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22

因为和老董家门对门地住着,董家嫂子随时可以过来串串。  她最怕吃饭的时候让董嫂撞见。“吃了吗?吃的什么?”董嫂常常关心地问。  于是每到吃饭时就插上门,以防董嫂看见她顿顿空口喝棒子面粥,面临揭不开锅的局面。  董家虽然也不富裕,不能像天津人那样喜好美食,不是烙饼熬小鱼就是红烧肉,或是包饺子……可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渐渐地,董嫂还是看出了破绽,有时蒸了白面、玉米面的两面馒头,就让孩子送过来两个。叶莲子总是推说不要,董家人也不说什么,放下馒头就走。  董家人走后,叶莲子就把馒头举在吴为鼻尖前,让她吸吸馒头的甜香,再好好啃上几口,她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馒头了。  只有十个月的吴为就知道抱住馒头往叶莲子嘴里送,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着:“妈,妈——”  叶莲子一把搂住吴为,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将一串串无声的眼泪擦在她柔软的小肚子上。一个十个月的孩子,怎么就知道这是家里久已没有吃过的美味?怎么就知道让妈妈先吃?  直到弥留之际,叶莲子还认为她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日子,是婚后头两年与顾秋水一起度过的日子。其实在她一生中,最爱她的人是吴为。  再看到董家吃饭,叶莲子门一锁就躲了出去。  她抱着吴为在街上遛呀、遛呀,走过一条条小街,遛过一个个门脸,窥测着那些个小门小户里实实在在的日子——  哪家的小媳妇出来在货郎担子上买了针头线脑。  那一前一后的一男一女,大概是走亲戚的小两口。谁家的狗?也不看着,踩着她的脚后跟凶叫,吓得吴为哇哇哭;有个男人急煎煎地走在路上,是往家赶吧?家里的人等他吃饭呢,爹妈、老婆孩子什么的;都走过一程了,叶莲子又回过头去望望,看那男人是不是进了哪门哪户……  过来一个货挑,她有心给吴为买个梨、买个水萝卜或别什么,自打吴为长牙会吃东西以来,什么也没给她买过,——想想就要揭不开锅的日子,又硬着心肠走过去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地界那么多货挑,过去一个又来一个,好像她非得给吴为买点什么不可了。  叶莲子叫住一个货挑,那是个能说会道、走街串巷、遍数社会筋脉的小老头儿,一眼就打量出叶莲子的里里外外。  “买点儿什么给孩子,您哪?”  叶莲子含蓄地笑笑,她能买什么给吴为呢?  看看货挑这头的点心,太贵了;又转过头去看那头的鲜货,太贵了。样样都那么贵,不论买点什么,都赶上买棵白菜了。  小老头儿说:“来点儿饼干吧,这么大孩子正是长牙的时候,吃饼干最合适了。再不就买个水萝卜,您娘儿俩吃。刚长牙的孩子啃啃萝卜也好……”他越说,叶莲子就越不好意思,她指不定买不买呢,不值得这么费劲地招揽。  他越说,叶莲子就越不知该买点什么,越不知该买点什么就越感到窘迫。  小老头儿不再多说。这肯定是好人家的女人,却落到比他还不如的寒碜。货挑上的东西本就不值几个钱,她还这么不能决断。  谁说无言的等待不是一种压迫?叶莲子非得买点什么不可了,看准最便宜的棒糖说:“就买块棒棒糖吧。”  小老头儿收了她的钱,却从货挑里拿了两块棒棒糖给她。她说:“不,我买一块。”小老头儿说:“那块算我送给孩子的。”  叶莲子红了脸,小老头儿这是周济她哪!  平白无故怎能接受他人的施舍?若回说不要又驳了人家的面子,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只好再给小老头儿一个大于儿,说声“谢谢您的好意!”抱着吴为赶紧走了。  吴为用两只手抱着棒棒糖,自己吸吸溜溜嘬一口,再往叶莲子嘴里送一口。叶莲子不嘬,她就拧来拧去地叫道:“妈妈——”现在,只剩下这十个月大,靠大人照料的孩子反过来照料自己、体贴启己了。叶莲子拧不过吴为,只好嘬一口。她和吴为就这样在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抱着棒棒糖,你嘬一口、我嘬一口,然后再抹一下眼泪,算计着董家吃完饭才往家走。日子越过越艰难了,转眼到了三八年春末,偏偏吴为又出了麻疹,叶莲子没有经验,还以为她患了感冒。  董嫂过来一看,说:“哎呀,这孩子出麻疹呢。你看看,连眼睛里都是疹子了,赶快给她捂上,不能受风,受了风就不好办了。”  叶莲子懂得太晚了,吴为可能还是受了风,发着烫人的高烧却不哭不闹。吴为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可是一旦生病或是遭遇大事,反倒比什么时候都安静。过不了几年,人们更会在另一场大难中,见识五岁左右的吴为那令人难以置信的镇定。  叶莲子只好变卖结婚时顾秋水送给她的那只手表,不到绝路的时候,她是不会卖这只表的。  到了当铺才知道,那只表不过是个样子货。样子货是给人看的,真到卖钱的时候却值不了多少钱。十足的顾秋水作风。拿着那点钱,她才能带着吴为求医。  听说法租界有个好大夫,叶莲子终于懂得出麻疹不能受风,用小被子裹着吴为,从河南中国地到法租界去。她雇不起洋车,也得节省每一个大子儿,谁知道给吴为看病需要多少钱?  开始没觉得吴为有多沉,只顾急着往前赶。越走越沉:原来裹得紧紧的小被子也越走越松,差不多拖到了地上。被子绊了她的脚,差点让她摔一跤。她惊出一身冷汗,——可别再摔了孩子!  到了这种时候,就看出从小没吃过一碗干饭,如今又喝了一年棒子面粥的厉害了。  越到后来她越得时时停下,蹲在地上重新裹紧吴为身上的小被,用牙齿叼着被子的一头,两手匆忙地裹紧被子的另一头,还暗暗提醒着自己:“可别受风,可别受风!”  她走一步就念叨一句,还有多远,还有多远呢?实在抱不动也走不动了,真是一根电线杆、一根电线杆地往前挪啊。将近三十岁的叶莲子,即便有病也没有看过医生,以为只要钱花了,又有法国租界的大夫诊治,吃了法国租界大夫的药,吴为很快就会好起来。可吴为就是高烧不退,呼哧呼哧喘息着,隔着被子都能感到她冷不丁的一个抽搐。叶莲子把手伸进被窝摸一摸再摸一摸,吴为身上的肉是越来越少了,到了后来,连裆都瘦抽抽了,连最不容易见瘦的屁股都瘦没了,连眼睛都不睁了。只有鼻子两翼,展飞似的一L一鼓、一L一鼓,十分卖力。  看着吴为扇动不已的鼻翼,生过四个孩子,也照料过四个孩子出麻疹的董嫂说:“可不得了啦,这是‘扇脉’呢。不行了,这孩子不行啦!”  叶莲子那原本秀美的脸,立刻被老天爷这一拳头砸变了形。她向董嫂转过脸去,嘴里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可是董嫂和董贵都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她那歪歪扭扭的下巴,着实让董贵心酸,就说:“别着急,我知道近前有个老中医,听说很灵。我去找找他,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算是吴为孽缘未尽,吃了老中医的药,慢慢缓过来了。  后来吴为常想,当时叶莲子干吗非要拉着她,不让她走呢?要是让她走了,不但她好了,叶莲子也好了。吴为这一病之后,叶莲子再也沉不住气了,她不再躲在屋子里,时不时就抱着吴为到董家串串。把吴为往董家炕上一放,吴为就乖乖地在炕上爬来爬去,自己跟自己玩,从来没有尿过董家的炕。  那时的吴为根本不尿床,尿床是以后的事。  叶莲子不声不响地等着,看准董嫂不再忙活的时候才开口说道:“您说,我们南南他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董嫂知道什么,又能回答一个什么?也不懂得去包家问问,一问也许就能问出所以然。  叶莲子也不一定期待一个回答,她只是受不了独自心焦。说罢又有点后悔,这不是腻烦他人吗?便做出一个笑脸,不好意思地说:“瞧,我净拿这些事难为您。”  为了表明不会再腻烦董嫂,她摇着怀里的吴为唱道:“云儿飘,星儿耀耀。海,早息了风潮……。爱唱歌的鸟,爱说话的人,都一齐睡着了……”可是唱着唱着,又哭了。  董嫂嘴里虽然劝慰叶莲子“人活一世哪有不着急的”,晚上却对董贵说:“放在谁身上谁不急呢?没钱过日子呀,就是省着花也不行啊!你没看见吗,她连窝头都吃不上?我看她们娘儿俩是没法儿过了。”  董贵说:“是啊,她还以为打仗是一两天的事,只要挺过这一阵子,顾连长说话就能回来呢。”  董嫂说:“包师长把人家男人带走了,包家问也不问他家里的,顾太太是老实人,又不懂得去找包家。这样下去哪儿是头?你得和他们老爷子说说,不能眼瞅着她们娘儿俩饿死吧?”  董贵就去见包老太爷。说:“顾连长跟着包师长走了,他的家眷没钱过日子呀,您老看怎么办呢?”包老太爷在东北军里是出名的仗义之人,很痛快地答应着:“当然应该管,等我进去对大奶奶说一声。”吃斋念佛的大奶奶回说:“一一二师的人多了去了,您管得过来吗?”  包老太爷从大奶奶房里一出来,口气就变了。  董贵想,这就不对了,一一二师的人都有官有职,人家找包家干什么?顾秋水不同,是包师长把他带离了军队,说秘书不是秘书,说听差不是听差,前前后后三年多,现在又把他带走了,人家太太孩子饭都吃不上了,怎么能不管呢?  一看没了希望,董贵又去前院找二太太。  董贵从小跟着包家,知道上上下下人的品行,比来比去,还是觉着-二太太对人有些同情心,也是在包师长面前说了算的人。包老太爷为几个儿子各盖了一所宅第,儿子们的宅第相通又不相通,各有独正小院,各个小院又都通向老太爷的大院。  出身“胡子”的包老太爷,造的房子却很西化,连地下室佣人的厕所也是抽水马桶。五十多年后吴为旧地重游,这些房子还很结实地活着,只是被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住客换了一代又一代,却没有一户与包家有关。她睃巡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凄然地想,住客啊,你们为什么与这栋小楼毫无关系?  人们冷而不善地注视着吴为,有人问道:“你是来收回产权的吧?”  吴为说:“我哪里有房产?我是这里佣人的孩子。”  二太太这才想起顾太太近几个月给她写的信,字写得不错,信上写着每月的开支,房租、米、面、油、盐什么的,婉转说明了自己的困境。于是她说:“既然我丈夫把人家男人带走厂,咱们不管不像话。让她们娘儿俩过来吧,起码吃住不用开销了。”想了想又说,“不必对她多说刊-么,就让她住佣人的地下室吧,饭也跟着她们一块儿吃。”董贵想,这不成了包家的佣人了?人家正经还是连长太太呢。又想,不管是不是佣人,总比揭不开锅强多了,现在只能这样。叶莲子就这样来到二太太家。  刚到来时二太太还算客气,高兴的时候,还能给吴为一块点心,吴为哪里吃过点心?为这个,一岁多点的吴为,就知道眨巴着小眼睛,讨好地看着二太太。  二太太喜欢孩子,特别吴为刚学走路,摇摇晃晃像个小鸭子。每天吃过晚饭,二太太就在院子的沙堆旁逗着吴为学走路。她蹲在一头,让吴为站在另一头,招着手对吴为说:“过来,过来呀。”  没想到下面的佣人比上房的主人还像主人,温妈先就给叶‘莲子来了个下马威,指着叶莲子带来的两个皮箱说:“哎哟哟,这哪儿是来服侍人的,瞧瞧您的大皮箱,我还以为是哪家少奶奶来串亲戚哪!”  刘妈就说:“温妈,别那样儿,谁没有个为难的时候,人家要是不难能走这-步?谁知道谁将来怎么样,给自己留个后路吧。”她还常常劝解叶莲子,“往开了想,天无绝人之路,别在乎那些人,你吃的又不是她们的饭!”  为这几句话,叶莲子挂念刘妈一辈子,老对吴为说:“绝望的时候哪怕几句安慰话呢,也让你觉得有了活头儿。”  二太太的日子也渐渐不如从前。到了后来,二太太辞去了打杂女佣,打杂女佣的活儿就由叶莲子接替了。从此温妈更为嚣张,她看出叶莲子和她一样,也是个有了名分的女佣。  都说叶莲子的男人是包师长的秘书,跟着包师长干大事去了。秘书是什么?看样子和马弁差不多,要不二太太能那样对待他的家人?佣人不像佣人,朋友不像朋友的。既然二太太待她佣人不像佣人、朋友不像朋友,温妈还有什么顾忌?  温妈看不上叶莲子。除了刘妈,叶莲子很少和人过话,明明是个佣人,看上去却和真正的佣人不同。一到晚上,几房佣人聚在一起打麻将的时候,瞧那个叶莲子,像个太太似的不卑不亢地瞪着灯,要不就对着墙想心事。她的不言不语,倒让哪儿、哪儿都去得,哪儿、哪儿都说得上话的温妈,觉得自己更像个佣人,或本就是个佣人。  偶尔吴为在梦中发出一两声哭泣,温妈就会恶声恶气地对叶莲子说:“为什么不看好你的孩子?吵得我们不能睡觉!”  叶莲子不敢说什么,只能把吴为搂得更紧一些,小声对她说:“好乖,别哭了,别哭了。你听人家说咱们了。”温妈的话,句句像在抽打一条落在水里的狗。不是所有的狗都会游泳,有的会游有的不会游,偏偏温妈爱打的是那不会游泳的狗,可从来没有人听到过那只狗的哭声,不知道一只狗其实也会哭的。  在众人面前,叶莲子反倒是微笑着的,她的微笑是裹在寒碜外面的尊严,就像没落世家的人,不论潦倒到什么地步,出门也要换件长衫以维持昔日的体面。那件长衫也许千纳百缀,但不能说它不是长衫。既然保持着长衫的身份,也就可以和其他长衫相提并论。  与其说叶莲子的微笑是那件维持体面的长衫,倒不如说那微笑是别样的乞求和告饶,求人别往长衫底下看,别看出或揣摩出长衫底下辛辛苦苦掩盖着的寒碜和窘迫。当她已经不在人世之后,吴为每每想起叶莲子,浮现的常常是这副笑脸,而不是遭灾受难的模样。遭灾受难的模样,与她们种种不能与人言说的窘迫,似乎被叶莲子尽力掩藏起来,连吴为都不尽知晓。  干完活,叶莲子就神色迷离地缩进一角,如窗帘后的一个影子。偶尔有人从她面前经过,多半也不会把她当个活物那样给她一瞥;即或有人给她一瞥,很可能也是因为她那落寞孤清中渗出的寒气,让人感到冷冷一袭。对有些人来说,纯粹属于个人行为的哭泣,也不能如己所愿、自由自在地发挥。那么除了两汪眼泪什么都没有的人,那眼泪还能说是属于他的吗?真正的一无所有啊!  从那时起,吴为就是想哭,就是想笑,就是哪儿疼,就是想撒尿,就是饿,就是哪儿痒痒想挠一挠……也要先看看他人的脸子,才能决定她能不能哭,能不能笑,能不能撒尿,能不能说饿,能不能挠痒痒……要是他人不高兴,门缝夹了手指头也不能哭,憋得快尿裤子也不能尿,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能说饿,痒痒得难熬也不能挠……不然妈妈就要因此受煎熬。到了这种地步,还能想出什么法子不让人挤对?  法子还是有的。  那就是不等人家挤对,自己先把自己挤对了,而且一挤对就挤对到山穷水尽,一丝一毫挤对的余地也不留给他人。于是退让、忍让、讨好他人,成了她们最根本的处世态度。实实在在以牺牲自己最迫切的二份需要,来满足他人并不十分必须,甚至多占一份的需要。以致她们后来在与人相处时,不管有求或无求于人,甚至对有求于她们的人,还都像寄人篱下时那样委屈、“克扣”着自己。  这也造就了她们过度的敏感。在她们将自己挤对得一点余地不留之后,谁若不给她们一点面子,仍然继续挤对她们的话,她们就会为之拼出孱弱的小命,如运载火箭“五、四、三、二、一”地将日积月累在心的羞辱,在最后的“一”后发射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与胡秉宸结婚以后,吴为还总像个小妾那样讨好他周围的人。  即便对胡秉宸的秘书也是如此,看着她对秘书那副逢迎的样于,胡秉宸讪笑着说:“‘惟女子小人难养’这个道理你懂不懂?怎么一点儿架子也不会拿?你越这样他们越是登着鼻子上脸,越不尊重你。”更不要说对他的女儿芙蓉。茹风说她“简直到了阿谀奉承的地步”,“你是不是对他的爱受宠若惊?否则你的很多行为不好理解”,还老是心意绵长地提醒她:“有一个人你得尊重一下,她就是吴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想到她呢?”哪里知道这种待人处事的态度来自她们的幼年,吴为自两岁左右到包家开始,叶莲子则始自五岁丧母之后。时间未免早了一点。  吴为刚会咿咿呀呀说话,就能像模像样地跪在地上,和。十莲子一起为楼梯和地板打蜡了。  她的小脸儿还没长开呢;她的小鼻子、小眼儿、小嘴巴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圆,还套在婴儿的混沌里没有定型呢;她的小脊梁骨也还没长硬、长直呢……  她的小身子匍匐在地上,活像个小刺猬。她的筋骨是初生的筋骨,禁得起一再的折腾,既不腰酸腿疼也不呼哧带喘,前途远大着呢。  继叶莲子之后,吴为能拳打脚踢地撑起孤苦无告的叶家家门,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童子功”垫底,不论干什么都能全力以赴,包括对情爱有去无回的豪赌。  干着,干着,吴为仰起汗津津的小脸儿对妈妈说:“妈妈,妈妈,温妈妈是大老虎。”  叶莲子笑了:“她打呼噜呢。”  吴为又说:“还吹糖人儿呢,噗——噗——”  她有时还说:“妈妈,妈妈,太太给我糖吃了。”谁都不能把二太太叫“二太大”,只能叫“太太”,连吴为都知道。叶莲子说:“你说谢谢了吗?”“谢——谢——”“好吃不好吃?”  “好——吃——”  可惜除了深感安慰,叶莲子并不十分明白,吴为才是她生命之旅中最为忠诚的伙伴。  有饭吃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一年,一九三九年夏天,海河决口。大管家通知佣人们自寻活路。  上上下下的佣人呼啦一下没了踪影。他们都是有家可归的乡下人,回到乡下别管能否躲过水灾,一家人就是死也死在一起了。  早有刘妈,临走时爱莫能助地看了叶莲子娘儿俩一眼,张张嘴又闭上,有点不安地低头走了。叶莲子想,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刘妈又有什么法子?能想着看她们娘儿俩一眼就很不错了。  先是阴沟滋滋往外冒黑水,到下午三点左右,大水就漫淹了天津,死尸漂浮,马路行舟。晚上大水就涨到三楼,再向窗外望去,就是“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了。人们被水撵着,从二楼跑到三楼。  包老太爷租来几条大船,吩咐各门各户带上细软避到北平去。  人们在叶莲子母女面前跑来跑去,全像没看见似的,虽然叶‘莲子抱着吴为就直杵杵地站在众人眼前。  平时见面也能笑着说句“顾太太,吃了吗?”的人,这时候也像不认识了,紧闭着他们的嘴。  经常给二太太开心解闷的小可怜吴为,更像个被人玩腻、丢弃…旁的玩偶。两岁多点的吴为,虽然不懂大水涨到三楼的厉害,却被人们非同小可的状态吓住,知道此时此刻哭不得也笑不得,更不能奶声奶气地叫一声“太太厂尽管二太太最喜欢吴为这样叫她,尽管把;太太哄高兴的时候,二太太还会给她一块点心或是两块糖。现在她只能怯怯地偎在叶莲子怀里,用眼睛巴巴地看着那些翻脸不认人的人。  未了,人们终于打点好行装,登上那几条船。  到了此时,叶莲子还不能明白,还用眼睛拽着人们的背影,以为谁能回头看她们一眼,也许就会有人发发善心,说:“哟,还有顾太太她们娘儿俩呢,带上她们吧。”  怎么能有人回头!  那就大喊一声:“求求你们带上我们娘儿俩吧,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哪!”  她又张不开嘴。自墨荷去世后她就被安置到这种位置上:遇到灾难、不幸、死亡……的机会,她肯定是第一个;逢到快乐、幸运、活下去……的机会,她肯定是最后一个。连她自己也习惯了,一旦到了这种抉择关头,像自幼年而始那样,只能别无选择地逆来顺受。  再不,像别的佣人那样一走了之,找个地方躲起来。她上哪儿躲?哪里是她的家?  或是也租条船躲水去。她有钱吗?这时候租条船就像买条命,命有多值钱,船就有多值钱。  应该说叶莲子并未遭遇坏人,她遭遇的只是一个只能顾自己,顾不了他人的天卞大乱的时代人们坐着船走了,生生把她们母女扔在了孤楼里。前前后后大院套小院的几栋房子,刚才还是人来人往,百十口子,人声鼎沸,一下就浸透了死气。  黑水带着玩世不恭的嘲笑,不紧不慢一寸寸恣意上漫。水里漂浮着茅草屋顶、家具、木头,甚至还有猫狗和耗子,它们攀附在漂浮着的屋顶或家具上,在黑水的一个小酒窝或一个小褶皱或一个小牙缝里,徒然地折腾,束手无策地哀鸣……天渐渐黑下来了。叶莲子抱着吴为僵立在冥茫之中,硬着头皮,静听死亡,膛着黑水到处搜索。  吴为小心翼翼地哭了起来,在抽泣中断续说道:“妈妈,肚肚:饿……”  叶莲子这才猛醒。开走廊的灯,不亮。再开楼梯上的灯,不亮。又到主人的房间试试,还是不亮。——啊!没电了……旋即又是一惊,厨房在楼下,楼上哪儿有吃的呢?  她把吴为放在地板上,让她坐下,说:“好乖,听话,不许动,一动就找不到妈妈了,妈妈给你找吃的去。”  摸到楼梯口,扶着扶手一脚一探地向楼下走去。还没到二楼,一伸脚,一只脚顿时被凉水拔住,趁着天光往下一看——与她们无数次亲密接触,被她们无数次抚过的每个台阶、每寸地板、每方空间,此时却变做黑黝黝的一张大嘴,这张大嘴可以毫不动情、连骨头渣都不剩地将她们一口吞没。  赶快回转身来,还好,吴为一动没动在原地坐着,叶莲子只好硬起心肠哄她说:“别哭,伯:是妈妈的乖孩子。等天亮了妈妈就给你找吃的,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哪,是不是?”吴为懂。  夜更深了,水的呼啸,风的呜咽,乘风乘水断续而至的哭声……汇成索命的阴号,横扫过天又横扫过地,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就连吴为也害怕得紧紧搂着叶莲子,再不敢做声。  长大以后,一旦大难临头,吴为耳边立刻就会响起这种阴号,真切得可以将她淹没,再-丝不苟地将她窒息。对于“灭顶之灾”,恐怕再没有人像她这样有着常人不能体验的感同身受。那丝丝悠悠、汩汩-亡涨的水声,更会在所有的声响中突现出来,尤其让她感到恐怖。  此时有什么东西向窗边游来,叶莲子激动地想,难道有人来救她们?  她紧贴窗口,直勾勾地看着那东西慢慢游浮……渐渐游到窗口,果真是个人,现在看清楚了,是个白糟糟的尸体,不知在水里浸了多久,比正常人体胀出许多。最可怕的是他脸上的神态……突然,那白糟糟的尸体嗖的一下在水中立了起来,肿胀的脸紧贴着窗上的玻璃,如果没有玻璃挡着,怕是要从窗户跨进来了。那白糟糟的尸体上上下下浮沉在小楼的四周……叶莲子在原地连连左转右转,又无助地向大门望去,门房的轮廓在泛光的黑水中浮沉,看大院的老更倌还在吧?町是.就算她能呼天抢地,就算老更倌能听见她的呼救又有什么用?他们当中隔着几丈深的黑水……她是求救求不得,想逃逃不得。想躲躲不掉啊!  比四面楚歌还让人绝望的四面尸体啊。她调转身来将脊背紧顶墙壁,先变四面尸体为三面尸体。那从背后袭来、恐惧中最为恐惧的恐惧,似乎被拦腰阻断,然后紧靠墙壁出溜到地上,佝偻着身子,用她的身体遮挡着吴为,再一头向下扎去,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  如此,她的心口就紧紧贴住了吴为的小身子。她感到了吴为那颗虽然还小却跳动清晰有力的心脏。有个活物在陪伴着她呢!  许久不见动静,叶莲子才慢慢抬头向窗外望去——那脸竞消失了。  天刚蒙蒙亮,叶莲子就到处找吃的。  开始她还很有信心,想着无论如何总能在三楼哪个房间找到饼干、点心之类的东西,可是怪了,偏偏没有。伍子胥一夜急白了头,随着一个又一个空筒子、空罐子以及各种空器皿相继亮相,不过-天时间,叶莲子嘴里烂得一点皮都不剩了。此后,只要着急上火,她就满嘴烂得掉皮,直到去世前两年才不治而愈。也许知道生命一日一日远去,灾难再也没有机会与她较劲了。  上哪儿能给吴为找口吃的?要是大水十天半个月不退,她们母女还不饿死在这楼上?  所以当她找到一饼干简面粉,又找到一个煤油炉子的时候,不禁喜极而泣。  赶紧取些面粉;对些水(幸亏德国人建的小楼每层都有自来水),勾了面糊在煤油炉上烧烧喂吴为。  叶莲子常常怀着感恩的心情,想起这一饼干筒面粉,如果没有它,她们早就死在那场水灾里了。  此情此景,吴为就是到了老境,一旦想起也会老泪不止,意绪难平地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叨叨着:“太让人伤心了,实在太让人伤心啦……”  二十多天后,大水退下,主人们回来了,佣人们也回来了。  没有一个人间问轻瘦如烟的叶莲子和吴为:你们娘儿俩怎么过来的?害怕了吗,有吃的吗?  这场大水灾,似乎只是叶莲子和吴为的大水灾……  日子又如常地过下去——楼上四间卧室、楼下客厅、餐厅每天都要打扫。叶莲子是好强的人,她不能让人从她打扫过的房间或桌子、椅子、床头、窗台上再摸出灰尘来;  每天照例换下的大大小小六床被单、罩单、枕头、衣服,需要洗涤;  自然也要熨烫这些洗过的衣服和被褥,到一九四O年离开包家的时候,她在包家洗涤、熨烫过的衣服、被褥,怕也高过一座山了。就是到了老年,吴为熨烫衣服的手艺也赶不上她,一板一眼得像是刚从商店买回;  间或还要给楼梯和地板打蜡。二太太又想出做鞋的主意,限时限晌要她做完,好像有人真等着穿。鞋底厚得真难纳啊。叶莲子把锥子在硬处钢了又钢,在蜡烛头上抹了又抹……每往鞋底上攮一针,身子和脑袋就一并使劲地俯向鞋底;攮进去还不算完,更困难的是把攮进鞋底的针再拔出来,她用牙齿咬着刚从鞋底冒出来的针尖,来回甩着她的脑袋往外狠拔……叶莲子赶呀赶呀。胳膊都累肿了……逢到有点空闲,叶莲子就抱着吴为到附近的大明公园去。说是公园,其实也没什么景点。不过是个空阔的场子,中间是足球场,周围是跑道,跑道四周是看台,看台后面是些高大的树。偶尔有几个外国人远远地在场子当中踢足球……这样一来,叶莲子就觉得大明公园是她们娘儿俩的公园。  人活在世总得给自己找到一个立脚之处,她们的立脚之处就是大明公园。  叶莲子在没有观众的看台上坐下,吴为这时不哭也不闹,静静地坐在那里接受足球文化的熏陶,而国人还要等几十年后才能为足球疯狂。  坐着、坐着,叶莲子就无声地哭了起来。  在她们的大明公园,她想哭多久就哭多久,想哭多痛快就哭多痛快,没人会看见她的眼泪,她可不是到家了!  她的眼泪伴着她愁苦的叹息,一滴滴掉进吴为的脖子里,暖暖的、痒痒的,顺着吴为的脖子往下爬行.然后渐渐变凉。吴为一动不动,也不对叶莲子说起这些。  这些走投无路、无依无靠的苦雨,点点滴滴灌溉着吴为。在这样的雨露滋润下,能指望吴为成长为一棵出色植物吗?休想!  她们就这样坐在看台上,在柳树春风、夏雨白云、缤纷落叶、雪花翻乜的轮回中,苦撑着她们的日子,转眼吴为到了三岁。  如果跪在楼梯上打蜡的时候,碰巧二太太从楼上下来,吴为就会仰起小脸,对二太太讨好地笑笑。小小的她就很明白,二太太高兴的时候,就能给她几颗糖或一块点心,就能对妈妈好颜好色地说几句话……吴为能够看出什么颜色是好颜色。二太太要是不高兴,她就会躲在一旁翻来覆去看自己的小手,好像小手上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又赶紧低着头往叶莲子身边紧靠,把已经够小的身子缩得更小,小眼睛眨巴眨巴地斜着二太太的脚,以便给那双脚让出更宽的通道。  不论吴为怎样拒绝做一个奴才,从两岁开始,她的脊梁骨就弯了,从此再没有直过。从两岁开始,人人也都成了她的主子。她不但是奴才的女儿,分明也是了一个小奴才。不论谁给她一点点关爱,也许是无意,也许根本不是关爱,她都觉得那是赏给她的而不是她应得的。而且等不及来世,恨不得今世就“变做犬马当报还”,全部、马上、匆忙地献出自己,让施舍的人觉得她好一个“贱”。  即便诀别了那个楼梯,她还是不自觉地缩小再缩小着自己在空间的位置,以便给他人让出更宽敞的通道。  同时还有那么点不能免俗的、对赏赐的巴望,并贵有自知之明地、很“贱”地把巴望定位、局限在守望他人淘汰的一根骨头、一点破烂上。其实她所有的胡作非为,一些小事上的声色俱厉,包括她的张扬,不过是色厉内荏的小技,以掩盖她对弱肉强食法则的恐惧,以抵抗自己的奴性、抵抗她对奴性的嫌恶与恐惧,企图向自己证明,它们从来没有在人格上、精神上对她构成过威胁……  如果问是什么造就了吴为,这楼梯无疑是造就她的第一凿子。正是它,决定了吴为的生命基调和走向,她的人生其实从两岁时就开始破损。这真是没齿难忘的楼梯。正是顾秋水,在她两岁多的时候,就把她扔到了这个楼梯上。所以她对顾秋水的仇恨,是他人——包括叶莲子,都不能理解的。  胡秉宸就曾问过她:“你对你父亲是不是太狠了?你还算个作家,怎么就不能理解男人喜新厌旧的毛病?”她说:“我不狠。喜新厌旧有什么?那本是人之常情,管什么男人或女人。-我恨的是他为-什么不负一点儿经济上的责任?他又不是没有钱,他买套英国西装就是七十块,而我和母亲六块钱就能过一个月……哪怕他每个月给我们十块钱,十块,只要十块,我的人生也不至于从两岁就开始往下栽,也不至于这样奴颜婢膝,一辈子在与他人,特别在与男人的关系中犯‘贱’。更不要说还有他的暴力做参照,哪个人给我个笑脸都让我觉得遇见’了救世主……你说说,难道我的一生,莲一套英国西装也不如呜?……”  这样说来,吴为和胡秉宸的关系多半也得由她自己负责,追本溯源,得由顾秋水负责。如果她不是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于低三下四的小妾,而像白帆那样具有平等,甚或高人二等的意识,即便最后被胡秉宸抛弃,即便胡秉宸为制造离婚口实对她极尽折磨,也不会对她造成那样大的伤害。  5  穷其一生,吴为都在想方设法报复把她推向这个楼梯的顾秋水,又始终为找不到有如手刃他的快感而耿耿于怀。叶莲子一开门,先看到的是一双脚。这双脚没什么特别,穿一双中国男人穿了几十年也没有改变过的“三接头”……裤脚却各色地翻起一道卷边。那时,人们节俭得早就省略了可能省略的一切,包括男人裤脚上的这道卷边,改革开放之后另当别论。  时隔几十年,叶莲子还是一下将目光拉到这道裤边主人的脸上,——果然是顾秋水。  现在叶莲子也可以用顾秋水当年对她说的那句话来回报他了:“你怎么来了?”可她自甘放弃了这个绝佳的机会。  顾秋水说:“传达室说吴为出国了。我说,我来看看她的母亲。”甚至没等叶莲子说“请进”,就仍然像这个家庭的主人那样进了叶莲子和吴为的家门。环顾着这个与他风格完全不同,也没有了他位置的家,那一点故作的佻巧,不由得就转化为一点由衷的酸妒。  叶莲子平和地坐在他的对面,那是几十年凄风苦雨熬煎出来的平和。顾秋水感到了它的重量,只好收起他的不实,从实招来:“我想看看吴为和我的外孙女。”  到了下巴和脖子已然与感恩节那只火鸡相差无几的时候,顾秋水忽然想起世上还有自己的一些骨肉。这只感恩节的火鸡虽让叶莲子顿感流年似水,一切也都随之而去,然而毕竟还有被流光遗落在岸旁的丝丝缕缕……等到吴为出访归来,叶莲子说起顾秋水的来访:“……我赶快把他打发走了。”  “为什么?”  “无话可说。”“无话可说?您从没对他说过您为他受的那些苦,现在还不该和他好好谈谈吗?他老是说和您没有共同语言,对他说,这就是你们的共同语言。”“婚都离了几十年,还说那些干什么?”  “他不该好好反省反省吗?怎么可以那样对待咱们孤儿寡母?就是对待一个路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他知道你现在很顺利。”“哼,知道就好。”吴为想像着顾秋水坐在她们家里的样子,忽然明白,她之所以能够从社会底层挣扎出来,向老顾复仇,应该说是一个重要的动力。她断然拒绝了顾秋水的请求。一九五二年的一天,已升任为校长的秦老师,深感棘手地把叶莲子请到办公室,拐弯抹角地说着:“叶老师,学校、教师、学生对你的教学都很满意,吴为也上了中学,听说你们没有申请助学金……你还是那么要强。”一九四九年后他们反倒生分起来,因为都是从旧社会过来,难免有人说是串联,只能各自镇定平和,兢兢业业地做着一份工作。  “现在生活安定了,物价也很稳定,不给吴为申请助学金我的工资也够用了。”  “可能还是清苦一些吧。”“比从前好多了,你记得四九年以前……”“当然。”秦老师怎能不记得!叶莲子曾经真的不具备一名教师的资格,他是亲历亲见叶莲子如何靠查《辞海》的办法,一步一步成就为一名优秀教师的。  因为穷得连盏油灯也点不起,叶莲子每晚都留在办公室里查《辞海》,把吴为一个人丢在山门洞里。小小的吴为,默坐在山门洞里不知想些什么,一坐就是一个晚上,或早早就独自睡下,不知星光能否给山门旁她们那间小屋一些光亮……从未奢求过大人的呵护,像不像只狗崽子那么禁活、禁折腾?  有时候《辞海》也查不明白,就只好向他人讨教,为此没少被他人奚落。每当被人奚落的时候,叶莲子就固执地沉默着,不哭也不反唇相讥……  现在她们母女生活刚刚平稳,叶莲子刚刚喘了口气,就来了这封信。真像有点残酷。顾秋水通过公安部门费了不少周折找到叶莲子,不过是为了与她办理一个正式的离婚手续。一九四九年以后,不羁如顾秋水者也明白了必须照章办事,再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即便对叶莲子这种可以随便踹一脚的女人。  “你的身体也比从前好多了吧?”  “是的。”“吴为上学还好?”  “唉,还是那么淘气,不好好念书。”  秦老师笑了,“女孩子,长大就好了。现在还有什么困难吗?”她认真地想了想,“不,没有。”  不过一瞬,叶莲子就把她的生活想完了。如今她的生活就是工作,有工作就有工资,有工资她们母女就有饭吃,吴为还上了学……唉,她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准备的样子,“这儿有一封信……”叶莲子抬起眼睛,额上的横纹深了起来,“顾秋水同志来的。”秦老师继续说道。  叶莲子从来挺得笔直的身体一下倾斜过来,像出土文物那样少有生动的脸,让人难以置信地突然千变万化、风雷激荡起来,这倒促使秦老师尽快将真相说明,“他希望和你办理一个正式的离婚手续。”  她像是没有听懂,用她的脸和肢体面不是语言,请求再次确认。于是秦老师又把话重复了一次,这一次他觉得容易多了。叶莲子的脸上又是一阵疾风骤雨,之后便麻木下来,像病人膏肓的人,经过一番回光返照终于接受了死亡,“唔,我……”她原想说我同意,想想又说,“我能不能和他当面谈谈?”  是啊,难道顾秋水就想用这一张薄纸,把叶莲子打发了吗?秦老师说:“也好。很快就放寒假了,你不妨到北京去一趟。”  大年三十,叶莲子带着吴为上了火车。车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人们早就回家团聚去了。  吴为一上车就横躺在车座上睡着了,睡得很沉,见不见这个父亲对她毫无所谓。  叶莲子的心绪很乱,一会儿觉得也许可以捡回从前的日子,一会儿又想起过去种种以失败告终的努力。临上火车前,她在小镇理发店烫了头发,对着镜子不断审视自己,觉得自己那张脸还有希望。接着又想起顾秋水常说的:“你不过是个漂亮的瓷美人儿,虽然漂亮,却不招男人待见。”  怎样才能招男人待见?  她想起阿苏。  远离了过去的日子,在求生奋斗中又渐渐开阔了眼界,叶莲子不再生恨于阿苏,而是研究起阿苏的成功。  是啊,阿苏并不要求一个婚姻,也不在乎一个名分,也就是说,不会成为哪个男人的负担。没有了道义、责任、良心、经济约束的寻欢作乐,是多么纯粹的寻欢作乐.这种只收进不付出的交换,哪个男人不喜欢?  举着一张一路风尘、仍然不让男人待见的脸,叶莲子到了北京前门火车站。仍旧没有人接,与当年千里寻夫的香港之行,何其相似乃尔。可是这一次容易多了。吴为又高又大,根本不像十一二岁的孩子,扛起她们的行李就走,噔、噔、噔,问东问西、闯来闯去,事事不用她操心。  然后就到了电车站,吴为一手扶着肩上的行李,一手拉着叶莲子上了车,还给叶莲子找了个座位。“是这艄车吗?”叶莲子犹犹豫豫。“是。”“该下车了吧?”“您就坐着吧,一共七站路呢。”  只要电车一停站,叶莲子还是禁不住问:“该下车了吧?”  吴为就说:”七站哪,妈。”  “行李,看着行李,别丢了。”塬上的日子,已然把叶莲子改造成一个完完全全的乡下女人。  “我踩着行李上的提手呢。”过一会儿又问:“行李呢?”  下了电车换汽车,吴为领着叶莲子拐来拐去,好像知道该往哪儿走。吴为自己也奇怪,北京不过是她的出生地,就是在梦里她也没有回到过北京,现在怎么就知道应该往哪儿走?莫非在离开北京的十多年中,她的魂儿仍在这里生活、成长?  现在是吴为领着她丁。那年去香港找顾秋水,在徐州上火车因为一手抱着吴为、一手提着箱子,几乎上不了车厢的台阶。日本人嫌她行动慢,照她后背就是一枪托,她跌倒在车厢的台阶上,吴为的头磕破了,鲜血直流,她也跌破了膝盖……不知不觉间她们就换了位置。  叶莲子有点气喘,吴为问:“妈,您累吗?”  “不。”她不是累,她是心慌。  走在那些似曾相识的胡同里,看着那些熟悉又不熟悉的灰墙、小四合院、迎门的影壁……那时,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坐守空房、一心一意等着丈夫回来圆梦的小媳妇,现在虽然已是小学教师,可还是带着他们亭亭玉立的骨血,来圆一个夫妻梦。很久才找到顾秋水供事的机关。想起那年去香港,叶莲子又有些怕了,顾秋水当头一句“你怎么来了?”把她呵斥得体无完肤,到现在那伤口也没长好。她就对吴为说:“你先进去吧。”  “你就是南南?”顾秋水着三不着两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不是我是谁?吴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研究着顾秋水,活像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就会给他来个爆炸。这就是她酌父亲吗?瞧他那个样子,整个儿一个旧社会。  在黄土高原上成长起来的吴为,却清清楚楚知道顾秋水的“旧”和书香门第无关,而是各种半吊子凑合起来的“旧”。因为是半吊子,便有不到位的鄙俗。她感到了羞耻,这样一个鄙俗、与新生活格格不入的侏儒,居然是她的父亲。比较起来,吴为宁肯喜欢那些解放于部的粗布衣袜和土头土脑的清新。她的面孔被冷风吹得通红,低头瞧瞧脚上那双叶莲子为她千里寻父,亲手缝制的新上脚的棉鞋,牛气冲冲地一把摘下头上的棉帽子,顶着一头的汗气说:“我妈还在外头等着呢!”  吴为要是不摘帽子,真像个男孩,和留在他手里那张五岁时的照片很不同了。  有人在耍空竹,嗡嗡的,忽强忽弱。也有乒乓的炮仗在响,旧历年节的声响应口寸应晌一来到。叶莲子想起了还没有吴为的时候,只是她和顾秋水两个人的春节。  这次顾秋水倒没有说“你怎么来了”,似乎一九四九年把一切都晃荡了一下。都重新捏咕了一回。  他们彼此生分地客气着:“来啦,路上顺利吧?”  “挺顺利,就换了一次车。”顾秋水看看叶莲子满头如绵羊尾巴紧紧卷着不放的小发卷,怜悯地皱了一下眉,领着她们就往屋里走。吴为大刀阔斧,横冲直撞地走在前面,两条胳膊甩得很快、幅度很大,像个挑夫。顾秋水当然不知道,吴为从十岁起就替他担负起家中的体力活,比如,将重量四十斤的一袋面粉从塬下扛到塬上。如果她不担负起男人的体力活,难道让体弱多病、一走三晃荡的叶莲子担当吗?  顾秋水不知怎么就有了相逢下马威的感觉。当吴为用一双杏眼无言地望着他的时候,少年的眼神里居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讥讽和审判。顾秋水不觉一惊,忽然就觉得遇到了对手,而且是个不能小瞧的对手。顾秋水带着她们下馆子,逛东安市场、隆福寺。当他们坐车经过东四-一条胡同的时候,叶莲子直瞪着眼睛对吴为说:“你就出生在那条胡同里。”  吴为回过头去,对那条一闪而过的胡同看了一眼。那条胡同和北京所有的胡同一样,并没有引起她更多的注意,还要等上几十年,她才懂得珍惜那条一闪而过的胡同。对于这次会面,吴为认为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机会报复顾秋水,以回答他送给她的那份如何将她造就为一个奴才的培训。  旧货摊上摆着美国兵橄榄绿的棉猴、美制窗帘、旧家具、衣料、旗袍……这些东西的主人或已远走高飞、归无来期,留守的佣人便想发个小财;或是没了生计,只好变卖这些东西维持日子。  顾秋水在一个地摊前站住,给叶莲子买了一双高跟旧皮靴,其中-只靴底已近磨穿,顾秋水说:“掌个掌儿,还能穿一阵儿。”吴为想:他是没钱还是对付母亲,还是欣赏那烂靴子的式样?吴为到底有墨荷那个家族的血统,想逃离那个家族的趣味、传统都不行。  叶莲子却高兴得不得了。她不是高兴得到一双烂靴子,而是觉得顾秋水这一买,又买回了他们之间的旧关系。那双烂靴子显然让叶莲子爱不释手,可就是不穿。不论多么穷,她也穿不得这种来自旧货摊上的烂靴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那一圆夫妻梦的企图是越来越强了。  如果顾秋水知道这双旧靴子竟带来这样的结果,肯定不买了。  叶莲子把缝在棉袄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对吴为说:“你爸上班去了,你带妈妈到东安市场去一趟好吗?”叶莲子在东安市场买了案板、菜刀、漏勺、擀面杖、锅、碗、瓢、盆……一共花了二十多块钱,几乎倾尽所有,但她毫不心疼。她拿着钢精锅左看右看,对吴为说:“瞧,这样的锅做出来的饭怕也白出许多。”她们从没用过这么漂亮的锅,她们用的是又黑支重的生铁锅。吴为看着那些炊具,想,她们那个破家,配使这些玩意儿吗?  她们那个家好破啊!坑坑洼洼的土地,不论床脚或桌脚,都要用砖块垫来垫去才能找平;两条板凳搭上几块木板的破床;顾秋水当年丢下的那个旧皮箱就放置在一条长凳上;两把旧凳子;两张旧课皋;…张用来给叶莲子备课改作业,一张用以摆放油、盐、酱、醋、案板、碗盏……不过妈妈难得高兴、难得花钱,而且一花这么多。  吴为抱着那堆东西,眼睛却瞟着一家家商店的橱窗,在…家橱窗里,她看见了-把提琴,标价二十五元。吴为并不想学琴,但是她要让顾秋水给她买这把琴。  十一二岁的吴为,她的报复、破坏是那样幼稚,那样低级,就为这个,她也盼望自己快快长大,相信对老顾的报复届时也会随着成熟起来。  回到住处,叶莲子就把那些东西往顾秋水的屋子里一放。吴为这才知道,二切是为了顾秋水。她声色俱厉地大吼一声:“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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