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米-教化场-10

方木站起身来,坐到夏天妈妈身边,“孩子怎么了?”“吓着了。”夏天妈妈的脸上立时愁云惨淡,“儿童医院心理科的大夫推荐我到这里来找杨博士。”“因为那天的事?”夏天妈妈长叹一声:“这孩子自从那天开始,成宿成宿做恶梦,每次哭着喊着醒过来的时候,枕巾、被子什么的都被汗湿透了。不睡觉的时候,就是这幅样子,不搭理人,|Qī|shu|ωang|直勾勾地看着同一个地方。”方木扭头看看夏天,他还是仿佛定格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反应。方木把手搭在孩子的肩膀上,用力朝自己怀里拉了一下,孩子的身体绵软无力地靠过来,头却执拗地看着原来的方向。方木想了想,从衣袋里掏出警官证,在夏天的面前晃了晃。“夏天,叔叔是警察,你不要怕,告诉叔叔你怎么了?”良久,夏天的眼珠转了一下,眼皮垂下来,低声说:“我害怕。”“你害怕什么?”夏天没有回答他,而是开口问道:“你有枪么?”方木一愣,随即答道:“有。”夏天低下头,忽然一把抓住方木的手,“打死他!”“打死谁?”茫然无措的表情又回到了夏天脸上,他重新盯着刚才的方向,不说话了。方木看着他,发现他的嘴唇在轻轻嚅动。“毛毛……毛毛……”方木正要开口问个究竟,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了,杨锦程大步走了进来,直奔边平而去。“不好意思边处长,让你久等了。”方木和夏天妈妈也站了起来,杨锦程看见方木和夏天母子,有些意外,“呵呵,方警官也来了,这两位是……”跟在他身后的陈哲急忙说:“这是来问诊的,儿童医院梁大夫推荐来的。”杨锦程点点头,示意夏天母子稍等,夏天妈妈连连点头,而夏天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边平把聘书递给杨锦程,把来意简单地说了一下,杨锦程连呼“不敢当”,看起来却很高兴,边平提出请他来做一次针对警察心理危机干预的报告,杨锦程也满口答应。“没问题,时间由你们来定,提前一周通知我就行。”“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不耽误您的工作。”边平和方木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方木发现不知何时夏天正扭过头来望向这边,一双小黑豆般的眼睛一直盯着方木,直到他消失在门口。回去的路上,方木始终看着窗外一言不发,边平边开车边看他的脸色。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边平丢过来一支烟。“在想那孩子?”“是啊。”方木无心掩饰自己的情绪,闷闷地点燃香烟,吸了一大口。“怪可怜的。”红灯变绿,边平一踩油门,“搞不好又是一个PTSD。”方木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眼前却依然是临别时夏天的目光,那眼神,宛若一个受了伤的小动物。与夏天的偶遇让方木心情郁闷,而接下来的几天依然没有什么让人兴奋的消息。经过警方一番调查,方木提出的两点侦查思路均毫无进展。迷宫杀人案的死者蒋沛尧虽算不上什么道德楷模,但也是个性格温顺的好人。17年前,蒋沛尧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商业高等专科学校担任教职。虽然专科学校的学生大多散漫顽皮,但也没听说蒋老师与他们发生过冲突。相反,很多学生说起蒋沛尧还是挺喜欢他。方木原本设想的是,迷宫这个场所传达出一种“迷失”的情绪,也许是蒋沛尧曾对某个学生的严厉批评所导致的。而从现有的情况来看,这个设想是完全错误的。那么,会不会是蒋沛尧的某个无心之举导致了凶手的强烈迷失感,并引发了他的刻骨仇恨?这个思路只要想想就让人感到绝望。蒋沛尧卒于39岁,在这39年来,曾与之交叉的人数何止千万?如果要考证他一生中对某人的某个无心之举,花费的时间恐怕要远远超过39年。至于对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死者申宝强的调查则更让人失望。申宝强,大学本科学历,曾在某国有机械制造厂任技术员。29岁那年,申宝强辞职下海经商,一年后,因经营管理不善,开设的企业宣告倒闭,一度经济窘困。翌年妻子与其离婚,因二人未育子女,只是简单分割了财产。之后申宝强一直未婚,也一直没有稳定的收入。几年后来到朋友开办的果品批发公司任经理,据公司的员工讲,申经理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人,因此对下属颇为体谅,员工们也对他印象颇佳。警方对申宝强从企业倒闭至任果品批发公司经理之间的经历进行了调查,并找到当年的相关人员进行了走访。查明申宝强曾做过家庭教师、律师助理和保险业务员,确实不曾从事过广告人的职业,连临时帮忙的情形都不曾有过。如此看来,毛绒玩具熊的外皮和申宝强本人似乎没有任何瓜葛。难道申宝强只是凶手随机挑选的牺牲品?从古至今,仪式的祭品大多是妇女、儿童或者青壮男子,一个人到中年的平凡男人如何会被凶手选中呢?方木隐隐觉得两者之间还是有些牵连,它们的背后仍然是两个神秘的仪式,虽然这两个仪式的内容还不得而知,但仪式的“复仇”和“证明”的象征意义,却让方木深信不疑。第二十章 工具心理辅导讲座的日期很快确定下来,主题为心理危机干预在公安实践中的应用。本期讲座的承办单位是C市公安局,把通知下发到各分局后,要求各分局派代表参加讲座。各分局的反响之强烈让市局始料不及,要求旁听讲座的人数远远超过原计划,最后不得不把讲座的地点从市局会议室改到了公安厅的小礼堂。其实这也难怪,在和平时期,工作危险系数最高,压力最大的职业恐怕就是警察了。每天面对死亡、事故和狡猾残忍的犯罪分子,时间长了,警察的心态难免不受影响。尤其是那些从警时间不长的年轻警察,执行任务时开一次枪都要神经紧张好几天。有些警务人员嗜酒、嗜赌,其实是一种不得以为之的排遣心理压力的无奈之举。所以这个讲座引起了很多干警的兴趣。周三下午,公安厅小礼堂里座无虚席,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公安厅和市局领导坐在前排,之后是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成员。鲁旭原来和市局的同事坐在一起,后来在公安厅领导的安排下,也坐在了前排。13:30分,一袭黑色西装的杨锦程开始了他的讲座。简单的开场白后,他就直接切入正题,先从西方国家警察心理危机干预制度谈起,对比我国目前忽视警察心理健康的现实,指出保持警务人员良好心态和提高装备水平同等重要的论点。看得出,杨锦程对此次讲座作了精心准备,讲座内容引经据典,表达方式深入浅出,这让心理学知识偏弱的警察们听起来毫不吃力。因为时间有限,杨锦程着重讲解了创伤后压力障碍症(PTSD)的特征和干预措施。平心而论,这个论题选的非常合适,因为警察每天都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突发型恶性事件,因而,引发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几率也比常人要高很多。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论题引起了与会者的一致关注,杨锦程侃侃而谈的时候,全场听众都屏气凝神,鸦雀无声。方木却觉得不舒服,几次偷偷扭过头去观察鲁旭的神色。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束花,想必是局里安排他在讲座结束后上台献花。和其他人频频点头或是会心微笑的表现不同,鲁旭的脸上基本没有表情,只是躲在那些鲜花后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神采飞扬的杨锦程。杨锦程终于开始用案例来说明问题,这恰恰是方木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我们有一位干警——在这里我不便披露他的姓名,姑且叫他X吧。X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方木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也不忍再看到鲁旭的表情,起身沿着拥挤的过道溜出了会场。今天下午的阳光不错,竟微微有些暖意,如果不是院子里遍地的落叶,会让人产生春天的错觉。方木靠在院子里的单杠上,摸出烟来一根接一根地吸。作为一名科研人员,为了阐述观点,拿真实案例来说明问题无可厚非。但是拿大家如此熟悉的一个人来作为例子,让方木觉得有些不快。杨锦程有意隐去了鲁旭的名字,但是毕竟这件事就发生在近期,与会者不可能不知道案例中的患者就是鲁旭,更何况患者的代号“X”就是“旭”字拼音的开头字母。想到杨锦程要在台上提及鲁旭的勃起障碍,连方木都觉得无比尴尬。想起在对鲁旭进行心理剧治疗时,杨锦程曾将自己当作一个简单的道具,方木对他的好感在一点点降低。但是想到杨锦程在治疗鲁旭的整个过程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方木又不得不自我安慰:也许他就是这样的风格;也许杨博士是一个视科研高于一切的人;也许他觉得鲁旭应该有足够的勇气来重新面对这件事情……只是,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如果对患者可能造成的不良情绪如此淡漠,他怎么能彻底治愈病人呢?方木隐隐觉得,杨锦程这么做,恰恰是因为他正处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之中。算了,如果能让更多的警务人员从此摆脱心理疾患,缓解精神压力,那么,鲁旭的尴尬,自己的不快,也许都是微不足道的。方木回到会场的时候,恰逢讲座结束,全体与会者起立,向台上的杨锦程报以长久不息的热烈掌声。杨锦程走出讲坛,向台下的听众微微鞠躬,挥手致意。此时,一脸僵硬微笑的鲁旭手捧鲜花,从舞台侧面拾阶而上,走到杨锦程面前立正敬礼,又将鲜花递到杨锦程手里。杨锦程单手揽住鲁旭的肩膀,台下的闪光灯亮成一片……散会后,方木先回到了办公室。又过了一个小时,全程陪同杨锦程的边平才回来。边平也是一脸疲惫,眉头微蹙,和方木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吸烟。一根烟吸完,边平抬起头,恰好遇见方木的目光。四目相对,彼此都苦笑了一下,心里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杨博士这么做……”边平斟酌了一下词句,“……确实有点不太合适。”“何止是不太合适!”方木终于把一直憋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一点也没考虑鲁旭的感受!”“算了。”边平一摆手,一副息事宁人的口气,“他大概是太关注自己的专业了。毕竟他对鲁旭的治疗是很成功的。”方木也无心再争执下去,换了个话题:“领导们都回去了?”“回去了。”边平看看手表,“快下班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方木下楼回宿舍,路过院子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孤零零地靠在单杠上。是鲁旭。方木想了想,抬脚走了过去。鲁旭也看见了方木,冲他笑笑,站直了身子。“还没回去?”“嗯。刚才跟杨博士告别来着。”鲁旭朝大门口望望,“同事们先开车回去了。”“哦,那我送你回去吧。”“不用不用。”鲁旭连连摆手,“我自己打个车回去就行。”“没事,反正我也要出去。”方木撒了个谎。“那……好吧。”鲁旭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多谢了。”坐在车里,鲁旭一直没有说话。他解开春秋装的上衣扣子,领带也松了下来,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副颓废不堪的样子。方木注意到他的指尖一直在捻搓着一个已经发黑的小纸团。“那是什么?”“呵呵。”鲁旭轻轻地笑了笑,“分局一个老大哥神秘兮兮地塞给我的,据说是壮阳秘方。”他摇下车窗,把那个纸团用力扔了出去,“真把我当成废物了。”方木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憋了半天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是那样的。”鲁旭没有搭腔,依旧盯着前面的路面出神。开到一条小路上,鲁旭突然开口问道:“方木,你吃饭没有?”“没有。”方木减慢了车速,“怎么?”“我请你喝酒吧。”“现在?”方木看看鲁旭身上的制服,“改天吧。你穿着这身衣服喝酒,会惹麻烦的。”“没事。”鲁旭把大檐帽摘掉,又三下五除二脱掉上衣,摘掉领带,一股脑扔到后座上,“这不就OK了?”“靠,你不怕冻着啊?”方木扫视了一下车里,“我这可没衣服给你穿啊。”“没关系。”鲁旭一脸兴奋地指指路边一家小饭店,“就去那儿吧。”尽管脱去了缀满警务标志的上衣,但是那淡蓝色的衬衫和深藏青色长裤仍然透着一股制式装备的味道,更不要说皮带头上银光闪闪的警徽。鲁旭大踏步地走进小饭店,身后跟着提心吊胆的方木。点菜的时候,鲁旭一口气要了十瓶啤酒,然后才点了几个小菜,似乎喝酒才是目的,吃饭倒成了次要。喝了一杯啤酒后,方木就以要开车为理由拒绝再喝,鲁旭的眼睛一瞪:“喝这么少?不行!”“我还得开车……”“没事。”鲁旭拨开方木的手,把两瓶打开的啤酒推到他面前,“不消灭掉你就别走。”鲁旭的架势挺吓人,其实酒量也很一般。两瓶啤酒下肚,舌头就已经开始发硬。方木理解他的苦楚,心想大不了把车扔在这里,打车回去,也索性陪着他喝。东拉西扯了一阵闲话后,话题不得不回到当天下午的讲座上。“咳,讲座办得不错!”满脸通红的鲁旭把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杨博士还是有水平,把这帮大老粗都听傻了。”他呵呵地笑起来,碎花生末也喷到了桌子上。方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点头附和:“是啊。”鲁旭低着头嚼花生米,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抬起头来的时候,方木分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倾诉的渴望,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举杯的动作:“喝酒!”方木和他碰了一下杯子,抿了一口酒,忍不住说道:“鲁旭,你别有负担。我相信杨博士是想……让大家领会得更深刻。”鲁旭垂着眼皮没回答,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没啥……能给大家解决点实际问题……这点委屈无所谓。”他抬起头,仿佛抽搐般笑了笑,“我无所谓的。”这回方木主动举起杯子,“对,那么多麻烦都挺过来了,这点小事算什么!”鲁旭灌下一大口啤酒,由于喝得过猛,啤酒顺着嘴角流到了胸前。他马马虎虎地抹了一把,嘴里絮絮叨叨:“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方木见他说得毫无信心,心中越发同情他,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递过一支烟。鲁旭点燃吸了一口,就夹在手上,低着头继续神经质般喃喃自语。再抬起头来说话的时候,鲁旭的脸上先有了一种充满歉意的笑。“按理说,我没有理由埋怨杨博士,”他扭头看着窗外,“毕竟人家治好了我的病,用我的案例去帮助其他人,我应该感到欣慰。”交通高峰期已过,路上的行人却不见少,鲁旭映在玻璃上的倒影里,匆匆而过的脚步川流不息。“只是他不该在这个场合拿我来举例子,都是一个系统的,傻子也能听出来那个X是我。”鲁旭丢掉即将燃尽的烟头,又重新点燃一根烟,“另外,就算拿我举例子,也不该把那些事都讲出来。”“我觉得……”鲁旭摇头笑起来,“……我觉得我当时就光着屁股站在台上,杨博士指着我说,这小子的家伙不好使——我就像他展示自己睿智的一个工具一样。”“别说了。”方木已经不忍再听下去,他给鲁旭倒满啤酒,“喝酒吧。”“方木,”鲁旭瞪着通红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不!”方木斩钉截铁地说:“杨博士这么做的确很过分。但是鲁旭,你,不要因为这个让自己觉得有负担——为了谁都不值得!”也许是烟雾刺痛了鲁旭的眼睛,他的眼眶刹那间红了起来,紧接着一把抓过方木的手,用力握了握,“兄弟,兄弟。”临近午夜,方木才把烂醉如泥的鲁旭送回家里。一路把他扶到六楼,方木已是气喘吁吁。按响门铃后,一脸焦急的女友把几乎人事不省的鲁旭搀到沙发上躺好,并邀请方木喝杯茶再走。方木婉言谢绝,起身告辞了。刚迈下几级台阶,就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方木回过头,一身凌乱制服的鲁旭腰板挺直地站在门口,盯着方木一字一句地说:“我,一定会,找回那把枪!”杨锦程今天心情不错,回家的时间也比平时早了许多。杨展在家,父亲突然的早归让他有些慌乱,杨锦程在玄关换鞋的时候,他正捧着一大堆东西往卧室跑,推门的时候,一样东西从他怀里怦然落地。他来不及去捡,慌慌张张地回身锁门,随后就躲在卧室里悄无声息了。那样东西骨碌碌地滚到客厅中央,杨锦程低头一看,是一罐可口可乐,杨锦程一边小声咒骂着,一边把可乐捡起来放在茶几上,却赫然发现沙发边摆着两箱可口可乐,其中一箱已经打开,大概还余下十几罐,几个空罐子还摆在茶几上。他无奈地摇摇头,冲卧室吼了一声:“那玩意少喝,容易引起钙流失!”卧室里毫无回应。杨锦程把可乐箱塞进储藏间里,转身去了书房。书房有整整两面墙的书架,其中一侧书架上摆着杨锦程的各种证书、聘书和奖杯。杨锦程从皮包里拿出公安厅的聘书,打开来,摆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架子上。然后,他后退几步,上下端详了一阵,又走上前去调整了一番,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这是杨锦程个人荣誉的展示柜。从排列密集的各种证书、聘书和奖杯来看,这些年来,他的科研成果颇为丰厚。展示柜中的有些地方已经显得拥挤不堪,但是他仍然在正中间留下了一大块空白,似乎在等待着最具重量级的一个荣誉。杨锦程久久地看着这块空白,一丝微笑渐渐爬上他的脸庞。填充这块空白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深夜。杨展小心翼翼地拧开卧室的门,探出头来张望着漆黑一片的客厅,片刻,他拎着一个大大的塑胶袋,蹑手蹑脚地向储藏间走去。=奇=须臾,杨展吃力地端着一箱可口可乐走进了卫生间。把门反锁后,他撕开纸箱,掏出一罐可乐,坐在马桶上开始慢慢地喝。=书=他已经整整喝了一个下午加晚上,早已腹胀如鼓,手中的可乐只喝掉一半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有些忧愁地看着箱子里余下的23罐可乐,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跳起来,把可乐倒进了洗手池里。=网=接下来的工作就简单多了,孩子轻手轻脚地拉开可乐罐,尽量把气体迸发的音量降至最低,然后把可乐倒进洗手池,再将空罐子小心地放进那个塑胶袋里。略带药味的甜腻气味很快就充满了卫生间,在这让人稍感兴奋的气味中,孩子平静地重复着动作,嘴里轻轻数着:“31……32……”第二十一章 回忆“我说,我给你叫两个人下来帮忙吧。”邢至森看着满头大汗的方木,又看看那一大堆棉被。“不用,邢局,你这就帮了我大忙了。”“你小子,客气什么。”邢至森敲敲收发室的窗户,值班民警马上凑过来,“去,叫几个人出来帮忙搬东西。”邢至森算是方木的老相识了,在他没做C市公安局副局长之前,曾经担任过经文保处的处长,在C市师大调查一起连环杀人案时认识了方木。此后在黄永孝系列杀人案等案件的侦破中,方木都给他帮了很大的忙。方木毕业之后,决定作警察的时候,邢至森还专门打电话来游说他去市局刑警队,后来是边平先行一步,硬把他的档案调到了公安厅。为此,边平还特意请邢至森吃了一顿海鲜,聊作赔罪。这一次是方木找他来帮忙,由于他做过经文保处的处长,所以跟C市各高校的头头脑脑们都挺熟,方木找他弄一批高校毕业生弃置不用的棉被。老邢问清是给孤儿院送去的,答应得很爽快,没过几天就弄来了一大批旧棉被,还让自己在医院工作的妻子帮忙洗得干干净净。在其他同事的帮助下,棉被很快就被打包塞进了吉普车里。邢至森递给正在擦汗的方木一根烟,自己也点燃一根。“孙梅的女儿也在那儿?”“嗯。”邢至森不说话了,靠着吉普车和方木默默地吸烟。一根烟吸完,方木拍拍手说:“邢局我走了,不跟你客气了。”“等会。”邢至森从怀里掏出钱包,数出10张百元大钞,塞进方木手里,“给那孩子带去。”“不用了。”方木急忙推辞。“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邢至森把钱直接塞进方木的口袋里,“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尽管开口。”方木无奈,只得收下,跟老邢打了个招呼后,转身上了吉普车。天气越来越凉了,尽管已经是下午,路面上仍然随处可见尚未化开的薄冰。在这样的气温下,天使堂那些露着棉花的被子肯定是无法挨过严冬的。方木从后视镜里看看塞满车厢的棉被,心下稍感欣慰。天使堂二层小楼右侧的小平房里,周老师正和赵大姐领着几个稍大些的孩子清理锅炉。锅炉连接着房间里的那些简易暖气,这是冬天里唯一的取暖设备。锅炉房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煤堆,几个小孩子正在上面兴奋地摸爬滚打,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黑黑的煤屑。周老师看着满满一车棉被,既意外,又感激,他拍着方木的肩膀说:“这让我怎么感谢你……”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周老师你别客气,都是些旧的。”赵大姐眉开眼笑地招呼孩子们帮忙把被子抱进楼里,刚从煤堆上下来的二宝也呀呀叫着要来帮忙,结果被赵大姐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赶到了一边。卸完车,方木又自告奋勇帮忙清理锅炉,这一干就是两个多小时。等清理完毕,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洗过手脸,又把身上的黑灰拍打干净,方木和周老师就站在院子里闲聊。赵大姐大呼小叫地把那些在煤堆上玩耍的孩子一一拎进小楼里洗脸。方木看看煤堆,问道:“新买的?”“是啊。”“够用么?”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至少要烧到明年3月份呢。”“先烧着看吧。”周老师愁眉不展地说:“再说,这小楼能留到哪天还不一定呢。”方木有些纳闷,刚要问为什么,就听见院子外有人在叫周老师。是一个老者,看打扮似乎是附近的居民。周老师跑到门口跟他说了几句话,走回来的时候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了?”方木忍不住问道。“通知明天开会。”周老师轻轻地叹了口气。“开会,开什么会?”“拆迁会议。”周老师摇摇头,“这附近的居民觉得我还算有点文化,让我出头跟开发商谈条件。”“什么?”方木瞪大了眼睛,“这里要拆迁?”周老师没有回答,苦笑着点了点头。方木的心一沉,看到周老师同样郁闷的表情,开口安慰道:“没事,拿到补偿款,我们可以重建天使堂。”“哪有那么简单,拆迁这段期间,让我领这些孩子住在哪里?”周老师回头望望天使堂的院子和二层小楼,“再说现在要买一块地建孤儿院,那要花多少钱啊。”“实在不行,恐怕就得去农村买地了。”“现在农村的地也不好买。”周老师摇摇头,“再说,如果离市区太远,孩子们上学就太不方便了,影响他们接受教育。”方木不说话了,绞尽脑汁帮周老师出主意。想了半天,试试探探地说:“周老师,寻求一些社会捐助吧。靠你自己的力量,恐怕挺不过这一关。”“不。”周老师轻轻地笑笑,“要是我肯的话,早就这么做了。我说过,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从小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觉。”他扭过头,认认真真地对方木说:“心灵的贫穷比物质的贫穷要可怕得多。”“那我不也算一个捐助者么?”方木试图说服周老师,“跟其他人也没什么分别啊。”“你不一样。”周老师冲方木笑笑,“你只是代表你个人,而且你不会向我提出回报的要求。”提到捐助,方木一下子想起邢至森的嘱托,他从怀里拿出那一千块钱,递到周老师手里。“你这是干嘛?”周老师有些惊讶,“你这个月已经拿过钱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不是我的。”方木把邢至森的意思简单转述了一遍。周老师掂着手里的钱,沉思了一阵,又看看前后左右,低声说:“小方,我一直都有件事搞不清楚。”“嗯?”“你为什么要帮助廖亚凡?”方木看看周老师的眼睛,老人的目光温和宽厚,让人心生信赖。“因为我认识她的妈妈。”方木艰难地开口,“我读大学的时候,她妈妈是我们宿舍的管理员。大三,也就是1999年,我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她妈妈用自己的性命救了我。”方木无意谈及细节,而周老师也无意追问,沉默片刻后,周老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知恩而图报,可见你是个品格高尚的人。”“这算不了什么。廖亚凡的妈妈付出了生命,她付出了童年。我能做的和这些相比,太微不足道了。”方木看看周老师,“我觉得品格高尚这个词,和你才恰恰匹配。”不知为什么,周老师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下来。“不一样。”他看看西方越来越低的太阳,喃喃地说:“我和你不一样的。”回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能够让你瞬间就跳入一条曾经的河流,而且难以自拔。方木不知道此刻的周老师想起了什么样的往事,而且相信周老师也同样不知道他的。也许都是难以启齿的经历吧,它们让回忆者都陷入了一种低落的情绪中。周老师的阴郁直到晚饭后也不曾减轻,而方木的阴郁则一直绵延到回家的路上。吉普车在C市平整的路面上飞驰,两边是熟悉或陌生的街道与楼群。对方木而言,这是一个有着太多回忆的城市。无忧无虑的童年,懵懵懂懂的学生时代,悲喜交集,幸福与恐惧并存的大学时光。21岁的时候,一生的快乐似乎都在1999年戛然而止。而这场悲剧,一直延续到他离开家乡前往J市求学。方木想起第一次看到鲁旭的时候,他眼中那种无助、惊惧的目光。是的,那曾是自己的目光。这也是方木一直不愿正视的问题:在师大的系列案件发生后,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PTSD患者。方木曾经自我封闭,曾经让那把军刀片刻不能离身,曾经噩梦连连,曾经无法正视火焰和烧烤的味道,曾经为那些人的死伤内疚得撕心裂肺……吉普车穿过华灯初上的市区,车内亮如白昼。方木从后视镜里看看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早已没有了恐惧、焦虑和自我否定,取而代之的是镇定与坚韧。没有阶段ⅠⅡⅢⅣ,没有心理剧,方木依然可以平静地活着,每天沉沉入睡。自从在地下室里向手握军刀的孙普扣动扳机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结束了。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无法——或者难以正视的,一旦回头认真审视,恐怕我们都要对某个曾经确定无疑的事实大吃一惊。难道杀人,真的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么?方木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窗外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泼洒进来,桌上的事物影影绰绰,唯独警官证外皮上的警徽闪闪发光。也许邰伟断言自己不适合作警察,还有别的原因。猜透别人的心思的确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更困难的,是正视自己不堪的内心。这一夜,方木失眠了。第二十二章 J先生的故事我今天要讲给大家听的,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在我开始讲述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接收你们的鄙视,甚至是唾骂的心理准备。Z先生,你可以把照片分给大家了。是的,你们都看到了,这是一些被偷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也就是我——在自慰。对不起,Q小姐,让你看到如此猥琐的一幕。但是我不得不跟大家说明的是,我手里的内衣,是我女儿的。呵呵,我知道你们都很惊讶,也许你们都在心里咒骂我,骂我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牲。我知道我是个畜牲,但是请相信我,我至今没有碰过我女儿一根手指,最不堪的事情,也就是照片上那样。(J先生颤抖着举起茶杯,却把半杯茶都洒在了身上。Q小姐递给他一包纸巾。)谢谢你,Q。我好多了,不,Z先生,我完全可以讲下去,相信我。和你们大家一样,我这种让人不齿的心理源自于一场遭遇。说起来,那是19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15岁,是一个单纯到极点,每天只知道闷头读书的初二学生。我知道,如果不读书,以我的身世背景是不可能出人头地的。当时虽说不像现在这么开放,但是校园里也有偷偷摸摸处对象的,偶尔还能在角落里看见男女学生拥抱接吻。我当时忙得连看一眼女同学都顾不上,对男女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升初三那年暑假,我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到处去玩,而是天天在空无一人的学校里读书。那是一段很苦的日子,你们可以想象,一个精力旺盛的男孩子,每天坐在一片死寂的教室里背单词,做数学题,唯一的消遣就是坐在窗边看着操场发呆。现在想起来,我宁可那年暑假疯玩一夏,考不上好高中不要紧,考不上大学也不要紧,即使我现在只是一个无业游民我都心甘情愿。如果那样的话,至少我是一个人格健全的人,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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