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骗你,就这么多了,还有些别的,都是些有影没影的事情,到时候还得看看保险不保险。”妻子披心相付、毫不遮掩地给他说着,甚至还显出一副娇嗔的样子,“你用不着这么看着我,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些钱干干净净,没有一个子儿能脏了你!今天晚上的事,可是跟我一点儿也没关系。先是严书记打来的电话,说是他的内弟钞万山要来家里,严书记爱人非要让严书记打个电话不可,他没办法,就给咱家里打来了。在电话里严书记还一直夸你,说你这个人正派、实在、靠得住,要不是看上你这些,当初他就不会提拔你。这么多年了,看来他的眼光没有错。其实严书记也没说他内弟来了到底有什么事。谁知道人家钞万山来了,说这两年的效益如何如何好,到今年年底,已经基本上把本钱赚了回来,到了明年可就是纯赚净利了。他们说,本来去年就应该表示的,但主要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流动资金,所以就没有来。今年的情况终于有了好转,公司的资金周转也开始良性循环,所以就先把一年的红利送了过来。这可是人家钞万山一个人悄悄塞给我的,谁也没让看见。总共是30万,去年的等到了明年再给补上……” 说到这儿,妻子便把一个精致的手提箱从桌下放到了饭桌上。妻子一边打开箱子,一边继续说道: “钞万山说了,这一切都是合理合法的。他说'特高特'是有限客运公司,本身就是私营性质的,既然是股东、是董事,就应该得到红利……” “……股东?董事?“李高成再次感到震惊和意外。 “你别怕,这也一样跟你没关系。是我用我哥的钱,在'特高特'投资了一部分资金。”这时妻子已经打开了箱子,把那一摞摞崭新的钞票亮在了李高成面前,“这些钱我还没看过,不过我想他们不会……” 忍无可忍、怒火中烧的李高成终于发作了起来,他腾地一下站直了,一把抓过那只装满钞票的箱子,往上一提,啪地一声便恶狠狠摔在了地板上,那满满一箱子的钞票就像爆炸了一样,膨的一响,顿时撒得满地都是。 “你要这么多钱究竟要干什么?是想买房子还是想买地!你照照镜子好好看看你,看看你脸上还有没有人样儿!你就不觉得你挣钱的方式连个妓女都不如!你再好好想一想,这些钱又有哪一张是干净的?几十年了我还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真替你脸红!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反贪局长的,让我说,你就根本不配!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所做的这一切本身就是最大的犯罪!……” “李高成!你到底算个什么!你还是人吗!“妻子这时也猛地发作起来,横眉怒目,疾言厉色,全然一副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你这一套我早就听腻了,几十年了,我早就受够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最后再给你说一遍,你爱听不听,我告给你,要是没了严阵,你还能算个什么东西!你要没了这个市长,你好好看看你身前身后还有什么!你再好好想想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正眼瞧你!这一辈子你什么时候有过男人味,你要是嫌这钱脏,那就找你的干净钱去吧,你以为光靠你的那点工资,就能供了两个孩子上学!我再告给你,你要是没了这个市长,光凭你那点工资……” “够了!钱,钱,钱!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李高成一口打断了她的话,越来越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以为只凭这几个钱就可以救了你的后半辈子!就可以保证你的儿子女儿一生平安!如果国家的干部都像你们这样,如果共产党的领导都像你们这种想法,等到有朝一日这个国家没了,这个政府没了,就像当初的苏联一样,整个一个执政党全都不存在了,你手里的那点钱又有什么价值!一万卢布兑换一美元,你手里的几百万,充其量不就等于是几百美元!就算什么也没发生,你手里放着几百万,你这后半辈子还会心安理得、还会像现在这么平平静静、这么踏实!我真不明白,你们要这么多钱究竟想干什么!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比比老百姓,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你好好到农村去走走,好好到工厂去走走,你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又坐的什么!老百姓又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别说你对不起老百姓了,你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自己的孩子,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有朝一日,当你面对着老百姓必须作出回答时,你能说你今天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这几个钱吗!你当初的理想,当初的志向,当初的热情,当初的宣誓,也都只是为了这几个钱吗!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所做的这一切,不仅要毁了我们这个国家,毁了我们的改革,还有自己全家的幸福和前程!世世代代的老百姓永远不会放过你!到了那时候……” 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意义了,妻子早已掉头离去,把他和那个满脸惊慌的小保姆丢在了这个撒满钞票的饭厅里…… 《抉择》 第二十三章 几十年了,这还是第一次。 爆发得是这么激烈,而且没有任何可以调和的余地。 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强烈,他也知道自己有些过火,但就是忍不住。 他同样没想到妻子的反应也会这么强烈,而且会把话说得那么绝情绝义。 “你这一套我早就听腻了!几十年了,我早就受够了!“ 原来是这样!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真没想到。 她听腻了什么?是指我平时说的那些话么?太虚伪、太傲慢,还是太没有人情味了?或者是嫌大道理讲得太多了?她居然忍了几十年!而且早就忍够了! 剧烈的痛苦让他止不住地呻吟起来,他慢慢地让僵直的身体弯了弯,使劲地坐了下来。当他坐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浑身抖得是那样厉害。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就因为你比她大了十几岁,从一开初就什么也由她说了算,宠惯了,也就宠坏了,于是家里的一切都由她自己作主,渐渐地也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他本来是想好好地同她谈一次的,和风细雨、情真意切地把所有的事情都谈开,同时也把自己的想法和对她的看法全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他一定要给她说清楚,也一定要她意识到,她走得实在有些太远了,这样下去也实在太危险了。同时也还要问问她,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她要瞒他?莫非他不是她的丈夫吗?已经二十多年的夫妻了,为什么居然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然而今天晚上这一架,一下子便把一切都表露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原来这几十年的夫妻关系,却只是羊质虎皮、虚有其表,却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竟是这么的脆弱,这么的虚假,这么的不堪一击。 是自己轻看了妻子,还是妻子轻看了自己? 妻子当初嫁给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就觉得自己是个好胡弄的人?不,不!那时候自己究竟拥有什么?有家产还是有官位?有金钱还是有权力?她究竟想胡弄自己什么?自己比妻子大了门岁,妻子又是那么的漂亮,两个人又同是中专生,妻子当时的位置比自己还好,那时候的李高成不就只是个技术员、只是个车间副主任么?她当时看中的究竟是自己的什么? 是啊,那时候的吴爱珍在那么多的追求者里头为什么就只看中了你? 不就是因为你老实、善良、忠诚、可靠? 除此而外,那还有什么?是因为你比她老了11岁?是因为你又黑又丑又干又瘦?是因为你那个中专学历的技术员?还是因为你那个整天累得又脏又臭的车间副主任? 连你自己的孩子也说你们俩看上去根本就不般配,可见你的外部条件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当时自己介绍她入党时,根本想也没想过这个单纯、善良。美丽、可爱、活泼、欢快的姑娘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妻子。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清纯的姑娘,在成为自己的妻子之后,在成为一名市长的夫人之后,却会变成了一个连自己也不能相信、连自己也快不认识了的如此世故的女人! 是社会的变化让人改变了,还是地位的变化让人改变了? 容貌还是那么俏丽、性情还是那么娇柔、嗓音还是那么清脆的妻子,朦朦胧胧浑浑沌沌之中,给他的感觉似乎跟二十年以前的那个姑娘并没有什么两样,而这么多年来,他好像仍然一直沉浸在这种朦朦胧胧、浑浑沌沌的感觉里。然而就在今天晚上,就在这几十分钟的时间里,就像当头一棒一下子把他敲醒了时,才发觉眼前的这一切同他所想象的竟是这样的判若云泥、天悬地隔!他们之间居然横隔着这样一条深深的鸿沟! 妻子的卧室里传来了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哭泣声,这哭声就像刀子一样一下下刺在李高成心上。 不是内疚,也不是心疼,而是对他的一种深深的苛责。 她在哭什么呢? 看她说得多轻巧,多随便,多么的心安理得、恬不为怪,“……虽然不算多,都算下来也差不多有个二百来万……还有些别的,都是些有影没影的事情,到时候还得看看保险不保险……这可是人家钞万山一个人悄悄塞给我的,谁也没让看见。总共是30万,去年的等到了明年再给补上……” 这要有多少钱! 只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数字就将近三百万,而每年30万红利的本金又会是多少?加上三年的红利,再加上那些有影没影的、保险不保险的,又会有多少? 除了这些,还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仍在瞒着他? 就他这么一个市长,就他这么一个市长夫人,这才用了多长时间,就让他这个“从来也送不进礼“的领导干部几乎拥有了接近八位数字的金钱和资产! 一想到这个数字,顿时就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当初毛泽东主席挥泪枪毙那两个轰动全世界的大贪污犯时,那才有多大的数额? 如果把这个数字放到那时,枪毙你一百次也够了! 可她居然说这些钱干干净净,没有一个子儿是脏的。她还是反贪局的局长!检察院的副检察长! 如果现在就让反贪局正式立案来审查她,她能把这一切解释清楚吗?你究竟凭了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聚敛了这么多钱财! 你解释得清楚吗? 这干净得了吗?每一个子儿上都沾满了铜臭和血腥! 大批的工人失业,无数的国有企业面临困境,还有那么多的国有企业在不断地破产,为国家为老百姓劳累了一辈子的离退休职工连最起码的生活费也领不到,在政府和国家经历着如此严峻考验的时刻,而你这样拥有着国家权力的领导干部却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暴富,这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想想你在老百姓的眼里又会是个什么东西! 就算眼下你会成为一条漏网之鱼,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三十年之后,还逃得过去吗? 你手里的不义之财,将会成为你终生的隐患和你心头至死挥不去的噩梦! 你将永远不再拥有平静和安宁。 你真糊涂,真糊涂!糊涂得让人可怜,让人可憎。 小保姆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把撒落在地上的钱重新放在了箱子里,轻轻地合上,轻轻地放在饭桌一旁。然后又轻轻地把刚才一同撒落在地上的那一摞子材料悄悄地放在他的身旁。 他默默地一声不吭,默默地一直这么坐着。 眼前的一摞子皱巴巴的东西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这不就是刚才那些劳模们送给他的那份材料吗? 那些劳模们说了,他们的心里话都写在上面了,有时间你就看看吧。知道你忙,就不多打扰你了。 其实你整天都忙了些什么?每天除了开会还是开会,屁大的一个事,也要请你坐在主席台上,千篇一律的方式,千篇一律的面孔,千篇一律的讲话,千篇一律的气氛。”……我们尊敬的李市长今天能在百忙之中参加我们的会议,是对我们最大的鼓舞和支持!下面,我们就请李市长作重要讲话……“然后拿上事先写好的稿子,照本宣科地念上一遍,接下来又是不冷不热的掌声,又是一套虚得不能再虚的表白:“……刚才,李市长给我们作了非常及时和极为重要的指示,大家回去以后,一定要认真贯彻……“如果还有市委书记在,那就再加上市委书记,他就得排在第二位;如果有省长、省委书记在,那他就得主持,由他来进行那一番虚得不能再虚的表白:“省长和省委书记在百忙之中……”“省长和省委书记给我们作了非常及时和极为重要的指示……”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有时候一天甚至得赶上好几趟这样的会,都是非常重要,都是非常需要,都是必须要领导参加。于是,领导们就这样一天天地忙得晕头转向而又不可开交,在文山会海的“百忙之中“,一年一年的就这么重复交替过去了。其实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忙了些什么,眼前又正在忙着什么。也许正是在这种“百忙之中“,失业率越来越高,大中企业越来越亏损,不正之风越来越蔓延,群众的不满也越来越多……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推倒这一切,忙一些确实应该忙的事情? 眼前的字迹渐渐地映入了自己的眼帘: 李市长,我们都知道您真的非常忙,一个管着几百万人的市长,怎么会不忙呢。所以我们真的不忍心打搅你。这么多年了,我们也从来没有打搅过您。但这一次不同,您不管有多忙,也一定在百忙中管管中纺的事。 李市长,我们以全公司全体劳模的名义请求您,中纺的问题千万不能再无人过问、再这么无限期的拖下去了。李市长,真的不能再拖了,确实是不能再拖了。情况太严重了,群众的情绪也太大了,再拖下去,真的会很危险,真的会闹出事来的。 李市长,你是我们的老厂长,中纺的情况你应该是了解和熟悉的。即便是这些年不熟悉了,不了解了,只要你一来,只要你一了解,一切就立刻会清清楚楚的。许许多多的事其实就是明摆着的,一问一调查马上就明明白白。工人们都说了,中纺的事不是管得了管不了的问题,而是有人管没人管的问题,问题再大也不怕,怕的就是没人管。工人们说了,共产党要是连工人的事也不管了,那还能叫共产党吗?工人们的话说得是难听了些,但大伙的心里其实是向着共产党的啊。 李市长,请您一定再到我们-人们中间走走吧,到我们工人们中间好好了解了解吧。许许多多的工人一年多都没领到一分钱的工资了,大伙真的快撑不下去了,日子过得实在太艰难了。李市长,我们这些劳模都做过保证,就是再穷、再苦、再困难,也绝不向国家伸手。但那些工人们的日子真的是太困难了,许许多多一家子几代都在中纺工作的家庭,真的连年也过不去了,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人连看病的钱也惜不下,得了什么病都只吃止疼片…… 李市长,大家都是相信你的。虽然有好多人都说你已经变了,现在当市长的李高成已经不是过去当厂长的李高成了,但我们都不相信。我们相信你不会变。因为在中纺大多数工人的心里,至今还记着在1989年那场风波中,你在厂大门口给涌上门来的数千名学生所说的那番话…… 我们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你那时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就像刚刚发生过一样…… 眼泪在李高成的眼里越来越多,终于像两条小河一样哗哗哗地奔涌而出,他真没想到工人们还记着这个,还会对他这样的信任。 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最讲良心。 一切仿佛都刚刚发生在今天。 数千名情绪激昂的大学生拥挤在中阳纺织厂大门口,呼声、吼声一浪冲过一浪,他们要冲进中纺来,他们要说服工人同他们一道上街游行,一道去市委市政府,一道去省委省政府。 紧闭的铁门摇摇欲坠,数十个保卫科的人员眼看着就要挡不住了。 一个紧急电话打过来,二十分钟后,他便从市政府的办公室里赶到了中阳纺织厂。 他没有任何选择,因为他那时还兼着中阳纺织厂的党委书记,他的厂长职务也刚卸任了没多久。 他坐车从后门开进了厂里。他大致问了问情况,没有开会,也没有找任何人出主意。他明白,在眼前的这种情况下,面对着这严峻的局面,他必须当机立断。 五分钟后,他一个人从办公大楼里走了出来,径直朝大门口走了过去。 厂里的许多干部职工劝他不要过去,你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那些气冲牛斗、满腔愤怒的大学生们的,面对着一大片犹如烈火轰雷的年轻人,你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想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去了。 他当时真的别无选择。他对干部们说,只要是人,只要他们在此时此刻还有正常的思考能力,就应该能说服了他们。 他那时比现在还瘦,个子比现在也似乎更矮。 走到大门口,他让人搬了一张桌子,直挺挺地站在了桌子上。 然后他让人把大门打开。 数千学生一下子涌了过来…… 他喊了一声——事后人们才对他说,他那时的一声喊,声音真大、真亮!数千学生面对着他这一声大喊,立刻就静了下来。 “同学们!我就是这个中阳纺织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你们能不能先听我说几句?”也许是被他的一种气势威慑住了,也许是被这个其貌不扬的一点儿也不像领导的干部给吸引住了,也许是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场面,学生们反倒一下子愣住了。好久好久,那么多的学生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他。 “……你们提出的口号不就说要反腐败、反'官倒'吗?你们来这儿要工人们跟你们出去,不也是要工人们一块儿跟你们反腐败、反'官倒'吗?……”“ 这时下边有几个人大声喊了起来: “你要是反对就是支持腐败、支持'官倒'!” “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也是个腐败分子!” “你敢不敢当着我们和工人的面,说说你自己有没有腐败行为!” “打倒'官倒'!打倒腐败分子!“ …… 这时候涌过来的工人也越聚越多,一边是数以千计的学生,一边是成千上万的工人,中间的桌子上站着的则是他这个又瘦又小的李高成。 “那好!既然你们有这个意思,那我今天就当着你们和工人们的面,先说说我自己!“李高成神色自若,俯仰无愧,一副顶天立地的气概,“我叫李高成,今年47岁,1975年入党,祖父,父亲、岳父、外祖父全是农民,祖宗三代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我在纺织系统干了二十多年,5年技术员,8年基层干部1980年调到中阳纺织厂当了副厂长,1982年当了中阳纺织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你们刚才不是有人说了吗,'你敢不敢当着工人和学生们的面,说说你自己有没有腐败行为!'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我李高成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绝不会有!我在这个厂干了10年,当了8年党委书记和厂长,我没有私自安排过一个工人,调动过一个干部!对厂里的纺织品,我没有私下批过一两棉票,一尺棉布!厂里盖了几十栋大楼,几十个车间几十个分厂,我没有私下批过一根钢材,一袋水泥!我当了这些年干部,没有安排过一个亲戚进厂!我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现在都还是农民!我的内兄内侄现在也都还是农民!我的侄子外甥现在也都还是农民!10年来,在我手里转了几百个非农户口,但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大家,我没照顾过一个关系,没有转过一个亲戚!我还可以毫不含糊地告给你们,我当了十年干部,除了工资,我没有往自己的口袋里装过公家的一分钱!工厂里盖得最大最好的宿舍,我从来也没分给过自己!如果不信,就请你们问问我身后的这些工人们!如果我说的不是真话,如果有一个工人说我在撒谎,那就请你们从我身上踩过去!“ 黑压压的人群一片寂静。 良久,才有一个学生突然跳上桌子,对着工人大声喊道: “他根本就是在撒谎!现在哪儿还有这样的干部!工人兄弟们,请你们一定不要相信他!他肯定……” 这位学生突然说不下去了,他所面对着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工人队伍里,猛地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声: “李书记没有撒谎!” “李厂长真是个好厂长!” “请你尊重我们的厂长!” “我们相信他!你没有资格这样评论我们的厂长!“ “胡说八道,你不在我们这个厂,你知道什么!” “……” 这个学生好像无法相信似地再次大声喊道: “他真有他说的那么好吗?他真是个好厂长吗?“ 下边又是一阵浪潮似的回声: “他比他说的还好!” “他是个好书记!” “他真是好厂长!” “……” 那个学生仍然有些不死心地喊道: “你们真的拥护他吗?” 山摇地动的回声压倒了一切: “我们拥护他——“ “我们真的拥护他——“ “……” 学生们在这一片巨大的声浪中终于撤走了。 临走时,那个跳上桌子的学生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李高成顿时泪流满面。 为学生们的理解。 为工人们的选择。 而这一切,在这么多年以后,在他快要忘却了的时候,工人们却还记得这么清楚。 他突然明白了摆在他面前的一个严峻的事实: 现在,真正是你该选择的时候了。 几乎在这一刹那,他也明白了自己所必须作出的选择。 《抉择》 第二十四章 两天后,在李高成的督促下,市公安局开始着手对“青苹果娱乐城“进行调查处理。 三天后,经市委常委会研究批准,派往中纺的经济审核工作组正式成立。在李高成的提议下,特别增加了一个专门调查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第三产业“新潮“有限公司的审计核查小组。 五天后,一个近五十个人组成的工作组进驻中阳纺织集团公司。 这一天正好是农历腊月初十,离春节已经不到二十天。 这五天里,也许是李高成此生此世最沉重、最痛苦的日子。 其实让公安局调查一个歌厅,召开常委会研究批准成立一个经济审计核查工作组,并让工作组进驻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对李高成来说,实在是太容易、太不算一回事了。比如像委派工作组进驻中纺,这是常委会以前定了的事情,现在只是那个决定的执行和运作。如果说过去这样的事情还会让李高成感到有些压力的话,那么眼下的李高成对这样的事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只要没有人知情,这一切都还仅仅只是面上的事情,而面上的事情就没有人会在乎你,更没有人会注意你,这本来就是你的正常工作。 有什么样的事情能比现在摆在李高成家里的事情更让人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家里放着30万同贿款毫无二致的人民币,不知如何处理。 妻子5天来没有回一次家,也没有打回过一个电话,不知现在何处。 发生在妻子身上的那么多事情,直到现在他还拿不定主意究竟该怎么办。 同省委常务副书记严阵有着直接关系的如此重大的经济问题,一直到现在仍然让他四顾茫然、无从下手。 尤其让李高成感到极为严峻和沉重的是,以上这些事情,都是必须马上处理的,没有一件是可以拖延的,更没有一件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地推委给别人。 试想,30万人民币的贿款,别说5天了,如果只在你家里放上24小时还没有得到你的处理,那么你收留这笔贿款的性质就已经开始有了质的变化。 这是任何人都应该懂得的常识,李高成更明白这一性质的分量。 作为一个市长,他可以抉择任何事情,也可以对任何属于他领导范围和权限内的决断予以抉择,然而唯一让他感到难以抉择的事情,就是对属于他自己的事情无法作出决断。 他可以选择别人,却无法选择自己。 一个是提拔过自己的老领导、老上级。 一个是相依为命了二十多年的妻子、自己孩子的母亲。 这绝不是一个一般的选择,更不是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选择。 这也不是一件例行公事或者一个例行文件和决议,发发言、表表态,或者一签字、一批示也就完了,然后只需督促、只需等待就足够了。处理好了我表彰你,处理不好我批评你,处理坏了我惩处你。 这件事有着本质的不同,有着根本的区别。 其实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处理它们其实就等于是处理自己!惩处他们也就等于是惩处自己! 何况这些事情的后果将是不可收拾的,等待着他们的结局也一样是不堪设想的。李高成连想都不敢想,一想就让他不寒而栗、毛骨悚然,一想就让他黯然神伤、五内俱焚,一想就让他心慌意乱、六神无主。 这几乎就等于是自己要亲手把自己的妻子和上级送上断头台! 一个是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的结发妻,一个是两次提拔了自己的老上级,而如今,他们将会在你的选择下,说得更确切一点,将会在你的告发下,生发出一个震天憾地而又谁也无法预料的后果,等待着他们的则将会是严厉的处分、撤职、判刑、人狱,甚至会是…… 他不敢往下想了,一想到这儿心里就会止不住地发出一阵阵疼痛和颤栗。 到了那一天,这一切又将会是个多大的新闻!一个省委副书记,一个市长的妻子,那将会轰动全中国,甚至全世界! 你自己呢?只怕也一样全完了。在一些人眼里,且不说你这个人不仁不义、不伦不类,只从另一点上来看,你也绝不会得到任何好评:这样的一个领导提拔了你,这样的一个女人作了你的妻子,你会是个好干部,好领导?还有,在你手里冒出了这么大的一个腐败贪污集团,你的上级领导又将会怎样看你?这岂不是你在给党和国家的脸上抹黑?这一切又岂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责任? 你不是个好领导,不是个好下级,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领导不会赞同你,群众也一样不会认可你!任何一个阶层都不可能接纳你,所有的人也都不可能理解你,等待着你的将会是孤独、寂寞,将会是人们的蔑视、诅咒,将会是一生的耻辱。嗤笑! 这一切将很有可能,很有可能! 妻子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要是没了严阵,你还能算个什么东西!” 妻子可能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要是没了我这个妻子,你又能算个什么东西!” 妻子可能还有一句潜台词没有说出来,你所处的这个家,你身后的这个党,具体的体现者究竟是谁?家的体现者不就是妻子?而这个党的具体体现者不就是严阵?要是没了妻子,你这个家还会叫个家?要是没了严阵,这个党谁还会支持你?如果真要是妻子说的这样,到了那时候,你李高成真的会算个什么东西! 当你真正选择了党的根本利益的时候,你却失去了党内一直在支持你的人! 对一个党员干部来说,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巨大的悲剧。 也许这一切对他来说,才是一个真正的抉择,是一个真正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抉择。 几天来,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常常睡着睡着一个激灵就惊醒了过来,然后便是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饭也很少能咽得下去,根本就不觉得饿。人眼看着就瘦了许多,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老了,真正的老了。 怎么办?怎么办? 有好几次他想把这一切给市委书记杨诚谈一谈,然后听听他的意见,看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但这个想法随即便立刻被他否定了。如果自己把这一切都说给杨诚,你在杨诚手里还会再有出头之日?你还会再在杨诚面前不亢不卑、振振有词?当一个人知道了你的一切隐私后,你也就成了他的俘虏了。何况杨诚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你心里并没谱。假如他把你的这些想法一股脑地全都端给严阵的话,那等待着你的将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真正的较量还没有开始,他就已经感到了如此的孤独和无助。 不过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他必须作出抉择,必须尽快作出抉择。否则,他将不再拥有抉择的权力和机会。 秘书吴新刚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一见到吴新刚穿得臃肿厚实的样子,李高成才感到了自己今天穿得可能有些少了。 他一边让司机马上到家把昨天晚上丢在家里的那件军大衣取回来,一边吩咐秘书吴新刚立刻召集人准备出发。 今天是定好了要去中纺访贫问苦的日子,随同的有市民政局的局长,市供电局的局长,市粮食局的局长,市自来水公司的经理,市煤炭公司的经理,市副食公司的经理,市政府调研室的两个主任,还有分管工业、财政的两个副市长和一个分管组织的市委副书记。 原来定好的市委书记杨诚也一齐去的,但杨诚却临时说他有事,不能去了,所以带队的人看来只能是他这个市长了。 这是近些年来,市委市政府第一次大规模地对一个停工停产的企业进行的救济和慰问。 因为在这些天里,他已经听到了一些有关中纺工人生活的情况。 带了供电局局长,是因为中纺的一些工人交不起电费而被卡了电;带了自来水公司的经理,是因为中纺的一些工人交不起水费而被停了水;带了市煤炭公司的经理是因为中纺没钱买煤,烧不起锅炉,住在宿舍楼里的职工在大冬天没了暖气;带了粮食局局长,是因为一些工人家庭连粮也买不起;带了副食公司的经理,是因为有的工人家庭根本就割不起肉、过不了年…… 在城市里扶贫,这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 在私下里,这么多年人们总是默认这样一个事实:由于几十年的计划经济,中国的工人阶级已经成了一个凌驾于一切阶层之上的“贵族阶级“。他们端着金饭碗,领着铁工资,妻子、儿子。房子、票子、车子以及生老病死所有的一切都由国家给承包了。那时候,当一个工人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心驰神往的事情。工人同中专生、大学生恋爱结婚,谁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妥,更不会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一个条件非常一般,甚至是二婚的工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一个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娶到手。说到底,也并没有什么,无非就是一个原因,工人的地位优越,生活有保证。所以有多少人多年来一直在吵吵,我们牺牲了农民的利益,牺牲了国家的利益,把工人捧得太高了,对工人照顾得太多了,让工人的心理上太有优越感了。以致很多人都在担心,一旦我们对工人的照顾和条件有所降低时,对我们反抗最强烈、最有意见、最为不满的极可能会是这些工人们。也同样没有别的,就是因为我们把工人捧得太高了,对工人照顾得太多了,让工人的心理上太有优越感了。所以他们的承受能力比起农民、比起其他阶层的人们来,可能就会弱得多,甚至会不堪一击、一触即溃。 这也正是严阵所说的那个意思,这么多年来只有工人才是真正的既得利益者,所以当改革触及到这些既得利益者时,也就必然要遭到工人们的抵制和反对。言外之意,似乎只有工人才是改革的阻力。 事实上究竟怎样呢?这十多年来的改革,牺牲得最多、付出得最大、承受能力最强、最持久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工人!当我们对工人成了农民的妻子、工人成了农民的倒插门女婿、工人成了农民的雇工这些新闻当作新生事物大加宣传和报道时,恰恰忽略了一个最严酷的事实,那就是这些新生事物的出现,正是由于工人的牺牲和付出而带来的。 而如今,要对工人进行扶贫,这又是多少人不想承认、不敢承认、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在进行这次扶贫救济活动之前,曾有许多人反对这样做,认为此举很可能会引起强烈的社会震荡和负面影响。因为市委市政府这一举动的本身,也就向社会承认了这样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几十年来作为领导阶级的工人阶级的地位和待遇,已经一落再落,以至已经滑落到需要扶贫的地步。 对这一行动给与了最大支持的是市委书记杨诚。事实就是事实,揭开了怎么也比捂着强。承认事实,证明我们能正视现实,证明我们有解决问题的诚意和决心,也证明我们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和自信。我们自己出了问题,却又不愿意承认,讳疾忌医,岂不是既害自己又害别人,最终必然会损害到整个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不要以为这都是空话、大话、面子上的话。其实平时我们常常认为是空话大话面子上的话,如果在某个时候你敢说出来,那往往会证明你是个真正的英雄,会证明你非常非常的了不起…… 杨诚这一番有些发狠的话,震住了每一个人,这次行动自然而然地也就决定了。 但让李高成没有想到的是,在马上就要出发去中纺慰问的时候,杨诚却突然借口有事不去,而让他带队去中纺慰问…… 他想来想去没能摸透杨诚不去的真正想法。 也许,仅仅只是也许,杨诚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李高成好,像这样的好事,由你市长去做,这对你以后工作极有种益,尤其是在中纺的工人中间,将会留下一个令工人们刻骨难忘的印象;当然,也许还会有另一个原因,这本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的事情就应该由你自己来解决。在一个停工停产近一年,好多工人很久发不出工资的企业里,谁能想象到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干干净净的腿脚,为什么要往泥窝里伸…… 李高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总是从两个方面来看待杨诚,是因为看不透这个人,还是因为对他不信任?或者,是因为社会上那些林林总总的看法和观点,对自己的影响太大,以至于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比如像妻子的那些话,比如像严阵的那些话……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呢?虽然你已经成了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市长,你已经成了一个国家政府的高级干部,但你却失去了你的个性,失去了你当初的棱角,甚至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以至连话也不会讲了。假如要是有一个作家想以你为原型来创作一个角色时,很可能这个人物会是最没有个性,最没有特点,最无法塑造的人物,也必然将会是一个最失败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