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米-教化场-12

这名病人叫李明,症状为头皮裂伤和左前臂锐器割伤,伤及神经和肌腱,并有轻微脑震荡,送诊时间为前天晚上。据主治医生回忆,患者为男性,自述35岁,身高在175CM至180CM之间,相貌平平,没有明显特征。不过给医生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患者就诊时情绪极不稳定,结合头皮裂伤的位置(头部右侧偏上)和左前臂的锐器割伤,怀疑患者系自伤。院方介绍,李明不辞而别的原因应该不是无力负担医疗费,因为他预交的医疗费里尚有3000多元余额。警方按照他留下的地址进行调查,结果查无此人,看来李明这个普通至极的名字是个假名。尽管此人无从追查,但是至少可以提供这样一个思路:此人可能与姜德先和谭纪都认识,姜德先和谭纪不约而同的探视对象就是他。如果上述假设成立的话,那么他们之间必然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双双放弃探视,“李明”也从医院不告而别。这次的聚会只有四个人:Q小姐、T先生、罗家海和Z先生。Z先生面色阴沉,不停地吸烟喝茶。T先生也冷着脸,抱着肩膀一言不发。Q小姐低着头摆弄着衣角,不时看看T先生,又看看Z先生。倒是罗家海显得置身事外,躲在窗帘后,掀起一角朝外面窥视着。“我记得我曾经说过……”Z先生终于开口了,但是语气强硬,“我们彼此之间不要私下里接触,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尽弃。”“对不起。”Q小姐看T先生要开口反驳,马上抢在他前面说道:“我们下次不会了。”“现在H先生只能在家养病,”Z先生似乎越来越生气,“J先生也在短期内不能来参加我们的行动了。这全都因为你们……”“我们怎么了?”T先生终于忍不住了,“我和Q都很关心H先生,J也是。H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朋友不该关心一下么?”“朋友?”Z先生冷笑一下,“我们只是互相帮助的搭档!”“只是搭档?”T先生激动地站起来,“当我们知道教化场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已经联在一起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救罗家海!”“Z,你当时也同意去救L,其实,你也是把我们当作生死与共的朋友的。”Q小姐柔声说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本来就应该在一起,不是么?”Z先生低头不语,片刻,他回头看看依旧站在窗边的罗家海。后者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总之大家一切小心。”Z先生低声说:“我们既要完成计划,拯救我们自己,也要保护自己。”他叹了口气,“其实上一次行动让我很不满意,J先生选择的地点太危险了。”“只要他自己觉得合适就行。拯救自己比杀死那些混蛋更重要。”T先生的语气也有所缓和,“别担心,我们做了这么多次,不是没事?”Z先生笑了笑,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分头走。T,你先走吧。”T先生走后,Z先生看了看罗家海,开口说道:“L,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直站在窗边,仿佛木雕泥塑般的罗家海终于回过头来,“嗯?”Z先生示意罗家海坐到自己对面,“本来计划先解决你的事情,好让你尽快离开这个城市。可是现在H先生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可能要先帮助他,你的事往后拖一拖,行么?”“行。”罗家海很快回答。“多谢了。”Z先生友善地笑笑,拍拍罗家海的肩膀。在那一瞬间,罗家海似乎有一个本能的躲闪动作,但是很快他就坐正了身子,端起一杯茶。Q小姐看看手表,“下一个是我还是L,或者你?”“你先走吧。”Z先生说道:“一会我送L回去。”Q小姐点点头,刚要起身,Z先生又开口了:“Q,我有件事要问你。”“嗯?”Q小姐面朝Z先生,表情有些紧张,“你问吧?”Z先生并不急于发问,而是细细地端详着Q小姐的脸,直到那张脸慢慢变红。“Q,你是不是在跟T恋爱?”方木放下电话,跟边平请了个假,驾车向天使堂开去。周老师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他,这次在工作时间让他去天使堂一趟,估计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刚转入天使堂门前的马路,方木就看到几辆高级轿车停放在路边,几个衣着光鲜的胖子和几个剪着平头,皮衣黑裤的男子被附近的居民团团围住,似乎在争执什么问题。方木无心他顾,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径直开到天使堂门口。停好车,绕过热情地扑上来要求划拳的二宝,方木匆匆地跑进二层小楼。周老师和赵大姐都在,他们坐在周老师的房间里,面色阴沉。见方木进来,周老师挥挥手示意方木坐下,赵大姐则哼了一声就把头扭过去。方木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两个人开始都不说话,这让方木越发的迷惑,又问了一遍,周老师才抬起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赵大姐看周老师不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方木,你单单资助廖亚凡一个人,到底是什么居心?”方木听出赵大姐言辞不善,更加摸不着头脑,他把目光投向周老师,“这是怎么了?”“你说,”赵大姐站起身来,手指着方木的鼻子,“你是不是对亚凡有什么坏心眼?”方木惊讶之余更有些恼火,“这是从何说起啊?”“小赵!”周老师抬手喝止赵大姐,“你不了解情况,别一上来就跟机关枪似的。”赵大姐狠狠瞪了方木一眼,气哼哼地坐下不说话了。“方木,你也别着急。”周老师递过一根烟,“你最近是不是送给亚凡什么东西了?”“是啊。”“你看,你看!”赵大姐又跳起来,手指着方木不断地抖动,“他自己都承认了。”“我承认什么了?”方木火了,“那些衣服、裤子,还有文具什么的,你们不也都看见了么?周老师不是还嘱咐你分几次给廖亚凡么?”赵大姐愣住了,刚才还咄咄逼人的手也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哎呀,小赵,你就别在这儿瞎搅和了。”周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心形的缎面小盒子,递给方木,“这是你送给亚凡的么?”“这是什么?”方木心下纳闷,随手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吓了一大跳。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钻石戒指。“这是谁送的?”他茫然地看看周老师,又看看赵大姐,“送给廖亚凡的?”周老师仔细看看方木,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撒谎,几秒钟后,他转头对赵大姐说:“应该不是小方送的。”赵大姐有些尴尬,“那能是谁呢?”方木问道:“在哪里发现的?”“廖亚凡的枕头底下。”“会不会是她在外面捡的?”“不会。”周老师摇摇头,“这孩子要是捡到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会交给我的。”“是啊。”赵大姐插嘴,“前些日子,亚凡捡了不少易拉罐,卖废品的钱都如数交给我们了。”“那会是谁送给她的呢?”方木皱起眉头。赵大姐打趣道:“这下你这警官可以大显身手了,帮我们立案调查一下。”方木还有点生她的气,不冷不热地“唔”了一声。赵大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句“我去看看孩子们”,就转身出去了。赵大姐一出门,周老师就压低声音问道:“真不是你送的?”“周老师!”方木又委屈又好笑,“我哪买得起那玩意?我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都交给这里了,哪还有那么多闲钱啊。”“呵呵,不说了不说了。”周老师笑着摆摆手,“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让你送她太贵重的东西。”“哼,赵大姐可不是这么想的。”“你别在意。亚凡是个女孩子,我这个老头不好过多关心她生活上的事情,小赵平时操心得多一些。再说,她也不知道你和亚凡之间的渊源——不知者不怪嘛。”方木笑笑表示理解,紧接着眉头又皱起来,“那会是谁送的呢?”“现在还不知道,等亚凡回来问问她就清楚了。”周老师想了想,“这孩子不会去偷东西,我只是担心她交上什么坏朋友。”方木沉默了一会,想起一件事。“拆迁的事情怎么样了?”这件事显然让周老师更郁闷,他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长叹一声。“不是很顺利。”周老师用手按按太阳穴,“开发商给出的补偿款太低了,附近居民都不满意,双方谈崩了。”方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别上火。就算拆迁,一时半会也落实不了,最起码要等到明年春天以后。”“希望如此吧。好歹让我熬过这个冬天再说。”忽然,院子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和赵大姐尖利的叫骂声。周老师望窗外瞄了一眼,立刻跳起来冲了出去。方木见状,来不及问什么,也跟着跑了出去。院子里一片大乱。刚才方木在路边看到的那伙人站在院子里,二宝躺在地上,嘴角流着血。赵大姐冲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连嚷带叫,孩子们也纷纷帮腔,一时间,嘈杂声不绝于耳。周老师跑过去把二宝抱起来,二宝的嘴唇破了,血和泪水、灰尘混在一起抹在脸上,看上去凄惨无比。“这是怎么回事?”周老师语调微微颤抖,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为什么打人?”原来,刚才赵大姐领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忽然从门口闯进了一伙人,对着小楼和院子指指点点,嘴里还说着“这栋楼要拆掉”、“把大树砍倒”之类的话。赵大姐问他们是做什么的,这伙人没理她,还冲到菜地里一通乱踩。偏偏这时二宝又挤过去跟那个领头的胖子玩猜拳,胖子嫌他身上肮脏,躲了几下没躲开,一巴掌扇到二宝脸上,又把他踹倒在地。周老师的脸色越听越阴沉,给二宝擦脸的手也不停地哆嗦。那伙人也认出了周老师,其中一个人在领头的胖子耳边嘀咕了几句,胖子的脸上立刻换了一幅笑脸。“误会,都是误会。”他向周老师伸出手来,“周国清老先生是吧?”周老师没理会那只手,冷冷地说:“你是谁?”旁边的人立刻插嘴,“这是我们侯总。”胖子不羞不臊地放下手,一脸倨傲地说:“鄙人是恒金地产的副总,侯国富。周老先生,借一步说话。”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揽过周老师的肩膀,强行把他拖到一边。“周老先生,我知道你是这伙老百姓的头儿,上次拆迁会议,就是你代表他们发言的对吧?”侯国富低声说,“咱们废话少说。你不就是要钱么?我给你比其他人多三成的拆迁补偿,再给你五万块钱,你帮我搞定这帮老百姓。”周老师拨掉他的手,高声说道:“拆迁的事有法律,有政策,还有政府,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多四成,八万?”“侯总你请回吧。”周老师盯着侯国富的胖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你得给我的孩子道歉!”侯国富看看二宝,金丝眼镜后的小眼睛里冒出咄咄逼人的光。“周老头,你这种刁民我见得多了。”他阴着脸说道:“别弄个傻子出来博取同情。你这是什么地方,傻子窝?”周老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抬手向侯国富脸上打去。侯国富躲闪不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金丝眼镜也飞了出去。周老师还要再打,刚刚挥起手,一个皮衣男子就在他身后狠狠地踹倒了他。周老师扑倒在地上,另外几个皮衣男子也围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死老头,敬酒不吃吃罚酒!”赵大姐尖叫着扑过去,拼命要拦住这些打手,孩子们也挥起小拳头在他们身上捣着。周老师挣扎着要爬起来,刚才踢倒他的皮衣男子又抬脚欲踹,刚把腿抬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也横飞出去,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方木脸色铁青,手握一根ASP警棍站在周老师身边。皮衣男子捂着嘴在地上打滚,鲜血从指缝间不停地涌出来。另外几个打手都吓傻了,醒过神来后,纷纷从身上摸出刀子。正要一拥而上,侯国富叫了一声:“都给我停手!”打手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老板,侯国富则盯着方木手里的警棍。“标准的警用品啊。”侯国富扫了一眼地上不停翻滚哀号的皮衣男子,“兄弟,你是哪儿的?”方木没有回答他,朝旁边一努嘴,赵大姐拿着方木的手机正对准这边,显然是在录像。方木冷冷地说:“你走不走?”侯国富干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把刀子收起来,随后,他用手点点方木:“我会再找你的。我们走!”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走出院子,恰好与放学归来的廖亚凡和几个孩子打了个照面。廖亚凡看着他们气急败坏地爬上汽车,又看看门口的墙垛,飞跑过来。“怎么回事?”她的目光依次扫过满身灰尘的周老师,一脸血渍的二宝和手握警棍的方木,“出什么事了?”没有人回答她的话。方木收好警棍,忙着察看周老师的伤势,赵大姐翻开二宝的嘴唇,嘴里小声咒骂着。孩子们都吓坏了,挤成一团簌簌发抖。“到底怎么了?”廖亚凡见没有人搭理她,急得大叫。赵大姐仿佛刚刚看见她,不由分说,一把揪过她就往小楼里拖。方木也扶着周老师走回他的房间。他让周老师趴在床上,掀起他的上衣,后背上一片淤青赫然在目。方木有些担心,毕竟周老师年岁大了,就提议去医院看看。周老师坚持不去,方木劝了一会,见周老师态度坚决,只能作罢。“我倒没事,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周老师有些担心地问。“没关系。人民警察遇到这种情况出手制止是应该的。”方木笑笑,“恐怕那混蛋短期内别想啃排骨了。”周老师被逗乐了,随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方木急忙在他背后轻轻拍着。“周老师,没想到你也这么大脾气。”“咳,他要是说别的我就忍了,”周老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说二宝是傻子,说天使堂是傻子窝,这我可忍不了。”说到二宝,周老师费力地站起来,让方木跟他去看看二宝的伤势如何。刚走出门口,就看见满脸通红的廖亚凡怒气冲冲地从赵大姐的房中跑出来,边走边整理着裤子。赵大姐紧跟着走出来,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嘀咕着:“这孩子,这孩子……”廖亚凡走过方木身边的时候,脸已经红到了耳根,还是硬挺着向周老师一伸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亚凡,”周老师和颜悦色地说:“东西还给你可以,但是你要告诉爷爷是谁送给你的。”廖亚凡紧抿着嘴唇,手倔强地伸着,似乎在说:“就不!”赵大姐也在一旁帮腔,“对!不说清楚,就别想要回去。”廖亚凡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她看看周老师,又看看赵大姐,最后把乞求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有些不自在,无奈地冲她撇了撇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廖亚凡大叫一声:“你们凭什么拿走我的东西!”就转身跑掉了。直到晚饭时廖亚凡也没有出现,也许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晚饭的气氛很沉闷,唯一兴高采烈的就是二宝,嘴唇上的伤口并没有影响他对食物的兴趣,依旧吃得开心无比。周老师的伤不轻,无法挺直腰板,只能佝偻着身子,于是简单吃了一点东西就回房休息了。廖亚凡不在,方木自告奋勇帮赵大姐收拾碗筷,赵大姐死活不让,方木也只好停手。在周老师房里聊了一会,方木就起身告辞。路过赵大姐的房间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孩子的遗像。方木忽然意识到赵大姐似乎从来不关门,想了想,走了进去。房间里灯光昏暗,烟气缭绕,由于长年都点着长明灯和烧香的缘故,四壁都被熏得黑黄。方木凝视着黑镜框里的孩子,忽然想起赵大姐曾说过的那句话:“我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她长年拜祭自己的儿子,而且从不关门,似乎确实在等自己的儿子回来。香炉里厚厚的香灰下,埋藏的是一颗母亲的心。方木拈起两株香,点燃了插进香炉里,轻轻地说:“如果你真的泉下有知,就回来看看吧。”“一定会的。”不知何时,赵大姐回来了。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床边坐下,放下挽得高高的袖子,又怕打一下身上的灰尘。“你坐啊,小方,大姐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方木应了一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赵大姐,你在周老师这里工作多久了?”“六年多了吧。”赵大姐掐指算算,“六年零七个月。”“你今年……”“41了。”赵大姐爽快地说:“老太太了。”“怎么没考虑再组建一个家庭?”方木斟酌着自己的词句,“也许还能再要个孩子……”“不。”赵大姐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等着我的儿子,他一定会回来的。”“赵大姐,”方木想了想,忍不住说道:“人死不能复生……”“的确不能复生!”赵大姐打断方木的话,“但是人死了之后会有鬼魂,鬼魂是能回来的!”方木无言以对,赵大姐看看方木的表情,慢慢地说:“你不信是么?”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信!”赵大姐的眼眶渐渐红了,“我一万个相信。七年前,我就是因为不信这个,才失去了我的孩子!”毫无征兆地,赵大姐失声痛哭起来。方木乱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茫然无措地坐着,喃喃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母亲的哭声回荡在一片安静的天使堂内,许多孩子躲在床上,裹紧了被子。另一个房间里,老人垂下头,轻轻地叹息。赵大姐哭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方木过去拉着她的手,递给她一条毛巾。“大姐,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说行么?”赵大姐擦拭着满脸的泪痕,边哽咽,边慢慢讲述。“那时候我有一个很幸福的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维维不算聪明,但是也听话、懂事。他8岁那年,有一天突然张皇失措地跑回家,一头扎进卧室就不出来了。孩子他爸问他怎么了,维维战战兢兢地说在学校的厕所里看到鬼了。我和孩子他爸都没当回事,以为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谁知第二天维维说什么也不去上学,说怕再见到鬼。孩子他爸说了几句,最后动了巴掌,孩子才哭哭啼啼地去了。从那开始,维维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每天都无精打采的。老师打电话给我们,说维维在上课时经常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回家追问他,维维说他晚上不敢睡觉,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鬼。没办法,我和孩子他爸只能轮流陪他睡。可是,麻烦又来了……”赵大姐用毛巾捂住嘴,又呜呜地哭起来。“过了几天,我发现这孩子不肯吃饭,更不肯喝水,一问才知道他不敢去学校的厕所,怕再见到鬼。后来连自己家的厕所都不敢去了,好几次都尿在床上,拉在裤子里。我和孩子他爸都没什么文化,没想到要带维维去看看心理医生,认为这孩子就是太娇气。有一次他爸爸气急了,硬逼着孩子喝了两大杯水,结果半夜我们被维维的哭声惊醒,他说他要上厕所,孩子他爸陪他去,却发现这孩子怎么也尿不出来,仔细一瞧,维维居然在自己的小鸡鸡上绑了根线。我跟他爸赶紧把维维送到医院,医生把线剪断后,他还是尿不出来。医生说这孩子在有意憋着尿,让我们带他到厕所去,慢慢尿出来。孩子他爸硬拉着维维去了厕所,我去楼下交钱,结果我身上的钱不够,就回来找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从厕所里出来给我拿钱,再返回去,孩子就不见了。孩子他爸知道不好,赶快扑到窗边一看,维维就躺在楼下,孩子他爸一着急,也跳下去了……”赵大姐的脸埋在毛巾里,哭声又起。“……孩子当时就没了,他爸在医院里挣扎了一个多月,也没了。操办完他们爷俩的后事,我花光了积蓄,又变卖了房子,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就在这时,周老师找到了我……”赵大姐渐渐平静下来,“老周给了我工作,还给了我一个住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是怎么了,家破人亡,却又让我遇见这么好的人……”“是啊。”方木难掩心中的震撼,喃喃地说。“我现在很知足,”赵大姐擦干眼泪,勇敢地笑笑,“我要照顾好这里的孩子,多积德,老天爷会把我的孩子送回来的,哪怕是他的鬼魂也行。到时候,我要对他说……”她扭头看看镜框中的孩子,泪水再次盈满眼眶,“……我要对他说,妈妈错了,妈妈相信你……”方木离开的时候已经快夜里9点半了。他不知道廖亚凡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回没回来,就坐在天使堂的院子里抽了一根烟。天使堂,多美好的名字,只是每个天使,都有个受伤的故事。吸完一根烟,方木走到院子外,上车,发动,车灯点亮的一刹那,他看见廖亚凡就站在车前不足五米的地方。他看着她,在刺眼的灯光下,廖亚凡显然看不清驾驶室中的自己,但是她丝毫没有抬手遮挡灯光的意思,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把自己全然暴露在方木面前。方木关掉车灯,又跳下车。“你怎么在这里?吃饭了么?”黑暗中,廖亚凡的眼睛亮得吓人,方木清楚地听到她的牙齿在互相碰撞,宛若碎冰般清脆。冷不防,廖亚凡一把抓住了方木的胳膊,方木察觉到,她在发抖。“我们这里,天使堂……”廖亚凡的声音如同她的身体一样在哆嗦,“……是不是要拆掉了?”“你听谁说的?”“是不是?”廖亚凡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手上的力度也骤然加大,“你告诉我,你不要骗我……”方木忽然想起下午她曾在外面的墙垛处停留片刻,扭头去看,果真在墙垛上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红圈,里面是红色淋漓的一个字:拆。“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方木已经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她。然而这句话无疑已经证实了廖亚凡的猜想,她的手一下子松下来,整个人似乎也要瘫软下去。“快回去吧,赵大姐都等急了。”廖亚凡的身子晃了晃,却没有动。方木叹了口气,抓起她的胳膊把她带进了院子。廖亚凡步履轻飘,似乎失去了全身的重量,任由方木把她带进二层小楼,一直交到赵大姐手里。回去的路上,方木留意观察了一下附近的房屋,触目惊心的“拆”字随处可见,这让他感到自己仿佛飞驰在一条行将毁灭的路上。有人以城市的名义毁掉别人的家,尽管有补偿,有新房,可是又有几人愿意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又有几个天使,愿意离开温暖的天堂?第二十六章 跟踪医院的偶遇让方木确信姜德先和谭纪之间有某种联系,这也为他的推断增添了几分砝码:迷宫杀人案、福士玛超市杀人案和市第11中学杀人案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虽然第二起案件的联系不明显,但是第一和第三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互相认识却是事实。当然,如果他们可以称得上犯罪嫌疑人的话。谭纪有不在场证明,姜德先的作案嫌疑也不明显,但是在方木心中,这两个人的形象在所有嫌疑对象里是最突出的。他从不怀疑自己有察觉犯罪的天赋,但是在罗家海那件事看走眼了之后,多少影响了一些自信。更何况,依据现有的证据,很难把这两人列为重点怀疑对象,更别提并案侦查了。不过从目前反馈回来的信息来看,边平关于“赎罪”的思路似乎行不通。警方对与夏黎黎关系密切人员的调查进展缓慢,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这多少给方木赢得了一些空间,在他的建议下,郑霖要求技侦部门对谭纪和姜德先的手机进行跟踪定位。从调查结果来看,与姜德先联系的人群中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多是亲属和诉讼当事人。与谭纪联系的人群也差不多,没发现与姜德先交叉联系的人物,但是近一个多月以来,一个手机号码与谭纪接触频繁,每天的通话少达四五次,多则十多次,其间还互通大量短信。机主的资料很快就调查清楚。曲蕊,女,25岁,汉族,某外资企业营销部副主管,算是个白领。从她与谭纪之间的短信内容来看,二人应该是男女恋爱关系。鉴于姜德先当日在医院的表现,怀疑姜德先已经对警方的行动有所察觉。这是一件比较头疼的事情,因为姜德先是一名资深律师,他对警方查案的一套了如指掌,如果他有所警觉,侦查工作就很难展开。如果姜德先和谭纪确有联系,那么相信谭纪也会有意逃避侦查,这将使案件的侦破难上加难。于是警方决定调整侦查策略,以秘密侦查为主,重点监控两个人的手机。这种手段其实是无奈之举,甚至可能有犯罪嫌疑人脱离控制的风险。因为姜德先和谭纪都可能使用其他的手机号码进行单线联系,但是在尚未掌握有力证据之前,也只能姑且为之。然而这无奈之举,却有了一个小小的收获。警方经过几天的监控后,发现曲蕊与谭纪之间的联系突然中断,从中断的日期来看,恰好是方木和郑霖在医院看到他们之后的第二天。这不得不让方木产生了一个怀疑:如果曲蕊与谭纪仅仅是恋爱关系,与案件无关的话,谭纪大可不必与之中断联系。也就是说,曲蕊也可能有作案嫌疑!边平提醒方木,也许是二人恰好在当时中断了恋爱关系,毕竟对当今的男女而言,分分合合是常有的事情。方木特意安排了几次对曲蕊的跟踪,前几次跟踪都没有什么收获,跟踪到第五天的时候,恰逢一个周末。曲蕊下班后打车去了一家大型商场,在女式内衣区挑选内衣时,男侦查员怕自己跟进内衣区太醒目,容易暴露,遂要求更换女侦查员,就在交接的时候,曲蕊却消失在监控范围内,手机也关闭了。失去目标后,方木还不死心,又派人在曲蕊家楼下化装成保洁人员蹲守,守候三天后,终于在曲蕊家的一个垃圾袋里发现了一张被撕碎的用餐小票。从点餐的数量来看,消费者肯定不是曲蕊一个人。方木拿着谭纪的照片去了那家餐厅,一名服务员证实当日确实是谭纪和曲蕊在餐厅里吃过饭。这说明谭纪和曲蕊仍然保持着联系,而且已经对警方的行动有所警觉。由此看来,曲蕊也与案件脱不了干系!这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下雪了。这是这个北方城市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不大,仅能给路面覆盖上薄薄的一层白色。而当车辆驶过,那刚刚留存没多久的洁白又荡然无存。雪花被车轮卷起,混杂了尘土后面目全非地落下,变得与路面一个颜色,渐渐消融。罗家海静静地看着窗外,双眼无神。沈湘说她出生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所以一生钟爱白色。方警官说得对,喜欢白色的人往往向往纯洁,沈湘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窗外飘洒的雪花,美好又脆弱,小小的污垢都能让她毁灭。为什么有人忍心碾过那洁白平整的雪地?为什么有人忍心伤害那单纯可爱的女孩?罗家海的拳头渐渐攥紧,每次想到这些,他都会感到痛彻心肺,随之而来的就是刻骨的恨。都是那个人!都是他毁了自己和沈湘!罗家海很后悔答应Z先生把自己的事情往后拖一拖。他每天焦躁不安地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感举胸中的仇恨好像一个膨胀的气球,它每分每秒都在涨大,压得他无法呼吸!每次离开这里,前往那间路边小店的时候,他都会感到稍稍放松。可是看到Q小姐和J先生如释重负的表情和大仇得了的畅快时,他又感到迫不及待。为沈湘复仇是他留下来——甚至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理由,可是这一天,何时能来到呢?门忽然被敲响了,长短规律的敲门声让罗家海刚刚提起的心又落了回去。应该是T先生来送吃的东西。罗家海打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Z先生。Z先生看他愣着,微笑着努努嘴,示意他快点让自己进去,好把门关好。“T怎么没来?”罗家海看着Z先生把手里的两大包东西放在餐桌上,有些不安地问道。“他短期内不能再来了。”Z先生皱着眉头,随手拿起一条烟扔给罗家海,“听T说,你学会抽烟了?”罗家海接过烟,眼睛始终盯着Z先生,“出什么事了?”“警察可能盯上他了。”Z先生略略沉吟了一下,“这家伙在和Q谈恋爱,搞不好连Q都不安全了。”“J先生呢?”罗家海马上问道。“他也一样。”Z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上一次的行动,我们有太多考虑不周的地方。”“那怎么办?”“没事。警察手里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只是以后要更小心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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