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人道:“知道孙丙造反的事吗?” 那畜生道:“小的还乡之后,一直闭门不出,外边的事儿一概不知道。” 袁大人道:“听说孙丙是你的儿女亲家?” 那畜生道:‘小的在京城当差,几十年没有还乡,这门亲事是小人的亡妻操持着办的。” 袁大人道:“孙丙纠合拳匪,聚众造反,酿成列国争端,给皇上和皇太后添了无穷的麻烦,按照大清的律令,他这罪,是不是要株连九族啊?” 那畜生道:“小的只管接牌执刑,不通律令。” 袁大人道:“按律你也在九族之内。” 那畜生道:“小的还乡半年,的确连孙丙的面都没见过。” 袁大人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自去岁以来,拳匪骚乱,仇教灭洋,引起国际争端,酿成弥天大祸,现北京已被列强包围,形势万分危急。孙丙虽然被擒,但其余党,还在四乡蠢蠢欲动。东省民风,向称剽悍,高密一县,更是刁蛮。值此国家危难、兵慌马乱之际,非用重刑,不足以震慑刁民。本官今日请你前来,一是叙叙旧情,二是要你想出一种能够威慑刁民的刑法来处死孙丙,以儆效尤。” 听到此处,余看到那畜生的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了熠熠的光彩,辉映着他那张刀条瘦脸,宛如一块出炉的钢铁。他那两只怪诞的小手,宛如两只小兽,伏在膝盖上索索地颤抖。余知道这个畜生决不是因为胆怯而颤抖,人世间大概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杀人逾千的刽子手胆怯的了。余知道这畜生是因为兴奋而手抖,犹如狼见了肉而颤抖。他明明目露凶光,却口吐恭顺谦卑之词,这畜生,虽然是一个粗鄙不文的刽子手,但似乎谙熟了大清官场的全部智慧。他藏愚守拙,他欲擒故纵,他避实就虚,他假装糊涂,他低着头说:“大人,小的是个粗人,只知道按照上司量定的刑罚做活……” 袁大人哈哈大笑,笑罢,满面慈祥地说:“赵姥姥,大概是碍着亲家的面子,不愿拿出绝活吧?” 那畜生真是精怪到家,他听出了袁大人戏言后的恶语,看破了袁大人笑面后的煞相,他从龙椅上跳下来,跪在地上,说:“小的不敢,小的已经告老还乡,实在不敢抢县里同行的饭碗……” “原来你顾虑这个,”袁大人说,“能者多劳嘛。” 那畜生道:“既然袁大人这么器重小人,小人也就不怕献丑了。” 袁大人道:“你说吧,把那历朝历代、官府民间曾经使过的刑罚,一一地道来,说慢点,让翻译翻给洋人听。” 那畜生道:“小的听俺的师傅说,本朝律令允许施行的刑罚,最惨莫过于凌迟。” 袁大人道:“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嘛,你在天津办钱雄飞时,用的就是凌迟;凌迟是不错,但还是死得快了点——” 话到此处,袁大人对着余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夫人,袁大人手眼通天,耳目众多,不会不知道雄飞是余的胞弟。果然,他笑眯眯地盯着余——他的脸上笑容可掬,可那目光好似蝎钩蜂刺——仿佛突然忆起似的问:“高密县,听说那行刺本官的钱雄飞是你的堂兄弟?夫人啊,余仿佛焦雷击顶,冷汗如注,狼狈跪倒,磕头如捣蒜。 夫人,你丈夫这颗头,今天可是遭了大罪了呀!余心一横,想,就如那乡村野语说得。‘该死该活屌朝上’,索性如实道来,免得遮掩心虚。余说,启票大人,钱雄飞乃卑职一母同胞,排行第三,因族叔无嗣,将其过继承祧。”袁世凯点点头,说: “果然是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你写给他的那些信本官都看了,到底是两榜进士,名臣眷属,写出来的家信也是议论风发,字正腔圆哪!他写给你的一封信你却没看——一封绝交信,他在信中,把你骂了个狗血淋头。高密县,你是个老实人,也是个聪明人,本官一向认为,老实就是聪明。高密县啊,你头上那顶帽子,虽然没长翅膀,可也差点飞了!起来吧!”夫人哪,今日这一天,可真是精彩纷呈,险象环生,斟酒吧,夫人,你没有理由不让余喝个一醉方休了吧? 夫人,咱们只知道三弟在天津被凌迟处死,但想不到执刑的竟是赵甲这个畜生,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袁世凯老谋深算,口蜜腹剑,为夫落到他的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喝吧,夫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夫已经豁出去了。 那畜生的目光,贼溜溜地在余的脖子上扫来扫去,他大概开始研究余脖子上的关节,琢磨着该从哪里下刀了吧。 袁大人不再理余,调过头去问赵甲:“凌迟之外,还有啥比较精彩的刑罚?” 那畜生道:“大人,除了凌迟,本朝刑罚中最惨的,莫过于腰斩了。” 袁大人问:“你执过这刑吗?” 那畜生道:‘算是执过一次。” 袁大人道:“你慢慢说给克罗德总督听。”第四章 钱丁恨声(二)莫言 那畜生说:“大人,咸丰七年,小的十七岁时,在刑部狱押司刽子班当‘外甥’,跟着当时的姥姥,小的师傅,打下手当学徒。姥姥干活时,小的在旁边伺候着,用心地揣摩着师傅的一招一式。那天,被判腰斩的是一个皇家银库的库丁。这小子身高马大,大嘴张开能塞进去一个拳头。大人,这些库丁,都是盗银子的专家。他们进库时,要脱得一丝不挂,出库时自然也是一丝不挂,但就是这样,也挡不住他们盗银子。大人,您猜他们把银子藏在什么地方?他们把银子藏进谷道里。”黄脸翻译问:“何为谷道?”袁大人白他一眼,说:“肛门!你简短节说!”那畜生道: “是,大人,小的简短节说。有清一朝,库银年年亏空,不知冤死了多少库官,但谁也想不到是库丁在捣鬼。行行有行行的规矩,一家有一家的门道。那些库丁,虽然工食银菲薄,但个个家里都建起豪宅大院,养着娇妻美妾,他们发家致富,全凭着一条谷道。要说那谷道也是个娇嫩地方,揉不进沙子去,但库丁们却能尾进去一锭五十两的大元宝。原来这些家伙,每日在家里,都用檀香木棒槌扩肛。那棒槌形同驴生,在香油里浸泡多年,紫里透红,光滑无比,分大、中、小三号,先小,后中,再大,日日扩,夜夜扩,把个谷道,扩得宽敞无比,为盗窃库银,准备好了家什。那天,也是该当出事,那个大嘴库丁,竟往谷道里尾进去三锭元宝。出库查验时,他龇牙咧嘴,迈步艰难,宛若头上顶着一碗水,腚里夹着一泡屎。库官心中好生疑惑,对准库丁的屁股踹了一脚。这一踹不打紧,那库丁的腿一松,一锭大银,从屁眼里掉出来。库官目瞪口呆,紧接着又连踹了几脚,又有两锭大银从库丁的屁眼里掉出来。库官大骂:“杂种,你一个屁眼,夹了老子三年的俸禄!”从此之后,人们才知道了库丁发财的门道。现在的库丁,出库时都要用探针探肛。事情汇报上去,咸丰爷爷龙颜大怒,降旨把那些库丁全部处死,家产全部充公。为了处死库丁,专门让余姥姥设计了一种刑罚——用烧红的铁棍捅进谷道,活活地烫死。只余下这个大嘴库丁,判处腰斩,公开执行,也算是对社会有了个交代。 执刑那天,菜市口刑场人山人海,百姓们看砍头看腻了,换个样子就觉得新鲜。 那天,监刑官是刑部侍郎许大人,还有大理寺正卿桑大人,格外地隆重。为了执刑,刽子班半夜没睡,姥姥亲自动手磨那柄宣花大斧,小姨刚刚病死,大姨和二姨准备木墩子绳索什么的。原来俺以为腰斩用刀,姥姥却说,从祖师爷那时候,腰斩就用斧头。但临行时,为了防止意外,姥姥还是让俺带上了那把大刀。 把库丁押上了执刑台,这小子,断魂酒喝多了,耍起了酒疯,红着眼,嘴里喷着白沫子,整个一头疯牛。那两扇大膀子,一晃就有千百斤力气。大姨二姨两个人都制不住他。他一闹,看客们就喝彩;看客越喝彩,这小子就越疯。好不容易才把他按倒在木墩子上。大姨在前按着他的头,二姨在后按着他的腿。他一点都不老实,胳膊打连枷,胡抡;双腿马蹄子,乱踢;腰杆子如蛇拧来拧去;背拱上拱下,成了一条造桥虫。监斩官有点烦,不等俺们把那家伙收拾服帖,就匆忙下达了执刑的命令。姥姥抡起宣花大斧,高高过顶,猛地往下劈去。唆,一道白光一阵风。姥姥举起大斧时,看客们全都鸦雀无声;姥姥斧头落下时,人群里一阵欢呼。俺听到“噗嗤”一声响,看到一股红的溅起来。大姨和二姨的脸都被热血蒙了。这一斧没把库丁砍成两段,活儿不利索。姥姥大斧落下去那一霎,库丁的腰杆子扭到了一边,结果只砍破了他的半边肚子。他的惨叫压住了看客的欢呼。那些肠子,“哧溜哧溜” 地窜出来,把个大木墩子盖住了。姥姥欲要补斧,但适才那一斧用力过猛,已将斧头深深地砍进木墩子里。姥姥急忙往外抽斧,无奈斧柄上沾满了血污,把根斧柄弄得如一条大泥鳅,抓一把滑溜溜,根本使不上劲。看客嗷嗷地喝起倒彩来。库丁四肢挥舞,怪叫声惊天动地。俺看到这种情景,心急智生,不待姥姥吩咐,趋前一步,双手抡起大刀,接着姥姥劈开的缺口,一咬牙,一闭眼,一刀下去,就把库丁斩成了两段。这时,姥姥回过神来,转身对着监刑官大喊:“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大人们都面色苍白,呆着木鸡。大姨和二姨松开了血手,蒙头转向地站起来。那库丁的后半截身体,在那里抽搐着,没有什么大动作。可他那前半截身体,可就了不得了。大人,没亲眼看到的听说了也不会相信,亲眼看到了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噩梦。那家伙八成是一只蜻蜓转世,去掉了后半截还能飞舞。就看到他用双臂撑着地,硬是把半截身体立了起来,在台子上乱蹦哒。那些血,那些肠子,把俺们的脚浸湿了,缠住了。那人的脸金箔一样,黄得耀眼。那个大嘴如一条在浪上打滚的小舢板,吼着,听不明白在吼啥,血沫子噗噗地喷出来。最奇的是那条辫子,竟然如蝎子的尾巴一样,钩钩钩钩地就翘起来了。在脑后挺了一会儿,然后就疲疲塌塌地耷拉下来了。这时,台下的看客都噤了声,胆大地还直着眼睛看,胆小的把眼睛捂起来。还有一些嗓子浅的,捏着喉咙哇哇地吐。监斩的大人们都骑着马跑了。我们师徒四个,木偶在台上,大眼小眼,瞪着那半截库丁,在眼前大显神通。他折腾了足有吃袋烟的工夫,才很不情愿地前仆,倒地后嘴里还哼哼唧唧,你捂着眼睛,光听声儿,还以为是小孩子闹奶吃呢。第四章 钱丁恨声(三)莫言 那畜生绘声绘色地讲完了腰斩刑,哑口无了言,嘴角上挂着两朵白沫,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观察着袁大人和克罗德的脸色。余的眼前,晃动着那半截库丁的可怕形象,耳朵里响着一阵阵地尖叫。袁大人听得津津有味,眯着眼不吭声。克罗德侧耳听着翻译的叽里咕噜,一会儿歪头看袁,一会儿歪头看赵。他的动作和神情,让余想起了一只蹲在岩石上的老鹰。 袁大人终于说话了:“总督阁下,依下官的看法,就用腰斩刑吧。” 翻译低声把袁大人的话翻过去。克罗德咕噜了几句鬼子话,翻译道:“总督想知道,腰斩后,罪犯还能活多久?” 袁大人对着那畜生扬起下巴,示意他回答。 他说:“大概能活抽袋烟的工夫,不过也不确定,有的当时就死,好比砍断了一截木头。”克罗德对着翻译咕噜了一阵。 翻译道:“总督说,腰斩不好,让犯人死得太快,起不到震慑刁民的作用。他希望能有一种奇特而残酷的刑罚,让犯人极端痛苦但又短时间死不了。总督说,他希望执刑后,还能让犯人活五天,最好能活到八月二十日,青岛至高密段铁路通车典礼。” 袁大人道:“你用心想想,有没有这样的好法子?” 那畜生摇摇头,说:“把犯人吊五天,什么刑也不用,也就吊死了。” 克罗德对着翻译又咕噜了一阵,翻译道:“总督说,中国什么都落后,但是刑罚是最先进的,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才。让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这是中国的艺术,是中国政治的精髓……” “放屁,”余听到袁大人低声说,但他马上就用高声大嗓把前面的骂声遮掩了,他不耐烦地对着那畜生说,“你好生想想看,”然后他又对克罗德说,“总督阁下,如果贵国有这样的好刑罚不妨也介绍给他,这事儿比造火车好学。” 翻译把袁大人的话对克罗德翻了。克罗德皱着眉头冥思苦想;那畜生垂着头,肯定也在挖空心思。 克罗德突然兴奋起来,对着翻译咕噜。 翻泽说:“总督阁下说,欧洲有一种桩刑,把人钉在木桩上,可以很久不死。” 那畜生的眼睛突然变得极亮,神采飞扬地说:“大人,小的想起来了。早年间小的听师傅说过,他的师傅的师傅,在雍正年间,曾经给一个在皇陵附近拉屎的人施过檀香刑。” 袁大人问:“什么檀香刑?” 畜生说:“小的师傅说得比较含糊,大概是用一根檀香木橛子,从那人的谷道钉进去,从脖子后边钻出来,然后把那人绑在树上。” 袁大人冷笑着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那人活了几天?” 畜生说:“大概是活了三天,也许是四天。” 袁大人让翻译赶快把话翻给克罗德。克罗德听得眉飞色舞,用结结巴巴的中国话说:“好,好,檀香刑,好!” 袁大人说:“既然克总督也说好,那就这样定了。给孙丙上檀香刑,但你们必须让他活五天。今日是八月十三,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八月十五,开始执刑。” 那畜生突然跪在了地上,说:“大人,小的年纪大了,手脚已经不太灵便,干这样的大活,必须有一个帮手。” 袁大人看着余说:“让高密县南牢的刽子手给你打下手。” 那畜生道:“大人,小的不想让县里的同行插手。” 袁大人笑道:“你怕他们抢了你的功劳?” 那畜生道:“求大人恩准,让小的儿子给俺做副手。” 袁大人问:“你儿子是干什么的?” 那畜生道:“杀猪屠狗。” 袁大人笑道:“倒也算个内行!好啊,打仗要靠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本抚准了。” 那畜生跪着还不起来。 袁大人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畜生道:“大人,小的想过了,要实施这檀香刑,需要搭起一座两丈高的木头高台,高台上竖起一根粗大的立柱,柱上还要钉一根横木。还要在高台的一侧用板子铺上漫道,好让执刑人上下。” 袁大人说:“你回去画出样子来,让高密县照着样子去办。” 畜生道:“还需要上好的紫檀木两根,削刮成宝剑的样子,这活儿要小的亲自来做。” 袁大人说:“让高密县帮你去办。” 畜生道:“要精炼香油二百斤。” 袁大人笑道:“你是不是要把孙丙炸熟了下酒?” 畜生道:“大人,那檀木橛子削好后,要放在香油里煮起码一天一夜,这样才能保证钉时滑畅,钉进去不吸血。” “一切都让高密县帮你去办,”袁大人道,“还要什么,你最好一次说完。” 畜生道:“还需要牛皮绳子十根,木榔头一把,白毛公鸡一只,红毡帽子两顶,高腰皮靴两双,皂衣两套,红绸腰带两条,牛耳尖刀两把,还要白米一百斤,白面一百斤,鸡蛋一百个,猪肉二十斤,牛肉二十斤,上等人参半斤,药罐子一个,劈柴三百斤,水桶两个,水缸一口,大锅一口,小锅一口。” 袁大人道:“你要人参干什么?” 畜生道:“大人听小的说,犯人施刑后,肚肠并没有受伤,但血在不断地流,为了让他多活时日,必须每天给他灌参汤。要不,小的也不敢保证他受刑之后还能活五天。” 袁大人道:“灌了参汤,你就能保证他受刑之后还能活五天吗?” “小的保证!”畜生坚决地说。 袁大人道:“高密县,你去帮他列出一张清单,赶快让人去置办,不得延误!” 畜生还跪着。 袁大人道:“你起来吧!” 畜生跪着,只管磕头。 袁大人说:“行了,别磕你那颗狗头了!好好听着,你要是圆满地执了檀香刑,本抚赏给你父子二人白银一百两。可万一出了差错,本抚就把你父子二人用檀木橛子串起来,挂在柱子上晒成人干!” 那畜生磕了一个响头,说:“谢大人!” 袁大人说:“高密县,你也一样!” 余答道:“卑职一定尽心办理,不遗余力。” 袁大人起身离开座位,与克罗德相伴着往堂下走去。刚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漫不经心地问:“高密县,听说你把刘裴村的公子从四川带到了任上?” “是的,大人,”余毫不含糊地说,“四川富顺,正是刘裴村年兄的故乡。余在富顺为令期间,刘夫人举家扶柩返还故乡。为了表示同年之谊,余曾去刘家吊唁,并赠送了赙仪十两。不久,刘夫人因哀伤过度,跨鹤西去,临终时将刘朴托付给余。 余见他为人机警,办事谨慎,就将他安排在县衙做公。” “高密县啊,你是一个坦率的人,一个正派的人,一个不附炎趋势的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袁大人高深莫测地说,“但也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 余将头颅伏在地上,说:“卑职感谢大人教诲!” “赵甲啊,”袁大人说,“你可是那刘朴的杀父仇人哪!” 那畜生伶牙俐齿地说:“小的执行的是皇太后的懿旨。”第四章 钱丁恨声(四)莫言 夫人,你为什么不给余斟酒了?斟满,斟满。来,你也干了这杯。你的脸色苍白,你哭了?夫人,莫哭,余已经打定了主意,决不能让那畜生把一百两银子拿到手,决不能让克罗德那个杂种的阴谋得逞。余也决不能让袁世凯如愿。姓袁的干刀万剐了余的胞弟,惨!惨!惨啊!袁世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他不会轻易地饶过余的。收拾了孙丙,他就会收拾为夫了。夫人,横竖是一个死,不如死得痛快。在这样的时候,活着就是狗,死了才是人。夫人,咱们夫妻十几年,虽然至今还没熬下一男半女,但也是齐眉举案,夫唱妇随。明天一早,你就回湖南去吧,车子余已经准备好了。余家中还有十亩水田,五间草屋,历年积攒的银子大概有三百两,够你粗衣淡饭过一辈子了。你走之后,余就无牵无挂了。夫人啊,你莫哭,你哭余心痛。生在这乱世,为官为民都不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夫人,你还乡之后,把二弟的儿子过继过来一个,让他替你养老送终。余已经把信写好了,他们不会不答应。 鸟之将死,其呜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夫人,你千万别这样说,你如果也死了,谁为余烧化纸钱?你也不能待在这里,你在这里,余就下不了决心。 夫人,余有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早就想对你说,其实余不说你也知道了。余与孙丙的女儿、也就是赵甲的儿媳孙眉娘相好已经三年,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余的孩子。夫人,看在我们夫妻十几年的份上,等她生产后,如果是个男孩,你就想法把他弄到湖南去,如果是个女孩,就罢休。这是余最后的嘱托,夫人,请受钱丁一拜!---------------------猪肚部(上) -------------------------- 孙丙呆了片刻,低下头,用软弱无力的手,把压在妻子背上、还在古怪地颤抖着的德国技师的身体掀到一边。德国技师插在妻子裤裆里的双臂,仿佛大树的根子,漫长得没有尽头。他看到妻子背上,沾满了德国技师的鲜血。他恶心极了,真想呕吐。他只想呕吐,甚至顾不上把趴在地上的妻子拉起来。是妻子自己爬了起来。她凌乱的头发下,那张瘦削的脸上,沾满了泥土、泪水和血污,显得是那样地丑陋可怕。她哭叫着扑进他的怀里。他只想呕吐,连搂抱她的力量也没有了。妻子突然地从他的怀里脱出去,扑向还在地上嚎哭的两个孩子。他站在那里,不错眼珠地看着德国技师的抽搐不止的身体。第五章 斗须(一)莫言 新任高密知县钱丁,下巴上垂挂着一部瀑布似的美丽胡须。他到任后第一次升堂点视,就用这部美髯,给了堂下那些精奸似鬼的六房典吏、如狼似虎的三班衙役一个下马威。 他的前任,是一个尖嘴猴腮、下巴上可怜地生着几十根老鼠胡须的捐班。此人不学无术,只知捞钱,坐在大堂上,恰似一个抓耳挠腮的猢狲。前任用自己的猥琐相貌和寡廉鲜耻的品德,为继任的钱丁,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心理基础。堂下的胥吏们看到端坐在大堂上的新任知县老爷的堂堂仪表,耳目都有一新之感。钱丁坐在大堂上,也亲切地感受到了堂下那些表示友好的目光。 他是光绪癸未科进士,与后来名满天下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同榜。刘是二甲三十七名,他是二甲三十八名。及第后,在京城蹲了两年冷衙门,然后通关节放了外任。他已经坐了两任知县,一在广东电白,一在四川富顺,而四川富顺正是刘光第的故乡。电白、富顺都是边远闭塞之地,穷山恶水,人民困苦,即使想做贪官,也刮不到多少油水。所以这第三任来到交通便利、物产丰富的高密,虽然还是平调,但他自认为是升迁。他志气昂扬,精神健旺,红脸膛上焕发着光彩,双眉如卧蚕,目光如点漆,下巴上的胡须,根根如马尾,直垂到案桌边缘。一部好胡须,天然地便带着五分官相。他的同僚们曾戏言:钱兄,如果能让老佛爷看您一眼,最次不济也得放您一个道台。只可惜他至今也得不到让皇上和皇太后见到自己堂堂仪表的机会。面对着镜子梳理胡须时他不由地深深叹息:可惜了这张冠冕堂皇的脸,辜负了这部飘飘欲仙的好胡须。 从四川至山东漫长的赴任途中,他曾经在陕西境内黄河边上的一座小庙里抽了一次签,得了一支上上,大吉大利。签诗云:鲋鱼若得西江水,霹雷一声上青天。 这次抽签,横扫了他悒郁不得志的黯淡心境,对自己的前程充满了信心和憧憬。到县之后,尽管风尘仆仆,鞍马劳顿,还有点伤风感冒,但还是下马就开始了工作。 与前任交接完毕,马上就升堂接见部属,发表就职演说。由于心情愉快,优美的词语便如泉水一样涌到了嘴边,滔滔而不断绝;而他的前任是一个连三句整话也说不出来的笨伯。他的嗓音原本宽厚,富有磁性,感冒引起的轻微鼻塞更增添了他的声音魅力。他从堂下那些眼神里,知道了自己的成功。演说完毕,他用食指和拇指颇为潇洒地捋捋胡须,便宣布退堂。宣布完退堂,他用目光扫视堂下,让每一个人都感到老爷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让堂下的人感到高深莫测,如敲警钟又似嘉勉。然后,他抽身离座,转身便走,既干净,又利索,宛如一阵清新的风。 不久,在宴请乡贤的筵席上,他的堂堂相貌和美丽胡须,又一次成为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他的伤风鼻塞早已痊愈,高密县特产的老黄酒和肥狗肉又十分地对他的脾胃——黄酒舒筋活血,狗肉美容养颜——所以他的容光愈加焕发,胡须愈加飘逸。 他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致了祝酒辞,向在座的昏位乡贤表示了自己要在任内为百姓造福的决心。他的致辞,不时地被乡贤们的掌声和欢呼打断。致辞结束,热烈的掌声持续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他高举着酒杯,向满座的瓜皮小帽、山羊胡须敬酒。那些人都抖颤颤地站起来,抖颤颤地端起酒杯,抖颤颤地一饮而尽。他特意向乡贤们介绍了席上的一道菜。那是一棵翠绿的大白菜,生动活泼,看上去没经一点烟火。 乡贤们看到这道菜,没有一个人敢下著,生怕闹出笑话丢了面子。他对乡贤们说,这道菜其实已经熟了,菜心里包着十几种名贵的佳肴。他用筷子轻轻地点拨了一下,那棵看似完整无缺的白菜便嘭然分开,显示出了五颜六色的瓤子,高雅的香气顿时溢满全室。乡贤们大多是些土鳖,平日里吃惯的是大鱼大肉,对这种清新如画的吃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在县台的鼓励下,乡贤们试探着伸出筷子,夹了一点白菜叶子,放在嘴里品尝,然后便一个个摇头晃脑地大加赞赏。前来陪酒的钱谷师爷熊老夫子,不失时机地向乡贤们介绍了知县夫人——高密县百姓的主母——曾国藩曾文正公的外孙女,是她亲自下厨,为大家烹制了这道家传名菜:翡翠白菜。这道菜是曾文正公在北京任礼部侍郎时,与家厨反复研究、多次实验而成的杰作。这道菜里凝聚着一代名臣的智慧。文正公文武全才,做菜也是卓越拔群。钱谷师爷的介绍赢得了更加热烈的掌声,几位上了点年纪的乡贤眼睛里溢出泪水,流到千皱百褶的腮上;鼻孔里流出清涕,挂在柔弱的胡须上。 三杯酒过后,乡贤们轮番向钱丁敬酒。一边敬酒,一边歌颂。那些颂词人各一套,各有特色,但大家都没忘了拿着大老爷的胡须说事。有的说:大老爷真乃关云长再世,伍子胥重生。有的说:大老爷分明是诸葛武侯转世,托塔天王下凡。钱丁虽然是个有胸次的,但也架不住这群马屁精轮番吹捧。他有敬必饮,每饮必尽。不自觉中已把端着的官架子丢到脑后。他议论风发,谈笑风生,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充分地显示了风流本色,真正地与人民群众打成了一片。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众乡贤也醉得横躺竖卧。这次宴会,轰动了整个的高密县,成了一个流传久远的热门话题。那棵翠绿的大白菜,更是给传得神乎其神。 说是那棵大白菜上修着一个暗道机关,别人怎么着都分不开,钱大老爷用筷子一敲白菜根,立刻就如白莲花盛开,变成了数十个花瓣,每一瓣的尖上,都挑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 很快,人们都知道了新来的知县老爷是曾文正公的外孙女婿。他相貌堂堂,下巴上生着一部可与关云长媲美的胡须。知县不仅是仪表堂堂,而且是两榜进土,天子门生。才华横溢,出口成章。豪饮千杯而不醉,醉了也不失风度,犹如玉树临风,春山沐雨。知县夫人是真正的名门闺秀,不但天姿国色,而且贤惠无比。他们的到来,必将给高密县的人民带来齐天的洪福。第五章 斗须(二)莫言 高密东北乡有一个胡须很好的人,姓孙,名丙,是一个猫腔班子的班主。 猫腔是在高密东北乡发育成长起来的一个剧种,唱腔优美,表演奇特,充满了神秘色彩,是高密东北乡人的精神写照。孙丙是猫腔戏的改革者和继承者,在行当里享有崇高威望。他唱须生戏,从来不用戴髯口,因为他的胡须比髯口还要潇洒。 也是该当有事——乡里财主刘大爷喜得贵孙,大摆筵席。孙丙前去吃喜酒。同席者有一个名叫李武的,是县衙皂班的衙役。筵席上,李武端着公人架子,坐在首位。 他大吹大擂着县太爷的一切,从言谈到举止,从兴趣到嗜好,最后,谈话的高潮便在大老爷的胡须上展开。 李武虽然是休假在家,但还穿着全套的公服,只差没提着那根水火根子。他指手画脚,咋咋呼呼,把同坐的老实乡民,唬得个个目瞪口呆,忘记了吃酒。竖直了耳朵,听他山呼海啸;瞪圆了眼睛,看他唾沫横飞。孙丙走南闯北,也算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如无李武在场,他必然是个中心,但有了与知县大老爷朝夕相处的李武在,就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问酒,用白眼和从鼻孔里发出的嗤呼声表示着对这个小爪牙的轻蔑。但没人注意他,李武更如没看到桌子前还有个他一样,管自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大老爷的胡须。 “……常人的胡须,再好也不过千八百根,但大老爷的胡须,你们猜猜有多少根?哈哈,猜不出来吧?谅你们也猜不出来!上个月俺跟着大老爷下乡去体察民情,与大老爷闲谈起来。大老爷问俺,‘小李子,猜猜本官有多少根胡须?’俺说,大老爷,俺猜不出来。大老爷说,‘谅你也猜不出来!实话对你说吧,本官的胡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根!差一根就是一万!这是夫人替本官数的。’俺问大老爷,这么多的胡须,如何能数得清楚?大老爷说,‘夫人心细如发,聪明过人,她每数一百根,就用丝线捆扎起来,然后再数。绝对不会出错的。’俺说,老爷啊,您多生一根,不就凑成一个整数了嘛!老爷道,‘小李子,这你就不懂了,世界上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个十全十美,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圆满了,马上就要亏厌;树上的果子,一旦熟透了,马上就要坠落。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九千九百九十九,这是天下最吉祥的数字,也是最大的数字了。为民为臣的,不能想到万字,这里边的奥秘,小李子,你可要用心体会啊!’大老爷一番话,玄机无穷,俺直到如今也是解不开的。后来大老爷又对俺说,‘小李子,本官胡须的根数,普天之下,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三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夫人。你可要守口如瓶,这个数字,一旦泄露出去,那可是后患无穷,甚至会带来巨大的灾难。” 李武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抄起筷子,在菜盘里挑挑拣拣,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分明是在批评菜肴的粗鄙。最后,他夹了一根绿豆芽,用两只门牙,吱吱咯咯地嚼着,饱食后无聊地磨牙的老鼠就是这样子。刘大爷的儿子,就是得了贵子的那位,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猪头肉跑过来,特意地把肉盘放在李武面前,用沾满油腻的手,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抱歉地说:“李大叔,委屈您老人家了,咱庄户人家,做不出好菜来,您老人家将就着吃点子。” 李武把牙缝里的绿豆芽呸地一声啐到地上,然后把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用明显不快但是又宽容友好的口吻说:“刘老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以为俺是冲着吃来的吗?你大叔要是想开荤,随便到那家馆子里一坐,用不着开口,那些海参鲍鱼、驼蹄熊掌、猴头燕窝,就会一碗接着一碗地端上来。吃一尝二眼观三,那才叫筵席!你家这算什么?两碟子半生不熟的绿豆芽,一盘腥骚烂臭的瘟猪肉,一壶不热不凉的酸黄酒,这也算喜宴?这是打发臭戏子!俺们到你家来,一是给你爹捧捧场,撑撑门面,二是与乡亲们拉拉呱儿。你大叔忙得屁眼里蹿火苗子,抽出这点工夫并不是容易的!” 刘家的老大被李武训得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趁着李武咳嗽的机会,逃命般地跑了。 李武道:“刘大爷也算个识字解文的乡贤,怎么养出了这样一个土鳖?” 众人都讪讪的,不敢应李武的话。孙丙满心恼怒,伸手就把李武面前那盘猪头肉拖到了自己的面前,道:“李大公人吃惯了山珍海味,这盘肥猪肉,放在他的面前,不是明摆着让他起腻吗?小民满肚子糠菜,正好用它油油肠子,也好拉屎滑畅!” 说完话,谁也不看,只管把那些四四方方、流着油、挂着酱的大肉,一块接着一块地往嘴里塞去。一边吃一边呜呜噜噜地说:“好东西,好东西,真是它娘的好东西!” 李武恼怒地瞪着孙丙,但孙丙根本就不抬头。他的怒视得不到回应,只好无趣地撤回。他用眼光巡睃一遍众人的脸,撇撇嘴,摇摇头,表示出居高临下的轻蔑和大人碰上小人的无奈。同桌的人怕闹出事来,便恭敬地劝酒,李武借坡下驴,干了一杯酒,用袖子擦擦嘴,拣起因为训斥刘老大而丢掉的话头,说: “各位乡亲,因为咱们都是要好的兄弟爷们,俺才把大老爷胡须的秘密告诉了你们。这就叫做‘亲不亲,故乡人’,你们听了这些话,就把它烂在肚子里拉倒,万万不可再去传播,一旦把这些秘密传出去,传回到大老爷的耳朵里,就等于砸了兄弟的饭碗了。因为这许多的事儿,只有大老爷、夫人和俺知道。拜托,拜托!” 李武双手抱拳,对着在座的人转着圈子作揖。人们纷纷回应着:“放心,放心,咱们高密东北乡,能出现您李大爷这样的人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左邻右舍,都眼巴巴地等着跟您沾光呢,怎么会出去胡言乱语,坏自家人的事情?” “正因为是自己人,兄弟才敢口无遮拦,”李武又喝了一杯酒,压低了嗓门,神秘地说,“大老爷常常把兄弟叫到他的签押房里陪他说话儿,俺们对面坐着,哥们一样,一边喝着黄酒,一边吃着狗肉,一边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地聊着。大老爷是个渊博的人,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喝黄酒吃狗肉,咱大老爷就是喜好这一口。俺俩聊着聊着就到了后半夜,急得夫人让丫鬟来敲窗户。丫鬟说,‘老爷,夫人说,时候不早了,该歇着了!’大老爷就说,‘梅香,回去对夫人说,让她先歇了吧,俺跟小李子再拉会外儿!’所以夫人对俺是有意见的。那天俺到后堂去办事,正好与夫人碰了面。夫人拦住我说,‘好你个小李子,整夜价拉着老爷东扯葫芦西扯瓢,连俺都疏淡了,你小子该不该挨打?’吓得俺连声说:‘该打,该打!’” 马大童生插话道:“李大哥,不知那知县夫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容貌,谣言传说她是个麻脸……” “放屁!纯属放屁!说这话的,死后该进拔舌地狱!”李武满面赤红,懊恼地说,“我说马大童生,你那脑子里装的,是豆浆呢还是稀粥?你也是启过蒙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把书念到哪里去了?!你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那知县夫人,是什么人家的女儿!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掌上明珠。从小儿就奶妈成群、丫鬟成队地侍候着,她那闺房里于净的,年糕落到地上都沾不起一粒灰尘。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怎么可能得上天花这种脏病?她不得天花,怎么会有麻点?除非是你马大童生用指甲给掐出来的!”众人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马大童生一张干瘪的老脸羞得通红,自解自嘲地说:“就是就是,她那样的仙人怎么会生麻子呢,这谣言实在是可恶!” 李武瞥一眼孙丙面前已经存肉无多的盘子,咽了一口唾沫,说:“钱大老爷跟兄弟我的关系,那真是没的说。他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小李子,我们两个,真是天生的投缘,我也说不出个原因,就是觉着你跟我心连着心,肺贴着肺,肠子通着肠子,胃套着胃——” 孙丙一声冷笑,差点把满嘴的猪肉喷出来。他神神脖子咽下肉,道:“这么说,钱大老爷吃饱了,你也就不饿了?” 李武怒道:“孙丙,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亏你还是个戏”子,成天价搬演着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把些个忠孝仁义唱得响彻云霄,却干这做人的道理一窍不通! 满桌子上就这么一盘荤菜,你一人独吞,吃得满嘴流油,还好意思来撇清社淡,喷粪嚼蛆!” 孙丙笑道:“您连那些海参燕窝驼蹄熊掌都吃腻了,怎么还会把一盘肥猪肉放在心上?” 李武道:“你这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你以为我是为我吗?我是为这席上的老少爷们打抱不平!” 孙丙笑道:“他们舔你的热屁就舔饱了,何必吃肉?” 众人一齐怒了,七嘴八舌地骂起了孙丙。孙丙也不生气,把盘中的肉一扫而光,又撕了一块馒头,将盘中的剩汤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打着饱嗝,点上一锅烟,怕然自得地抽起来。 李武摇头叹息道:“有爹娘生长,无爹娘教养,真该让钱大老爷把你拘到县里去,噼哩啪啦抽上五十大板!” 马大童生道:“算了算了,李武兄,古人清谈当酒,畅谈做肉,您就给我们多讲点钱大老爷和衙门里的事情,就算我们吃了大荤了!” 李武道:“我也没那好兴致了!言而总之一句话,钱大老爷知高密县,是咱们这些百姓的福气。钱大老爷宏才大量,区区高密小县,如何能留得住他?他老人家升迁是迟早的事。别的不说,就凭着他老人家那部神仙胡须,最次不济也能熬上个巡抚。碰上了好机会,如曾文正公那样,成为一代名臣、国家栋梁也不是不可能的。” “钱大老爷成为大员,李武兄也要跟着发达,”马大童生道,“这就叫做‘月明秃头亮,水涨轮船高’。李武兄,小老儿先敬您一杯,等您发达了,只怕想见您一面也不容易啦!” 李武干了杯,说:“其实,当下人的,千言万语一句话,就是一个字,‘忠’! 主人给你个笑脸儿,不要翘尾巴;主人踢你一脚,也不必抱委屈。钱大老爷、曾文正公这些人,要么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要么是龙蛇转世,跟我们这些草木之人,是大大不一样的。曾文正公是什么?是一条巨蟒转世。都说他老人家有癣疾,睡一觉起来,下人们从他的被窝里能扫出一小瓢白皮。钱大老爷悄悄地告诉我,哪里是什么癣疾?分明是龙蛇蜕皮。钱大老爷是个啥?我告诉你们,可你们千万别外传:一天夜里,俺跟大老爷聊天聊累了,就在那西花厅的炕上抵足而眠。俺忽然觉得身上很沉,梦到一只老虎把一只爪子放在俺的身上。俺吓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钱大老爷把他的一条腿放在了俺的身上……”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脸色发白,看着李武的嘴巴。李武往嘴里倒了一杯酒,说: “我从此才明白,钱大老爷那部胡须,为什么那样子繁茂,那是真正的虎须!” 孙丙把铜烟锅中的烟灰,放在桌子腿上磕干净,然后又鼓起腮帮子,吹出了烟管中的焦油。他掖好烟锅,双手抄起胡须,用了一个舞台上的动作,(炎欠)地甩开,十分地美观大方。然后他抑扬顿挫地、用须生道白的腔调,说: “李武小儿,回去转告你家老爷,就说他那胡须,还不如俺裤裆中的鸡巴毛儿!”第五章 斗须(三)莫言 第二天凌晨,孙丙肚子里的肥猪肉还没消化完毕,就被四个做公的从被窝子里掏出来,赤条条地扔到地上。正与孙丙睡在一起的戏班子里的旦角小桃红只穿着一件红肚兜儿,缩在炕角上打哆嗦。慌乱中,公人的脚踢碎了一只尿罐,臊尿遍地流,把孙丙腌成了一个咸菜疙瘩。他大声喊叫着: “弟兄们,弟兄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两个公人反拧着他的胳膊将他拖起来。一个公人打火点着了墙洞里的灯盏。借着金黄的灯光,他看到了李武的笑脸。他说: “李武李武,咱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为什么要害我?” 李武趋前两步,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将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骂道: “臭戏子,咱们确实无仇无怨,但你与钱大老爷结下了仇怨。兄弟端着钱大老爷的饭碗,不得不下来抓你,还请你多多包涵!” 孙丙道:“钱大老爷与我有什么仇怨?” 李武笑道:“老哥,您真是贵人好忘事!昨天你不是亲口说,钱大老爷的胡须不如您裤裆里的鸡巴毛儿吗?” 孙丙翻着眼睛说:“李武,你这是血口喷人!我啥时说过这样的话?我一不疯,二不傻,能说这样的混话吗?” 李武道:‘你不疯不傻,但是让肥猪油蒙了心。” 孙丙说:“你干屎抹不到人身上。” “好汉做事好汉当嘛!”李武道,“你穿不穿衣裳?不愿穿就光着走,愿穿就麻溜点。爷们没工夫跟你一个臭戏子磨牙斗嘴,钱大老爷正在街里等着验看你的鸡巴毛呢!第五章 斗须(四)莫言 孙丙被公人们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进入了县衙大堂。他的脑袋有些发昏,浑身上下,不知有多少处伤痕在发热做痛。他已经被关在大牢里三天,身上爬满了臭虫和虱子。三天里,狱卒们把他拖出来六次,每次都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皮鞭、棍棒,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打得他暗驴一样胡乱碰壁。三天里,狱卒只给他喝了一碗浊水,吃了一碗馊饭。他感到饥渴难挨,浑身痛疼,身上的血八成让臭虫。 虱子吸光了。他看到那些吸饱了血的小东西在墙上一片片地发着亮,浸过油的养麦粒就这样。他感到自己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再过三天,非死在这里不可。他后悔自己图一时痛快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他也后悔去抢那盘肥猪肉。他很想抬起手,抽自己几个大耳瓜子,惩罚这张惹是生非的臭嘴。但刚刚抬起胳膊,眼前就一阵金花乱舞。胳膊又酸又硬,如同冰冷的铁棒。于是那胳膊便又重重地垂下去,牛鞅子般悬挂在肩上。 那天是个阴天,大堂里点着十几根粗大的羊油蜡烛。烛火跳跃不定,火苗上飘扬着油烟。羊油被燃烧时散出刺鼻的膻气。他感到头晕恶心,胃里有一股强硬的东西在碰撞着,翻腾着,一股腥臭的液体夺唇而出。他吐在了大堂上,感到很耻辱,甚至有些歉疚。他擦擦嘴巴和胡子上的脏物,刚想说点什么表示歉意,就听到在大堂两侧比较阴暗的地方,突然响起了低沉的、整齐的、训练有素的“呜——喂——” 之声。这声音吓了他一大跳,一时不知做何应对。这时,押他上堂的公人在他的胭窝处端了一脚,他便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坚硬的石板上。 跪在地上,他感到比站着轻松。吐出了胃中浊食,心里清明了许多。他忽然感到,不应该哭哭啼啼,窝窝囊囊。好汉做事好汉当,砍头不过一个碗大的疤。看这个阵势,县太爷是不会饶过自己的,装囗也没用。横竖是个死,那还不如死出点子英雄气概,没准了二十年后就会被人编成戏文演唱,也算是百世流芳。想到此就觉得一股热血在血管子里涌动,冲激得太阳穴嘭嘭直跳。口中的渴,腹中的钱,身上的痛,立马减轻了许多。眼睛里有了津液,眼珠子也活泛起来。脑子也灵活了。许许多多他在舞台上扮演过的英雄好汉的悲壮事迹和慷慨唱词涌上了他的心头。“哪怕你狗官施刑杖,咬紧牙关俺能承当”!于是,他挺起胸,抬起头,在街役们狐假虎威、持续不断地呜喂声中,在神秘森严的气氛里。 他拾起头,首先看到的就是端坐在正大光明匾额下、端坐在辉煌的烛光里、端坐在沉重笨拙的鸡血色雕花公案后边、赤面长须、俨然一尊神像的知县大老爷。他看到知县大老爷也正在注目自己。他不得不承认,知县大老爷确实是仪表堂堂,并非是李武胡说。尤其是知县胸前那部胡须,的确也是马尾青丝,根根脱俗。他不由地感到惭愧,心里竟油然地生出了一些对知县大老爷的亲近之情,如同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兄弟们相逢在公堂之上,想起了当年事热泪汪汪……” 知县大老爷一拍惊堂木,清脆的响声在大堂里飞溅。孙丙吃了一惊,松懈的身体猛然收紧。他看到大老爷威严的脸,马上就如梦初醒,明白了大堂不是戏台子,大老爷不是须生,自己也不是花脸。 “堂下跪着的,报上你的名字!” “小民孙丙。” “哪里人氏?” “东北乡人。” “多大岁数?” “四十五岁。” “做何营生?” “戏班班主。” “知道为何传你前来?” “小的酒醉之后,胡言乱语,冒犯了大老爷。” “你说了什么胡言乱语?” “小的不敢再说。” “但说无妨。” “小的不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