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的心猛然揪紧了。谈判中最忌讳让对方出现这种破罐破摔的心理,这很可能导致劫匪孤注一掷,与人质同归于尽。“这不一定。你想得太多了。”罗家海苦笑着摇摇头,“我学过点法律。你姓什么?”方木被问得猝不及防,“什么?”“你大概是最后一个跟我交谈的人,我总得知道如何称呼你吧。”“哦,我姓方。”方木的脸色平静,手心里却开始渐渐出汗。罗家海的话语中已经透露了他求死的决心,必须想办法让他平静下来,让他觉得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方警官,你也许没带武器,但是我知道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肯定有一只狙击步枪在瞄准我的脑袋。也许下一秒钟,我就会脑浆崩裂。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坏人。的确,我杀了人。那是她该死。但是我没祸害这个女孩,她也不会有那种味道。我希望这一点可以证明:我不算坏人。”味道。他第二次提到了味道。方木看着罗家海的眼睛,“你所说的味道,究竟是什么?”罗家海摇摇头,“算了,你不必知道,我也没时间去讲故事。我杀了人,我也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哦,你不必紧张。”他看到方木的脸色大变,甚至笑了笑,“我不会伤害这个女孩。但是她在我手里,你们就暂时不会开枪打死我,不是么?”罗家海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郑重其事:“请给我最后一点时间,允许我在被打死之前,还有思念的权利。”说完,他就把视线从方木脸上挪开,盯着面前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迷离,涣散。方木眯起眼睛,忽然,他开口问道:“红色衣服的女孩,有什么味道?”罗家海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惊惧而惶恐。方木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提高了声音:“她是谁?”罗家海的刀子一下子指向了方木,“你认识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方木刚要开口,耳机里忽然传来了段警官的声音:“兄弟,引他往前走两步。”方木心头一凛,他知道对面楼上就有一支85式狙击步枪瞄准了这里。他偷偷抬起右手,掌心朝向窗户(战术手语,意为停止)。段警官的声音很严厉:“不行!人质看起来很虚弱,不能再拖下去了。上面下达了命令,立刻击毙劫匪!”罗家海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木的手势,他死死盯着方木的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方木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冷静,“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我相信你不是个坏人,你所作的一切,是情有可原的。如果你愿意,我非常想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罗家海的眼中盈满泪水,手里的刀子也剧烈颤抖起来,“他们毁了她的一生,她才22岁啊……”“方木,执行命令!”耳机里传来边平的声音。方木心头大乱,如果现在就击毙罗家海,那么关于那个女孩和某种味道的秘密就会永远封存,而这可能涉及到另一个人——也许就是那个女孩的生命安全。罗家海已是泪流满面,这个全身血迹斑斑的杀人凶手此刻哭得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为什么要毁掉我们……我们不奢求什么……我们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他哭得几乎全身瘫软,身子前后晃动着。在对面楼顶的狙击枪瞄具里,罗家海青筋毕露的脖子时而进入射击范围,时而隐藏在墙壁后。“兄弟,引他向前走一步就行。”段警官的语速缓慢,似乎在全神贯注瞄准。方木明白罗家海此刻的状态会让对面楼顶的人认为他已经情绪失控,他顾不得引起罗家海的怀疑,扭过头对着窗户拼命摆手。“方警官,我投降。我只求给我一个说出真相的机会,我和沈湘,不想背负这样一个罪名离开这个世界……”罗家海终于停止哭泣,他放下刀子,“孩子给你,我跟你走。”接着,他把手插在女孩的腋下,扶着她向方木走了过来。方木本能地迎着他伸出手去,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在脑海里闪现:罗家海已经处在了射击范围内!不!方木已经来不及做任何手势阻止狙击手,心一横,他一个箭步挡在了窗户前!“靠!”耳机里传来一声又惊又怒的喝骂。方木闭上眼睛,一瞬间,似乎已经听到了7.62毫米口径的子弹撕破空气的呼啸声,击穿玻璃的碎裂声,打进肉体的钝响,他甚至感到了子弹穿透自己身体的灼热……什么都没有发生。5秒钟后,方木睁开眼睛,感到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他冲罗家海勉强笑笑:“走吧,我们离开这儿。”刚走出门口,埋伏的特警就一拥而上,罗家海被迅速架到楼下,押上警车。方木只来得及说一句“别打他”。女孩被紧急送往附近的医院,随即,大批刑侦人员进入现场开始勘查。方木忽然感到全身酸软,不得不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地拾阶而下。身边有忙碌的警察匆匆跑过,不时有人在他身上拍打一下,“好样的!”忽如其来的放松让方木彻底没了力气,他几乎是一步步挪出了楼门。大门外,面色凝重的边平和段警官正等着他。边平既没有表扬他,也没有苛责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辛苦了,上车休息一会吧。”方木不敢多说话,答应了一声就蹲下身子,解下枪套递给段警官。段警官接过枪套,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忽然伸出拇指和食指,中间留了不到2毫米的空隙。“0.2秒。”他顿了一下,“0.2秒。如果我的反应慢了0.2秒的话,你就被我打死了。”方木虚弱地笑笑,低声说:“谢谢。”第二章 重逢睡足了一夜好觉之后,方木第二天很早就来到了公安厅。可是还有比他更早到的人,刚进办公室,方木就被告知去边平处长的办公室。边平一脸疲惫,双眼布满血丝,看起来昨晚熬了一夜。方木看看烟灰缸里塞得满满的烟头,正捉摸是什么案子让见多识广的边平挠头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桌上的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正是昨天下午横卧在客厅里的那具女尸。方木一下子明白了,是罗家海那件案子。边平捕捉到方木的目光,知道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意图,索性开门见山:“这小子有点意思。”方木抽出一只烟递给边平,帮他点燃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根。“案子在分局?”“是啊。”“罗家海交代了么?”“没呢。”边平揉着脖子,“昨晚分局连夜突审他。可是这小子只承认杀人,犯罪动机什么的一概不说。不过分局把他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身上也许还有命案。”“什么?”方木吃了一惊,“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边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专注地看着方木:“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有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我也是猜的。”方木顿了一下,“通过罗家海眼球的运动。”“哦,说来听听。”“一般情况下,如果一个人的右手为习惯手,那么当他沉思的时候,视线朝向左上方,是想起了经历过的事物,如果朝向右上方,是在想象未曾见过的事物。如果眼球转向左下方,意味着他在想象声音,如果眼球转向右下方,意味着他在回忆某种视觉片断或者其他身体的感受。”“红色呢,怎么猜出来的?”“通过罗家海的表情肌。通常,人们在回忆红色事物的时候,由于会唤起他的紧张情绪,从而会导致表情肌僵硬。另外,如果回忆起黄色的事物,除了表情肌僵硬,他的脸上还会出现厌恶、不安的表情。”方木说得有些快,略略喘了口气:“昨天,罗家海似乎陷入沉思之中。而我事先看到他把刀子拿在右手。他的视线先是朝向左上方,接着眼球转动到右下方,表情肌僵硬,但是面色平和。我估计他在想一个女性,所以就冒了一个险,推断他在想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孩。”“嗯,”边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想他当时思念的的确是个女孩,不过穿的不是红衣服。”“什么?”方木瞪大了眼睛。“一周前,J市工业大学有三名学生失踪,分别是罗家海和两个分别叫沈湘和桑楠楠的女生。”边平顿了一下,“沈湘当时穿一套白色的连衣裙,桑楠楠穿黄色T恤衫,黑色短裤。”方木想起罗家海当日所说的话:“……我和沈湘,不想背负这样一个罪名离开这个世界……”他当时想的,应该是这个叫沈湘的女孩子。白色连衣裙……红色……方木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他抬起头,面对边平征询般的目光,缓缓说道:“被血染红的白色连衣裙。”“我也是这么想的。”边平的脸色变得凝重,“这两个女孩,至少有一个可能已经死了。”方木想了想,问道:“我们能做什么?”“你先别急。”边平把桌上的液晶显示器转向方木,“看看这个。”正在播放的是一段视频,从内容上来看是某个电视节目,方木想起曾经在现场看见一部还在转动的摄像机。“这是现场那部摄像机录下来的?”“是啊,”边平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你先看,我眯一会,昨晚熬了一夜了。”前十几分钟的录像内容都很正常,和平常电视里看到的节目并无两样,只是方木发现罗家海的脸色始终阴沉,想来是因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感到忐忑不安吧。播放到罗家海忽然拔刀刺向秦老师的时候,场面十分混乱,摄像机的镜头变得摇摆不定,音箱里也传来秦老师的惨呼和电视台工作人员的惊叫声。始终晃动的画面让凝神观看的方木感到头晕目眩,好在这种晃动只持续了十几秒钟,随后画面里的事物就陡然上升,然后翻转,静止不动了。应该是摄像师逃跑前将摄像机扔在了地上,方木不得不歪着脖子看着显示器,想到刚才边平揉脖子的样子,不由失笑。画面上出现了一双穿着水绿色短裤的腿,随后就是一阵尖叫,同时还隐约可辨罗家海粗重的喘息声,那双腿的主人转身跑进了正对着镜头的一扇门,哐的一声关上。罗家海的下半身出现在镜头里,他几步奔到门前,飞起一脚,木门应声而开。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床,女孩正拿起几本书,边歇斯底里地尖叫,边向罗家海身上扔去。罗家海很轻易地把女孩按倒在床上,粗暴地撕扯着女孩的衣服。女孩很快就没了力气,软弱无力的两只手轻飘飘地拍打在罗家海的身上。罗家海把女孩的T恤衫拉到胸部以上,又去撕扯女孩的短裤,很快,短裤就被拉到了膝盖处。罗家海半跪起身子,压住女孩的双腿,开始解自己的裤带,解到一半,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女孩尚未发育的胸部上,动作停了下来。罗家海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女孩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抽出了双腿,仿佛失去知觉的罗家海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床边,又跌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垫,忽然用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号啕大哭起来。方木眯起眼睛,盯着哭得全身颤抖的罗家海。忽然,罗家海伸出一只脚踢向房门,房门重重地关上了。镜头里只剩下昏暗的客厅和那扇紧闭的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画面上始终没有出现新的事物,只能隐约听见警笛声和警方的喊话,直到方木看见自己出现在画面里。看完这段视频,方木向后靠在宽大的座椅上,点燃了一根烟。显然,罗家海要强奸那个女孩,可是后来又放弃了。从他忽如其来的痛哭来看,这种放弃似乎出于一种真心的悔悟。“我没碰她……她不会有那种味道……”从这句话来看,罗家海的强奸行为带有明显的报复意味,而那种味道,肯定与性行为有关。方木正在冥思苦想,桌上的电话机刺耳地响起来。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听的时候,边平一跃而起,疾步走到桌旁接起了电话。“喂,是我……嗯……知道了。”边平放下电话,转头对方木说:“分局打来的,要你过去一趟,据说罗家海指名要见你。”他顿了一下,“也许,你还能看见自己的故交。”方木正在冥思苦想,桌上的电话机刺耳地响起来。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听的时候,边平一跃而起,疾步走到桌旁接起了电话。“喂,是我……嗯……知道了。”边平放下电话,转头对方木说:“分局打来的,要你过去一趟,据说罗家海指名要见你。”他顿了一下,“也许,你还能看见自己的故交。”来到分局后,方木被直接领到了审讯室。一扇大单向玻璃前坐着几个人,都在观察审讯室里的动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个高个子转过头来。方木停下了脚步,一丝微笑浮上面庞。是邰伟。邰伟却不如方木那般热情,只是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动。他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开口问道:“来了?”邰伟的冷淡让方木有些不知所措,他点点头,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我长话短说。”邰伟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一周前,J市工业大学有三名学生失踪。分别是罗家海,他的女朋友沈湘和比他们低两级的桑楠楠。经我们调查,桑楠楠曾和沈湘发生过口角,奇Qīsuu.сom书所以我们初步断定,罗家海和沈湘劫持了桑楠楠。而罗家海只身来到这里杀人作案,更让我们肯定之前桑楠楠的失踪属于暴力劫持。”方木想了想,“我能做什么?”“罗家海归案后始终一言不发,今天早上被我们逼急了,说只跟你一个人谈。我们想知道沈湘和桑楠楠在哪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也是我们从J市跑来这里的目的。”邰伟顿了一下,“这案子由我负责。”方木没有作声,扭头看着审讯室墙上的单向玻璃。罗家海低垂着头,手脚都被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起来似乎缩短了不少。方木站起身来,“打开他的手铐和脚镣。”分局的警察看看邰伟,邰伟挥挥手,意思是“照他说的做”。警察掏出钥匙,边跟方木往审讯室走边说:“兄弟,你自己当心点。”“放心吧,没事。”方木走到审讯室门口,忽然转身,手指着邰伟说:“不过,你这次,可别再溜号了。”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看着邰伟,邰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目光变得柔和。方木也笑笑,拉开审讯室的门。罗家海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方木以为他睡着了,警察给他解开手铐和脚镣时,罗家海忽然伸手抚摸另一只被勒出红印的手腕,才知道他一直醒着(奇*书*网^.^整*理*提*供)。方木想了想,叫人送一瓶矿泉水进来。把水递到他手里的时候,罗家海低低地说了声谢谢。拧开瓶盖后,只抿了一口,就把瓶盖拧好,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方木点燃一根烟,隔着桌子凝望着他,几分钟后,又把眼前的烟盒推过去。罗家海抬起眼睛,摇了摇头,“谢谢,我不吸烟。”方木微微颔首,默不作声地继续吸烟。两个人对坐在桌子的两端,中间是慢慢旋转、消散的烟气。一个盯着眼前的矿泉水,另一个透过烟雾盯着对方。沉默,既像等待,也像较量。方木知道,单向玻璃的另一侧,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罗家海开口。其实他很想告诉邰伟稍安毋躁。从目前的情况分析,结合罗家海的言行,沈湘和桑楠楠很可能都死了。找到她们的时间无论早晚,都已无力再挽回些什么。方木更感兴趣的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味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杀死秦老师?沈湘和桑楠楠究竟与这件杀人案有什么关系……吸完一只烟,方木缓缓问道:“你要见我,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罗家海没有马上回应,隔了几秒钟才抬起眼睛,方木没有躲闪,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罗家海的眼神疲惫,带着深深的绝望与哀伤。“方警官,如果我说我不是坏人,你相信么?”过了好一会,罗家海低声问道。“我无意评价你的人品,不过我宁愿相信你是好人。”方木略略提高声调,“但是你杀了人。每个人犯错后都会给自己寻找借口。你如果想让我相信你是好人,就要说服我。”说完,方木屏气凝神地看着罗家海,等待他剖白心迹。可是罗家海又垂下头去,不动了。方木原以为能顺利让罗家海开口,可是罗家海的再次沉默让方木有些意外。他定定神,决定换个方式。“沈湘很漂亮吧?”方木重新点燃一只烟。透过面前袅袅上升的烟雾,方木清楚地看到罗家海的肩膀抖了一下。“你很爱他对么?”方木决定趁热打铁,“我想,她也很爱你。”罗家海的肩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整个人仿佛是一片在秋天瑟瑟颤栗的叶子。方木移开目光,盯着审讯室的角落,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喜欢白色的人往往内心向往着纯洁。他们生活井然有序,喜欢干净整洁。”方木掸掸烟灰,“沈湘一定帮你洗过衣服,整理过宿舍吧?”罗家海猛地一挥胳膊,面前的矿泉水瓶被扫到单向玻璃上,又扑通一声落在地上。“你别说了!”他冲方木歇斯底里地大吼。方木平静地看着他,罗家海的双眼盈满泪水,灰白色的嘴唇哆嗦着。方木缓缓,却清晰无比地说道:“沈湘,已经死了,对么?”眼泪唰地一下从罗家海的脸上流下,他低下头,把脸埋在手掌中,无声地痛哭起来。方木静静地等待。几分钟后,罗家海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他又开口说道:“这样一个向往纯洁,喜欢干净整洁的女孩子,现在只能躺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慢慢地肿胀变形,腐烂、发臭,也许身上还覆盖着大团的蛆虫。”罗家海的嚎哭刚刚转为小声的抽泣,听到方木的话,哭声又骤然猛烈。方木的声音平淡,却有一种残忍的力量:“你曾经说过,不想和沈湘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离开这个世界。我想,沈湘也同样不想以那么令人作呕的模样说再见。所以,”他顿了一下,“告诉我,她在哪儿?我保证,我们会善待她的遗体。”罗家海拼命点头,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方木捏着行将熄灭的烟头,屏气凝神地盯着罗家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平静如初,可方木却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像急促的鼓点一般。罗家海终于停止了哭泣,他一边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J市红园区,钢材市场附近,有一个废弃的厂房,沈湘,还有桑楠楠,就在二楼的一个工具房里。”方木暗暗吐出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单向玻璃。他知道,在另一边,邰伟正在跟J市的同事联系,火速赶往那个地点。这几句话好像耗尽了罗家海全身的力气,他彻底瘫软在椅子里,用手捂着脸,任由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淌。方木也觉得疲倦,他清楚眼前这个人很可能杀死了两个人,可是他看起来跟那些涉世不深,敏感脆弱的大学男生没什么两样。尽管对这两起案件还有很多疑问,方木也不忍心继续追问下去了。他朝单向玻璃打了个手势,很快,审讯室的门开了,两个警察走了进来。“带他回看守所吧。改天再审。”两个警察应了一声,给罗家海戴好手铐,几乎是拖着他走向门口。快出门的时候,罗家海忽然挣扎着喊了一声:“方警官!”方木示意那两个警察先等等。罗家海哑着嗓子,脸上是乞求的表情,“等你们找到沈湘了,我……我能再看看她么?”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慢慢点了点头。目送罗家海被押走,方木却忽然没了力气,他坐在椅子上,又抽出一根香烟,正伸手去拿打火机,肩膀后伸出一只手,“啪哒”一声打着了手里的打火机。方木凑过去点燃了烟,回头一看,是邰伟。邰伟拉过椅子在方木身边坐下,看看方木,忽然笑了。“你小子,果真有两下子。”方木吐出一口烟,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觉得那两个女孩还有可能活着么?”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几乎不可能。罗家海完全是一幅破釜沉舟的架势。”邰伟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不着急回去么?”“不着急。”邰伟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人都死了。早回去一天半天的也没什么意义。”方木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走吧,我请你吃饭。”分局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方木和邰伟相对而坐。等待上菜的时候,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抽烟,似乎无话可说。还是方木打破了沉默,“结婚了?”邰伟把一口茶水呛在了嗓子里,他一边用餐巾纸胡乱地抹着下巴,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奇]方木笑着指指邰伟左手的无名指,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环状戒痕。邰伟的脸有些红,用力在戒痕上蹭了几下,似乎想把它蹭掉。[书]“呵呵,你媳妇一定挺厉害,不过很依赖你。”[网]邰伟来了兴趣,“何以见得?”“我估计你上班的时候就把戒指摘掉,下班回家的时候再戴上,可见你还是挺怕你媳妇。以你的性格,能让你这么老实的,当然是个厉害媳妇。”方木笑笑,“不过这说明你媳妇很在乎你们的婚姻,|奇-_-书^_^网|她很依赖你。恭喜你了。”邰伟的眼中弥漫起少见的温情,“嘿嘿,就是跟小孩似的,连睡觉都得拉着手。”似乎因为和方木分享了隐私,邰伟的话也多了起来。这个叼着香烟,大口喝酒的人看起来又是那个郑重其事地把一颗子弹送给方木的警察。这让方木感到熟悉而亲切。推杯换盏间,方木知道邰伟结了婚,升了职;赵永贵调到分局作了局长;当年参办孙普一案的警察有的升职,有的调任,也有的牺牲。方木告诉邰伟自己毕业前参加了公务员考试,现在在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工作,顶头上司正是乔教授的学生边平。熟人碰面,话题多围绕着共同的回忆,而回忆往事,并不都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方木和邰伟之间,似乎除了孙普的案子,也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我有的时候会开车去J大,去南苑五舍,去篮球场,去体育馆,也去那个地下室。”邰伟有些喝多了,微眯着眼睛看着窗外,一侧面孔在唇边升起的烟雾中若隐若现,“什么也不干,就是坐着。有时会觉得那年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场梦。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想象会有那么凶残的人。”他轻声笑笑,“你救了我的命,说起来,我还没好好感谢你呢。”方木低着头,良久,轻轻地说:“不用。”邰伟也似乎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过头,“你怎么样?干得不错吧。”“还行,就是有时候闲得无聊。其实当初想去市局的,后来是边平处长硬把我要过去的。”邰伟嘿嘿地笑起来,“你还嫌清闲?你要是去了市局你就知道了,累得你喘不过气来。”他转头看着窗外,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你到底还是做了警察。是为了乔教授么?”方木低头喝了一口酒,没有回答。邰伟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是那个想法,你不适合做警察。”方木不置可否地笑笑,又为自己点燃一根烟。“考没考虑过换个职业?”“没有!”这次方木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邰伟清楚地记得当初他问方木是否打算做个警察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自己的。同样的答案,结果却截然相反。说不清犯错的是自己,还是眼前这个依然面色苍白,目光锐利的人。邰伟试着缓和自己的语气,“将来有机会,还是换个工作吧。”方木好一阵没有说话,忽然抬起头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不适合做警察?”邰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从地下室那件事开始。”“哦?”方木一扬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邰伟,“会告发我么?”邰伟收敛了笑容,“我不会。永远不会。我也同样永远不会认为你会是一个好警察。”“什么是好警察?”方木反问道。邰伟被问住了,愣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但是你肯定不是。你是一个无法对案件置身事外的人,你对它总是倾注了太多的个人情感。如果某一个案件无法用法律来解决,或者你不想用法律的方式解决的时候,你就会用你自己的方式。”他顿了一下,“我知道,就在昨天,你差点用自己为罗家海挡住一颗子弹。”方木始终低着头,良久,他掸掸烟灰,“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邰伟摇摇头,“你会害死你自己。”方木忽然嘿嘿地笑起来,“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不等邰伟开口,他就举起杯子,“不说了,喝酒!”旧友聚会在心照不宣的回避中以一场大醉结束。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回到分局的时候,J市那边的信息也反馈回来。在罗家海指示的地点发现了沈湘和桑楠楠的尸体,初步确定两人的死因都是失血性休克。不同的是沈湘的致命创口在腕动脉,而桑楠楠则是身中20余刀。具体情况需要法医作进一步检验方可确定。分局和J市的刑警在案件的管辖权上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双方都认为本地才是主要罪行发生的地点。协商的结果是:邰伟一行人先行返回J市,待主要证据搜集完毕后再确定由谁来管辖罗家海一案。告别的时候,方木冲已经醉眼朦胧的邰伟指指左手的无名指,这家伙迷迷糊糊地一挥手,也不知是否明白了方木的意思。目送吉普车消失在街角,方木看着那团扬起的灰尘发了一阵呆。回过身,分局门上的警徽在正午的日光下耀眼无比。方木把手遮在额前,静静地看着警徽,感觉它在一点点变大,最后竟有了铺天盖地的架势。我真的不适合做警察么?第三章 悲悯杨锦程疲惫地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感到脖颈后面一阵酸痛,一个原本舒筋展骨的懒腰伸了一半就不得不放弃。他弓着背,盯着显示器发了一会呆,端起一杯早已冷透的茶一饮而尽。喝干茶水的杯子拎在手里仍然沉甸甸的,杨锦程反复端详着它,想到它不菲的身价和在研究所里独一无二的地位,不由得笑了笑。他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拉开门走了出去。一出门,杨锦程脸上的疲态就荡然无存,他看起来又是那个永远精力充沛,宽厚又不失精明,风趣又不失威严的杨主任。杨锦程沿着装饰考究的走廊慢慢地走,之所以慢,不是因为年纪,而是想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他的从容淡定。身边不时有人停下来鞠躬,又匆匆走掉。杨锦程看着两侧的落地玻璃窗,虽然已经快晚上八点半了,可是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依旧有不少研究员在忙碌着。眼前的繁忙景象让杨锦程感到心满意足,他像一个正在检阅军队的元帅一样,在井然肃立的队伍前信步前行,独自享受着超脱其外的优越感。巡查了几个工作室,拍了若干人的肩膀,也接受了若干恭维后,杨锦程慢慢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到那张全研究所最宽大、最舒服的椅子上,刚才还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疲惫又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他的身上。杨锦程用一种几乎是蜷缩的姿势坐了很久,直到他把一只有些酸麻的手臂无力地放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