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21

包天剑要求顾秋水随他一同返回延安,但顾秋水厌倦了,再也不想追随包天剑没头苍蝇似的东撞西闯、蒙来蒙去,只想借此机会,借包天剑那点尚未贬值的影响离开延安,至于去哪儿也不知道。  然而禁不住包天剑苦求,顾秋水最后只好随行。这一次江湖义气的结果,日后险些为他自掘坟墓,他和包天剑的缘分也就到了头。离开边区前,顾秋水很组织纪律地找政委淡了一次话。政委说:“估汁包天剑回延安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并且可能不回来了。如果那样,希望你做做包天剑的工作,一是不要当汉奸,二是不要投靠蒋介石。”  对这个任务虽然把握不大,但顾秋水说:“一定凭良心,尽力办。”  离开边区时,包天剑只带了一个卫队排,即他带到延安的四十名军事干部,每人携带一支自动步枪、一支连发手枪。顾秋水只携带了一支八音手枪,其余的武器、人员、马匹,全部留在了边区。  途经山西赵承绶防区,赵承绶极力劝说包天剑要回延安,加之随行的四十人中有个王团长,此人极富煽动性,不但其他人的情绪说煽就煽起来,连包天剑也难逃他的影响。王团长认为,即便回到延安,扩充东北军的问题也不一定得到圆满解决。  趁赵承绶请他们到驻地吃饭之机,包天剑借用赵承绶的电话,与绥远的何柱国取得了联系,何柱国请包天剑速到他的后方办事处神木面谈。  于是包天剑修正了回延安找周恩来、毛泽东求证的路线,向神木而去。由于当时通讯不便,他们改变路线的决定,前线也好、延安也好,很难掌握得一清二楚。即便掌握得一清二楚,这四十个人又值得花费多少心思?有多少比这四十个人还重要的事情亟待解决?  到了神木,见到何柱国,所谓面谈也没有谈出什么惊人之语,无非是游说包天剑到重庆去。  其实何柱国在接到包天剑的电话之后,马上就打电报给蒋介石的军政部长何应钦,何应钦表示坎迎包天剑去重庆,并且保证其人身安全绝对不会出问题。  随行的王团长此时终于彻底暴露出反共面目,极力煽动包天剑到重庆去。不论顾秋水对共产党有什么意见,但他认为包天剑这样干非常不妥,为此找包天剑长谈了一次。顾秋水说:“第一,何柱国煽惑这件事是为了向蒋介石邀功清赏,好像是他把你从共产党那里拉回来的。西安事变时候他就背叛少帅投靠了蒋介石,现在又用你来请功。第二,蒋介石最不讲信用,何应钦的担保更靠不住。第三,你去重庆即便没危险可也没前途,现在你是一个本钱也不趁的人了,蒋介石怎么能重用你?所以我的意见是:一、我们还是去延安,周恩来满口答应我们建立一支新式的、革命的东北军,不能说话不算,一些细节也不难解决。如有困难解决不了也不要提什么分外要求,可以提出送你到苏联学习两三年,理由是政治思想水平太低,先学习学习本事,提高提高政治水平和思想觉悟,干革命的日子还长着呢。二、如果还不行,那时再走。统一战线政策允许来去自由,他们不会太难为你。来去要光明正大,这样中途不辞而别实在对不起周恩来先生,也对不起东北救亡总会的一些老朋友,大家对我们的帮助很大,期望也很高。反正无论如何不能去重庆,不要对蒋介石抱什么幻想。最后实在没办法,可以到香港或到欧洲游历,这一点你在经济上也不难办到。”  包天剑听后没说什么。顾秋水想,他本是一个不善辞令也是一个没主见的人,容他想想再说吧。其实包天剑去重庆的决心已下。  他把从边区带出的那点人马枪支留给了何柱国,心想何柱国到底还是东北军骑兵军军长,还抗日。哪里知道何柱国很快就完蛋,包天剑留下的枪支想卖也卖不出去,最后落到谁的手里也就无从得知了。交出那些人和武器后,在东北军里混了多年、武器从未离身的包天剑,至此成了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轰轰烈烈奔赴延安的一行人,此时也就剩下了包天剑和顾秋水。顾秋水最后还让各人将自己的枪支擦亮,当人们将擦过的枪支放到枪架上后,一排排枪就像参加葬礼那样庄重。  他独自在那些武器面前站了很久,这哪里是枪,分明是长歌当哭的男儿咽、他忍不住从枪架上取下一支自动步枪,抚摩着乌亮的枪身说道:“这种自动步枪,全国都没有啊!”  而后他就是退出戎马生涯,也还会在梦中听到这些枪支的哭泣。醒来之后,看看睡在身边一茬又一茬的女人,深感连一个可以说说枪支是女口何哭泣的人也没有,只能对着黑暗悄声自语:“你知道枪支如何哭泣吗?你又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儿汉吗?”而在没有女人共枕的时候,他可能会情不自禁地号啕:“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他原本期望过一个儿子,像这些自动步枪一样禁得起风雨,禁得起拳打脚踢,与他同舟共济,使他如虎添翼的儿子,可是叶莲子偏偏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顾秋水错了,他无从了解,也不愿了解,吴为虽然身为女儿,可她的一生就像这些自动步枪一样,不但禁得起风雨,更禁得起比拳打脚踢还残酷的日子。  包天剑带着顾秋水,乘何柱国的汽车,与何柱国一起从神木到了西安。  到西安后,共产党没找他们,国民党没找他们,胡宗南也没找他们,不论哪一方政治势力都把他们忘了。  留在神木的人很快四分五裂,王团长并没有跟随何柱国,而是投奔了南京伪政权的鲍文岳。鲍文岳给他在山东章丘县弄了一个县长的位置,当了一两年县长,弄了几个钱回到北平,花十条金子买了一所四合院。一九四九年解放后企图偷越国境,被解放军抓获后又释放,在北京一个电子管厂当了工人。工人成分不但使这个反共老手免除了各种政治灾难,“文化大革命”时期甚至成了专政知识分子的工人宣传队队员。  有一个下场很惨,到地方土匪武装那里胡吹,说自己在南京有关系,能弄来多少多少武器,结果被土匪活埋。  还有个营长,岳父大人是阎锡山的高级顾问,通过岳父在阎锡山那里弄了个小官,抽上了大烟,再也不讲抗日,也不再讲反共。  何柱国到西安后先期飞往重庆,不久包天剑接到何应钦电报,也就与顾秋水搭机飞往重庆。  到重庆后与东北军的一些旧人重逢,包天剑又支上了麻将桌。  何应钦将包天剑到达重庆的消息报告了蒋介石,蒋介石不计前嫌召见了包天剑,按规定只谈五分钟,实际上却不止五分钟。召见回来,他对顾秋水说:“就是蒋介石一个人在说。”却没有告诉顾秋水蒋介石都说了些什么。  顾秋水想,可能挨了骂。  蒋介石果然把包天剑说了一顿:“共产党是很会骗人的……我在苏联的时候比你还相信共产党,比你接受共产理论还早。你是上当受骗了……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原谅你……”  包天剑这才算是过了关。  过了一个多月,蒋介石又请包天剑出席了一次宴会。经人疏通,蒋介石最后给了包天剑一个军委少将高参的闲职。包天剑原是中将,这下等于降了一级,使他大为丧气。  顾秋水劝解道:“你不想想,你这样倒来倒去,搁在谁那儿谁不杀你?说来说去蒋介石还算大度,没有杀你就是好的了,还计较什么升降?也许他有意留个后路,老太爷不是还在天津日伪区?  说不定将来就有什么用处。”不久包天剑听说特务头子戴笠要找他,吓得失魂落魄。借此机会,顾秋水又向他进言:“重庆是待不下去了,不会有好结果的。还是设法去香港吧,要走赶快走,晚了恐怕就走不成了。”  包天剑马上弄来两张飞机票,和顾秋水一起飞到了香港。  蒋介石后来也没过问这位军委少将高参哪里去了,显然根本没有把他当回事。  在顾秋水和胡秉宸那次会面中,胡秉宸却这样解释戴笠的事:“戴笠找包天剑是为了拉拢他,分化东北军。”  顾秋水也好,包天剑也好,他们的延安之行本无悬念。但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制作了一个悬念,自己给自己设置了一个误解,不管结局怎样,都应该由他们自己负责。第四章      1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一九三七年八月底,平绥、平汉、津浦铁路就被日本人占领,南北交通很快就断了。  叶莲子这才尝到了什么叫做出其不意,对埋伏在今天和明天进出口的不测,严重估计不足。也就难怪吴为在进入梦境前,总会怀着某种期待,对“明天”探头探脑地窥测,从未设想过伴随明天而来的也许是当头一棒。家风如此。  她对交通的理解也很具体,所以有个疑问老也不能释怀。那条铁做的路,上面还能跑那铿锵作响、威风凛凛、说轧死人就轧死人的火车,怎么说断就断了?  现在顾秋水是欲归不得,她是欲往不能了。这条不能“交通”的路,轻而易举就把她和顾秋水天南地北地隔在了两处。顾秋水一去音信全无。善于理解的叶莲子对自己说,“那边”不好寄信过来。可是那点左藏右掖的钱,却不善于理解地越来越少。如果说骤然离开顾秋水时她更多的困难来自精神,那么现在她就非常物质地感到人海茫茫,四不着边,没抓没挠。夜晚那张床更像一叶孤舟,即便紧贴着墙也是靠不了岸的。不要说亲戚朋友,连那些不肯善待她的人也没了,和现在一比,乡下的日子可不就是小风小雨?她检讨起来,不见世面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有多么不知足的。  墙根的蟋蟀开始叫了,出其不意、舒缓有致地,一张一弛、拉弦似的,然后是突然的沉默,暗藏着小小的较量。什么地方不好待?偏偏喜欢墙根这种地方!毕竟还有蟋蟀在呜叫,特别在夜间,就连不常想到春华秋实、风花雪月的人,也不得不因这一张一弛拉弦似的呜叫浮想联翩。而一天天的时间,也就在它们的紧拉慢提中过去了。  老槐树上的树叶子也渐渐掉光,只剩下插在树杈上的鸟窝。白天鸟儿们飞出飞进,倒也热闹;等到夜深下来,鸟窝里也就没了动静。可总有一只鸟儿蹲在窝外,似睡非睡,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拍着翅膀起来巡视一番,那是雄鸟,守护着窝里的雌鸟和它的鸟孩子呢。是啊,有个男人守着,家里人睡觉都安生。  转眼到了冬天。  冬天的夜晚是为谛听准备的。叶莲子搂着吴为,缩在硬冷的被窝里,接收一墙之外来自各种频道的夜声。  仓促、隐秘、试探、漂浮、犹豫、践踏……的脚步好像不是过行墙外,而是悬行在她们的头顶。冷不丁的一声枪响、不清不楚疹人的喊叫,穿凿过冬夜的冷峭,如背后来的冷枪,让她无从估计又无从防备,意料之中又突如其来地袭击着她。  叶莲子就想,幸亏顾秋水走了,她的日子再难也有所值。  偶尔也有轻佻男女的笑声,醉酒人踉跄的脚步、含糊的酒话、惊天动地的饱嗝……又让她觉得这个冬天的日子,并没有因为顾秋水的离去或日本人的到来有所不同。  “硬面——饽饽!”的叫卖声,被寒峭的北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找不到归宿似的擦着胡同两边的山墙,东扑一下、西落一下,最后只好在一处墙角旮旯蜷缩下来。  在北平众多随季变换、包罗万象的叫卖声中,。卜莲子单单留住丁似乎只在冬季夜晚出现的“硬面——饽饽!”而略去了那些具有歌唱性质的吆喝:滋养健身的“萝卜赛甜梨——”据说吃了那萝卜再喝杯热茶,医院就得关张;夏日正午,在荡悠着“吊死鬼儿”的老槐树阴凉下,听着都爽人的那嗓子“凉粉儿——”;年节前后扛着条板凳的“磨剪子,磨刀嘞——”,“锔盆锔碗锔大缸嘞房东杨大嫂说,有个街坊半夜三更打完小牌,饿了,到街上买个硬面饽饽,饽饽拿到手,一抬头,发现卖饽饽的没有下巴,“遇见鬼了不是?”杨大嫂说。“硬面——饽饽!”的叫卖声,也这样进人了吴为只有七八个月的生命。尽管以后她再也没有听到过这种叫卖声,可是逢到冬天的夜晚,尤其在最为寒冷的某个冬夜,这个叫卖声就会不期而至,——从她的第一个冬天一直响到她最后一个冬天。叶莲子多次讲到的这个没有下巴、叫卖硬面饽饽的人,都不如这个找不到归宿、风中之絮般扑来荡去的叫卖声,说紧不紧、说松不松,说忘记却又记着、说记着却又忘记地牵着吴为的心。如果她一辈子快活不起来,如果她一辈子把自己的日子和他人的日子搅和得一塌糊涂,真不能一味怨天尤人。有多少次,吴为想对她的至爱胡秉宸说一说这个至关重要的叫卖声,可一涉及这类话题,也算伶牙俐齿的她就显得期期艾艾。也许作为作家的她对此也无能为力,也许胡秉宸嘴角上那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让她却步,欲言又止。不要说胡秉宸,哪个人听了吴为的胡言乱语不觉得她是在装神弄鬼?等到清早起来,叶莲子就对着一天天见少的银两发愁。  她早就退租了其他两间房子,只留下一间,仔细收好和顾秋水的琐琐碎碎。在收拾那些东西的时候,她没有显出太多的伤感,坚信它们早晚会重现旧貌。尤其顾秋水从旧货店买来的一块桌布,白色,四边镂绣着葡萄和葡萄藤叶的纹饰,让她摩挲再三。即便后来飘零天涯,叶莲子也没舍得把这块来历不甚合意的桌布扔掉,不论身归何处,一旦能有几日盘桓,便旧梦重温地把它铺在或木质粗糙、或摇摇欲坠、或腿脚不全的桌子上,哪怕最后流落在黄土高原的破窑里的时候。  她实在不明白,那块破旧的桌布,为那本就破败的窑洞,又在那块来历不明的没落上增添了多少破落!  离开土地之后,木匠的儿子顾秋水,很快就掌握了城市生活的小情小调——  也不破费,不过一块桌布;  一个从旧货店买来的小摆设,几件一旦成为:二手货就便宜得像是白捡的贵重衣物,尽管那些东西的出处,让墨荷的女儿叶莲子有些莫名的尴尬;  几枝就近从包家院里采来而不是买来的鲜花……  物美价廉地使他们的日子同样物美价廉起来。  所以吴为出生的那天早上,顾秋水从包家院子里采来一把紫藤,并不意外。  叶莲子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读者可能还记得,她从小就知道怎样运筹自己那点口粮,知道怎样才能使那点口粮的效益发挥到极至。好比如何对待正月十五以后从供桌撤下、分配到她名下的那个白面馒头。  所有用不着的破烂都被叶莲子收起,一捆捆分门别类用绳子捆好,必要时拿去换盒火柴也是好的。炉子只在做饭的时候点燃,叶莲子不怕冷。穿着指甲盖大小的棉花疙瘩絮成的棉袄,也能扛过东北老家冬天的叶莲子,什么样的寒冷还能难倒她!  吴为却不识时务地哇哇大哭。  叶莲子只好把顾秋水的时尚画报杂志《良友》《万象》之类用来溜了窗户缝,又把被子、棉衣,凡能用来御寒的东西都裹在吴为的身上。一到刮北风下大雪的日子,她就抱着吴为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生怕把自己身上那点热气动散,她还要靠着那点热气暖和吴为呢。有太阳的时候,就赶紧抱着吴为到南墙根晒太阳,一边摇着吴为,一边瞧着那半截墙基发愣,——顾秋水把着她的手,朝那半截墙基打了一枪的情景历历在目。见她孤单,街坊邻居没话找话地和她聊聊,她也只能羞涩地笑笑。  明知包家人都到了天津只留下门房,有时忍不住还是去隔壁瞧瞧,毕竟包家院子多多少少装着与顾秋水——自然也是与她有关的日子。还没等她张嘴门房就说了:“您猜怎么着……到现在他们连我上个月的饷还没发呢,压根儿就没见他们老包家来过人。”她要听的是这个吗?!  她更算计着每一个铜板。喜欢干净的她,连衣服也不能常洗常换了,每挑水就是两枚铜板,能省就省,就是吴为的尿布没法儿省着不洗。  整整一个冬天,就连北平穷人家都离不了的大白菜,她也没敢买一棵。有一天她实在馋不过,好像不吃那棵白菜简直就要她的命,起身就往菜铺子走去,一边走一边想,今天就是典房子典地-电要吃上这棵白菜。可是到了菜铺子门口,她的决心一下又没了。她在菜铺子门口转悠了半天,看着莱铺子门口扔的白菜帮子,心想:何必买呢?不如捡些白菜帮子。多少次她都要蹲下去了,可她的自尊心在她脚腕子后面直愣愣地戳着,让她的腿打不了弯儿。  她只得横下一条心去打问白菜的价钱。  一说,不过几个大子儿。那她也觉着贵,问:“还有便宜点儿的吗?”心下寄希望于扔在店铺门口的白菜帮子,总可以作为一个底线吧。有资产的掌柜却无法和无资产的叶莲子沟通。一块银元能换四百六十个铜子儿,如果这女人连几个大子儿都嫌贵,怕是一个银元也不趁了。他就说:“总共几个大子儿您还嫌贵!您要是嫌贵,不如把那几个大子儿留着自个儿花。”他又太有职业道德,压根儿想不到将扔在门口的白菜帮子卖给她,掰下扔了的白菜帮子能算白菜吗?  让掌柜的这么一说,叶莲子马上不馋了。好像刚才那一会儿她不过着了魔,现在又清醒过来了。  她就那么喝了一个冬天的棒子面粥,在粥里撒点盐面,连根儿下饭的咸菜都没有。  2  换了吴为,就会毫不犹豫地蹲下去捡那些白菜帮子。  在叶莲子祖孙三代人中,吴为是对自尊最为忽略的一个。她的很多错误,放在叶莲子或禅月身上都不会发生。不知能否从墨荷嫁叶志清、叶莲子嫁顾秋水这两桩婚事中找到蛛丝马迹?对墨荷那个家族的血脉来说,这两桩婚事就像反复对水,到了吴为这里就稀薄寡淡得能照出入形,而且是一个佝偻的人形。这种猜测不是毫无根据,用不着攀附就能在顾秋水那里摸到吴为的劣根。  比如那顿嗟来之食,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都让吴为觉得自己一派大将风度。  那本是一顿极平常的家常饭,一菜、一汤。菜是大头菜炒青豆、肉丁、豆腐干,汤是西红柿鸡蛋汤。  面对那一菜一汤,吴为的意志就像面对爱情一样薄弱。  夹菜的手颤个不停,老也夹不住那些被切成小丁的大头菜、肉丁、豆腐干,更不必说青豆。  可又不能显出情急的样子,让主人看出连这样的饭菜她也久已没有吃到。  她提醒自己不要老盯着桌上的饭菜不放,也不能直愣愣地盯着主人的脸,一言不发只顾咀嚼。  还要从这些很费心力的自控中分出一些心思,想想她是不是已经谈过了新上演的电影,如果谈过,现在就应该改谈某个人的葬礼……面面俱到,无一遗漏,换了谁都得顾此失彼。  这顿饭吃得好累啊,她的额上,渗出一颗颗稀汤寡水然而颗粒饱满的汗珠。  吃着、吃着,吴为突然发现,不但女主人早巳放下筷子,就连男主人,连他们气壮山河的儿子也放下了筷子。她只好放下饭碗,佯称已经吃饱并做出饱得不得了的样子,在如此勉为其难的局面中,还能为自己的贪馋铺垫出过硬的缘由:“我最爱吃这种家常菜,几乎有两个多月没有吃到家里做的菜了。这次出差时间太久,老在食堂吃饭,食堂能做出这种味道吗?饭店也做不出来……  她看出女主人脸上掩饰得不甚高明的怀疑,想表示又不便表示的怜悯,还有,富裕人家对打肿脸充胖子的穷朋友情不自禁的傲岸……爱好和饥不择食显然是两回事。  帮女主人清理厨房及清洗餐具的时候,眼睛又禁不住在这与食物关系最为密切的地方睃寻,果然发现厨房窗台上放着一大盒风干的煮黄豆,颗颗豆子风干得比未曾煮过的还要坚实。  “这些豆子是怎么回事?”吴为的心思又抑制不住地活动起来,像是无意地打问着。  “原来打算煮五香豆,结果发现豆子的品种不好,吃起来有些苦味儿。”  “扔了怪可惜的,还不如让我带回去喂鸟。我住的那个招待所鸟很多,每天早上窗台上都有几只鸟在唱。”她没有忘记为自己贪馋设置的理由被女主人一一拦截的窘迫,可她能让久违荤腥的口腹无动于衷吗?  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吴为都是坠人滚滚红尘的大俗一个,能指望大俗们拒绝哪怕芝麻大的诱惑吗?更不要说到其他的诱惑,比如说爱情。既然不能,只好破釜沉舟。  “好呀,我也觉得扔了可惜,所以就摆在这里,正不知拿它怎么办呢。”好乖巧的女主人!  每当室内无人,吴为就紧闭房门,用上下两行臼齿研磨那些坚实的黄豆,将两腮的咬合肌累得酸疼。每每吃完一把豆子,舌头就像被磨掉一层皮。  豆子的品种果然有问题,味道又苦又涩,但她硬是坚忍不拔地把那盒豆子渐渐消灭,一面咀嚼一面鼓励自己:“我这是在吃蛋白质呢。”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吴为一直认为那个小偷是个有良心的读书人,换了别人一定会把她藏在书里的钱一网打尽,因此对那小偷除怨恨之外还有一点感激。她的被窃,应该说是缘于对小偷的误会和不敬,以为小偷大都好吃懒做;不劳而获,这样的人哪里会翻书?把钱藏在书里该是万无一失的高招。  这个算式也很简单:  出差三个月共带生活费九十元,平均每月三十元,每天一元。  被人偷去一半,每日生活费只剩下五角。米饭或馒头二分钱一两,每天至少七两。二七一十四,还剩三角六分钱。妇女卫生用品、卫生纸、牙膏、肥皂这些开支无法省略。  除了吃饭,人是需要吃一点菜的,就像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  问题是这个菜怎么吃?如果在家还好办,再接再厉喝棒骨汤就是。可是出差在外,只能没有退路地吃食堂,除了早餐那二分钱一小碟的咸菜,哪家食堂还有五分钱一份的菜?!  她也不能向叶莲子呼救。为了出差,她已经带走全家月生活费的三分之一,如果告诉叶莲子,叶莲子就会从她和禅月的份额中挤钱给她,那么每到吃饭的时候,她们也得像她这样面临算账的难题。  常年的贫困,本就没有填平补齐六十年代初期全国大饥荒落下的营养匮乏症,不过一个多月的酱油拌饭,就把吴为拌得两眼发黑,两腿发软,晕倒在地。当人们把她平放在长椅上的时候,她觉得身子薄得和长椅贴在了一起,揭都揭不开了。  医生检查之后说:“没什么,是严重贫血引起的晕厥,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就好了。”  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  这九个字怎样一清二楚地钻进她的耳朵,就怎样一清二:楚地钻进围在她身边那些人的耳朵,她只好继续闭着眼睛,拒绝从晕厥中清醒。除此,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回避那尴尬?  人们终于窥见了吴为尽力掩盖着的、没有指望的生活。  吴为从来不在机关食堂买饭吃,“太贵了。”她想。  从家里带,糙米饭,还有咸菜炒肉末。咸菜里寥若晨星的肉末,肩负着一家三口的营养重任。  夏天凉着吃,冬天就把饭盒放在办公室的暖气片上。饭盒底部总能得到一些温热,至于饭盒上部的温度,只有到了胃里才会有所感觉。她从不把饭盒拿到食堂,请食堂大师傅蒸馒头的时候放在笼屉里捎带热热。她有自知之明,一个身份低贱、臭名昭著的人,顶好不要再自取其辱,别人赏给你的还嫌不够吗?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抚摩着自己的胃,对胃的体谅与合作充满感恩之情,长年累月的冷饭吃下来,不过不大舒服,并无大害,大害要在她上了年纪以后才能找上门来。  除了游行、集会那些无法回避的场合,吴为吃饭总是背着人,就像当年叶莲子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插门一样——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上去很体面的叶莲子,背着人喝了一个冬天的棒子面粥,连根儿下粥的咸菜也没有。  起始,游行、集会,吴为只带一个馒头、一块咸菜,到了现场发现无隅可向,不论转到哪个方向,哪个方向都是眼睛。闹得平时和她说话都觉得玷污了自己的纯洁、贞节、道德的人,也来关心她的营养和健康。那年头怎么那么多游行和集会啊!  以后再有游行或集会,只好买个维他命面包。那种面包很松、很软,色素多得使它看上去不像面包而像毛泽东转送给革命群众的芒果。她把这个道具,在那些关心她的营养和健康的人们眼前晃了又晃,然后带回家去给禅月。“里面有维他命B6。”吴为怀着对维他命的神圣敬意对禅月说。  与韩木林离婚时,吴为也不问问叶莲子和掸月的意见,就断然决定放弃抚养费。不但不要抚养费,连韩木林给禅月那七十块钱象征性的补偿也退还给他了。在她做出这一自尊自爱的清高决定时想过没有,她和叶莲子两个人加起来不到一百块钱的月收入,怎样维持三口之家?她只想为自己的自尊自爱负责,怎么不想想为叶莲子和禅月的生存负责?!她好不自私啊!  吴为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人,为了自己那点面皮,连对母亲和女儿的责任都可以置之脑后。不仅如此,叶莲子、禅月,还有她的私生子枫丹,都为她更大的自私受尽世人的凌辱。  如果没有叶莲子于穷困中练就的本事,这种穷日子可怎么对付啊!从发挥余热这方面来说,晚年的叶莲子并不失落,不像有些离休干部,一旦从岗位上退下来,就得精神忧郁症。叶莲子只是有时转不过今夕是何夕的弯儿,愣怔之中竟以为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禅月在他乡落叶生根之后,某个冬天的晚上,坐在壁炉旁再斟上一杯葡萄酒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她的小姥姥叶莲子,没有别的,差不多都是在无尽的穷困中,如何变无为有、变少为多的奋斗。  掸月把叶莲子叫小姥姥。  没上学以前,禅月常常跟着小姥姥去买菜。  就是寒冬腊月,她们也会几小时、几小时地站在肉案子前头,耐心地等着卖肉师傅把猪骨头剔下来。她们买不起肉,她们买得起猪骨头。  菜场里的穿堂风又腥又硬,地上满是湿漉漉的黑泥汤。  在肉案子前排队等买猪骨头的,差不多全是衣衫褴楼的老太太。可是叶莲子不,即便穿着补了八块补丁的衣服,她也用烙铁熨得平平整整,也把吴为和禅月的补丁熨得平平整整。  卖肉的师傅一看她身上那八块平平整整的补丁,就客气地说:“您再来点儿猪皮吧,猪皮也是七分钱一斤。”人人见了叶莲子都很客气,见了吴为却不一定。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人人心里有杆秤”吧。  叶莲子就感激得红了脸,连声说:“谢谢,谢谢!”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猪棒骨七分钱一斤,两毛多钱就能熬一锅又浓又香的汤。  “下点儿白菜,连汤带莱全有了,够咱们吃上一个礼拜。”  这样的汤,她们喝了一锅又一锅,可是并不长胖。  从菜市场回家后,叶莲子就蹲在地上,用一把破斧头将一根根猪棒骨敲碎,那才真叫敲骨吸髓。  那把斧子锈迹斑斑,刃上豁着大大小小的口子,砍不了几下,斧头就会从斧把亡飞甩出去。好在叶莲子的力气不大,斧头甩得不远。她一面砸猪骨头,一面叮嘱等在身后的禅月:“站远一点儿,看砸了你的脑袋。”  被叶莲子砸酥的猪棒骨,露出了白色的骨髓。“骨髓对小孩子的发育有好处。”叶莲子一根根捏过禅月豆芽一样细弱而弯曲的手指。禅月不只手指是弯的,胳膊也是弯的,从胳膊肘那儿向外撇。  棒骨在煤火上慢炖几个小时后,再经叶莲子用筷子从一根根棒骨里将骨髓坚决彻底地捅出,才算物尽其用。叶莲子那双手的每一条纹路里,常常嵌着猪骨油,用碱水洗了又洗,还是洗不干净,好在没有人吻她的手。手上也净是毛刺,用来给禅月挠背倒是很舒服的。她挑着兰块块骨髓对禅月说:“喏,吃吧。香吗?”“香。”禅月啃完骨髓,对着已然被叶莲子掏空的棒骨,再进行最后一次清理,将那棒骨嘬得再也嘬不出一点油水为止。  听着禅月把骨头嘬得吱吱乱响,叶莲子深为满足,忘记了吴为小的时候她对主人的剩菜倾注过同样的热情——在那些剩菜倒人阴沟之前,如何手疾眼快地捡出其中的骨头,要是上面再残留着一些肉,就算得上收获颇丰。每每吴为沉醉地半合着眼睑,下斜的眼睫毛上滴滴答答着小兽般的贪婪,满腮油光地啃着那些骨头的时候,叶莲子就会想起《一江春水向东流》那部影片。男主角张忠良抛弃了妻儿老母,三代人走投无路,女主角李素芬沦落到当女佣的地步,她觉得李素芬就是她的拷贝,替她说尽无法言说的苦情。尤其影片中的那个经典镜头,让她揪心揪肺地疼一一奶奶捡出主人剩饭中的骨头,喜滋滋地拿给小孙孙。将骨头晴得津津有味的哪里是小孙孙?分明是吴为。  但是给禅月敲骨吸髓的时候,叶莲子已经告别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式的眼泪,轮到吴为来诠释这个旧得不能再旧的主题了。偶尔叶莲子也会对卖肉的师傅说:“买两毛钱肉,肥瘦。”说完就像许给禅月一个愿,笑眯眯地看着她。  禅月从叶莲子的笑意中看出,小姥姥平生无大志,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没钱也得把她们拉扯大。从前是拉扯妈,现在是拉扯她,所以顾秋水就把姥姥甩了,说:“和这种胸无大志的女人怎么谈话?”  两毛钱,还要有肥又有瘦。  叶莲子把刀在瓦缸沿上钢了又钢,刀越快肉丝切得就越细,肉丝越细莱盘子里就能处处见肉。  瓦缸里有她自制的腌雪里蕻一一先把从地里割下的雪里蕻在秋风里吹两天,再用粗盐轻轻揉一揉,然后放进瓦缸。一层雪里蕻,一层盐,一层花椒;再一层雪里蕻,一层盐,一层花椒……  雪里蕻炒肉丝是叶莲子的看家莱,两毛钱肉丝,根根肉丝上有肥又有瘦,根根让叶莲子炒得灿烂辉煌,肥的部分晶莹剔透,瘦的部分红紫干香。  这样细的肉丝,叶莲子还能一一捡出,放在禅月的饭尖上。后来她们有了钱,禅月带叶莲子去吃馆子,叶莲子就点雪里蕻炒肉丝。  跑堂儿的说:“没这个菜啦,您哪。”  叶莲子说:“从前有。”  跑堂儿的说:“您老,现在都什么年月了,您还点雪里蕻炒肉丝。这种菜上得了台面吗?咱们这是中外合资企业。”  “您再重新点个菜吧,点您爱吃的。”禅月说。  叶莲子摇摇头,她不会,她就知道雪里蕻炒肉丝是最好的菜肴。再让她发挥一下,顶多说出——个东来顺的涮羊肉,那是半个多世纪前史峤带她去过的地方。  等到吴为起个大早去东来顺站队,禅月陪着叶莲子大老远赶到东来顺的时候,叶莲子却对着满桌子的调料和羊肉片说:“这可不是当年的东来顺啦厂是啁,早就不是当年她和史峤的东来顺了。  有时候,冬天,禅月从异国他乡打电话来:“姥姥,您还腌雪里蕻吗?”  叶莲子说:“不腌了,腌不动啦!”  禅月盼着西瓜上市,老农赶着马车往城里运西瓜的日子。,天还没亮,她在梦中就听到马儿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走在残留着夜爽的晨曦中。  叶莲子一大早就带着禅月守候在卸西瓜的马车下,一直守到太阳老高、老毒,老农们吃足饭、吸足烟、歇够脚的时候。  卸瓜人站在马车上,传球似的把西瓜一个个往下扔,她们的眼睛,就随着飞来飞去的西瓜转得脑仁儿发涨。汗水在禅月的小脸和叶莲子的老脸上恣意纵横,简直就和卸瓜人厂样劳苦。  “噗——”车下的人没有接住,西瓜掉在地上,裂了。裂了的西瓜先尽卸车人吃,可卸车人总有吃不了的时候,吃够了就卖给她们,两毛钱一个。摔裂的西瓜得赶快吃,放不得;放得住的西瓜她们买不起。  禅月就喜欢听那声“噗”。  常常也有碰见高手的时候,一车西瓜卸下来,一声不“噗”。这时,就像有什么重物压在了叶莲子的脑门儿上,脑门儿上那些地盘还算宽敞的褶子,就挤得无处可去了。  可她很快就会重新打起精神,说:“明天咱们再来。”明天再来还捡不到这种便宜的时候,她就会到商店买一个西瓜。  禅月这时就扯住叶莲子的手,说:“姥姥,我不想吃西瓜,我要吃冰棍儿。”  冰棍不过五分钱一根,还有三分钱一根的呢。  叶莲子和平时不同,这时她就不肯迁就禅月,不过付钱的时候,总要反反复复数上几遍。  叶莲子重操旧业,制豆腐乳,晒黄酱,腌韭菜花,发豆芽,蒸各种包子,做各种衣服、棉鞋、单鞋……应有尽有,丰富多彩到还有什么不能自制的呢?  吴为和禅月对豆腐乳的期待,从叶莲子蒸豆腐的时候就开始了。  蒸好的豆腐一点热气不能走地包在小棉被里发酵,等它们长出长长的白毛后就放进小瓦罐,浇上一点劣等白酒、一点花椒,再放上很多盐后密密实实封起来,过一段日子就能吃了。  难怪后来吴为一看见那些瓦坛子、瓦罐子就会驻足。  叶莲子过世后,吴为以为照着这些方子也能自制点什么,却根本制作不出那杰出的味道。  叶莲子背着吴为卖过血,还像建立千秋大业那样豪迈地微笑着。护土们就想,好体面的老太太,为什么出来卖血呢?  无论如何得给吴为买件大衣。北风削利得能剐人肉,吴为上班连件棉大衣都没有,只穿件小棉袄,缩着肩膀,斜着身子,在北风里小跑,冻得像只夹尾巴狗。  每个月还应该给禅月存五块钱,一年就是六十二块,到她长大就能有五六百了,那不是很大的一笔钱吗?禅月可以用在想用的地方,算姥姥送给她的成年礼。  为了保证禅月每天有个水果,叶莲子走遍小摊寻访处理的水果。哪怕那苹果只有鸭蛋大,哪怕那苹果有些地方腐烂了,但便宜多多。腐烂的地方可以挖去,不能说它烂了一点或小得像鸭蛋就说.它不是苹果。  这样的苹果买回家里,再进行一次筛选,大一点的给禅月吃或让禅月带到学校,免得同学笑话她寒碜,小得不能再小的留给自己和吴为。  为了省屯,她们只用瓦数很小的灯泡,那些苹果在瓦数很小的灯光下就更加青涩,青涩得发黑。连对那些苹果确信不疑,不能说它们烂了一点或小得像鸭蛋就说它们不是苹果的叶莲子,有时也觉得那不是苹果,而是影片《地雷战》里的土地雷。  即便如此,叶莲子还是声音很低也很郑重地对吴为说:“你吃。”  吴为说:“妈,您吃。”声音也很低,很郑重,好像在进行圣典,不敢随便造次。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吃是很神圣的事。倒是后来有了一点钱,反倒吃得很随意,失去了对吃的虔敬。  那些苹果既不酸也不甜,它们的滋味要么还没长出来,要么就永远长不出来了。但是她们带着少有的奢侈和虔敬的心情,将那苹果慢慢吃下,并满足地想她们是在吃维他命C。  遗憾的是叶莲子太老了,医院不要她的血。逢到禅月生日那天,叶莲子就让吴为到最讲究的点心店,给禅月买一次蛋糕。叶莲子不去,她觉得自己寒酸,见不得那样的场面。她选出吴为最好的衣服,烫得平平整整,让吴为换上。出入那家点心店的都是有钱人家,吴为不但不能显出寒酸,还得显出是进出那种地方的常客。  吴为买不起一个生日大蛋糕,只能买几块小蛋糕,但谁能说那不是蛋糕呢?  当服务员用夹子,而不像其他商店服务员那样用又黄又脏的手指捏点心的时候,看上去是多么高不可攀啁。当几块蛋糕装进白净纸盒的那一会儿,吴为随之会有一种干干净净、向上浮升的感觉,甚至暂时忘记了贫穷。  禅月非要与她们一同分享,至少每人尝一口:“妈,您吃!”“姥姥,您吃!”  她们犟不过禅月,只好用嘴唇抿一抿。可是禅月用力把蛋糕塞进她们紧咬着的牙缝,蛋糕渣儿簌噜噜地掉下来,掉得她们心疼。她们把手掌放在下巴底下,接下那些蛋糕渣儿,再小心翼翼舔进嘴里。那些看起来不少,到了嘴里就像一根羽毛那样只有感觉、少有实体的蛋糕渣儿,却被她们咂摸出无穷的滋味。  禅月舍不得快嚼,生怕那几块小蛋糕一会儿就嚼完了。  当吴为和叶莲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禅月一小口、小口嚼着那几小块蛋糕的时候,吴为就暗暗发誓,总有天,她要让禅月和叶莲子尽情地嚼,肆无忌惮地嚼,想嚼多少就嚼多少,想嚼多快就嚼多快。有次叶莲子和禅月经过一个小饭馆,看到饭馆在处理剩菜,就说:“等等,让姥姥瞧瞧。”  禅月说:“不,不瞧。”“多好、多大一碗菜呀!”叶莲子说。可是她拧不过禅月。而眼瞅着那些蛋白质或脂肪不能为禅月和吴为贡献力量,是多么可惜。  回到家里,叶莲子一转身又出去了,那些剩菜勾着她的心。她买了两碗,回到家里一看,里面还有不少肉块儿呢,真是物超所值!否则,什么时候才能下这样的狠心给禅月做顿红烧肉?不是说她们买不起,只是不能丁年吃了卯年粮。不顾后果猛吃,到了月底揭不开锅怎么办?  说什么墨荷家的血脉?穷到这步田地,什么血脉也顶不住劲了。尽管她不断地说服自己——这是花钱买的而不是从人家泔水缸里掏来的,心里却清清明明是怎么回事。这时禅月走进厨房,一看叶莲子兴奋的眼神心就凉了,说:“姥姥,您还是买那剩菜去了!”气得小脸煞白,好像叶莲子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可她又不能责怪叶莲子,只好说:“姥姥,我不吃,要吃您自己吃。”说完连饭也没吃就上学去了,她的努力又有什么意思?  面对那一锅热好的剩菜,叶莲子想,难道她愿意这样吗?掸月还小啊.要是她长大了,有了儿女,又没有钱,眼看着儿女受苦,还会这样清高吗?  有了这样的生活根基,也就难怪禅月从不张嘴向家里要求什么。  不是投有人用“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理论劝说过吴为,为吴为寻找过出路。其中不乏级别相当,也就等同于有了社会保障的干部,还有一位妻子病故、没有子女,新婚姻绝不会受历史婚姻威胁的物理学专家。谁都可以为她们祖孙三代提供一个不再受穷受窘的生存条件,但是吴为不能。为了胡秉宸一场即兴的爱情小品,她不但把自己,也把自己对叶莲子和禅月这一老一小的责任搭了进去。  其实也用不着后悔,说不定他们也会像胡秉宸那样,哪天不高兴了,难免不对吴为大吼一声:“你这个臭婊子!”  伴随穷日子的,只有她对胡秉宸那份无着无落的爱。  后来的后来,她看到美国三四十年代的两部电影,一部由茨威格的小说《一封没有寄出的信》改编,一部叫做《后门》……就像当年叶莲子看《江春水向东流》那样,在电影院里哭得死去活来。  实在苦得难熬,就像《一封没有寄出的信》,写一封得不到回信的信:“……这儿有个人走路的样子真像你,不过没有你的神韵……”后来的后来,胡秉宸说:“你有困难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帮助你。”  她听了之后不但心满意足,也再忆不起那些日子的艰辛。或恍惚中觉得,那样的日子即便有过,也是靠在胡秉宸的肩头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更忘记了胡秉宸为洗清自己当众给她的侮辱。  禅月说:“这还用得着您告诉他吗?想都应该想得出来。”  3  凡天底下能省钱的办法,叶莲子都想起来了。直到吴为当了作家,不必再为钱发愁之后,她也不能从这种状态里走出。她是穷怕了。她无时不在思考着日后的出路,连乞丐的讨乞声也渐渐人了心:“行行好吧,太太——小姐一有那剩饭剩菜赏我点儿吧——”有天早晨出去倒垃圾,胡同口就横着一个“倒卧”,不知哪位好心人还给那“倒卧”盖上了半截破席,只露着——双没穿鞋袜、冻得疤疤瘌瘌的脚丫子,脚上糊的泥厚成了泥壳……叶莲子手里的簸箕就咣当一声落在地下,——没准儿有一天她们也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也听说过舍粥的事,一大早抱上吴为赶到后海广化寺的舍粥棚,不无艳羡地看着那些打粥的人。粥很稠,比她喝的粥可是稠多了。一个小叫花子打完粥,当即捧着破海碗,呼噜呼噜喝个精光。  叶莲于心疼地想:哎哟,那么稠的粥回家对点儿水能对付一天呢,他就这么不惜地全喝了……  舍粥棚让她感到些许安慰,盘算着到了一钱不剩的时候,不妨到这里来打粥。其实,她和赤贫又有什么不同?不得温饱,没有收入。这时,她听见有人在唱顺口溜:“火车一拉鼻儿,粥棚就开门儿。小孩儿给一点儿,老头儿、老太太给粥皮儿,搽胭脂抹粉的给二盆儿。”看来,打粥的计划怕是还得仔细考虑考虑。有天包家的司机董贵突然来了。叶莲子忙着端凳子、生炉子,说:“这么冷的天还劳您来看我,真过意不去……等我给您烧口热水喝。”  看看这个家徒四壁、没了男人可靠,无比荒凉的家,连撮“高末儿”怕也不会有了,难怪她不说沏茶,只说给他烧口热水喝。怕她难堪,董贵只好找句废句来说:“顾太太,您还好吧?”。  叶莲子说:“谢谢您了,我们娘儿俩还挺好。”声音清清平平,眼里却是群山层叠。跟着两只手划拉了一下,好像泛指身边拥挤不堪,其实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什么也没有了的家当。  叶莲子是一一二师最贤惠的太太,到了这个地步还好强地撑着,不求人也不诉苦,就连对他也不,他和顾秋水不是哥们儿吗?  董贵说:“顾太太,包家的人都到天津去了,顾连长又是跟包家人走的,您的日子难得过不去,他们总该有个照应。我家马上也要搬到天津去,以后北平就没有一一二师的人了。顾连长走的时候也托付过我,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跟我们到天津去……总比您一个人孤单单在这里强。”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董贵,说:“真不知怎么谢您。”  董贵就把叶莲子和自己的家眷一起带到天津去了。  叶莲子也在天津河南中国地那个院子里租住了一间房子,和董贵家门对门。每天-开门就能看见董家的人,心里塌实了许多,钱虽然还是没有,可不那么害怕了。  吴为一开始记事就记住了天津河南这个贫民窟,那低洼、潮湿而窄长的院子,与董贵家面对面的那间房子,还有炸蚂蚱的香味。半个多世纪后吴为还能画出那院子的方位、地形。顾秋水说:“一点儿不差。包师长家在租界地,租界地不让进武器,他就把武器卸在天津河南的中国地,一个叫西洼或是东洼的院子里。院子低洼,很窄,我到那里找过人,所以有印象。”  再伟大的天才也不可能记住他一岁时经历的事情,混沌如吴为者却记住了,且记住了一个个要点。如果分析那些要点,就会发现与吴为本人关系并不大,而像冥冥中的什么人,在她那里为叶莲子设置了一个笔记本。自那时起,叶莲子的每一笔苦难,都记在了那个本子上。那厚厚的本子让吴为永生不得安宁,好像不是顾秋水或这个世界欠了叶莲子什么,而是她欠了叶莲子什么。  4  有董贵一家的照应,叶莲子安心多了,可也有了另一个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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