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公司领导终于让他离开了大门。一来说他老了,身体不行了;二来说他脑子也不清楚了,动不动就出事。 “……胡说八道,全是胡说八道呀!”老人一提起这事来,就总是气得满脸紫青、浑身发抖,“李市长,你看看我老不老?你再看看我脑子清楚不清楚!他们不让我再看大门,是因为他们心里有鬼,他们干了鬼事呀。李市长,今天你来啦,我就全说给你,我就把他们的鬼事全都给你抖出来。孩子们都不让我说,说这些事情是你能管得了的吗?我实在是老啦,跑不动啦,这个厂子是咱们用命换来的呀,要是临闭眼前我不把这些事说出来,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呀……” 王英烈说到这儿,从贴在墙上的一幅年画后面拿出一个纸包来,纸包里是好几十张都已经有些发黄的单据和让人签过字的白条子。老人把这些单据和白条子一张一张地打开,然后全都摆在客厅里的双人床上,大大小小地摆了一大片。 “李市长,这些都是证据,铁证如山,只要政府下决心管他们就一个也别想跑得了。”老人此时痛心疾首的样子,就好也抓住了一群盗贼似的,“李市长,你先看这个条子,这是公司B总经理冯敏杰亲手写的,你看这些领导的胆子有多大!” 一张办公用的白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溜字: 李金兰同志: 接公司领导通知,高城县河西纺织机械配件厂调我公司旧织布机配件 9200件,请给予开出证。 供应处:吴飞鹏 1991年9月25日 情况属实,属于废品,请开证放行。 冯 敏 杰 1991年9月25日 就这么一张白纸上,连一个公章也没有,竟一下子拉走了公司9200件织布机配件!李金兰是分管门卫的保安处处长,吴飞鹏是供销处的副处长。一个供销处副处长的通知,再加上一个公司副总经理的签字,9200件织布机配件就这么作为废品轻而易举地出了厂! 直看得李高成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些人胆子怎么会这么大,既是废品,又如何要调给一个县级的纺织配件厂?而对于机器配件是否属于废品,是要经过一道道严格的鉴定程序和监督手续的。像如此大的废品数目,怎么可以只凭一个白条子就让放行?而像这大宗的国有企业废品是只能卖给国家指定的废品回收公司的,否则就是违法行为。但就是这么一张白条子,就把9200件织布机配件当作废品给处理掉了。 简直就是明火执仗,公开抢劫! 还有一张跟白条子没有任何两样的出门签证单,是这样登记的: 厂保卫处: 此有我公司废品粗纱机6台,细纱机4台,并条机11台,马达14台,变 压器5台以及各种电机废品共143种,请予以放行。 运载车型:东方牌10吨卡车。 运载车辆数目:4辆。 废品回收单位:大榆市机械厂回收公司。 …… 供应处1991年11月19日 1991年10月份前后,正是国家贷给中纺一亿多,中纺技改工程全面上马的时候!这些企业的蛀虫们,也正是借这个机会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大发不义之财! 没有公章,没有签字,连落款的具体名称都没有!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破绽来:市属国有企业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废品,为何要让几百里以外的大榆市机械厂废品公司回收?而这个大榆市机械厂废品回收公司分明就是一个个体性质的废品收购站! 对此国家曾三令五申,多次下过文件:凡属国有企业退下来的机器和机器配件,必须作为废品就地处理,严禁私下扩散,不能卖给农村、个体户、乡镇企业,更不能卖给个人,尤其是经过技改工程撤下来的机器和机器配件,绝对不能随意买卖。不仅不能卖给个人,同样也不能卖给国有企业。这些文件里特别指出的是纺织企业的机械和配件,因为这些机械和配件一旦流失出去,势必会给假冒伪劣产品的泛滥大开方便之门。 作为一个大型国有企业的主要领导,莫非连这种分明属于违法乱纪行为的举止也毫不知晓? 如果说前边的几张条子还让李高成感到有些吃惊的话,那么另外的几张条子就实实在在地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了。 今收到: 高城县河西纺织机械配件厂织布机技改配件8500件。 收领人:四分厂二级库管理员马振海 1991年10月18日 一个县级的纺织机械配件厂,在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刚从一个超大型国有企业里拉走织布机废品9200件,紧接着又运来属于技改新产品的织布机成品配件8500件!这种连任何手脚都不做的勾当,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干了出来! 另一个条子同这张条子几乎一模一样: 今收到: 大榆市机械厂技改纺织产品粗纱机6台,细纱机4台,并条机11台,马 达14台,变压器5台以及各种电机产品245种。 收领人:公司大库管理员刘丽琴 1991年12月2日 11月19日拉出,12月2日拉回,前后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而且拉出去这么多,拉回来仍是这么多,这些大件的出说入竟完全相同,连改都不改! “李市长,这条子都是我从马振海和刘丽琴那儿复印出来的,要是有一点儿假,就拿我以法律论处!”王英烈一边用发抖的手指着这些条子,一边义愤填膺地说道,“马振海和刘丽琴说了,这些拉回来的新机器,全都是刚从咱们这儿拉出去的旧机器呀!有的连牌子都没换,光是刷了一层漆就当做新机器给拉回来了。李市长,干这样的事,天理不容,十恶不赦,放到过去是要千刀万剐的呀!你说说他们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子!要是毛主席老人家还在,他们敢这么干吗!说是不让搞运动了,可要是真的来了运动,他们一个个的都逃得了吗!别的咱就不说了,要是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对他们还会只是游游街、戴戴高帽子吗?这些当领导的如今都怎么啦,咋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后怕!就是过去的地主资本家,也还常想着得给自己的儿孙留一条后路呀……” 说到这儿,老人指着另一张条子说道: “李市长,你再看看这个,你再看看这个,你想都想不出来他们的胆子有多大……” 拿在老人手里的是几摞子不同式样的收据。 在一张出门证的背后,竟然附着17张同样的车号、同样的货品、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单位、又几乎是同样的分量的收据: 今收到: 河西钢铁公司14公分钢材10吨,已入库,空车,车号为076243,请门 卫予以放行。 公司一库管理员:××× 1991年10月16日 今收到: 河西钢铁公司14公分钢材10吨,现已卸货,车号为076243,空车,请 准予放行。 公司二库管理员:××× 1991年10月16日 今收到: 河西钢铁公司14公分钢材102吨,已卸入库房,空车,车号为076243, 请保卫处准予放行。 一分厂库房管理员:××× 1991年10月16日 17张这样的收据!这就是说,就这么一车钢材,在中纺大大小小的库房里转了这么一圈,就等于卖给了中纺织17次!也就等于卖给了中纺17车!就像玩戏法一样,17吨钢材一转眼间就变成了170吨! 还有一车沙子卖了12次,一车石料卖了9次,一车水泥卖了14次! 真是今古奇观,闻所未闻! 望着眼前的这些条子和单据,直看得李高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余的条子基本上大同小异,一样的胆大妄为,一样的无法无天。若不是亲眼看到这些条子,只怕你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在他们手里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李市长,他们就是为了这些才不让我干了呀!”王英烈疾首蹙额地继续说道,“为了这些条子,他们给我许了多少愿,答应要给我多少好处。先是说要给我加两级工资,后来又说要给我一笔钱,最后竟说要给我分一套好房子。李市长,你说我能答应么?我要是答应了,当初我干嘛要拼死拼活地保住这个厂子?我要是答应了,我还咋在这个厂里活人?我又咋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再说,他们给我许的那些愿,不全都是些鬼话、谎话、日弄人的话!要是这个厂子没了,就像现在这样,连工资也发不了,就算给我加上十级工资又有屁的用!他们那些当官的如今哪个住的不是好房子?可好房子又有什么用?他们住在那好房子里头,还不跟住在监狱里一样?大天白日地还让保安人员站岗放哨,那活着还不跟死了一样!真是狗眼看人低呀!我没答应他们,他们倒还不停地来要挟我,吓唬我,说如果我要是把这些事情捅出去,就要把我怎么怎么样。我对他们说了,年轻时我为了保住这个厂子,连命也不要了,如今我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怕你们把我怎么样!我在这个厂里干了一辈子,谁要是想把这个厂子给毁了,舍了我这老命我也绝不答应他!年轻的时候我都没怕过死,如今都快活到头了,这条老命我舍得!我早就豁出去了!真是一帮败家子一帮败家子呀,把厂子糟蹋成这样,如今倒人头狗面地要来救济工人!他们一个个肥头大耳的样子,不都是喝的工人的血、吃的工人的肉!他们怎么有脸来给工人发救济!把吃了我们喝了我们的都给我们工人吐出来……” 《抉择》 第二十七章 一家一家的都是这么小,都是这么窄,都是这么贫困,都是这么室如悬罄、一贫如洗。 这些本应是国家中流砥柱的工人们,他们本身的抗灾能力竟会是如此的微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就算工人们愿意接受救济,但这一切仅仅是靠救济就能解决得了的吗?如果一个国家国有企业的工人都得靠救济才能生存的话,那么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如果这一切是因为改革带来的,那么这样的改革又有什么意义! 改革的最终结果,莫非就是使得国有资产大量流失和国有企业中的蛀虫成批出现? 而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这种境况和局面又是怎样形成的? 那些同样本来应该是国家中流砥柱的领导干部们,他们本身对金钱对财富诱惑的承受能力何以也竟会是这样的微弱、这样的不堪一击? 这又是为什么? …… 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贫民窟啊,连厕所也仍然是十几年前的样子,露天的粪坑,矮矮的护墙,破旧的连水泥也没了的便池,黄黄的厚厚的一层尿水结成的冰,爬满了厕所的每一个地方。即便是在大冬天,一股浓烈的气味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样的一个厕所旁边,竟然还摆着一个钉鞋的小摊。在呼呼的寒风里和让人透不过气来的臭味中,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像泥塑一般地坐在那里。 李高成突然觉得这个人是这样的面熟,从厕所里出来走出去好远了,不禁又回头望了一望,这一望,让他立刻认出了这个男子。 胡辉中!中纺最优秀的高级技工之一,参加全国技工比赛,曾连续两次夺冠! 没错,就是他,胡辉中,一个同某港台著名女影星谐音相近的名字。其实在李高成的记忆里,胡辉中的性格也像个女性一样,是个很腼腆的小伙子。 胡辉中跟李高成几乎是同时调进中阳纺织厂的。 他之所以对胡辉中印象深刻,就是他当时是一个考上了中专,同时又是一个被中纺招了工的插队生。在这两者之间,胡辉中选择了招工而没有去上学。这在当时曾是一个老大不小的新闻,也给了中纺许许多多工人和干部很强的一种自豪感,当然这种举止也曾给李高成自己带来过荣耀和压力。 他至今还记得同胡辉中当时的那次谈话。 “你为什么不愿意升学而愿意当工人呢?”李高成一手拿着胡辉中的招生通知书,一手拿着胡辉中的招工表问道。 “……因为中纺是个好厂子,国家的企业,铁饭碗,待遇高,好多人走后门都进不来的……“胡辉中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慢慢地说着。 “升学也一样呀,好多人走后门也一样进不去的。再说,中专毕业后,你的身分就变了,不再是工人而成了干部。那饭碗更铁,待遇更高,是好多人盼了一辈子都盼不来的事情呀。“李高成当时真的想让他升学。 “我家祖辈三代都是工人,现在的待遇都很好。爷爷、爸爸,从来也没人小看过他们,就连在文化大革命中也没有受到过任何冲击。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工人是主人,当干部,当工人其实都一样。“ “小伙子,好好想一想吧,我怕你到时候会后悔的。” “不会,我不会后悔。我这人我清楚,根本就不是当干部的料。至于那些书本知识,在业余时间也一样能学到。再说,早上班,早受益,年龄这么大了,也不该再让父母老这么养着了。将来凭技术吃饭,我不会后悔。“小伙子当时说得斩钉截铁,显出一副非常自信的样子。 老实说,胡辉中的这番话确实深深地打动了李高成。他说得实实在在、毫不做作。他真是这么想的,所以最终就这么做了。 随后,李高成发展他入了党。 1985年,他亲自给胡辉中争取了一个名额,让他在纺织部举办的高级技工培训班培训了一年零三个月,成为中纺高级技工中的骨干。 1986年,胡辉中在全国纺织系统技工大赛中,获得第一名。 1987年,胡辉中在全国纺织系统技工大赛中,再次获得第一名。 也就是在这一年,胡辉中同一名纺织女工结了婚,是中纺女工中非常漂亮的一个女工。李高成当时应邀参加了胡辉中的婚礼,他甚至还在小伙子的婚礼上讲了几句话,认为胡辉中选择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他在这条路上走得非常实在和成功。 李高成记得清清楚楚,在千娇百媚、楚楚动人的爱妻身旁,胡辉中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满足和幸福。 也就是在那一年,李高成离开了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当上了市里的副市长。 从那以后,李高成就再也没见过这个胡辉中,而胡辉中也从来没有来找过他。 而如今,却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让他见到了胡辉中。 他转身走过去轻轻地问道: “……小胡,真是你呀,你还认得我么?”李高成明知道这话问得很蠢,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咋不认得。”胡辉中低着头,憋了好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你刚进厕所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李市长。”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厕所过道里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你怎么干了这个了?”良久,李高成才又这么问了一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实在不知道该给眼前的这个高级技工说点什么。 “……没合适的活儿干,就干了这个了。”胡辉中始终低着头,始终不朝他看一眼。 “那也再没个合适的地方了,干嘛把摊子摆在这儿?” “别的地方都让人占了,没地方了。” “中纺的宿舍区这么大,就都让人占了?” “……人家都比我干得早,我要再占过去,人家要……李市长,这里头的事情有些你并不知道……“ 李高成一下子就明白了,即便是像钉鞋这样的行当,也不是你想干就能干,想往哪儿摆就能往哪儿摆的。 “凭你的技术,又是这么年轻,干什么不行,为什么非得干这个?”李高成不无惋惜地问道。 “都试过了,都干不成。我不能离家太远,我得照顾孩子。孩子刚7岁,刚刚上了一年级。孩子一放学回来,我就什么也不能干了。“ “那你妻子呢?你们可以轮换着管家呀。” “……我们离了都快两年了。”胡辉中淡淡地说道。 “离了!”李高成一惊,“为什么?” “……厂里停工停产,发不了工资,没有积蓄,没有住房,又没有别的收入,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米面夫妻,酒肉朋友……没吃没喝的,那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可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家里刚有点困难,就能忍心撂下丈夫和孩子不管了?” “……离婚是我提出来的,跟她没关系。” “哦?”李高成不禁又是一惊。 “没法子的事,后来我也看出来了,有些女人,是不会跟着你受苦的。刚没了工作,也是到处找活干,干营业员嫌累,干推销员嫌苦,摆个摊嫌丢人,闹个饭店小卖部什么的又没本钱……其实也怨不得人家,哪个女人愿意找个一辈子受苦的男人?男人没本事没出息了,女人还能去做啥……后来就去泡歌厅,干三陪,再后来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才提出了离婚。在我们公司,像我这样的多啦……实在没法子,要有一分奈何,我不会跟她离的,是自己没能耐,何况还有孩子,你有什么资格跟人家提离婚……“ 胡辉中木无表情地坐在寒风里,就好像说别人一样说着自己。 沉默了一阵子,李高成好像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你有这么好的技术,你跟别人不一样,像你这样的高级技工,不会没地方要你,钉鞋可真是太可惜了。” “……李市长,这些年你只在上面,下面的事你大概已经不了解了。如今的人,都只认钱了,谁还认技术?就像咱们这儿,如今那些当领导的,究竟哪个真正关心过厂里的事?前些日子工人们闹事,你也到厂里来了,李市长,你别嫌我说话难听,这里的情况你真的不了解,如今跟你那会儿可真的不一样了,人变了,心也变了,没希望了,真的没希望了,国家再扶持也没用,再给钱也是往没底的黑窟窿里扔。就像一个筛子,哪儿也漏,你捂得住吗。过去只要说是公家的钱,就谁也不敢乱花;如今颠倒过来了,一说是公家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如今的干部,谁还把公家当一回事呀。吃香的,喝辣的,小汽车什么牌子的好就坐什么牌子的,饭店里什么菜好就吃什么菜。公司里的领导在外边跟妓女鬼混让公安局当场逮住,回到公司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公司里的学校老师好几个月也发不了工资,工人们的孩子连书也念不起了,公司干部的子女却能一次花17万到太平洋国际高级私立学校去念书。一个人当了领导,哥哥弟弟儿子女婿就全都成了老板。当领导当干部的成了这样了,我们当工人的还能有了好日子?厂里像我这样的工人有的是,一对一对离婚的多了,有什么办法呀,其实不如我的人多着呢。上吊的,喝安眠药的,看不起病买不起药活活疼死、病死的,抢的、偷的、闹事的……李市长,真的是不行了,一点儿希望也没了。以前看着领导干部们那样子,还会生气,还会骂街,现在早已经看惯了,看淡了。你生气又能咋的?闹事也还不是白闹?除非再搞一场运动或是再闹出一场大乱子来,可真要那样了,这个国家不也全完了……“胡辉中被冻得灰白的脸上,显出来的全是茫然和绝望。 “小胡呀,你还年轻,你不应该把这个社会看得这么灰暗,国家和政府对那些阴暗的东西不会不管的。” “李市长,我说的都是实话,都是我的心里话。你其实也用不着劝我,对这一切我早想开了。我这么说,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埋怨谁。我这会儿还记着你当初给我说的那句话,说我选择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可我如今能坐到这儿,已经是走投无路了。要不是被逼到这种份上,谁能拉下脸坐到这里来。我刚开始学着给人家搞装潢,每个月人家只给我200元,说我是学徒工。我干了没两个月说什么也不干了,如今那些搞装潢的,全是靠蒙人坑人赚钱的呀。这样的事我一辈子也学不来,学不来你就揽不下活,揽不下活你就挣不了钱。后来就又学着给人修自行车,学会了,却批不下营业执照来,人家说没地盘了,让我等。我去了好多次,人家总是这么说。后来有人告诉我,你不送东西还能批下来?我想了一晚上,决定还是不给他送东西。一来我没钱,两条烟两瓶酒就得几百块,我送不起;二来这修自行车的活儿也太忙太累,离家也太远。都是上下班的时候活儿最多,有时候一辆接一辆,连你自己吃饭的空也没有,还怎么照顾孩子?最后才想到了钉鞋这活儿,证好办,活也不累,离家也近,想什么时候收摊就什么时候收摊,活儿多了带回家来也能做。你觉得我坐在厕所这个地方好像太脏太臭太偏僻太不像样,其实我觉得这地方挺好。一来离家近,我那家就在厕所旁,孩子一回来就能看到我;二来生意并不像人想象的那么差,公共厕所,谁不来呀,这个地方又都是穷人住的地方,都是一双鞋子补了又补的人家,还能没有生意;三来这地方也没人跟我争,不受别人的欺负,我这人大伙都还觉得靠得住,实在、公道,时间长了,都把鞋子往我这儿送。再说,这活儿我一直能干到六七十岁,我不愁将来没有活路。我这会儿唯一的希望就是把孩子抚养成人,将来孩子长大了不要小看她这个钉鞋的爸爸……” 李高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就这么一直默默地听着,一直默默地蹲着。一直等到有个钉鞋的来了时,才默默地离开了这个胡辉中。 还能说什么呢?你是市长,他是市民。他现在自食其力,全靠自己养活自己,甚至还给国家和政府交纳税金,他干的又是人们最不愿意干的活儿,在这样的人面前,你还能拥有什么权力?你管不着他,而他也根本就不想听你的。因为他当初是舍弃了一切来奔向你的,如今你却在他正当壮年时生生地把他给抛弃了,他失去对你的希望和信心,所以你所具有的权力在他面前也就失去了本应具有的合法性和效力。 就是这么简单,也同样就是这么让你恐惧和寒心。 李高成突然感到自己搞的这一套所谓的救济慰问竟是这样的可笑和滑稽。在这些人面前,你怎么还能说得出救济和慰问的话来? 李高成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最需要拯救的不是他们,而恰恰是你自己!是你这个币长!是你所领导的这个政府! 好好看看吧,你所管辖下的企业,你所管辖下的工人,你所管辖的地方都已经成了什么模样! 如果一个市政府所管辖的地方全都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不也就意味着你所领导的这个政府已经彻底的名存实亡了? …… 李高成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丢下那么多人独自走到了这所子弟学校里来。 平日里,他总是担心一个人走在街上时被人认出来,然而今天这种感觉却好像一点儿也不存在了。不知道是没人想跟他说话,还是因为天气太冷,他穿得太厚,人们认不出他来,抑或是因为这个地方太不景气,这里的人太悲观、太绝望了,以至于谁也不想对对方或者对一个陌生的人打量一眼,所以也就始终没有人认出他来。 当初的校门已经面目全非了,原有的漂亮的大门和大门两旁的报栏,现在已全部被一个个的商业门面取代了。有小卖部、小吃部,还有一个小药店,尤其让他没想到是,在这个学校的大门旁,居然还有一个老大不小的游艺厅! 还是当年在他手里盖起来的那所五层教学大楼,这在当时的企业子弟学校里曾经是最豪华、最漂亮的,如今已经显得非常破旧和苍老了。 正是上课时间,他一层一层地走上去,没想到教室里的学生竟会这样的少,有些教室里,竟然只有十几个学生!尤其是好些教室里都没有教师,任凭学生大打大闹,乱成一片。有好多居然从教室里打打闹闹地追了出来。李高成尤其吃惊的是,学生们乱成这样,却没有一个老师出来管一管。 当他走进这所子弟学校的一个教研室时,三个年轻教师里头居然仍没一个人认出他来。 都非常年轻,一个二十来岁的男教师,两个二十来岁的女教师。 对突然而至的不速之客,他们终于停止了刚才相当热烈的交谈和嬉戏,其中有一个脸上仍然带着笑意的女教师大大咧咧地问道: “找谁?” 显然没有人认出他这个市长来,也极有可能根本没有见过他这个市长,尽管市长从来都是一个市电视台频频出现的形象。据一项相当可靠的内部调查,除了干部家庭,一般的年轻人,甚至相当多的成年人都很少收看市里的电视新闻。晚上7点的新闻联播过去是省里的新闻联播,省里的新闻联播完了才会是市里的新闻节目。如果同自己没什么关系,没有一个人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看新闻的。所以他这个市里的“超级电视明星“,在年轻人中间是没有什么市场的。 “上课时间,那么多学生在楼道里闹来闹去的,就没人出来管一管?”李高成没接那个女教师的话茬,反问了这么一句。 三个年轻教师愣了一阵子,紧接着便有一个女教师满不在乎地对他嘲弄道: “哟!敢情你是教委主任呀?”随后便是几个人放肆的笑声。 李高成没笑,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笑,一边默默地坐了下来。 也许还是这个军大衣的原因,眼前的几个年轻人大概觉得他连个教委主任也不配。 “你到底找谁呀?”等到笑完了,几个人大概终于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那个男教师收敛了笑容问道。 “学校这么乱,就真的没人管吗?”李高成再次这么问了一句。 “你看你这个人,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呀?几个月发不了工资,连校长都没人干了,谁管谁呀!”一个女教师一脸蔑视地说道。 “校长都没人干了?”李高成只听说过学校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却还没听说过连校长也没人干了,“那校长干什么去了?” “校长还会干什么?生病了,回家了。”另一个女教师硬邦邦地说。 “那副校长呢?” “调走了,转到市里了。” “就一个副校长吗?” “另一个也正调着呢。” “那这儿就没人管了?”李高成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公司里都乱得没人管了,还轮得上管这儿?” “可这儿是学校呀?” “你这人才是的,好像你是国家主席似的,市里的头头都管不了这儿,你以为你是谁呀!”依然是那种放肆和轻蔑的口气。 “市里的头头都管不了这儿?谁说的?“ “呀!又成了公安局啦!谁说的?我说的,他说的,大伙说的,工人们说的,干部们说的。”大概是眼前这个又瘦又小的李高成让他们没感到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几个年轻人好像放松了刚才的戒备,又变得嘻嘻哈哈起来,“前几天公司的工人们要闹事,听说可把那个市长给吓坏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没敢合一眼,对着工人们又鞠躬又作揖又许愿又道歉的,好话说了几大车,就像个孙子似的,差点没尿到裤子上……”余下来的话便被一阵放肆的笑声给淹没了,笑声好久好久也没能停下来。 “你们咋知道的?”等到他们笑完了,李高成不带任何表情地问。 “整个公司、整个市里都传遍了,谁不知道?听说那个市长正在给省里作检查呢,这里的事早晚跑不了他,他肯定是完了。”几个人已经不再搭理他了,相互之间又开始聊起天来,“公司里的头头都是那个市长提拔的,想想那个市长咋会没问题?听说咱这儿的好几个公司里都有市长老婆的股份,给省里、中央告状的告海了!有人还说那个太平洋国际高级私立学校也有市长的股,要不公司的头头们咋就把自个的孩子全放到那儿上学去了……” 李高成听着听着,终于默默地走开了。 其实也不需要再听下去了。 在你没有表明你的态度和作出抉择前,人们将会对你作出任意的、各种各样的评价和猜测,这是你根本无法控制和无法选择的事情。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摆着这样的政绩,又想堵住老百姓的嘴,你做得到吗? 《抉择》 第二十八章 其实哪儿也用不着再去了,还想再看到什么呢? 让人瞠目结舌的罪恶下产生的让人瞠目结舌的贫穷,比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更骇人听闻的敛财方式下所出现的骇人听闻的两极分化,眼前这一幕一幕的情景还没让你看够么? 我们改革的前景原本是那样的美好和诱人,但在眼前这个国有大型企业里,究竟是什么正在一步一步地摧毁、颠覆、衍变着改革的实质和初衷? 李高成默默地在寒风里沉思着。 本想回去了,但也许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所产生出的一种特有的感情,让他觉得一定得去看看另外一个此时此刻让他分外思念的人。 也同样是十多年没见过了。 曾给他的两个孩子作了将近五六年奶妈的一个纺织女工夏玉莲。 夏玉莲同李高成的年龄差不多,想想也应该是五十四五的人了,很可能已经退休许多年了。何况公司里现在是这样的情况,退了离了,时不时的每个月还可以领到一些退休金和生活费,若还在岗位上,只要停工停产,可就什么也没了。如果身体可以,还想再干,办了手续也一样可以再去干点;临时工,等于是领双份工资,这样反倒更保险。 夏玉莲和妻子吴爱珍几乎是同时生的孩子,所不同的是,夏玉莲的是第四胎,吴爱珍则是第一胎。 那时候李高成和夏玉莲同在新华纺织厂,而且同在一个车间,所不同的是,夏玉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纺织女工,而李高成当时则已是车间主任。 妻子生这个孩子,检察院前前后后给了她五个多月的假期,而夏玉莲产后还没半个月,就又出现在车间里。她本来用不着这么早来上班,那时候纺织女工的产假可以延长到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