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_张平-10

你究竟算是个什么人?你几乎失去了你原有的一切,你真是什么也不是!你的个性、你的特点、你的脾气、你的本色,还有你当初叱咤风云的威武和气魄、运筹帏幄的策略和谋断都是什么时候给丢了的?你还像你吗?什么时候才会变得有校有角、有声有色、敢恨敢爱、敢吼敢骂,你用不着老是提防别人,也根本不必担心别人会怎样算计你?  你虽然是个市长,可你活得还像是个人么?  当满载着米面、衣物和食品的一溜大车小车开进中纺时,李高成想象着的热烈场面并没有出现。  偌大的中纺宿舍生活区中心,除了稀稀拉拉的一些看热闹的小孩和一些不三不四、怪话连篇的赖小子外,剩下的就是那几个事先通知的领导和那些满脸警惕的保安人员了。  按原来设想的安排,全厂的职工都应该来的,就像上一次他来这儿一样,至少也会有一两万工人聚集在这儿。然后再根据由厂方调查得来的贫困户名单,让他们都坐到最前排来,由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按提供的救济数额单分发给他们,再接下来便是领导讲话,当然最后一个讲话的应该是他。为了这么一个讲话稿,他整整准备了两天。秘书提供的讲话稿第一次让他毫不留情地全部否定了,他从来也没感到过秘书的水平竟是这样的差。不仅没有水平,而且根本没有激情,干巴巴的,连个一般的汇报材料也不如。最后还是由自己动手,前前后后改了十几遍,才让他意犹未尽地定了稿。以他的意思,这不仅要搞成一个大型的访贫问苦的慰问活动,同时也要争取把它开成一个群情激奋的动员大会。借这个机会,他想把中纺工人当年的劲头全都鼓动起来,为下一步中纺的开工和搞活献计献策。  他什么都设想到了,却偏偏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万人大会竟没有一个人参加!运来了十几辆车的救济品,竟没有一个人来领救济!  多少年了,李高成参加过数不清的会议和活动,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没有人参加的会议,没有人参加的活动!把市里的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领导,当然也包括他这个市长,全都没屁股没脸地晾在了这里!  别说没遇到过了,就是听也没听说过!  李高成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几张分外熟悉而又极为陌生的面孔:  总经理郭中姚,党委书记陈永明,副总经理冯敏杰,副总经理吴铭德……  都很尴尬,都很狼狈,都很沮丧,都很茫然。  面面相觑,却又相互躲避着对方的眼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高成终于打破了沉寂:  “……人呢?是没有通知,还是组织不起来?“  “李市长,……是这样,他们事先让我告诉你们,说不要让你们来了。公司里的几个领导商量了商量,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你们的好……“总经理郭中姚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为什么?这样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李高成的话声不高,但脸色顿时变得阴沉可怕。  “……原来我们想来着,这个会议和这次活动应该能组织起来。”郭中姚依然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就算有人对我们有意见,但这是市里的领导组织的,而且是慰问和救济职工中的困难户,并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和意图,所以我们觉得这样的活动应该是不难组织的。我们在公司里的有线电视上讲了好几遍,还专门组织召开了公司的全体中层干部会议。也可能是太大意了,本来觉得没问题的事情,慰问和救济工人么,哪想到偏是工人们不来……”  “那你们提供的贫困户名单都是从哪儿来的?”李高成不禁有些气愤地问道。  “这都是让下面的干部们提供上来的,据了解,还是比较可靠的……”  “据了解?据谁的了解?据你们的了解,还是据别的什么人的了解?“李高成不断地追问道。  “李市长,现在公司里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复杂了。”副总经理冯敏杰接过来回答道,“李市长,你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干部如今在厂里的处境并不太好,所以这些名单都是由基层干部提供上来的。名单我们认为还是可信的,但问题并不是在这里,是工人们根本就不想来,“那些领头闹事的,现在横得很。他们说不让来就没人敢来,一般的工人们不敢来,就是那些真正的贫困户想来也不敢来。如今公司里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是邪气压倒正气,工人们根本就不听我们的……”  “行了!”李高成一下子打断了冯敏杰的话,“那你就给我说说,工人们为什么不想来,工人们为什么不听你们的,偏要听那些领头闹事的?”  “那些闹事的说了,工人们根本就不想来领救济,他们还说那些贫困户也根本不想来领救济……”公司党委书记陈永明接着说道。  “为什么?你们了解过吗?“  “他们说了,慰问救济他们是对他们的侮辱和蔑视,他们不希罕……”陈永明结结巴巴地学说道,“他们还说,中纺的工人什么时候让人救济过?中纺有几万工人哪,你们救济得过来吗?还有的人说,现在中纺的问题不是走形式、做样子、搞什么慰问救济,中纺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个……”  李高成顿时懵在了那里。真是什么也想到了,偏又是没想到这里!他不知道这些话经人传到他这儿时,已经有了多大的变化,但仅仅从这些话的意思来看,工人们说得有理、有力。这正是工人们的口气,只有工人们才说得出这样言必信、行必果、见利思义、忠贞不渝的话来。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间,李高成明白了自己再次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这个巨大的错误之处就在于自己忽略了一个最不应该忽略的事实:那就是再一次选择错了依靠的对象。现在站在你眼前的这个领导班子,是这个国有企业里几万工人极为愤恨、极不信任的领导班子,对这个班子厚厚的两大摞子上访材料几乎撒遍了市委市政府和省委省政府。就在前几天,就在这同一个地方,你面对着这里的数以万计的工人许下诺言,说一定要尽快地查清中纺的问题,查到谁就是谁,查到什么问题就是什么问题,绝不手软,绝不姑息,铁面无私,一查到底!然而这才仅仅过了几天,你却出尔反尔,自食其言,把眼前的这些被工人们视为腐败分子的领导干部,再次作为依靠对象,让他们来组织这次会议和活动。工人们认为他们的贫穷和厂里的困境正是由于这些人给带来的,而你却让这些人来对工人们进行慰问和救济!这岂不是佛头着粪、放虎自卫!难怪工人们会一个也不来,也难怪工人们会说这是对他们的侮辱和蔑视!  末了,李高成对郭中姚问道:  “能不能把那几个领头的工人代表叫过来?”  “……哪几个领头的?是不是就是原明亮、张华彬他们?“郭中姚有些茫然。  “那你们说的领头闹事的都是些什么人?”李高成强压着愤怒没让自己发作起来。  “还有啦,哪里仅仅就他们几个,还有一些不三不四……”  “胡说八道!到现在了你还这样说话,我真替你感到害羞!好啦!不管是什么人,我请你马上把他们给我叫过来!听见了没有?你这个木头!我再给你说一遍,请你马上把他们叫过来!“李高成终于一下子发作了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直看重的一个数万工人的大型企业的总经理反应竟会这样迟钝!竟会这样愚蠢!以至好半天看不出领导的意图和愤怒来。  大概是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李高成这样大发脾气,郭中姚就像挨了一问棍似的愣在了那里,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郭中姚才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道:  “……李市长,不是我们……不叫,是他们不肯来呀……“  “你呢!能不能把他们叫过来?”李高成把眼光对准了党委书记陈永明。  “……李,李市长,情况是这样,现在根本,就不知道他们都在哪儿,这会儿要找他们,恐怕是……“  “你呢!还有你!还有你……”  李高成一个一个地追问着眼前的这些公司的领导们,但结果都一样,没有一个人自报奋勇能把公司里那几个他们认为领头闹事的人叫过来。  所有的人都四顾茫然地站在那里,好久好久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末了,还是由李高成最终决定了究竟该怎么办,他挥了挥手对所有人说:  “不管是大车小车,全都开到老干部活动中心院子里去原地待命!其余的干部们分成两个组,我跟郭副市长一个组,张副书记和刘副市长一个组,按照公司里提供的名单,分别到职工家里走一走,好好了解了解,就算是现场办公,有什么困难就解决什么困难,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今天解决不完,明天继续解决,趁这个机会,大家也可以认真了解了解和看一看中纺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两个小组很快就划分好了。郭中姚几个人有些怯生生地问道:  “李市长,我们呢……”  “你们倒还有脸来问我!”李高成差一点没骂出声来,“你们都好好给我想一想该怎么办!随你们的便!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李高成转身走开的时候,连回头看也没再看他们一眼,把这几个垂头丧气的经理们全都扔在了那里发呆。      《抉择》  第二十五章    李高成第一个去的是老厂长原明亮家。  他的本意并不是想看看这个老厂长家里有多穷,经济有多困难,而只是想听听老厂长的意见,问问他这一次慰问救济活动究竟应该怎么搞。  然而当他一走进老厂长的家里时,还是被老厂长家的贫困给震撼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曾是上万工人的中阳纺织厂老厂长的家里会穷成这个样子。  已经做了祖父和外祖父的原明亮,和他最小的儿子住在一起。加上儿媳和老伴,一家五口人挤在一套不足五十平米的单元房里。说是两室一厅,其实那个厅只有六平米左右,而这六平米左右的厅竟然就是他家的会客室!两个十多平米的房间,一个小点的做了自己和老伴的卧室,一个大点的做了儿子媳妇的卧室,还有一个四平米左右的储藏室,则做了他十三岁的孙女的卧室!  其实老厂长的家里还多着两口人,那就是老厂长的一个外孙一个外孙女也住在家里,白天在这儿吃饭,晚上在这儿睡觉,只有在星期天的时候,女儿才把孩子接回家里去。这就是说,老两口的卧室里,晚上要住进去四口人!这也就是说,老厂长虽然70岁的人了,每天还得照看孩子,还得照看这个家,还得买米买面、洗衣做饭,还得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活。  如果公司里的情况仍然像以前那样好,如果公司里的工人们每月都能领到一份工资,如果孩子们都能分到属于自己的住房,老厂长的家里还会这么拥挤,还会这么操劳吗?  还有,如果老厂长家里现在存放着30万元人民币的现钞,老两口还会这样享受不到本应该拥有的正常而祥和的晚年吗?  想到这里,李高成不仅愣了一愣,他没料到自己竟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不知不觉地就联想到了那30万人民币上……  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李高成一行八九个人,只站着就已经把客厅里挤满了,有几个人只好站到老厂长的卧室里。  一台只有八个频道键钮的十八英寸国产彩电,一个只有一道门的老式冰箱,客厅里能坐的也就是几张折叠椅和几个没有靠背的吃饭用的圆凳子,连沙发也没有,其实根本就放不下沙发!除此而外,就再也看不到什么像样的家具和摆设了。儿媳的卧室里李高成没有进去看,原明亮的卧室里除了一口陈旧的大木箱子和一张六十年代时兴的带腿的铁架子床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床罩,没有地毯,没有壁灯,没有床柜,没有那种拖地的窗帘,更没有什么时兴的衣柜、壁柜一类的东西。  一家人除了儿媳在别的单位上班外,所有的亲属都在中纺工作。大儿子、二儿子、小儿子、大女儿、二女儿,还有他的外甥他的侄子,到底有多少人,也许连他自己也难算得清。  李高成默默地瞅着这个家,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惭愧和内疚。  那一年他说服老厂长退下来时,再三问他有什么要求和需要办的事情,老厂长则一再说什么也不需要什么要求也没有。他当时曾想过老厂长的住房确实窄了些,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老厂长的房子再调得大一些。然而不知是因为事过境迁,还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太忙,或者是因为紧接着自己就被提拔到了市里,抑或是因为自己真的把这件事给淡忘了,于是就这么几十年一贯制,老厂长直到今天还住着这套不足五十平米的房子。  自己的这一淡忘和疏忽,正好给那些极端自私自利、专门为自己谋福利的领导干部提供了最好的明证: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难怪妻子开口闭口的老说自己傻,不照顾自己的家,不安排自己的人,不考虑自己下台后的日子,将来你会有什么好下场!  也难怪有人说,现在的领导干部要是不贪不捞,只凭那一点工资,有几个能活得了!想廉洁、想当清官、想让老百姓拥护的领导干部,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真是想捞就能捞,要捞赶紧捞,不捞白不捞,捞了也白捞。反正不捞的没人说你好,捞了的也没人说你坏。有朝一日下了台,办事没人,干事没钱,出门没车,有家没房,照样没有一个人会同情你,自作自受!活该!当初你有权有势、满面风光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造成这种社会风气的原因里头,是不是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老厂长原明亮大概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领导干部能走到他家里来,而且还是市长带队!  儿媳上班去了。儿子在市里的一家装卸公司当临时工,一大早也出去了。家里就剩了老两口和两个小孩。幸亏有这么两个孩子,才让老厂长不显得那么尴尬和手忙脚乱。  老厂长先忙着让客人们坐下,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坐的地方。除了李高成和郭副市长,还有那两个一点儿也不认生的孩子大摇大摆地坐在四个折叠椅子上外,这六平米大的客厅就已经没有什么空间了。一张圆桌看来既是饭桌又是茶几又是写字台,因为上面分明地放着一瓶墨水和一个破旧的笔记本,还有一个不知有多少年头的烟灰缸。老厂长在厨房里的一个壁柜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摸出一个茶叶筒和多半盒“红河“牌烟来。这多半盒烟也不知保存有多久了,烟卷拿在手上,硬邦邦的就像一根木头棍。茶叶筒好半天也打不开,待打开一看全是茶末子。两个暖壶,有一个是空的,杯子没倒满,就已经没水了。没有煤气,赶紧又捅开大概是为了省煤已经封死了的炉子。大概就是因为有这个炉子吧,屋子里并不觉得怎么冷。等到这一切折腾完了,再等到老伴把两个孩子哄到了儿媳的卧室里,家里总算才安静了一些。  两个老厂长面对面地坐着,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说什么呢,同是这个厂的厂长,但地位、身分、职务、级别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尤其是现在,一个是救济者,一个是被救济者;一个是高了几级的在职领导,一个是被贫穷困扰的基层离退干部。  看看自己的家,想想自己的处境,这种巨大的差别究竟是怎样带来的?又是谁给带来的?莫非自己对国家对社会对老百姓的贡献会比眼前这个饱经风霜、辛劳苦重了一辈子的老厂长更多、更大、更荣耀、更辉煌?眼前的这个老厂长为了这个国家无私无悔、任劳任怨地干了几十年,而如今却依然清贫如洗、一无所有……面对着这样的一个老厂长,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干部不都应该感到羞惭、感到愧疚?  “老原呀,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住着这套房子。”李高成用一种满含歉意的口气说道,“真是对不起了,我当初曾经答应过解决的,真的是答应过的……”  “李市长,快别这么说了,你今天能来我这儿,我就很满足很满足了。”原明亮的眼睛好像有些湿润了,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其实我有这样的房子住,也同样很满足很满足了。李市长,其实我心里是很惭愧的呀!每逢我看到还有那么多的工人们没有住的地方,我这心里就像刀子在剜一样。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我在位的时候,我要是狠狠心拿出一笔钱来给工人们多盖上几栋宿舍楼,也不至于让干了一辈子的工人们没有房子住呀!李市长,就算你给我解决上一套好房子,我忍心住吗,我有脸住吗!有那么多的工人至今仍然住在什么设备也没有的小平房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人,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了,仍然住在租来的农民的房子里。因为没有房子,至今打光棍结不了婚的工人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谁也说不清呀……”  老厂长说到这儿,眼里终于止不住地涌出泪珠来,但紧接着便被他那粗糙而又布满青筋的大手抹去了。  “老原,我们这次来,主要还不是要解决职工住房的问题……”李高成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给这位老厂长说什么。他本来是征求老厂长的意见,看这次救济扶贫活动应该怎样搞,但却没想到这么大的一个企业的老厂长竟然会贫困到这种地步。想了想,李高成接着说道,“这次我们来,主要是要解决一批特困户的生活问题。比如像买不起米、买不起面、买不起菜、过不了年的那些职工家庭。老原,你在厂里是最了解情况的,像我刚才说的这样的工人在咱们公司到底会有多少?”  “李市长,到这会儿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这是市领导的主意,还是公司领导的主意?”原明亮显得很郑重地问道。  “怎么,这有什么不同吗?”李高成有些不解地说。  “李市长,这种所谓的救济慰问的事,公司里的领导们策划搞过好多次了,但每一次都没能搞成。”  “……哦!”李高成不禁一惊,这是他根本没有料到的事情,公司里居然已经策划搞过了好多次,“……都没能搞成?为什么?“  “因为工人们反对,所有的人都反对。就连那些最困难的家庭,也拒绝他们的救济!工人们觉得这根本就不是救济,是拿他们的残羹剩饭来羞辱工人!这些人榨取了我们几辈工人的血汗,养肥了他们自己,而如今,他们倒一个个像救世主似的,用我们工人的血汗来救济我们,他们连过去的资本家都不如!资本家还知道是工人养活了自己,还有一种羞耻感,而他们没有!他们在工人面前,好像从来就是主人,从来都是领导者、指挥者。工人的任何所得,好像都是他们的恩赐,都是他们的施舍。如果我们工人是靠什么人来养活的,那他们又是靠谁来养活的!我根本不相信他们连这样的一个道理也不懂,我当时就面对面地说过他们,我说工人们在你们眼里是不是都是傻子!究竟是工人养活了你们,还是你们养活了工人!究竟是工人救济了你们,还是你们救济了工人?你们这一个一个的领导身分,一个一个的领导位置,不都是因为当初由于工人们的勤奋和努力而爬上去的吗?等到你们什么也有了,该捞的全都捞到了,当你们把这样的一个公司毫无人性、毫不心疼活活地给糟蹋了时,你们竟还有脸来救济工人!你们不也是厂里的一员吗?但你们吃的甚、穿的甚、住的甚!你们的子女又吃的甚、穿的甚、住的甚!你们还是人么,还像个人么……”  原明亮的话强烈地震撼了李高成,也同样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原明亮的这一番话,就像鞭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抽打在李高成的心上。原明亮的话难道说的不正是自己吗?难道说的不正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吗?  正是他们终日辛劳、没齿无怨地养活了自己,而自己却反过来沽名钓誉、假仁假义要救济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高成轻轻地又很真诚地说道:  “老原,不瞒你说,这些情况我们确实不知道,所以你的心情我们也能够理解。至于这一次来公司里慰问救济贫困户,完全是市委市政府的意思,这跟公司里没有任何关系。而眼下,不管工人们有多少意见和牢骚,有多少不满和怨恨,这都只能一步一步的来,市委市政府派出的审计调查工作组不是已经进驻公司了吗?但问题是问题,生活是生活,工人们有困难,国家怎么能看着不管?前几天,公司里的十几个劳模,还专门找到了我家,他们说一定要让我再到工人们中间走一走,听听工人们都在想什么,都在说什么,看看工人们生活得有多艰难。他们说了,工人们真的太困难了,特别是那些一家三代都在中纺的工人,一年多没发工资,连面都快买不起了,不管得了什么病就只吃止疼片。老原,我相信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其实我们一到了你这家里,就全都明白了,像你这样的一个厂长家里都贫困成这样,那些真正的贫困户就更是可想而知了。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老原,真是对不起了,我们来得实在有点太晚了,这并不只是我个人的意思,也是市委市政府的意思。你说得没错,确确实实是工人们养育了这个国家,养育了这个政府,也正是因为这个,如今工人们的生活到了这种地步,国家和政府能看着不管吗……”  李高成突然感到说不下去了,他发现老厂长眼里的泪水哗哗的往出直涌,两只粗糙的大手在那同样粗糙的脸上一遍一遍地抹来抹去。  “我说过那些劳模的,不让他们去,不让他们去的,可他们还是去了……”原明亮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有些哽咽地说道。  “老原,你是老厂长,我知道,大伙这会儿都还听你的。为了这个公司,为了咱们的国家,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工人们想想呀。要是一个企业,人心全散了,一点儿凝聚力也没了,就算这个企业垮不了,还能千方百计地保存下来,那要这样的企业又还有什么用?我想只要我们这一代人还在,就既不能让企业垮了,更不能让人心垮了。企业垮了我们还可以重建,人心要是垮了再要重建还会有那么容易吗?老原,咱们的经历其实都一样,从一参加工作起,就整天喊着要依靠工人阶级,要永远依靠工人阶级,可如今在咱们手里,尤其是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咱们就忍心这么眼看着工人阶级离我们越来越远吗?咱们都是共产党员,要是共产党没了依靠的对象,那还怎么存在?我们又凭什么而存在?我们这么多年的血汗和努力不就全都付诸东流了吗?到了那时候,我们怎么面对自己,怎么面对国家,又怎么面对老百姓?再说,你我不都还是工人阶级中的一员吗?我们自己的事我们不管,那又让谁来管?“李高成说得至真至诚,而又无所隐伏。  “李市长,其实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做过,也早做过了。是工人们不要救济,工人们不要呀……”原明亮使劲地把脸上的泪水擦干,然后站起来说,“既然你们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那我就带着你们到那些贫困户家里走一走吧。”  “老原,这是刚才他们提供的一份贫困户名单……”李高成想让原明亮看看名单,然后再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没想到原明亮连话也没听完,便打断了李高成的话:  “那份名单我知道,没有几个是真的。要说贫困,也确实很贫困,但并不是最贫困的。上了这份名单的,都是胆子最小,什么话也不敢说,或者是家里仍有人在厂里能领到一点儿工资的家庭。他们只会给你们说假话,绝不敢给你们说真话。如果你们愿意去这些人家里看一看,我也一样会带你们去。“      《抉择》  第二十六章    一间只有二十平米多点的又矮又黑的平房,被隔成了三个小格子,在这三个格子里,竟然住着一家三代11口人!  而这家人在这样的房子里已经整整住了将近三十年!  做饭的地方几乎就在街面上!因为这个所谓的“厨房“,撑死了可能也就是一平米多点。如果不把“厨房“伸到街面上,那么在这个“厨房“里根本就没法转过身来。  一个七八平米大小的格子,既是会客室,又是这家主人的卧室。一张老大不小的木板床,就几乎占满了整个格子的空间。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这张大床上竟然放着两大三小五床被褥!这就是说,这样的一张床上,晚上人大小小的要睡上去五个人!  家里留着一老三小,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一个不到两岁的小男孩,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个八九岁的女孩,很费劲地抱着那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婴儿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哪儿不舒服,正在声嘶力竭地大哭大闹。而这个70岁的老人,一边拽着大概是刚会走路的小男孩,一边正在碗里搅着什么可能要喂孩子吃的东西。  像这样的住房,根本就进不去这么多人。就算进去了,也站没站的地方,坐没坐的地方。于是除了李高成、郭副市长和原明亮外,其余的人只进来看了看就又都出来了。  老人和小孩全都呆呆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尤其是在老人那昏花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全是茫然和陌生,同时还夹杂着一种分明看得出来的担心和惊慌。  然而李高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位老人:这便是当年在中纺当了三十多年模范标兵的范秀枝!  李高成做梦也没想到她竟会变得这么老,这么憔悴,她其实根本没有70岁!在李高成的记忆里,顶多也就是六十岁出头。李高成调来中纺的那一年,她还是纺纱车间的班组组长,还连续在中纺当了好几年劳动模范!而在中纺这样的企业里,女工退休的年龄一般超不过55岁,能坚持到55岁退休的女工几乎没有。因为在如此繁重而又无休无止的劳作中,身体再好的女工也很难坚持到55岁。而唯有这个范秀枝,就在她55岁那一年,却再一次被评为全厂的劳动模范和全市的先进标兵!  那年他刚调到中纺的时候,有人曾开玩笑地对他说,范秀枝这个女人天生的就是当模范、当标兵的料!不让她受苦受累只怕她一会儿也活不下去。她19岁进厂,三年学徒,22岁成了正式工。也就是从22岁那一年起,只要厂里评模范,哪一回也少不了她!而且哪一回她都肯定是全票!  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她也从未中止过一天上班。  1967年市里闹武斗,中纺的工人几乎全都上了街,偌大的一个中阳纺织厂,没有一个车间能听得到机器声。在那场闹腾了整整五个月的武斗中,整个中阳纺织厂只有一个人没有缺过一天班,那就是这个范秀枝!那个每天接送工人上下班的班车司机说,也说不清有多少次,整个车里就只坐着范秀枝一个人,整个车间里也只有范秀枝一个人在上班!  范秀枝退休的那一年,李高成让人做了一个详细的调查,据并不确切的统计,在范秀枝参加工作的这三十多年里,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她一共当过96次劳动模范!全国劳模1次,省劳模3次,系统劳模9次,市劳模11次,厂劳模32次!另外还有车间、班组、工会、妇联等等各种各样的劳模数十次!  她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劳模专业户!  连李高成自己也记不清曾亲手给这位女劳模发过多少次奖。那时候,站在领奖台上的范秀枝是多么的光彩照人、容光焕发,让多少人羡慕和向往!  而如今,站在眼前的这个老态龙钟、腰背佝偻的老太太,就是当年那个从来也不知道劳累和疲惫的范秀枝吗?那当年的威武和英豪之气都到哪里去了?  而这样的一个为国家为人民为这个公司做过如此之大贡献的老劳模,怎么会住在这样的一个让人一看就会忍不住掉泪的地方?  这能算是个家吗?这就是做了一辈子劳模的家吗?  没有冰箱、没有彩电、没有沙发、没有洗衣机、没有收录机、没有任何一件像样的家具,放在一个破旧桌子上的唯一的一件有点现代化气息的东西,大概就是那个14寸的黑白电视机了。  老人依旧呆呆地愣在那里,浑浊的眼里好像根本没有认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曾经给她发过无数次奖状的老厂长李高成,更没有想到这个当年的老厂长就是眼下的市长李高成!  好一阵子了,李高成才明白范秀枝为什么认不出他来:范秀枝的两只眼睛上都布满了厚厚的一层云翳,她可能根本就看不清任何东西,几乎就是在凭声音分辨人和人的位置。  老厂长原明亮本来要把李高成的来意和身分介绍给她,但被李高成制止了。不知道更好,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不同,这样反倒更好些,也许还会了解到一些更真实的情况。  好一阵子才算把那个大哭大闹的孩子哄得安静下来,孩子真的是饿,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不知什么东西。  屋子里顿时显得非常宁静。  但面对着范秀枝这样一个劳模的家庭状况,李高成好久也不知道该给老人说些什么。能说什么呢,没的可说,也真的没法说!  “老人家,我们是市里派来了解情况的。”这时郭副市长说话了,他竭力用平和的声音给老人介绍道,“市里对咱们公司的情况非常关心,你是公司里的老劳模,所以我们也就特别想听听你老人家的意见。”  范秀枝浑浊的眼里和满是皱纹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仍然是那样茫然地呆呆地面对着眼前这几个她看不清的身影,好半天才说了一声:  “唉,我们的意见顶个甚用?政府说个甚,就是个什么。我们这些当工人的,跟着照办不就是了。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些工人不就是听政府的,不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跟着政府过来的。政府说甚就是甚,我们没意见。“  “现在厂里有了困难,你也知道的,停工停产,工人们也领不到工资,连你们这些离退休的职工干部,生活上也没了保证。老人家,你对这些就没什么看法?你也没听到工人们有什么说法?这个厂子是咱们工人的,这么大的事情,咱们当工人的也应该想想办法呀。“郭副市长继续开导着说道。  “看你们说的,一听就是些外行话。”老人对郭副市长的这一番话显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也不知道你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有些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没关系,都是自家人。”老厂长原明亮说了一句。  大概是老厂长的话终于让她放了心,她止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这个厂子什么时候会成了我们工人的,这么多年了,谁听过我们工人的,要是听我们工人的,厂子还能成了这样。”范秀枝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她的话也同样不带任何感情。只有对这个世界绝望了的人,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话说到这儿,似乎再也进行不下去了。良久,李高成才没话找话地问道:  “你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又是老劳模,每个月的退休金有多少呀?”  “乱七八糟地算下来,要是不扣不缴的,差不多有二百多吧。”  “二百多!怎么这么一点儿!“  “就这也五六个月没发过了,唉,到了这会儿,也早不指望它了。”  屋子里一阵寂静,李高成好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副市长有些难过地问道:  “老人家,厂里停产了,家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找活干去了呀,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老伴呢,也找活干去了?”  “不干咋呀,我这眼睛是不行了,要是眼睛还行,还能就这么整天坐在家里。”  “老伴多大了?”  “小呢,刚过70。”范秀枝平平静静地说。  “年纪那么大了,还能找什么活儿干呀?”  “找下甚算甚,前两天帮着给人家收拾家,这两天跟儿子媳妇一块儿卖鸡蛋。”  “……卖鸡蛋!在哪儿卖鸡蛋?”李高成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一个70岁的老人怎么会去卖鸡蛋?  “在自由市场上呗,先到鸡场买下鸡蛋,然后再到市场卖么。”  “鸡场都在市郊,离自由市场很远的呀,这能赚了钱吗?”郭副市长也不禁感到有些吃惊。  “能,一斤鸡蛋差不多能赚一毛钱。老头子和儿子骑车一人一次能带百十来斤,两个人运,媳妇卖,闹好了一天就能卖完,刨去破的烂的,也能赚个二十三十的。“听范秀枝的口气,就好像自己的老伴像个小伙子一样。  “70多的人了,还能带了那么重的鸡蛋吗?”  “能,老头子身体好着哪。”范秀枝的口气仍然像是在夸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来回七八十里的路程,比儿子跑得还快。就是大前天让汽车闪了一下,两篓子鸡蛋差不多全给摔烂了。老头子回来哭呀哭呀,一直哭了大半夜。其实那些摔烂的鸡蛋,差不多全都让他用塑料布裹回来了,又是冬天,并不怕坏的,够一家子吃好多天了。可老头子就是心疼得不得了,哭得就像个小孩似的,说这一篓子鸡蛋让他们这么多天全都白干了,眼看就要过年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过一辈子了,还真没见老头子这么哭过……”  范秀枝仍然是那样毫无感情、毫无表情地说着,然而那一双布满云翳的浑浊的眼里,眼泪却一颗一颗地滴了下来。  原明亮悄悄地转过脸去,使劲地在自己的脸上抹着,郭副市长的眼里也止不住地涌出两行泪水。  还需要再说什么呢?还能再说什么呢?面对着这样的一个老劳模的晚年,你还能说出什么!  李高成最终也没说出自己究竟是谁,他觉得他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口。  “老人家,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市里一定会尽力解决的。市里这次派我们来,就带了救济粮和救济款,像你家里这种情况是完全符合救济条件的。“郭副市长很真诚也很动感情地说道。  “不用!”范秀枝用很硬朗的口气一口拒绝了郭副市长的话,“有甚困难?家里这么多能干活的人,能有甚困难!比起文化大革命、1960年那会儿,这算个甚困难。厂里比咱困难的人家多的是,要是连咱这样的家庭也救济,那得救济多少人呀。再说,咱还不是个政府树起的模范么,当了一辈子模范,到了这会儿了倒还要国家和政府来救济,那不是遭人笑话么?要让别人知道了,那还不是给国家给政府丢脸。前些日子我就给原厂长说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这个家就不要救济。我给家里人也说了,人不能忘本,我这条命可是共产党给的,当年是解放军从我饿死的娘怀里把我抱出来的,想想我怎么能要共产党的救济……”  一番话又把里里外外的人说得掉了眼泪。李高成强忍着,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末了,李高成问道:  “老人家,你就没有别的什么要求吗?像你的眼睛,市里可以出药费给你治好的,这种病花不了多少钱的。”  “人老眼花,再看又能好到哪儿去。唉,要说要求……”范秀枝想了好半天终于说道,“既然你们问有什么要求,那也不怕你们笑话,就让我给政府提一个吧。”  老人一边说,一边摸摸索索地从床下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一张单子来,然后颤巍巍地递给了李高成。  李高成看了好半天,才看明白这原来是一张购书单。  范秀枝同志:    您的事迹和照片已编入《中华劳模大典》,这是您及您全家人的光荣,  首先请接受我们向您及全家表示衷心的祝贺!    您为党和人民的事业默默工作无私奉献,您的功绩祖国人民将永远不  会忘记!载入史册启迪后人,是人生之辉煌和荣耀,也是您及您全家人心  血和汗水的结晶!    望您接到通知后,按照预订汇款通知,请您尽快寄来书款,以便您珍  藏留念。    如有困难,可同单位领导联系给予报销。  这个要求再简单不过了,范秀枝拿不出这笔不到百元的书款来,希望能让单位给她报销了。  老人家说,她一辈子获过近百次奖,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让儿孙们把这些都给忘了。等到有朝一日她不在世了,后辈们一看到这本书时,还知道他们的前辈里头,曾有过这么一个女人没给他们丢过脸。就算这个厂子垮了,毁了,后辈人也清楚不是垮在咱手里,毁在咱手里的……  李高成把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下走出来时,眼里的泪水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流。  77岁的老工人王英烈,身板硬朗得没人会相信他已经是个近80岁的老人,更没人相信他是一个缺一条腿的残疾人。  眼不花、耳不聋,鹤发童颜、声如洪钟,虽然腰有些佝偻了,但个子仍然比李高成高出一个头还多。他一眼就认出了李高成,然后一拐一拐地扑上来,一把握住李高成的手,好久好久也不肯放下来。  “李市长,李市长,公司成了这个样子,政府一定得认真管管,一定得认真管管呀……”老人就像个孩子一样,见了李高成第一句话就这么又哭又嚷地说道,“大伙整天盼呀盼呀,说这么大的公司国家还会不管吗?可盼来盼去,就是盼不来你们,就是盼不来你们呀。后来大伙就说了,如今的李市长,可不是早些年的李厂长啦,人心是会变的呀。人家这会儿怎么还会想着你这么一个公司,这会儿靠的是市场,谁还靠你们工人呀。我不相信,我死也不相信,别说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就是资本主义国家也不能不靠工人呀。共产党的天下,不就是靠着工人农民撑着吗。这么多年了,咱们工人什么时候跟政府有过二心?就是文化大革命工人们也没造过反,也没想夺过权呀。1967、1968年那会儿,厂里死了那么多工人,还不都是为了保卫毛主席,为了保卫共产党!我对他们说了,李高成他不是共产党的市长吗?他这个市长能不归共产党管吗?这么大的一个工厂他都不管,那共产党还要他这个市长干什么?冲着1989年春夏那会儿他在厂门口说的那番话,李市长会是你们说的那种人吗?我1939年就到了这个厂子,什么样的事情没经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要是看人看得走了眼,这辈子不就白活了……”  王英烈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说着,要不是他的女儿跑过来打断了他,谁也不知道他要说到什么时候才能打住。  王英烈五十来岁就死了老伴,一直没有续娶。如今他跟女儿女婿住在一起,跟女儿女婿在一起的还有他最小的,也已经二十七八了的外孙和外孙媳妇。再加上一个重孙、一个重外孙,一家七口四代人,住在一个两室一厅的单元房里。说是两室一厅,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厅可以接待客人,中间这个六七平米的厅里居然放着一张双人床!老人每天就跟重孙唾在这个不足七平米的客厅里!  厨房同样很小,根本摆不下一张饭桌。所以一家人吃饭时,就得支起那张折叠饭桌,然后一半人坐在床上,一半人坐在凳子上,才勉强能吃了饭。而来了客人,也一样得坐在床上,否则连站也没站的地方。  这就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家,这就是在这个厂子里干了将近五十年的一个老工人的家。  看着王英烈一拐一拐瘸着腿的样子,李高成感到一阵揪心般的疼痛。  老人的这条腿,是当年为了保住这个纺织厂而丢掉的。  解放前夕,国民党的部队撤退时奉命炸掉这个工厂。整整一个团的兵力,几十挺机枪支在那里,把全厂的工人逼在工厂大门外。  几十吨的炸药,分放在工厂车间里最要害的地方,被一根引爆线连在一起。  时间一分一秒的消失,引爆的时间越来越近。  王英烈,这个当时还不是党员的普普通通的工人,跟厂里的另外八名共产党员,肩负着保卫这个工厂的重任。在其他工人的掩护下,他们潜伏在放满了炸药的几个车间里。  事后王英烈才对人说,他当时根本没想到抱在怀里的东西就是那个比地雷还要可怕的引爆器。他们炸掉工厂的时间定在下午6点整,而他拿着的那块老怀表几乎慢了有3分钟!他说他当时根本就看不懂怀表,只知道不能超过最下边那个“6“字。他更不知道,如果要是他手里的这个东西爆炸了,整个工厂也就全完了。  其实这个东西刚开始并不是在他手里,是在事后他才知道的厂里地下党支部书记的一位年轻工人手里。  离爆炸时间就只剩下几分钟了,他们都以为国民党部队肯定撤走了,哪想到那个年轻人刚一站起来,就被一梭子机枪子弹给扫倒了。  那个年轻人临死前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快,快……快把这东西扔出厂外去……“  王英烈抱起那东西就拼命地往外跑,他说他当时根本就没听到机枪声,也根本没有感到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跑呀跑呀,一直跑到那道护厂沟旁,使劲一扔,眼前一亮,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其实他那条腿并不是被炸伤的,而是被机枪扫断的。  事后他才知道,那一次执行任务的9个人中,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  随后他入了党。因为他这条残腿,在以后的这几十年里,他一直给厂里守大门。  他守大门一直守到七十多岁,其实他63岁就退了休。守大门完全是义务,而只要他在,任何属于厂里的东西,就别想从大门口被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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