话,更高兴了,连忙笑着说:"这是敌后呵!连长.""敌后?"他仿佛对这个词儿很生疏而又费解的祥子,重复地问,"什么敌后?""我们来到敌人后边了."大夯认真地解释着,向周围一指,"这里四处都是敌人.""我怎么到这儿来了呢?"他又问."因为我们跳崖以后,走错路了.""跳崖?什么跳崖?"他又显出惶惑不解的样子.大夯看出他得了脑震荡,尽管恢复了知觉,但是记忆并未恢复,就把这一段战斗历程,详详细细地叙说了一遍.当他听到大夯刺死了三个敌人的时候,一还微微一笑,望望大夯,显出满意的样子.他沉吟了片刻,又接着问:"跳崖的同志们呢?""都牺牲了.""小牛呢?""也牺牲了."只见郭祥的眼里,像有一粒火星似地闪动了一下,接着又问:"我们的阵地呢?"大夯见他有些着急,连忙说:"恐怕早恢复了."老妈妈觉得他刚刚苏醒,不宜说话过多,就向大夯使了个眼色;又连忙把昨天熬好的苹果酱端过来喂他.郭祥竟然吃了不少.老妈妈给他擦了擦嘴,几天来第一次松心地笑了.从这天起,郭祥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见好.由于他同朝鲜老百姓接触多,会的朝鲜话也多,就同老妈妈不断地谈叙家常,亲昵得如同母子一般.从这些叙谈里粗略得知:老妈妈姓金,年轻时嫁给一个贫苦的农民,因为逃避地主的债务,迁居到这个名叫金谷里的小村庄已经几十年了.她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在12岁的时候被卖去当了童工,至今还在釜山的一个纺织厂里.大儿子早年就参加了金日成将军的朝鲜人民革命军,在长白山一带与日本军队作战中牺牲了.二儿子结婚不久也走了他哥哥的道路,两年前偷越过三八线,投奔北方,现在是人民军的一位排长: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和一个儿媳.美国鬼子向南撤退时,要把她的儿媳拉走,老妈妈的丈夫抓起铁锨跟敌人拼命,两个人都被打死在当院里.老妈妈说到此处,指了指山坡上的两座新坟.像一般朝鲜的母亲那样,老妈妈又问起郭祥的家世.郭祥比划着,粗略地说了.当说到自己的父亲被地主开膛破肚时,老妈妈流着眼泪,深有感触地说:"中国的,朝鲜的,一样!"老妈妈又问起郭祥的母亲多大年纪.郭祥把两只手翻了五番,又伸出了两个指头.老妈妈说:"噢,比我还小一岁呢!""不过,头发也花白了."郭祥说着,轻轻地抚摩了一下老妈妈的鬓发."中国的妈妈好."老妈妈不胜感叹地说,"她们的孩子在朝鲜大大的辛苦!"郭祥不等她说完,就连忙接上说:"中国的阿妈妮,朝鲜的阿妈妮,汉嘎基(朝语:一样)!中国的阿德儿,朝鲜的阿德儿,汉戛基!阿妈妮,你同我的妈妈汉戛基!"老妈妈笑了.说话间,已经过去了一周.但对乔大夯说,这日子却过得令人难熬.这倒不是因为他在敌人窝里担惊受怕,而是担心自己食量过大,怕老妈妈粮食少,以后难以度日.而且,他早就发现老妈妈不同他们一起吃饭.每到开饭,她不是说吃过了,就是借口有事要等一等才吃.这乔大夯像实心的竹子那么老实,但也还是有个心眼儿.这天中午,他吃过饭,就装着睡了.老妈妈把通厨房的门,"噶哒"一声关上.不一会儿,就听见厨房间有碗筷响动的声音.他悄悄地爬起来,在门缝里偷看.这一看不要紧,乔大夯登时难过万分,热泪滚滚,抱着头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言语.这时,正好郭祥醒着,连声地叫:"大个儿!大个儿!你怎么了?"大夯一时说不出话,抽咽了好半晌才说出了一句:"阿妈妮在那儿吃野莱呢!"郭祥心中也十分难受,用袖子擦擦眼说:"我们还是早点走吧!""这怎么行?"尹大夯说,"你头部、腿部的伤还这么重,怎么能通过敌人的封锁线呢?""不不,"郭祥说,"我似乎觉着有点儿力气了,头也没有那么痛了.就是腿不争气,你明天扶着我锻炼锻炼!"正在这时,听见外面有推柴门的声音.大夯顺着窗上的破洞往外一看,只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戴着平顶窄边的洋草帽儿,留着小日本胡子,已经推开柴门闯了进来.老妈妈也似乎听到了响动,一溜小跑地迎上去,用身子将那人拦住.两个人站在那里说了几句,那人才假笑了一声,勉勉强强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回头向院子里偷看.老妈妈等那人走远,把柴门紧紧闭上,慢慢地回到屋里.大夯把刚才的情景告知郭祥.郭祥指指外面,用朝语问:"阿妈妮!刚才什么人来了?""一个地主."老妈妈面带愁容地说.郭祥暗暗吃了一惊,又问:"他来干什么?"老妈妈比划了半天,郭祥才明白:那地主说自己的猫丢了,到这里来找一找.郭祥心里登时焦灼不安起来,不知什么迹象引起了敌人的怀疑.很明显,敌人虽然走了,决不会就此罢休.如果地主把治安队或美国人勾来,自己的生命事小,老妈妈可怎么办?郭祥想到这里,就说:"阿妈妮!我们走吧!""什么?你说什么?"老妈妈惊愕地扬起了眉毛."我们,北面的'卡'哟!"老妈妈听到这话,激动地张开两臂把郭祥抱住,用半通的中国话说:"这个的不行!不行!"她指指自己的胸口,又指指郭祥和乔大夯,"有阿妈妮,就有你们!……办法的我有."这天,老妈妈提前做了晚饭,喂了郭祥,又硬逼着乔大夯把两大铜碗饭吃下去.大夯不吃,她就拿起铜勺来喂,弄得大夯脖粗脸红,怪不好意思,只好把两大铜碗饭都吃下去了.饭后,她又找出一条绳子,把被褥捆好.等天色黑下来,就叫大夯背起郭祥,带上枪支,自己顶着被褥,把屋门、柴门全都锁了.自己在前面引路,上了屋后的山坡.山坡上有两座新坟.绕过新坟,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因为草深路小,小径几乎被掩盖得看不见了.大夯紧紧跟着老妈妈的脚步,穿行在山腰里,向着一条更幽僻的山沟走去.约摸走了十几里路,在迷离的月光下,看见前面有一座高高的悬崖,上面长着两三棵古松.悬崖旁边是一个陡坡,被长年的流水冲得坡坡坎坎.老妈妈走到这里停住脚步,打打手势,叫乔大夯要小心一点.接着,就攀着灌木丛,上了陡坡.大夯也跟了上去.没提防,有几只宿鸟,从脚下惊起,噗愣愣地飞到山那边去了.大夯不由地打了一个趔绊,定神一看,悬崖旁边,有一个自然洞,洞口有半人来高.老妈妈把包袱放下,叫大夯把郭祥也放下来.两个人就猫着腰钻了进去.大夯划了根火柴一看,里面地方倒不小,完全可以直起腰来,中间还有一块平平的石头,像一盘大坑.老妈妈用裙子拂了拂上面的土,又钻出去,抱了一抱嵩草铺上.接着又展开被褥,铺得平平的,让大夯把郭祥抱进来躺下.老妈妈临走,抚摩着郭祥的头说:"阿德儿,好好睡吧!关系的没有."说过,慈祥地笑了一笑,就出了洞口走了.第二天天还不亮,老妈妈就把饭送来.还拿来了两个铜碗,两把铜勺儿,一把沙壶.饭和酸菜都很多,足够一天吃的.沙壶是供他们烧水用的,这个洞子角里就不断地滴哒着清冽的泉水.老妈妈为了在天亮以前赶回,没有停多久,就下山去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郭祥心中想道."阿妈妮一早儿就送了饭来,她想必过了半夜就得起床.做了饭,又得摸着黑,爬山过岭.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何况阿妈妮已经这么大年纪,长此下去,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的泪蛋蛋就滚到枕头上去了.再加上洞子里叮咚叮咚的滴水声,也更使他难以入睡.大还没有大亮,大夯就轻轻地起了床到外面观察动静;刚转回来,郭祥就挣扎着坐起来说:"大个儿!老这样子可不行呵.你今天扶着我走几步吧!""连长,"大夯笑着说,"叫我看还不行呢.""怎么不行?"郭祥说,"老这么躺着,就是块铁也生锈了."大夯从洞角的水汪里,舀了半铜碗水,给郭祥湿了手巾,让他搽了擦脸.郭祥显得更精神了,扶着大夯,就要下来.大夯劝他不听,只好用力搀扶着.哪知他的左脚刚一沾地,疼得"哎哟"了一声,差点儿跌到地上.脑门上的汗珠子也乓乓地落了下来."逞强不行呵,连长."大夯轻声地埋怨着,"老百姓常说,伤筋动骨要100天呢."郭祥一时无话,只好在铺上老老实实地坐下了.哪知进洞的第三天又出现了意外情况.这天早晨,老妈妈没有来山上送饭,郭祥他们还以为有事误了,并不在意.可是晌午过后,大夯出去望了多次,也不见踪影.郭祥就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天黑以后,他正要派大夯前去探问,老妈妈来了.她把盛饭的瓦罐往地上一放,一面喘气,一面抱歉地说:"阿德儿!把你们饿坏了吧?"郭祥划了根火柴一看,见老妈妈头上扎着绷带,白衣上还有几缕血迹,吃惊地问:"阿妈妮!出了什么事了?"老妈妈摇了摇头,笑着说:"没有什么,你们快点吃吧!"郭祥和大夯,都着急得什么似的,向阿妈妮表示,如果不讲,这饭就不吃了.老妈妈才告诉他们:昨天晚上,治安队突然闯到她的家里搜查,问她的儿子是否回来了.最后,没有搜查出什么东西,就把她打了一顿,抢了一些东西走了.郭祥和大夯听了,心中十分难过.郭祥觉得,自己作为一个革命战士,不能保护人民,反而使阿妈妮受了连累,怎么还能住下去呢?就拉着阿妈妮的手说:"阿妈妮!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你就让我们走吧!"老妈妈听郭祥又说要走,显然生了气,好半天没有言语.呆了一阵,才咕浓了一句什么,接着站起身来,一面撩起裙子擦泪,一面钻出了洞口."阿妈妮!阿妈妮!"郭祥一连叫了两声,见老妈妈没有答言,就对乔大夯说:"大夯!快,快去喊大娘回来!"大夯猫着腰出了洞子,又叫:"阿妈妮!阿妈妮!你回来一下."可是老妈妈已经下了陡坡,头也不回的走了."真糟!"郭祥捶着床铺,后悔不迭地说:"我又犯了主观主义……"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第二十一章 朴贞淑这乔大夯真是一个忠诚的战士.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站在那几棵古松下,观察动静,守卫洞口.昨天晚上,老妈妈生气走了,也使他深为不安.总盼望老妈妈今天能早点来,好同她解释解释.谁知天色已经发白,还不见她的踪影.正狐疑间,只见那边小路上,出现了两个人影.因为山谷里还很幽暗,一时看不清楚.待走得切近,才看出前面走的那个,穿着白衣白裙,顶着瓦罐,正是老妈妈;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妇女,穿着黄衣黑裙,顶着一个白包袱,两只手轻快地摆动着,晨风吹拂着她长长的飘带翩翩走来.大夯一面告诉郭祥穿衣起床,一面到陡坡下去接.老妈妈把瓦罐交给大夯,兴奋地说:"阿德儿,我给你们带了客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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