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27

胡秉宸又怎能懂得谁也不能从叶莲子那里把吴为夺走的缘由!  有多少次,吴为试图对胡秉宸说一说她那不长也不短、无法与他那光辉灿烂一生相比的一生,希望他能理解她不能把任何人放在叶莲子之上的缘由;希望有一个力量能把她从那个紧得不能再紧的胶合状态中拉出;除了对叶莲子的爱,她还需要其他的爱……  叶莲子过世后,当吴为对胡秉宸说起这件太过沉重,难以随便提及的往事时,胡秉宸却张着报纸坐在沙发上。吴为怎么不懂那典型的英式回绝?但她不甘放弃地问:“亲爱的,你在听我说吗?”并侧了侧身体,希望绕过挡在胡秉宸脸前的报纸,看到一张略表同情的面孔。  回答她的是一阵掀动报纸的声音。她伤心地自言自语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啦!”  胡秉宸这时就从报纸后面闪出他的脸,放出英式社交场合上的典型一笑,悠悠说道:“怎么,难道让我也跟着你痛哭一场吗?”  想来胡秉宸也是用这副嘴脸对待叶莲子的。吴为还埋怨母亲不能与他相处,她是错怪母亲了。可是她已无法对叶莲子说一声“对不起”了。从此吴为断了念,无论如何,她是找不到一个疼她,更不要说是拉她一把的人了。  最后的吴为并不想放任自流、坠人疯狂,她不是没有作过挣扎。在明白她的至爱胡秉宸不肯舍给她一只手后,甚至丢弃前嫌;去找过她的仇人顾秋水。  起始他们谈得还算投契。有个晚上顾秋水问吴为:“你现在常有孤独之感吗?”  她回答说:“不是孤独,而是孤零。以前没有,母亲去世后才有的,总觉得我在世上没有根儿了,没有了骨血相通的人。我倒不怕孤独,这该算是母亲留给我的一笔遗产,我们多年过着孤苦零丁的日子,对生活本没有更高的期望,一旦这种局面出现,很能应对。”  顾秋水又问:“你是不是觉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吴为说:“……淡了,也淡了……朋友算是不少,可母亲去世后,我痛苦得无以自持,可翻遍电话号码本,却没有一个可以打个电话诉诉衷肠的人。”“你丈夫呢?”顾秋水瞥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的现任妻子。  吴为惨然一笑,无言以对。  顾秋水想起与胡秉宸的那次接触,吴为哪里是他的对手?心里便有些不忿,“我真不明白,你养着、供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有什么意思?他爱你吗?尊重你吗?”  “他爱过我,我也爱过他。”“你真不像我的女儿……男女间的事是最不值得认真的事,为这种事情受罪更是一个不值得。”  吴为的感觉开始不对。这是他一时激愤之言,还是从来如此?难道他对母亲也没有认真过?  顾秋水很快撇开无足轻重的男女话题,继续说道:“是啊,我现在也常常感到无依无靠,无根无由,无来无去,茫茫人海无以酬对。不论你高兴、你痛苦、你感伤,都无人可以言说。回想一生形影不离、舍生忘死的朋友,今天我去看他、明天他来看我,一天不见都不行,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他……可却没有一件可以铭心的回忆。”不为儿女情长所困扰的顾秋水,这时动了真情。  吴为幽幽问道:“你梦见过我妈吗?”  他说:“有时候梦见。是过去的日子,可又不是熟悉的旧时场景;在一个说是生活过的地方,可早不是:话也说不出,影影绰绰,似是而非,像是那么回事又不是那么回事。梦也是错落的,这个人连着那个人,有时候电影里的人物竟接上了梦里的人,电影里的人生也接上了自己的人生。、醒来感叹,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有些事想弥补也弥补不了了,想千什么都干不成了。元稹写过很多悼亡诗,我都忘了,就记得一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尽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尝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有什么用呢?人都不在了。  “我们这一辈子是白过了,说什么理想;追求,到头还不是两手空空?想起来真是荒唐。就是有钱也不知道怎么花。东北军里的那些人,不过就是打打麻将,还有什么?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又是卡拉OK,又是出国,花样多了……不过你老在你妈生活过的地方跑来跑去,又能有什么收获?什么都找不见啦。”  吴为说:“对我是个安慰,了我一个愿。其实是在找我妈。明明知道找不着她了,但能找到一种心境也好。佛家不是说‘从来事世由心造’吗?就是这么回事。”  说着,说着,就说到吴为小时很怪,自然又说到她在柳州那场弥天大火中的表现。  顾秋水说:“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我那时候在哪儿?”  “你和阿苏在桂林啊。”到现在为止,吴为想到的还只是事实的叙述,丝毫没有挑衅的意思。  “没有,我没有跟阿苏在一起。”  “那我妈怎么会躲出来教书?”顾秋水鄙夷地说:“你妈还能教书?她不过小学毕业,就算当了老师也是混。”  顾秋水哪怕有一点反省,吴为也绝不会旧事重提。正像顾秋水是在枪子儿、炮火中长大的那样,吴为是和着叶莲子的苦难-起长大的,叶莲子的每一分苦难都嵌在了她的生命里。自尊自爱的叶莲子,却从来没对这些苦难的制造者顾秋水诉说过它们的功效。可现在,她要是不为叶莲子向它们的制造者顾秋水说一说它们的功效,她要是不在顾秋水这副无赖的嘴脸上来一拳,就太对不起叶莲子了。  “这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残酷蹂躏把她逼出家门,她还不能自学成才呢。解放以后她年年都被评选为模范教师……”  “要说你在延安时候不给我们写信可以理解,因为我们在敌占区,通信不便。可是一九四O年春节前后你就到了香港,无论如何算是居有定所了,为什么不给我们写封信?”  与刚才谈论“孤独”的时候比起来,顾秋水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上哪儿找你们去!”  吴为冷冷地叼了他一眼:老顾,你装什么糊涂啊!“你不是把我们托付绐了包家和包家的司机董贵了吗?给董贵写封信,准能知道我们的下落:再说我妈无依无靠、无亲无故,能上哪儿去?”  他又说:“我没钱哪,没钱怎么给你们写信?”“你到底是因为不知道上哪儿找我们,还是因为没钱才不给我们写信?哪怕你来封信说你还活着,说你目前有困难,等情况好转再接我们去团聚也行啊,也会给我们一点儿希望,省得我妈望穿秋水。难道没钱的穷人都得把老婆孩子扔了?再说你也不是没有钱,怎么就能把我们甩给包家当保姆?能怪人家对我们不好吗?你都不管自己家人的死活,人家管得着吗?”  顾秋水跳起来,说:“敢情你是来替你妈讨账、报仇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就打死我吧!”然后像个泼妇那样往吴为身上撞。  吴为本想说:不,我不是来讨账的,我就要坠人深渊了,哪怕一根稻草现在对我也至关重要;而你我之间不止一根稻草,还有血液中那根比稻草结实一点儿的线呢,我就是来对接这根线的。  可是吴为打住了,她能指望眼前这个瘪三一样跳来跳去的男人拯救她吗?  不是吴为不肯饶恕、不能忘记顾秋水的罪恶,而是顾秋水自己不让她忘记。听听他刚才说的;话,她怎么能和这样一个人握手言和?事到如今还不肯承认一点自己的罪过,母亲是白为这个狼心狗肺的人“受”了。还是丢掉幻想,准备斗争吧。她下斜的目光扫视着这个在她身旁跳来跳去的小男人,淡淡地说:“一边儿待着去,少往我身上靠。别说我不是来讨账的,就是来讨账、来报仇,又有什么不可?而且这个账算得过来,你又赔偿得起吗?我告诉你,你毁了我的一生!”  那个赤身裸体,裆里悬着一根说红不红、说紫不紫的鸡巴,随着他的拳打脚踢荡来荡去的瘪三男人,重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甚至又有了尿裤子的感觉;还有那个两岁时的楼梯,也同时在眼前闪回……但她毕竟不是那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了。诉苦是原谅的前奏。对如何毁了她一生的这个狗男人,呆为绝对不想再费一句话,只想再刺他一匕首:“你蹂躏了我妈二辈子,可到现在还这个态度!她是太善良了,从不记恨你,最后还让我想办法把你弄回北京,要不是她逼着我去为你张罗回北京的事,我才不去呢!老实告诉你,禅月根本不让我认你这个父亲,她也不会认你这个姥爷!”  顾秋水转身跑进厨房,拿来一把菜刀上下左右挥舞着,说:“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他的现任妻子上去阻拦,顾秋水撒了疯地把她推开,说:“有你什么事?你再拦我我就打你啦!”  吴为扬着下巴说:“几十年过去了,想不到你还是个兵痞。你打她干什么?你有什么本事?这一辈子就会欺负女人。算你运气,居然有那么多女人甘愿为你贡献自己、牺牲自己。瞧这把锈迹斑斑的菜刀,亏你拿得出手,也不嫌寒碜,还算征战沙场的军人呢。我为什么要打你、杀你?我看不起你就够你受着去了。你当我是我妈?你当我还是那个任你提溜着两条小腿儿,扔到门外去的那个小女孩儿?!”她背上自己的行囊,一分钟也不多留,一声“再见”也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知道,到死,他们也不会再见了。这两个在世上备觉飘零的人,注定不能对接他们血缘上的那根线了。  她很平静,知道这一走,自己的时间也快到了。  小城离车站很远,吴为行走在没有灯光也没有月光和星光的冬夜中,像行走在茫茫的荒原上。她边走边想,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再也找不到一根可以拽住她的线了。  这本是一个让你死了心才能活下去的世界——你从没有过父母,没有过情人、丈夫,没有过兄弟姐妹,没有过子女,没有过朋友……可吴为就是死不了心,最后的吴为不疯又能怎样?  回到北京不久,吴为就接到顾秋水的来信:信上写着: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你不也是一嫁再嫁;乱搞男女关系,甚至还有个私生子!让胡秉宸的老婆告到中央,告向社会,告上法庭吴为放弃地一笑,作为一个父亲,顾秋水是永远不会知道他对自己女儿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也永远不会懂得她对他的仇恨了。‘进而她更是铁了心地想,禅月永远别回中国才好。  禅月读大学时,有个男同学追求未果,便写了封与顾秋水大同小异的信,“……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是个公主?谁不知道你妈是个著名的破鞋、婊子,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又能好到哪儿去?”云云。  如果说韩木林这样辱骂吴为还有一定道理,毕竟她把一顶绿帽子戴在了他的头上,是吴为的受害者。那么胡秉宸呢,她过去的事情与他何干?而且早在他们还没进入情况之前,吴为就把声名狼藉的过去对他做了如实的交代,请他考虑,斟酌……可他一旦发起怒来,她的交代反倒成了他的炮弹,并用这些炮弹毫不留情地轰击她,羞辱她。她怎么就想不起用胡秉宸的艳史对胡秉宸以牙还牙?  当她在自身条件女n此恶劣的情况下,靠着比他人不知:付出多少倍的努力和奋斗,终于成为一名作家的同时,也有了许多想像不到的收获——  准能说胡秉宸在出席某些重大场合时,几次三番让他平时所不齿、所变着法儿折磨的吴为陪同-前往,还说“我要向人们显摆显摆,我还有你这么个老婆!”仅仅是个玩笑?  谁能说那位和吴为生了一个私生子从不显山露水的情人,十多年后突然浮出水面,到处向人宜称“想当年我还睡过她呢!”与她的功成名就无关?就像珂Q见人就宣称“我还摸过她呢”,摸过静修庵中的小尼姑。谁能说吴为的功成名就不是韩木林日后不再诅咒她,而是情意绵绵地向人声明“吴为是我的前妻,直到现在我还爱她”的缘由?……如果吴为还是一个任人唾骂的“破鞋”、“婊子”,那么情人也好,前夫也好,胡秉宸也好,任何-个自称多情的男人也好,谁还愿意捡这只“破鞋”,并和这只“破鞋”相提并论?如此煽情的故事只能存在于小仲马的《茶花女》之中。谁又能说她的功成名就不是那个男同学追求禅月的一个缘由,否则为什么根本没有得到禅月的应许,就在同学中广为吹嘘他是名作家吴为未来的女婿?  不能说这四个男人就代表了中国男人的整体,但至少代表了几个层面,也许这正是禅月不得不走出国门的原因。她不能忍受男人们拿着吴为的私生子问题对她们母女进行无穷无尽的讹诈勒索。她要是在中国谈婚论嫁,闹不好未来的夫婿恼羞成怒时还会用她母亲吴为的问题羞辱她,哪怕吴为进了棺材,也不能一笔勾销。  无独有偶,吴为非常钟爱的-位三十年代女作家,当她在世时,她的情感、青春、肉体、才情、钱财无一不被男人盘剥,却没有得到过-个男人真正的疼爱。而在她寂寞凋零又文名鹊起之后,这些男人却突然冒了出来,争相说是她的丈夫、情人、她的版权继承人,并为此打得头破血流。  死里逃生的叶莲子,来不及多想她的侥幸或不幸,忙去寻找吴为。只见一个小人儿,镇定自若地站在烈焰中央,那个孤零零站在烈焰中央的小女儿,好像不是她的女儿,而是烈焰生出的女儿一个将要承受万般不幸的女儿。有那么一会儿,这景象竟让叶莲子恐惧得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思量起吴为今后的一生。  难道她们家的女人,都是火命吗?  叶莲子快速跳下阳台,看了看楼下那口被火焰包围的天井,不论死活,现在只有这一条活路了。好在柳州的楼房都不算高,赶紧把被子扔下去,此时才觉得她没有抢救钱而是先抢救这条被子真是上苍的指引。然后她顺着房檐,将吴为滑到被子上去。这肘火焰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她反过身去趴下,撑住房檐,伸出两腿蹭着房檐滑了下去,居然平安着地,又赶紧用被子裹住吴为,冲出了那口“黑井”。  吴为的小脸被烈火烤得通红,那样一张小脸,居然冒出颗粒大得极不真实的汗珠;即便那样大的汗珠,也没等流下面颊,即刻就被热浪炙干。柔软的头发根根被即流即干的汗水粘在了额头,一只小小的拳头紧握着贴在胸口,不惊不诧地看着刚刚逃离的火海……  叶莲子木然地看着整整一条街渐渐化为灰烬。  怎么也想不明白,房东一家为什么要把通向阁楼和一楼的门锁上?是每天都锁还是今天锁的?如果天天都锁,为什么每天上下班还能从此门出入,难道冥冥中有人在那一刻将门锁住?  她不能不再次想起,幼年在老家得伤寒症时空冥中传来的谶言。等到一切化为灰烬的时候,反倒不知从哪里冒出满地的人,还有满地水与泥土、灰烬搅和成的泥汤,浸淫着劫后余生精疲力竭的人们。  叶莲子抱着吴为坐在烂泥汤里,想起她们与顾秋水阿苏住在一个房间里的日子,这样一无所有地坐在地上,可以叫做幸福生活了吧?  人们惊魂未定地走来走去,或相拥在一起,守着已然化为灰烬的家。只有她没什么可守,之所以坐在这里,只是因为无家可归。吴为睡着了,眼圈青青的,眼睫毛服服帖帖地粘在下眼睑上。除了那条裹着吴为的被子和身上单薄的睡衣,她们连鞋也没有,好在柳州的冬天并不很冷:叶莲子将被子对折起来裹着吴为,吴为的小脚就露在了被子的外面,上面全是瓦砾划出的血痕。那双又小又嫩的脚还没磨出月强子来呢,就这般赴汤蹈火,过早地经了风雨见了世面,过早地开始了如此血糊拉拉的旅程。它们实在应该得到一点关爱,真正一点就够了,从这样一条路上走过来的人很容易知足。  几十年后,每当胡秉宸阴阴地折磨着吴为的时候,这双小脚就会在叶莲子的眼前重现:她难免会想:胡秉宸哪,你是太吝啬了,怎么就不能给这双小脚一点点关爱呢?  叶莲子把被子往下拉了拉,盖上了吴为那满是伤痕的小脚。  吴为的脚倒是被叶莲子包裹住了,可是她脚上的伤痕就这样长在了上面,永远地长在上面了。  不时有记者采访。记者之所以对叶莲子兴趣有加,是因为她居然能从那个没有逃路的楼上跳下逃出,并且带着一个孩子。“请问损失大吗?家人没有受到什么危险吧?你的丈夫在哪里?”  “请问太太,火怎么烧起来的?”  “您是坚强的女性,独自一人应付这样的灾难……”  叶莲子什么都不回答,只…-味哀哀地哭。起火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是房东在飞机场工作的儿子从机场带回的那桶汽油不慎起火。但房东拒不承认,反倒说是哪家厨房的余烬复燃。  枷州的房子差不多都是木质结构,没火还想找机会烧上一烧,有火就更是,兴风作浪地烧了。  4  有人敲门,而且敲得理直气壮。顾秋水就有些张皇,从阿苏身上翻下来的时候,双手没有撑在床上而是搓在了阿苏的膀子上,搓得她很疼。她不由得唤了一声痛,顾秋水却像没有听见。连阿苏这种不敏感的女人这时也想到了,男人只有在床-仁的时候才疼爱女人,也就是说,他们是为了自己才疼爱女人,一旦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  这真有点像是胡秉宸。  每每在吴为毫无情绪或防备的情况下,胡秉宸会突然从后面将她拦腰搂住,用他那个并不雄伟的物件,猛顶几下她的臀部,狠狠咬着牙说:“操你哟!”然后再猛然将她往前一推,干净利索,拂袖而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他的狎弄没什么特别,他的拂袖而去却很有讲究,似乎总担心有人看见他的押弄。其实他们已经是夫妻,即便押弄一下吴为,虽则不雅,却也说得过去。  胡秉宸极其偏爱这种狎弄,比起和女人在床上正正当当的两性相悦,别有一番滋味,还有那么点温故而知新的味道,像是回到少年时代在天桥观看说坤书的艺人或是拉洋片,再不就是翻着老萧褥子底下压着的春宫画。正像某个伟人总结的那样,果然是“妻不女口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  那一天胡秉宸情绪饱满拂袖而去的时候过于生猛,甚至将吴为推倒在水泥地板上,让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疼得她躺在地上很久不能起身,胡秉宸却连扶都没有扶她一把。她躺在水泥地板上说:“你这是干什么,我是妓女吗?”  胡秉宸并不知道,吴为从他这种行为中得到是什么信息。她认为这种行为暴露了胡秉宸隐蔽得极深的自私——不论在有人或没人的情况下,时刻有备无患地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即便吴为已是他的太太,也别打算享受优惠待遇;至于那个倒地的女人如何应对尴尬,则与他无关。  同时吴为也渐渐明白,某些正人君子,并不见得比有个私生子的她更不下流。  由此她思索起胡秉宸对待女人的总体态度。按照胡秉宸的表白,吴为该是他的至爱,如果对他的至爱都像狎妓,那么他和其他女人的关系也就不必那么计较了,是不是?  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吴为想得太多。这很可能是长期地下工作留给胡秉宸的烙印——任何情况下,尽量保全自己。顾秋水匆匆穿好衣服,又拉过被子替赤条条的阿苏盖上,悻悻地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精瘦的汉子,粗衣粗裤,粗脸、粗胳膊、粗腿,顾秋水问道:“找谁?”  “顾先生。”“什么事?”“顾太太遭了大水,她和孩子倒是逃了出来,现在已经到了学校。校长先生让我送封信来……”  顾秋水接过校长的信说:“好吧,知道了。”  来人竟还不走,阴沉地站在门外,像一块堵在门口要下雨的乌云。  “还有什么事?”“我得等回信。”校工只看了顾秋水一眼,就知道叶莲子老师为什么老待在学校了,也知道子叶莲子老师要是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出走柳州,险些丧命。“你得等回信?”顾秋水不高兴了,“该怎么做我还不知道,还劳你们校长指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当顾秋水赶到柳州,看到叶莲子母女整胳膊整腿地坐在学校办公室里的时候,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生气,是因为一大早那个敲门声,说明他不尽责任到了他人不得不出来说话的地步。而这个恶名全是眼前这两个既不缺胳膊又不短腿的人闹腾出来的。  顾秋水沉着脸子,看着她们脚上的新鞋和一旁的被褥,想着校长先生给他的那封信。新鞋是学校一个教师送的,旧被褥是几个教师从家里带来的,它们似乎都在无言地谴责他这个丈夫的不仁不义。  虽然顾秋水看不起那些教员,一个个穷兮兮的小家子相,可又感到了这些小人物的沉默暗含着的谴责,便问叶莲子:“你对校长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不是分辩,而是如实招来。  和别人一起编派自己的丈夫?不,叶莲子不能让人觉得顾秋水不好,更不能让人觉得丈夫对她不好。  同事们一再追问:“顾先生怎么还没来?”  她说:“路远。”  同事又说:“那也该到了。”她说:“他有肺病,不知道这几天是不是好些了。”  “这两床被褥只能暂时对付-下,等你丈夫来丁再一一补齐吧。”  “是啁,他来了就好了。”“是你让校长派人去找我的?”顾秋水又问。  “没有,没有。”叶莲子甚至有些埋怨起校长来,这不是给她添罪吗?哪怕弥天大火将她和吴为困在屋顶时,她也没有呼唤过顾秋水,没有期望过他白天而降,神灵般显现,救她们出火海。但凡有一点办法,余力,叶莲子也不愿意再招惹顾秋水。问完这些,顾秋水还是气哼哼地沉着险。不过叶莲子总是觉得,对于她们母女的遭遇,顾秋水总会生出一点侧隐之心,即便不是出于爱怜。  她下意识地抚摩着吴为的腿,想着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每遇大难不哭也不叫,从小给地和顾秋水添乱,作为这样一个孩子的父母,难道他们不该好好疼爱一下吴为吗?  顾秋水当然看见了吴为伤痕累累的腿,但若没有吴为,他可能更容易和叶莲子分手这念头使他面对吴为那伤痕累累的腿时也难以内疚。  他的确不曾有过这样残忍的念头:大火怎么没有把她们烧死?但也实实在在没有过这样的庆幸:幸亏她们没有被大火烧死。  “大老远的让你跑一趟,累了吧?”叶莲子问。顾秋水白了她一眼,说:“走吧。”  走了两三条街,叶莲子就明白他不是带她们回桂林,而是找了一家小旅馆让她们住下。房间里有一张当中下凹的棕床,还有一个木制的脸盆架、一张木桌、一把木椅。被单潮湿而肮脏,像被许多爱出汗的胖女人或是胖男人睡过,散发着人体上的秽气。她把被子垫在床上,然后怯怯地对顾秋水说:“坐吧。”顾秋水不肯坐,随时准备拔腿就走的样子。叶莲子一心想挽留却又不颊怎样挽留,只会用于把被子掸厂又掸,搂过吴为在椅子上坐下。顾秋水要是不说话,她也不敢再说什么,说错了怎么办?  “你还是再找间房子住下吧,”顾秋水从皮夹里拿出一些钱,想想,又添一些,“一时找不到还得住几天旅馆。”他既没问问叶莲子一个人带着孩子是怎么逃出来的,也没问问你们饿不饿、渴不渴、冷不冷,更没对她们大白天身上还穿着一身睡觉的衣服感到奇怪。  吃苦受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落空,这时才觉得那苦是双倍的了,不值得了。  不值得而受的苦是真苦。校长先生是金奉如的朋友,正因为如此,金奉如才能为叶莲子找到这个教书的:工作,校长难免不将叶莲子母女在这场灾难中的其情其状告知金奉如。以金奉如的身份,从来奉行的是不便插手的态度,何况叶莲子在香港的境遇他早有所闻,连他也觉得顾秋水这样对待叶莲子母束二人真是天理难容,但也只是感慨而已,还是不便插手。插手的是金奉如从延安来的秘书。秘书曾和顾秋水互相掩护,以为某个卷烟厂到湖南采购烟叶的名义,做过一些地下工作,当然就和顾秋水有些熟络,有时常到顾家坐坐,对顾家的事自然也就有所了解。有一天他突然来到顾家,对顾秋水说:“老顾,再不让阿苏走,你的家可就要毁了。你看南南他妈多可怜……你别担心,我会给阿苏安排个事做。”  顾秋水说:“这事你别管,我和阿苏没什么,我们还得靠她于活儿。”  后来见阿苏还没走,秘书又来了,对顾秋水说:“别再留着阿苏了,你要是再这样对待南南他妈,我可就不客气了!”顾秋水说:“不行,我不能让阿苏走。”  说话间,金奉如的秘书就从后腰掏出一把枪,一边瞅着顾秋水,一边往桌子上戳了戳,顾秋水就不敢再说什么了。这个在叶莲子身上施尽男人手段的男人,就在一把枪膛里指不定有没有子弹的手枪面前,丢尽了男人本色。  整个谈判阿苏都在场,顾秋水却没往阿苏那边看过一眼。  临走时,阿苏什么也没说,更没有要还她当年给顾秋水的钱,就那样默默地走了。  阿苏走出家门后,顾秋水就开始痛砸自己的脑袋,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一边砸自己的脑袋一边想,阿苏会怎么想?他还欠着她的钱哪,现在又让人拿枪把她逼走了……  秘书以为帮了叶莲子的忙,可自阿苏走后,顾秋水和叶莲子的关系更加冷淡了。顾秋水从此不再打骂叶莲子和吴为,但是他们之间连话都没有了。  5  解决顾家这种不死不活局面的还是战争。一九四四年八月底,衡阳失守,桂林告急,所有文化精英以及桂林百姓,都急往贵阳撤退逃离。  汽车、火车的车厢内、车厢顶、车厢底,拥塞着不可计数的难民,尤以金城江车站为最。人们甚至钻到车厢底部,蜷缩在那连接两个车轮铁条的隔板上,寓枕木只有少许距离。  几天之内,桂林、柳州相继失守,军队放弃了广西、贵州两省的防线……  顾秋水带着家人与邹可仁一家逃出桂林,向大后方重庆转移。他们先乘火车。火车上长满“人刺”,一旦途经山洞,挂在火车上的“人刺”就会被山岩刮去一些,要时间血肉飞溅,火车随之也就变得光溜一些。  后来改乘运货“黄牛”,卡车货堆上坐着逃亡的人们,吴为的小手紧抓着高围在卡车四周的铢条,眼看着多少人一个转弯投有抓牢就摔下山涧,马上粉身碎骨。山涧里,多少汽车残骸不得不扩受那横尸山野的残酷。  从重庆转道陕西,顾秋水把叶莲子母女交给了宝鸡“工合”的陆先生,自己则随邹可仁到华北“地下抗日”去了。  临走前,顾秋水振振有词地说:“别人都不带家眷,我也不能带。”  明知大事不好,叶莲子也不敢说一句什么。她何止是逆来顺受?连顺来电顺受了。以她的聪明才智.本可以成为一个人物,只是她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寄托在了另一个生命上。误以为那个生命不知比自己高明多少,把自己的潜能生生地埋没了。  从宝鸡到西安还算顺利,找到杨虎城将军当年的秘书,通过他,请-位西北军军长为他们给原山西省督军阎锡山写了一封介绍信。只有通过阎锡山这个关系,才能穿过山西封锁线到华北。  十月间,邹可仁和顾秋水从西安乘骡车经韩城、宜川,在壶口过浮桥跨黄河,到达山西吉县。  华服美食又见识过哈佛的邹可仁,不像顾秋水那样从来是颠簸之路卜的过客,乘骡车、路难行可以等闲,经壶口过浮桥、跨黄河时却:等闲不得了。他们明明走在浮桥上,却像走在水急浪高、奔腾叫嚣的浊浪之中,藐小得连浪花上拍出的两粒水珠都不如。什么叫话语霸权?什么叫可以说“不”?那就看看邹可仁和顾秋水此时此刻经过的壶门吧。那才是享有话语霸权。才是可以对世界说“不”的主儿。不但可以说“不”,什么时候一不高兴,说把世界提溜起来就提溜起来,说把世界拍碎就把世界拍碎、什么唐宗宋祖,什么成吉思汗,任什么风流人物也别梦想有一天“风流”会数到自己头上。邹可仁就想,幸亏他们的对手是日本人或蒋介石,如果是壶口,可如何是好?!  过厂壶门就是阎锡山驻地——少将比驴多的“克难坡”。  这正是刚刚到达陕北的毛泽东向山西运动,寻求发展,被阎锡山击退的一个重要原因。国共合作抗日后,有壶门这一天堑,阎锡山是稳坐钓鱼台了,共产党才不费一枪一弹,进入了抗日前方阎锡山阳的这块地盘。  见到这两位与东北军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西安事变前信誓旦旦支持张学良,事到临头就变卦的阎锡山,并没有一丝尴尬。何止是两面派?简直是多面派,据他们所知,和抗战对象日本人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把这种多元化的局面玩得滚瓜烂熟,如鱼得水。安排他们在招待所住下,过了几天才和他们谈了一次话,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话题。实质性的话题由他的谋士梁化之和外甥出面,不过是想联络利用他们的力量,顾秋水看出.打败日本后,阎锡山想独占华北,建立了一支“铁军”,准备日后进军北平。所以邹可仁和顾秋水电没敢和对方深谈,双方只是放一放合作的气球。其间请他们吃了一顿西餐,可能是知道邹可仁的哈佛背景。主菜是每人半只鸡,饭后甜点是一个大梨,对惜金如钻石的阎锡山来说,就算很不错了。  之后他们拿到了阎锡山的通行证,搭乘他向敌占区倒卖桐油的大卡车到孝义,又通过他的交通站弄到几张假良民证,才搭火车到北平,当晚没敢出站,就在站里等候转去天津的火车。  到天津天还没亮,满大街就他们两个人,找到朋友家就是叫不开门。不过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听上去可就像是拍在天津市家家产户的大门上。拍门声一传多远,这不明摆着告诉日本人此地非同寻常?们真着急呀,拐了这么大弯,费了这么大劲,到了家门口再让日本人抓去,多不上算。  最后他们潜伏在一个医生家的地下室,佯称是戒大烟的人,这时已是一九四五年一月,离日本投降只有几个月。可是那些所谓的“关系”根本联系不上,派人去叫也叫不来,谁也不敢理他们,工作根本无法开展。包天剑这时也回到天津,他的抗日热情也好,收复东北势力的雄心也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看不到那个哪怕穿着不伦不类的美式军服的青年军官了。他常常自言自语道:“二太太没有了,财产也没有了,队伍也没有了,什么都没了……”看上去有点神经兮兮。  已经改换门庭的顾秋水,见到包天剑更是一傲然,他仍然记恨包天剑将他丢弃香港不顾的那档子事。要不是他在战场上忠义救主,包天剑恐怕早就成了炮下鬼。包天剑见到顾秋水,连那不投机的半句话也没有了,他们谁也不再记得当年的情义。情义算什么?就是青春结伴好前程的往事也不能让他们心有所动了,其实他们离心如止水还远着呢。  如果不是对包老太爷还有那么一点企图,即便都在天津,又住得很近,顾秋水也不会和包家来往了。  邹可仁和顾秋水多次向包老太爷宣讲未来的前途,请他出山,回东北号召一下,东北军的残余势力和大批土匪势力肯定响应,可包老太爷就是不动声色。邹可仁说:“扶不起来啦厂其实是有包天剑的前车之鉴参照着呢。反过来说,穷困潦倒的包家,如今就是向邹可仁借一钱也借不出来。而当初邹可仁去美国留学,还是包老太爷出资两万赞助呢……到了现在,邹町仁还想利用包老太爷的余热去实现他那东北王的美梦吗?真是做梦去吧!  天津没有指望,顾秋水只好到北平去串联那些东北军旧人,响应者依然寥寥。研究结果是设法通过伪满洲国总理张景惠等人,在日本投降前抢先抓到伪满“国军”的武装力量,把山海关夺在手里,堵截蒋介石的军队出关,并扩大力量,占据“南满”地盘。他们研究了武装策反的可能性,还回东北了解反叛杂牌军的实力、真假抗日之心,以及隐藏在某处的武器到底有没有,有多少……  又与汪伪政权中几,个东北军旧人,如九一八事变前原张学良将军的参谋长,如今是汪伪政权绥靖主任胡玉昆的军政部长鲍文岳等达成协议,准备武装策反。  可是日本一投降,绥靖主任汉奸胡玉昆就被蒋介石抓起枪毙,鲍文岳也没得好死,一切都没来得技办。  日本投降后,他们又同伪满驻天津领事王某接上关系,打算趁日本投降混乱之际,从中得利?还通过包老太爷的关系,拉拢伪满“劳动奉公队”,据说该队有八千多人,掌握在一个东北军老军官“于大头”的手中,可是蒋介石来得太快,一切计划都成泡影。回东北了解情况的特派员也有野心,根本不调查、研究武装策反的可能性,而是大张旗鼓召开了各方力量的代表大会,会上成立了东北自治政府,还捎信给顾秋水:“……我们已经召开大会,与会军官二三十人,大家都说不能再等,如果不赶快行动,杜聿铭就要吃掉这些杂牌军。于是在会上成立了东北自治政府,邹可仁为主席,加上十二个委员,共由十三人组成。”  顾秋水连忙回信:“请尽快与共产党联系,否则我们没有后盾力量。”  几天后顾秋水从报纸上得知,特派员乘公共汽车前往哈尔滨寻找共产党的关系时,被国民党摩托车队追上捕获,并押往南京,于是与会者大多被捕被杀……甚至有人通知顾秋水尽快逃匿……  问题都出在后面那个“可是”上。这些计划,像所有的想法在想法阶段上那样诱人,那样美妙,那样一厢情愿,那样停留在想法上,那样幽了一个英国式的默。除了一个让人慢了半拍的哈哈大笑,还能有什么?  而叶莲子一直以为顾秋水是在进行一番伟大的事业,想到因伟大事业不得不被遗弃的自己,也算是间接做了贡献——愿她永远不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顾秋水大手一撤,叶莲子和吴为就像两颗被他啃剩下的酸枣核,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撤在了层叠起伏、深博不可探知的黄土高原上。她们能不能在哪个崖畔上抓住一把黄土,生出地们的根来,就看她们求生的本事了。  她们的虚浮、对人世不着边际的向往,即刻就被埋葬在那凄荒古远、令人断魂的旷野中,埋葬在水塘边难以见到的几枝颤抖的芦苇中,埋葬在散发着苍老湿气的废窑中,埋葬在如哭泣如挽歌的连阴雨中,埋葬在黄土高原没脚的黄土中……  蓦然回首,不知何时,她们就靠在了那亘古至今支撑着天又支撑着地的塬上。她们惊心动魄地仰视着那矜持得近乎冷漠、苍凉得近乎死灭、拒人千里得近乎无情、线条随意待近乎粗陋却威仪凛然的黄土高原。不,黄土高原对她们的厚爱,要在他们彼此有所了解之后才能凸现。  而吴为也不曾料到,她们在黄土高原以及在寺庙中度过的岁月,将赐予她多少悟性,多少享用不尽的财富。  从此,顾秋水留下的那个箱子,就陪伴着她们一起踏上漫漫的求生之路。不知吴为浪迹天涯的脾性是由此而来,还是从外祖母墨荷那个游牧民族的祖先而来?很可能是秉承了外祖母墨荷那游牧民族的祖先。她的很多脾性,看得出是跃过了叶莲子而与外祖母墨荷的直接链接。  从此叶莲子将不断地“打起行李就出发”,辗转于各个临时的栖身之所。  但吴为很快就会接替孱弱的叶莲子,渐渐为叶莲子撑起一个没有男人的家。  这对吴为并不很难。叶莲子本就怀疑吴为是否天生被赋予雌雄兼容的禀性,十二岁上就能将行李打得平平整整、方方正正,像是军营出品而非出自女性少年,且不让叶莲子插手,即便几十年后,打行李这种手艺业已失势,吴为时不时还想向人们显露一手打行李的技艺,那难道不是她笑傲江湖的一个把势?  即便到了老年,不论走向何方,到了终于需要哪只手来帮一把的时候,她仍然独自一人连蹬带踹、手脚并用,用牙齿咬着绳子这一头,用手拽着绳子另一头,打出一个早被淘汰、再也没人欣赏的样板行李。只是事后会力不从心地叉着腿在地板上坐很久,才能颤颤悠悠地起立,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不行了。可她就是不想独自经营她的行李,又有谁会为她搭把手呢?只有四顾茫然。  等到有了禅月,她就既是父亲又是母亲。即便有了历届丈夫,凡举登高爬梯、安装电器、负重养家……也都是她的差事。怪就怪在她像一个男人那样舍我其谁地认为,这都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到底是谁把她造就成了一个男儿之身,却又给她一条女人的命?!不知除了雌雄,生物界还有没有第三、第四种属性,如果有,说不定她也会兼顾起来,瞧她对男人的责任那份大包大揽的热爱!她的两只手,跟着也就越来越发男相。  如果说吴为仅仅被赋予雌雄兼容的禀性还算不得奇异,到了她的两手越来越男相的时候,她那分野雌雄两性的中轴线也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往雄性偏斜靠拢。除了“同志”,哪个男人愿意再找个男人共筑爱巢!不过她也能在这种局面中找到安慰自己的成分,一旦男人对她撂厂挑子,绝对难不住她独挑家门的日子。  吴为一生可圈可点之处不多,但却是一把出苦力的好手,包括她对爱情也俾出苦力那样勇往直前,大干、快干、多干,像个独轮车把势,脑袋往下一扎,不看前后左右,只看脚下和车轱辘前方三尺之处,小车不倒只管推。而她不明白,爱情需要的不是苦力,而是锦上添花。到了这个时候,叶莲子有点明白了,她的日子大概再也不能和顾秋水交叉了。想起往事似午夜梦回,有那么点怅惘,有那么点迷茫,有那么点伤痛,有那么点锥心,也有那么点依依,但已不再多想。  这时她才不得不放下顾秋水,有点惊讶还有点惋惜,为什么要从一而终?  可叶莲子是个严格的女人,既不懂得为自己着想,也不懂得为自己寻找欢乐。  不论谁,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人,难免身不由己地做错什么,可却没有挽回错误的机会了。叶莲子和吴为所出的每一张臭牌,都只能等候叶家的智者禅月来翻牌了。  叶莲子渐渐从过往淡出。此后的叶莲子,对风吹雨打、花开花落、无情无常有了一份大度、通达和默认。正是在黄土高原上,叶莲子才到达了天人会心的境界,上帝与她讲了和,她也渐渐归于恬淡平和。也许她最后还要出场。  而现在,该吴为上场了。第三部 第一章     1  当一副黄牙不可避免地将要成为吴为不得不日夜面对的景物时,她遇到了一个极限。  并非因为那时的吴为像一只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新鲜得让人无可挑剔。  即便她是一只满是虫眼的苹果,或后来穷途末路为一只烂苹果,相信黄牙或口臭这些鸡毛蒜皮,仍然会成为她的忍受极限。她对嘴以及嘴里的东西实在过于敏感。  甚至她在丧失意识前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与黄牙们的遭遇战——  当她走进洗澡间,对着镜子,将自己如孤狼一般歹毒的脸细细打量时,明白了在无有穷期的险恶中她已彻底荒废。没人可以救她,也无可救药,她只能孤军一人。回眸之间,镜子里突然映出许多大而黄的牙齿。那些牙齿,胜利在握、不慌不忙地从她身后逼压过来,她的全身于是就咬在了那些大而黄的牙齿里。她感到了直穿内底之痛。  猛然回身,想从那些牙齿里挣扎出去,却一头撞在身后的墙上。  血从她的额角蜿蜒流下,在她久已无味的脸上,增添了一些婉约,甚至是略显风尘的动人之处。  在疼痛中她慢慢清醒,原来那不是牙,而是墙上的一块块瓷砖。但那些瓷砖怎么看怎么像一排排的牙齿,而且是侵华战争时期那些日本人才有的、大而黄的门牙。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人种进化以及牙科医学的进步,现在的日本人肯定不会再有这样大而黄,并像蟋蟀那样向外龇着的大门牙了。但在侵华战争期间的日本人,却不得不尴尬地长着这样的大门牙。而她洗澡间里的这些牙,不但黄而大,不但像蟋蟀的门牙那样向外龇着,每个牙缝之间还嵌着根深蒂固的黄色牙垢。  她不由得拿起凿子,信心十足地想要剔除那些牙垢。剔着剔着她忽然明白,这么多牙和这么多牙缝,她是无沦如何也剔不干净了,于是就拿起凿子和榔头,连撬带敲,一块块敲碎了那些牙。  她干得很安静,很从容,一点也不疯狂。  过后她只是觉得有点累,便点了一支烟,对着那支烟低叫了一声“宝贝儿!”又对着空中高喊了一声“妈!——”  吸烟的感觉真好。现在,最让她放松的时刻、最让她感到亲切的事,就是吸上这样一支既不对她怀有怜悯,也不对她怀有恶意的烟了。  她坐在厕所门前的地板上,一面瞧着那些被她敲碎的大黄牙,一面冥想着世事的无定。可不,转眼之间,这些大黄牙就碎了,就像一个本来形影不离的人,突然之间躺进了棺材。  这时她一回头,一个头戴纱帽、身穿朝服的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的脸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无,只光板一张。光板上纵横地刻满隶书,每笔每画阔深如一炷线香,且边缘翻卷,这张刻满隶书的脸板,无声无息地跟踪着她,与她一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就转身俯向那张脸,问道:“让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字?”  可她怎么看也看不懂。  从此她逢人便问:“你能告诉我,那脸上写的什么字吗?”  于是人们把她送进了疯人院。  忽然之间,不是党委书记请她看电影,就是办公室主任的太太请她吃饺子,如果看电影,邻座肯定是黄牙;如果饺子刚出锅,黄牙肯定凑巧来做客,自然就坐下来与吴为共享那锅饺子。  起始吴为真以为巧合,后来就明白无巧不成书。黄牙决定着单位大小头目的升迁!  在大学里,吴为的野性已被改造不少。新生一入学,校长就在迎新大会上宣告:“我们这所大学,共产党员的比例比部队还高。”  这样的大学即便不是炼钢炉也是炼铁炉。从这个大门走出来的吴为,对无处可逃的局面自然有一定的了解,不要说户口本、粮本……一个档案袋就能把人套牢。  于是她卑劣地想起了远在北京、当初被她拒之门外的韩木林。  拒绝的理由说出来真让人莫名其妙,与房子、钞票等重大题材无关,而是一个非常不足道的细节:韩木林有口臭之疾。  那时候,吴为不但像一只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也没有像后来那样嗜咖啡成癖,牙齿上沾满咖.啡渍,不可避免地也是一嘴黄牙。口里更没有异味,即便吃了葱蒜,刷一次牙就能解决问题。  试想,当那个风花雪月的夜晚,这样一只新鲜的苹果,这样一副洁白无瑕的牙齿,这样一张没有异味的嘴,在北海公园面临与一个臭嘴接吻的进退两难时,对吴为这样一个吹毛求疵的人,即便韩木林身价百万,恐怕也难以摆平。  像面对哈姆雷特“活着还是死去,这真是个问题”那个千古之题,吴为不得不在一副黄牙和一个臭嘴之间进行抉樟。吴为迷恋北京,其理由也与政治、经济中心,机遇等重大题材无关。她的北京,是总有一天会演绎《战争与和平》中某个情节的北京——娜塔莎在某个舞会上与包尔康斯基公爵相遇——而对中国和世界都已进入二十世纪后半叶的现实毫无概念。又以为生活就像古典小说里读到的那样,无非恋爱和Party,户口本、粮本、档案袋等等则于此时隐退……  又毕竟北京是文化之都。吴为一生迷信文化,哪怕是文化的影子,也足以让她热烈渴望。  如果想过文明一点的生活,比如说听听歌剧《茶花女》;在什刹海赏赏荷花;在老胡同的细沙路上遛遛,想一想路边老房子里住过什么样的人,如今这些人都上哪儿去了……  当生活如此像一首歌唱的那样“生活像泥河一样流……”,地域在最后的权衡上起了作用。  韩木林占了地利的优势。  与韩木林的婚姻只能说是吴为的一个阴谋,不但以他替换丁那嘴黄牙,还将他作为回到北京的跳板和一个生殖工具,后来更将一顶绿帽子戴在韩木林头上。那么韩木林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理解并无可谴责。吴为又有什么资格对不论任何一种市场的交换行为嗤之以鼻!  2  新婚之夜,忽有巨片乌云掠过如洗的天空,像给月亮盖上了一件黑色披风。吴为冷不丁地想起了芭蕾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教堂里私订终身那段双人舞,朱丽叶穿的可不就是一件黑色披风?接着就猜想罗密欧和朱丽叶做爱的情景,他们不能老在教堂里跳下去是不是?却无沦如何链接不上自己这段双人舞。不知道是不是朱丽叶那光洁宽阔的前额和身上那件肃穆的黑色披风阻挡着以后的情节……接着吴为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了厂韩木林问道,顶温柔的。  他的气息吹送在吴为的后耳上,温热且有些混浊。她便不再看月亮,而朝实实在在成为她丈夫的人望去,强迫自己不考虑接吻时必得面对的口臭。  她虽然躲过了一嘴黄牙,却跳进了一个臭嘴,而且是她自己的选择,何况她又不是在洞房花烛夜才和韩木林接吻,才知道他有口臭。一个女人既然和一个男人有点什么,就得和那个男人接吻,不接吻叫有点什么吗?  好在有点什么的结果是结婚,结了婚就不见得非接吻不可,因为有了档次更高的取代行为,一上床就不妨直接进入实质性阶段,万一接吻……只好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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