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玖好心，面对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常会给些吃用，可不久前小花儿的娘添了头痛眼痛的毛病，看了大夫说只是头痛症，开了很贵的药吃病却不见好，李玖不忍心见结发夫妻受苦，到处求医问药，拖得家里一贫如洗。　　眼看家里揭不开锅，刚出生的小妹才见了十多天的太阳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弟弟因为吃不到营养的东西也发了高烧，李玖只得忍痛把心爱的大女儿卖了给李异才家做丫头，谁能想李异才竟比流民还要可怕无赖，把人领回去却一个铜板都没给。　　小花儿趁着天黑李异才家唱堂会跑了出来，一路连跑带搭好心人的车，担惊受怕地，直到遇到了我们……　　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我知道她心里很为她家里人担心着急，想说些让她宽心的话，却又怕更惹她添一分伤心，便就只捡些不相关的话题说说。　　“巧儿姐，两位大哥怎么还没有回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小花儿颦着一双柳眉，杏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心，终于还是问道。　　我心里也觉得奇怪，小花儿说这里离县衙不过五十里地，再如何耽搁，一晚上也该回来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情？　　我心里嘀咕，但怕小花儿见了心里更担心，脸上便装作没事的样子，只道可能是因为雨天路不好走，所以有些耽搁了。　　正说着，却听前院马蹄声嗒嗒作响，心里绷紧的弦一松，对小花儿说道：“瞧，这不是回来了吗？”　　迎了过去，却只见赫尔力一人跳下马疾步往这里走，进了门对着在座的三爷十三爷匆匆打了个千儿，禀道：“县太爷把赫尔孔扣下了，说要请爷们过去做人证。咱们不敢表明了身份，赫尔孔说让我回来问问爷们怎么应付。”　　十三爷又笑又气，转脸儿对三爷道：“三哥您说，这人是故意刁难咱们呢，还是真想断案子呢？”　　三爷细问了问赫尔力那边儿的情况，若有所思地对十三爷说道：“这新上任的县太爷听起来倒像是个好官，就是脾气太拗了些，反正横竖也要经过他那里，索性一起过去看看罢。”　　十三爷笑道：“得嘞，走着，咱去断断这究竟是不是个清官儿！”　　一行人上了路，直往县衙奔去，马儿们吃饱歇足，把车拉得飞快，跑了四五个时辰就到了目的地。　　下了车，只见两棵大槐树中间一扇朱红色大门， 门上悬着牌匾，上写“公生明”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十三爷见了朗声笑道：“《荀子·不苟》：‘公生明，偏生暗’，三哥走前，咱们兄弟看看这小子是不是个明察事理的主儿。”　　三爷点点头，掸掸下车时不小心蹭在湖蓝长袍上的泥土，抬脚往前走去。十三爷牵着弘晟，对我们一扬下巴示意快跟上，十三爷兴致上来，本就玉树临风似的人更显精神，直让小花儿看得有点儿羞脸，我用手肘轻轻搡她一下她才蓦地回过神来，头一低追了上去，我不禁失笑，只猜十三爷这个粗心性子怕是伤了多少女孩儿的芳心也不自知吧。　　衙役通报过后大家跨进院门，只见一座四方的院落，中间是头堂，东边一间没窗户的房子阴阴森森似是牢房，西边一棵一人抱的老榕树后面有间狗舍，两只大狼狗见了我们立马儿站起来嘴里却半声不吭，只用两双狗眼牢牢地盯着我们，会咬人的狗通常不叫，看得出来这狗训练有素，到了需要的时候真能派上用场。　　三爷他们本想直奔头堂，却被一个小厮请进了后面接待贵宾的侧花厅，三爷十三爷一听后相互交换了下视线，没说什么的跟过去。　　穿过垂花门进了后院，小厮说老爷正在厅里等二位爷，十三爷笑道：“怎么就二位爷，这儿明明就仨，加上被你家老爷扣下的那个，四个！”小厮打千儿陪笑道：“老爷吩咐了，就请两位爷，让奴才就这么说——”　　三爷对十三爷递了个眼色，说道：“咱们听县老爷的。”说罢对正气鼓鼓要和那小厮掰饬的赫尔力道：“你和巧巧她们就先在这儿等等吧。”　　小厮便又堆笑说道：“老爷早让奴才给您们预备了茶点，请您们随奴才这边来。”　　“没见过这么客气的县老爷，巧儿姐，不是他们在打什么坏主意吧？”小花儿附在我耳边悄悄说道。　　我对她一笑，道：“放心，他不敢。”心里只道怕不是这个刚从京城里回来的老爷，已经知道三爷十三爷的行程了吧。　　春雨如恩诏（三）　　在偏厅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十三爷朗声笑着走进来，看着我说道：“巧巧，你知道这个县太爷是谁的学生？真猜不到，竟是咱们松鹤先生的，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先生的学生？”我惊讶重复道。　　三爷此时也迈进门来，正听我问着这句，点头接道：“是咱们先生的学生，他姓黄名检，曾在先生开办的诗社中学习过几日，说起来，倒也听先生提过他一句，说他做人就如同他取的名字一样，时刻自检，刚正不阿。”　　用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弄明白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黄捡此次进京，正是去找松鹤先生，想通过先生将这里的实情转达给三爷，可谁知快马加鞭地感到了京城，三爷却不在府里，正以为要无功而返，先生叫住他，对他说只管再快马加鞭地回来，兴许事情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黄检虽不明白先生葫芦里面卖得什么药，却也深知再待下去也是徒劳，便怀着一丝希望赶了回来，怎想刚一回来便遇到了赫尔孔兄弟，黄检见他二人气势不凡，说话间也自有一股傲气，又听得赫尔力说什么三爷十三爷，拍拍脑门子将前前后后后一联系，只道先生果然没有糊弄他，这三爷也许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三爷。　　因想三爷他们是微服私访，自己不好隆重迎接，但要禀告的事情实在紧急，便出此下策，扣了赫尔孔以让三爷他们过来当证人为由，在这里等候。　　十三爷说书般地把事情始末讲清楚，直说得口干舌燥，拿起茶碗一饮而尽，痛快笑道：“先生确实没夸错人，这小子是个当清官的好苗儿！”　　我们几人早听得出神，不仅对黄检改观，也对先生更多一分的佩服。　　赫尔力恍然大悟地哈哈笑道：“怪不得，怪不得！真亏的赫尔孔拦住我，要不这次真打错了人了！”　　十三爷佯作生气对他说道：“你这头蛮牛，就知道硬冲，差点儿自家人打了自家人吧！”　　赫尔力有些憨直地嘿嘿一笑，摸摸鼻子没说话。　　却是小花儿，听得云里雾里，等渐渐理出头绪，慌得跪下去直磕头说道：“我，奴才，不是……哎呀！”　　大家听小花儿吓得“不是”“哎呀”的乱说一通，不禁都笑起来，三爷让她起来，道：“不知者无罪。”　　十三爷也打趣说道：“就是知了也无罪，你正给我们一个当好汉的机会呢！”　　小花儿听了脸一红，手绞着衣角不说话。　　“诶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冻病了”十三爷看她半天不说话，关心地问道。　　小花儿更是忸怩起来，最后一扭头竟跑了出去。　　“十三爷，您家姑娘看上您了！”赫尔力笑道。　　十三爷瞪大眼睛无辜地看看我们，看看三爷，又看看我，问我道：“我没干什么呀！”　　我心里正也觉得好笑，见他这般问着，一个没忍住便笑了出来。　　“诶你笑什么，我真没对她干什么，三哥——”十三爷转头对三爷求救，三爷看着他这弟弟微红了脸，梗着脖子一身的别扭劲儿，也不禁笑道：“看来十三弟这次是不枉此行了，你不是常抱怨说身边儿没个可心的丫头么，这不就被你念叨来了？”　　“三哥！你怎么也跟着他们起哄，真是——”十三爷无可奈何地轻拍下桌子，转头又一脸无奈地问我说：“巧巧，这不是真的吧？我可不想伤了人家姑娘的心。”　　见他真的有点儿担心了，我勉强收住了笑，道：“十三爷放心，小花儿是个聪明姑娘，她心里明白的。”　　十三爷呼了口气，道：“那就好，咱可从不随便收丫头！”　　三爷听他这样说，望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动了几下，最后却还是没说话。　　过午，小花儿回来，眼睛通红，我忙问她怎么了，小花儿站在那里又哭又笑地抹眼泪儿，断续说道：“弟弟……不发烧了……娘病也见好……爹也……很好……是黄……黄大人的师爷给娘看得病……”　　“别哭别哭——”我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这不都好了吗，都好了就好了，都好了就好了……”　　小花儿点点头，泪珠子还是一串串的往下掉，道：“巧儿姐，大人说下午要开庭审案，怕我着急，让我先跟着接我爹过来的人回去看我娘和弟弟，巧儿姐，大人真是个大好人，真是个大大的好官！”　　我笑着点点头，看这丫头感激涕零的样子，只道也许十三爷不用那么担心了。　　一早传了李异才，却到日昳人才姗姗而来，门前马车实在气派，镶金错玉，八匹高头大马拉着，竟比三爷他们在京里的马车看起来还要好上几分。　　此时衙门外面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我和三爷十三爷他们也混在这群人里，黄检一身官府，坐在头堂桌子后，悬在头顶的牌匾“明镜高悬”，被阳光照得熠熠发光。　　相貌普通，谦逊有礼，这是我初见黄检时候的大概印象，可没想到当这个文弱书生坐上主审官座位以后，竟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严肃，眼神炯炯，威严中的文人气质，更让人直觉这会是一个刚直不阿的好官。　　我不知道三爷他们商量出了什么计划，但直觉告诉我这计划会让堂前叉腰抖腿站着的这个贼眉鼠眼的李异才收到份永世难忘的“大礼”。　　随着一声“升堂”，两边威仪们将手里的长棍戳得“通通”直响，李异才斜着眼睛扫一圈，偏头瞪了跪在地上的小花儿和她爹一眼，最后对着黄检冷笑道：“屁大点儿的官也敢在老子面前摆威风，真是活得够了你！”　　黄检听了笑了笑，忽地收出了笑，冷道：“大堂之上，出言不逊，辱没朝廷命官，来人，打他十板子！”　　左右手持朱漆木棍的行刑狱吏估计见惯了前任县太爷奴颜婢膝的嘴脸，听黄检喊话一时不太适应，竟直愣愣看着黄检半天没动换，直到黄检又拍了惊堂木，他们才如梦初醒般地，架着李异才放到长条木凳子上，一左一右霹雳巴拉地狠打十下。　　李异才由错愕到不敢相信再到明白过来开始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个遍，最后打完了一骨碌歪到地上，哎哟哎呦地哼起来。　　衙门口的百姓们一向受李异才的欺负，见这一方恶霸挨顿暴打，都解气地拍巴掌叫好。十三爷嘿嘿一笑，小声说道：“日他个王八，这才刚开始就叫的跟杀猪似的，真像个娘——”说着，忽地低头看我一眼，咽下最后一个字，抱歉地一笑，抬头继续观战。　　看着十三爷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过去狠揍那李异才一顿的样子，我不禁一笑——在我见过的这些阿哥里，十三爷确乎看来是活得最潇洒的一个，但我知道，这不是因为他心中没有伤痛，只是因为他将那份苦深深藏在了肚子里。想起那天在三爷屋里，十三爷怅怅伤心地样子，我心中一柔，忽地觉得有人看我，移过视线去，却是三爷，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被人抓到般地对他一笑，他却也没说什么，又继续看那黄检审案了。　　黄检喝道：“被告李异才，李玖将女儿李梦梅卖与你做丫头，你为何收了人却不给钱，还将上门要人的原告李玖打伤！”　　李异才被人架着跪着，捂着屁股大声哼道：“谁说我打人了？谁说我没给钱？你这糊涂官只凭李玖这老头胡说八道断案么？”　　黄检一挥手道：“带证人。”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里走出来的却正是追小花儿的那几个李异才家的家丁。听着自己的家丁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真相讲了出来，又见家丁头头拿出他给他用来追讨小花儿的卖身契，上面赫然写着交易的时间地点，还盖着他的手印，李异才简直像要气得晕过去。　　黄检又让李玖将这过程说了一遍，细节种种均与李异才家丁所说的核对确实，围观的百姓听后无一对李异才不气愤大骂。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惊堂木一响，震得李异才连屁股上的伤都忘了，一屁股歪在地上，复又忽地想到什么，气急败坏地大声说道：“你敢这么对我，你敢这么对我！我找我舅舅去！你敢这么对我……”　　“今天你就是把天王老子找来也帮不了你，强抢民女，历历证据俱在，还妄言狡辩，口出狂言，威胁本官，李异才，你身为朝廷命官之侄，本应遵纪守法，而今却知法犯法，岂不罪加一等，李异才，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来人啊，打他一百大板。”　　“嘿，真解气！”赫尔孔乐道，“十板子就把他打成这样，一百大板还不得要了他的狗命？”　　李异才见黄检一点也不怕他，端出舅舅李光地来也无济于事，这才害怕起来跪下磕头说道：“我错了我错了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黄检也不理他，任他一番折腾，直见李异才流着鼻涕喘着粗气好像将死的豺狼，才淡淡说道：“李异才，本官现在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你接不与不接？”　　李异才哪里还想接不接的问题，连滚带爬地过去重重点头说道：“我接我接，大人想让小人做什么我都做！”　　外头百姓见黄检似乎对李异才手下留情，加倍愤怒，不知从哪个开始，竟扔了石头进来，吓得李异才直钻到黄检桌子底下。　　我抬头见三爷他们神色如常，知道可能里面另有隐情，便只看下去。　　果然黄检拍了声惊堂木，站起身对百姓说道：“大家稍安勿躁，罪犯李异才有心悔改，自愿捐出一百万两银子十万担米，另将家中八亩良田供出，用作安置流民。”说罢拿了师爷写好的判决书对着听了他的判决一翻白眼要昏过去的李异才说：“来吧李公子，大家等你画完押好回家吃饭呢——”　　春雨如恩诏（四）　　接下来的十几天，我带着弘晟留下来帮着照看黄检在县衙旁边开设的粥厂，三爷他们一行人拿了李异才供出来的与他勾结的官员名单继续往前视察，明日是三爷计划要回来的日子，黄检想为他接风，乡亲们知道后都从家里拿来了一些吃的，虽然只是些普通的食材，可心意却有千斤重。　　看着小花儿跟在黄检身后忙进忙出，而黄检对小花儿也是多加照顾的样子，我知道十三爷这下可以彻底放下心了。　　“三爷十三爷回来了！”一个人在外面兴奋地喊道，我们忙迎了出去，却只见黑压压一片头顶，乡亲们不知何时竟全都来了，手里挎着篮子肩上搭着鞭炮，只等两位爷回来。　　弘晟轻轻拉了拉我的手，我低头，见他眼神闪闪发亮，笑道：“世子以后也要和三爷十三爷一样，做个对朝廷尽职尽责的好阿哥。”弘晟重重地点点头。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彻了天空，十三爷骑着的马儿追风也感染了这欢乐地气氛一般，抬腿对天嘶鸣几声。　　被众人拥着进到衙门里，每个人脸上都笑容盈盈，衙门里此刻前院后院摆满了酒席，等三爷他们梳洗一番坐到上席，乡亲们才坐下，黄检带头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一顿饭从傍晚吃到亥时，虽然粗茶淡饭，却人人吃得十分满足，李玖忽然站起来，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对着黄检敬酒，红光满面地说道：“大人，您是我李玖一家的大恩人，我李玖一家无以为报，大人，小女梦梅自幼明理懂事，大人若不嫌弃，就让她代我一家伺候您吧！”　　李玖说得黄检腾地一下红了脸，小花儿也在那边跺脚羞道：“爹！您说什么呀！”说罢竟飞快地跑了出去。　　大伙儿早看出来这对小鸳鸯是郎有情妹有意，听李老爷子这般说道，更起哄起来，黄检若是个女孩子，怕早羞得地缝里去了。　　十三爷哈哈笑道：“快哉快哉！今日真是喜事连连呀！”说着一拍黄检的肩头，道：“你小子好福气，赢了个好闺女的心，还不快谢谢丈人？”三爷也在一边微笑看着黄检，点头附和。　　黄检一仰脖子喝干了酒杯里的酒，对着李玖一拜，道：“苍天在上，三爷十三爷在这里也给黄检做个见证，今生今世，我黄检对梦梅姑娘都会忠心不二！”　　黄检的话朗朗直达云霄，月儿今晚格外明亮，照着大地，照着这一众欢乐的人们。　　我为小花儿感到开心，眼睛不知不觉有些湿润，举杯饮尽了眼前这一杯喜酒。　　黄检是孤儿，只身一人住在衙门里，喜宴办在小花儿的家里，小花儿家依山傍水，李老爷子有文人情怀，种了翠竹一片，小院落掩在竹子后面，显得十分清幽。不过今日人们的欢声笑语取代这里的宁静，迎亲拜堂闹洞房，人人忙地不亦乐乎。　　三爷他们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据实写在奏折里，李异才供出的那些贪官，考证过后也毫不留情一个不落地写在了名单里。没两天京里便来了消息，说李光地上奏，以河间水灾，饥民流入京师，自陈不职，请求解任，而皇上并没有同意他解职，只罢免了三爷他们检举的那些个官员，再命李光地动用库存和借支银两十馀万购买粮食，一面平糶，一面设置粥厂煮粥散给饥民。朝廷官员虽认为皇上有心包庇李光地，却也不敢多言，总之灾民得了妥善的安排，事情便也不了了之了。　　良辰吉日，月色清明，人们嬉笑的声音乱哄哄绕做一团，我心里高兴，喝多了酒，出来后院透气，清风徐徐，稍微让滚烫的脸颊好过一些。忽见右侧被藤蔓挡住半边的月亮门，好奇推门，竟望见远处群山，朦胧月光下，这里显得如同仙境。　　酒意上涌，我迷迷糊糊地走出了门，脚下青草如茵，四周树林茂密，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我望着月亮往树林深处走去，如水的月色下，一条小径不知通往何方。　　人们说笑的声音渐小渐远，一棵相思树挡住我的去路，头昏昏沉沉，我靠着树干坐了下去。　　这里真是安静，听得见虫鸣鸟语，看不清颜色的花幽幽香着，让人的身心都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我抬眼望去，竟是三爷，他竟也寻到了此处。三爷见到我，对我举了举手里的酒壶，笑道：“找了半天才在这里找到你，来，陪我喝几杯。”　　他似乎也醉了，脚下也有些不稳，一路扶着树干走过来，满足地叹口气坐下，靠着树身朗声吟道道：“初闻征燕已无蝉，百尺楼台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好诗！义山先生好才情！”说罢就着酒壶痛饮一大口，垂头喃喃说道：“颜儿……本不该如此，本不该如此……”　　我半闭着眼睛侧头看他，酒意使我的神经松懈了，我大着胆子对他说道：“小主是皇上指婚给八爷的，您又能怎办？难道还能阻止不让不成？”　　三爷听了苦笑起来，双手掩脸说道：“我本可以的！我本来有机会的！是我自己的错，弄成今天这种情形都是我的错……皇上问过我的，问我要不要卿颜，我知道卿颜心里的想法……我应该同意的，皇上问我，我应该答应的！我对不起她，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卿颜！”　　他的话让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原来……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不敢想象他心中会是多么的悔恨！　　世间上的事情都是如此么，你猜我心，我猜你心，却全都猜错了，然后半生悔恨，却悔之晚矣。　　他哭了，他好像哭了，像个孩子。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伸过手去，会握住他的手，会跟他说：“不是三爷的错。”　　一切都乱了，在这一晚，一切都乱了。　　三爷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他问我，我说的是真的么，我认真地对他点点头说，是真的，小主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她会好好地照顾好自己，她已经好好地照顾好自己。三爷笑了起来，笑容里有点欣慰，也有点凄凉，月光下，一滴晶莹地泪珠落在他的衣衫上面。　　三爷说巧巧你真好，你好像是老天爷派来我身边的仙子，总在我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出现。　　我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说话，他的话让我清醒了许多——我不是仙子，我是个前来索命的小鬼，而你额娘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怎能对一个仇人的孩子心生怜悯。　　多少次了，面对他我用这残酷的事实提醒我自己，他是仇人的孩子，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我真是个不孝顺的女儿。　　我一下子放开他的手，我说，我想回去了。而他不让，他说，你变了，巧巧，你跟从前我认识的那个巧巧不一样了。　　我的心砰砰跳起来，我停下脚步，看着他，而他没有抬头，淡淡说道：“我知道其实你恨我。因为是我把你从宫里带了出来，是因为我，你没能送公公最后一程，也是因为我，你被送到了八弟的府上……　　我知道，你做了很多你不想去做的事情。巧巧，我不会怪你，我知道这些事情都不是你自己想去做的事情是你身不由己，”他懒懒地扬起脸笑起来，“也许因为对你感到抱歉，也许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我竟对你的所作所为一再地包容。　　其实从你来到我府里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八弟派来的探子，我知道，四弟知道，十三弟知道，先生也知道，但我告诉他们，不要伤害你，因为你是我选的人，我一生看错了很多的人但这次不会。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卿颜被指给了八弟，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但是我帮不上一点忙，这甚至还是我一手造成的后果，所以我需要我能信任的人去帮我去到卿颜身边，照顾她，然后巧巧，你就那么刚好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你感觉那么放心，那么信任，我只觉得你能帮我照顾好卿颜，你一定会帮我照顾她。　　没想到我说了你就同意了，那么痛快地同意了甚至没有半点考虑。你不会知道，那个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的感激你。　　我知道你为卿颜做了很多事情，卿颜能再次站起来，你付出了很多。巧巧，我真的很谢谢你，我一直都在想我能为你做什么事情，来报答你。　　谁想到，我对你的报答竟是没能让你见到公公最后一面。我很抱歉，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所以巧巧，当八弟说要把你还给我的时候，我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不怕你是八弟的密探，我只想你在我的身边，我才能对你好一点。　　你不知道，你自己改变了多少，有的时候，你的眼神里会突然充满了恨，你不是个成功的探子因为你太不擅于掩藏自己的内心，你的矛盾犹豫一次又一次的写在你的脸上。　　一次又一次的，四弟要我除了你，可我没办法对你这样做。　　一次又一次的，伤害，直到这一次，四弟已经不能再容你。　　把你留下，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所以我带你一起出来……　　巧巧，你是个好女孩，你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我害的我明白，可是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越陷越深。”　　“今天，一切都摊开来，以后，不要再为八弟做事了，知道么？”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道。　　而我早就被他的这一番话惊得呆住，原来，他早就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是八爷派来的密探……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听到自己在说：“三爷，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不要对我这么好，否则我会不忍心去伤害你。　　不要对我这么好，否则我会因为伤害你而感到更痛苦。　　不要对我这么好，否则，我要怎么忘记，我曾经那么那么喜欢你。　　“不要对我这么好，请不要对我这么好——”我哭着对他说，可他却说，是他对不起我。一个阿哥，居然对一个小小的奴才，说对不起，多么可笑可是我却只是流泪我笑不出来，他对我好，对他身边的人好，对陌生的百姓们好，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要怎么去伤害他我要怎么……不让自己继续喜欢他……　　只有恨，只能用恨来麻痹自己，我哭着对他喊道：“是的我恨你，都是因为你，我没能见公公最后一面，是因为你，我忘了我对公公的誓言，都是因为你……我才这么痛苦，是因为你……”　　他伸过手来把我抱住，他说：“对不起，我也很难过。”　　“对不起？难过？”我一把推开他，声音嘶哑地说道，“不要轻易地对一个失去亲人的说，你很难过如果你从没有失去过！三爷，你可曾失去过亲人，你知道失去亲人的滋味吗？那种六神无主，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你知道么？不，你不知道因为你从没有失去过，你有荣妃娘娘，你有皇上，你还有那么多的兄弟姐妹，你的生活好像浸了蜜一样的甜美，你没有资格跟我说你很难过，因为你根本不懂这种难过。　　当你走在路上，看着路旁的爷孙，你的眼泪会一下子掉落下来，当你回到屋里，看着公公曾经给你的东西，你会一下子哭起来，而当你睡着，梦里，听到公公对你说：巧巧，你要努力，你要争气，这才是对得起公公的时候，你会一下子惊醒，对着满室的黑暗，却哭不出来。　　这些感觉你懂么你明白白么，如果你不懂你不明白，就请你不要说，你很难过……”　　我泣不成声，而他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他说：“巧巧，我不知道我害得你这么痛苦，我真的不知道我把你害的这么苦！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些？告诉我，我一定会做的……”　　他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脖子，我的心就要被他融化了可是我不能让自己沉溺下去，我的脑子麻木而空白，我咬破了舌头却感觉不到疼痛，我听到自己对他说：“多少个对不起，也不能让公公活过来，我活在这世界的每一天，对你都只能有恨，是因为恨，我才活着……”　　“可是，你知道么，我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还会喜欢你……”　　眼前的他模糊了，四周忽然暗了，我睁不开眼睛，世界，黑了。　　花的宿命　　睁开眼睛，头痛，强烈的头痛好像脑袋要炸了一般，四肢酸痛，我挣扎想下床，却见小花儿守在我的床边，我怔怔地看了她半天，忽然想到，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尤其是今天。　　小花儿听到我的动静醒了，睁开眼睛对我笑笑，道：“你可吓死我们了，半夜三爷把你抱回来，哭得像个泪人似的，也不醒，就一直哭，嘴里一直说什么恨啊爱啊的，”她掩嘴一笑，“巧儿姐以后可不敢再让你喝酒了，你酒品可太差了，抓得三爷脸上脖子上全是血道道，十三爷差点儿没笑背过去。”　　我听她说着，却想不起来昨晚的事情，只记得自己喝醉了跑到林子里去，然后三爷来了，我哭了，接下来的事情，却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　　“别想了，想也没用，三爷一宿没睡在这里照顾你，我才来没多久，巧儿姐，你真得要好好谢谢三爷。”小花儿投了帕子递过来，我这才发现她已经把辫子挽成了发髻，我松了口气，幸好没有因为我破坏了她和黄检的洞房花烛夜。　　稍作洗漱，我忐忑地站在三爷房门前，酒后失言，我很怕自己对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来了怎么不进去？”忽然三爷的声音出现在我身后，我慌地回过头去，一福道：“三爷。”　　他站在我身前半天，不说话却也不让我起身，最后说：“昨晚我也有些喝多了，现在有点儿头疼，想出去走走透透气，你陪我一起去后山转转吧。”　　我应着，随他从后门出去。　　穿过昨晚走过的树林，来到一座山脚下，山不高，却很陡，下过几场春雨，此时漫山遍野的绿树红花。顺着一条小路蜿蜒前行，一路只听得风声鸟的叫声和流水的声音，他一直没说话，我也不敢和他说话。　　不知道爬了多久，终于爬到了半山腰，这儿有个破旧的小亭子，三爷过去坐下，看着我拍拍他身边的位置。　　我怯怯地过去坐下，小心看着他的脸色，我心里很怕，我想我一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盯着脚下的蚂蚁，用力回想昨晚，却想不到哪怕一句话。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他忽然说道。　　我的呼吸像是一下子被他这句话夺走了一般，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却笑了，看着我，道：“怎么哑巴了，我问你话呢。”　　终于找回了声音，我慌张对他说道：“我没有……奴才没有！”　　他一双月亮般的眼睛此刻变得更加温柔，他用这双温柔的眼睛看着我半响，说道：“喜欢就说喜欢，怕什么？难道我是个让人一见就觉得害怕的人？”　　我低下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原来昨晚我对他说的是这件事。　　“我知道你现在不敢说，”他笑起来，“可是我已经有了我的答案。”　　我抬起头看他，他眼睛熠熠发光，好像星辰一样闪亮。　　“来，继续爬，等到了山顶，我就把我心里的答案告诉你。”　　我呼吸急促，不知是因为山，还是因为他的这个答案。　　爬到一个平台，眼看就到山顶，我却实在累了，腿一直在抖，三爷虽不像我累得好像再爬不动，却也满头大汗，坐在石头上，三爷笑道：“还说山不高，竟都累得呼哧带喘，真得和十三弟好好学学，他爬香山一个来回只一个时辰，还脸不红气不喘的。”他笑着抹抹脑门上的汗。　　大清早，山风送爽，静下来听得矮林那里有水流的声响。三爷起身拍拍土，道：“渴了吧，我去取些水来。咱们也学学嵇康阮籍，过过山水之乐的瘾。”见他拉过一根树枝，摘下一片阔叶便循着水声过去，我不禁抿唇一笑。　　坐在这里往山下看去，山底下的房子就像个小甲虫。我第一次爬山，能爬到这么高有些兴奋，但这兴奋却不及三爷方才给我的触动的万分之一。看着他逐渐被树叶枝条遮住的身影，我心里的感觉很复杂，说不上来的一种复杂。　　忽听他在那里兴奋喊道：“巧巧你来看，这里真美！”　　我笑着快步过去，拨开最后一条长满了叶子的树枝，定眼一看，这里竟真别有洞天——　　一块大大石头底下，天然一个石洞，泉水正从石洞深处流出，流成一条溪水，三爷就站在溪水中央的石头上。　　“三爷小心点儿！”看着他险险站在那块不平整的石头上，我有些担心地说道。　　这里美虽美，却不是没有危险，溪水将石头冲磨光滑，人站在上面不小心就会摔倒，而溪水顺着斜坡流下，被一堆乱石荆棘拦截。　　我本能地走近他想提醒他，可将近了却又停住了脚步，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费力地将树叶凑近水流为我取水，几次险些滑倒，而一旦滑倒——我顺着溪水向下看去，荆棘密布，坚硬的石头一块快地对着上面，有些石头上的尖角，连溪水都没能把它磨平。　　我将视线收回，继续看着他，如果……　　想到那个如果，我仿佛已经看到荣妃哭得呼天抢地肝肠寸断的悲惨样子，她一定会伤心而亡，一定会！如果那个“如果”实现了，就是为爹娘和公公报了仇！　　如果……　　我手脚冰凉，心跳极快，我踩上第一块石头，然后第二块……他很专心，没有注意到我正向他靠近。　　只差一点，就一个手臂的距离，我急促地喘着气，我咬着牙伸过手去，马上，就是这一个指尖的距离——　　可就是在这一个指尖的距离，我听到有人高声喊道：“阿玛——”　　还有人在喊：“三哥——”　　是他们！是弘晟和十三爷！是他们找来了！　　我来不及收回手臂，而三爷突然滑倒了，他就在我眼前摔倒了。　　“阿玛！”弘晟尖叫的声音刺破我的耳朵……　　而听到弘晟凄厉叫声的我，一瞬间飞快地拉住脚下的男人抱住了他，我闭起了眼睛，和他一起往下滚落……　　在这一瞬间，天地仿佛已经不再存在了，我只听到自己心里幽幽在问——这个男人，真的就是我今生的宿命么？　　这里，很暗很暗，我睁不开眼睛，浑身上下像被车轮碾过般的疼。我想睁开眼睛，我好像听到很多人在叫我，他们不停地在喊：巧巧快醒来，巧巧快醒来。巧巧是我名字，我知道，这是公公为我取的，公公说这个名字会为我带来好运，可为什么叫我人不是公公呢？　　我只听到在我身边，有一个小孩子在哭，他哭得很伤心很伤心，他说巧儿姐你快醒快醒，你说好给我做最好吃的桂花糖的，巧儿姐，你快醒，我想吃你做的桂花糖。　　还有一个女孩子在哭，她哭得很伤心很伤心，她说巧儿姐你快醒来快快醒来，你给我做的这件衣服真好看，我穿着呢，你还没有看过，你快醒醒快看我一眼吧。　　有一个男人没有哭，他只是听起来很生气，他很生气地说，巧丫头你再不醒，我就把你种的那一堆宝贝似的花草都拔光了，再放把火把你的花房也烧光了。然后他就沉默了。　　好像，好像还有一个男人，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我感觉得到他，我觉得他在看我，他看得很专心很专心，我好像能听到他在对我说话，他说巧儿，你还没有听到我心里的答案，你还没听到我心里的答案……　　是什么答案？我觉得自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我好想立刻睁开眼睛，对他说一句对不起？而又是为了什么，我心里还有一股恨意，还有一股爱意，我是爱着他，还是恨着他？　　不，不对，这一定是梦，我在掖庭宫里，我怎么可能见过男人？这里只有公公和一群不幸的女人。没有男人，也没有小孩子。　　这一定是梦，公公说，女孩子长大了，总会做一些异想天开的梦。　　而“爱”？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我心里的这个秘密。　　秘密呵，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连公公也不能告诉的秘密，是关于“爱”的秘密。公公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懂得什么是“爱”，就会像娘一样，遇到一个“唯一的爱”。　　公公，我长大了么？我就要遇到我的爱了么？这些天来，我一直想问他这个问题。十七岁，明天就是我的十七岁生日，十七岁应该很大了吧，可以说是“长大”了么？那么，该遇到我的“爱”了么？　　“公公……”我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动。然后不是公公的声音，却是梦里面的声音跑过来对我说，你醒了？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头昏昏的，也许是因为昨天和公公一起给花园松土，太累了些。　　可是这梦，好长，好真实，我很想再做下去，继续听那个人说，他心里面的答案。　　哦不行，公公说今天还要教我怎么用紫荆皮苏薄荷做清热解毒的漱口水，我睡得太久了我不能再睡了，公公等久了要着急的，公公最疼巧巧了，巧巧从来很听公公的话——　　阳光，好刺眼的阳光，我眯着眼睛，眼前白茫茫一片。　　“醒了！”　　“醒了她醒了！”　　“醒了？醒了！！”　　很多脚步声很多人的叫声围绕在我的身边，我终于适应了光线，向旁边看去——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闪耀着月亮般地光辉，如月光下的湖水一样地温柔，像银河里的星星那样的璀璨。　　这月亮、湖水、星星一样的眼睛，却凝视着我，里面只有一种感情，就是担心。　　他担心我？　　为什么，看着他，我就好像又听到了梦里面那个男人的说话，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那个答案，是什么？”我听到自己在问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一瞬间，他眼中闪过惊喜、庆幸，还有，爱……　　他握着我的手说：“巧巧你记得了，我们在山上——”　　我听不懂他的话，疑惑地看着他，问道：“山上？什么山？我从没有爬过山？这里是哪里，你是谁？公公呢？我要找公公，公公在哪里？”　　眼前的人好像瞬间被我的话定住了一样，他松开我的手，眯起眼睛盯着我，说：“你说什么？你要找谁？你，知不知道你是谁？”　　他的神情，他身边的人的神情令我害怕，男人，还有小孩子，我害怕地环顾四周，这里没有我熟悉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件我熟悉的东西！　　我恨慌，我抓着眼前这个男人很慌很怕地问：“我是巧巧，是掖庭宫的巧巧，可这里不是掖庭，这里是哪里？你们是谁？公公呢？我要见公公，我要回去！”　　眼泪止不住地流着，这不是梦，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这不是梦，可这不是梦，是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这些陌生人会在这里，而最应该出现的公公，却没有在这里……　　今夕何夕　　镜子里，左脸颊上一个新月似的的伤口刚刚结疤，好几天，我才能接受我失忆了的这个现实。　　他们告诉给我很多很多发生过的事情。那个有一双月亮般眼睛的男人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出宫，又为什么从那个叫卿颜的女孩子身边来到他的身边。他说，这都是因为他，我之所以会受伤会失忆也是因为他。他说他很抱歉。而我脑中所想的是——为什么，我会为他做这么多的事情，甚至，还可以为了救他而不顾自己的生命。　　我想问他，但是我不敢，因为他是当今皇上的三皇子，是太子爷的亲哥哥。而我，不过是他府里的一个小丫鬟。公公说过，不知道的事情，不懂的事情，要用眼睛，用心去看，所以我只是静静地待在他的身边听他讲。　　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嘴唇，我出神了，我想我一定很喜欢他，否则为了什么，我要毫不犹豫地去帮他，甚至连公公的话都抛在了脑后？公公，三爷说，等我养好了伤，他会带我回去见公公。等见了公公我一定要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他还在说着，说我脸上的伤他一定会想办法把它治好，不让我留下一点伤痕。我笑笑，对他说没关系，因为我虽然失去了出宫以后的记忆，从前所学到的东西却一样都没有忘记。我知道，这道伤口伤得太深，即便是用了天下间最好的药，也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的眉皱了起来，我心里一动，我好想很不喜欢看到他皱眉。　　十三爷进来了，这个潇洒的公子，梦里威胁我要放火烧了我花房的人就是他。我以为他很凶，见到了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一个随和的人。　　小花儿和那个叫黄检的县官一起来看我，他们新婚，小花儿说，她身上穿的这件绣着孔雀图的衣裙是我为她做的。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和那个看似文弱实则果敢的黄检站在一起真应了那句“郎才女貌”。　　还有弘晟，他是三爷的儿子，生得很漂亮，护卫赫尔孔赫尔力兄弟说，他长得很像他额娘。听他们这样说，我心里不禁有些失落，可转念想，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以自己的身份，最好命也不过是个通房丫头。还想什么为人妻为人妾？真是妄想。　　三爷他们这次来是为了视察河间水灾的，因为我的事情，他们已经在这里多耽搁了好几日，京里来人，十三爷先行回去了，三爷却没有走。　　我不记得从前他对我是怎样，但他能为了一个小小的丫头留下来，是不是代表他心里在乎着我呢？不敢去问，只觉自己再见他时，每每飞红了双颊。　　弘晟有些怕我，他常想过来又犹豫再三地走掉，眼睛里流露出愧疚的神情。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可也没有人同我解释这些。难道我曾是个对他很恶劣的丫头？我不禁自问，可脑袋空空，少了那些与他相关的记忆。　　三爷似乎对这个孩子不是很关心，甚至有些冷漠。看到弘晟竟不敢多在他阿玛身边逗留一秒的怯生生的样子，我心里有些难过。我没有爹娘，我知道那种没有爹娘疼爱的感觉，而弘晟却有爹如同没爹，眼巴巴望着可又得不到他希望着的关切，这种感觉可能比没有爹还要难受吧。　　于是在这一天，又一次这样的场面出现的时候，我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三爷听到，问我为什么叹气，我犹豫再三，还是对三爷说，是因为看到三爷对世子这样冷漠，而心有感触，世子看起来有些难过，因为您。　　三爷听了看着我不语，而后微微一笑，淡淡道：“你怎知他难过，我从来这样对他，他该已经习惯了的。”　　“习惯？”我惊讶道，“为什么要让世子习惯这些？享受天伦之乐对您来说，不好么？”　　他眼神一黯，背过身去，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我知道他的眉毛此刻一定又皱了起来，我不希望他皱眉，所以我款款说道：“三爷，世子还小，正是最需要家人疼爱的时候。奴才不知世子做过什么事情惹人生气，但是看得出来，世子在很用心地弥补着。　　奴才不记得世子在府中学习时候的样子，可只短短这几天，奴才看到世子常常看书温习功课的模样，奴才便能知道，世子一定一直都是个很用功读书的孩子。三爷，也许您不知一个小孩子想得到父母夸奖的心情是一种怎样迫切的渴望但奴才知道，虽然奴才没有爹娘，但是奴才懂得那种为了亲人而努力的感觉，好像奴才小时候为了得到公公的一个笑容而背了一夜的药方一样，那是一种为了在乎的人而努力的感觉，而一旦这种感觉被满足了，自己的心里就会感到无比的开心。　　世子为了他在乎的人而努力，这个人就是三爷您，可您却总视而不见似的，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期盼的心失望落空。一个人如果很用心地去做一件事，那他一定是很想得到些什么——一个成人用心，他的出发点可能并不单纯他的目的可能会很复杂，可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他用心，无非因为他希望身边的人因为他的懂事而感到欣慰感到快乐。　　三爷，世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您快乐，而您却连笑一笑，对他说一句你很乖你做得很好都不愿么……让一个小孩子去习惯大人的冷漠，难道您不觉得这很残忍，对他很不公平么？　　若是世子因为一次一次的失望而觉得其实自己不该为了在乎的人去努力，也从此对您疏远起来，您难道一点也不会伤心么……”　　我说着说着，竟有些不知身份了，直到看他的神情变了，我才惊觉自己的失言，忙地跪下，道：“对不起三爷，奴才说错了。”　　可他没有责怪我，半天，轻笑一声说道：“这好像是我听你说过最多的一次话。看来，失忆也并非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让我起身自己出去了，而我留在原地，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花舞满天（一）　　小花儿家的后院有一扇门，门外如同世外桃源。　　这里的空气很清新，花香，泥土香，还有淡淡地阳光、露水香。弘晟问，阳光和露水怎么会有香味，我说，闭上眼睛，你就会闻到。　　弘晟知道我喜欢花，他采了一束花，悄悄放在我的桌子上。弘晟似乎有个秘密，大家都在帮他隐瞒，我隐隐觉得，这个秘密与我和三爷受伤有关。但我没有问，想说的时候，他们就会说。　　弘晟摘得花很美，紫色粉色黄色，加上他一份美好的心意，真的很美，弘晟还不知道，我不喜欢没有根的花束，因为我会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天一天的枯萎。　　我把它们放在一个有水的花瓶里，每天把花茎的底部剪去一点，这样，花能活的久一点。三爷见了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他这些，然后他笑了，说巧巧你的心太软了，然后他忽然看着我沉默了，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复杂，我想，这与我失去的那段记忆有关。但我还是没有问，因为我似乎感觉到，那是一段不太美好的记忆。　　此刻三爷正坐在我的身边，他说：“我喜欢现在的你。”　　我抱膝而坐，视线稍稍抬起，余光里看到，他微笑看着我。在小花儿家里已经停留了半个月，伤好了，也渐渐弄清了我与三爷之间的关系。和我想的一样，我真的喜欢着他。三爷说，他以前并不知道我对他的感觉，而当他知道了想告诉我他对我的感觉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他说当他看着我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他有点后悔，为什么一定要等爬到山顶的时候才要把心里的答案告诉我，我昏睡了那么久，久到他以为我再也听不到他的答案。当我醒来，看着他问他那个答案是什么的时候，他以为我真的记得，可谁能想到我竟已忘了和他之间发生的一切。　　“你不想知道，原来的你是怎样的么？”久久，他问我。　　我轻笑，说：“不想。”　　“为什么？”　　“因为我怕那是一段不好的回忆。因为害怕，所以不想知道。”我用手轻轻拨弄身边的青草。　　他伸出手来覆上我的，温柔的说：“好与不好，都是曾经都是过去，巧巧，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可他的话却让我心中一颤，我的唇边漾起一丝苦笑，果然，在失去记忆以前的我身上，发生过让他觉得不太好的事情，所以他才说，他喜欢现在的我。　　不远处的小树上落着两只鸟儿，它们唧唧喳喳地显得很快乐，可我已经知道原来鸟儿的爱并不都是唯一，就像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唯一的爱一样。　　我爹娘的爱得到死亡但对彼此来说他们是唯一，而我知道，我不会有像我爹娘一样的唯一。　　爱的滋味，原来甜蜜又苦涩，那时月亮没有告诉我的，我现在终于知道。　　明日返京，今日暮雨，大雾。　　宁夜，我站在屋檐下面，看不到月亮，雾来了，而月亮隐没了。他走到我身边，静静地陪着我，他用手去接屋檐下低落的水滴，我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师爷刘仁说，我随时可能触景生情，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　　黄检的师爷刘仁是金代名医“通玄处士”刘守真的后人，他本该继承衣钵，可偏天生自由浪漫，不想被拴在某处束缚住，祖传药方竟一眼未看地交给了自己的弟弟，一人东西南北的四处游历。　　与黄检在路途上相识结缘，听闻黄检是来做河间的县官，便与他一同回来，亦是帮他，亦是省亲。　　刘仁虽未看那祖传的药方，可他天赋异禀，在家传医疗基本知识之上，竟无师自通地研究出很多治疗疑难杂症的方法，而这，不过是他无聊时打发时间的产物。　　小花儿的娘亲得了怪病，头痛心痛目痛，头痛时欲用大石压之，心痛时十指抓壁，目痛时欲自剜双眼，看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昂贵的药却不见转好，此时小花儿又出事，小花儿娘自责，竟欲寻死，幸亏小花儿爹及时把她救下。　　县官黄检听闻此事，和师爷刘仁一同前去探访，谁能想这个平日闲散风流的师爷，竟以一粒黑龙丹就治好了小花儿娘亲的怪病。　　可尽管刘仁是个名医，却也治不好我的病。他说这病他曾经见过几例，一例半月便好，一例三年才好，而还有一例，竟直到死都没有好。　　“这是心病，”刘仁这样对我说，“也许等你的心做好了准备，这病就会好。”　　“她会不会永远不会好？”三爷这样问。　　“不一定，在这里没有她熟悉的事物，她可能想不起，而一旦回去了，见到了什么让她印象极为深刻的事物，也许她就会想起什么来。”　　三爷听了刘仁的话沉默了，他静静看我，眼中有淡淡地悲哀，似乎还有些同情，过了很久他才对我说：“巧巧我想，你就留在这里吧。”　　我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点点头对他说：“奴才听三爷的。”　　于是返京不是我的返京，是三爷和弘晟他们的返京。　　翌日清晨，听着马车声渐渐远去，我静静地站在大门前，遥望着。　　刘仁问我：“你不想回去看看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么？也许你会想起什么，也许你忘记的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　　我淡淡一笑，对他说：“我不要也许，我只要公公，三爷已经答应我，他会把公公从宫里接出来和我一起生活。”　　“什么时候？”　　“一个月，一年，或者更久。”　　“你就这么相信他？”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无法回去宫里，而没有人能帮我把公公接出来。三爷答应了，我相信他会说到做到。”　　“你只能相信。”刘仁说。　　我抬眼看他，他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一样通透。我淡淡苦笑，道：“而你，医得了全天下的病，却惟独医不了人的心。”　　夏，蚊虫滋生，因水患而引起的各种疾病被这些病菌传播者迅速地传播着。　　痢疾、出血热、血吸虫病、红眼病，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出现这些症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令人担心的是，恐因疫情难以控制而引起死亡率极高的霍乱。　　朝廷下发的药物尽管很多，面对迅速增加的感染者，却仍远远不够。将患者聚集一处，将能找来的医生大夫全部动员起来，可还是不够不够。刘仁说，他有点儿后悔回来了，可没有等黄检说要他去，他就已经出现在了难民营。【实在不知道古代怎么称呼难民营】　　经过半个多月不眠不休的奋战，疫情总算得到了有效地控制。最令人欣慰的是，因为处理得当及时，这里没有出现可怕的霍乱。而听说二十里以外的淮家庄，人已病死大半，朝廷派人给他们送去了药品，但也下发了旨意，不许淮家庄半个人出来。残酷，却是无奈之举。　　刘仁说，天命之下，人显得脆弱无力。我看着他的脸，他的脸瘦了很多。他一直过的风吹日晒的生活，所以他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而现在这古铜色的脸被又蒙上了一层灰暗，灰暗到底，是他的眼睛。　　他说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想当大夫的原因，因为他不愿意见到死亡。　　死亡的颜色是绝望的黑色。它像一只凶猛残暴的老鹰，而人是它眼皮底下的一只小鸡，只要它愿意，它随时会伸出利爪结束小鸡的性命。　　见疫情得到控制，已经向黄检辞行的刘仁此刻却出现在了小花儿家里，因为小花儿的弟弟病了，他正剧烈地腹痛、呕吐，而这正是霍乱的症状。　　小花儿的家因此被孤立了起来，而下这命令的人是黄检自己。他令人封锁了通往小花儿家的路。每个人都说，他是个对百姓负责的好官。　　“对不起，三爷让我们好好照顾你，而现在却……”小花儿抱歉地看着同样被封锁在了她家里的我，她的眼中涌出了泪水。　　我轻轻摇头对她微微一笑，“在我受伤的日子里，是你们尽心尽力地在照顾我，你和黄检，大叔大娘和小树，你们都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怪你们？更何况，情况并没有那么糟不是么？刘仁刚才不是说小树可能得的是痢疾么，他已经给小树吃了药，你看小树不是说感觉肚子已经好受多了么？一定没事的。”　　“谢谢你。”小花儿哽咽说道。　　“你也要好好地照顾自己，我注意到你今天又没有怎么吃东西，我知道你是因为担心小树，可是你这样不吃不睡的，即使大人受得了，肚子里的宝宝也受不了。我一会儿给你熬些点莲子清火汤，你多少喝一点。”看着她憔悴的样子，我说道。　　来到后院，见刘仁背手站在炉灶边上，他在熬药。我轻步过去，他听到我的脚步声，侧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淡淡问道：“莲子清火汤？”我点点头，他又问说：“我给大嫂的避瘟丹她吃了没有？”“吃过了。”我说道。他便转过头不再问。　　炉火上有药，有汤，我和刘仁坐在树下两张藤椅上。他安静地仰头看着天，天蓝的发白，不见一丝云彩。阳光使他眯起了眼睛，细长的眼睛，好像一只狐狸。　　“你为什么盯着我？”细长眼睛忽然转向我。　　“因为我觉得很奇怪。”我回答他。　　“哪里奇怪？”细长眼睛说。　　“你，是你让我觉得奇怪。不是已经要走了么，为什么又留下来？不是很怕麻烦么，为什么又自寻烦恼？”我说道。　　细长眼睛不再看我，又望着那蓝蓝的天，他淡淡地说：“我的确是一个麻烦的人，可即使是一个最怕麻烦的人，在他的好朋友遇到麻烦的事的时候，也不会坐视不理。人，不管是爱多管闲事的人，还是害怕麻烦的人，都懂得什么是义气，如果他真诚。”　　“所以你想说，你是一个真诚的人？”　　细长眼睛扫了我一眼，淡淡说道：“所以，你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　　他语气里似乎带点儿嘲讽，我想，也许是我问得太多了，自嘲地一笑，起身往炉灶走去，端了汤回去。　　花舞满天（二）　　夜，月光满室。　　小花儿身体不适，大娘陪着她先睡了。大叔忙绿了一天，此刻已是一身的疲惫，但他放不下心，总要在这里陪着小树。我给他泡了杯安神茶，他接过说谢谢，让我快回去睡。看着他满眼的血丝和担心的神情，我对他说我白日里睡得太久，现在有些睡不着，您已经好几天没怎么睡了，不如就先回去休息一下，让我来照顾小树。大叔很是过意不去，可见刘仁也过来劝他，便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幽幽月光，烛光一点，小树难得睡个好觉，一张小脸笑得香甜。刘仁摸摸他的额头，轻道：“不烧了。”他坐回来，静静坐着，一双细长眼睛看着窗外，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烧退了，证明他给小树用的治疗痢疾的药起了作用。万幸，是痢疾不是霍乱。我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么，你要走了么？”　　细长眼睛没有转过来，过了一会儿，道：“是，要走了。”　　“要去哪里？”我问道。您下载的文件由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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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去小说)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洛阳。”细长眼睛淡淡道。　　“洛阳？”我喃喃重复道，“是那个有金谷园的洛阳么？”　　细长眼睛终于看向我，“你知道金谷园？”　　“是，传说，那是美人绿珠的住处。”我说道。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柔和的月光下，他难得用柔和的声音轻轻吟道。　　“绿珠，真的在那里生活过么？”想起那个悲伤的故事，我怅怅问道。　　他，没有回答。　　清晨，被温柔照在脸上的阳光叫醒，眨眨眼睛让自己清醒，忽然发现他还在这里。他正撑着头睡着，细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还有女孩般尖尖的下巴，看着他长长的睫毛我不禁悄悄笑了，怎么一直都没发现，他长得比女孩还漂亮，怪不得小花儿刚见他时会问：刘师爷在哪里？他这么斯文秀气的长相，真的很难让人把他和黄检形容的那个游遍万千山水，终日风吹日晒、风餐露宿的男人联系在一起，说他会躲在家里绣花倒更让人相信些。　　细长眼睛忽然睁开，正捕捉到我来不及收回的最后一抹笑意，我忙回过头，心里不禁有些窘，没话找话地轻咳一声道：“小树该吃药了吧？我去煎药。”说着站起身来，正要推开门的时候却见门从外面被推开，原来大叔已经煎好了药。　　“辛苦你们了。”大叔感激地说道。　　刘仁舒展下胳膊，说道：“不客气。”站起身来过去看看小树，对大叔说道：“小树已经没事了，您可以放心了。”　　大叔谢过，关心地问道：“你这就要走了吗？不再多住些日子？我们还没有好好地谢谢你。”　　刘仁笑道：“您是黄兄的父亲，我在这里帮忙是应该的。倒是您二老对我这么好，让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大叔正想说什么，却听小树轻轻说道：“刘叔叔要走了么？您答应我要是您再出去玩儿要带上我的——”　　刘仁笑着走过去坐在小树的床边，摸摸他的头，满眼笑意地说道：“小树你乖乖听话，好好养病，等你病养好了身体变得健康了，叔叔就回来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小树听话地点点头，偏头想了想，伸出小指来对他说：“那咱们打钩钩。”　　刘仁笑着和他打了钩钩，又道：“你也要乖乖地听话，不许像之前似的挑食知不知道？”　　小树红着脸点点头，道：“我一定乖乖的。”　　刘仁捏捏他的小脸，站起来对大叔一揖，道：“刘仁告辞了，您二老保重身体，我给大搜留下一些安胎的药，每日按方煎熬便可。”　　大叔握住他的手，然后又拍拍他的肩膀，感叹说道：“我儿能有你这么个朋友，真是他的福气，是我一家的福气！”　　“您严重了。”刘仁又是一揖，对我点点头当做告别，便转身掀帘出去。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靠着大树，我对着月光喝下一杯梅酒，笑着喃喃念道。上月十五他来看我，那一晚，我们静静地靠着彼此，就着月光喝梅酒，时有时无地说话，周围很静，我们都享受这份安静。就在那一次，我爱上了梅酒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很好喝。　　那个时候他对我说女孩子不要喝太多的酒，会醉，尤其是我，他说我喝醉了简直像只小野猫，蛮不讲理地乱抓一气。我说我不记得，笑着问他他什么时候见我喝醉过，他说是小花儿和黄检成婚那日，也是在这样的月色下，也是在这里，我醉了，他也醉了。　　也就是在这里，我对他说我喜欢他。我笑了，问他那个时候他是不是被我吓坏了。他也笑了，他说他从没有听我说过那么多的话，说我把他的脖子手臂都抓出了红道道。他笑着很开心，而我轻轻摸着他的胳膊，问他我那个时候一定把你抓得很疼。他却笑着说没有，说他只是很心疼我。　　那一晚，他第一次吻了我。月亮般温柔的眼睛离我那么近，近到可以数出他有几根睫毛，他的瞳孔里只有我。他说，他要为我买一座宅院，要我为他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他一定会很爱这个孩子。我轻轻搂着他的脖子，对他说那我希望这个孩子像你，有一双这么好看的眼睛，他却说更要像你，有一颗这么善良的心。　　他走的时候告诉我每个月的十五他都会来这里见我，他为我在这里买下的宅院已经在收拾，很快我们就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今夜十五，月亮依旧明亮，我回到一个人的家里，我带着期待推开屋门，可这里依旧空空荡荡，我要等的人还是没有来。　　我想他今天一定很忙，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他，我又想，是不是我记错了日子，也许今天不是十五，然后我笑了，觉得自己特别的傻。虽然对爱情我懂得不多，可我明白当一个男人愿意给女人一个家，愿意让她生一个属于彼此的孩子，然后说他会对她好对这个孩子好，这就已经很不错我应该感到满足。可是总觉得，似乎还少了点儿什么，他说过喜欢我、心疼我，可他从没有说过一次他爱我。　　心疼一个人，就是爱么？我坐在空落落地院子里，对着半敞开的门，抬头问着月亮。可月亮依旧沉默，它挂在天上，离我是那么的遥远。　　我第一次有想找回我失落的记忆的冲动，我想知道过去的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因为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太少，我希望在我的记忆里，能有多一些的属于我们的画面。我想知道我喜欢上他时的感觉，那种将爱深埋在内心深处的感觉，我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滋味。　　应该像这梅酒一样，有酸有甜吧，这些日子里来，我常梦见一些奇怪地片段，有时候是他的背影，有时候是他的笑容，但更多的时候，我被他愤怒的样子吓醒，梦里的他似乎很生气，对我大声地说着什么，而我流着泪不理他，只望着一个女人的背影。　　我梦到过公公，他虚弱地躺在床上对我说巧巧你要记住，一定要记住——　　在我的梦里，似乎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看不清他的面貌，却总是跟着他走着。　　刘仁说过，也许在我的梦里，会有一些从前的画面出现，但这些画面不一定是真实的。梦很虚幻，比任何事情都虚幻，人无法在虚幻中分辨出真实。可这就像是一个诱饵，勾引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想知道更多。　　头在这种时候就会剧烈地疼痛，然后似有若无的画面通通消失不见，只将那些感觉留下，若有所失，却无论怎样都捕捉不到溜走的记忆。　　这里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穿着一身白衣，英俊神秘，女人们对他议论纷纷，可他只出现过一次便消失了。我远远看见过他离去的背影，单薄瘦削，让人感觉他很孤单。　　三爷没有来，他让人带话给我，说家里有事。“家”，他的家。　　昨天我做了噩梦，我想是因为那只摔破的药碗。当时脑袋里有一道亮光闪过，然后又是熟悉的刺痛，可这一次的痛持续的比任何一次都久，直痛到了心里。当晚便做了噩梦，我梦到了掖庭，梦到了曾经的住处，门前，也有一只摔破的药碗，黑色的汁液洒了出来，血一样蔓延……我心里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可我不敢继续想下去，我想这一定是个不真实的梦，是因为我在白天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才会在梦里重复。　　小花儿说我近来喝酒喝得越来越多，还没有走近我，她就能闻到我身上的酒气。我笑着对她说，梅子酒怎么能算酒呢，我只爱它酸酸甜甜的味道而已。　　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想把自己灌醉是因为我想梦到更多，还是想不要做梦。我只知道了一点，就是梅酒喝多了，竟是有些苦的。　　我望着那山很久，因为小花儿说那是我和三爷出事的山，所以我一直没有再去那里。可是今日不知为何，我来到了这里。山不高，但很陡，我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在半山腰的时候，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可回头看去，没有人，只有山风吹着树枝发出的刷刷声。我继续爬着，终于听到了泉水的声音，拨开了层层的树叶，我看到了溪水，这条存在在遗忘的记忆力的溪水。　　溪水淙淙地流淌，它记不住任何事情，它带走了所有的记忆。一片绿色阔叶被水冲了下来，绿色映到我的眼里，我眯起眼睛，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幕三爷拿着树叶的画面，这画面一闪而过，而脸颊上月牙形状的伤疤却莫名疼了起来。　　我痛苦地蹲下，而一个人在背后问我：“你记得什么了么？”　　我吓得转头，一个英俊瘦削的男人注视着我。　　“你是谁！”我叫道。　　“一个你曾经认识的人。”他说。　　他淡淡地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似乎勾起了脑袋中的一丝记忆，我闭起眼睛捂着脑袋，如同要炸开般的疼痛让我呻吟出声。　　脚步声走近，他站在我面前，然后低下身子，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轻抚着我脸上的伤疤，怜惜地说：“去不掉了么？”　　我大力地推开他，坐在地上瞪着他，他的眼睛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他盯着我认真地问道：“你真的记不得我了么？”　　我痛苦地摇摇头，指甲抠进了泥土里。　　“请你离开。”我终于可以说话，我这样请求着。　　他蹲下来抓紧我的胳膊，他问我：“难道你不想知道从前的事情？难道你已经忘了你要做的事情？你忘了你要为公公，为你爹娘报仇了么？”　　我像定在了那里，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他：“你刚才说什么？我要报谁的仇？”　　良久，他动了动嘴唇，松开我站起身，他淡淡地说：“去问你的三爷，跟他说，你已经想起了一切，他就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所有。”　　他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话，他说：巧巧，遗忘了过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遗忘了对亲人的爱。　　花舞满天（三）　　昨日我还在盼望着他的来到，今日我却害怕他的来到。陌生人的话在我心的里激起了千层涟漪，黑夜笼罩了空寂的房间，烛光颤抖着，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阵一阵的莫明悲伤在心里涌动，镜子这张写满了无助的脸和这一双噙满了泪水的眼睛，究竟见证过什么事情。公公、爹娘、报仇，他们像梦魇一样紧缠着我的心，睁眼闭眼，脑子里全是这些，一闪而过的画面颠倒杂乱、支离破碎，预示着一个可怕的答案，我一杯一杯的喝酒，但愿长醉不醒。　　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同样的夜色让我恍惚间产生错觉，是否陌生人仍是梦里的陌生人，是否我只是又做了一个梦而已，而一股淡淡地栀子花香从窗外飘来，我看过去，蓦然发现在那里正伫立着一个我最想见又最怕见到的人。　　昨夜无他，梦里无他，陌生人是真实的，那些话也是真切听到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似乎瘦了一些，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悲伤。忽然他转过身来，眼睛闪过一丝残留的哀伤，但他却对我微笑，问我睡得好不好。　　声音哽咽在喉咙里，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探寻着他的眼底，在这无声的沉默里，他的笑容逐渐收起，“你怪我没有守约来见你？”他问道。我摇摇头，垂下视线，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没有生气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灌醉？”他询问我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温柔，我敢不敢用这温柔去交换那噩梦般的答案，“巧巧，看着我。”他命令我。我顺从地抬起头，贪恋地看着他的眉眼，对他说：“我很想你。”他温柔地笑了，伸出手抱住我。我靠着他的肩膀，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也笑了。　　泪水不听话地滴在他的背上，我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他。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想看看我的脸，可我却覆上了他的唇，咸咸的泪水融进彼此的唇齿舌尖……　　纠缠的身体，火热的欲望，体贴的温存，当一切平息下来，只听到彼此疲惫而满足的喘息。我背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身体的温暖，他轻柔地抚摸我的手臂，细密的吻从耳际延至肩膀。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轻轻地磨蹭我的脸颊，他吻着我的脖子，问我还疼不疼，我摇摇头，他低声笑起来，抚上我的肚子，道：“从没想过你也会有这样大胆的时候。”　　我苦涩地一笑，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也许是我异样的神情让他感觉到了什么，他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弄痛你了？”他要坐起来而我阻止了他，他疑惑地看着我，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微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心口处，问他：“你爱我么？”他微微一愣，片刻迟疑后笑着问我：“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我也笑了，轻抚着他的眉毛，喃喃说道：“心疼、喜欢、感激、歉疚，就是把它们全都加在一起，也不能算是爱对不对？”朦胧里，他执住我的手，坐起身问我：“你这是怎么了？不是都好好的吗，为什么要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含泪不语，任他把我的手腕握的疼痛。终于，他颓然地放开我，问我：“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当残酷的真相从他的口中一字一句的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心一点一点的被掏空了，爱上了仇人之子，爱他到痛彻心扉，而能做的事情却只是伤害，这是怎样的一段缘分，如同诅咒背负在身上。　　回忆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前，绝望的自己，疯狂的自己，哭泣着答应要为了家人报仇的自己，都是我。我不再抱怨上天给我这一段忘记过去的日子，也许是天在可怜我，才让我有一次把真实的自己释放出来的机会。　　而现在这个恩赐结束了，回忆增添了美好的一笔，我想我不能再奢求什么。　　“请您带我回去，我不会再为八爷做事，我会做您做听话的丫头。”　　“丫头？”　　“留在您身边，因为爱您，而不能再亲近您，因为孝道。您不曾爱我，疼惜我只因您对我有一份抱歉，而现在我已得偿所愿，今晚以前我是没有过去的巧巧，而今晚以后，我依旧是从前的巧巧。只是，您不必再为我花费心思，能留在您的身边伺候您，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生活延续着往日的节奏，小小的插曲像投进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激起一点涟漪，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三爷答应我不会把那晚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对我承诺过什么。在众人眼中，我只是一个救过主子的丫头，仅此而已。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对我来说不再是陌生人的安大人。当他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已是盛夏时节。　　六月花芬芳四溢摇曳在晴朗的天空之下，金灿灿地阳光里他一袭白衣站在街道那端，我认出了他，这似乎让他感到很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