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碰到了鼠标,显示器啪地一声自动开启。杨锦程的脸渐渐被青白色的光照亮。他目光散漫地盯着越来越亮的显示器,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坐正身子,点击“我的电脑”,进入硬盘分区,轻车熟路地连续的点击后,一个位置很深的文件夹被打开了。杨锦程毫无必要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飞快地输入一串密码。接着,他就把脸凑近显示器,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杨锦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那微笑从嘴角到双颊,在杨锦程的脸上一点点蔓延,最后,似乎每一根眉毛上都跳动着喜悦。他挨个察看着这些文件,每次读取一个新的文件的时候,杨锦程的脸上就会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迫不及待看到一件自己早已熟悉的东西。他似乎在跟自己玩着捉迷藏。一边问自己:这个很精彩吧?一边拼命遗忘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图片和文字,以使自己在打开下一个文件的时候发出自欺欺人的惊呼:哇,这个更精彩!杨锦程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似乎这是他的命,他的魂,似乎杨锦程的后半辈子,就指望它了。晚上十点半,杨锦程的银灰色本田车缓缓驶入“智·苑”小区。这是本市的一片高档住宅小区,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业主们也以高级知识分子居多。杨锦程停好车,匆匆地向自家单元走去。还没走到楼下,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杨锦程正嘀咕着这是谁家孩子,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单元门前的声控灯就亮了。杨锦程愣住了,这不是自己的儿子杨展么?他疾步走过去,推推杨展的肩膀,“哎,怎么在这儿睡着了?”杨展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盯着杨锦程看了半天,似乎没认出这是自己的爸爸。杨锦程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拎起来,边掏钥匙边问:“你的钥匙呢?又丢了?”杨展“嗯”了一声,伸手去揉眼睛。他的书包带勒在手肘处,胳膊抬不起来,不得不侧着头。杨锦程抓起书包用力一拎,把书包带马马虎虎地提到儿子的肩膀上。迷迷瞪瞪的杨展被父亲的动作弄了一个趔趄。他很快站直了身子,乖乖地跟着父亲走进电梯。18楼的寓所里,杨锦程脱掉鞋子,把西装扔在沙发上,刚要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会,就听见电话铃骤然响起。他小声咒骂了一句,起身拿起了听筒。“你好……对,我是杨展的爸爸……哦,贺先生您好……什么?不会吧……您儿子的书包多少钱……嗯,好的,我会搞清楚……嗯,对不起,改日我会登门向您道歉。再见。”杨锦程扔下听筒,转身大吼一声:“杨展!”杨展在门口慢慢站起身来,他还是刚进门时的样子,既没有放下书包,也没有脱鞋,但是也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杨锦程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儿子拎到客厅中央,几下把书包拉下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着。这是一个普通至极的书包,上面印着色彩俗艳的奥特曼。质量很差的针织物表面已经磨起了毛,到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墨水渍。“这是你的书包么?”杨锦程抖着手里的书包,里面的书本和文具盒稀里哗啦地摔出来。杨展低着头不说话。“说话!是不是?”杨锦程在儿子的肩窝上用力搡了一下。杨展小声说:“不是。”“为什么逼着人家跟你换书包?嗯?你知道你的书包值多少钱么?这个呢?”杨锦程狂怒地把书包往地上一摔,“你是不是有病啊?”杨展忽然抬起头来,表情平静,他甚至笑了一下:“你认识我的书包么?”杨锦程被问住了,随后他的五官就扭曲在一起。“啪!”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在杨展的脸上。杨展小小的身子被打得横飞出去,又扑通一声摔在地板上。余怒未消的杨锦程冲过去,一把拎起杨展又要再打。杨展的鼻子和嘴里淌着血,他在父亲的手里无力地挣扎着,拼命扭过头去,冲着客厅的墙上喊着:“妈妈……妈妈……”凄厉的喊声让杨锦程的手停在了半空,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面墙。妻子在黑像框里盯着他和儿子,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似乎带着祈求。杨锦程松开手,杨展扑倒在地板上,蜷缩起身子小声哭泣,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妈妈……妈妈……”杨锦程垂着手站在原地,大口喘息着,等到呼吸渐渐平复了,他用手一指:“回房间去!今晚别吃饭了!”杨展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向自己的房间跑去,“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孩子没有开灯,就在黑暗的房间里静静地坐着,不时吸吸鼻子。他早就不哭了,脸上的泪水干了,脸蛋紧绷绷的。坐了一会,他小心地抚摸着肿胀的脸,能清晰地感到几个指印的隆起。孩子的表情平静,既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恨,只是慢慢地摸着自己的脸,同时认真地倾听着客厅里的动静。终于,他听到沙发嘎吱一声,好像有人站了起来,接着,就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一直延续到父亲的房间里,随着关门声彻底消失了。孩子没动,还是警惕地听着,直到他确信父亲已经睡下了。他顺着床沿滑到地板上,爬进床底,不一会,就抱着一个小铁盒钻了出来。孩子打开盒子,背靠着床坐在地板上。盒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食物,大多是吃剩下的。有几块干面包,碎成小块的米饼,半截香肠,拆开的饼干,还有几个果冻。孩子借着窗外的月光在盒子里挑挑拣拣,选出几样塞进嘴里咀嚼。他吃得不急不缓,十分从容,目光始终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吃完之后,孩子又把小铁盒塞进床底,拍拍身上的灰尘,准备睡觉。脱衣服的时候,他的手在衣袋里摸到了一串硬硬的东西。孩子把它掏出来,那是两把拴在一起的钥匙。孩子把钥匙摊在手心里摆弄着,忽然站起来拉开窗户。午夜清冷的空气让孩子清爽无比,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一扬手,把手里的东西抛向了夜空。随即,他就把头探出窗外,可是楼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叮”。孩子有些失望。他漫无目的地打量着面前的黑夜。对面那栋楼里,有几家还亮着灯,透过薄薄的窗帘,能看见还有人在走来走去。一丝微笑展现在孩子的脸上,他爬上窗台,只穿着内裤的小小身体只能蜷缩着。他抱起肩膀,静静地看着对面楼上的点点灯光。午夜清冷的空气让孩子清爽无比,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一扬手,把手里的东西抛向了夜空。随即,他就把头探出窗外,可是楼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叮”。孩子有些失望。他漫无目的地打量着面前的黑夜。对面那栋楼里,有几家还亮着灯,透过薄薄的窗帘,能看见还有人在走来走去。一丝微笑展现在孩子的脸上,他爬上窗台,只穿着内裤的小小身体只能蜷缩着。他抱起肩膀,静静地看着对面楼上的点点灯光。案件管辖权的争议很快得到了解决。J市警方放弃了对案件的管辖,将由C市警方负责本案的预审和移送起诉。方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跟边平说自己想跟进这个案子。边平同意了。在方木看来,罗家海的动机十分奇怪。从本案来看,一共有三个被害人。其中,沈湘的死因极像自杀,而桑楠楠和秦玉梅的死毫无疑问是由罗家海造成的。桑楠楠身中二十余刀,而秦玉梅也死状甚惨。从表面上来看,这两起案件的起因似乎都是仇恨。而驱动罗家海跨越两地的两起杀人行为的内在动因究竟是什么?此外,罗家海一再强调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如果这味道的源头是性,那么,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方木从分局调阅了本案的部分预审材料。材料显示,罗家海归案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是拒绝交代自己的作案动机。这也意味着罗家海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的刑罚后果虽然是死刑无疑,但是根据中国刑法的规定,如果是由于被害人的过错而导致行为人激愤犯罪的话,有可能被判处死缓。假设罗家海的杀人行为确实情有可原,那么他实际上放弃了自己免于一死的最后一个机会。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嘴里,想得到真相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是方木还是打算试试。而且罗家海跟他也确实有约在先。所有与案件有关的物证都被移送至本市,其中包括两个死者的尸体。要求罗家海指认尸体那天,方木也在市局。他站在殓房门口,远远地看着罗家海从走廊尽头被两个警察押了过来。罗家海脚步踉跄,之所以跌跌撞撞,是因为他脚步过急,而脚上又带着沉重的脚镣。他一路伸着脖子,表情焦急,走到殓房门口的时候,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他看着方木,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感激的话。方木有些尴尬,其实他并没有履行让罗家海再见沈湘一面的承诺,今天只是例行公事,让他指认尸体而已。眼看着他被两个警察推进殓房,方木想了想,拉住其中一个说:“一会指认完了之后,在保证不破坏尸体的前提下,让他多呆一会。”很快,殓房里传出了沉闷,却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个警察很给面子,足足15分钟后,两眼通红的罗家海才被带出来,脸上是一幅混合着痛惜和如释重负的表情。罗家海用衣袖擦擦鼻子,径直冲方木走来,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谈谈吧。”方木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好吧。”“但是我有个条件。”方木点点头,“你说。”“我们谈话的时候,不许有第三人在场,也不能进行录音或者录像。而且我们谈话的内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好的,这不难做到。”为了排除罗家海不必要的担心,方木没有去审讯室,而是把谈话安排在三楼一间小会议室里。在一楼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电梯门刚刚打开,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等等!”一个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匆匆跑过来,方木以为他也要搭乘电梯,就伸手按住了电梯按钮。“请问你是罗家海先生么?”中年男子并不急着进入电梯,而是面对罗家海急切地问道。“我是。你……”罗家海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中年男子松了口气,他一边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律师证:“我是恒大律师事务所的姜德先律师,我听说了你的案子,希望能做你的辩护律师。”原来是来拉业务的律师,方木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有点纳闷。这个人他听说过,姜德先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律师,案源多的应接不暇,怎么会为这样一件发挥空间极小的案子主动找上门来呢?律师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律:刚刚出道的律师往往会接受一些刑事案件,尤其是死刑案件的委托,希望通过成功的辩护来打出自己的名号。而姜德先早就不需要这种成名的方式了。罗家海苦笑了一下,“谢谢你,不用了。我不需要律师。”“你需要。”姜德先的语气坚决,“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死刑案件必须有律师介入……”“死刑”这两个字似乎刺激了罗家海,他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对不起,我不需要。我也没有钱支付给你。”“不。完全不需要任何费用,”姜德先急忙说:“我免费给你辩护。相信我,我能保住你一条命。”“不用!”“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小伙子。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女……”方木不得不怀疑姜德先的职业素养,跟一个几乎必死的人探讨家人与亲情,毫无疑问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而罗家海也在这种刺激下丧失了理智。“滚!”他向姜德先猛扑过去,却忘记自己的脚上还带着脚镣,刚迈开一步就跌倒在地上。姜德先吓得倒退了两步,脸色煞白。负责看管的两个警察急忙七手八脚地把罗家海按住,罗家海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滚,滚开!别想用我们来为你自己沽名钓誉……滚!”看那架势,似乎要从姜德先腿上咬下一块肉才善罢甘休。好几个警察闻声上来帮忙,看见一个警察抽出了警棍,姜德先又跳过来大声说:“我警告你们,不要对我的当事人使用暴力。否则……”方木一边让那个警察把警棍收起来,一边毫不客气地推开姜德先:“他还不是你的当事人呢,你先闭嘴!”罗家海很快就被制服了,一个警察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抬起头来对方木说:“对不起,方警官,我看我们得把他带回去了。”其实不用他说,方木也知道今天的谈话是不可能的了,他无奈地点点头,示意他们先把罗家海送回看守所去。目送罗家海被两个警察架出了正厅,方木转过身来,却看见姜德先也向门口的方向张望着。大概是感到方木正在看着他,他回过头来。四目相对,方木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来不及消退的神情。须臾,他的眼神又重新恢复了职业性的冷漠。姜德先律师冲方木点点头,转身走了。方木想了想,继续留在分局也没什么意思,也起身向门口走去。刚刚走出正门,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奥迪A6汽车从面前疾驰而过,坐在驾驶室里的,正是姜德先。他看着它像一条矫健的鲨鱼一般迅速融入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之中,微叹口气,走向自己那台吉普车。上车,发动,方木却迟迟没有踩下油门。很快,他发现自己在回忆姜德先的眼神。那是一种在职业律师的脸上很少出现的神情。那就是,悲悯。第四章 天使堂周老师笑眯眯地翻拣着方木拎来的几个纸袋,“嗬,还真没少买!”方木的脸有些红:“我不太会买东西……”他看着周老师展开一条牛仔裤,“……希望亚凡能够喜欢。”“嗯,你想得比我周到。”周老师把衣服叠好,放进纸袋里,“亚凡也的确到了爱美的年龄了。不过以后还是少给她送这些东西,这里的孩子,最好别染上虚荣的毛病。”方木点点头,“一定。”“那,一会亚凡回来了,你亲自交给她?”方木急忙摆手,“还是你给她吧。”“我?恐怕也不合适。”周老师掂掂手里的纸袋,“这丫头鬼着呢,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我给她买的。小赵,小赵。”赵大姐举着两只满是泡沫的手走进来,“什么事?”“把这个交给廖亚凡,就说是你买给她的。不过别一次给她,分几次给。”赵大姐凑过去在纸袋里瞄了几眼,抬头冲方木笑笑:“呵呵,还挺时髦的。”她指指斜对门的一个房间,“小方,现在我倒不出手来,你帮大姐拿到房间里去。”方木应了一声,拎起几个纸袋走了出去。赵大姐的房间不大,又是阴面,所以光线很暗。方木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强烈的烟气。他环顾一下四周,把纸袋放在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房间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只五斗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五斗柜上点着两盏长明灯,中间是一只香炉,厚厚的香灰中,几炷香忽明忽暗,烟雾缭绕。香炉后面,一张男孩子的脸在黑镜框里冲方木咧嘴笑着。方木凑到五斗柜前,凝神注视着男孩的照片。他看起来不会超过10岁,眼神里有一丝羞涩和故作老成的神态。从嘴角略带些许调皮的笑容来看,拍照者应该是他的亲人,也许就是赵大姐本人。“那是赵大姐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周老师也走了进来。他站在方木身边,凝视着面前这张照片。方木朝门口看看,低声问道:“这孩子……多大?”“8岁。”“因病?”“不,自杀。”方木吃了一惊,“自杀?”周老师点了点头,眼睛始终盯着照片,良久,他长叹一声,从五斗柜上拿起几根香,在长明灯上点燃,插进了香炉里。刚刚有些淡薄的烟气一下子又浓烈起来。傍晚的时候,周老师再次挽留方木吃晚饭,这次他没有拒绝,而且自告奋勇帮助赵大姐削土豆皮。赵大姐最初觉得过意不去,说什么也不让方木动手,在方木的再三坚持下才同意。不过方木削了三只土豆后,赵大姐就说什么也不让他干了。“你削的皮也太厚了,浪费的都够炒盘菜了。”方木无奈,只能去干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洗土豆。“怎么老吃土豆啊?”方木把一个个洗好的土豆泡在水里,面前的水盆里很快就摞起了两层。“没办法,这东西便宜啊。”赵大姐拢拢头发,“老周买下这么一大片地做孤儿院,手里的钱已经不多了。再说,社会捐助也少,像你这样定期捐助的,更是少之又少了。那么多孩子的生活费、学杂费、医疗费,不省着点怎么行?”“嗯,也是。”方木点点头,“周老师太不容易了。”说到这里,方木四下看看,小声问赵大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周老师的夫人呢?”“嗐,我问过他,这老头没结过婚,单身大半辈子了。”“嗬!”方木不由得心生敬佩,“看来这老先生把一生都给了这群孩子了。”“是啊,那是个了不起的人。”赵大姐向院子里望去,周老师正坐在花坛上,面前是一个正在抹眼泪的小女孩,周老师摸着她的头,和颜悦色地说着什么,小女孩不住地点头。“他特别会开导人,不管遇到什么烦心事,只要跟老周聊上一会,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赵大姐回过头来,轻轻地说道:“这辈子能遇上这么个人,还能一起共事,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方木笑笑,不由得又转过头去,太阳的大半已经沉落至地平线以下,周老师背对夕阳,整个人的侧面被镀上一层金色的细边,在愈加深沉的暮色中,竟透着隐隐的光。小女孩已经不哭了,泪痕交错的脸蛋上正呈现出甜甜的微笑。一个少女忽然从门口跳进来,调皮的表情在脸上刚刚绽开,就因为厨房里的陌生人而瞬间收敛了。是廖亚凡,身上穿着新牛仔裤。她看清正在洗土豆的是方木,“呀”地一声就转身跑掉了。赵大姐笑骂道:“这孩子,毛毛愣愣的。”毛毛愣愣的廖亚凡很快就回来了,新牛仔裤已经被一条旧运动裤取代。她一言不发地把装满土豆的水盆拖到自己身前,埋头清洗起来。方木有些尴尬,就起身走到水池边洗了洗手,又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去了院子里。转身之前,听见廖亚凡低声对赵大姐说:“赵姨,谢谢你。”院子里似乎一下子多了很多孩子,他们大多瘦弱,衣着简陋,可是脸上无忧无虑的表情和那些依偎在父母怀里的孩子们毫无二致。这大概是一天中,孤儿院里最热闹的时候。刚刚放学的孩子们毫不吝啬地挥霍着今天最后一点精力。而那些有残障,只能留在院里的孩子们则毫无保留地向归来的伙伴们表达自己积攒了一整天的热情。到处都是欢笑、吵闹和来来回回的追打。方木坐在花坛上慢慢地吸烟,感到说不出的放松。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在身边飞奔而过的孩子们,鼻子里是扬起的细细尘埃。他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粗粝的土地上享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快乐。没想到,在游戏室、网吧遍地都是的今天,奔跑同样会给孩子们带来如此的狂喜。方木注意到在花坛的另一侧,一个小小的孩子正透过鲜花与青草注视着他。从他痴肥的脸庞和歪斜的眼睛来看,这是一个智障儿童。孩子发现方木也在看着他,呵呵笑起来,同时伸出一只手向他用力地一挥。方木笑笑,也冲他摆摆手。那孩子仿佛受了鼓励一般,又是一挥手。如是几次,方木意识到这孩子其实在跟他玩猜拳游戏,同时发现他只有两根手指。方木想了想,每次都张开五指,做出“布”的手势。于是“剪刀”的主人就很开心,连续的胜利让他兴高采烈,甚至跑到花坛里打个滚再迫不及待地爬起来,继续跟对面那个永远只会出“布”的家伙玩下去。天色一点点黑下来,花丛中,孩子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方木渐渐看不清他的手了,只听见对面兴奋不已的“咯咯”的笑声。忽然,方木意识到有人在自己旁边。转过头去,黑暗中,廖亚凡站在几米开外,静静地看着他。“吃饭了。”几秒钟后,她轻轻地说。晚餐很简单,白菜熬豆腐、土豆丝、辣椒酱和白米饭。方木被安排在周老师的身边。他的对面就是廖亚凡。廖亚凡自己并没有急着吃饭,而是怀抱着一个1岁左右的残障儿童,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她让孩子靠在自己的怀里,右手拿着勺子,左手捏着一块手绢,随时准备擦拭孩子嘴角流下来的菜汤。趁他咀嚼的功夫,廖亚凡就舀上几口饭菜塞进自己嘴里。看得出来,方木肯留下来吃饭,周老师还是挺高兴的。也许是对饭菜的过于简单感到抱歉,周老师特地倒了两杯白酒,算是补偿。酒是好酒,就连方木这样不懂品酒的人,也能感到入口之后的绵软醇厚。周老师见方木意犹未尽地咂嘴,笑了笑说:“五粮液。”“嗬,我还真没喝过这么好的酒。”“那我再给你倒点。”“不用不用。”方木急忙摆手,“我一会还得开车。再说,这么好的酒,你留着招待贵客吧,给我这样的门外汉喝了也是白喝。”周老师端起酒杯,细细地抿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好一会才咽下去。“唉,那时候,喝五粮液就跟喝水似的,根本尝不出味来。”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现在喝酒的机会少了,反而喝出它的香醇来。看来回味一件事情的最好时机,恰恰是失去它的时候。”“呵呵,”赵大姐嘴里含着饭,闷声闷气地笑起来,“你老先生有钱的时候,恐怕没把这玩意放在眼里吧?”“嘿嘿,是啊。”周老师放下酒杯,眼盯着天花板,“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是糟蹋钱啊。”“周爷爷,”一个小男孩眼疾手快地从汤盆里挑出一块肥肉片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过去很有钱么?”“是啊。”“有多少钱?”“哈哈。”周老师笑眯眯地用手在空气中划拉一把,“很多很多钱。”“那你坐过飞机么?”另一个小女孩问。“坐过啊。”“好玩么?”“好玩啊。可是爷爷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那么大的铁家伙,忽悠一下子就飞起来了。我心想,它要是掉下来,我可就完蛋了。”孩子们笑起来。“那你去过外国么?”有一个小女孩问道。“去过啊。”“去过美国么?”“去过。”“美国什么样?我们老师说,美国可好了。”“是挺好。不过我还是喜欢咱们国家。”“为什么啊?”“因为美国没有我的这些小宝贝啊。”周老师伸手刮刮小女孩的鼻子。小女孩皱着鼻子笑了。“给我们讲讲外国吧,周爷爷。”“外国有什么好讲的。”“讲讲吧,讲讲吧……”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央求着。周老师看着十几双期盼的眼睛,也来了兴致。“好。那我就来说说我去过的一所大学吧。这所学校叫哈佛大学,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那时候,我每天都去一座最高的白色楼房里听课……”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其中,廖亚凡听的最认真,甚至忘记给怀里的孩子继续喂饭了。她的脸色微红,眼神中有一种如梦如幻般的憧憬,似乎既向往,又嫉妒。她已经完全具备一个成年人所具有的思考能力了。方木想。廖亚凡不可能不把自己目前的生活处境和周老师嘴里天堂般的描述进行对照,而她又恰恰处于最容易产生幻想的年龄。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方木的目光落在廖亚凡身上那条旧运动裤上,心里一阵刺痛。怀里的孩子因为长时间受到冷落,不满地哇哇大叫起来。如梦初醒地廖亚凡急忙舀起饭菜往他嘴里塞,一不小心呛到了孩子。那孩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周老师也停止了讲述,急忙指示赵大姐快去照料一下那孩子。廖亚凡把孩子交给赵大姐的时候,双眼还在紧盯着周老师,似乎希望他继续讲下去。然而周老师此刻更关心的是那个孩子,等那孩子吐出了一块土豆,停止咳嗽之后,他也忘记刚才讲到了什么地方,只是挥挥手让大家快点吃饭。廖亚凡有点失望,慢慢地把饭碗里剩余不多的饭菜一点点扒进嘴里。吃过晚饭后,周老师又泡了一壶茶,拉着方木坐下来聊天。孩子们各自找地方写作业、做游戏。廖亚凡端起一大盆用过的碗筷,跟着赵大姐走进了厨房。茶也是好茶。方木一边细细品尝,一边暗自揣摩周老师过去的身份和职业。也许是因为晚饭喝了点酒的缘故,周老师谈兴甚浓。“如果将来条件好点了,我就在这里建一个图书室……那里专门修一个女生宿舍……”周老师边说,边用手在院子里比划着,似乎眼前已经是一片整齐明亮的楼房。方木笑着听他说,并不插嘴。周老师说着说着,忽然自己也噗嗤一声笑了。“说的跟真的似的,”他摇摇头,“也就是想想罢了。能让眼前这帮孩子接受教育,健康地踏入社会,我就烧高香了。”方木想了想,“你办这个孤儿院,花了很多钱吧?”“嗯,”周老师点点头,“我这大半辈子的积蓄,都在这里了。”方木在心里暗暗算了算。800多米的院子,加上这栋二层小楼,已经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再加上所有人的吃穿住用和各种费用,即时有万贯家财,估计也所剩无几了。“怎么不寻求一些社会捐助?”“呵呵,有好多人要给我投资,捐助这些孩子们。”周老师笑了笑,“我没答应。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地要求我们要配合他们搞一些宣传。常常是一只手拿着钱,另一只手端着摄像机。”“如果……”方木斟酌着自己的词句,“……能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大不了就配合他们表演一下。”“不。”周老师声音低沉,但是语气坚决,“他们要孩子们摆出一幅受人恩惠的谦恭模样。的确,他们出了钱,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从小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觉。”周老师把头转向方木,“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童年境遇,将会对他的一生产生巨大的影响。”他的目光移向那些小小的,亮着灯光的窗户,“他们已经被人遗弃,我要做的,是尽量减少这种经历可能带来的伤害。希望在他们走入社会之后,能够忘记这段遭遇。”方木明白了,周老师创办这家孤儿院,看来并不仅仅是为了让那些被遗弃的儿童能活下去,他的目标是让孩子们以一个完整、健全的人格重返社会。这不由得让方木对身边这个貌似平庸的老头充满敬意。“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哈哈哈……”周老师大笑起来,重重地在方木肩膀上拍了几下,“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没做什么。”方木讷讷地说,脸有些红。“不。你是唯一一个给我资助却不求回报的人。”周老师看着方木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我曾经对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而你,帮助我重新找回了它。”方木的脸更红了。其实,他的回报在数年前就已经得到,那是一个人的生命。相比之下,自己现在的资助是多么微不足道。他把目光投向那栋二层小楼,它已经完全被夜色包裹起来,那些从小小的窗户里流出的微弱灯光,仿佛一双双温暖的眼睛,有些调皮地看着方木和周老师。方木的心里一动。“周老师,我有个建议。”“嗯,你说。”“你得考虑给这个孤儿院起个名字。”“起名字?为什么,我又不想大肆宣传这里。”“不是为了宣传这里。”方木认真地说:“是为了那些孩子。如果它叫孤儿院,那么恐怕这些孩子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从孤儿院里走出来的。”“有道理!”周老师很兴奋,“你接着说。”“这些孩子要么有残障,要么被遗弃,还有父母双亡的。他们对自己的出身肯定充满自卑,”方木顿了一下,“要让他们长大成人后,仍然对在这里的生活保有一份愉快的回忆的话,我们就需要给这里起一个温馨、有归属感的名字。”周老师站了起来,“呵呵,小方,没想到你的心思这么细密。”他把双手拢在嘴边:“集合了,集合了,大家都出来。”片刻的沉寂之后,小楼里开始轰轰隆隆地热闹起来。几分钟后,成群的孩子们从楼里跑出来,赵大姐和廖亚凡也跟在后面,边走边在围裙上擦着手。周老师站在花坛上,示意大家都围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