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41

一丝丝的思考空隙也不曾留,胡秉宸破口就骂:“难怪人家说你是个坏女人,你不是在耍弄我吗?把我搞到这种地步又不想干了!真是水性杨花……”  胡秉宸哪里知道,比水性杨花更可怕!  诚如茹风预言的那样,那个曾无穷爱他的女人,已被插手胡秉宸事件的那些人,更还有胡秉宸自己,杀死了。  而胡秉宸根本没有听懂她的话。  这才真让吴为悲哀。看看胡秉宸那张气得变形的脸,奇怪那个总能把持自己,成熟、自信、有着钢铁意志的男人哪里去了。  “你是不是看我现在一无所有,没地位、没钱、没房子、没家具、没汽车,就不干了?原来你那些海枯石烂的誓言都是冲着那些东西去的!”想来胡秉宸根本不了解吴为,尽管她喜欢陷入爱情,喜欢爱人也喜欢被人爱,甚至偷人养私生子,可对母亲、女儿、丈夫、朋友、情人,绝对忠诚,从来反对多头政治。不爱则已,一旦爱上,其他男人休想人眼。  这爱因而就具有亡命的性质,牺牲一切在所不辞,那是一息尚存奋斗不已的爱。  未来的世纪恐怕将不会再有这种爱了。吴为对待爱情的态度,可以说是二十世纪的绝唱,也是所有古典情结的一曲挽歌。  为退出舞台的二叶‘世纪,吴为将这个角色演到终结,她的任务非同小可。  当然,如果发现对方不是“那么回事”,后果也很可怕,她会二话不说,绝情而去。更可怕的是,她的“那么回事”的基准非常苛刻,这也就让她非常容易发现对方不是“那么回事”。  对待男人就像对待那把就餐的叉子,将叉齿中间那些算不得污垢的污垢擦了又擦。到了二十世纪末,除了英国的皇家御厨,或已寥若晨星固守旧日晶位的高档饭店,或某个冥顽不化的贵族之家,还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时,擦洗叉齿中间的缝隙?好比对韩木林偷查她晨尿的事,何至于那样大惊小怪,导致那样的恶果?真是害己又害人!  胡秉宸本已进入这个循环,可他沾了英雄迟暮的便宜。正所谓败也英雄迟暮,咸也英雄迟暮。  吴为很想对他说:“如果你现在还是部长,还有房子,有钱,有汽车,有家具;如果你还年富力强;如果没有那些整你,到现在还不死心等着看你笑话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你说:我不愿意嫁给你!  早就一走了之了。”  要是为了汽车、房子、家具、地位、钱,吴为何不选择某国那位贵胄?比胡秉宸不是拥有更多的身外之物?不更是一个原汁原味的绅土?  谁让吴为那时还没发现胡秉宸不是“那么回事”!既然还没发现胡秉宸不是“那么回事”,也就哪个男人都不能人目艮。  后来,他们离婚不到一个月,胡秉宸就与白帆复婚,有如迅雷不及掩耳。吴为知道他会这样做,却没想到这样快。猜想在远处也许容易忘记,至少短期内不能留在这个伤心地。是自我放逐也是逃情,吴为接受了这位贵胄那个延续了十多年的邀请。他请吴为自己决定,愿意在城市那处宫殿还是在别处驻留。  吴为最后同意到他的一处古堡住些日子。  当然知道多年来这男人一直还在留意她,善待她。如果没有胡秉宸,吴为会怎样回答他十多年前的那个请求?结果又会怎样?  谁知道呢。  怎样才能对他说明白,自己的一生已经过去?这样的人与胡秉宸不同,那样地自尊自爱,那样地不死缠烂打。直到那次在一家老饭店晚餐,吴为知道再不能拖延。那样的去处和晚餐,通常是求婚的最好场景,吴为真怕一不小心有人掏出一枚求婚戒指跪在脚下,如果说“不”,他的自尊(而不是爱情),怎么接受得了?她又怎能伤害这个一直善待她的男人?  借着一杯酒壮行,吴为抢先说道:“亲爱的,有个男人真是不错……可是,可是我不行了。”  “嗅……那真是,那真是太可惜了。”那样的人,甚至不能问出一个“我能知道为什么吗?”换做胡秉宸,就会把吴为逼向死角。  不如吴为问自答;“我们是老朋友了,请原谅我的粗鲁……我实在不愿哪个男人看到我的松皮……当然,我也……我也不愿意看到哪个男人的松皮。”  这就是一个平民女子与一个贵胄的不同。但在某些情况下,非得平民出面才好将事情绝断。  一到夜晚,古堡里便暗影憧憧,间或主人从远处某个房间打来一个电话,淡淡聊聊;如若主人远行,她就一个人守在偌大的古堡中。当然下面有佣人,有事可以呼叫,可她用不着。  晚饭前就让人将卧室的壁炉点燃。壁炉里的光影跳上四周的石壁,几百年前的潮气四处流窜。吴为常常靠近壁炉,将枝形烛台举放在壁炉前的小方台上,翻看胡秉宸旧日的情书,一时像是回到与胡秉宸热恋的日子。  还有哪个男人能像胡秉宸那样,把所有的爱情游戏演绎净尽?  不但随身带着胡秉宸热恋时写给她的几百封情书,还有他送给她的那些玫瑰,虽然已经千枯。  好像早有准备,当年她把胡秉宸送来的花,分期分批,分装在不同的信封里,每个信封上写着收到的日期和与花一同送来的情话。  也许胡秉宸是对的,分离如黑夜,覆盖了这个长达二十七年的爱情上的千疮百孔,只留下一份惨淡的凄美让人凭吊。  白日里便四处游荡,无处不是伤心的理由:天空太蓝,忽然而至的暴雨,从窗外流进屋里的云,喧哗的河水……那天梦见一只狗,引导着她在古堡里穿行,很熟悉的地形变成了迷宫。狗儿带她翻过一个又一个结构复杂的木制通道,最后一个通道实在太窄,她无论如何穿不过去,醒来之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哭得很是伤心。  想不到他们调子个个儿,声名狼藉的她倒是不能忘记,而不苟言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胡秉宸说放下就放下,说丢手就丢手了。真是伟丈夫!  最爱是森林。小路从林中穿过,老树的根部狰狞地暴露在人所不知的暗色中。如果不是那条从森林中穿过的小路,吴为永远不会知道树木经历过什么,只知道对着它们的华冠发出一声酸味的“哦!——”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在公众面前,只展露绰约的丰姿,而把与风、与雪、与雨、与火搏斗的残酷,深藏在根里。  走着、走着,云雾就过来了,罩了一身一脸,再看不见前面的路。  走着、走着,也会想,复婚的胡秉宸在做什么?在他们欢庆破镜重圆的宴会上吧?这个话题,足够他们庆祝一阵子的了。  远处山脚下时而有小火车通过,铁轨很窄,通常只有两三节车厢,车厢里座位很硬,间隔很窄,像美国老西部电影里的道具。人们也像西部牛仔那样,吊在两节车厢外面。一旦经过这里,车头就会发出哀伤之鸣,山谷便发出惨烈的回响。一早打开窗,飞云会从一个窗里滑进来,又从另一个窗里游出去,在窗玻璃上留下它们的湿痕,像一个人的吻。吴为冷不丁地想,该不是那些树吧?  湛蓝清澈的河,悬挂在另一面窗前,像要流进吴为的怀里,直直扑来,在河床的石头上,撞击出轰鸣,飞溅出万般姿态,再从古堡的脚下绕过,前流三四百米后,忽地平坦出一脉少女的温柔恬静。吴为站在窄窄的窗前,多少次想要跳下去与它合而为一,但是没有勇气。  她和胡秉宸的爱情,可不正是如此!  可是,吴为什么、什么都懒得说了。  希望这是因为她累了,而不是因为别的。真的,这些年她太累了,累得像是缩了水,背也驼了,眼也花了,她不该老得这么快。  只能一任胡秉宸十分流畅地骂去。  而且这样的辱骂并不能让她生气,真也让她恐怖。  胡秉宸的手指也突然拧上吴为的胳膊,非常之疼。  吴为没有躲闪那几个有力的手指,只是想,怎么胡秉宸和白帆都喜欢拧人?难道是胡家的传统?  而胡秉宸关于英国人的那些谈论呢?  “……英国人会像吉卜赛人那样用全部生命去爱,但如果对方不要他,他绝不会杀了她再去自杀(虽然我说过这样的话),而是为了爱她终身不娶。”太近了,太近了,胡秉宸再不是远看时的样子。  太远了,太远了,原来他们的距离如此之大。  吴为觉得自己真是恶贯满盈。  “你要是不和我结婚,我就自杀。”  若是一个文化人说“你要是不和我结婚我就自杀”,很可能是一时激动,过了这个时刻,也就不了了之。而对胡秉宸这种斩钉截铁的人,不可能是威胁,更不是闹着玩儿。  换了别人,即便胡秉宸真来这一手,可能会难受一阵子,别扭几天,过去之后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可对吴为这种较真儿的人不行,后半辈子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虽然胡秉宸这一手很快就会在吴为面前失效,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是屡试不爽的法宝。人生的转折其实就是那么一个小点。谁让这趟火车晚点?抉择在即,吴为只好错过。  吴为从不缺乏莽撞的勇气,没想到与胡秉宸结婚却让她恐惧成这个样子。要是可以逃之天天该有多好!可惜那时没有《逃跑的新娘》做参考,不然吴为早就跑了。  可惜吴为也不会说“不!”  回首她这辈子栽的最大的两个跟头,都是因为不会说“不”。  两岁上遭遇的那个楼梯,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阴魂,一到关键时刻就显形。  至于后来常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能说是无私,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这个无可指责的形式,伸展一下自两岁那个楼梯上起就被压缩的自己。  与胡秉宸离婚之后,吴为学会了说“不”,不但会说,而且说得穷凶恶极。  晚了,什么都晚了,她就是对一切“不!不!不!”也无法挽回在那两个大跟头中失去的元气了。  她也不能言而无信。何况胡秉宸还险些为此丧命!  既然对他人不能背信弃义,只好沉重地对不起自己。  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嫁给胡秉宸。  一再鼓励自己:即便不爱,还可以是个难得的朋友;如果不谈爱情,胡秉宸到底是个值得敬重的男人。事实将会证明一只鸵鸟的下场。  如果吴为这时不是鼓励自己,而是冷静下来想想清楚,也许就能明白,与胡秉宸结婚不一定就是最负责的答案;如果吴为能坚持下去,承担起“水性杨花”、“言而无信”等道德法庭的指责,他们的结局肯定会好得多。  就像吴为处理私生子事件一样,仍然缺乏高瞻远瞩的大道德观。  结婚登记前,吴为向叶家掌门人叶莲子要来户口本。接过户口本的时候,吴为对叶莲子说:“妈,我要去结婚了。”然后就抱着叶莲子哭了。不是痛哭流涕,而是嘤嘤细哭。  叶莲子流着无奈的老泪,无言地摩挲着吴为的头顶。这一来,她与胡秉宸的较量终以失败落下帷幕,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既不愿吴为左右为难,也不愿眼看吴为一步迈上末路,真是两为其难啊!  除了逼着吴为尽快履行结婚手续,胡秉宸对这个婚事不要说重视,连最简单的准备也没有。她的女儿总不能这样嫁出去吧?叶莲子回身取出家里仅有的一个存折,递给吴为,“仪式之类的都说不上了,总得买些过日子用的锅碗瓢盆、被褥家具吧……”  为了胡秉宸的离婚案,叶家艰苦抗战多年,希望这个存折可以最后了结紧缩银根的日子。  其实吴为早把一个私房存折给了胡秉宸。眼睛很“毒”的叶莲子焉能不知?  为此吴为良心非常不安,叶家哪个人也不曾留过私房。  本为男儿汉半路上变做女儿身的吴为,总觉得是胡秉宸嫁给了自己,而不是自己嫁给了胡秉宸。  哪个男人不娇宠嫁给自己的女人?所以偷偷留下一些稿费,算是聘礼,于结婚那天晚上送给了胡秉宸。  胡秉宸像是被吴为催眠,也认为是自己嫁给了吴为,而不是吴为嫁给了他。  直到下了楼,吴为还一步一回头地向楼上回望。  叶莲子站在窗前,看着吴为一步一步走远。  回首往事,带着吴为闯过多少难关,现在却闯不过这一关了。  看到了,看到了,叶莲子看到了不远的前景。但是好哭的叶莲子没有哭,她知道结局不远,该着手准备谢幕了。  回身拿了些零钱,走出家门,买了一个质地很好的笔记本。从这一日开始,她为马上就是焦头烂额的吴为,记录下她自己绝对顾不上也想不到的事。第五章     1  这本就是一个起始于雪天雪地的故事,对一个美丽的银色世界,原不该抱有不能融化的奢望。  2  如果吴为不是半路变为女儿身,日后也就不会爱上英雄胡秉宸;即便变为女儿身,如果不走出她的塬,不过混沌一世,最后嫁个江洋大盗也未可知。  毕竟胡秉宸生长于小桥流水的细腻精致,吴为生长于塬的大象混沌,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融会在一起?能在一个点上交叉已是几世缘分,又何必试图将这两条线合并为一条?  就像一部小说,如果开篇就勉为其难,以后的文字再努力也不会有根本的改观,读者翻了三页就不会再翻:胡秉宸和吴为的婚姻,正是读者翻了三页就不想再翻的小说。  敛声屏气、逆来顺受、与吴为相依为命一生,老来更加须臾不可离开对吴为依赖的叶莲子,此时却斩钉截铁地说:“我绝不和胡秉宸生活在一个屋顶下。”  如此不可迁就,如此孤注一掷。吴为不能劝说母亲放弃,一句电不能,叶莲子有充分理由做这样的决定。  叶莲子与胡秉宸的对垒,至此一败涂地告终。吴为彻底背叛了在苦难中挣扎一生、含辛茹苦把她拉巴大的叶莲子。从叶莲子手里接过户口本,准备前去登记结婚那‘瞬间,吴为就进入了这种心态。  日后胡秉宸到底还能以与吴为离婚、与白帆复婚而向芙蓉、白帆交代,叶莲子却没能看到这一天。尽管与胡秉宸办完离婚手续回来,吴为在叶莲子骨灰前洒了一杯酒,上了三炷香,仰头对着她的遗像说:“妈,我对不起您,没让您看到这一天。但您现在可以放心了。”  想想自己真是自私,为使胡秉宸那个让她承担离婚责任的计谋不能得逞,死活不肯脱钩,叶莲子终究不知吴为的归来,吴为只能带着背叛她的心态一直到死了。白帆也不肯搬出胡秉宸的房子。谁让吴为抢走了她的丈夫!对任何女人来说,这都是刻骨铭心、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的仇恨。他们只好借亲戚两间房,找个窝儿,凑合着。  胡秉宸以一只流行于六十年代的人造革包,装了几件中山装,来到借住的房子。  “所有的东西都留给白帆了。”  “东西并不重要。”  即便胡秉宸带些东西过来,像吴为这种神经质的人,还不肯使用他人使用过的东西呢。  不像胡秉宸,与吴为离婚后竟带走她购买的所有,并不在意与另一个女人共同享用吴为的供应。  只是想起胡秉宸当年的幽默有些怅然,“结婚时我要祝酒。第一杯,祝所有的女人幸福;第二杯,大家别再骂我三心二意、有负吴为;第三杯,给所有的男人,别再勾引我老婆……”  没有,当然什么也没有,不要说祝酒,更不要说吴为向往的婚纱。  吴为有很多遗憾,从未穿过婚纱也是其中之一。见到有些老年夫妇再着婚服、补拍婚照,她总摇头,——即便是模是样,青春年少的心境是无论如何不可复制了。  胡秉宸有过多少美好的、不曾兑现的许诺?  不过婚纱也好,祝酒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情相悦。  可是他们各自有了两个家。  当初吴为还不知道,在这两个家中,她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也不知道这样两个家,是如何不同于很多人所面对的两个家。  如果不结婚,吴为倒不一定觉得她和叶莲子的家有什么特别,“家”而已。现在却觉出来了,只有叶莲子的那个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这种局面,当然也有“非常”的道理,可是她从来没有和胡秉宸谈一谈这个“非常”,总是欲言又止。在他人眼里,吴为似乎胆大包天(在白帆们的眼里,更是厚颜无耻),无所不敢言、无所不敢为,事实上吴为常常处在欲言又止的状态中。她是太胆小、太害羞了,胆小害羞到不得不用胆大包天——包括白帆们认为的厚颜无耻;来掩盖她的胆小、她的害羞。  那么当她被一条黑暗的隧道紧紧裹挟着、推挤着,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不管她准备好还是没有准备好,都得没有退路地赶往这艰险、奸诈、想死也死不了、偏偏让她熬够该受的一切才饶她一死的地界时,她赌过的那些咒、发过的那些誓,又怎么说呢?——不过是无能之辈,处身尴尬之境时一种自助式的鼓动。  对此,胡秉宸从不公开说出自己的怨怼,知道吴为是个具有深重原罪感的人,只须制作使吴为感到渎职的惭愧就是。比如从不让保姆张罗饭食,不论吴为从叶莲子那里回来多晚,胡秉宸也坐在客厅里,不吃不喝地等着。一进家门,吴为总是负疚地问:“还没吃饭吧?”  这时胡秉宸淡淡地回说:“没有。”  不要说这样两句老台词,哪怕比它更精彩的台词,只要说上三遍,再耐心的观众也会腻烦,而这两位演员却乐此不疲。男人一旦用起心来,简直比女人还细腻,还滴水不漏。  禅月早就说过:“对精精瘦瘦的小男人我比较戒备,总觉得他们心里可能也没有太大的空间容纳他人。一个男人应该有度量、宽容,还有点马马虎虎才好。”  这个家同样也不是胡秉宸的家。  这可能也是吴为无法鼓起勇气,与胡秉宸谈一谈“非常”的原因。  就算各自从各自那个家回到他们的家,有了可以面面相对的时光,他们也没有珍惜,或是用心设计一下如何过好这段属于他们两人的时光,反倒不知出现什么意料不到的险情似的,让吴为多少天都不能进入写作状态——那惟一的,既是养家煳口的手段,又是逃避各种危机的安全地带。  自吴为从情人变为妻子,胡秉宸再也不觉得与吴为谈话、交心像他说过的那样,“一睁开眼睛,满眼满脑子都是你,一天十几个小时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过去了”。他们彼此再不把对方放在天字第一号的地位。  胡秉宸虽然“从组织上”打败了叶莲子,得到了吴为,却没有从叶莲子那里夺来吴为的心。  同样,胡秉宸的老根儿也还在白帆那里,吴为也没有得到胡秉宸的心。  比起结婚初期,吴为觉得自己长进了很多,常常对胡秉宸说:“别忘了,你老婆是研究人的。”  胡秉宸就笑眯眯地反问:“你研究出来什么了?你们这些文化人就知道胡编乱造。”笑得很是岿然不动。  吴为便眼睁睁地转胜为败,生出无以支应的技穷之恨,——何况胡秉宸的笑仍旧迷人,简直就是醉人。  上嘴唇从人中那里分为两弯不对称的弧线,其中一半,不屑地,也或许多情地向上微翘。当和女人谈话时,而那女人又恰巧富于想像的话,这片嘴唇就会引起女人的幻觉。  而他的笑声里还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撩人的、不胜情浓的轻颤。  吴为可以理解白帆是胡秉宸的历史,可以理解胡秉宸对女人来者不拒的好胃口——只消看看他在进出各大商店、饭店旋转门时对那些即便一转而过的女人忘乎所以的一瞥——却理解不了嘴唇上有着这两弯不对称弧线的胡秉宸,对杜亚莉这样的女人,竟也大有“性”趣。如果杜亚莉比自己优越许多,吴为的心理也能得到一些平衡。不是胡秉宸自己说的?当时吴为问他:“既然杜亚莉那么有能力,你们为什么不给她安排那个职务?”胡秉宸说:“还不是因为她太骚了。”真的假的?  也许胡秉宸对女人并不十分了解,或不想了解。当他周旋在女人中间的时候,很少想到女人是一种非常容易伤心的动物。与吴为结婚后,不要说事实上过着拥有两个妻子的日子,毫不避讳,就是当着吴为与其他女人调情,也是常有的事。每当吴为觉得面子上下不来,他就哂笑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哪有男人不‘吃豆腐’、不‘吊膀子’的?”与杜亚莉何止是“吊膀子”、“吃豆腐”?  “性冷淡都有哪些表现呢?”胡秉宸问道,眉毛专注地蹙着。杜亚莉刚刚参加过一个性心理讨论会,国人最为隐讳的事,居然拿出来公开讨论了。  谈话就是深入到这个程度,胡秉宸的那双眉毛和眉毛下的双眼,也稳重得无懈可击,像深藏古刹里的一株千年老松,枝沉叶静。  胡秉宸何尝不知何为性冷淡,以至性冷淡的表现,以至其他!  整个晚上胡秉宸一直提问,却没有发表过一次个人的见解,好像他对这些问题一窍不通。杜亚.莉暗暗叹道,胡秉宸果然无懈可击,果然老谋深算。  这谈话有些像荡秋千,起初不过轻摇轻荡,后来越荡越高,荡高之后心意就有些飘摇,飘摇之后就让人生出一种欲罢不能的欢愉。  既然能够从中得到如许欢愉,既然并不在乎人们如何看待她在这方面的知识渊博,既然还有求于胡秉宸,既然不会因此损失什么,那又何必计较、戳穿胡秉宸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老谋深算呢?说了许多,有点口干,便停下喝茶。  吴为说:“凉了吧,我来换点儿热的。”  杜亚莉斜斜瞥着手里那杯茶,说:“没关系,我不在乎。”  听她这样说,吴为也不勉强,又坐了下来。  胡秉宸反倒无须言语地夺过杜亚莉手里的茶杯,为她换了一杯热茶。  杜丽亚嫌烦又不嫌烦、得意又不值得得意地拧了拧脖子。吴为接着扭了扭身子,好像在椅子上坐得不够舒服。  杜亚莉一面喝茶,一面浏览着吴为满墙的照片,巴黎、伦敦、日内瓦、纽约、罗马……简直是个“世界各地”。横的、竖的,大的、小的,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看得出花过一番:工夫。不知道是吴为的工夫,还是胡秉宸的工夫?反正是展览着吴为如今的光辉,也展览着胡秉宸的某种财富。别管吴为过去如何,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就身价百倍了。  所以杜亚莉觉得与胡秉宸的交往,还有别样的满足。这是一种超越,一种较量,一种证明,一种胜利,一种报复,一种发泄……  胡秉宸和吴为结婚不几天,就急不可待地带着吴为来看她。  杜亚莉一眼就看出胡秉宸的用意,既是来炫耀他的成功,也是委婉的补偿。毕竟他们说上下级不是上下级,说朋友不是朋友,始终差个火候地交往过一场。而他的成功,电是他魅力的证明。她曾经想要越过胡秉宸划下的界河,尝一尝与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寻欢作乐的滋味。可是胡秉宸是个太好的厨子了,稳稳地掌握着火候,就让它那么文文地炖着。  到目前为止,顶多顺着她肚子上的那个刀疤,摸向耻骨。  不过杜亚莉也不着急,相信胡秉宸总有一天会越过河界。好比这种谈话.就是热身运动。  既然他们的关系不会因胡秉宸与吴为的结婚而改变,杜亚莉的心,也就难得地热了一下。  很难说嫁了胡秉宸的吴为已经胜利在握。吴为给她的印象是聪明不多,愚钝有余。就连胡秉宸拿着她那张十二时的大彩照左看右看、远看近看、不忍释手地发出“这是哪位老兄,这么漂亮!”的惊,叹时,吴为还品不出里面的味道,居然傻头傻脑地指点胡秉宸,“这不是杜亚莉嘛!”  胡秉宸说:“是吗,我怎么没认出来呢?”声音里软软、暖暖地融着捉弄与撩逗吴为的爱意和笑意。  吴为自以为了然地继续指点胡秉宸,“这么大的照片你还看不出来!”  胡秉宸说:“老啦,眼睛不行啦。”然后才不舍地将照片放回书橱、吴为信以为真地拍拍胡秉宸的手臂,那一脉温情全在这无言的一拍之中了。  那时吴为显得多么年轻,脸上是任何化妆晶也造就不出来的好皮肤,不仅细腻,还有一种难见的、耀人的光泽。不过几年时间,那少见的光泽不但丧失殆尽,还添上一种气血枯竭的灰暗、痴呆、麻木,而胡秉宸却炫亮起来,特别他们二人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这种对比尤为醒目。  美国一位医学专家研究发现:妻子的容颜,与丈夫的性格和他对妻子的态度密切相关。  开朗健谈、不易发脾气的丈夫,多数都能迁就妻子,让妻子在内在外都有充分的个人自由,她们多会皮肤滑嫩,极少生暗疮,也常常显得容光焕发。  内向、寡言且心胸狭窄的丈夫,对妻子的事极少过问又不够体贴,她们大多郁郁寡欢,皮肤粗糙,易生暗疮。  粗暴、脾气坏、不体贴人;极易吃醋,动不动就责骂妻子的丈夫,他们妻子的皮肤就容易滋长黄褐斑,且暗无光泽,头发变白,容易衰老。  这位专家的研究,可真不是无的放矢。  看一看吴为结婚后的脸,就知道胡秉宸是怎样地对待她了——  不幸或幸福撑得太饱,消磨得未老先衰;  贪得无厌,或一无所求;  终于占有一切,或什么也没占有,也根本占有不了;  悔恨已将神智咬噬得稀烂,或被人打掉牙也闭紧嘴巴咽进肚子;  晶莹透明或是机关算尽;  无私奉献;或一丝一毫也没忘记这奉献;  罪有应得或掉进陷阱;  如愿以偿,了却前缘或悔恨当初……这些纹路交织、重叠、纠缠、撕扯在吴为那张不大的脸上,那张脸就实在拥挤得让人窒息,也不知道胡秉宸有没有察觉。  潇洒如杜亚莉,也不好对着这样一张脸无拘无束、为所欲为,两只流光溢彩的大眼睛也有些滞重起来,想说的话就留下了一些,即使要说的话也尽量说得干瘪一些:“关于性冷淡,我调查过一些妇女,一般来说她们在做爱的时候,不论男人怎样亲吻、抚摩她们的耳朵、乳房,甚至她们大腿内侧……都不能引起她们性的冲动。”  胡秉宸低垂的眼睛这时正对着杜亚莉那双放在膝上的手。他注意到那双手的每一处关节上,都有一个撩人的小肉窝。  吴为转开她的眼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陡生羞涩,不好意思地瞧着正在交谈的两个人,又觉出自己的多余且有些心虚,好像她坐在这里,不过是为了监视他们的谈话,而不是为了接待客人,便起身离开客厅。先到厕所,没有必要地坐上马桶,左思右想,到底在厕所里停留多长时间为好,既不显得冷落客人,也不显得有意留给他们一段空白?  只要吴为还想到自己是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妇女时,她就喜欢做一个宽宏大度的妻子,尤其避免像胡秉宸的前妻白帆。  反复掂量之后,以为到了可以回客厅的时刻。  她的两腿因为在马桶上坐得过久有些发麻,扶着洗脸池站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洗了手,洗完手又照了一会儿镜子。  镜子里的她有些模糊,好像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恐怕也是因为厕所光线较暗的缘故,脸庞就显得比平时姣好。但她还是对着这张有些模糊的脸,陶醉了一小会儿。  这张脸让她想起从前的等待。有时半夜醒来上厕所,偶尔往镜子里一瞧,便会看见一个睡眼惺忪、让瞌睡滋养得有些妩媚的自己。那时她总是自爱自怜地叹口气,什么时候胡秉宸才能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胡秉宸始终没有看见。等到他们结婚时,吴为的两颊再也找不到一丝红润,就连她那总像闪着一抹阳光似的头发都开始白了。即将迈进客厅时,吴为觉得胡秉宸在沙发上的坐姿有点怪,虽然他的背极力显出正常的样子,挺挺地靠在沙发上,左手却绕过双腿费力地遮挡着什么。那是什么呢,竟使他流露出一时恨短的急迫?吴为顺着他的左手下瞧,原来他想挡着的是藏在右腿底下,以极小的幅度、极快摇动着的右手。  于是背门而坐,并不知道吴为已经回到客厅的杜亚莉,就明白吴为已经站在她的身后,立即打住了一串佻挞的浅笑和一句话的另一半:尽管只有牛句,但是加上那一串佻挞的浅笑,也就够了。  吴为就停止脚步,不再进入客厅,而是折身进了卧室。  仰卧床上,漫然地想着今天在医院里的检查和明天进一步的检查。  会长癌吗?  如果真生起病来,可就麻烦了。谁来照顾她呢,胡秉宸吗?  医生的怀疑,并不妨碍胡秉宸在吴为排除癌变之前且需要一点鼓励的时候如此忘乎所以,如此细致深入地和杜亚莉谈性,谈做爱的技巧,如此用他的左手挡着他的右手。  吴为甚至不在乎他们说了些什么,——这只企图遮挡的左手,不比说了什么更背信弃义?  胡秉宸这时走进卧室,对她说:“你的电话。”看见吴为懒懒地躺着,有点惊讶地问:“怎么,你不舒服吗?”  他那由衷的、不是故作的惊讶,简直比故作惊讶还让吴为沮丧。电话是一家出版社打来的,希望出版她的一本新书,“不,不行,我已经答应了别的出版社,不好中途变卦。”  出版社却不肯罢休,提出种种折衷方案,电话拖得很长。杜亚莉就觉得吴为左推右挡的答话,她的眉眼、微笑、手势,甚至她的头发丝,都流露出高屋建瓴的气势。仅这一个电话,就把她远远甩到后头去了,继续坐在这里衬托吴的高屋建瓴?不是太蠢了吗?不等吴为接完电话,杜亚莉一蹬脚就站了起来,“既然你这么忙,我就不打搅了。”好像杜亚莉是吴为请来的客人,而她又有意怠慢了她。  吴为赶紧捂着话筒说:“别走,别走,这就完了,这就完……”  胡秉宸远远张着两臂,似乎想要拦住杜亚莉而又不便下手,只好一再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嘛!”  可是杜亚莉执意要走,胡秉宸只好一件件拿起杜亚莉的围巾、大衣、手套,并一一地递了上去。  杜亚莉却头也不回,噔、噔、噔下楼去了。吴为立刻放下电话,说:“等一等,等一等,让我送送你。”  吴为去拿自己大衣的时候,胡秉宸已经冲了出去。她只好放下大衣去找手电,对着胡秉宸的背影叫道:“手电,拿上手电……”  楼道没灯,从上到下黑咕隆咚。以胡秉宸的年龄来说,摔一跤可不得了,但是胡秉宸的脚步已经远去。吴为侧耳细听,楼梯上并没有滚下重物的声响,才渐渐放下心。  放心之后不能老直直地立在客厅正中,便好没意思地回到卧室铺床,一面铺床一面想,往常胡秉宸上下这个楼,不要说晚上,就是白天也是谨谨慎慎,一步一个脚印。而刚才他的脚步,矫健利索且不说,甚至还有急于分明营垒的决绝。  等吴为换好睡衣,躺进被窝的时候,胡秉宸还没有回来。就是把杜亚莉送进家门,也不过二百米的距离。她很累也很困,在医院的这一天不太好过,何况还要疑神疑鬼自己是否得了癌。  风,把不知什么东西吹得发出精怪的唿哨,又在窗上拍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她忧心起来,胡秉宸只穿了一件毛衣,没穿大衣,也没戴口罩围巾就跑了出去,让风一灌,不病才怪!平时捂着盖着还要生病,更何况这样毫无防范地扎进无孔不入的风里,惟有盼着胡秉宸能侥幸逃过这一次。  吴为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表,又慢又快地熬着十一点、十二点、一点……随着时间过去,渐渐觉得自己好没意思。好像屋子里有人在审视,生怕那人看出她不过和白帆一样通俗、狭隘……便勉力为自己制造出一份若无其事的心情。  吴为尝到了报应的滋味。  她是自作自受,活该,现世报。  吴为有什么资格对胡秉宸的背叛不满?她不是也该尝尝这个滋味?她能挖人家的丈夫,人家就不能挖她的丈夫?  一出门杜亚莉就腻腻地笑了,“不怕回去进不了家门?”  听见熟悉不过的笑声,胡秉宸松快了。连他自己也没觉察到为什么把杜亚莉的高兴或不高兴看得那么重要,不禁凑着趣说:“你看,你看,说到哪儿去了。”  杜亚莉白了他一眼,“不是你自己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在吴为面前说话注意,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吗?”胡秉震无话可说了,何况他们果然不清不楚。  杜亚莉懂得适可而止,不像吴为,什么事情都要弄个不欢而散。话锋一转,就说到胡秉宸的毛衣:“你穿上这件毛衣挺像艺术家,不像政府官员了。”  胡秉宸虽然革命千生,官居要位,可是从心底里并不希望人们把他和那些工农出身的干部混为一谈。何况杜亚莉不完全是恭维。他从杜亚莉的语气里听出女人对男人的鉴赏。虽然吴为也这样鉴赏过他,可那像早已存人银行的定期存款,如果可以不断充实,多多益善又有什么不好?  杜亚莉与男人的关系不完全出于功利,有点像集邮爱好者收集邮票,是可以集功利和审美于一身的。“我本来就是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嘛。”“说说就露馅儿了,这不是官活又是什么话?普普通通的工作人员可不这么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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