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10

顾秋水不是没有脱离包天剑的机会。一九三四年,一一二师驻武汉南湖,包天剑派顾秋水到南京报考蒋介石炮兵学校。从汉口上船到南京正好下小雨,那场小雨竟然把一个军人淋得患了感冒,高烧不退,一到南京就住进了蒋介石的中央医院。医院环境舒适,服务设备优良,所以南京之行留给他的印象是中央军得天独厚,到底和杂牌军不同。  报考炮兵学校的计划自然告吹。  如果他不感冒,以顾秋水的实战经验和在讲武堂学过的理论,考上那个炮兵学校不成问题。那他就会离开包天剑,成为蒋介石的一名优秀炮兵指挥官,更可能混上一个什么资格,而不会有以后的下场,但也就此成为国民党反动派。  一九四九年以后,国民党反动派是什么下场?  但是他病了。  一切都是机遇,机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包天剑得知他病倒南京后,立刻给他寄了一百块钱。  那-百块钱对包天剑来说算不了什么,即便对顾秋水也不算很大一笔款项。但在病倒他乡的时候,区区一百块钱,就此把他和包天剑更紧地拴在了一起。  病好之后,顾秋水甚至没有在那繁华之地久留,只逛了一回夫子庙,就赶回武汉。  那一天,他沿秦淮河款款而行,六朝金粉繁丽糜烂的气息仍然浓郁得使人窒息,而三步一酒肆五步一茶楼的浮华,使他想起许多婉约的词句……  和胡秉宸不同,顾秋水对月牙形的泮月池、文德桥等没有兴趣,也欣赏不了小桥流水的婉约以及女人才有兴味的地方小食,诸如莲子羹、老卤干等等,只在夫子庙的关键部位大成殿里流连忘返,那时候,大成殿还没有毁于日本人的一把贼火。  在大成殿里表达了一个木匠儿子对文化的仰慕,只是仰慕而已。又到乌衣巷凭吊、寻觅江左人物王导、谢安两族旧迹。那些与六朝历史共存亡的名字,他早就默诵于心,私下里做着好高骛远的攀比……到了九月,没有考成炮兵学校的顾秋水又得到包天剑的提升。他虽欣赏王羲之的“素无廊庙志”,可也不妨碍对加官晋爵的兴趣。不过他也就此满足,没有太大的野心。  穷人家的孩子是感恩知报的。  感念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有谁像他那样,竟然为此将自己的前程做了回报?  他的文化价值观念就是这样,江湖义气,忠臣不事二主。便很轻率地、义无反顾地丢弃了他在东北军里的前程。  特别是东北军的炮兵和空军,可以说是全国务系军阀势力之冠。三十年代初,东北军的奉天兵工厂就年产大炮一百五十余门、步枪六万枝、机关枪千挺以上,追击炮更强。至九一八事变时,东北军空军拥有飞机百余架,是当时中国力量最雄厚的一支新式空军,恐怕连蒋介石的空军也望尘莫及。可惜让蒋介石一个不抵抗命令,在日军轰炸下全部覆灭。可以想见,顾秋水这个炮兵连长(尤其擅长指挥迫击炮)如果不离开军队,即便东北军全军覆灭,作为一个技术兵种也会有前途的。和他一起在奉天炮兵传习班学习的班长,一九四九年解放后就任职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司令部,后来又转到军事研究院。顾秋水要是在炮兵连待下去,至少会和这位班长一样。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也许会像在临潼华清池山坡上活捉蒋介石的应得田或孙铭九那样,上不上、下不下地成为一个烫手的土豆?  或许成为精通麻将、酗酒、烟枪、窑子、戏子,却不精通打仗的军官?  二十世纪上半叶,是没有出路的时期。从以后的发展历史来看,即便没有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东北军难道就有出路吗?  何谈顾秋水这个小小的军官!  说起来,包天剑又给了他多少恩惠?  顾秋水为他的道德、信念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不但付出了他的一生,也付出了叶莲子以及吴为的一生。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是上了大当。  跟着包天剑离开东北军,是他一生的转折,也是他一生的失败之始,这一步走错了,就错了一辈子。人的一生祸福,实在不过一念之差。  正像叶莲子的父亲不让叶莲子嫁给顾秋水,而她非嫁不可。  正像吴为不是在二十六岁那年有了一个私生子,也会有另一种人生。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个结,能超越它,也许就是另一种人生;不能超越它,这辈子就从那里开始走下坡路。  可吴为不像别人,人家一生有一个结就够了,就能记取那个结子的教训。她那大起大落、充满戏剧性的一生,不是咎由自取又怎么解释?情况很快有了变化。这变化可以说非常之藐小,连顾秋水自己也不曾察觉,就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他发现自己学会了乖巧。开始他也没有察觉到这乖巧有什么不妥,以为不过是一种皆大欢喜的应景之举,更不知道和乖巧一起付出去的是什么。  以顾秋水这样一个人,竟学会了乖巧!  从此他们家开始了为奴的历史,顾秋水是他们家的第一个奴才,不久之后叶莲子也当了奴才。  吴为不得不是两个奴才的女儿,这和使用奴才人家的儿子胡秉宸有天渊之别。第六章   1  吴为总以为,仅凭她和胡秉宸先后到过零孤村这一点,便和胡秉宸是几世情缘。虽然胡秉宸到达零菰村时她不过两岁多;并且还要等六七年之后才能到这里赴约,但她把这看成是胡秉宸先行订下的一个约会。根据这一点,她更想人非非地认定,在她和胡秉宸相识之前,他们肯定还在很多地方有过交叉。  胡秉宸此行的目的,是寻找一个在零孤村附近的火车站上做着一份管理工作的同学。利用这个关系,在零菰村落脚,在此根据红白两区不同的社会环境重新包装,争取同学的资助转道重庆。  并且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延安。  和他同时派往重庆,分头而去的还有他在大学的同学,一同奔赴革命的胥德章。  不知胥德章一路是否顺利?他们能不能在指定的地点会合?  想到胥德章,他不知不觉皱了一下眉。他那顾盼生情、距革命党人的目色尚有一定距离的眼睛里,还显出了一丝精怪。  胡秉宸到延安不过六个月就人了党,当他从零孤村转赴重庆时,已是连级干部。胥德章不大服气地说:“我在大学的时候比你进步,还是地下学联的代表,你那时候什么也不参加,算是落后青年,怎么反倒比我先入党?”  对胥德章的疑惑,胡秉宸未置一词。  在学校时胥德章确实比胡秉宸进步,可是和地下党并无直接关系。而且胡秉宸估计这与胥德章初到延安、填写那许多不得不填写的表格时,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有关。他不仅填写自己担任地下学联代表之前参加过复兴社,也将父亲的履历无一遗漏地列举,先是国民党的一个什么部长,后来又当了汪精卫的一个什么部长。幸亏表格上的栏目太小,不然连父亲几岁断奶、几岁遗精都得一一填写上。  那时候,他们谁也不懂得不必要的话少说或不说在日后的意义,以为事情一旦说清楚,也就完结。  正像吴为与胡秉宸热恋时,也曾把“犯有男女关系错误”的历史对他说个明白一样,以为一旦说清楚,胡秉宸在“可忍”或“孰不可忍”之间有个选择后,事情也就完结。  胡秉宸选择的是“可忍”。  她不是没有这方面的教训。在鬼都不知、完全可以蒙混过关的情况下,为了良心的安宁,她把私生子的隐秘向前夫韩木林做了交代。韩木林选择的也是“可忍”,结果却是“孰不可忍”。但韩木林怎能和英国绅土尽度的胡秉宸相提并论?  根本不明白,当男人不再宠爱一个女人的时候,她们已往的风流账,便永远是他们的杀手锏。婚后不久的一次口角里,胡秉宸就出其不意地说:“你知道人家说你什么?说你是个烂女人,都说我和你这种拆烂污的女人结婚是上了你的当。可我怎么就鬼迷心窍地和你结了婚?”不费吹灰之力,一枪就把欢蹦乱跳的吴为毙呆了。  这一枪与韩木林二十多年前对她的制裁相比,韩木林可就算得光明磊落。  即使六十年代的美国,舆论对私生子也是不能宽宥的,何况中国?  进入迷茫之前,她并没有忘记将婚前婚后的胡秉宸放在戥子上称一称,也没有忘记把她和胡秉宸在这场恋爱中的表现放在戥子上称一称,“我过去的事从没隐瞒过你……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以自杀做要挟,逼我和你结婚呢?”。  吴为对形势的认识太不足了,到了这一步还不明白,胡秉宸能出这样的恶声,就是已经把她“下了岗”,虽说她上岗没几天。不要说上岗没几天,就是上岗一天让人炒鱿鱼的事也屡见不鲜。  一个女人一旦被男人下了岗,就不要再提当初那气壮山河、不计前嫌的许诺,那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待遇。如今还揪芦那种待遇不棘,就不仅是对形势的认识不足,还是对自己现时身价的错误估算。而且她这一戥子,称得是太狠,太分毫不让了。  既然她把“言必信,行必果”视为做人的一个原则,难道就不懂得像胡秉宸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更会执著于这个起码的做人原则?  万万不能以此断定,胡秉宸这样说就是露出什么“嘴脸”,实在是事出有因。  自胡秉宸和吴为迈出婚姻登记所那扇门的第一秒钟起,他的良心就开始不安,虽然比吴为稍稍晚了一点。吴为则是从叶莲子手里接过那个登记结婚不得不用的户口本就开始了。这样的婚姻,前景如何看好?  这是他迈进婚姻登记所那个门槛之前万万没有料到的。变化就在一瞬间,真是太奇妙了。  尽管胡秉宸对吴为多次控诉白帆对他的残酷折磨,一旦和吴为结了婚,白帆就成了一个战败者,国人历来有“哀兵必胜”之说。何况胡秉宸若不在暴怒状态下,基本善良或说是很善良。。  轮到胡秉宸和吴为离婚的时候,根据他提出的那些离婚理由,吴为不免猜想,当初他对白帆的指控到底有多少含金量?难怪他会良心不安。  其实离婚何需理由?一个合则留不合则去,就是对所有不解或好事者的回答。如果当事人或旁观者都能接受这个规则,人们可能就不会为了达到离婚目的或不离婚的目的那样糟蹋自己。  而且与白帆办理离婚手续时,他们曾“约法三章”,不得与吴为结婚,正是白帆同意离婚的前提。尽管“约法三章”的目的是违约,一旦违约成为现实,不得不对白帆和老战友们承担骗取离婚的责任时,胡秉宸却不敢直面脱去外衣的自己了。良心上的不安,深深地折磨着他。胡秉宸又是个喜欢迁怒于人的人,在迁怒他人的时刻,自然把吴为当做始作俑者来仇恨,并且用这个仇恨不断熬煎她。  他们自己也没料到,这个历尽艰险来之不易的婚姻,到如今却变成了商场里优惠顾客的一张折扣券一买又没有什么值得买的,放弃又不想放弃。这样的婚姻,前景如何看好?  吴为又怎能理解胡秉宸出言不逊的苦衷?  自他和吴为结婚后,老战友们十有八九不再和他来往,最忠实于他的一个秘书,也再没有登过他的门,他们耻于和吴为这样的女人为伍。作为一个被人前呼后拥多年的人,胡秉宸为这个婚姻,失去了多少他最看重的、他人的恭敬?只是在和吴为离婚、和白帆复婚后,他才从这种被老战友、老下级们画地为牢的孤立中解放出来。那位秘书和老战友们,才重新恢复和他的关系。  那次口角很可能不是平地风雷。  芙蓉走后,胡秉宸突然兴师问罪:“昨天晚上芙蓉来,你为什么跑到隔壁去看电视,不好好陪陪她?你利用完了人家,就不理人家了是不是?”  “她哪次来我没有热情招待?以致朋友们说我‘极尽奉承’。而且我不是已经陪她坐了半小时?我后来走开也是好意,也许她希望和你单独谈谈,我老坐在那里不走,是不是很不礼貌?说到她的帮助,我当然感激不尽。你可能都不知道,胥德章让她诬陷我的时候,她非常不满,回说‘这不是诬陷嘛!’他继续诱导说,‘是诬陷,可在中国我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她还是不肯、……当初你常常让她替你送花给我;替你传递消息给我,她都一一为你尽心做到。甚至劝说自己母亲同意你离婚的要求,她是太爱、太爱你了,看不得你为离婚受白帆的折磨,这样的事有几个人能够傲到?特别你病重期间,常常向我通报你的病情,让我安心,还有很多、很多……所有这些,我都一一记在心里。但你不能不看到,我终究抢替了她母亲的位置,不论怎样,我也不可能得到她的宽恕和善待。”吴为也完全没有估计到,婚姻登记所的那个门槛,不仅仅是她和胡秉宸无法跨越的门槛。  一股抵触的暗流,突然在芙蓉那里泛起,然后一环环漾开,又在胡秉宸那里荡起涟漪,汇成更大的波澜……绝非预谋,可彼此间又那样心有灵犀。  吴为不甘地自问:她和芙蓉间的友好善待哪里去了?  可吴为又怎能如此过分地要求芙蓉,居然希冀芙蓉从容对待一个从她母亲手里夺走她父亲的女人?她以为她是谁?  自然也不知道,那一天早晨芙蓉来访,他们却还没有起床,仓皇中抓了件晨袍穿起招待芙蓉。当吴为弯腰为芙蓉倒咖啡时,芙蓉从她略略敞开的晨袍领于里,看到了她胸部滑腻的肌肤,弧度、线条依然优美的乳沟,却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泪痕。芙蓉自然也就不会想一想,新婚燕尔的吴为,为什么一脸泪痕?  想到父亲昨夜就陷身在这一处沟渠时,芙蓉好像变成了白帆,恨意平地而起。  如果芙蓉注意到吴为脸上的泪痕,并且能够想一想的话,聪慧的她就会料到吴为日后的下场,她和吴为彼此可能还会像从前那样友好善待。  胡秉宸马上感应到芙蓉的敌意,他一生多次背叛白帆,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忐忑异常。也许那些背叛不过都是逢场作戏,而这一次却伤筋动骨,于是他觉得他抛弃的似乎不是白帆,而是芙蓉了。  为了对胡秉宸的爱,吴为刚刚在水里洗三次,在火里烧三次,在血里煮三次,不曾稍事喘息,紧接着又进入另一种未有穷期的考验。  吴为常常感到太难、太难,连这种不知陪芙蓉坐多久为好的小事,也得察言观色,赔尽小心。  她巴结、奉承芙蓉,并不是因为她怕芙蓉,或是怕胡秉宸。  芙蓉对她思重如山。哪怕仅就拒绝与胥德章携手诬陷她那一小节而言,更不要说到其他。  她只是用她的隐忍、巴结、奉承,来回报芙蓉的恩情,感激她曾经给予她父亲,当然也就是给予她的帮助。  她还担心,哪一句话或是哪一点事让芙蓉不高兴,胡秉宸立刻就会大闹一场。  就连芙蓉的朋友,她也一一奉承。  芙蓉有几个美国朋友,看到过吴为在美国翻译出版的几本书,很想与她一见。  胡秉宸让吴为到京城上等点心店去选购了茶点。回来的路上,她问胡秉宸可不可以在一位朋友家门口停车几分钟,因为第二天早上有家出版社要来取一篇文章,她手里已经没有,朋友家里倒是存着一份。  胡秉宸说:“不行,耽误了芙蓉的茶会怎么办?”她看了看表说:“现在才两点多,茶会是下午四点,我在里面绝不停留,拿了文章就出来。”  “不行。”胡秉宸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的请求。她只好回家等着接待芙蓉的朋友。  然后是招呼他们父女二人的晚餐。他们一面聊天,一面就着烤鸡喝酒。一旦就着烤鸡喝起酒来,吃喝的过程就变得非常缓慢。  眼看已经九点,她还得到朋友那里去取那篇本可下午顺便取来的文章。她是又急又不敢催促,算计着等他们喝完酒再刷碗,时间就更晚了。  所以每见他们父女在餐桌上丢下一块鸡骨头,就禁不住分秒必争地收拾一块。  胡秉宸起先还耐着性子,可是当芙蓉对着胡秉宸而不是对吴为沉沉地看了一眼之后,他就立刻说道:“你这样搞法,还让不让我们吃顿安生饭?”“我……我还等着刷碗,然后到朋友家去取文章呢。”  胡秉宸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你走吧,碗我们刷。”  她看了看芙蓉,不知这样一走,会不会得罪她。不过芙蓉一直置若罔闻地低头吃鸡,吴为赶快骑着车子走了。  那时的北京夜晚,既没有卡拉OK也没有酒吧,即便有几盏霓虹灯,也像饥荒的六十年代点缀在烧饼上的那几粒芝麻。  她却恨不得把自行车一扔,躺倒在大街上,对着只有几粒“芝麻”的大街,放开喉咙大喊大叫:大街啊,大街咽,我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这份人情啦!  可是她投有,她还没到发疯的地步,她只能在那几粒“芝麻”的包裹中,放心又松心地尽情哭泣。  可是这样的大闹,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也尝试过和胡秉宸沟通,可是已经有了“想法”的胡秉宸,拒绝沟通。  一个把写作视为生命而不是游戏的人,最怕心里不得安宁。一想到她不得不因此失去写作所必须的身心投入,就恐惧得无法自持。她就这么憋着、忍着,憋着、忍着,忍到极限,就开始歇斯底里,而且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很快发展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  如果单独面对胡秉宸还好说,一旦同时面对他们父女二人,她更是恐惧得无所措手足。  至她“逃离”前夕,一想到要与他们父女同时相对,就浑身颤抖,禁不住呕吐。  如果没有叶莲子那一处排遣的渠道,她大概早就疯了。她对叶莲子的依赖,那时已近病态。  行前,她还是不死心地和胡秉宸作了一次长谈,让胡秉宸不无伤感地回忆起他们恋爱的时光。  可是芙蓉那无声的逼视,如千钧之力压在他心上,还有他对白帆的许诺……胡秉宸只好回答说:“晚了,晚了,没有时间弥补了,这真是千古之恨。”  他火急火燎地建议到卧佛寺去一趟。在他们的恋爱处于非常危险的“地下”时期,人迹稀少的卧佛寺,是他们可能温存一会儿的去处。他说:“明天就去,放过一天就失去一天的时间。”  她不懂“晚了,没有时间弥补了”或“放过一天就失去一天的时间”是什么意思,以为不过又是他常常念叨的“年龄不饶人”。  在那些比从前长大许多的松树下,他说:“记得我在这里吻你,因为低头低得太猛,被树枝剐破了额头,回到家里白帆说那是因为我对你图谋不轨,被你抓破的……我们那时见一次面真不容易,而在那些见不到你的日子里,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不论开会、办公,都在想像中用各种方法亲吻你。”  那时,他生命的一部分好像就存在吴为那里,他的生活好像变成一个又一个点,那些点就是和她的会见,而点和点之间的日子,不过是一些虚线。有多少次他对她说:“世界那么浩瀚,可对我只是一个小点,那个点就是爱你的感觉,你就是我整个的世界。”  胡秉宸实在没想到在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又遇见了吴为,才开始尝到一个女人给予一个男人的苦、辣、酸、甜……  从少年时代就期待着一场轰轰烈烈的爱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如果没有吴为,没有这场恋爱,他的一生就缺了一大块。  记得一个秋天的深夜,下着不大不小的雨,雨滴在阶前的弹跃声声入耳,单调而又丰满,周遭反倒更显静寂。吴为轻轻地说着,她的声音融人了雨声。说她的幼年,她的欢乐和带有稚气的悲哀,胡秉宸静静地听着,时而问上一句,像在挖掘一个与他生命攸关的宝藏,顽强地想要挖掘出每个细节。他们就那样说着,说着,好像日子快要完了、非得赶快把一切说完,直说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挣扎地说着,听着。好像他就在她当初的生活中,一起欢欣、着急、叹气和伤心。也许他们真是那样生活过来的,也许记忆把一切都弄错了……他们是在编织,把各自过去的生活编织在一起,那些单调的、不同的色彩经过编织,掩盖了灰暗的部分,互相映衬得更加丰富,更加明亮。最后吴为又说起未来,胡秉宸在黑暗中微笑着,更加爱怜地把她抱紧,说:“对不起,未来的日子不多了,请原谅这个蒲宁式的结尾。”  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蒲宁?”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蒲宁。我觉得他充满毫无前途的流亡情绪,哈代才是真正的大师,我在一九五八年才注意到哈代,当时的评语是惊心动魄,当然是在肚子里评的。真可怕,一个作家使你惊心动魄。还有德莱赛,什么阶层的人他都了解。”  “不过我喜欢蒲宁的那种流亡情绪,真美,凋逝的美。”她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却落进了雨里。  “还有你说的那个《暴风雨》,我还是不喜欢。因为我不喜欢爱伦堡,他哪一国人也不是。我倒喜欢《两姐妹》,虽然电影不行,把苏维埃政权美化了。”  “为什么?你是不是觉得爱伦堡对法国的感情太深?再好好看看嘛,尤其他对巴黎的叙述和对巴黎的爱恋。你虽到过巴黎,可惜没有机会在拉丁区的小巷子里游荡游荡。哦,电影《两姐妹》里的那些演员可真漂亮……漂亮也是一种文化,取决于人的内涵,好比你。哎,哎,别胳肢我,其实你心里挺受用是不是?说到苏维埃政权,不管怎么专政集权,到底保护了俄罗斯的文化,不像我们的‘文革’,彻底消灭,有人好像特别仇恨知识分子和文化,瞎,不知要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才能重建。”  “据说老毛在北大当图书管理员的时候,每月只有七块半的薪水。有一次他给几位大学教授写信,谈他对国家大事、国家前途的看法,教授们没有回复……”  “这么说还是有点儿渊源,不过可信吗?”  “姑妄听之吧。”  结果怎么样?谁也别想把吴为从叶莲子那里夺走。她只属于那个叶莲子。  既然如此,她就不该嫁人!  和吴为结婚以后,胡秉宸从没有过“家”的感觉,特别在他被老战友、老下级们画地为牢地孤立之后,常常做各式各样回不了家的梦。  就在前几天,他还梦见天色将晚,乘一列火车到一个叫做“十六铺”的地方去,因为吴为在那里。虽然有人同行,但那人在前一站下了车,火车在一个很高的路基上继续行驶,所以能看清沿途一个小而老的县城的全貌。车上有个人间:“市区为什么不设在这里?”他回答说:“因为这里平地太少,只这样一点儿大,所以新市区设在前面有空地的地方。”  不一会儿到站了,他下了车。车站很小,没什么人。好容易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他问那人:“到‘十六铺’怎么走?”那人回答说:“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还有几里。”  这时天已漆黑,他向前走去,什么路也看不见,一回头,车站也不见了。“十六铺”在哪儿呢?他能走到吴为那里去吗?就在茫然不知所措的心情下,他醒了。胡秉宸一生都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不论他的决心是对还是错,但在梦中第一次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能否到达将要去的地方,也不知道能否找到吴为。  还有一次梦见回家,他们的家在一个正方形的六层楼上,中间有个方形的天井,天井周围是走廊,每层都住了几户人家。但是他找不到他们的房间了,正在五层徘徊,有个人问他:“你是哪里的?”随着那人的高声提问,各个楼层都有许多人出来观看。  他回答说:“我住在六层。”  那些人不信,他又说不出到底住在六层哪一个门,非常为难,那时他真希望吴为能从房间里出来,在六层沿天井的走廊上招呼他一声。但没有,六层楼的各个门都寂然无声,他只好继续停留在窘迫中。  再不就梦见各式各样的家,或在海边,或是老式的楼房,可是推门一看,总是空空如也,里面什么都没有。  或是半夜翻转身来,搂着吴为叫白帆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他为什么老做这样的梦?后来终于明白,他需要有个家,但是他没有。“鸟倦飞而知还”,但只有空巢没有家。和吴为结婚以后,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建立起一个家。  他总是游移在或是吴为或是白帆为女主人的两个家中间,哪个家都是他的家,哪个家又都不是他全部的家。看着吴为兴致勃勃的样子,胡秉宸想,一晃十几年过去,虽是人物俱在,他们到底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2  胡秉宸在学校的时候就觉得胥德章不顺眼。胥德章常常穿一件黑大氅,登一双黑色短筒靴,让胡秉宸觉得十分张扬。还有胥德章那到处可见、不断举起的胳膊,大张的、总是在喊着什么口号的嘴,更让他想起胥德章的那位父亲,先是国民党一个什么部长,后来又当了汪精卫一个什么部长的投机分子。  他认为胥德章政治上左右极端的行为与他父亲一脉相承,而不认为那是一个狂热并热衷于追赶潮流的青年,在一个动荡、各种主义百出的时期,对众多羊头幌子下那一块块看上去没有什么明显区别的肉,缺乏分辨和打假的能力。  到延安后,胡秉宸似乎更找到了坚实的依据,越想越觉得胥德章的言行与参加过复兴社有关。  样样都要独占鳌头的胡秉宸,对过于风头(招摇?)的胥德章,不知道是不是另有一种戒备?抗日战争胜利后,胥德章的父亲穷困潦倒,蒋介石从陪都回到南京后把他抓了起来,直到一九四九年也没释放,最终可能老死监狱。胥德章接受了当年初到延安的经验,再也不提他还有个父亲因汉奸罪关押在监的旧事。  这是后话。  胡秉宸对胥德章的这个“不顺眼”,从他们青春年少,一直延续到他们的耄耋之年。而他和胥德章,或是说胥德章和他,比之一些与他们有着血缘关系的人,甚至更天长地久地厮守在一起。  反过来说,胥德章对胡秉宸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这一点让胡秉宸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心里就不那么痛快。  如果两个知根知底的人,毕生都得纠缠在一起,不知幸还是不幸?但他们又是隔心隔肚的莫逆之交,不然胡秉宸在几乎走上“亡命桥”头那一年,何以把胥德章作为“托孤”的人选?  可正是因为胥德章的这样一个父亲,以及胡秉宸的那个家族,他们才被派往重庆,任务就是利用家族的社会关系,开展情报工作。这个工作如何开展?上面没有具体指示,他们心里也都没底。  当胡秉宸经历很多以后,一旦看到后人将从前的事情解释得那样一笔一画,就免不了冷笑。  3  饥肠辘辘的胡秉宸下了火车以后,没有马上去找那个同学,而是在肯定没人跟踪的情况下,走进了零孤村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小食店。  这正是吴为到零G8村后,常常经过并在她的札记里提到的小食店,兼卖卤肉、茶叶蛋、掺绿豆面黄豆芽的素丸子,还有烧饼。  那个小火车站以及站外的小街,居然让胡秉宸顿生豁然、繁华之感。他是不是已经很延安了?又觉得车站附近堆了许多铁路器材的储料场也很大,猜想着同学可能有着一份不错的职业,筹措一笔路费的计划也许不会落空。  他买了一碗大酸大辣、大红大绿的臊子面。  一九三九年那个夏天,他还不甚习惯如此激烈,并因它的激烈精髓与革命也与许多革命者似乎有了某种天然联系的食物。他在后来才渐渐习惯这种食物,特别在到达四川以后。  可是他久已不见腥荤又加饥肠辘辘,只好硬着头皮把那碗臊子面吃下去。  他一面用眼睛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一面吸食着臊子面条,被碗里那陕西有名的辣子,辣得涕泪交流。  他在淋漓尽致、声色俱厉、忘乎所以的吸食中,突然停住,他听见了自己吸食面条的动静,并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在延安的时候,他必定也是这样吸食面条的,他惊讶于自己久已没有意识。任何人,不论来自哪里,不论脾性,不论男女,不论出身……只要到了延安,肯定就会这样吸食面条。  于是他的耳边,生动地再现出大食堂里众人一浪浪“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吸食面条的动静。  他对自己感到了陌生。  4  在这一瞬间的茫然中,胡秉宸想起了老四合院里那碗信远斋的酸梅汤。  他不觉地暗恋着北平那韵味十足的老日子,也许因为他在那个院子里出生。  胡同深处那个好几进的四合院,从前清时候起就是胡家的房产。依稀记得,幼年时家里还养着马匹。不知谁把一匹黄骠马拉进了院子,马在院子里扬起前蹄,嘶鸣起来,吓得他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  马倌却解释说,这是因为马见了贵人,小少爷至少是二品顶戴花翎的前程呢。  胡秉宸出生时早已民国,哪里还有顶戴花翎一说?可是妈妈听了马倌的胡诌,还是禁不住笑逐颜开。  吴为对这一情节毫无所知,却好几次梦见胡秉宸和马在一起,特别是这一景象。除了地点不是那条胡同里的四合院,别无不同。  后来多次到欧洲旅行,看到那些几乎无处不在、半神半马的雕塑时,她猜想,那些梦是否与胡秉宸的某些信息有关?  胡同里各色人等,谁不知道他是胡家的少爷?  一出学校门,丁字路口水果摊上的掌柜总是讨好地招呼着:“少爷放学啦!”  台阶式的货架上罩着蓝布,蓝是洋染料染不出的蓝。鲜货衬着蓝布一层层码上去,或码出一个水粉的桃心,或码出一个灿灿的金字,要看季节而定。掌柜的也穿着同样的蓝布褂,一边抄着掸子,不着边际地掸着架上的鲜货,一边朝他努着满脸的笑。  他就似睬非睬地想,没话找话!  他不愿意人叫他少爷,可也不愿意人不知道他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除了家里看大门的老萧,他不和这些人以及其他佣人搭话。“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是自小的庭训。  自行车接着一拐进了家。看大门的老萧同样没话找话:“少爷回来啦!”  就是对用得着的老萧,他也不过点点头。  刚放下书包,小丫头就端来了酸梅汤。酸梅汤是佣人从离家不远琉璃厂西口路南的信远斋买来的。  他端起祖上传下来的青瓷小碗,随即就从青瓷小碗上嗅到消散已久的、胡家的那股旧味儿。  碗里那点不多的、琥珀色的、一直在冰块上镇着的酸梅汤,与冒着胡家旧味儿的青瓷小碗,似乎同化为一团爽软的玉,流溢在他的手中,就像拥着一个玉样温润、精致的女人。  端着那个青瓷小碗的胡秉宸,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零孤村抱着一碗臊子面,狼吞虎咽。直到很久以后,这种感觉才会重现,在拥吻吴为的时候,还有白帆为他生下一个小女儿的时候。  他在那个小人儿身边整整坐了一夜,那一夜他其实刊么也没想,想的只是盛在祖上传下的青瓷小碗里的酸梅汤以及当时那满手的爽软。于是给女儿起了“芙蓉”那个名字,明白了什么叫做“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种爱到极至的困顿。  也许有必要把顾秋水和叶莲子对吴为的描绘做个对比。  顾秋水对叶莲子说:“你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活像两颗小黑豆。”  叶莲子说:“像黑宝石。”这个通俗的比喻,肯定来自流行的白话小说,还不如木匠儿子那个“黑豆”的比喻,像迎面砸来一大块肥沃的黑土地上的泥巴。这样一比,就看出胡秉宸的阳春白雪,顾秋水和叶莲子的下里巴人。  胡秉宸的心因这温润如玉的女儿的到来变得善良而宽容。他不再纠缠白帆生的那个儿子是不是他的种,想起白帆那可怜的、底气不足的辩白,他甚至有些怜悯。当然,他也万万没想到可怜的白帆,在他日后提出离婚时,稳操他急迫求离的心理,与当年判若两人地说:“经过回忆和扳着指头细算,你还得承认他是你的儿子吧。再说我才睡过几个男人,吴为睡过的男人又有多少?”  在男人眼里,女人大致分作三类:母亲是神圣的,几乎与他们心中的“女”字无关;妻子和情人总是有缺陷的(不是缺点),即便占尽天下女人,也不能弥补男人对女人全方位的需求;惟有女儿才是男人心目中比妻子、情人都完美的,无可挑剔、绝无缺陷的女人,是世界上最让他们引以自豪的女人。而血缘的承袭又无时不在提醒他们,这个再优秀不过的女人,只能是他们的女儿。  但女儿到底还是女人。在远古时期,在人类还没有接受文明的教化之前,女儿和女人的界限是没有的,界限只是在人类不断进化后才渐渐形成并被人们所遵循。  虽然时间和空间的跨度那样宏阔,但谁能说清,从远古时期传递下来的某种信息已全然泯灭?  女儿是男人潜意识里的第一情人。  到了后来,一旦女朋友们就婚姻大事征询吴为的意见,她最关心的就是男方结没结过婚,有没有孩子,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女孩,不由分说,她马上跳起来反对:“不行,不行,赶快打住,将来的日子一定好过不了。”至于儿子,不过是男人的历史情结,肩负着延续家族历史的使命,对待儿子就像对待历史教科书。历史教科书是绝对不可或缺的,然而,可曾有人为一本历史教科书神魂颠倒?胡秉宸一生爱过不少女人,就是把吴为算上,也从来没有超越过他对芙蓉的爱。就像吴为一生爱过不少男人,可是从来来不能超越她对叶莲子的爱一样。尽管这是两种不能类比的爱。  如果他和吴为热恋时由芙蓉出来阻止,白帆根本用不着那样大动干戈。  他们结婚后,芙蓉似乎接过了白帆的接力棒,在胡秉宸那些战友中走家串户:把当初反对胡秉宸离婚而后已然瓦解、罢休的队伍,重又黏合起来。  吴为知道这个结子结在了哪儿。  那一年远在国外访问,一位陪她购物的华裔作家对她说:“……真是可怜天下女人心,你如此费心为你先生的千金购买礼物图的是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回报?我有幸会见过你先生的千金,对我们这些毫不相干、初次会面的人,她都不遗余力地编派你,在她眼里你实在连……连娼妓都不如……”她看看吴为手里的大包小包,接着说,“这日子该是相当艰难的吧?”  她连忙打断那位女士的话,打肿脸充胖子地说:“她其实对我不错,我们还是朋友呢。”心里却凉凉地想,和胡秉宸共同生活的艰难,果然是无望改变了。  她当然知道,和文学毫无关系的芙蓉,是通过什么渠道与这些人会见的,不由得心里对芙蓉那位情人讨饶:“这真是天大的冤枉,那天保姆回去撞见你们在床上,真是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啊!”  那时胡秉宸和吴为结婚不久,借住的是朋友两间房子,所以还没有条件为芙蓉准备一个房间。吴为陪胡秉宸住院的时候,胡秉宸把钥匙交给了芙蓉和她的情人,也没有向她打个招呼。如果告诉她房子由芙蓉和她情人暂住几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保姆回去给胡秉宸熬鸡汤,而是让保姆到叶莲子那里去熬。从那以后,芙蓉对她就势不两立了。她不得不但起这个天大的仇恨,可她也不能向芙蓉解释,越解释就越糟。  难怪胡秉宸出院后他们回到家里,只见她的照片被芙蓉一张张倒扣着。  葡萄酒瓶也摔碎在地板上。暗红色的葡萄酒液,像陈旧干结的血迹满地铺开。散撒在地板中央的酒瓶碎片,像一只只冷眼,分毫不会放过地窥视着她。那一摊酒瓶碎片,还有那陈旧干结、暗血似的葡萄酒,像预示着她将在一所老宅子中如那瓶酒一样躺倒、断碎,她的血也将这样在地面上暗结,吴为禁不住惊骇地战栗起来。  芙蓉和情人用过的避孕套,也一个个散放在厕所的台子上。床单上、躺椅的罩单上,都印着一摊摊爱的印溃……让吴为想起契诃夫的一则创作手记:一位军官太太洗澡,让军官的勤务兵给她搓背,绝对谈不上诱惑,而是根本没把那个勤务兵当人,更没有当男人。那轻蔑该是何等深刻。  同样,这些用过的、公然摆放在台子上的避孕套,也绝对不能说是芙蓉的不检点,那是芙蓉有意掴在她脸上的耳光。芙蓉当然是有资格在她脸上这样掴耳光的。二十多年来,芙蓉只对那个有妇之夫从一而终,可能还要这样过一辈子。而吴为呢?不但离婚、结婚地折腾来、折腾去,还有一个私生子。按照白帆和她那个集团军八十年代初在某次省级干部会议上散发的、揭发吴为丑行的材料所指,吴为先后和八个男人上过床。  保姆还撂了耙子,对吴为说:“阿姨,我可不伺候这个。”  她不得不一一捡起芙蓉和情人用过的避孕套,并卷起那床单和罩单扔掉。  与胡秉宸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第一个早晨,吴为还没有从第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中回过神来,胡秉宸又没头没脑地对吴为说:“你得好好报答芙蓉。”  好像他们的婚姻是他赏给她的,不但是他赏给她的,还是他和芙蓉一起赏给她的。  他是不是把芙蓉当年的帮助变成了一笔高利贷?这笔高利贷,早就让他一分不饶地索回。不但索回,还做了一笔她永远不能还清的假账。尔后,她一生都得背着这笔无法还清的高利贷,并且被它逼进欠债的死角,这笔假账对她,可不就是一个不着痕迹的冷面杀手?  吴为结结巴巴地说:“我从没忘记过一个帮助我的人。”她感到了自己的卑微,既不能像胡秉宸这样理直气壮地说“你得好好报答禅月厂又不能无私高尚到不这样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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