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感谢您赏脸,到俺这穷家寒舍来坐坐。” “罗小通这样的大人物亲自去请,我怎敢不来?”老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我说的对不对?罗小通大人?” “我们家是从来不请客的,”我说,“请谁是看得起谁。” “不许胡说,”父亲瞅我一眼,然后又用歉疚的腔调说,“小孩子说话,没遮没拦,您别在意。” “他说得很好吗,”老兰道,“我喜欢心高气傲的孩子,从小看大,罗小通前途不可限量。” 母亲把一条鸡腿夹到老兰面前的碟子里,说: “村长,您可别夸他,小孩子不能夸,一夸就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老兰把那条鸡腿夹到我面前的碟子里,然后又从盘子里把另一条鸡腿夹到一直偎在父亲身边的娇娇面前。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凄凉的爱怜之光。 “快谢谢大大。”父亲说。 “谢谢大大。”娇娇说。 “叫什么名字?”老兰问父亲。 “娇娇。”母亲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老兰将盘里的肉鱼往我和娇娇的碟子里夹了许多,然后说: “吃吧,孩子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您吃,”母亲说,“别嫌孬。” 老兰夹了一颗花生米放在嘴里咀嚼着,说: “如果为了吃,我何必到你们家来?” “我们知道,”母亲说,“您是村长,光荣称号一大堆,市里省里都挂号的大人物,这世界上大概没有您没吃过的东西了。请您来,无非是表表心意。” “给我倒杯酒。”老兰把酒杯递到母亲身边,说。 “真对不起……”母亲说。 “给他也倒上呀!”老兰指指父亲眼前的酒杯。 “真对不起……”母亲倒着酒说,“从来没有请过客,不知道如何招待客人。” 老兰端起酒杯,举到父亲面前,说: “老罗,当着孩子的面,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从今之后,如果你瞧得起我老兰,咱们就一起干了这杯!” 父亲手抖着,端起酒杯,说: “我是拔了毛的公鸡刮了鳞的鱼,没什么起色了。” “没那事,”老兰将杯子重重地在桌子上,目光逼着父亲的脸,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罗通!” 第二十炮 雄壮的音乐声中,数千只肥胖的肉鸽,扑棱棱地飞向了七月的天空。紧跟着鸽子们飞上去的,还有数千只彩色的气球。鸽子从庙宇的上空飞过,十几片灰色的羽毛落下来,与那些沾了血污的鸵鸟羽毛混在一起。未遭厄运的鸵鸟们拥挤在大树下,好像大树就是它们的保护伞。那三只被黄豹残害的鸵鸟,横尸庙前,触目惊心。兰老大站在庙门前,仰脸看看天上那些在北风吹拂下正向南方移动的气球,悲伤地叹了一口气。一个面色红润、头发雪白的老尼,在两个年轻尼姑的搀扶下,从庙堂后边转出来,在兰老大面前立定,不卑不亢地说:这位施主,唤老尼前来,有何吩咐?兰老大抱拳至胸前,深深地做了一个揖,道:师太,我妻子沈瑶瑶暂居贵庵,有劳师太照应。老尼道:施主,瑶瑶女士已经落发为尼,法号慧明,望施主不要打扰她的清修,这也是她的意思,托老尼向施主转达。三个月后,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交给施主,请施主到时前来领取。老尼告辞了。兰老大掏出一张支票,说:师太,我看到贵庵年久失修,愿捐一笔款修缮庙堂,望师太笑纳。老尼合掌胸前,道:施主慷慨捐赠,功德无量,菩萨保佑施主福寿安康!兰老大将支票递给老尼身后的年轻尼姑,那尼姑笑盈盈地接了,低头一看数额,惊讶得眉毛飞舞起来。我看到,这个年轻尼姑杏眼桃腮,红唇白牙,青青的头皮,焕发着青春气息。站在老尼身后的另一个年轻尼姑,嘴唇丰满,眉毛漆黑,皮肤光滑如玉。我很为这样的女子当了尼姑遗憾。大和尚,我知道这种想法十分鄙俗,但我必须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否则我的罪恶会更加深重,您说对吗?大和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大会进行第五项:团体操表演开始--主会场上的大喇叭又惊天动地地轰鸣起来--第一章:凤凰来仪,百兽率舞。主会场那边一阵喧哗,接着就宁静下来。喇叭里放出古朴的音乐,听起来让人发思古之幽情。我看到兰老大近乎痴迷地看着老尼姑师徒三人的背影。灰色的僧衣,雪白的衣领,青白的光头,看上去是那样的清爽。两只彩色的凤凰,在会场上空盘旋着,营造出高贵神秘的气氛。我早就听说,这次肉食节因为是第十届,格外隆重,开幕式上将有精彩的表演。这两只由高手风筝艺人扎制而成在空中拖曳着长尾巴盘旋的凤凰,就是一个精彩的细节吧。至于百兽率舞,我相信那会是真兽和假兽联合上场。双城市什么兽都有,但缺少麒麟,就像什么鸟都有,就是缺少凤凰一样。我还知道,老兰的华昌骆驼舞蹈队必将在这场舞蹈中大显身手。老兰的鸵鸟舞蹈队惨遭瓦解,真是可惜。 老兰几句奉承话,使我得意洋洋,心花怒放,身体膨胀,一瞬间就取得了与大人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在他们频频干杯时,我也把自己面前那个盛水的白碗倒空,伸到母亲面前,说: “请给我一点酒。” 母亲惊讶地说:“怎么,你也要喝酒?” 父亲说:“小孩子,不要学这些毛病。” 我说:“我的心情很好,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好的心情了,而且我也看出了,你们的心情也很好,所以,为了庆祝我们的好心情,我要求喝一点酒。” 老兰眼睛发着光,说: “绝妙啊,小通贤侄。言之有理,顺理成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人,不管年龄大小,绝对有了喝酒的权利。来吧,我给你倒上。” 母亲说:“兰大哥,您别怂他,他担当不起。” “把瓶子给我,”老兰说,“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不能得罪。一类是那些青皮流氓光棍汉,属于流氓无产阶级吧,这些人站着一根躺下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家有业的人、有根有后的人、有权有势的人,都不敢跟他们较劲。还有一类就是那些其貌不扬的、流着黄鼻涕、灰腚瓦爪的、像癞皮小狗一样被人用脚踢来踢去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成为土匪、强盗、大官大将的可能性比那些有礼有貌、衣衫整洁的好孩子大得多。”老兰往我的碗里倒了一些酒,说,“来吧,罗小通罗先生,老兰敬您一杯!” 我豪迈地端起碗,与老兰手中的酒杯相撞,瓷与玻璃,发出了异样的响声,是那样赏心悦耳。老兰一饮而尽,说,“先喝为敬!”然后将酒杯倒过来,显示他的忠实,“我干了,您随便。”他继续说。 我的嘴唇未触及酒之前就嗅到了浓烈的、辛辣的、刺鼻的酒气,感觉有些不妙,但还是极其兴奋地喝了一大口。我感到口腔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然后这火就顺着咽喉,一路燃烧着、燎烤着,滚到我的肠胃中去了。母亲把我的碗夺过去,说: “行了,尝尝滋味就行了,长大了再喝。” “不,我要喝。”我伸出手去,讨要我的酒碗。 父亲担忧地看着我,但是他没有表示态度。老兰把酒碗接过去,将碗中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说: “贤侄,能发能收,才是男子汉的气魄。我分你一杯,剩下的,你干了。” 他的酒杯和我的酒碗第二次碰在一起,一声响亮,各自干了。 我很好,我对他们说,我感觉很好,我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感到要漂起来了,不是飘,不是在风中飘,在风中飘的那是鸡毛;我是在水上漂,我是一颗圆溜溜的西瓜在河里漂……我的眼睛,忽然地被娇娇妹妹的油腻腻的小爪子吸引了过去。我这才想到,在我们大人们干杯敬酒的时候,竟然把这个水晶一样透明的、千娇百媚的小妹妹忘记了。但我的妹妹是十分聪明的,就像她的哥哥我罗小通一样地聪明。在大人们闹腾时,她遵循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古训,不用筷子,用那别别扭扭的玩意儿干嘛?用手,朝着那些盘子里的肉鱼或是其他的好吃的东西,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偷袭。她的手上全是油,两个腮帮子上也是油。当我注视着她时,她对我一笑,十分地妩媚可爱。我的心中温暖无比,连每到冬天就长满冻疮的脚也仿佛浸泡在热水里,麻麻痒痒的可喜。我捏起凤尾鱼罐头中最漂亮的一条凤尾鱼,将身体探过圆桌,把鱼举到妹妹脸面的上空,说:“张嘴!”妹妹扬起脸来,顺从地张开嘴巴,像小猫一样把鱼吞了。我说:“放开肚皮吃吧,妹妹,天下是我们的了,我们已经从苦难的泥坑里爬上来了。” 母亲不好意思地对老兰说:“这孩子,醉了。” “我没有醉,”我说,“我真的没有醉。” “有醋吗?”我听到老兰鼻子瓮瓮地说,“弄点醋给他喝。如果有鲫鱼汤最好。” “到哪里去弄鲫鱼汤?”母亲用无奈的口气说,“连醋也没有。让他喝碗凉水睡觉吧。” “这怎么能行?”老兰抬手拍拍巴掌,那个被我们遗忘了的黄豹真像匹豹子那样,迈着轻捷矫健的步伐,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如果不是他开门时放进了清冽的冷风,我们会以为他是从天上降下来的或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老兰的嘴巴,等待着老兰的命令。“去,”老兰低声但威严无比地说,“去弄一盆鲫鱼汤,要快,再让他们煮两斤鲨鱼肉饺子来,汤先来,饺子随后。” 黄豹答应了一声,随即像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在他开门关门那一瞬间,一九九一年一月三日晚上的寒风携带着雪凝大地的气息和满天星光的气息扑进了我们的屋子,使我感受到了大人物生活之神秘庄严与令行禁止。母亲十分歉疚地说:“这怎么是好,本来是我们请您吃饭的,怎么好让您再去破费?” 老兰爽朗地笑着,说:“杨玉珍啊,你怎么还没看出来呢?我是借着这个机会巴结你的儿子和你的女儿呢,我们都是将近四十的人了,还能蹦跶几年?世界是他们的,再过十年,就该他们施展本领了。” 父亲倒了一杯酒,郑重地说:“老兰,过去我不服你的气,现在我服了,你比我行。从今之后,我跟你干。” “咱们俩,”老兰用一根食指指指父亲,然后指指他自己,说,“咱们两个,是一路货色。” 在这个难忘的晚上,我的父母和老兰都喝了很多酒。他们的脸都改变了颜色:老兰的脸越喝越黄,父亲的脸越喝越白,母亲的脸越喝越红。 第二十一炮(上) 黄昏时刻,东西两城的游行队伍陆续撤走,草地上、大道上,遗留下数不清的饮料罐和破碎的小旗,还有许多纸扎的花朵与牲畜使用过的粪袋。几十个身穿黄色马甲的清洁工人,在几个手提着电喇叭的小头目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而与此同时,用手扶拖拉机、三轮小货车、马拉胶轮车等车辆运载着的烧烤炉、电烤箱、电炸锅等烧烤用具,正在匆忙地进入场地。为了不污染市区的环境,在肉食节期间,将在此地设立烧烤各类肉食的夜市。那辆庞然大物一般的发电车没有撤走,它还将为烧烤夜市提供电源。今夜,这里将热闹非凡。我在这里说了一天的话,看了那么多奇异的景象,精力消耗很大,尽管昨天夜里吃过的那几碗神奇米粥比一般的食物耐消化,但再耐消化也是米粥,从太阳西斜那一刻开始,我的肠胃就开始鸣叫,饥饿的感觉发生了。我偷偷地看看大和尚,希望他能发现时间的流逝,带我去庙堂后的小房间里休息进餐。也许,在那里,我会与昨夜那个神秘的女子再次相遇,她会再次慷慨地宽衣解带,用她的甘美乳汁,饲育我的肉体,更饲育我的灵魂。但大和尚闭着眼睛,耳朵眼里的黑毛颤抖着,说明了他正在集中精力听我诉说往事。 在那个难忘的夜晚,喝完了鲫鱼汤、吃完了鲨鱼肉饺子之后,妹妹哼唧着要睡觉,老兰也起身要告辞。父母亲慌忙站起来--父亲怀里抱着娇娇,熟练地但也是笨拙地拍着她的屁股--为我们村的非凡人物送行。 黄豹非常及时地进了屋,将大衣披在了老兰的身上。然后他流畅地滑到门边将门拉开,为老兰的出走准备好了道路。但老兰似乎并不急着离开,他好像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向我的父母交待。他转到父亲的一侧,低下头去,看着我妹妹那张伏在父亲肩膀上的脸,感慨万千地说: “简直是一个模子塑出来的……” 老兰这句含意模糊的赞语一下子使大家的心情沉重起来。母亲有几分尴尬地干咳着,父亲则别扭地歪着头,试图看到娇娇的脸。父亲含混不清地说: “娇娇,叫大大吧,叫大大……” 老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插在娇娇和父亲之间,说: “初次见面。讨个吉利。” 父亲慌忙把那个红包掏出来,连声说: “不行,老兰,坚决不行!” “为什么不行?”老兰说,“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 “给谁也不行……”父亲可怜地嗫嚅着。 老兰从大衣口袋里又掏出一个红包,直接递给了我,狡猾地眨眨眼,说: “咱们是老朋友了,怎么样,给点面子吧?” 我连一丝一毫的迟疑也没有,伸手就把红包接了过来。 “小通……”母亲痛苦地喊叫着。 “我知道你们的心思,”老兰将两条胳膊伸进大衣的袖子,庄严地宣告,“我告诉你们,钱是王八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他的话像沉重的铅块一样落地有声。父亲和母亲表情木然,目光惘然,仿佛一时解不开老兰话里藏着的玄机。 “杨玉珍,不要光想着赚钱,”老兰站在我家堂屋的门口,严肃地对母亲说,“要让孩子们念书。” 我捏着红包、父亲和娇娇夹着红包,我们事实上已经收下了老兰的红包,其实我们也没有能力拒绝老兰的红包,我们心情复杂地将老兰送出了房门。房子里的灯光和烛光从门口突围而出,即刻散在院子里,使我们看清了母亲的拖拉机和我那门还没有来得及搬运到屋子里收藏的迫击炮。炮筒子上遮着一块土黄色的帆布,仿佛是一个具有钢铁意志的战士,戴着伪装,趴在草丛中,等待着长官发令。我想起几天前发出的要炮轰老兰家的誓言,顿时感到心中惴惴不安。我怎么会产生如此奇怪的念头呢?老兰这人并不坏,甚至还是个值得我崇拜的好汉,我怎么会对他产生那样大的仇恨呢?越想越感到有些糊涂,于是就不再去想。也许那只不过是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梦梦,反反正,母亲曾经这样说过,为她自己的噩梦解脱,也曾经为我的噩梦解脱。明天,不,待会儿送走老兰,我就把它搬进仓库,“枪刀入库,马放南山”,天下从此太平了。 老兰走得很快,尽管我发现他走得有些晃荡,但他走得的确很快。也许不是人家老兰先生走得晃荡,而是我自己脚步不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体验酒后的感觉,也是我第一次获得了与大人平起平坐的权利,而且我的第一次与大人平起平坐竟然是与非同凡俗的老兰先生在一起,这真是巨大的荣耀。我感到已经步入了成人的世界,将丰收、平度、皮豆等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傻家伙们远远地抛到了少年的门槛之内。 黄豹已经把我家的大门拉开了,他机警的神情、矫健的脚步、轻捷准确的动作让我敬佩不止。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我们在房子里围炉吃酒,他却站立在室外的寒风里,站立在尚未融化完毕的雪里,神经绷紧如即将离箭的弓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止坏人的偷袭,防止野兽的侵入,保卫着老兰的安全,连我们这些跟老兰一起吃酒的人也享受着他的保护。这样的牺牲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他不但要担当保卫任务,还要竖起耳朵,分出心思,一刻也不敢懈怠地听着老兰的巴掌声。巴掌一拍,他马上就会无声无息地、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老兰的身边,接受老兰分配的任务,然后就是雷厉风行地、不打折扣地、不讲价钱地、坚决地、彻底地去将老兰的命令贯彻实施。譬如老兰要鲫鱼汤,在那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只用了半点钟,就把鲫鱼汤端到了我们的圆桌上。仿佛这盆鲫鱼汤一直在某个距离我们家很近的地方的炉火上炖着,他去了,端起来就走。走到我家时,那盆汤还是热气腾腾,如果匆忙就喝,会把口腔和舌头烫伤。放下了鲫鱼汤他转身就走,鲫鱼汤还没凉他就端着一盆鲨鱼肉的水饺回来了。自然也是热气腾腾的,仿佛刚刚从滚水中捞出来的。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神奇,不可思议,用我的经验根本就无法子解释。这简直就像传说中的皮猴子精的“大搬运”一样。他端着饺子进来时,神色宁静,手不颤,气不喘,仿佛那煮饺子的地方距离我们的圆桌只有一步之遥。放下饺子他抽身就走,突然来到突然消失,如一个善使隐身术的大师。当时我就感慨万千地想,我如果努力,很可能成为老兰这样的人,但我无论如何努力,也成不了黄豹这样的人。黄豹是天生的侍卫,如果时光倒流二百年,他应该是大清朝皇帝的御前带刀侍卫,是真正的大内高手啊,可惜他生不逢时。他的存在,就是要唤起我们的古典情怀,让我们重温那些逝去的历史,并让我们对历史中的传奇与传说持深信不疑的态度。 我们站在了大门口时才发现,有两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拴在街边的电线杆子上。半块月亮在天边暗淡无光,满天星斗灿烂。马身上反射着小星星,马眼睛是闪光的夜明珠。看着它们高大的身影,尽管我还不能完全地领略到它们的英姿,但我已经感觉到了它们不是凡马,不是凡马就是天马。我感到热血澎湃,心潮激荡,很想扑上前去,搂着马脖子爬上马背,但老兰在黄豹的扶持下已经翻身上马,黄豹也一个鹞子翻身飞上马背。两匹马相跟着,驮着两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沿着村子正中的翰林大道,先是小跑,然后就是疾驰,如同两颗璀璨的流星,片刻间便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只留下一片清脆的蹄声在我们的耳边萦绕。 精彩啊精彩,这个夜晚实在是神奇无比,无比的神奇这个夜晚,是我来到了这个人世间最值得反复回忆的夜晚。这个夜晚对于我们一家的重大意义在后边的岁月里将会越来越清晰地显示出来。我们呆呆地立在那里,仿佛几棵树被冻结在辉煌金秋的印象里。 第二十一炮(下) 小北风飕,从我的脸上刮过,因为有酒垫底,皮肤充血发热,所以我感到十分舒服。我的父母是不是也感到十分舒服呢?当时我不知道,但后来我就知道了。后来我知道了我的母亲属于燥热型酒徒,如果是冬天,她就会边喝酒边出汗边往下脱衣服,脱了外套脱毛衣,脱了毛衣脱衬衣,脱到衬衣不再脱。后来我知道了我的父亲属于畏寒型酒徒。他越喝身体越畏缩,越喝脸色越白,白得好像一张封窗的纸,也像一片刚刷了石灰的墙皮。我看到他的脸上突出了一层小疙瘩,好似褪了毛的鸡皮。我甚至能听到他的牙齿碰撞的声音。父亲喝酒到了火候,就像发疟疾的病人寒潮到来。就像我的母亲喝酒喝到火候,即便在三九寒天也会大汗淋漓一样,我的父亲,即便是在六月三伏,只要喝多了酒,也是寒战不断,犹如过了霜降之后,在黄叶落尽的柳树梢头苟延残喘的寒蝉。那么,由此推测,在这个对于我们家意义重大的夜宴之后我们到街头上去为老兰和黄豹送行时,那飕飗的小北风,刮到我母亲脸上,会让她感到十分地舒适,同样的小北风刮到我父亲的脸上,就会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简直就像用小刀子剜肉也似,简直就像用蘸了盐水的鞭梢抽打也似。妹妹的感觉我不知道,因为妹妹没有喝酒。 在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彻底沉没,大地陷入黑暗。但大道对面的会场上却是一片灯火。豪华的轿车,络绎不绝开来,车灯明灭,喇叭歌唱,一派富贵景象。从车上下来的人,都是时髦的小姐和尊贵的先生。他们多半穿着休闲的服装,看似普通平常,但都是昂贵无比的名牌。我嘴巴里讲述着陈年往事,外边的情景也尽收眼底。灿烂的礼花在空中绽放那一瞬间,庙堂里一片辉煌。我看到了大和尚仿佛镀了一层黄金的脸,感到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是一具涂刷了金粉的木乃伊。礼花在空中连续绽放,隆隆的炮声滚滚而来。每一簇礼花的绽放都会引起仰脸观看的人一阵惊叹。大和尚,就像礼花一样-- 迷人的时刻总是转瞬即过,痛苦的时刻总是分秒难捱。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事情的另一方面是,迷人的时刻无限漫长,因为它总是被经历者反复地回忆,并在回忆的过程中不断地添油加醋,使之丰富,使之膨胀,使之复杂,使之成为一个进去了就难以出来的迷宫。痛苦的时刻因为痛苦,经历者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它,即使不慎相遇,也尽力地想法逃脱,实在逃脱不了也尽量地淡化之,简化之,遗忘之,最后使之成为一团模糊的轻烟,一口气就能吹跑。这样,我对那个夜晚的流连忘返的描述就找到了根据。我舍不得往前走。 我舍不得满天星斗、舍不得小北风的飕飗、舍不得被星光照耀着的翰林大街,更舍不得那两匹大马留在街道上空的美好气味。我的身体站在自家的大门前,但我的灵魂已经跟随着老兰、黄豹和那两匹幻影般的大马而去。如果不是母亲拉我,我会在街上一直站到天亮。经常听人说灵魂出窍的故事,我原先以为那是迷信,是瞎说,但在那盛宴过后、大马飞驰的时刻,我真切地体会到了灵魂出窍的滋味。我感到我从自己的身体内钻出来,好像小鸡啄破蛋壳出世。我的身体柔软,轻如鸿毛,地球的引力对我几乎没有作用。我的脚尖只要一点地,身体就会像皮球一样弹起来。在这个新我的眼睛里,北风有了它的形状,仿佛在空中流淌的水,我可以自如地将身体俯卧在风上,由它托着游走,收发自如,随心所欲。有几次我的身体眼见着就要与大树相撞,但我的意念一到,风就高高地把我托举起来。有好几次我眼见着无法避开迎面撞来的墙壁,但意念一到,我的身体就缩成一张接近于透明的薄纸,从墙壁的用肉眼几乎难以发现的缝隙中穿了过去…… 母亲强行把我拖进了家门,在大铁门被关闭时发出的铿锵声里,我的灵魂才不情愿地回归原位。我一点也不夸张地说,当我的灵魂归来时,我感到头脑里一阵冰凉,那感觉类似于一个在外边冰冻了许久的孩子钻进了热被窝,这也是灵魂存在的证明。 父亲把已经睡熟的娇娇送到炕上,然后把那个红包交给了母亲。母亲打开红包,显出一沓百元大票。数一遍,十张。母亲显出惶惶不安的样子,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往手指上啐了一口唾沫,又将钱点了一遍。还是十张,一千元。 “这见面礼,也太重了点,”母亲看着父亲说,“这叫我们如何担当得起?” “小通那里还有呢。”父亲说。 “拿过来。”母亲仿佛气呼呼地说。 我不情愿地将红包交给母亲。她照老样子先粗点了一遍,然后又啐唾沫濡湿了手指仔细地点了一遍。也是百元的大票十张,一千元。 在那个年代里,两千元可是一笔巨款。所以母亲只要一想起借给沈刚眼见着血本无归的两千元就悲愤难平。那时买一头能拉独犁的犍牛也不过七八百元,而一千元,足可以买一匹拉大车的骡子。也就是说,老兰给我们兄妹的见面礼足值两头大骡子。在“土地改革”的时代里,家里如果养着两匹大骡子,绝对会被划成地主成分,而一旦成为了地主,苦难就对你敞开了大门。 “这可怎么是好?”母亲紧蹙着眉头,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一样低声地念叨着。她的两只胳膊僵硬地往前伸着,脊梁也有些弯曲,手里捏着的仿佛不是两沓钱,而是两块沉重的砖头。 “要不,”父亲说,“退回去吧。” “怎么退?”母亲用烦恼的口吻说,“你去退?” “让小通去,”父亲说,“小孩子没脸没皮,他不会怪罪……” “小孩子也有脸有皮。”母亲说。 “你决定吧,我听你的。”父亲说。 “只好暂且留下了,”母亲愧疚地说,“我们这算请的什么客?人家煮了鲫鱼汤,煮了鲨鱼肉饺子,还送了这样的大礼。” “这说明,他是真心地要和我们修好。”父亲说。 “其实人家根本就没像你想的那样鸡肠小肚,”母亲说,“你不在的时候,他给了我们娘俩很多帮助。拖拉机是他按废铁的价格卖给我们的;批房基地也没要我们送礼。多少人送上礼也没批到一块满意的地皮。没有他,我们这房子根本盖不起来。” “都是让我闹的,”父亲长叹一声,“今后,我就给他当马前卒吧。他投桃,咱报李。” “这钱也别乱花,先去银行存上。”母亲说,“等过了年,让小通和娇娇上学。” 礼花明灭,制造着灿烂和黑暗。我心中有些惶恐,仿佛置身生与死的交界处,顾盼着阴间和阳世。在那短暂的灿烂境界中,我看到,那个频频出现的兰老大,与老尼再次相会在庙前。老尼将一个襁褓递给兰老大,说:施主,慧明的尘缘已了,您好自为之吧。礼花熄灭,眼前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中。我听到一个婴孩的啼哭之声。礼花开放,我看到了这个婴孩大张着嘴巴啼哭的小脸,然后又看到了兰老大看似冷漠的面孔。我知道他的心中漫卷着情感高潮,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湿漉漉的东西在闪烁。 第二十二炮 又是一束礼花在空中绽开,先是有四个红色的圆环团团旋转,然后圆环变幻成四个绿色的大字--天下太平--天下太平顷刻瓦解,变成了几十个拖着长长尾巴的绿色流星,消逝在灰暗的夜空。又一束礼花在天上大放光明,照耀着先前的礼花留下的团团烟雾,空气中渐渐充满浓重的硝烟气味,使我的咽喉发痒。大和尚,我在大城市里流浪时,遇到过几次热烈的庆典,白天化装游行,晚上大放礼花,但像今晚这样能够放出文字和图案的礼花,却是第一次看到。时代发展,社会进步,制作礼花的技术也更上层楼。不但制作礼花的技术更上层楼,烧烤肉类的技术也更上层楼。退回去十年,大和尚,我们这地方只有用木炭烤羊肉串儿,可是现在,有韩国烧烤,日本烧烤,巴西烧烤,泰国烧烤,蒙古烤肉。有铁板鹌鹑,火石羊尾,木炭羊肉,卵石炮肝,松枝烤鸡,桃木烤鸭、梨木烤鹅……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拿来烧烤。礼花燃放仪式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宣告结束。盛宴必散,好景不长;想到此处,我心悲伤。最后一颗重型礼花,拖曳着一道火线,升腾到距地五百米的高空,爆炸之后,变幻出一个红色的大“肉”字,淋漓着火星子,像一块刚从锅里提出来的大肉,淋漓着汁水。观者都仰着脸,眼睛瞪得比嘴巴大,嘴巴张得比拳头大,好像期待着天上的肉能掉到自己嘴里。几秒钟后,红“肉”瓦解,变成了数十个白色的小伞,拖曳着白色的绸带缓缓降落。礼花熄灭之后,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过了片刻工夫,视力恢复正常。我看到,在大道对面的空地上,数百家烧烤摊子前的电灯一齐点亮。电灯上都戴着红色的灯罩,红光闪闪,营造出神秘的氛围。这很像传说中的鬼市,鬼影憧憧,鼻眼模糊,尖利的牙齿,绿色的指甲,透明的耳朵,藏不住的尾巴。卖肉的是鬼,吃肉的是人。或者卖肉的是人,吃肉的是鬼。或者卖肉的是人吃肉的也是人,或者卖肉的是鬼吃肉的也是鬼。一个人如果进入这样的夜市,会遇到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虽然想起来后怕,但却留下了足够骄傲一辈子的谈资。大和尚啊,您是脱离了红尘苦海的人,自然没有听说过鬼市的故事。我在血肉模糊的屠宰村长大,听说过鬼市的传说。说一个人误入鬼市,看到一个肥大的男人,把自己的腿放在炭火上烤着,一边烤着,一边用刀子割着吃。那人大惊,喊道:小心把腿烤瘸了啊。那个烤腿的人,扔下刀子,放声大哭,因为他的腿真的瘸了。如果这个人不喊那句话,那人的腿是不会瘸的。还有一个人,起大早骑车进城去卖肉,走着走着迷失了方向,看到眼前灯火闪烁,近前一看是个热闹非凡的肉市,烟火缭绕,香气扑鼻,卖肉的人大声喊,吃肉的人满头汗,生意十分红火。那人心中大喜,急忙支起车子,摆开肉案,将还散发着热气的烧肉拿出来,刚喊了一声,就有成群的人围了上来,不问价钱,这个要一斤,那个要两斤,卖肉人切割不迭,那些人也等待不及,纷纷将钱票扔在卖肉人面前的蒲包里,抓起肉来就吃。吃着吃着,嘴脸就狰狞起来,眼睛也放出绿光。那人看事不好,提起蒲包,转身就跑。在黑暗中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跑,一直跑到公鸡鸣叫,东方破晓。等到天亮,才发现身处旷野。检点那个蒲包,发现包中全是纸灰。大和尚,眼前这个烧烤夜市是双城肉食节的重要组成部分,应该不是鬼市,即便是鬼市又有何妨?大和尚,现在的人,最喜欢和鬼打交道。现在的人,鬼见了也怕啊。那些卖肉的人,都戴着白色的圆筒高帽子,显得头重脚轻,站在那里,手中忙活着,嘴巴里喊叫着,用夸张的语言,招徕着顾客。炭火的气味和肉的气味,混合成一种古老的气味,十万年前的气味,弥漫了这块足有一平方公里的地方。黑色的烟雾和白色的烟雾,混合成彩色的烟雾,升腾到空中,把夜游的鸟儿熏得晕头转向。吃肉的红男绿女们,个个喜气洋洋。有的一手提着啤酒瓶子,一手攥着一串羊肉,吃一块肉,灌一口酒,打一串饱嗝。有的男女对面,女的把一块肉送到男的嘴里,男的随即把一块肉送到女的嘴里。有的更加亲密:男女对面,合叼着一块肉,一口口地吃进,直到把肉吃完,然后两个人的嘴巴合在一起亲嘴,围观的人齐声喝彩。大和尚,我很饿,也很馋,但我发过重誓,不再吃肉。我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您对我的考验。我用诉说,抵抗诱惑。 春节前后,我们家发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首先要说的是,在元旦过后的第四天,也就是宴请过老兰的第二天上午,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把借人家的餐具和家具清洗干净,父亲和母亲一边洗碗涮盆一边说着闲话。所谓闲话,其实不闲,因为他们的话头用不了三言两语就绕回到与老兰有关的事情上了。我听够了他们的絮叨,便跑到院子里,将那块遮盖着大炮的帆布揭下来,然后拿出黄油,对我的大炮进行入库前的最后一次保养。随着我们家和老兰的关系的修复,我的敌人已经不存在了。但即便敌人不存在了,我的武器也必须好生保存。因为我听到父母亲在那几天的谈话中,反复地提到一句话,那就是:“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也就是说,今天的敌人,很可能是明天的朋友;而今天的朋友,很可能是明天的敌人。而从朋友转化成的敌人,总是比一般的敌人还要凶残百倍。所以,我必须把我的大炮好生存放,一旦需要,拉出来就能投入战斗,我决不把它当废钢铁卖给废品公司。 我先用棉纱将沾染上了灰尘的黄油从大炮上擦去,从炮筒到支架,从支架到瞄准具,从瞄准具到底盘。我擦得非常仔细,连一个边边角角也不放过。即便是伸手难进的炮筒内,我也用缠上棉纱的木棍来回捅了数百遍。擦光了黄油的大炮显出了钢铁的底色。几十年锈蚀出来的坑坑洼洼,也在表面存留着,这是天大的遗憾,我没有办法。我曾经试图用砖头和砂纸把那些坑坑洼洼磨平,但生怕把炮筒磨薄影响发射安全。擦去旧油,我用食指抹了新鲜的黄油均匀地涂在炮身上。当然也是连边边角角也不放过。我用的这包黄油是从飞机场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收购来的。这个村子里的人除了不敢偷飞机,什么都敢偷。他们说这包黄油是用来保养飞机的发动机的。我相信他们没有撒谎。用保养飞机的黄油来保养我的大炮,我的大炮也是有福气的。 在我保养大炮的过程中,小妹妹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无需回头就知道她的眼睛瞪得溜圆,不错眼珠地观看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她还在我工作的间隙里,提出一些幼稚的问题让我解答。譬如这是什么东西啦,大炮是干什么用的啦,什么时候放炮啦等等。因为我喜欢她,所以对她提出的问题,我全都认真地进行了解答。在解答她的问题的过程中,我也得到了为人师表的欢乐。 就在我把大炮保养完毕,正要给它罩上炮衣时,两个村子里的电工进入了我们家的院子。他们满面惊奇,眼睛放着光,脚步迟疑地挪到了大炮前面。他们尽管年纪都超过了二十岁,但脸上的表情却像少见多怪的孩子一样幼稚可笑。他们提出的问题跟我妹妹提出的问题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我妹妹提出的问题深刻。可见这也是两个孤陋寡闻的笨蛋,起码在有关武器的知识上孤陋寡闻。对于他们,我可没有像对待妹妹那样耐心。我爱理不理地回答着,甚至故意地与他们捣乱。譬如他们问:这炮能打多远?我就说:打不远,但打到你们家没有问题,信不信?不信就放一炮试验试验?我保证一炮把你们家轰为平地。他们对于我的恶言,一点也不生气。他们轮番弯着腰,歪着头,眯着眼睛,将目光射进炮膛,好像那里边藏着什么秘密。我拍了一下炮筒子,大喊一声:预备--放!那两个家伙就像兔子一样跳到了一边,脸上现出惊恐不安的表情。我说:你们这两个胆小鬼!我妹妹也鹦鹉学舌地说:胆小鬼!于是这两个家伙就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时我母亲和父亲走了过来。他们都高高地挽着袖子,露出了胳膊。母亲的胳膊是白的,父亲的胳膊是黑的。如果没有父亲的胳膊比较着,我还不知道母亲的胳膊是这样的白。他们的手掌被冷水浸泡得通红。父亲支吾着,大概是忘记了这两个家伙的名字。母亲却提着他们的名字,脸上带着笑容说:“同光、同辉,你们俩可是稀客。”母亲转脸对父亲说,“这是老彭家的哥俩,是咱村的电工,你不认识他们了?” 彭家哥俩对着母亲低头弯腰,做出一副十分谦恭的样子,说:“大婶,是村长让我们来的。来给你们家拉电。” 母亲说:“我们家没说要拉电啊。” “这是村长交给我们的任务,”同光说,“村长说要我们什么也不干,也要先把电给你们家拉上。” 父亲问:“是不是要很多钱?” 同辉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管拉电。” 母亲犹豫片刻,说:“既然是村长让你们来拉,那就拉吧。” 同光说:“还是大婶有决断,其实,村长安排的,顶多收你们几个成本钱。” 同辉说:“也许连成本钱都不要,村长吩咐的事嘛。” 母亲说:“该交的钱我们自然要交,我们可不是那号贪占公家便宜的小人。” “罗大婶出手大方,全村都有名。”同光笑着说,“传说大婶把收废品收来的骨头都要放在锅里熬熬,让小通兄弟喝汤。” “放你娘的臊!”母亲骂道,“要拉就快点,不拉就给我滚出去!” 彭家兄弟嬉笑着,赶忙跑到大街上,把那些折叠梯子、电线、插座、电表之类的东西搬进来。他们腰上束着褐色的宽牛皮腰带,腰带上插着钳子、剪子、螺丝刀子等红红绿绿的工具,看上去很是威风。我与母亲在市化肥厂后边的小巷里曾经收到过一套这样的工具,但被母亲拿到百货大楼后边的五金一条街上转手卖了,立马就赚了十三元钱,母亲心情愉快,买了一个夹肉烧饼犒赏我。彭家哥俩腰带着工具、扯着电线先是在我家房檐下爬上爬下,然后就进了屋子。母亲也跟随着他们进了屋子。父亲蹲下来,端详着我们的大炮,说: “这是82迫击炮,日本造。抗日战争时期,要是能缴获这样一门炮,能立一个大功。” “爹,想不到您还懂得这个,”我欣喜地说,“炮弹是什么样子?您见过吗?” “我当过民兵,去县里参加过集训,”父亲说,“那时县里民兵团里就装备了四门这样的炮,我是二炮手,专门负责搬运炮弹。” “赶快告诉我,”我兴奋地说,“告诉我炮弹是什么样子。” “就像,就像……”父亲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尖头大肚、尾巴上带着小翅膀的东西,说,“就是这样子的。” “您放过吗?”我问。 “也算是放过吧,”父亲说,“我是二炮手,负责把炮弹递到一炮手手里。一炮手从我的手里把炮弹接过去,然后,”父亲弓腰叉腿站在炮筒后边,双手似乎着一个带翅膀的炮弹,说,“就这样往下一放,炮弹就轰地一声飞出去了。” 第二十三炮(上) 几个浑身上下油漆斑驳的人,推拉着一辆双轮平板车,出现在小庙门前。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所以他们不可能看清我,但我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略有些驼背的老者,嘴里唠叨着:这些人,要吃到何时才能罢休呢?一个小个男人说:这么便宜的肉,他们自然要拼了命吃。我看这肉食节应该叫劳民伤财节,另一个下巴翘翘的男子说,一届比一届动静大,一届比一届花钱多,折腾了十年了,也没见到他们招来多少商,引来多少资。倒是每年都引来了这些大肚子狼。黄师傅,我们把这个“肉神”请到哪里去?小个男人向那个驼背的老男人请示着。这四个人,应该是距离我们屠宰村不远的泥塑村人。这个村的人,在很早以前,就掌握了塑造各种神像的技艺。他们不但能用泥巴和乱麻塑造神像,他们还能用木头雕刻神像。这庙里的五通神像,大概是出自他们的祖先之手。后来,破除迷信,这个村子的人,分化瓦解,有的当了泥瓦匠,有的当了木匠,有的当了油漆匠,有的当了画匠。现在,到处都在建庙,他们又有了用武之地。驼背男人打量了一圈,说,还是暂且放在庙里吧,让他跟五通神做伴也不错。一个是大鸡巴神,一个是肉神,算是一路神仙吧?驼背男人哈哈地笑着说。翘下巴男人说:这样合适吗?一山不容二虎,一槽不容二马,一个小庙里怕也容不下两个神仙。小个子男人说:这两个都不是正经神仙。五通神,专门折腾漂亮女人;这个肉神,听说是屠宰村一个最喜欢吃肉也最能吃肉的小孩子。他的爹娘出事后,他到处装神弄鬼,打着旗号,四处与人比赛吃肉。听说他曾经一次吃了八米肉肠、两条狗腿,外加十根猪尾巴。要不怎么成了神呢?那个瘦脸男子用感叹的口吻说。几个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将平躺在车上那个足有两米长、一搂粗的肉神拖下来,拴上两根绳子,一根捆着脖子,一根捆着腿,穿上两根杠子,喊一声号,杠子上了肩膀。四个人侧着身体,抬着肉神,艰难地往小庙里挤。他们的绳子拴得太长,前面的人进入庙门之后,横躺着的肉神,用它的脑袋,不停地撞击门槛,发出咚咚的声响。我感到头晕目眩。仿佛那撞击着门槛的不是什么肉神,而确凿的就是我。后边那个驼背男人,发现了问题的所在,大声地喊着:放下,放下,你们不要硬拽吗。前面的两个人,猛地把杠子下了肩,肉神落在地上。那个翘下巴的家伙骂道:这个鸡巴肉神,还真有点沉重呢!另一个说:你嘴巴干净点,当心肉神显灵验。翘下巴说:显什么灵验?难道还会有一块肉掉到我的嘴里?驼背男人将绳子挽短,再次发号,杠子上肩,四人直腰,肉神离开地面,后脑勺子擦着门槛,慢慢地被拽进庙堂。在一个瞬间,我看到,肉神的圆头几乎与大和尚的光头撞在一起,幸亏前面那两个人及时地拐了弯。在那一瞬间,肉神的脚几乎踢着我的嘴,幸亏后边的两个人及时地转了身。我嗅到了这些男人身上那股子泥巴、油漆和木头的气味。几个手持着手电筒的男女,争论着一个问题来到小庙门口。我从他们的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届肉食节,原本是和肉神庙奠基礼同时进行的。对面这个红红火火的夜市,也就是计划中的肉神庙址。但是今天来参加肉食节的一个大干部,对双城市建立肉神庙提出了批评。一个留着短发、模样似一个英俊小伙的女干部忿忿不平地说:他太保守了吧?说我们造神,说我们迷信,造神怎么了?迷信怎么了?所有的神不都是人造的吗?哪个人不迷信?我听说他自己就经常去云台山抽签,跪在佛像前一个劲地磕响头。一个看样子很是稳重的中年干部说:小乔,少说两句吧。女干部不服气地嘟哝着:我看主要原因是给他的红包太轻了。中年干部拍拍她的肩膀,说:同志,少说两句吧,别给自己找麻烦。那女的还是嘟哝,但声音却渐渐模糊低沉下去。他们的手电光柱交叉着射进庙堂,强烈的光束滑过了马通神的脸大和尚的脸我的脸。我眯缝起眼睛,心中极为反感。难道他们不知道用这样的强光照人是很不礼貌的吗?光柱滑过了四个抬肉神进庙的人脸,最后聚焦在仰躺在地上的肉神脸上。中年干部气呼呼地说:怎么搞的?怎么能让肉神躺在地上呢?扶起来,扶起来。那四个人把杠子放到一边,从肉神身上将绳子解开,然后集中到肉神的上半身,各人都把手放在了吃劲的地方,发一声喊:起!那个高约两米的肉神,就直直地立起来。只有当它立了起来,我才感觉到它的高大魁梧。它是用一根独木雕刻而成。我知道,许多历史悠久的神像是用名贵的檀木雕成的,但在这个重视环保、爱护树木的时代,根本就找不到如此粗大的檀木,即便深山老林中还能找到这样的大树,也决不允许砍伐。那么,这个肉神,是用什么木头雕成的呢?雕像上涂满了油彩,无法看到木材的本来颜色,失去了判断下结论的重要根据,而刚刚涂抹了不久的油彩,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掩盖了木材的本原气味,又失去了一个判断下结论的重要根据。因此,如果不是那个干部的问话,我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这尊与我有着亲密关系的肉神像是块什么木头。干部问:这是檀木吗?那个驼背男人冷笑道:到哪里去弄檀木?不是檀木是什么?干部追问。驼背人回答:柳木。干部说:柳木?柳木最爱生虫子,过几年,不是要被虫子蛀空吗?驼背人道:柳木确实不适合雕像,但像这样大的柳树,也不是好搜求的。为了防止生虫子,我们在雕刻之前,把它用药水泡过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说:这个孩子雕刻的比例不对,头太大了。驼背男人冷冷地说:这不是孩子,是神,神的头,跟凡人当然不一样。就像这个五通神,人头马身子,地球上谁见过这样的动物?一道手电光束随即照亮了人头马的塑像。光束从塑像的脸---很迷人的脸--移动到塑像的脖子--在人的脖子和马的脖子连接转换的巧妙处理中,产生了强烈的色情诱惑--然后往后往下移动,最后定在极度夸张的那一嘟噜雄性器官上--睾丸像成熟的木瓜,阴茎半露,像捶衣棒槌藏在红袖中--黑暗中响起男人嗤嗤的笑声。女干部把手中的电筒光束照在肉神脸上,气呼呼地说:再过五百年,这个孩子就真的成了神了。用手电照着人头马身体的男子用考据的口气说:这个神像,向我们透露了远古时代人兽通奸的遗迹,你们听说过武则天和毛驴太子的故事吗?一个干部说:老兄,知道你学问大,回去写成论文吧,不要在这里卖弄了。中年干部对四个工匠说:你们负责看护好肉神像,肉神庙还是要建的,这不是迷信,这是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天天吃肉,是小康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准。他们的手电光柱再次聚焦在肉神的脸上。我从这个大得确实不成比例的孩子头上,努力寻找着十年前的我的踪影,但越看越觉得模糊起来。它圆头圆脸,细长的眼睛眯缝着,腮帮子鼓起,嘴角上还有两个酒窝,两扇耳朵,像两个小巴掌。它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愉快。这哪里是我?在我的记忆里,十年前的岁月,痛苦和烦恼,比愉快和幸福要多得多。驼背男子对中年干部说:处长,把肉神送到会场,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您让我们继续看护,应该付给我们工钱。中年干部说:看护肉神,积德行善,要什么工钱?四个工匠一齐吼叫起来:没有工钱,我们怎么活? 第二十三炮(下) 除夕的上午,街上传来了一阵摩托的声音。我预感到这摩托车会与我们家发生关系,果然那摩托的声音在我家大门外停止了。我和妹妹飞跑着去拉开了大门,看到那个像豹子一样敏捷的黄豹提着一个蒲草编织的包子,对着我们走来。我和妹妹闪到大门的两边,宛如金童玉女,迎接着黄豹。我的鼻子,早就嗅到了从蒲包里挥发出来的腥味。黄豹对着我们微微一笑,有几分亲切,有几分冷漠,谦恭中还蕴藏着高傲,总之是很有风度。那辆蓝色的摩托车与他的骑手一样,也是亲切而冷漠、谦恭而高傲,很有风度地侧歪在路边,好像一个有身份的男子,歪着膀子站在路边。黄豹走到我家院子中央,母亲就从屋子里迎了出来。在母亲身后两米处,跟随着我的父亲。母亲满面笑容,说: “是黄豹兄弟,快进屋。” “罗家嫂子,”黄豹彬彬有礼地说,“村长让我来给你们送点年货。” “这怎么好意思……”母亲激动不安地说,“我们无功无德,怎么好吃村长的东西……” “这是村长的命令,”黄豹将蒲包放在放在母亲脚前,说,“我走了,祝你们春节愉快!” 母亲张开双臂,好像要拉住黄豹,但黄豹已经到了大门口。 “真是不好意思……”母亲说。 黄豹回头对着我们招招手,然后就像突然到来一样突然地走了。大街上响起了摩托的吼叫。我们赶到大门口,看到摩托在他的胯下,喷出一道青白的烟,蹦蹦跳跳地朝西跑去,转眼就拐进了兰家胡同。 我们一家人在大门口呆了足有五分钟,看到卖烧肉的苏州骑着自行车从火车站的方向蹿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估计到他的生意很好。他大声地喊叫着: “老杨,过年了,不买点烧肉?” 母亲没有理睬他。 他用更大的声音说: “留着钱买墓地吗?” “去你娘的,你们家才买墓地呢!”母亲骂了苏州一句,然后把我们拉进门内,关上了大门。 在堂屋里,母亲打开了那个湿漉漉的蒲包,显出了那些红的白的与冰冻结在一起的海货。母亲一样样地往外拿着,同时回答着我和妹妹的问询。母亲的海产品知识很是渊博,尽管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在家里见过这些稀奇之物,但母亲全部认识它们。看样子父亲也认识它们,但他没有充当讲解员。他蹲在房屋中央的火炉边上,用火钳子夹出一块火炭,点燃了一根烟卷,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这么多东西……这个老兰……”母亲翻动着鱼虾,忧虑重重地说着,“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 “既然送来了,那就吃吧,”父亲果断地说,“我跟着他干就是了。” 晚上,电灯的光芒照亮了我家的大瓦房,使用煤油灯的晦暗岁月已经被我们抛到了后边。在耀眼的灯光下,在母亲感念老兰恩德的唠叨声中,在每逢母亲感念老兰恩德时父亲脸上必定出现的尴尬表情中,我们度过了春节。这是一个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的丰盛的春节,我们的年夜饭桌上,第一次出现了红烧对虾--像擀面棍子那样粗的大对虾。第一次出现了清蒸螃蟹--像马蹄那样大的大螃蟹。第一次出现了油煎鲳鱼--比父亲的巴掌还要大的鲳鱼。还有几种我从来没有吃过的海产品,譬如海蜇,譬如墨斗鱼。这使我第一次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许多与肉同样好吃的东西。 第二十四炮 四个工匠,围绕着那辆平板车,喝酒吃肉。车上铺一张报纸,就成了他们的餐桌。我看不清报纸上的肉,但我嗅到了肉的气味。我知道他们吃着两种肉,一种是木炭烤羊肉串儿,加了很多孜然;一种是蒙古烤肉,加了很多奶酪。大道对面的繁华夜市尚未歇业,一拨食客走了,另一拨食客紧接着到来。那个翘下巴的男子,突然捂着腮帮子叫唤起来。问他怎么啦,他说牙痛。驼背的老者冷笑了一声。小个子男人说:告诉你不要胡说,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这是肉神给你点颜色瞧瞧,厉害的还在后边呢。翘下巴男子捂着嘴巴,呜呜啦啦地说:哎哟亲娘,痛死我了。老者狠抽了一口烟,烟头上的红火照着他嘴巴周围的短髭。牙痛的男子求告着:师傅,救救我吧。驼背男人没好气地说: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木头,一旦雕成了像,就不是木头了。牙痛人说:师傅,好痛啊。驼背人说:还在这里哼哼什么?快到庙里去,跪在神像前,掌自己的嘴巴,什么时候不痛了,什么时候罢休。翘下巴男子,手捂着腮帮子,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庙堂,跪在肉神像前,哭咧咧地说:肉神,肉神,小的再也不敢了,您老人家发发善心,饶了我吧……然后就抡起巴掌,啪啪地掌嘴。 大年初一上午,那个一直躲着我们的沈刚,自动地找上门来。进门后他按着老礼,跪在我们家的祖先牌位前磕了一个头,然后进入了我们的房子。他的出现使我们全家都感到意外,母亲没头没脑地说: “怎么是你?” 平日里见到我们总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嘴脸的沈刚,脸上竟然出现了低眉顺眼的小表情,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的信封,尴尬地说: “嫂子,兄弟没有本事,做买卖做赔了,借嫂子的钱,一直还不上,去年忙活了一年,多少挣了几个,欠嫂子的钱,无论如何也要还了。这是三千块,嫂子点点……” 沈刚将那个信封放在母亲面前,身体往后一退,坐在我们家炕前那条长凳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两支,欠起身,递给坐在炕沿上的父亲。父亲接了一支。他把另一支递给母亲。母亲不接。母亲穿着高领的红色化纤毛衣,脸被映得红扑扑的,显得很年轻。煤炭在炉子里轰轰地燃烧着,屋子里很暖和。自从父亲归来后,我们家可以说是好戏连台,母亲心情愉快,脸上那种凶巴巴的表情消逝了,连说话的声音都起了变化。母亲和善地说: “沈刚,我知道你确实赔了,要不也不会拖这么久。当初敢把这几个血汗钱借给你,就冲着你是个本分人。你主动来还钱,我真是想不到,做梦也想不到。你让我很感动。为这事嫂子说过一些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咱们还是好乡亲,你大哥也回来了,往后咱们少不了打交道,如果你有用着我们的地方,千万别客气,通过这件事,嫂子更认清了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嫂子,您还是把钱点点……”沈刚说。 “好吧,”母亲说,“当面锣对面鼓,借钱还钱当面数。少一张没什么,万一多一张呢?” 母亲从信封里把那摞钱抽出来,手指蘸着唾沫数了一遍,然后递给父亲,说:“你再数一遍吧。” 父亲很麻利地把钱数完,放回到母亲面前,说:“三千,没错。” 沈刚站起来,咧咧嘴,似乎有些为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