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死的个屌孩子!叉到一边去!” “喳!”兵勇高声应诺着,捏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到路边,往前一送,嘴里说: “去你妈的!” 在他们的骂声中,我的身体飞了起来,一头扎在臭水沟厚厚的烂泥里。 你爹我好不容易从沟里爬出来,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摸索到一把乱草,把脸上的臭泥擦去,睁开眼睛,才看到行刑的队伍,已经沿着黄土大道,一路烟尘地往南去了。你爹我望着行刑队,心里空荡荡地没着没落。这时,你奶奶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儿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的舅舅。” 我转着圈子找你奶奶,可看到的是铺了黄土的大路、冒着热气的马粪,还有几只歪着头、瞪着漆黑的小眼睛、从马粪里寻找食物的小麻雀,哪里有你奶奶的影子? 娘啊……我感到十分的难过,不由地放声大哭。我的哭腔很长,比路边那条臭水沟还要长。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你奶奶的思念和不满。娘,您让我冲上去认舅舅,可谁是我的舅舅?人家把您的儿子提起来,如提着一条死猫烂狗,一松手,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差一点没要了儿子的小命。这些您难道看不到吗?娘,您要是真有灵验,就指点一条光明大道,让儿子跳出苦海;您要是没有灵验,干脆就不要开言,儿子该死该活小鸡巴朝天,什么都不要您来管。但你们的奶奶不听我的,她那苍老的声音,在我的脑后,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儿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舅舅……他就是你舅舅……” 你爹我发疯般地向前跑,去追赶行刑队。只有在我拼命奔跑时,你奶奶才会暂时地闭上她的嘴巴。只要我的脚步一慢,她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唠叨声就会在我的耳朵边上响起。你爹我不得不猛跑,为了逃避一个幽灵的唠叨,哪怕再被那些戴红缨子凉帽的兵勇扔到臭水沟里去。我尾随着行刑队,出了宣武门,走上通往菜市口刑场去的那条狭窄低洼、崎岖不平的道路。那是我第一次踏上这条天下闻名的道路,现在这条路上层层叠叠着我的脚印。城外的景象比城内立见萧条,道路两边低矮的房舍之间,夹着一片片碧绿的菜地。菜地里有白菜,有萝卜,还有一架架叶子萎黄、蔓子乱糟糟的豆角。菜地里有一些弯腰干活的人,他们对这支闹哄哄的行刑队大概很不在意,有的一边干活一边往路上冷冷地瞅一眼,有的只顾低头干活,连头都不抬。 到了临近刑场的地方,弯曲的道路突然消失在广阔的刑场里。刑场上垒起的高台的周围,站着一群无聊的闲人,闲人中夹杂着一些叫花子,那个打过我的独眼龙也在其中,可见这里也是他的地盘。士兵们催动马匹,排开了队形。那两个风度迷人的刽子手,打开了囚车,把犯人拖了下来。犯人的腿可能是断了,拖拖拉拉着,让我想起揉烂了的葱叶子。刽子手把他架到刑台上,一松手,他就瘫了,简直就是一堆剔了骨头的肉。刑台周围的闲人们嗷嗷地叫起来,他们对这个死囚的窝囊表现不满意。孬种!软骨头!站起来!唱几句啊!在他们的鼓舞下,囚犯慢吞吞地移动起来,一块肉一块肉地动,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动,十分地艰难。闲人们起声鼓噪,为他鼓劲加油。他双手按地,终于将上身竖起,挺直,双膝却弯曲着跪在了地上。 闲人们喊叫着: “汉子,汉子,说几句硬话吧!说几句吧!说,‘砍掉脑袋碗大个疤’,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那个囚犯却瘪瘪嘴,哇哇地哭了几声,然后高喊: “老天爷,我冤枉啊!” 围观的人突然都闭住了嘴巴,傻呆呆地望着台上的人。两个刽子手风度依旧。 这时,你奶奶的阴魂又在我的脑后唠叨起来: “喊吧,儿子,好儿子,快喊,他就是你舅舅!” 她老人家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声调也越来越高,口气也越来越严厉,一股股阴森森的凉风直扑到我的脖子上,如果我不喊叫,她就要伸出手掐死我。万般无奈,你爹我冒着让凶狠的马兵用大刀劈死的危险,拖着三丈哭腔,高叫一声: 舅舅—— 顷刻间,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你爹身上。监斩官的目光、马兵的目光、闲人叫花子的目光——这些目光都被我遗忘,只有那死囚的目光让我终生难忘。他猛地昂起了血肉模糊的头,睁开了被血痴糊住的双眼,对着我,仿佛射出了两只红色的箭,一下子就把我击倒了。这时,那个黑胖的监刑官大喊一声: “时辰到——” 随着他的喊叫,大喇叭一齐悲鸣起来,那些个马兵也都嘬着嘴唇,吹出了呜呜的声音。一个刽子手伸手揪住了死囚的小辫子,往前牵引着,使死囚的脖子直如棍子。另一个刽子手,用胳膊拐着刀,身体往右偏转,然后,潇洒地往左转回,噌,一道白光闪过,伴随着半截冤枉的哀鸣,前边那个刽子手已经把死囚的脑袋高高地举了起来。执刀的刽子手与他的同伴站成一排,面对着监刑官,齐声高呼: “请大人验刑!” 一直骑在马上的黑胖大人,对着那颗悬空的人头一挥手,像与朋友告别似的,然后就扯缰转过马头,哒哒哒哒地驰离了刑场。这时,观刑的人们齐声欢呼,叫花子奋勇向前,挤在刑台周围,等待着上台去剥死囚的衣服。囚犯的腔子里,血如贯球,突突地冒出来。半截血脖子往上拱了拱,尸身猛地往前倒了,如同歪倒了一个大酒坛子。 你爹我终于明白了,监斩官不是我的舅舅,刽子手也不是我的舅舅,马兵中也没有我的舅舅,被砍去了脑袋的,才是我的舅舅。 当天晚上,你爹我找了棵歪脖子柳树,解下了裤腰带,挽了个扣儿,搭在树杈上,把脑袋钻了进去。爹死了,娘死了,惟一可投靠的舅舅,被人砍了脑袋。你爹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索性死了利索。你爹就要摸到了阎王爷爷鼻子的时候,有一只大手托住了我的屁股。 他就是那个砍掉了我舅舅脑袋的人。 他把我带到砂锅居饭庄,点了一个鱼头豆腐,让我吃。我吃他不吃,坐在我的面前静静地观看。伙计给他端来一碗茶他也不喝。我吃饱了,打着饱嗝看着他。他说: “我是你舅舅的好友,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学徒吧!” 他白天的英姿在我的面前复现:身体先是挺立不动,然后迅速地往右偏转,右臂宛如挽着半轮明月,噌,舅舅的脑袋伴随着舅舅喊冤的声音就被高高地举起来了…… 你奶奶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这一次她的声音特别地温柔,让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她说: “好孩子,赶快跪下给你的师傅磕头。” 我跪在地上,给师傅磕头,我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其实,舅舅的死活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还是我自己。我的热泪盈眶,是因为我想不到白天的梦想很快地就变成了现实。我也想做一个可以不动声色地砍下人头的人,他们冷酷的风度如晶亮的冰块,在我的梦想中闪闪发光。 儿子,你爹的师傅,就是前面我给你说过了一百多遍的余姥姥。事后他才告诉我,他与我那个当狱卒的堂舅是拜把子兄弟,堂舅犯了事,死在他的手里,实在是天大的造化,噌,一下子,比风还要快。余姥姥说,他把舅舅的头砍下来时,听到头说: “大哥,那是咱家外甥,多多照应吧!”第三章 小甲傻话(一)莫言 咪呜咪呜,未曾开言道,先学小猫叫。 俺娘说,老虎满嘴胡须,其中一根最长的,是宝。谁要是得了这根宝须,带在身上,就能看到人的本相。娘说,世上的人,都是畜生投胎转世。谁如果得了宝须,在他的眼里,就没有人啦。大街上,小巷里,酒馆里,澡堂里,都是些牛呀,马呀,狗啦,猫啦什么的。咪呜咪呜。娘说,有那么一个人,闯关东时,打死一只老虎,得了一根宝须,怕丢了,用布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又用密密的针脚缝在棉袄的里子上。这个人一回家,他的娘就问:“儿啊,你闯了这么多年关东,发了大财了吧?” 这个人得意地说:“大财没发,只是得了一件宝物。”说着就从棉袄里撕下那个布包,解开一层一层的布,显出那根虎须,递给娘看。可一抬头的光景,娘没有了,只有一匹老眼昏花的狗站在他面前。那人吓得不轻,转身就往外跑,在院子里与一匹扛着锄头的老马撞了一个满怀。他看到那匹老马嘴里叼着一根旱烟管,巴哒巴哒地抽着,一股股的白烟,从那两个粗大的鼻孔里,乌突乌突地往外冒。这人可吓毁了,刚想跳墙逃跑,就听到那匹老马提着自己的乳名喊:“这不是小宝吗?杂种,连你爹都不认识了!”那人知道是手里的虎须作怪,慌忙包裹起来,掖到不见天的地方,这才看到爹不是老马啦娘也不是老狗啦。 俺做梦都想得到这样一根虎须。咪呜咪呜。逢人俺就说虎须的故事,逢人俺就打听到哪里去才能弄到一根虎须。有人告诉俺说东北的大森林里可以弄到虎须,俺想去,但是俺又舍不得俺媳妇。要是有那样一根虎须,该有多么好啊!俺刚在街上支起肉架子,就看到一个大公猪,头戴着黑缎子瓜皮小帽,身穿着长袍马褂,手里托着一个画眉笼子,摇摇晃晃地来了。到了这里就喊:‘小甲,来两斤猪肉,秤高高的,要五花肉!”虽然俺看到的是一头大猪,但听他说话的声音知道他是李石斋李大老爷,是秀才的爹,街面上的人,识得好多文字,谁见了谁敬。谁要是敢不敬他,他就会撤腔拿调地说:“竖子不可教也!”可准会知道他的本相是一头大公猪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一头猪,只有俺知道他是一头猪。但如果俺说他是一头猪,他非用龙头拐棍把俺的头打破不可。猪还没走呢,一只大白鹅,用翅膀拐着个竹篮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到了俺的肉案子前,她斜着眼,跟俺有深仇大恨似地说:‘小甲,你这个黑了心肝的,昨天卖给俺的狗肉冻里,吃出了一个圆溜溜的指甲盖儿!你该不是把人肉当成狗肉卖吧?”她回过头对那头黑猪说,“听说了没有?前天夜里,郑家把童养媳妇活活地打死了。打得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真叫一个惨!”这只大白鹅刚刚说过屁话,转过头来对俺说:“给俺切上两斤干狗肉,换换口味。”俺心里想,你个臭娘们,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一只大屁股白鹅,该把你杀了做一盆鹅冻,省了你来胡访V\道。 ——要是有一根那样的虎须该有多么好哇,可是俺没有。 下大雨那天下午,何大叔坐在酒馆里喝酒——他尖嘴猴腮,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本相一定是只大马猴一一俺又对他说起虎须的事。俺说何大叔您见多识广,一定听说过虎须的事儿吧?您一定知道从哪里可以弄到一根虎须吧?他笑着说:”小甲啊小甲,你这个大膘子,你在这里卖肉,你老婆呢?”俺老婆去给她干爹钱大老爷送狗肉去了。何大叔说:“我看是送人肉去了。你老婆一身白肉,香着那!”何大叔您别开玩笑,俺家只卖猪肉和狗肉,怎么会卖人肉呢?再说钱大老爷又不是老虎,怎么会吃俺老婆的肉呢?如果他吃俺老婆的肉,俺老婆早就被他吃完了,可俺老婆活得好好的呢。何大叔怪笑着说:“钱大老爷不是白虎,他是青龙,但你老婆是一只白虎。”何大叔您更加胡说了,您又没有那样一根虎须,怎么能看到钱大老爷和俺老婆的本相?何大叔说:“大膘子啊,给我盛碗酒,我就告诉你到哪里去能弄到虎须。”俺慌忙给他盛了冒尖的一碗酒,催他快说。 他说:“你知道的,那是宝物,可以卖许多银子的。”俺要那虎须可不是为了卖的。俺是为了好玩,您想想看,拿着虎须,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些畜生穿衣戴帽说着人话,该有多么好玩。何大叔说:“你真想得一根虎须?”想,太想了,连做梦都想。何大叔说:“那么好吧,你给我切一盘熟狗肉来,我就告诉你。”何大叔,只要您告诉俺到哪里去能弄到虎须,俺把这条狗都给你吃了,一个铜板也不收。俺撕了一条狗腿给他,眼巴巴地盯着他。何大叔不紧不忙地啜着老酒,啃着狗肉,慢吞吞地说:“膘子,真想要虎须?”何大叔,酒也给您了,肉也给您了,您不告诉俺就是骗俺,俺回去就对俺老婆说,俺好欺负俺老婆可是不好欺负,俺老婆一歪小嘴就把你弄到衙门里去,小板子打腚啪啪地。何大叔听到俺把俺媳妇搬了出来,忙说:“小甲,好小甲,我这就告诉你,但你要赔咒发誓,不对任何人说是我告诉你的,尤其是不能对你的媳妇说是我告诉你的,否则,即便你得了虎须,也不会灵验。” 好好好,俺谁也不告诉,连老婆也不告诉。如果俺对人说了,就让俺老婆肚子痛。 何大叔说:“妈妈的个小甲,这算赌得什么咒?你老婆肚子痛与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俺老婆肚子一痛,俺的心就痛,俺老婆肚子痛俺难过得呜呜地哭呢!何大叔说:“好吧,我就对你说了吧!”他往街上瞧瞧,怕人听到似的。大雨下得哗哗的,屋檐上的水成了一道白帘子。俺催他快说,他说:“小心点儿好,要是让人听去,你就得不到宝了。”他隔着桌子探过身来,将热烘烘的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上,悄悄地说:“你媳妇天天到钱大老爷那里去,钱大老爷床上就铺着一张老虎皮,有了老虎皮,还愁弄不到一根虎须?记住,让你媳妇帮你弄一根弯弯曲曲的、颜色金黄的,那才是真正的宝须,别样的根本不灵呢!” 俺老婆送狗肉回来时,天黑得已经成墨汁了。你怎么才回来呢?她笑着说: “你这个大傻瓜,也不动脑子想想,俺要侍候着大老爷一口口吃完呢。再说,下雨阴天,天黑得早呢。你怎么还不点灯呢?”俺也不绣花,俺也不念书,点灯熬油干什么?她说:“好小甲,真会过日子。穷富不在一盏灯油上。何况咱们并不穷。干爹说了,从今年起,免了咱家的税银子了。你就放心地点上灯吧。”俺打火点燃了豆油灯,她用头上的钗子,把灯芯儿挑高,满屋子通明,过年一样。灯影里看去,她的脸红扑扑地,她的眼水汪汪地,刚喝了半斤老酒顶多这模样。你喝酒了吗?她说:“真是馋猫鼻子尖,干爹怕我回来时害冷,把个壶底子让给我喝了。这雨,下得可真正大,谁把天河漏了底子——你别回头,俺要换下湿衣服。”还换什么换呢? 钻被窝不就得了嘛!“好主意,”她嘻嘻笑着说,“谁敢说俺家小甲傻?俺家小甲精着呢。”她脱下衣裳,一件件扔到木盆里。白花花的身子,出水的大鳗鱼,打了一个挺上了炕,又打了一个挺钻进了被窝。俺也脱成个光腚猴子钻进了被窝。她把被子卷成简儿,说:“傻子,你别招惹我,忙了一天,我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俺不惹你,但是你要答应俺,给俺弄根虎须。她嘻嘻地笑着说:“傻子,我到那里去给你弄虎须?”今天有人对俺说你能弄到虎须。“谁说的?”你别管谁说的,反正俺要你给俺弄一根虎须。俺要一根弯弯曲曲、梢儿金黄的虎须。她的脸腾地红了,骂道:“这是哪个狗杂种说的?看我不剥了他的狗皮蒙个鼓!说,是哪个杂种调唆你?”你杀了俺俺也不能说,俺已经拿着你的肚子起过誓了,俺说如果俺说了就让你肚子痛。她摇摇头,说:“傻子啊,你娘是哄你玩呢,你也不想想,世上哪里会有这种事儿?”谁都可以哄俺,俺娘怎么会哄俺?俺想要根虎须,都想了半辈子啦,求求你,帮俺去弄一根吧!她气哼哼地说:“我到哪里去给你弄?还要那什么弯弯曲曲……傻子,你真是个大傻瓜!”人家说了,钱大老爷炕上就有一张老虎皮,有老虎皮自然就会有虎须。她叹了一口气,说:“小甲,小甲,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 求你啦,去帮俺弄根吧,你要不给俺去弄,俺就不让你去送狗肉了。人家说你是去送人肉呢。她咬牙切齿地说:“这又是谁说的?”你别管是谁说的,反正有人说了。 她说:“好吧,小甲,我给你去弄一根,你可以不粘我了吧?”俺咧开嘴,笑了。 第二天晚上,俺老婆真地帮俺把虎须弄来了。她把那根金黄的毛儿递到俺的手里,说:“拿好了,别让它飞了!”然后她就笑起来,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俺紧紧地攥着那根虎须,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盼了半辈子的宝贝就这么容易地到了手?俺仔细地端详着手里的宝物,果然是弯弯曲曲,毛梢儿金黄,跟何大叔说得一样。俺捏着它,感到手脖子麻麻酸酸的,宝沉得很呐!俺抬起头,对俺老婆说,让俺先看看你是个什么变的。她抿着嘴唇儿,笑着说:“看吧,看吧,看看俺是个凤凰还是个孔雀?”何大叔说你是个白虎呢!她的脸色顿时变了,怒骂道:“果然是这个老杂毛嚼蛆!赶明日非让干爹把他拘到衙门里,噼里啪啦二百大板,让他尝尝竹笋炒肉的滋味。” 俺紧紧地捏着虎须,借着明亮的灯火,不眨眼地盯着俺的老婆看。俺的心里乱打鼓,手脖子一个劲儿地哆嗦。天老爷啊天老爷,俺就要看到俺老婆的本相了。她会是个什么音生变的呢?是猪?是狗?是兔子?是羊?是狐狸?是刺猖?她是什么变的都可以,千万别是一条蛇。俺从小就怕蛇,长大后更怕蛇,踩到一条稻草绳子,俺都能离地蹦三尺。俺娘说过了,蛇最会变女人,好看的女人多数都是蛇变的。谁要是搂着蛇变的女人睡觉,迟早会被吸干脑髓。老天爷保佑吧,俺老婆无论是啥变的,哪怕是一只癞蛤蟆,哪怕是一只大壁虎,俺都不害怕,只要不是一条蛇就行。 如果她是一条蛇变成,俺就拾掇拾掇杀猪家什,夹着尾巴跑它娘的。俺一边毛驴打滚般地胡思乱想着,一边打量着俺老婆。俺老婆故意地把灯草剔得很大,灯火苗儿红成一朵石榴花儿,照得满屋子通亮。她的头发黑得发蓝,刚用豆油擦过似的。她的额头光亮,赛过白瓷花瓶的凸肚儿。她的眉毛弯儿弯儿的,正是两抹柳叶儿。她的鼻子白生生的,一节嫩藕雕成的。她的双眼水灵灵,黑葡萄泡在蛋清里。她的嘴巴有点大,嘴唇不抹自来红。两只嘴角往上翘,好比一只鲜菱角。任俺看得眼睛酸,也看不出俺老婆是个啥脱生。 俺老婆撇撇嘴角,连讽带刺地说:“看出来了没?说说看,俺是个啥变得?” 俺惶惑地摇摇头,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你。这宝贝,到了俺的手里,怎么就不灵了呢? 她伸出一根指头,戳着俺的头说:“你呀,鬼迷了心窍。你这一辈子,就毁在了一根毛上。你娘不过是随口给你讲了一个故事,你就拿着捧槌当了针啦。现在死心了吧?” 俺摇摇头,说,你说得不对,俺娘怎么会骗俺呢?这世上谁都会骗俺,惟有俺娘不会骗俺。 她说:“那你拿着虎须,为什么看不出我是个啥变的?我不用虎须也能看出你是一个啥变的——你是一头猪变的,一头大笨猪。” 俺知道她在转着圈子骂俺,不拿虎须,她是不可能看到俺的本相的。可俺拿着虎须为什么也看不到她的本相呢?这宝贝为什么就不灵验了呢?哦,坏了,何大叔说了,俺如果把他的名字说出来,宝贝就不灵验了。俺刚才可不是说漏了嘴,把他的名字说了出来!俺懊恼死了。真笨,俺就这样把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宝贝给糟蹋了。 俺捏着虎须发了呆,热辣辣的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 看到俺哭,俺老婆叹息一声,说:“傻子,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傻呢?”她折起身子,从俺手里抢去那根虎须,噗,一口气吹得无影无踪。俺的宝贝也——!俺哭叫起来。她搂着俺的脖子,哄着俺,说:“好啦,好啦,别傻了,让我抱着你好好地睡一觉吧。”俺挣扎着从她的怀里脱出来。俺的虎须,俺的虎须啊!俺伸开两只手,满炕上摸索着,寻找俺的虎须。俺的心里,一时恨透了她。你赔俺的宝贝!你赔!俺端起灯盏,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寻找。她呆呆地看着俺,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息。终于,她说:“别找了,在这里呢。”俺真是喜出望外,在哪里?在哪里?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一根弯弯曲曲毛梢儿金黄的虎须放在俺的手里,说:“仔细拿好了,再丢了可就不怨俺了!”俺紧紧地捏住了它,尽管不灵验,但还是宝贝。 可它为什么就不灵验了呢?再试试。俺又定住了眼,看着俺老婆,俺心里想,只要宝贝灵验,俺老婆是条蛇就是条蛇吧。但俺老婆还是俺老婆,啥也不是。 俺老婆说:“好傻子,你听我说,你娘讲的故事,俺娘也给俺讲过,她说,那虎须,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会灵验的,只有在紧急的关头它才会灵验呢。要不然,得了这宝贝不就麻烦了吗?到处都是畜生,你还怎么活下去?听话,把你的宝贝好好地藏起来,到了紧急的关头再拿出来,自然就会灵验。” 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会骗俺吧? 她点点头说:“你是我亲亲的丈夫,我怎么舍得骗你?” 俺相信了她的话,找了一块红布,把宝贝包好,用绳子捆了不知道多少道,然后将它塞进了墙缝里藏了起来。第三章 小甲傻话(二)莫言 俺爹真是厉害,愣是把钱大老爷差来的衙役给憋了回去。爹你不知道钱大老爷的厉害,俺可是知道他的厉害。东关油坊里小奎对着他的轿子吐了一口唾沫,就被两个街役用铁链子锁走了。半个月后,小奎的爹找了人作保,卖了二亩地,才把小奎赎出来。可小奎的两条腿,已经一条长一条短,走起路来一撇一撇的,脚尖在地上尽划白道道。大家都叫他洋人,说他的脚在地上划出的那些道道就是洋文。从那之后谁要是当着小奎一提钱大老爷,小奎就会口吐白沫昏倒。小奎知道了钱大老爷的厉害,现在别说让他对着钱大老爷的轿子吐唾沫,见到了轿子他就捂着脑袋逃跑。 爹,您今日这祸惹得有点大了。在别的事情上俺傻,但是在钱大老爷的事情上俺一点也不傻。尽管俺老婆是钱大老爷的干女儿,但他铁面无私,连俺那个不争气的老丈人都给抓了来,他怎么肯饶了你? 不过俺也看出来了,爹不是个善茬子。俺爹不是豆腐爹,俺爹是个金刚爹。俺爹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砍下的人头用车载用船装。俺爹和钱大老爷较起劲来,就好比是一场龙虎斗,看看你们谁能斗过谁吧。在今日这个危急的关头,俺突然地就想起了俺的那根虎须。其实俺从来也没敢把俺的宝贝忘记了。俺老婆说那就是俺的护身符儿,带上它就能逢凶化吉。俺急匆匆地跳上炕头,从墙缝里把那个红布包儿摸出来,一层层地揭开红布,看到了那根弯弯曲曲、毛梢儿金黄的虎须。把宝贝攥在手里,俺感到那根虎须在手里活动起来,一撅一撅的,好比一根蜜蜂的针,蜇着俺手心。 一条水桶那般粗细的白色大蛇,站在炕前,脑袋探过来,吐着紫色的信子,两片鲜红的嘴唇一开一合,竟然从那里发出了俺老婆的声音:“小甲,你想干什么?” 天老爷爷,明明知道俺怕蛇,可你偏偏让俺老婆是条蛇。俺老婆的本相竟然是一条大白蛇,俺跟她在一个炕上滚了十几年,竟然不知道她是一条蛇。白蛇传,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俺老婆当年唱戏时,就在戏里扮过白蛇,俺就是那个许仙啦。她怎么没把俺的脑髓吸去呢?俺老婆还不是一条完全的蛇,她只是生了一个蛇头,她有腿,有胳膊,身上还有两个奶子,头上还长着头发。但这也够让俺胆战心惊的啦。 扔掉烫手的火炭一样俺把那根虎须扔了。就这么一刹那的工夫,俺浑身就冒了大汗。 老婆冷冷地对着俺笑,由于俺刚刚看过她的本相,所以看到她的现相时突然感到陌生而害怕。那条肥滚滚的大白蛇,就藏在她的身体里,随时都会胀破那层薄薄的表皮显出原形。也许她已经知道俺看到了她的本相,所以她的脸上的笑容显得怪虚怪假。她问俺:“你看到了吗?我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呀?”突然,她的两只眼睛里射出了阴冷的光,那两只原本非常好看的眼睛变得又丑又恶,那正是两只蛇的眼睛啊! 俺拙笨地笑着,想掩盖住恐慌。俺的嘴唇不得劲儿,脸皮也麻酥酥的,肯定是让她嘴里喷出的毒气给熏的。俺结结巴巴地说,没看到……俺啥也没看到…… “你骗我,”她冷冷地说,“你一定看到了什么,”她的嘴里喷出一股腥冷的气味——正是蛇的气味——直扑到俺的脸上。 “老老实实地说吧,我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一些明亮的鳞片似的东西,在她的脸皮里闪烁着。俺绝对不能说实话,说实话害自家,平时俺傻,这会儿俺一点儿也不傻。俺啥也没看到,真的。“你骗不了我,小甲,你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你的脸都红了,汗都憋出来了。快点告诉我,我是个狐狸?还是个黄鼠狼?要不就是一条白鳝?”白鳝是白蛇的表姊妹,越来越近了,她是在设套套俺呢。俺可不上她的当,除非她自己说她自己是白蛇变的,俺不会说这样的傻话。如果俺说看到了她是一条白蛇变的,她马上就会显出原形,张开血盆大口把俺吞下去。不,她知道俺带着刀子,进了她的肚子就会把她的肚皮豁了,那样她也就活不成了。她会用她的那根比啄木鸟的嘴巴还要硬的信子,在俺的脑壳上钻出一个洞眼,然后她就把俺的脑子吸干了。吸干了俺的脑子后,紧接着她就会吸干俺的骨髓,然后再吸干俺的血,让俺变成一张皮,包着一堆糠骨头。你做梦去吧。 你用铁钳子也别想把俺的嘴巴撬开。俺娘早就告诉过俺,一问三不知,神仙治不得。 俺真的啥也没看到。她突然转变了严肃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随着她的大笑,她脸上的蛇相少了,人相多了,基本上是个人形了。她拖着软绵绵地身子朝外爬去,一边往外爬还一边回头说:“你把你的宝贝拿上,去看看你这个杀了四十四年人的爹是个什么畜生变的。我猜想着,他十有八九是一条毒蛇!”她又一次提到了蛇。 俺知道她是在贼喊抓贼,这种小把戏,如何能瞒了俺? 俺把宝贝塞进了墙缝。现在,俺后悔得了这宝。人还是少知道点事好,知道得越多越烦恼。尤其是不能知道人的本相,知道了人的本相就没法子过了。俺看到了俺老婆的本相,挺好的个老婆也就不是个老婆了。如果俺不知道她是个蛇变的,俺还敢有滋有味地搂着她困觉;知道了她是蛇变的,俺还怎么敢搂着她困觉?俺可不敢再把俺爹的本相看破,俺已经没有什么亲近人了,老婆成了一条蛇,就只剩下一个爹了。 俺藏好宝贝,来到厅堂。眼前的景象吓了俺一大跳。天老爷爷,有一条瘦骨伶什的黑豹子蹲在俺爹那把檀香木椅子上。豹子斜着眼睛看俺,那眼神是俺熟悉的。 俺知道了黑豹子就是俺爹的本相。豹子张开大口,奓煞着胡子对俺说:“儿子,你现在知道了吧?你爹是大清朝的首席刽子手,受到过当今皇太后的嘉奖,咱家这门手艺,不能失传啊!” 俺感到心凉肉跳,天老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俺娘给俺讲过的虎须故事里说,那个闯关东得了虎须的人,把虎须藏好后,看到的就是人的本相,爹也不是老马啦,娘也不是老狗了。可俺已经把虎须深藏在墙缝里了,怎么还是把个亲爹看成了一条黑豹子?俺想,一定是看花了眼,要不就是那宝气儿还沾在手上,继续地显灵。老婆是白蛇已经够俺受的了,再来一头豹子爹,俺的活路基本上就被培死了。 俺慌忙跑到院子里,打上一桶新鲜的井水,嚯浪嚯浪地洗手,洗眼,未了还把整个头扎进水桶里。今日早晨怪事连连,已经使俺的脑袋大了,俺把它浸到凉水里,希望它能小一点。 洗罢头脸重回厅堂,俺看到,紫檀木太师椅子上坐着的还是那头黑豹子,而不是俺的爹。它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俺,眼睛里有许多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它的毛茸茸的大头上,扣着一顶红缨子瓜皮小帽,两只长满了长毛的耳朵在帽子边上直竖着,显得十分地警惕。几十根铁针一样的胡须,在它的宽阔的嘴边往外奓煞着。它伸出带刺的大舌头,灵活地舔着腮帮子和鼻子,吧哒,吧哒,然后它张开大口,打了一个鲜红的哈欠。它身上穿着长袍子,袍子外边套着一件香色马褂。两只生着厚厚肉垫子的大爪子,从肥大的袍袖里伸出来,显得那么古怪、好玩,使俺既想哭又想笑。 那两只爪子,还十分灵活地捻着一串檀香木珠呢。 俺娘曾经对俺说过,老虎捻佛珠,假充善人,那么豹子捻佛珠呢? 俺慢慢地往后退着,说实话俺想跑。老婆是大白蛇,爹是黑豹子,这个家显然是不能住了。它们两个,无论哪个犯了野性,都够俺受的。即便他们念着往日的情分,舍不得吃俺,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俺伪装出一脸的笑容,生怕引起它们的怀疑。一旦引起它们的怀疑,俺就逃不脱了。那头黑豹子,虽然老得不轻,但它那两条叉开在太师椅子上的后腿,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充满了弹性,只要它往地上一蹬,起码还能蹿出一丈远。它的牙口虽然老了,可那两颗铁耙齿一样的长牙,轻轻地一小咬,就能断了俺的咽喉。就算俺使出吃奶的劲儿逃脱了老豹子的追击,那条大白蛇也不会放过俺。俺娘说过,成了精的蛇,就是半条龙。行起来一溜风响,比骏马还要快。俺娘说她亲眼看到过一条胳膊那样粗、扁担那样长的大蛇在野草中追赶一头小鹿。小鹿连蹦带蹿,箭一样快。蛇呢?前半截身子擎起来,所到之处,野草纷纷地向两边倒去,还带着哗哗地风响。未了是大蛇一口就把那头小鹿给吞了。俺老婆有水桶那般粗呢,她的道行比那条吞小鹿的蛇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呢。俺即使跑得比野兔子还要快,也比不过她腾云驾雾。 “小甲,你要到哪里去?”一个阴沉的声音在俺的身后响起。俺回头看到,黑豹子把身体从檀木椅子上欠起来。它的两条前腿按着椅子的扶手,两条后腿紧蹬着青砖地面,目光炯炯地盯着俺。天老爷爷,它老人家已经摆好了往前蹿跳的姿势,这一下子要是蹿出去,最不济也要到院子中央。小甲,小甲,千万别慌。俺叮嘱着自己,鼓舞着勇气,嘿嘿地笑着说,爹,俺去把那头猪拾掇拾摄,猪肉要趁新鲜卖,既压秤,又好看……豹子冷笑着说:“我的儿子,你就准备着改行吧,同样是个杀字,杀猪下三滥,杀人上九流。”俺继续倒退着,说:爹,您说得对,从今以后,俺不杀猪了,俺跟着您学杀人……这时,白蛇猛地把头扬起来,白花花的脖子上镶着铜钱般大的鳞片,银光闪闪,吓死活人。“咯咯咯咯咯……”一大串母鸡下蛋般的笑声,从她的大嘴里喷出来。俺听到她说:“小甲,看清了没有?你爹是什么畜生脱生的?是狼?是虎?还是毒蛇?”俺看到她的带鳞的脖子飞快地往上延长着,她身上的红褂子绿裤子如彩色的蛇皮往下褪去。她嘴里黑红的信子,几乎就要触到俺的眼睛了。娘啊,俺惊慌失措,猛地往后一跳——嘭!俺的耳朵里一声巨响,眼前金星乱冒——娘啊!俺口吐白沫子昏了过去……事后,俺老婆说俺犯了羊角疯,放屁,俺根本就没有羊角疯怎么可能犯了羊角疯?俺分明是让她吓得节节后退,后脑勺子撞到了门框,门框上正好有一个大钉子,钉子扎进了俺的头,把俺活活地痛昏了。 俺听到好远好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呼唤俺:“小甲……小甲……”这声音不知是俺娘的,还是俺老婆的。俺感到脑袋痛得要命,想把眼睛睁开,但眼皮子让胶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俺闻到了一股子香气,紧接着又闻到了一股揉烂了青草的味道,紧接着又是煮熟了猪肠子的臭烘烘的气味。那个声音还在执著地叫唤着俺: “小甲啊小甲……”忽然,一股清凉,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俺脑袋猛地清醒了。 俺睁开眼,先是看到了一片飞舞的五颜六色,仿佛天上的彩虹。紧接着俺就看到了耀眼的阳光,和那张几乎贴到俺的脸上的粉团般的大脸。那是俺老婆的脸。俺听到她说:“小甲,你把俺吓死了啊!”俺感到她的手上全是汗水。她使劲儿地拉俺,终于拖泥带水地把俺从地上拉起来。俺晃晃脑袋,问:俺这是在哪里呢?她回答道:“傻瓜,你还能在哪里?在家里。”在家里,俺痛苦地皱着眉头,突然地把一切都想了起来。老天爷,俺不要那根虎须了,俺不要了。俺要把它扔到火里烧掉。 她冷冷地一笑,把嘴贴近了俺的耳朵,低声说:“大傻瓜,你以为那真是一根老虎须?那是我身上的一根毛!”俺摇摇头,头痛,头痛得厉害,不对,不对,你身上怎么会有那样的毛?即便是你身上的毛,可俺拿着它还是看到了你的本相。俺不拿它时还看到了爹的本相。她好奇地问:“那你说,你看到俺是个啥?”俺看着她那张又白又嫩的大脸,看着她的胳膊和腿,望望坐在椅子上人模狗样的爹,真好比大梦初醒一样。俺也许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是一条蛇,梦见了爹是一匹黑豹子。她古怪地笑着说:“也许我真是一条蛇?我其实就是一条蛇!”她的脸突然地拉长了,眼睛也变绿了。“我要真是一条蛇,”她恶狠狠地说,“我就要钻到你的肚子里去!” 她的脸越拉越长,眼睛越变越绿,脖子上那些闪闪烁烁的鳞片又出现了。俺急忙捂住眼睛,大叫:你不是,你不是蛇,你是人。第三章 小甲傻话(三)莫言 这时,俺家的大门被猛烈地推开了。 俺看到刚刚被俺爹蹶走了的那两个衙役,竟变成了两个穿衣戴帽的灰狼,手扶着腰刀柄儿,站在大门两侧。俺吓昏了头,急忙闭起眼睛,想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从梦境中救出来,等俺睁开眼时,看到他们的脸基本上是街役的脸了,但他们手上生着灰色的长毛,手指弯曲赛过铁钩。俺悲哀地知道了,俺老婆身上的毛比那根通灵的虎须还要厉害。那根虎须也只有你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时它才发挥神力,但俺老婆身上的毛,只要你一沾手,它的魔力就死死地缠上了你,不管你是攥着它还是扔了它,不管是你记着它还是忘了它。 两个狼衙役推开俺家的大门站在两侧之后,一顶四人大轿已经稳稳地降落在俺家大门前的青石大街上。四个轿夫——他们的本相显然是驴,长长的耳朵虽然隐藏在高高的筒子帽里,但那夸张的轮廓依稀可见——用亮晶晶的前蹄扶着轿杆,嘴角挂着白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样子是他们一路奔跑而来,套在蹄子上的靴子,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那个姓刁的刑名师爷,人称刁老夫子的——他的本相是一只尖嘴的大刺猬——用粉红色的前爪,抓起一角轿帘掀开。俺认出了这是钱大老爷的轿子。小奎就是对着这顶轿子吐了一口唾沫,招来了大祸。俺知道,即将从轿子里钻出来的就是高密县令钱丁钱大老爷,当然也是俺老婆的干爹。照理说俺老婆的干爹也就是俺的干爹,俺想跟着俺老婆去拜见干爹,可是她杀死也不肯答应。说良心话钱大老爷对俺家不薄,他已经免了俺家好几年的银子。但他不该为了一口唾沫打折了小奎的腿,小奎是俺的好朋友。小奎说小甲你这个傻子,钱大老爷送给你一顶绿帽子你怎么不戴上呢?俺回家问俺老婆:老婆老婆,小奎说钱大老爷送给俺一顶绿帽子,是顶啥样的绿帽子?你咋不给俺看看呢?她骂我:“傻子,小奎是个坏种,不许你再去找他玩儿,如果你再敢去找他,我就不搂着你困觉啦!”隔了不到三天小奎的腿就让衙役们打断了。为了一口唾沫就打断人家一条腿,您钱大老爷也狠了点,今日您送上门来了,俺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畜生变过来的。 俺看到,一只柳斗那样大的白色虎头从轿子里探了出来。天哪,原来钱大老爷是一只白虎精转世。怪不得俺娘对俺说,皇帝爷是真龙转世,大官都是老虎转世。 白老虎头上戴着蓝顶子官帽,身穿红色官袍,胸前绣着一对白色的怪鸟,说鸡不是鸡,说鸭不是鸭。他的身体比俺爹的身体魁梧,他是一只胖老虎,俺爹是一只瘦豹子。他是白面团,俺爹是黑焦炭。他下了轿,摇摇晃晃地进了俺家的大门。老虎走路,迈着方步。老刺猬抢在老虎的前面,跑进了俺家的院子,大声地通报:“县台大老爷驾到!” 老虎与俺碰了个照面,对着俺一龇牙,吓得俺一闭眼。俺听到他说:“你就是赵小甲吧?”俺急忙虾腰回答:是,是,小的是赵小甲。 他趁着俺虾腰的工夫把本相掩饰了大半,只余着一根尾巴梢子从袍子后边露出来,拖落在地上,沾上了不少污泥浊水。俺心中暗想:老虎,俺家院子里的泥水混着猪血狗屎,待会儿非把苍蝇招到您的尾巴上不可。俺还没想完呢,那些趴在墙上歇息的苍蝇们就一哄而起,呜呜呀呀地抢过来。它们不但落在了大老爷的尾巴上;它们还落在了大老爷的帽子上、袖子上、领子上。大老爷和善地对俺说:“小甲,进去。”通报一下,就说本县求见。” 俺说,请大老爷自己进去吧,俺爹咬人呢。 刑名师爷收了他的刺猖本相,横眉立目地说:“大胆小甲,敢不听老爷的招呼! 快快进去,把你爹唤出来!” 钱大老爷抬手止住了师爷的怒吼,弯着腰钻进了俺家的厅堂。俺急忙尾随在后,想看看虎豹相见那一霎是个什么情景。俺巴望着他们一见面就成仇敌,呜呜地低鸣着,竖起脖子上的毛,眼睛里放出绿光,龇出雪白的牙。白虎盯着黑豹,黑豹也盯着白虎。白虎绕着黑豹转圈,黑豹也绕着白虎转圈;谁也不肯示弱。俺娘说过,大凡野兽对阵,总是要吹胡子瞪眼龇牙咧嘴使威风,首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只要有一方怯了,闭了威,耷拉耳朵夹尾巴,目光低了,胜方胡乱咬几口也就拉倒了。就怕双方都硬撑着,谁也不肯闭威,那就免不了一场恶战。不战不好看,恶战才好看。 俺盼望着俺爹能与钱大老爷虎豹相争,互不相让。俺看到,他们互相绕着转圈子,越转越快,越转越猛,爹转成一股黑烟,钱大老爷转成一股白烟,从厅堂转到庭院,从庭院转到大街,转转转,转得俺头晕眼花,身体转成陀螺,他们最后转到了一起,黑里有了白,滚成了一个蛋;白里有了黑,拧成了一条绳。他们从院子东滚到了院子西,从院子南滚到了院子北。一会儿滚上房,一会儿滚下井。突然呜嗷一声叫,山呼海啸,兔子交配,终于天定地定。俺看到,一只白虎,一只黑豹,相距半丈远,各自狗坐着,伸出大舌头,舔着肩上的伤口。这一场虎豹大战,看得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胆战心惊,浑身冒汗。但它们没分出胜负。在它们咬成一团时,俺很想帮俺的豹子爹爹一把,但根本就插不上手。 钱大老爷恶狠狠地看着俺爹,脸皮上挂着一丝轻蔑的笑容。俺爹脸皮上挂着轻蔑的笑容,恶狠狠地盯着钱大老爷。俺爹根本就不把这个将小奎打了个半死的知县看在眼里,俺爹真豹、真驴、真牛。这两个人的目光相交,活活就是刀剑交锋。噼噼啪啪,火星子乱溅。火星子溅到俺脸上,烫起了几个大燎泡。他们的目光胶着了一会,谁也不肯撤光。俺的心简直是提到了嗓子眼里,一张口就会蹦出来,落地就变成野兔子,撅着尾巴跑掉,跑出院子,跑上大街,狗追它,它快跑,跑到南坡啃青草。什么草,酥油草,吃得饱,吃得好,吃多了,长肥膘,再回来,俺的胸膛里盛不了。俺看到它们的肌肉都绷紧了,藏在肉掌里的趾爪都悄悄地张开了。它们随时都会扑到一起,咬成一个蛋。在这危急的关头,俺老婆香气扑鼻地从里屋走出来。 她脸上的笑容是玫瑰花瓣,层层瓣瓣瓣瓣层层地往外扩张着。她的小腰扭啊扭,扭成了一股绳。她的本相在俺的眼前闪烁了一下就隐藏在她的又白又嫩的又香又甜的皮肉里了。俺老婆装模作样地跪在地上,用比蜜还要甜、比醋还要酸的声音说: “民女孙眉娘叩见县台大老爷!” 俺老婆这一跪,刷地就泻了钱大老爷的底气。他的目光偏转,学着伤风的山羊一样地咳嗽: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分明是假装咳嗽,俺虽然傻,但也能看得出来。他侧眼看着俺老婆的脸,不敢正眼看,不敢停留地看,目光蚂炸,跳来跳去,嘭嘭地撞到墙上。他的脸可怜巴巴地抽搐着,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 他连声不迭地说:“免礼免礼,平身平身。”俺老婆站了起来,说:“听说大老爷把俺爹抓进了大牢,在洋人那里讨了个大赏,俺准备了黄酒狗肉,正准备给大老爷去贺喜呢!” 钱大老爷子笑了几声,问了半天才回腔道:“本官食朝廷俸禄,岂敢不尽职尽责?” 俺老婆浪笑一阵,毫不顾忌地上前揪了揪钱大老爷的黑胡子,捋了捋钱大老爷的粗辫子——俺娘怎么没给俺生出一条粗大的辫子呢——又无法无天地走到檀木椅子后边,揪了揪俺爹的小辫子。 她说:“你们俩,一个是俺的干爹,一个是俺的公爹。干爹抓了俺的亲爹,又要让俺的公爹去杀俺的亲爹。干爹公爹,俺亲爹的命就掌握在你们两个手里了!” 俺老婆说完了这些疯话,就跑到墙角上哇哇地干呕起来。俺心痛老婆,羞答答地上前,去给她捶背。俺说老婆,你是不是让他们给气病了?她直起腰,眼睛里汪着泪水,怒冲冲地说:“傻子,你还好意思问我?老娘给你们家怀上了传宗接代的孽种啦!” 俺老婆嘴里骂着俺,眼睛却看着钱大老爷。俺爹的眼睛仰望着屋顶,大概是在寻找那只经常出现的胖大的壁虎。钱大老爷的屁股很不自在地扭动起来,憋了一肚子稀屎的小男孩都是这个样子。俺看到汗水从他的头发里流出来。刁师爷上前,打了一个躬,说:“老爷,先办公事吧,袁大人还在公堂上等着回话呢!” 钱大老爷抬起袍袖沾沾脸上的汗水,捋捋被俺老婆揪乱了的胡须,又学着山羊咳嗽了一阵,然后,青着脸,极不情愿地给俺爹做了一个长揖,道:“如果下官没有认错,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赵甲赵姥姥了。” 俺爹手捧着那串檀香佛珠站起来,骄傲地说:“小民赵甲,因有当今皇太后亲自赏赐的檀香佛珠在手,恕小民就不给父母官下跪了。” 说完话,俺爹就把那串看上去比铁链子还要重的檀香木佛珠高高地举起来,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钱大老爷退后一步,双腿并拢,理顺了马蹄袖子,一甩,屈膝跪倒,额头触地,用哭咧咧的声音说:“臣高密县令钱丁敬祝皇太后万寿元疆!” 钱大老爷敬祝完毕,爬起来,说:“非是下官敢来劳动姥姥玉趾,实是山东巡抚袁大人有请。” 俺爹不理钱大老爷的话茬儿,双手捻动着佛珠,眼睛望着屋笆上那只壁虎,说: “县台大老爷,小民臀下这把檀香木椅子,是当今皇上赏给小民的,按照官场的规矩,应该是见物如见君的!” 钱大老爷的脸色,顿时变得比紫檀木还要深沉。看起来他有满腔怒火,但又强压着不敢发作。俺感到爹太那个了一点,让大老爷对着您下了一次跪,就已经颠倒了乾坤,混淆了官民。怎么好让他给您二次下跪呢?爹您见好就收吧。俺娘说过: 皇帝爷官大,但远在天边;县太爷官小,但近在眼前。他随便找个茬子就够咱爷们喝一壶了。爹,钱大老爷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俺已经对您说过了俺的好朋友小奎对着他的轿子吐了一口唾沫就让他把腿打断的事了。 钱大老爷眼珠子一转,冷冷地问:“这把椅子,皇上何时何地坐过?” 俺爹说:“己亥年腊月十八日,在大内仁寿宫,皇太后听李大总管汇报了俺的事迹后,开恩破例接见小民。太后赏给了小民一串佛珠,让小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后太后让俺向皇上讨赏。皇上站起来,说,朕没有什么东西赏给你,如果你不嫌沉重,就把这把椅子搬走吧。” 钱大老爷阴沉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冷笑,说:“下官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但多少也念过几本典籍——古今中外,没有哪一个皇帝,肯把自己的座位,拱手让给别人——更别说赏给一个刽子手!赵姥姥,您这谎撒得也忒野了点吧?你的胆子似乎也忒大了点吧?您怎么不说,皇上把大清的三百年基业、十万里江山也赏给你了呢? 您在刑部操刀多年,按说也应该知道了一些国家的律典,下官请教,这矫传圣旨,伪指圣物,把谣言造到皇太后和皇帝头上,按律该治何罪?是凌迟呢还是腰斩?是灭门呢还是夷族?” 俺的个爹,大清早晨没来由地瞎狂,这不,把祸惹大了不是?吓得俺丢魂落魄,急忙下跪求饶。俺说钱大老爷俺爹得罪了你,你把他剁了喂狗也是他罪有应得,可俺两口子没招您没惹您,您手下留情,不要灭了俺的门,您要是灭了俺的门,谁给您去送肉送酒?再说,俺老婆刚刚说过她已经怀了孩子,要灭门也得等她生了孩子再灭是不是? 刁师爷抢白道:“赵小甲,你好生糊涂,既然是灭门,就是要斩草除根,杀你家一个人芽儿不剩,难道还会给你留下个儿子传种接代?” 俺爹走到俺的跟前,踢了俺一脚,骂道:“滚起来,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没事的时候还挺孝顺,怎么一到了紧要关头,就成了这个窝囊样子?”骂完俺,爹转身对着钱大老爷说,“县台大老爷,您既然怀疑俺造谣蒙世,何不进京问问皇太后与皇上?如果嫌山高路远,不妨回行问问袁大人,他老人家应该认识这把椅子。” 俺爹的话绵里藏针,把钱大老爷给震唬住了。他闭着眼,叹息一声;睁开眼,道:“罢了,下官见识短浅,让赵姥姥见笑了!”钱大老爷双手抱拳,给俺爹作了一个揖,然后,他又一次放下马蹄袖,苦瓜着脸,甩响马蹄袖,扑通下了跪,对着那把椅子,叩了一个响头,大声吼叫着,骂街一样:“臣高密县令钱丁敬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俺爹那两只捻动着佛珠的小手颤抖不止,掩盖不住的得意之色从他的眼神里泄露出来。 钱大老爷站起来,微笑着说:“赵姥姥,还有没有御赐的宝贝了?下官跪一次是跪,跪两次是跪,三次四次还是跪。” 俺爹笑道:“大老爷,怨不得小民,这是朝廷的规矩。” 钱大老爷道:“既然没了,那么,就请赵姥姥跟下官走一趟吧,袁大人和克罗德总督还在县衙恭候呢!” 俺爹道:“敢请大老爷吩咐两个人把这椅子抬上,俺想让袁大人辨辨真假。” 钱大老爷犹豫了片刻,然后一挥手,说:“好吧,来人呐!” 那两个狼变的衙役抬着俺爹的龙椅,尾随着并膀前进的俺爹和钱大老爷,出了俺家的院门。俺老婆在院子里哇哇地大呕,一边呕一边大声地哭喊:“亲爹啊,您好好地活着啊,闺女已经给您怀上外甥了啊!”俺看到,钱大老爷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在,俺爹的脸上却愈加显示出骄傲自大的神色。在轿子前面,钱大老爷和俺爹客客气气地推让着,如两个级别相当的官员,似两个互敬互爱的朋友。最后,他们谁也没有上轿,两个衙役便把那张龙椅往轿子里塞,塞不进去,只好反扣在轿杆上抬着。俺爹把佛珠放在了轿子里,从轿子里抽回身体。轿帘落下,挡住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俺爹空着两只小白手,得意非凡地看着钱大老爷。钱大老爷怪笑一声,飞快地抬起手,扇过去一巴掌,正中了俺爹的腮帮子,叭唧一声脆响,摔死一只癞蛤蟆的声音。俺爹猝不及防,在大街上转圈子,刚刚站稳,钱大老爷又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更狠,把俺爹打得侧歪着倒地。俺爹给打懵了,眼神迷迷瞪瞪地,坐在地上。俺爹一低头,吐出了一口血,血里还有牙。钱大老爷说: “走!” 轿夫起轿,飞快地跑。两个行役,把俺爹拉起来,每人架着一条胳膊,拖一条死狗那样。钱大老爷昂首挺胸,走在前头,很有雄姿,是个刚从母鸡身上下来的大公鸡。由于不低头看路,他的脚被砖头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抢屎,幸好被刁师爷搀住。但在这个手忙脚乱的过程中,钱大老爷头上的官帽子落了地,急忙捡起来,扣在头上,扣歪了,扶正。钱大老爷跟着轿子,刁师爷跟着钱大老爷,两个街役拖着俺爹,俺爹拖着自己的腿,跟着刁师爷,一群大胆的孩子跟着俺爹的腿,一行十几个人,磕磕绊绊地朝县衙方向去了。 俺的眼睛里冒出了眼泪,心里后悔刚才没扑上去跟钱丁拼命。怪不得爹骂俺平时是个孝子,到了危急关头是块窝囊废。俺应该一棍子打断他的腿,俺应该一刀子捅破他的肚子……俺抄起一把大刀跑出院子,走在大街上,想去追赶钱丁的轿子,但一个好奇心把俺吸引住了。俺跟着一群苍蝇,找到了俺爹吐出的那团东西。果然是牙,两颗,都是后槽牙。俺用刀尖拨弄着那两颗牙玩了一会,心中挺难过,流了两滴泪。然后俺站起来,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高声地骂:操你的妈——低声地说:钱丁!第四章 钱丁恨声(一)莫言 夫人,请坐,烫酒烧菜的粗活,何劳你亲自动手?这话余对你说过了一千遍,可你当成了耳旁风。请坐,夫人,你我夫妇,今日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不要怕醉酒,不要怕酒后吐真言。漫道这庭院深深,密室隔音,即便在茶寮酒肆,面对着大庭广众,余也要畅所欲言,一吐为快。夫人,你是大清重臣之后,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你外祖父曾国藩为挽救大清危局,殚精竭虑,惨淡经营,鞠躬尽瘁,为国尽忠,真可谓挽狂澜于既倒,做砥柱立中流。没有你们老曾家,大清朝早就完了,用不了拖到今天。来,夫人,咱们干了这杯。你不要以为余醉了,余没醉,余多么想醉,但酒只能醉余的肉体,醉不了余的灵魂。夫人,不瞒你说,也瞒不了你说,这大清的气数,已经到了尽头。太后擅权,皇帝傀儡,雄鸡孵卵,雌鸡司晨,阴阳颠倒,黑白混淆,小人得志,妖术横行——这样的朝廷,不完蛋才是咄咄怪事!夫人,你让余痛快地说一次吧,否则余就要憋死了!大清朝啊,你这摇摇欲坠的大厦,要倒你就趁早倒了吧,要亡你就痛痛快快地亡了吧!何必这样不死不活、不阴不阳地硬撑着。夫人,你不要堵余的嘴,不要夺余的酒,你让余喝个痛快,说个痛快!至尊至贵的皇太后,承天启运的大皇帝,你们是万乘之尊啊,竟然不顾身份,堂而皇之地召见一个刽子手。刽子手是什么?是连下九流都入不了的人渣!余等这些为臣的,宵衣旰食,勤谨办事,但要一睹龙颜,也如同石破天惊。可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竟然得到了你们的隆重召见。太后赐珠,皇帝赏椅,就差给他加官晋爵、封妻荫子了。夫人,你外祖父国藩公运筹帷幄,指挥三军,南征北战,汗马劳顿,皇上也没赏他一把龙椅是不是?你外叔祖国荃公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太后也没赏他一串佛珠是不是?可他们却把龙椅和佛珠赏给了一个猪狗不如的刽子手!这畜生依仗着皇上和太后的赏赐,妄自做大,硬逼着余给那把椅子和那串佛珠——也是给他——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余虽然官微人轻,但也是堂堂正正的两榜进士,正五品的国家官员,受此奇耻大辱,怎不让余怒火填膺!你还说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大谋可言?街上谣言纷纷,说八国联军已经兵临城下,皇太后和皇帝不日即将弃都西逃,大清王朝,已经危在旦夕。在这样的时刻,余还忍什么?!余不忍啦!余要眶眦必报!夫人,那畜生把龙椅和佛珠刚刚放进轿子,余就对准了他那张瘦巴巴的狗脸,狠狠地抽了两个耳光!痛快!每一个耳光都是十分地响亮。那畜生一低头,吐出了两颗染血的狗牙。余的手,至今还隐隐作痛。痛快啊!请给余斟酒,夫人。 那畜生,被余两巴掌打得威风扫地,宛如一条夹着尾巴的癞皮狗。但余看得出来,他心里不服气,他心里很不服气呐,那两只深陷在眼眶里的、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闪烁着碧绿的光芒,如两团燃烧的鬼火。但这畜生,的确不是个尿包软蛋,在仪门之外,余问他:赵姥姥,感觉怎么样啊?你猜他说什么?这畜生,竟然嘻嘻一笑,说:“大老爷打得好,有朝一日,俺会报答您的。”余说,没有你要的那个‘有朝一日’,余吞金,悬梁,服毒,自刎,也不会落到你的手里!他说:“只怕到了那时候就由不得大老爷了!”他还说,“大老爷,这样的例子很多。” 是的,夫人,你说得很对,打了他,玷污了余的手。余堂堂知县,朝廷命官,犯不着跟这种小人斗气,他是个什么东西?猪?猪也比他富态;狗?狗也比他高贵。 但余有什么法子?袁大人指名要去请他,官大一级压死人,余只能派人去请,派人去请请不来,余只好亲自出马。看得出来,在袁大人眼里,余这个高密知县,还不如一个刽子手值钱。 在大堂外边,余一把抓住了那畜生的手——那畜生的手热如火炭,柔如面团,果然是与众不同——余想把他拉进大堂,装出一副亲热模样,让这畜生有苦难言。 但这畜生轻轻一挣就脱出了他的手。他望着余诡秘一笑,不知道肚子里又在酝酿什么诡计。他钻进轿去,将那串佛珠套在脖子上,将那把沉重的檀香木椅子,四腿朝天顶在头上。这个似乎弱不禁风的狗东西,竟然能顶得起那把沉重的木椅子。这畜生顶着他的护身符晃晃荡荡地进了大堂。余颇为尴尬地跟随在他的后边。余看到大堂之上,与胶澳总督克罗德并肩而坐的袁世凯大人满面惊诧。克罗德那个杂种挤眉弄眼一脸怪相。 那畜生顶着椅子跪在大堂正中,朗声道:“原刑部大堂刽子手蒙皇太后恩准退休还乡养老小民赵甲叩见大人!” 袁大人慌忙站起来,离座,腆着福肚,小跑步下堂,到了那畜生面前,伸手去搬那沉重的木椅子。那椅子太重了,袁大人搬不起来。余一看不好,急忙向前,帮袁大人将那把椅子从那畜生头上抬下,并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安放在大堂正中。 袁大人抖袍甩袖,双手去冠,跪地磕头,道:“臣山东巡抚袁世凯敬祝皇上皇太后万寿无疆!”余感到如雷击顶,木在一边。待袁大人行礼完毕,才猛然觉悟,自己已经犯下了冒犯天威的大罪。于是仓皇跪下,对着那畜生和他的椅子、佛珠,再行那三跪九叩大礼。大堂上的冷砖头,碰得余额头上鼓起了肿包。余对着椅子磕头时,克罗德那杂种,与身边的翻译交头接耳,那张瘦长的羊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大清朝啊,你的本事就是作践自己的官员,而对那些洋人,却是一味地迎合。克罗德这个杂种与余屡屡摩擦,估计他在袁大人面前,不会说余一句好话,听天由命吧,杂种们,但不管怎么说,孙丙是余帮你们抓起来的。 那畜生跪在地上还不肯起来,袁大人亲自拉他他还是不起来。余知道坏事来了,这个畜生要报那两个耳光之仇啦。果然,他从脖子上摘下那串佛珠,双手托着,说: “请大人为小民做主!” 袁大人哼了一声,盯了余一眼,道:“请讲吧!” 那畜生说:“钱大老爷说小人撒谎造谣。” 袁大人问:“他说你撒的什么谎,造的什么谣?” “他说这龙椅和佛珠是民间寻常之物,他说小人是欺世盗名!” 袁大人瞪余一眼,道:“孤陋寡闻!” 余辩解道:“大人,卑职以为,礼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皇上皇太后万乘之尊,怎么会召见一个刽子手,并且还赏赐了这些贵重物品,因此卑职心存疑惑。” 袁大人道:“尔见识短浅,食古不化。当今皇上皇太后,顺应潮流,励精图治。 爱民如子,体恤下情。犹如阳光,普照万物。大树小草,均沾光泽。尔心胸偏狭,小肚鸡肠。墨守成规,少见多怪。” 那畜生又道:“钱大老爷还打落了小民两颗牙齿。” 袁大人拍案而起,怒道:“赵姥姥是刑部大堂狱押司的三朝元老,为国家执刑多年,技艺精湛,贡献殊多,连皇上皇太后都褒奖有加,尔一个小小县令,竟敢打落他的牙齿,你的心中还有皇上皇太后吗?” 余浑身麻木,如被电击,冷汗涔涔,浸透衣衫,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磕头求饶:“卑职鼠目寸光,器量狭小,得罪姥姥,冒犯天威,罪该万死,还望大人饶恕!” 袁大人呻吟半晌,道:“尔目无朝廷,辱打子民,本当严惩,但念你协助克罗德总督,生擒了匪首孙丙,功劳不小,就将功折罪了吧!” 余磕头不止,道:“谢大人恩典……” 袁大人道:“俗言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平白无辜,打落人家两颗牙齿,就这样饶了你,只怕赵姥姥不服——这样吧,你给赵姥姥磕两个头,然后再拿出二十两银子,给赵姥姥补牙。” 夫人,你现在知道了,余今天受到了多么深重的侮辱。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余将心一横,扑地跪倒,心肺欲裂,双眼沁血,给那畜生磕了两个头…… 那个畜生,笑眯眯地接受了余的大礼,竟然恬不知耻地说:“钱大老爷,小民家贫如洗,等米下锅,那二十两银子,还望大人尽快交割。” 他的话,竟逗得袁大人哈哈大笑。袁世凯,袁大人,你这个混蛋,竟然当着洋人的面,与一个刽子手联手侮辱下属。余是皇皇两榜进士,堂堂朝廷命官,袁大人,你这样侮辱斯文,难道不怕伤了天下官员的心?看起来你们连手侮辱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高密县令,实际上你们侮辱的是大清朝的尊严。那个黄脸的翻译,早将堂上堂下的对话,翻给了克罗德,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笑得比袁大人还要响亮。夫人啊,你丈夫今天被人当猴儿耍了。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夫人,你让余喝吧,你让余醉死方休。袁大人啊,您难道不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的道理吗?夫人放心,余不会自杀。余的这条性命,迟早是要殉给这大清朝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畜生得到了袁大人的默许,坐在那张紫檀木椅子上,得意洋洋。余站立堂侧,如一个皂班衙役。余的心中倒海翻江,一股股热血直冲头脑。余感到两耳轰鸣,双手发胀,恨不得扑上去扼住那畜生的咽喉。但是余不敢,余知道自己是个孱头。余缩着脖子,耸着肩膀,努力地挤出一脸笑容。余是一个没脸没皮没羞没躁的小丑啊,夫人!为夫的忍耐力,算得上是天下第一了啊,夫人! 袁大人问那畜生:“赵姥姥,天津一别,倏忽已近年了吧?” “八个月,大人。”那畜生道。 袁大人说:“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 那畜生道:“小民不知道,大人。” 袁大人道:“你知道皇太后为什么召见你吗?” 那畜生道:“小民听李大总管说,是袁大人在太后面前说了小人的好话。” “咱们俩真是有缘分哪!”袁大人说。 “小人没齿不忘大人的恩德。”那畜生起身,给袁大人叩了一个头,然后又坐回到他的椅子上。 袁大人道:“今日请你来,是要你再替本官——当然也是替朝廷——干一次活儿。” 那畜生说:“不知大人要小的干什么活儿?” 袁大人笑道:“你他娘的一个刽子手还会干什么活儿?” 那畜生道:“不瞒大人说,小的在天津执刑之后,手腕子就得了病,已经拿不动刀子了。” 袁大人冷笑道:“连龙椅都拿得动,怎么就拿不动把刀子呢?莫不是太后召见了一次,你真的立地成了佛?” 那畜生从龙椅上滑下来,跪在地上,道:“大人,小的不敢,小的是猪狗一样的东西,永远也成不了佛。” 袁大人冷笑道:“你要能成了佛,连乌龟王八也就成了佛!” 那畜生道:“大人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