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_张平-12

其实也没别的,她这么早来上班,就因为中午车间自管一顿饭,还有那每天八毛钱的岗位津贴。  刚生了孩子,她却整整一天都不回去一趟,好几天过去了,李高成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这一个孩子给了人。  那时厂里刚刚恢复生产,人手奇缺。夏玉莲一个人管着18台织机,这在当时属于中上水平。  那是个夏天的下午,她一下子昏倒在了车间里。  整整三个小时没醒过来。极度的劳累、虚弱和营养不良,四个孩子的母亲和一个多病的丈夫,一家人的重担全落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肩上,她真的顶不住了。  当时夏玉莲住在厂里的职工医院里,李高成跟车间的其他领导一块儿去看她。  至今仍然让李高成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瘦瘦的、虚弱的、营养不良的已经生了四个孩子的母亲,两个硕大的乳房里的奶水竟是那样的充盈和鼓胀,孩子已经离开她快十天了,丰足的奶水依然没有一点儿能断了的迹象。即便是昏倒在车间里的时候,胸前的衣服上也是湿漉漉的一片。就在他们几个看望她的那一两个小时里,她居然用毛巾在胸前擦了好几遍。  同夏玉莲完全相反,李高成的妻子吴爱珍在月子里被养得又白又胖,日见丰腴的脸上都有了双下巴,但胸前始终都是瘪瘪的,没有一点儿能胀起来的样子。鸡、鸭、鱼、肉,各种各样的中药、西药、偏方吃了不知道有多少,那奶水仍是越来越少,甚至几乎没有。  那时候并不比现在,没了人奶有牛奶,没了牛奶有奶粉,各色各样的婴儿食品在大大小小的地方和商店里都琳琅满目、任你挑选。在连粮食、连棉花、连糖、连肥皂、连火柴都得发证供应的岁月里,想买回来一袋奶粉得有多难。而新华纺织厂是在一个地级市的郊区,离城里仍有几十里地的路程,即使是在城里,凭票供应的牛奶每天也得在清晨四五点钟就去排队购买,否则轮不到你就会全部卖完而无货再供,若还需要就只能等到第二天再来排队。  李高成没有这个时间,主要的也根本就没有这个可能,他不可能每天在凌晨三四点钟就起来,然后再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去给孩子排队购买牛奶。因为在这个时间里根本没有班车,若要骑自行车去几乎就等于是天方夜谭,一来回差不多就是一个班的时间。别说人顶不下来,就是顶得下来也无法办得到。  所以李高成一见到夏玉莲鼓胀的乳汁不断外溢的模样,心里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动了心。  当天晚上,他同妻子吴爱珍便提着满满的一兜子营养品一块儿来到了夏玉莲家。  条件很简单,也很容易。夏玉莲在产假期间不用再去上班,每天到李高成家里给孩子喂喂奶,帮着做点家务活,最好还能在家里一块儿吃饭。说白了,其实也就是当一个能喂奶的保姆,报酬当然相当可观,不算吃喝,一个月45元。  这几乎等于是夏玉莲每月出全勤才能得到的工资,在当时几乎是等于请三个保姆的工资!好在李高成那时候工资不算低,也有一定的积蓄。吴爱珍娘家也不错,当时还健在的岳母在女儿还没生孩子前就悄悄塞给了李高成300元。何况孩子没奶,这是个燃眉之急的大事情,为了孩子,他什么也舍得。  夏玉莲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两个月以后,不只孩子让夏玉莲喂得白白胖胖、活蹦乱跳,就是李高成夫妻两人在这两个月里也像被解放了一样,即便是在星期天,也根本找不到什么活儿可干。就这么一个夏玉莲,每天除了喂孩子、抱孩子、刷洗尿布屎布以外,还包揽了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务。做饭、洗衣、买菜、买米、买面、买煤……该妻子干的,夏玉莲干了,该李高成干的,夏玉莲也一样干了。即使这样,夏玉莲每天还要回自己家去干活。有时候常常会干到半夜三更才回来……  然而让李高成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夏玉莲竟变得满面红光、身宽体壮,胖了几乎二十斤!  她天生好像就是来这个世界上受苦的,饭菜总是挑最次的吃,活儿总是挑最重的干。平时不管他们夫妻俩在家不在家,放在家里的好吃的东西,从来没动过一分一毫。有一次他们夫妇俩一块儿出差,将近一个星期回来时,发现放在家里的20个鸡蛋居然一个也没动!一件衣服可以从买下一直穿到破得不能再补,烂得不能再穿的时候才脱下来。不知道什么是时髦,也从来没用过什么化妆品……  也许正因为如此,一家人好像再也离不开这个夏玉莲了,即使是在夏玉莲上了班以后,夏玉莲也仍然是家里的半个当家人,夏玉莲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整整喂了一年零九个月的奶!紧接着,夏玉莲又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整整喂了将近两年的奶……  也正是由于这种关系,以至于李高成从新华纺织厂调到省纺织厂时,李高成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把夏玉莲一家也调了过来。  把一个跟自己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家庭从地方调至省城,在那时以李高成当时的身分和能力实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了妻子,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的良心,为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好女人。  就在夏玉莲调到省城的第二年,她那多病的丈夫终于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当时四十多岁的夏玉莲这之后再未成家。  此后的岁月里,李高成的位置一升再升,而夏玉莲依旧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李高成曾试着让她干过一些班组长之类的工作,但她干不了几天就坚决不干了,她说她就不是当头头的料,也一样不是当模范先进的料。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干活谁也没说的,但每一次评模范谁也不会投她的票。  她真的是太朴实、太平凡了,以致所有的人都常常会忘记了她的存在。  1980年,李高成以副厂长、党委副书记的身分调至中阳纺织厂。由于中纺成立了一个新型纺织品车间,急需一批熟练女工,于是夏玉莲再次同李高成调到了一个厂。  再后来,孩子的年龄渐渐大了,李高成夫妇的地位也越来越高,一家人同夏玉莲的关系也渐渐地淡了下来。逢年过节偶尔想起来时,才会打发孩子们过去送一些东西。  在李高成将要离开中纺的那一年,曾记得夏玉莲找过他一次,具体是什么内容也记不大清了,好像是说什么分房子的事情。孩子大了,要结婚了,一家人挤在一起,实在不成个体统,让他想办法能不能帮着解决解决。  他记得好像给当时她那个车间的分管主任谈过一次,至于解决了没有,解决得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  他太忙了。  再后来的这么多年也一直很忙很忙。  一直到了今天,好像是眼前这么多让人创巨痛深、惨不忍睹的景象勾起了他的记忆和思念,才让他突然感到是这样的想见见这个自己孩子的奶娘,也同样是他这个家庭的奶娘。  在公司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她和她的一家人会活得怎么样?  她撑得住吗?活得下去吗?  李高成有些茫然地瞅着眼前的景象,觉得自己就像迷失了方向一样。他觉得自己真的无法找到夏玉莲的家了。  可能是因为夏玉莲从省纺织厂搬过来后,自己来得太少的缘故,他实在有点记不清了,好像只来过一次,或许根本就没有来过,当时只隐隐约约从孩子们的嘴里知道夏玉莲似乎是在这一带住着。  也可能是眼前的这一片住房变化太大了,才让他真的想不起来了。并不是因为房子变好了,变新了,而是因为变多了,变小了。仍然都还是几十年一贯制的小平房,正因为它的多年不变,所以才变成了眼前的这一副模样:在一个个原有的平房四周,就像土蜂窝一样衍生出一个个更矮、更小、更窄的“小平房“来。于是原有的过道越变越细,甚至变得都看不到了;原有的房屋也分不出主次,甚至连原有的院落也看不出来了,以至于你面对着这样的群落,都不知道应该怎样走进去,又应该怎样走出来。  李高成不禁又想起了夏玉莲当时找他解决房子的情景,他突然感到说不出的惭愧,这么多年了,夏玉莲从没向他提过一个要求。  夏玉莲的孩子们是不是就在这一片蜂窝似的格子里住着?  连着问了好几户人家,才算问清了夏玉莲的住址。  他的担心和猜测同时都证实了:夏玉莲一家人确确实实都还在这儿住着。  其实并不远。从一个小缝隙似的过道里侧身走过去,再拐两个弯就到了。  一来到这儿,所有的记忆好像一下子就恢复了过来。  没错,就在这儿。而且一切都没变,还是原有的样子,还是原来的大小。当然同别的地方一样,这儿也同样已经衍生出一个个不同形状的小格子来。  唯一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面对着一个个差不多大小的房门,他不知道究竟应该去敲哪一个。  幸好有一个女人出来倒垃圾,李高成赶忙走过去打问。  “找我家婆婆呀?”可能是太冷风太大,也可能是刚出来觉得太耀眼,眼前的这个脸上有些浮肿,裹得非常严实的女人,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瞟了他一眼问,“你是哪儿的呀?找她有啥事?“  没想到问到的竟是夏玉莲的儿媳妇!  “我是市里的,她在吗?”  “市里的?”看着这个女人狐疑的样子,李高成立刻就明白夏玉莲的这个媳妇根本没认出他,或者根本不认得他,或者根本没想到会是他。等把他打量了一番后,然后冷冷地,“有事吗?她不在。”  “她不住这儿?”  “在,上班去了。”  “上班?”李高成怔了一怔,“上啥班?在哪儿?是不是她还没退休?“  “你是市里哪儿的?”面对着李高成一连串地发问,夏玉莲的媳妇再次显得有些疑惑不解地看了李高成一眼。  “市政府的,我姓李。”李高成觉得自己只能这样说了。  “……哦!”她突然显出一脸的和悦和谦恭来,然后格外客气地说,“你就是我婆婆向你借钱的那个李师傅吧,我昨天还听她说你呢。外边冷,快屋里坐屋里坐……”  他原以为她总算认出了自己,没想到竟是认错了,而且把他认作了一个好像是来要债的李师傅!  屋子里比他想象的还要小得多,主要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哪儿也塞得满满的,于是本来就小的空间就更显得小了。  一个只剩了二三平米的小院落,则成了做饭的地方。  大白天家里还亮着电灯,但光线还是出奇地暗。一来是家里太黑,二来是灯泡瓦数太低。可能是为了省电,灯泡顶多只有15瓦。难怪她刚才走到外边时,会感到那么刺眼。  主房看来是已经让给媳妇住了,但这个所谓的主房也一样小得可怜。除了那张双人床和一小溜简单的家具外,就几乎再没什么空间了。  夏玉莲住的地方竟是在原来的那个露天的小厨房里!其实也就是两个屋子之间的一个小缝隙,只有一米左右宽,不到两米长,原来露天的地方,竟然用一大块塑料膜撑着!外边的人根本站不到里边去,即使像李高成这样的小个子,要进去也只能侧着身子钻进去。在夏玉莲住的这个小格子里,李高成发现床头上的那个水杯子里居然厚厚地冻着一层坚冰!  李高成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而且好半天都没能止住。  孩子的奶妈竟然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这个苦重了一辈子的这么好的一个女人的晚年怎么会是这样?  他做梦都没想到会这么凄惨,凄惨得让自己根本无法面对这一切。  他默默地坐在夏玉莲媳妇的双人床旁的一个凳子上。  夏玉莲的媳妇死活给他递过来一杯子热水来,让他握在手里暖着。瞅着杯子里冒出来的白雾,他才感到这个家里温度相当低。  喝水的时候,才发现床上的被子里裹着一个刚刚生下不久的婴儿!难怪这个女子会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  原来刚生了孩子!  他原本对小两口让自己的大人住进那样的地方窝着一肚子火,当看到这个婴儿时,所有的火气一下子便全泄了。  能埋怨谁呢?该住的地方,包括所有的空间几乎全占满了。  又是刚生了孩子的媳妇,世界上任何一个作长辈的,都会把这仅有的一间房子让出来的,何况是夏玉莲这样的女人。  夏玉莲的儿媳妇,看来是一个对自己的婆婆还算不错的女人。她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家那婆婆呀,一提起你来就没个完。说那天我们住院,要不是你那800块钱,可真保不准会闹出啥乱子来。原来就没想着要去市医院,生个孩子么,在公司的职工医院就行了,这儿离家近,也便宜。哪想到会两天两夜也生不出来,再以后的事情就啥也不知道了,醒来才知道已经到了市医院。后来才听婆婆说,当时押金就要5000块。我婆婆人缘还算不错,可借遍了亲戚熟人和街坊邻居,还差千把块,活活能把人愁死,连医生后来也说,要是再迟来两个小时,这母子俩可就全完了。可那会儿你再急也没用,没有这5000元的押金,是死是活你就是住不进医院里,这会儿哪儿都一样,认钱不认人,死了活了的事,在医院又算个什么事。我婆婆说了,人到急处,必有奇处,不知那会儿咋就一下子想到了你,好些日子都没见过了,能借出来三百五百的就不错了,哪想到说了多少当时就拿了多少,一下子就借给了整800!婆婆说,真是遇见活佛了,这年头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人。我跟我家那口子也说了,等过了这些日子,一定要上门谢谢人家去,救命恩人呀,一辈子都……”  李高成一边默默地听着,一边想象着当时对这一家人来说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情景。  5000块钱,几乎让夏玉莲借遍了大街小巷、亲戚朋友,这里头当然还包括一家人原有的一些积蓄。而这几乎要了两条人命的5000块钱,如今对一些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不就是一桌饭钱,一晚上的唱歌钱?  夏玉莲的媳妇依旧不停地说着:  “……我婆婆说了,你这一两天就要来的,她说你那钱已经差不多快凑齐了,过了这两天,就一定给你送上门去。其实上一次就该给你送去的,住院并没有花了那么多,可那一家孩子要结婚了,就先还给人家了……“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李师傅,我姓李,叫李高成。”李高成终于打断了她的话,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李高成?”面前的这张脸上突然又布满了刚才的那种困惑和茫然,就好像她根本就不知道李高成是谁似的,好一阵子才说道,“原来你不是市里那个李师傅呀!……李高成?这名字听上去怪熟的么,你找我婆婆有啥事?“  “你婆婆没在你跟前说过我?”  “……”她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看来她还是不知道李高成这个名字,更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也许她根本没想到也没联系到有一个市长的名字也叫李高成,大概是眼前这个人的模样和穿着,以及她的这个家和她的那个婆婆距离那个想象中的市长的身份和举止实在太遥远太遥远了。一个前呼后拥、万人瞩目的市长怎么可能会走到这种地方来,怎么可能一个人走来找她婆婆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女人?  这么说来,夏玉莲极可能也从来没在她的媳妇面前提起过这个叫李高成的人。  李高成突然感到一阵少有的尴尬,他本想说出自己的身份,但这种想法立刻便被自己制止了,他甚至有些后悔说出自己的名字。你不就是想让她知道你是个市长么?知道了又怎么样?让她感到吃惊,感到不好意思,感到始料不及,感到原来自己的婆婆竟还有这样的一个当市长的关系,然后便没完没了地让婆婆来利用这个关系,来不断地找你?  是不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夏玉莲才没把这些说给自己的媳妇?  是的,唯有这样才符合夏玉莲这样一个女人的为人和品行。  也唯其如此,才让李高成越来越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内疚和难以言表的痛心。  “你到底有啥事么?”看着他好久一声不吭,她脸上渐渐显出一种警觉的样子来,“是不是她也欠……”  “不不,是我欠她的,我是实在不知道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看这样好吗?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们留下来,等她回来让她给我打个电话。”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笔来很快写下了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同时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交给她时他问道,“你婆婆身体还好吗?”  “唉,就那样,时好时坏的。我们做小辈的也劝不下,公司里不景气,我家那口子也是死吃一口的货,到现在了也是天天上班。天天上班也一样,快半年了也没发一分钱的工资。眼下又添了这么一口子,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欠了一屁股的债,没法子,就由着他们吧。前年去年的还能种人家两亩地,多多少少还有点受益,至少粮食啦菜啦的不太发愁,今年人家把地都收回去了,说是有了新的政策和规定,不再让种了……”  “种地!”李高成有些吃惊地问,“种什么地?”  “就这附近农民的地呀!如今好多城郊的农民都靠这靠那的富啦,嫌种地不赚钱,就让我们这些没本事没出息的工人给种了,反正荒着也荒着,让我们种了,多多少少给点就行。于是我家婆婆就种了人家两亩多地,累是累点,可菜啦粮食啦的,也就差不多够啦。在人家看上去不算啥,在我们这些人看来可是一大笔收入呀。我们公司里的好些人都这样……”  夏玉莲的儿媳妇轻轻松松地说着,李高成却听得目瞪口呆。原来是这样!他以前也看过这一类的报道,好像还有什么报纸和电视把这作为一种新生事物大肆宣传,以证明这是改革带来的一种令人欣喜的新景观,城市的姑娘嫁给农民,农民的土地承包给工人。当时连他也觉得这确实非常有意思,但却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那你婆婆现在在哪儿上班?”李高成感到夏玉莲的儿媳妇话里有话,不禁又问起了夏玉莲的情况。  “她那么大年龄了,还能去哪儿上班。其实也挣不了几个,一天没明没黑地干十多个小时,一个月才给她二三百块钱。给人家一个让私人承包了的纺织分厂干临时工,像那样的黑厂,招的都是农村的临时工,明明知道那是个宰人的地方,可就是劝不下她,真的是没法子……”  “不都停工停产了么,怎么还有私人承包的分厂在干活?”  “你是外人,哪儿懂得这儿的事情,停工停产的都是公家的集体的,人家私人承包的厂子还能停了?要是人家的停了,公家的不就开了工了?“  “……哦!”李高成大大地吃了一惊,“都是些什么人承包的?”  “还有什么人?我们这些当工人的还能承包上?不都是公家的那些头头?说是承包,不就是把公家的东西变个花样换成自家的?如今的事,还不就是公家的人在糟蹋公家?“  “这些分厂都在哪儿?”  “十好几个呢,围着公司一圈儿一个一个新盖起来的地方差不多都是,听说生意都好着呢……”  “你婆婆在哪个厂?”  “好像是……什么来着,你看我这记性,对了对了,叫什么'昌隆服装纺织厂',就是原来的第九分厂,离公司大门大概有一站地远……”      《抉择》  第二十九章    大厂死了,而眼前的这些小厂一个个却活得张牙舞爪、朝气鲜活,以至于虎视眈眈、蛇欲吞象!  就仅仅只因为一个姓公,一个姓私?  或者,就因为一个包袱太沉,负担太重,摊子太大,管得太死,权力太少,转产太慢,观念太落后,思想太僵化,技改能力太差,市场意识太薄弱……而另一个则包袱轻,摊子小,没责任,没人管,什么条条框框都没有,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只要能赚了钱便可以运用一切手段……所以才有了这么两个迥然不同的结果和局面?  既然包袱太沉,何以又会生出这么多更大更沉的“寄生物“来?负担太重,那么眼前这些所谓的分厂又是谁在负担着?摊子太大,怎么在这摊子之外又能多出这么多新摊子?管得太死,又怎么会乱成这样?权力太小,如何会干出这么多胆大包天的事端来?转产太慢,那么眼前这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分厂又怎么干得这么欢势?观念太落后,思想太僵化,市场意识太薄弱,那么仍然还是这些人,为什么在那儿干就死气沉沉,一到了这儿立刻就鹰扬虎视?技改能力太差,但眼前的这些“黑厂“的技术水平只怕还远远不及老厂的一半,为何却一个要死,一个能活?  能这么说吗?能说得通吗!  而如果仅仅是因为一个姓公,一个姓私,那么也一样有无数个姓公的企业,一样有无数个同中纺相类似的国有企业,不一个个都活得壮壮实实、傲然挺立,以至于所向披靡、无敌于天下?同样也有无数个正儿八经、货真价实的私营企业、个体企业,即便是费尽心力,疲于奔命,不也是一个个仍在苟延残喘,气息奄奄?而偏是眼前这些个围着国有企业的不公不私的“寄生物“们,倒一个个活得有滋有味、靡颜腻理?  对这一切你又能做何解释?  你解释得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李高成一边瞅着公司四周这一个个暗黝黝、黑沉沉的像一只只大臭虫一样的分厂,一边困惑不解、满腔愤怒地思考着。  他突然想到了刚才夏玉莲儿媳妇说的那些话:  “……停工停产的都是公家的集体的,人家私人承包的厂子还能停了?要是人家的停了,公家的不就开了工了?““……说是承包,不就是把公家的东西变个花样换成自家的?如今的事,还不就是公家的人在糟蹋公家?“  这个看上去没念过什么书,没有什么文化水平的工人妻子,说的这些话,却是这样的深刻、沉重,这样的耐人寻味而又发人深省!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那个钉鞋的胡辉中给他说的那句话:  “……李市长,这些年你只在上面,下面的这些事你大概什么也不了解了……如今的人,都只认钱,还认什么技术……就像一个大筛子,哪儿也漏,你捂得住么?”  确实不了解了,因为你根本了解不到,也根本下不来了。几乎就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己却整个被蒙在鼓里了。  他们瞒着自己究竟还干了些什么?  即便你一辈子都两袖清风、清贫如洗,但你的政绩如果全都是这样的话,那你同样跟那些大贪官污吏、大腐败分子毫无二致,没什么两样!  “昌隆服装纺织厂“,几个遒劲的大字,竟然还是一个部级领导的题词!  想想也并没什么奇怪的地方,成立一个新厂,找一个领导写一个厂名,这很平常,更算不上什么违法乱纪。如今的这种事情多了,早已没人把它当一回事了。但反过来你再仔细一想,可并没那么简单。一个这么大的领导给一个厂题了词,几乎就等于是给了这个厂贴了一张护身符。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上边的领导早就支持我们这个厂了!想怀疑我们吗?那不就是怀疑上面的领导!想查我们吗?那不就等于要查上面的领导!  只要一看到这张门牌,你就得掂掂它的分量,同时你也就感到了它的威势和背景。  它会让你感到很神秘,而神秘就是一种权威、一种象征、一种深不可测的玄机和力量。  这也许正是它的主人们所想表现出来的东西。  两个相当威严的门卫直挺挺地站在大门口。  幸亏带着工作证,没想到门卫只粗粗地看了一眼,连拿也没拿就挥挥手放行了。  原来只是个样子。  也许它要的就是这么一个样子。  驴粪蛋外面光,走到里面,立刻就发现它里面其实要多差有多差,要多脏有多脏!  但看得出它相当的繁忙。厂院里、敞棚下,人来人往,车来车去,沸沸扬扬地吵成一片。尤其是库房里的棉花堆积如山,而且仍有满载棉花的车辆不断地驶进来。其实一个纺织厂是好是赖,有效益没效益,只须看看他库房里棉花的多与少就会清清楚楚。  说是一个服装纺织厂,其实服装只是其中极少的一部分,或者根本就只是一块招牌,目的无非是让人感到,无论是产品,还是性质,它都确实是不同于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一个分厂。  但懂行的人只要一进来立刻就会明明白白,这个所谓的服装纺织厂,其实仍然是一个纯粹的、同它的主厂中纺公司的产品性质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的一个棉花纺织厂。  让李高成感到震惊的是,在这个纺织厂里,原则上必不可少的分级车间、加湿车间、清花车间、棉花疏松车间,竟然全都放在一个车间里就全部完成了!  而且并条车间、粗纱车间、细纱车间、络筒车间也竟是在同一个车间里就完成了。其余的经纬车间、浆纱车间、织布车间。以及整理车间也同样在一个车间里就全部完成了。  对一个稍有纺织常识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因为这样做不仅会直接影响到产品的质量,而且肯定会使一些所谓的工序形同虚设,根本不可能兑现。而若要不使产品质量受到影响,同时又要让那一道道的工序全都兑现,那就只剩了一个办法:最大限度地损害工人的工作条件和个人权益,也就是说,完全无视工人的存在或者根本不考虑工人的身体!再进一步说,要换来这一切,就必须牺牲掉人!  当李高成好不容易找到夏玉莲所在的这个车间,当他掀开那个沉重而又极为肮脏,几乎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车间大门的布帘子时,一股浓烈的、刺鼻的、凡欲让人窒息的气味呛得他根本就走不到里面去。  其实他也无法再迈出一步,因为他根本就看不见眼前的任何东西!  半空中几团朦朦胧胧浑浑噩噩的东西,大概就是车间里用于照明的设施了。  棉绒、灰尘、粉末、杂屑、湿气……像浓雾一样弥漫在整个车间里。  尤其是各种机器发出的那种震耳欲聋的轰响,几乎能把你给震晕了。一步之遥,即便你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也无法听清你在说什么。于是所有的人要想交流,都只能像聋哑人一样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然后比划来比划去。  这是棉花进来的第一个车间,即使是在工序单一、通风良好、设施齐全的公司车间里,也是最脏最污浊的一个车间。而如今几道工序合并在一个通风条件极次、连一些最基本的设施也没有的车间里,工人的工作条件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不管你怎样想象,当你看到眼前这一切时,那种让人震惊的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  站在车间里几分钟后,才渐渐能看清眼前的一些东西。  但只在这几分钟里,脸上身上就已经布满了厚厚的一层棉绒、粉尘、杂屑一类湿漉漉、粘乎乎的东西。尤其是眼睫毛上的感觉最为明显,擦了一次,立刻又想再擦一次,否则就糊得你根本无法看清眼前的东西。  最最让李高成感到难以相信的是,这个车间对棉花保护的设施居然远远要比对人的保护好得多,严格得多,周到得多!处理过的、变得非常洁净了的棉花,竟是在一个全封闭的大圆筒里被传送出去的。传送过去的棉花库里,干净清洁的情形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同工人们工作的这一边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  一连问了好几个工人,才总算找到了正在机器旁大汗淋漓地劳作着的夏玉莲。  夏玉莲活脱脱的就是一个“白毛女“,头上、脸上、衣服上全都厚厚地长了一层长长的白毛,以至于让李高成好半天也认不出来眼前的这个“白毛女“到底是不是夏玉莲。  她正在费尽全力地干着活,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得到她的背是那样的弯,她的身板是那样的单薄,她喘气喘得是那样的厉害。虽然脸上捂着一个老大老大的口罩,但可能是因为粉尘太重,车间里太湿,口罩戴上很快就会透不过气来的缘故,所以口罩几乎全脱落到了下巴上,整个鼻子整个嘴全都毫无遮拦地裸露出来。其实在这样的地方干这样的重体力工作,尤其是在这样污浊的空气环境里,如果不口鼻共用同时大口大口地呼吸,根本是不行的。戴口罩在这里纯粹是形同虚设,没有任何作用,而不戴口罩,对人体的损害无疑是极为严重,后果也将是不堪设想的。  李高成捅了好几下才让她费力地转过身来,她看了他一眼,朝他打了个手势,又继续地干了起来。  她也一样根本看不清他,因为李高成的脸上、头上、衣服上也全都糊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毛,他也一样成了一个“白毛男“了。  一直等到李高成把她从车间里拉出来,一直等到李高成在脸上擦了又擦,把身上的那一层厚厚的东西拍了又拍,她仍然还是没能认出他来。  可能是外边的光线太强烈了,可能是听力被震动得太麻木了,可能是视力已经变得太弱太差了,也可能是太突然太突然了,不管李高成是怎样大叫大喊,怎样地解释自己,夏玉莲依然有些发愣地看着他,不断地朝他摇着头,不断地问他找她究竟有什么事。  也就在此时,李高成觉得背后好像被什么东西使劲扭了一下,紧接着自己就不由自主地转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于是他便看到了离自己鼻头只有几寸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张同样是满脸白毛,但却是凶相毕露的面孔,一个气势汹汹的声音像炸雷一样撞击着耳鼓:  “你他妈的不知道正在上班!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到这儿来究竟要干什么!你他妈的招呼也不打,就敢把我们的女工拉出来?这儿的人敢是没主的!狗胆包天,你他妈的……”  “你,你是干什么的!”李高成好像好一阵子了,才有点回过神来。他似乎也一下子被这个人的无礼蛮横震怒了,有些激愤地怒斥道,“你怎么能随便骂人,谁给你的这种权力!把你们的厂长马上给我叫过来!放开你的手……”  “他妈的,还没见过你这种东西……”李高成最后听到的似乎就是这一句,也不知道是因为里边的气味太浓烈了,还是外边的光线太刺眼了;也不知道是刚才自己这么猛然一甩甩得太猛了,还是因为太累太困太饿了;也不知道是这突如其来的事端把他给气憎了,还是这个凶相毕露的家伙把他扭得太狠了……他只觉得天上的那个太阳就像一道弧形的光在眼前闪了一闪,一道黑色的巨大的铁门便轰隆一声朝他崩塌了过来,就好像浑身被绑死了一样,眼前的水泥地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是在一个过道里了。  两个人一边一个就像拖什么东西似的正把他一层一层往高处拉。  隐隐约约地,他好像觉得这地方是个职工食堂,又好像是个饭店,又好像是个歌厅,又好像是个宾馆。而且离工厂并不远,几个车间里带着震颤的轰鸣声,清晰可闻,仿佛就在附近。  他本想站起来,但可能是两个人拖他的速度有些太快,也可能是自己还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根本就站不起来。  他觉得鼻子上好像糊着一层粘乎乎的东西,用手指探着摸了一下,才发现原来是淤血,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间,他完全清醒了过来。  他渐渐地意识到自己当时迎面给重重地摔倒了。  就在自己所管辖的市区里,就在自己当了十年一把手的这个公司里,自已被这么狠狠地摔了一跤!摔得这么重,摔得这么惨!  他再次试着想站起来,但因为自己就像被绑架着一样,这两个人把他压得很低,仍然没办法站起来。  等再上了一层时,水泥地便变成了地毯。可能是隔音好了的缘故,车间里的那种轰鸣声顿时也小了许多。  好像是不再上了,他被顺着地毯一直往过道的里头拖了过去。  他渐渐地听到了一种幽远而轻快的音乐声,同时也闻到了一股美味佳肴的清香。他突然感到是这样的饿,而且也不知道是因为俄,是因为被拖得太狠,还是因为那一跤,他又感到是那样的头晕脑眩。  一道像是用皮制品密封的房门口,两个人停下来摁了一阵子门铃,他正想借这个机会站起来的时候,房门一下子被打开了。  他再次被拖了进去。他突然明白了,这两个人这样拖着押着他,分明是一副邀功请赏的架势,所以他也就根本别想站起来。那么也不用说,他是要被拉来见这里的主人了。  厂长?经理?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不由自主地猜想着。  一个套间,又是一个套间。地毯是这样的厚,沙发桌椅又是这样的高档,空气是这样的清新,屋子里又是这样的温暖,尤其隔音设备是这样的好,外边的杂音一点儿也听不到。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世外桃源!  真让人难以想象。  最后的一扇门终于被打开了,同时也好像是被打开了一道音海和酒池的闸门,音乐的旋律和酒肉的浓香铺天盖地的宣泄而来……”  两个人扑通一声丢开了他。鼻子似乎又给撞了一下,他再一次尝到了自己作为人的权利被全部剥夺了的感觉。也就是这时,他听到身旁押他的一个人恭顺却又分明是炫耀的说话声:  “老板,就是这个家伙,不三不四、鬼鬼溜溜地在咱们的厂子里转悠了好半天,后来又偷偷地溜进了车间里,还把我们的一个女工拉出来,不知道想干什么。我们当场抓住了他,他居然还说要找厂里的领导。你瞧瞧他那尖嘴猴腮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东西……”  李高成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了一把,终于费力地抬起了感到分外沉重的头颅。  他看到了一张老大老大的圆桌,看到了圆桌上各种碟子盘子后面的一张张脸……  他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  他又在自己的眼睛上使劲擦了一把……  他不相信,他真的不能相信,他也实在无法相信……  怎么这些脸会这么熟悉?怎么会是这些脸!  他真不愿意看到是他们!真的不愿意!  他看到的几乎是那一天在他家里的原班人马:  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内弟,“特高特“客运公司的董事长钞万山。  原省人民银行副行长,“特高特“客运公司的副董事长王义良。  还有那天晚上来的两个主任,好像还有那个总会计师……  还有两个不熟悉的面孔,可能就是这个地方的负责人了……  还有,他真不想还有这么一个还有,他竟在这里看到了五六天都没回过家的妻子!这个区检察院反贪局的局长吴爱珍!  这会是真的吗?这真的是真的吗?  李高成感到了一阵阵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就像无法面对这残酷的事实一样使劲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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