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_宗璞-8

又过了几天,在聘任委员会上,没有很多争论,大家同意江昉的意见,对白礼文不再续聘。江昉在会上说:“我个人对白礼文没有意见,我们还可以对饮三杯,同游无何有之乡。但是学生不能轻慢,课堂不能轻慢,如果不负责任,不守纪律,在课堂上,在学生面前怎能站得起来。”  白礼文得知这个消息以后,连声叹气,说:“我的这些弯弯曲曲没有人懂啊!难道我真的要你们装着米虫的饭碗!”弗之特地到井边小院看他,他正写大字,一个破碗里装着半碗墨汁。一支粗笔上下翻动,一时写完,自己“哎呀!哎呀”赞叹了半天,并不觉有人进来,举着字要去挂在墙上,才看见弗之。弗之拿着纸的一角帮他挂好,见写的是《说文解字》中关于鱼的一段,“鱼,水虫也。象形。鱼尾与燕尾相侣”,许多鱼字神态不一,俱都生动可爱,心里一动,忍不住说:“礼文兄,我们同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的才学不同一般,事情你已知道了,我有个念头,说出来你可见怪?”白礼文光着两眼,看定弗之不说话。“我是想,你是不是可以下决心戒烟?我知道戒烟很难很痛苦,不过以你这样一个奇人应该做得到,你只要戒了烟,就不会这样漠视纪律,聘任不成问题。”弗之说得很恳切,白礼文仍不答话,提起那支破笔,又写了几句:“曲曲弯弯字,奇奇怪怪人,花萼出云霞,妙境不可论。此中有真意,明白自在身。”写到这里,两眼瞪着墨碗,似在构思。弗之接过笔来,替他续了两句:“若谓能割舍,岂是白礼文!”两人相视不语,弗之复又写下一个地址,是四川某市一所师范学校的,说:“这学校要我荐人,据说待遇优厚,老兄若愿意,可去看看停留一阵。”白礼文也不致谢,两人对鞠一躬,弗之辞去了。  这里白礼文坐在榻上,半晌不动,老金递过烟枪,他摇手不接,过了一会,忽然满屋疾走乱叫,“那东西呢?我那东西呢!”又躺在榻上,体会他那“明白自在身”了。过了几天,他离开了龙尾村,先在昆明闲荡了一阵,也有本地大学聘他,他不肯就,又偏不往四川那个市去,不知在何处躲藏。  学校里对白礼文的离去反应冷淡,虽然他在文字学方面造诣极高,但了解的人不多,没有足够的影响,倒不如吕碧初、郑惠枌、金士珍几位太太的活动引人注意。距龙尾村不远,有植物研究所等几个机关,碧初等看中这个地方,计划在那里摆一个卖吃食的摊子,可以卖各种馒头、包子等北方食品。每天上午做一批,一次卖光。碧初是提调,操作可在惠枌家。惠枌在城里住了一阵,不很愉快,回来参加卖吃食,倒还有兴致。钱明经在城里,整个院子都可利用。和面、发面、剁馅、擀皮,包成包子,金士珍都很熟练,她很热心,说这是积德,对人对己都有方便。  开张的这天,弗之不在家,碧初早早起身,见嵋和小娃睡得正好,帮他们掖掖被子,又交代青环几句,便往惠枌家去。沿石板坡走下山,空气清新,路旁的木香花、杜鹃花蹭着她的衣角,觉得像是去做一件大事业。又想,大姐、二姐知道这事一定不以为然,爹可不同,爹会支持我,说三女有勇气。到了井边小院,金士珍已经到了,材料是头一天预备好的,三人操作起来,配合默契,井井有条,不到两小时,一锅大葱肉馅包子,一锅芝麻糖馅包子,还有开花馒头和椒盐花卷,都已蒸得。来打水的人,称赞好香,孩子们也探头探脑。赵二推小车帮着运输,把它们送到研究所附近,在一棵大树下摆好摊子。三人各选一块石头坐了,都说想不到有这样一天,成为引车卖浆者流。惠枌发议论,其实引车卖浆也是劳动,以之生活,也是神圣的。她说是这样说,真有人来买东西,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不愿收钱拿货。还是士珍手脚快当,担负起大部分销售任务。十点钟左右,附近机关的人休息,见有热气腾腾的食品,不少人来买。一个休息时间已卖得差不多,士珍和惠枌轮流推空车回村,剩的东西三人分了,够各家中饭。过了几天,附近的人都知道有个“太太摊”,东西别致好吃,差不多天天都能卖光。碧初虽然劳累,身体并无不适,笑对弗之说,天下无难事,说着顿了一顿,“这也算作难事就笑坏人了。”弗之心里酸热,把她粘在面颊上的一缕头发掠上去,说:“不是这个事情难,而是肯做这种事情,解去习俗的桎梏,这一步难。”  碧初没有料到,遇见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那就是峨的反对。在计划时峨没有什么反应,不料这个星期六回家来一进门,就郑重地对碧初说:“娘,我不赞成你摆摊,尤其是到我们研究所附近去摆摊。”碧初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忙擦手,过来问:“怎么了,有人说什么话吗?”峨在自己房里说:“无非是说生活艰苦,太太们很不容易。我是说我的想法,你身体不好,做这个能有多少贴补,简直像小孩闹着玩儿,瞎起哄。”“这事是李太太提的,大家帮着干,究竟有多少收入,要做了才知道。”碧初有些不悦,走进峨的房间,“嵋刚替你擦了屋子,连耶稣像也取下来擦过了。”峨忽然把手中的书一摔,说:“嵋什么都好,我看就是她撺掇你干这种事,真是毫无意义!”碧初不懂她为什么发脾气,仍耐心地说:“晚上等爹爹回来大家商量,你不知道李家情况,比我们更艰难。”峨不耐烦地说:“就娘爱管闲事。”拿书蒙着脸不再说话。  傍晚弗之到家,两人分析,峨并不是那种做作之人,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晚饭时,弗之鼓励峨再讲讲自己的意见,峨只淡淡地说:“无所谓。”便不再开言。嵋和小娃不想惹着姐姐,闷声不响,埋头吃一碗炒米粉,不时互相看上一眼。孟家饭桌的气氛本来已很融洽,这一晚忽降冰霜,好在第二天就过去了。  另外使人尴尬的是李太太,她劳动好,只是在卖东西时,常要指出来人的休咎,弄得不愉快。峨提过意见后,太太摊向远处移了,顾客还是这些单位的人。一次,峨和几个同事一起走,士珍上前拦住,峨说:“李太太莫非要推销?”士珍摆手道:“不是,不是。”指住一人说他面有黑气,三天以内不要出门才好。那人哈哈一笑,每天仍旧走来走去,过了三天特到太太摊前买东西,士珍说:“我知道你心里得意,你可不知道我天天在为你化解啊!”又一次,一位女职员走过,穿一件花布旗袍,梳了两条长辫子,很是俏丽。士珍直瞪瞪地看着她,碧初怕她说出看见了什么,低声说:“李太太,我们只管卖东西,别的事少管。”士珍不听,起身随那女子一直走到龙江边,见那女子往坡下去了,遂回来,附在碧初耳边说:“有东西下江去了,不碍事。”对这些事峨倒也没有说话。  做食品有些操作上的困难,都—一克服了。惠枌原来不会,可是学得很快,说这比画画容易多了,她还建议做上海小点心,用柴锅烤,总不成功。碧初用糯米做一种甜糕,倒很受欢迎。  一个月过去,真的有所收获。碧初将收入分为四份,李太太两份,自己和惠枌各一份。因李太太出力多,也因她最需要。  她们也去赶街子,杂处在一排排摊贩中,在食物的热气里若隐若现。最初,村民都来围观,受到赵二媳妇的呵叱,“有哪样好看,看一眼就要买,不买走远点。”碧初忙说:“看看怕什么,不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惠枌用流利的云南话招呼着。士珍把包子、花卷往小孩的衣襟里塞,大家十分亲热。  一天,碧初和士珍在街子上卖食品,这里的销路远不如机关附近,将近中午还没有卖完,松林中有些摊子已经撤去。这时河堤上走来一个女子,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显得十分娴静优雅,她走近了,笑盈盈地喊了一声:“五婶、李太太,我来帮忙。”金士珍说:“你手里提的是书包,装的是法文讲义、文学书本,这里有我们这几双油手,就够了。”士珍不是刻薄人,说这话本是好意,但听起来有点讽刺意味。雪妍当下站住了,只管看着碧初,碧初说:“雪妍该帮忙,不过你从城里回来,走了那么远,先坐下歇歇。”随手推过一张小凳,雪妍不坐,把书包挂在树上,看见摊前有些碎纸就去扫地,碧初说:“看摊子本来用不了三个人,惠枌今天就没来,你还是休息一下。”她怜惜地看着雪妍白得透明的脸,觉得她越发瘦了。说话间,有些人来买东西,一时剩的东西不多,乃商量着收摊。三人推着小车顺“大街”往井院来。惠枌迎出来说:“我才不去,就有替工了。”碧初让士珍把剩的食物带回家去,自和枌、雪站在井台边说话。  “你们真了不起,——”雪妍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两眼发黑先靠在碧初身上,随即晕倒在地。碧、枌大惊,将她半扶半抱在床上躺好,替她解领扣,揉胸口,想着她可能是中暑,可是昆明极少有人中暑。惠枌冲出去找医生,碧初拉着雪妍的手,觉得冰凉,脉息微弱,连声唤着:“雪妍,你醒醒,你醒醒!”忍不住眼泪滴滴答答掉下来,滴在雪妍脸上。雪妍果然醒了,睁开眼睛勉强微笑道:“五婶,我这是怎么了?”  “你不要动,喝点水吧!”碧初找出杯子,雪妍要坐起来,一抬头就又重重地倒回枕上。“别动,别动呀!”碧初说着去找勺子,这时惠枌领着那草药郎中跑进房。见已经醒了,放下心来。郎中上前诊脉,琢磨了一会,起身向南方鞠了一躬,然后对碧初郑重地说:“这是喜脉。”  三人俱都大喜,只程度有所不同。当下郎中开了两味安胎药,嘱咐莫要劳累,接了诊费,辞去了。“作为女人还有什么更神圣的事!孕育生命把人送到世界上,真是再伟大不过了,何况这是自己和自己所最爱的人的共同延续。我有了孩子,我的孩子还会有孩子,所以我不会死。”雪妍想着不自觉地去抚摸自己的腹部,没有发现一点异常。碧初微笑道:“现在还摸不着,不久你就会随时随地感觉,一会也不离开。”“很难受吗?我有些怕。”雪妍慢慢坐起来。碧初道:“每个人反应不一样,不过无论怎么折腾总是会很快乐。”  惠枌心里也为雪妍高兴,但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自己似乎是再没有做母亲的希望了,有他时,没有得到,现在连他都没有了,还能增加什么。一面想着,一面到外间调好两杯炼乳,端过来。雪妍感激地接过,慢慢喝完。碧初拿起杯子又递在惠枌手中,关心地说:“你自己也注意保养。”当婚姻成为负面的力量时,那种消耗,那种内伤是什么也比不了的,惠枌摇摇头平淡地笑了一笑。  当下雪妍要回家,碧、枌两人商量要送,雪妍坚决不让,说自己有数。碧、枌两人送她上了芒河堤岸,才各自回家。  雪妍缓缓走着,每一步都很小心,她拥有两个生命,真是了不起,只是这样会影响教学了。她自教书以来,学生反映极好,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她虽不是科班出身,知识却是活的。她除用课本外,还自己用法文编写一些小故事,又做了一些名著的梗概,同学们都很爱听,提高很快,尤其是会话,比较流利。那时的教学,较注重读写,而听说是比较差的。想到工作,雪妍不无惘然,若是晚两年也好,我可以教出一班学生来,现在要中断几个月了,可是这是葑要的,这是他的孩子,我们都属于他,他不会嫌早。雪妍胡乱想着,已到落盐坡。她像每次进村时那样,在小瀑布前站了一会,感受一下四溅的水花.然后走上坡去。卫葑已迎出来,拥她进门,雪妍跨过门槛时,抬头望着卫葑一笑,眼波流转,低声说:“葑,我们是三个人一起进门。”  第二节  昆明已经和前几年大不一样了,繁华多了,主干道正义路的人行道上,行人摩肩接踵,还有很多洋人,大多是美国空军,背上大字写着“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佑护”。他们常常开着吉普车在街上横冲直撞,还要招一招手,喊声:“哈罗!”人们有的伸出大拇指,说:“打得好!”有的哼一声:“神气什么!”晓东街一带,开设了各种好看的店铺,衣服用具、珠宝首饰、酒楼饭肆,令人眼花缭乱,尤其是一家新式电影院开张后,把昆明人的生活都改变了。  昆明原来的电影院都很简陋,演外国片时一个翻译坐在观众席里大声解说。所有的男主角都叫约翰,所有的女主角都叫玛丽。银幕上有人开门,就说:“他开门了。”银幕上有人哭或笑,就说:“他哭了,他笑了。”有的大学生忍不住插嘴,帮着解释几句,被几个翻译围在电影院外,好生威胁。异国风光配上抑扬顿挫的云南腔调也是老昆明一景。  新开的南声电影院可不同了。它完全取消了这种“同声翻译”,用字幕来解说,显得文雅多了。它似乎和好莱坞关系密切,经常演出最新影片,使昆明人能紧跟世界潮流。每星期天演出早场,半价。学生中的影迷大有人在,嵋也是其中之一。  嵋已经休学两年,这时和小娃一起进城上学,有机会看电影了。小姊弟又回到了腊梅林。他们的旧房子被震塌已数年,仍是一片断瓦颓垣。枯木败叶把炸弹坑填了一半,他们久久地站在坑边,想要再找出什么东西,找回的是那令人难以忍受的记忆,他们眼看着敌人毁掉了自己的家,可是无法抗争,只有逃避,只有躲藏。收拾园子的申姓老人已经下世,接替他的是一个聋哑人。他指指自己的嘴和耳朵,对他们微笑,他们无法告诉他,这里曾是他们的家。  他们仍像迁往乡下以前一样,住在大戏台上,那低矮的空间,现在越发低矮了。一块旧蜡染布为嵋隔出一个角落,正好放一块铺板。因为房顶低矮,用的布不多,嵋感到很安慰。小娃侵占了澹台玮的煤油箱。他们都有了栖身之地。  嵋在自己的角落里,常常吹萧,那是她在看过《群英会》后学的。《群英会》演过很久了,不知还有谁记得。它在嵋的记忆中却永不磨灭,像小溪上的萤火虫,照亮了她的童年,那大幕前亮得发白的灯光,像是催化剂,把嵋这些年对死亡的恐惧,对疾病的战斗,和生活里的各种体验,催熟了。她进入了少女的芳华年代。  戏剧里错综复杂的故事和颇为传神的表演,对于嵋来说都不存在。她的记忆只集中到一点,那就是周瑜,就是舞台上周瑜的形象,那头上跳动的雉尾,背上彩色的旗帜,举手投足的潇洒,托出了一个活泼泼的美少年。他统帅千军万马,连诸葛亮都给他立军令状。嵋本可和父母讨论三国时的各种问题,但她只悄悄地到文科研究所,查找关于周瑜的记载,管书库的老魏很觉奇怪,问:“孟二小姐,你是要写文章吗?”嵋很吃惊,说:“怎么成了二小姐了,你不是一直叫我孟灵已吗?”老魏说:“你长大了,不能再叫名字了。”他帮助嵋找到了《三国志》中的《周瑜传》。嵋觉得那传很枯燥,只是知道了周瑜还是音乐家,曲有误,周郎顾,有“顾曲周郎”之称,便常常在院中吹萧,希望呜咽的萧声能让两千年前的周瑜听见,这想法她连碧初也不告诉。碧初见她有兴趣便常加指点,家里人都说她吹得越来越好了。有时她故意吹错,周郎也不曾来。萧声留在了宝台山,现又在腊梅林里呜咽着,把月光、星光都牵引下来,使这阁楼浸在淡淡的光辉中。  他们的学校名为华验中学。这是大学师范学院设立的一所有实验性质的中学,计划将中小学十二年缩短为十年。嵋上高中,小娃上初中。人们也不大称小娃为小娃,而叫他合或合子。先生们送子弟来上学时,常戏言道:“我们送实验品来了。”  各学校现在都能正规上课,不需要以草莽坟堆为课室。而华验中学却开始了较为浪漫的教学生涯。他们没有校舍,没有教室,一切都在打游击状态。他们用大学的和别的中学的空教室,趁别人不上课,便上一堂两堂,有时索性在大树下,黑板挂在树身上,树荫遮着,清风吹着,好不惬意。他们用大红油伞遮挡小雨,好像在细雨中长出了一片红蘑菇,蘑菇伞下年轻的脸儿个个神情专注,上课时听见落在自己头顶的雨声,真是空前绝后的伴奏。  他们的教师很不一般,好几位大学教授来对付这些实验品。教嵋这一班几何、代数的老师是梁明时的学生。梁明时有时来上几节课,同学都很感兴趣。有人说,你们这一班若是不出一两个数学家,可真对不起梁先生。梁先生说,别的什么家多多益善,数学家和哲学家则是越少越好。嵋向弗之学说这话,弗之笑道:“因为这两样东西能让人越学越糊涂,若能越学越明白就是万幸。”  一次在几何课上讨论一道题,大家提出不同的证法,嵋提出的想法让梁明时很惊奇,梁先生说:“哎呀,孟灵已,你有一个胡搅蛮缠的脑子。”后来他又对孟弗之说:“你家孟嵋很能胡搅蛮缠,这是好现象。”弗之微笑道:“幸亏她在现实生活里,倒是循规蹈矩。”梁先生睁大眼睛,想了一下,“若是倒个个儿,可怎么得了。”  曾在昆菁中学教语文课的晏不来,现在正在文科研究所就读,专门研究宋词,也来兼职。嵋们在他的班上都背了好几百首词,诗是额外。他吟诵晏几道词“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念得摇头晃脑,潸然泪下。同学们不大懂,最多想起了周瑜或什么电影明星吧。实验品就这样吸收着雨露阳光,很争气地成长。  嵋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李之薇,她们同班,家也近,上下课同路。她们还同叩过死亡之门,在炸弹坑里被黄土覆盖着,这一体验谁也不能忘。李太太这几年在信仰方面不那么活跃了,人变得比较迟钝。之薇承担了大部分家务,对她的学业颇有影响,但她很少抱怨,顶多在路上向嵋诉说几句。有一天,之薇没有来上学,次日告诉嵋,她的母亲又遇见不知哪一路神仙了,幸亏这几年神仙来得少,不然还不把人累死。嵋说,应该研究一下李伯母信的什么教,听大人们说宗教是精神的一种寄托,也是一种补充。如果变成负担就不大好。之薇说,她自己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她觉得宗教带给人的完全不是美好圣洁的境界,它带给人的只有愚昧和盲从。之薇说着往左右看,她是怕过往神灵听见。两人都为自己高妙的见解高兴。一面走,一面笑。  嵋最高兴的是听音乐,与合子常到子蔚那里听音乐。无因和玮有时也来。子蔚的唱片不多, 比前两年有所增加。 有时夏正思带了唱片来,嵋第一次听到了歌剧《茶花女》序曲。那美妙的声音使她的精神丰富了,饱满了,使她胸间似乎有一团火,慢慢胀开,又似乎有清水滋润着全身。在乐声中她好像又看见了周瑜,若有人知道她的这种联想,可能会就音乐无国界,音乐直接诉诸心灵等问题作一篇大文章。  学校不是世外桃源。不少高中生参加社团的活动,有些老师便是大学社团中的积极分子。晏不来是众社成员,除关心词和诗以外,很关心社会。一天,语文课时,他大步走进课室,颇有些气急败坏,大声说:“同学们,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香港沦陷以前,当地的文化组织安排一些文化人乘飞机离开香港,可是他们没有走成,什么原因?因为这些座位用来运狗!用来运那些哈巴狗!把人留在敌人的铁蹄下,把逃难的机会给了狗。能想象吗!能容忍吗!”晏不来一拍桌子,头发根根竖起,真到了怒发冲冠的地步,“你们知道这是谁干的吗?就是孔祥熙!”  嵋等模糊知道孔祥熙是财政部长,是重庆豪门之一,却想不出这些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也从来没有想到去了解。原来他们把自家的狗看得比国家的人才还重。天下有这样的人!晏不来又讲了一些情况,说使得狗登上飞机的主谋是孔祥熙的二女儿。“豪门势力能这样为所欲为,掌握了撤退的交通工具,这是什么国家!真是腐败透顶了啊!”好几个同学同声问:“那留下的人怎么办,他们会死吗?”“希望不会!”曼不来又是一拳砸在桌上。  下午,昆明各学校联合组织了示威游行,参加的人很多,嵋这一班几乎全参加了,他们喊口号:“打倒飞机运狗的孔祥熙!”“反对腐败!”“反对特权!”有人讨论,孔祥熙固然可恨,但似乎还不如日本人可恨;另一个说,我看比日本人还可恨,他这是自己毁灭自己的国家,自己作践自己的老百姓,还有比这更可恨的吗!嵋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觉得像是一群狗在奔跑。孟家人素来善待生物,认为一切生命都是可珍贵的。但是狗们依附着权势,抢夺了人的机会,也就成为权势者脸上的金印了。她想起街上的乞丐,想起受苦难的青环,又想起殷大士。殷大士会不会让狗坐上飞机呢?嵋摇摇头,想摇掉这个想法,她得了一个结论:很难说。当地位能让你为所欲为时,个人的道德堤防是很薄弱的。这是过了若干年后,嵋才明白的一句话。  “打倒飞机运狗的孔祥熙!”“反对贪污!”“反对腐败!”“反对奸商!”“反对特权!”晏不来老师前前后后跑来跑去,紫红色的脸膛愈发红紫。他解释说,奸商大都是和特权勾结的,最近开仓粜米的案件就是一个例子。他们从大西门一带,走过翠湖到正义路,市民们伫足观看,有些惊异,评论说:“娃娃们吃得饱了,整哪样?”也有人说:“学生们有良心!”  那是昆明的第一次学生游行,以后见得多了,有人更了解,有人更反对。  游行很顺利,没有受到干预。他们不知道这时在省府会客室中,秦巽衡、萧子蔚还有一位本地大学的校长,正在和省府负责人谈话,气氛很紧张。省府方面有人要派军警维持秩序,已经列队待发。秦巽衡等知道学生游行,就怕发生对抗事件,连忙赶来商量。解释说这是学生的爱国热情,目标不一定合适,只可疏导,不可对抗。一位负责人严厉地说:“此风不可长,学生只管念书好了。”子蔚道:“学生的主要任务当然是念书,不过关心国家大事也是应该的。”这时护兵在室外喊了一声“敬礼”,殷长官来了。穿着灰哗叽长衫,藏青团花马褂,看去不像行武出身,倒有几分学者气度。他素来敬重秦巽衡等诸位先生,—一招呼过了。听大家又讨论了一阵,才说:“我看这不是小事,要化小才好。如果派军警干涉,事情就更大了。不如让学生们走一走,消消气就完了。”巽衡听说,心上顿然一松,说这样最好。当下殷长官命军警散去。大家又坐了一阵,秦校长和子蔚坐一辆车,在一条横街上,正遇学生走过大街,喊着口号。还有横标,写的是“反对腐败”、“反对特权”。秦巽衡暗想,这样的游行不可能是完全自发的,谁叫你用飞机运狗呢!不觉长叹一声,等学生走过了,车子转进正街,先送子蔚到大戏台。秦、萧两人分手时,互相望了一眼,他们都感到从此是多事之秋了。  游行队伍走到小东城角一带,忽然下起雨来,雨不大,却也足够浇湿衣衫,队伍有些乱,带队的大学生建议大家唱歌,唱的是“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人们振奋起来,下点雨反而更有趣了。又走了一会儿,雨停了,大家踏着泥泞的路,各自回校,回家。  有的女学生在祠堂街拐角处买花生米,那里的花生米炒得格外香脆,在学生中很有名气。嵋是看也不看,她要留着钱看电影。为看电影,她甚至克扣自己的饭费,还让合保密。这时有人赶上来,拍了她一下,塞过一包花生米。  “玮玮哥!”嵋很高兴。“我就知道是你。”她接过花生米,这里的花生米大而红。嵋看着那一粒粒红衣果仁,马上吃起来。  “我就知道你想吃。”玮说,“花生米是万能的,一个同学过生日,卖了两件旧衬衫,买了一包花生米,每人分得四五粒,也是一次不错的、意义重大的宴会。”“我可不分给你。”嵋把头一歪,一手把花生米捧在胸前,一手拿出花生米,在衣袋里捻去皮,往口里送。他们一路讨论花生米和国家大事,回到大戏台。合已经在煤油箱上做功课,见了玮高兴地跳起来,玮因地盘被占,不常来了。  “玮玮哥,我刚才在路上想,”嵋说,“如果殷大士有这样飞机运狗的机会,她会这样做吗?”“她不会,她怎么会!”玮斩钉截铁地回答,嵋模糊知道玮和大士有来往,却没有想到他这样斩钉截铁。她不知大士在玮心中的地位,别人已不适合评论。  其实,殷大士离开昆明以后,只给玮来过一次信,说她玩得怎么样的痛快,好像根本没有上学,玮屡次想写信,拿起笔又放下,始终没有写。他很想和人谈一谈这种心情,可是总没有适当的时机,现在他和嵋与小娃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香粟斜街的大院子,他想和表弟妹说说心事。具体过程是不必谈,那是属于大士和他两个人的,实在也太简单,没有什么可谈。他想说殷大士不是那样的人,但又觉得很难描绘,只又坚决地重复:“她不会,她怎么会!”  四只黑漆漆的眼睛瞪着玮玮,“你这样了解殷大士!”嵋惊叹。玮苦笑:“我希望能更了解她。”合天真地说:“殷小龙说他的姐姐是坏人,老是和他的妈妈作对。”玮大声说:“不准这样说。”合怔住了,嵋伸手搂住合的肩,轻声说:“我们不和玮哥讨论这些。”她知道在玮心里有一个非常值得尊重的东西。  “小娃,有一天,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玮抱歉地一笑,“一个本来是很遥远的人,忽然间变得很近。”“你说的是在心里。”嵋沉思地说。“当然!我说的就是殷大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嵋随口道。玮玮把这诗句念了好几遍,若有所悟。他会背很多诗词,甚至还有很长的英诗,只是很少接触李商隐,缘故是澹台夫妇都不喜义山诗。这时,他让嵋拿出晏不来自编的教材,三人一起读诗,且读且互相讲解,忘了吃饭。  三人在诗境里徜徉了一阵,小娃先说饿了,已过了用饭时间,便商量着上街去。天已昏黑,祠堂街很暗,眼看着市中心的灯火一片片亮起来,五华山上的灯也亮了。这山顶好久没有挂红球了,昏黑中有一个人走过来拉住小娃的手,说:“孟合己你们上哪去?”大家定睛细看,见这人衣冠楚楚,戴一副金丝眼镜,“哎呀,你是仉欣雷!”合先叫出来。“你不是到重庆工作了吗?”嵋问。“说来话长,”仉欣雷道,“你们是要上街去吗?我陪你们去吧。”走了几步,知道他们还没有吃饭,又说:“我请你们吃西餐。”玮玮客气地说:“不好麻烦你,我会带他们。”仉欣雷很感慨,说:“澹台玮是大学生了,要刮目相看,昆明也得刮目相看,繁华多了,全国的名菜馆都开到这儿来了,可是大学校舍更破旧了。”玮玮说:“连房顶都卖了,你听过这样的事吗?”“我去看过了,房顶铺着稻草,真成了茅屋。”四人走进一家小西餐馆,欣雷让他们坐下点菜,自己出去了一下。他们三人都爱喝西菜汤,各自要了一份,玮低声说:“要菜吧,我带着钱呢。”自要了一个牛肉,嵋合两人要了一个奶油烤杂拌,欣雷其实已经吃过饭了,又要了汤和咖啡,望着他们几次欲言又止。嵋说:“你怎么又到昆明来了?”仉欣雷道:“我是在资源委员会工作,听说过吗?原来派我到新加坡去,还没去呢,东南亚就沦陷了,现到昆明办事,正好看看你们。重庆的人都知道教育界生活很艰苦,太太们摆摊贴补家用,传为美谈。孟先生和伯母身体好吗?”“姐姐在植物研究所工作,你们通信的吧?”嵋答非所问。“我写三四封,她才简单答一答。这叫做不平等通信。”“不写信,不是不想写,”玮慢慢地说,“只是不知道怎样写。”“很有启发,不过有几个字就很好了,可以说是一直有联系。我是这么个不挑剔的人。”  汤菜上来,大家吃着,谈着。灯光下见仉欣雷较前似胖了一些,神气多了,欣雷说:“香港沦陷,家里不能转寄钱,幸好我已经工作了。工作中见的人各种各样,万花筒一般,和你们说你们也不明白。”玮说起飞机运狗的事,欣雷道:“重庆也游行了,人不能逃难,狗逃难,是中央政府的奇耻大辱。我在香港的伯父,本来就没有要逃,逃到哪儿去!只能老老实实过日子吧。不知以后会不会带上一股顺民味儿。”嵋说:“我可不愿当顺民,我情愿逃。”她把面包切成小块,仔细抹上黄油,一小口一小口吃,合也照样。欣雷说:“照说,人都受环境影响,可你们无论环境怎样坏,总有一种清气,或说有一种清贵之气,很奇怪。”玮玮沉思地说:“虽然吃的是‘八宝饭’,我们却处在一个拥有丰富精神世界的集体中,那力量是很大的。”“又有启发,”欣雷说,“比如说,学校再怎么穷,有这些人在,昆明就有一种文化的气氛。”玮玮道:“又好像有一种诗意,与众不同。”一时饭毕,欣雷说他明天要去植物所找孟离已,问嵋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这汤很好喝,我们好久没有喝了。 ” 嵋又答非所问。玮玮要付账,才知欣雷已付过了。三人谢过,欣雷道:“一点诚意,能多有机会就好了。”四人出了餐馆,先送嵋、合回大戏台,欣雷住在一个朋友家,和玮各自去了。  第三节  玮等在用晚饭时,峨已回到龙尾村家中。从研究所到龙尾村路并不远,峨走了约一小时,走走停停。路边树枝拂动,小溪潺潺。路不宽,却是平坦的,但峨心里的道路是崎岖的,一穴一洞,一坡一坎。她有一件早已要做的大事,现在来到眼前了。她觉得自己在洞穴里转,在坡坎上爬,真要去做想做的那件事,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可她不甘心,她要去挖掘底蕴,问个究竟。她走完脚下的路,迈过自家的门坎时,心里的关坎也越过了,她作出了重大决定,明天一定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怎么今天回来了!”碧初很惊喜。弗之也从里间走出来欢迎女儿,“明天进城开一个会,关于分类的。”峨放好书包,倒水喝。“回来往一晚,看看你们。”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俯身看看弗之的文稿,摸摸碧初正在织的大红颜色毛活,显得很高兴。不过碧初感到,她在高兴中有些沉重,峨永远是看不透的。她若是能结婚就好了,结婚能把最不平常的人变成普通人。她若是现在结婚,也不算太早,真是光阴似箭,转眼间就这么大了,可是还看不出她喜欢谁。她似乎有心事,那是决不透露给任何人的。也许萧先生知道一些?峨很信任他。到庙里求签,签上的话也去问他。可是这种事,谁知道呢。碧初想着,叹了一口气。  “娘!”峨走过来挨着母亲坐下。虽然她仍常常和家里闹些小别扭,却已从心底觉得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力量是无穷的。那些年怎么会怀疑自己是养女,现在倒是觉得即便是养女,碧初也是真正的母亲,她希望明天去做那件壮举前,和父母在一起。  “峨,你知道这是给谁的吗?”碧初拿起那毛活,在峨身上比了比,峨不响。她知道家中好久没有添置新东西了,这自然是母亲劳动所得了。碧初拉拉织好的毛衣边,“差不多。”“太鲜艳了,我不要。”峨说。“女孩子不能穿得太素,你看这边用的是桂花针,不像普通上下针那么紧。”弗之也说:“我看这颜色不错,喜洋洋的。”峨听见这话,真的高兴起来,这一切都是吉兆。晚饭有破酥包子,是碧初她们学做的云南食品,上午剩下不多,三家分了。峨说:“植物所要在大理设一个研究站,无人愿去,说是日本兵打来,那里要比昆明先沦陷。”弗之说:“若是真的打到大理,战局也就难以收拾了。”碧初说:“只好在点苍山打游击了,就是没用也要打的。”峨想,娘的口气真像公公,总想着游击队。  弗之和碧初忽然想起什么,对看了一眼,几乎是同声说:“是不是你要去大理?”峨一笑,“我不去,我这里的事多着呢!而且——离你们那样远。”弗之、碧初略感放心,虽觉得她的话不很明白,也不再问。  饭后,峨帮着刷锅洗碗,还拿起毛活织了几行,又让小拾得卧在膝上,拾得偏不肯,她也不生气。  当峨在梦的边缘上徘徊时,那种忐忑不安的沉重又压过来了。明天,明天要决定她的一生,她怎么选择明天做这件事,就因为明天要进城开会么?迷糊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一个人一起走在悬崖上,崖壁陡峭,崖底深不可测,身边的人面目模糊,她认识又似乎不认识。他不是生人,可又不是熟人,那人把路让给她,自己靠边走着,一脚踏在横生的树干上,峨惊叫:“小心掉下去!”随即惊醒,天已经亮了。  峨与碧初同出家门,东山顶刚有一点红光,两人在小山坡下分手。峨走了几步又回来。“忘了什么吗?”“不,不是。我不过看一看娘。”碧初慈爱地拍一拍峨背着的书包,“慢慢走吧,什么事不可强求啊!”后来,碧初一直想不出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峨走得很快,路边阡陌向后移去,不久便离开了芒河水。经过两处村庄,人家门前都挂着一串串的包谷,金灿灿的,旁边是红辣椒,红彤彤的。她已走过了坡坡坎坎,现在感觉到很平静,让往事自由地在心上来往。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这个意愿,要去找他,说明一切。是在她要考大学之前,他从松树后走过来,飘飘然,似乎来自一个理想的世界。北平很遥远,但是那些印象,那些情绪永远不会遥远。她随他从龟回搭乘电气火车到昆明,他一路指点着沿途风景,又讲了很多关于火车的事,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不只是生物。到昆明后,他们从车站坐人力车去学校,昆明道路高低不平,有些坡很陡,他们把行李放在车上,自己下来走,车夫很不安,说:“坐上嘛,坐上嘛!”他们没有坐,上坡时还帮着推。路上不时有人招呼:“萧先生到了。”他照料她住进女生宿舍,自己离开了,缓缓地走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长衫飘起,似乎正在走向另一个理想的世界。她想追过去,说我跟着你,这句话伴随她很久,现在她要去说出了。  快进城时,峨走上了新修的汽车路,那是一条为了运输物资的简易路,有一段路边很陡,像是个悬崖,坡底的村子正在晨炊,浸在一层薄雾中。路上人渐渐多了,她的时间充裕,便放慢了脚步,准时到达了会常有些从郊外赶来的人都迟到了。这会不大,很专门。周弼和吴家馨都到了,周弼说:“本来要请萧先生出席指导,萧先生说他不搞这一行,不要这种空头指导。”会中各人提出自己的研究情况。峨也发了言,并拿出自己做的分类标本,其中有那朵艳丽的毒花。大家都觉得很有收获。下午,会议结束后,吴家馨约峨往学校看看,峨说有事不能去,自己绕着翠湖想心事。她要进行的壮举已经临近,还要积蓄力量,她以为那问题的回答,是与否各占一半。不过,一定要问清楚,糊涂的活不如清楚的死,这是她给自己的警句,哪怕有一分希望,也没有什么可踌躇的。绕了三圈湖堤,在一棵树下站了一会,峨迈步往大戏台来,一直走到东面包厢,那是萧子蔚的居室。  峨敲门。  她进去时,子蔚正在英文打字机上打字,从半卷的纸上抬头看她,问:“是来开会吧?会开得还好吗?”峨靠门坐了,简单说了几句,便不说话,只顾捻着书包的带子。房中很静,子蔚站起身,他没有穿外衣,系着背带,越显得长身玉立,风神疏朗,走到桌边旧椅上坐了,似乎问有什么事。  峨说:“记得在一次空袭警报间,你曾帮我解答了我的出身问题吧,我现在心里很平安,我爱我的父母。”  子蔚微笑,“正应该这样,我记得你是求了签的。”“是,我求了不止一个签,还有另外一个签。”子蔚觉得又要有难题,皱眉道:“需要我解吗?”“没有别人。”峨说,“我并不强求,我只想问清楚。”峨的神色有一点悲壮意味。“那个签,我没有说过,您要听吗?‘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这是佛说的。我是强求吗?”  子蔚忽然明白了,年轻人执拗的梦是可怕的,他不能让这梦牵着她走,迅速地说:“峨,你不必问,我已知道了,我们从来就是朋友是不是?我对你是坦白真诚的,你要听我的话。”峨站起身,垂首而立。  “你要问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不结婚,是吗?我很感谢你的关心。我没有结婚,并不等于我没有爱人。我有一个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子,我们相爱已不是一年两年,许多人都知道。这不很正常,但大家都尊重我们,你也会的,是吗?”峨觉得自己就站在那横生在悬崖边的树干上,拼命咬着嘴唇,咬出血来,也不擦拭。“她是谁?”峨心里已很清楚,但仍执拗地问。  “你是知道的。”一种悲伤的情绪把子蔚笼罩住了,他仿佛看到什么东西在死去,尽量平静温和地说:“峨,这是事实,我们不必再谈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讲。——你根本什么也没说。”峨从树干上跌下,跌进了深渊,头上一片漆黑,她再也爬不上来了,可是她站得笔直,默默地向萧先生鞠躬告别。  子蔚还礼,“我们是平等的朋友,你要听我一句话,你这样的年纪追求的人总是有的,怨我冒昧揣测。你现在万不可任性轻率结婚,我想你的父母也是这样希望的。”  峨再鞠躬,转身几乎是夺门而出。  我怎么能经受得起!可我居然站着,居然行礼,居然走出来跑下楼。我在大门口,忍不往回头,看见你在窗口,我不会再麻烦你。是的,世间的事不可强求。我站在街旁决定了下一步,走出城门遇见第一个认识的人,如果他和我说话,就嫁给他。我走在城外土坡上,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是湖水,有几个人从我身边走过,有一个似乎认识我,对我点头微笑,他没有说话走过去了,眼前的湖水越来越高,我觉得快要走进水里了。迎面忽然有人叫:“孟离己,你在这里!”我站定了,仔细看,他是仉欣雷。  仉欣雷说:“我从早晨就在找你,先到植物所,又到龙尾村,没想到在这儿找到你。”  我没有话,我说不出话。  “你怎么了?你要上哪去?我陪着你。”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手里的书包,转身随我向前走。我们来到一片坟地,在坟堆里转来转去。“孟离已,你究竟要上哪儿去,这里有什么好探望。”  有什么好探望!我看着每一个坟头都很可爱。它们都是值得探望的。  走过坟地,有一个小茶馆,仉欣雷要坐一坐,“我这一天都在走。”他说。我看着他的脸很模糊,不过我认得他是仉欣雷。  “我本来是在重庆的,你不问我怎么会突然出现吗?”“要问的。”我听见自己说。“好了,你说话了。”他开始喝水,他喝了很多水。“我从重庆来,有公事也有私事,私事就是找你,我要找你问一件大事。今天可能不合适,我看你精神不太好。”“问吧。”我听见自己说。随便什么事我都会同意。  “你真好。”仉欣雷高兴地说,“我们的时间不多,就说吧。这个地点很别致,可能合你的意思,你大概已经猜到,我的请求是和你结婚。”  “可以。 ” 我说。他跳起来,他准没想到这样轻易,“真的?”“真的。”“什么时候?”“任何时候。”他定定地看着我,“孟离己,你处理问题很奇怪,你本来是不平常的人。”他望着我,我望着门外。  “天已经黑了,你不觉得吗?”“‘我觉得的。”但我眼前还不断出现白茫茫的湖水,水波向我涌过来。“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我听见他问,好像是。“我送你去大戏台休息吧!”“不!”我听见自己说,我不想再进大戏台。“我跟着你走。”我听见自己说。他又跳起来,打翻了茶杯,不再说话,拉着我的手走出茶馆。  我们又走回了坟地,我眼前不再有湖水,虽然暮色浓重,每一座坟都看得很清楚,我希望有一个坟堆打开,我就走进去,把他留在外面。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也许是怕我跑开。我们没有目的地绕着坟堆走,终于走出了坟地,站在路边上。  “你真的跟我走吗?”他问。我点头,这是我的决心。他仍牵着我上了土坡,走进城门,走过大戏台,我用手遮住脸。我们一直走到市中心,他好像不知该怎么办,走来走去,在一家旅社前停住了。“听着,孟离己,我看我们只好在这里休息了,我们总不能走上一夜,你反对吗?”对于想走进坟堆的人,不会怕走进旅馆。旅馆里面很暗,他要了两个房间,上楼时,他低声说:“看那些人的神色,好像我们是私奔。”我不觉得,我什么也不觉得。房间很小,我坐下来,马上觉得很累。“你累了。”他说,我们明天就结婚。“我说过了,我无所谓。”“不过总得吃东西,米线、蛋炒饭?”“我吃不下。”他摸我的头,“我看出来,你是遇到了什么事,以后会告诉我,是不是?”他要了一盘东西,很快吃完。“你看我一切正常,足可以支持你, 我们明天就结婚。 ”他站在床前,双手揽住我的肩,吻我的脸,“无论你怎么怪诞,总会带来好运气。”这时,无论他有什么要求我都不会拒绝,想毁坏自己的念头在我心里燃烧,无论通过什么方式。  他只又吻了一下我的手,仍说:“我们明天就结婚。今天我们都休息,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有我呢!”他走到门口,托托眼镜,对我一笑,出门去了。我有些感动,我毕竟没有精神失常,我想说谢谢你,但是没有说。  次日,峨醒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居然睡得很沉,她太累了。仉欣雷从隔壁房间走过来,又吻她的手,说:“我的未婚妻,我们该做什么?是不是该到龙尾村禀报双亲大人。”“随你。”峨说。欣雷很高兴,也有些不安,这么多年的心事,就这样轻易地解决了。实在有些奇怪。峨素来是古怪的,也许这就是她处理终身大事的方式,她遇了什么以后总会知道。希望她不会改主意。  他们出北门,向东去,走在红土马路上。天很蓝,树很绿,不断有军车开过。这一条路,村民们很少走。他们走过一段窄路,来到那陡峭的悬崖。正走在悬崖边时,开来一长队军车,轰隆轰隆没有尽头,“你走边上。”欣雷照顾着峨。就在这一转身时,一辆军车忽然向边上偏过来,他们急忙躲闪,一脚踏空,崖边没有横生的树干,两人滚下坡去。峨被一丛灌木拦住,手脸都扎破了,满脸血迹,但没有大伤。她定定神猛醒道,仉欣雷呢?挣扎着站起,见欣雷直落坡底,在一块大石旁一动不动,“仉欣雷!”她大叫,一面手足并用,爬到坡底去。“仉欣雷——”她的叫声淹没在轰隆轰隆的马达声里。  坡底有村子,有人围拢来看,想要救他。一个人说:“大石头滚过,受了内伤。”“没得气了。”另一个人说。峨到他身边,见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仉欣雷!”峨扑到他身上叫,没有一点回应,他死了。  “你是他什么人?”村人问。“我是他的未婚妻。”峨眼前又出现了白茫茫的湖水,她挣扎着说:“植物研究所。”湖水涌上来,将她和仉欣雷一起淹没,她晕了过去。  植物研究所很快来了几个人,其中有吴家馨和周弼,家馨一看死者,突然放声大哭。村人又问:“你是他什么人。”家馨抽噎着说:“我是——我是他的表妹。”这时,峨已经被移到一家床上,她在屋里,欣雷在屋外。他们刚要走到一起,就永远分开了。  吴家馨留下照料,两个同事用马车送峨回家。弗之进城上课去了,碧初见峨满脸血迹,昏昏沉沉,倒是十分镇定,一面为她擦拭,一面轻声呼唤:“峨,我的好女儿。”峨睁开眼,唤了一声“娘”,虽然低微,却很清楚。碧初这才将她安置好,送走同事。峨不食不语,躺了两天。大家都知道她和一个同学在一起遭遇车祸,那同学不幸身亡,俱都惋惜。两天后,峨起来了,碧初端来一碗蛋花汤,“你清醒了,先不用想,不用说,喝碗汤吧!”碧初瘦了一圈,眼白发红,眼圈发黑。峨勉强将汤喝下,慢慢地说,要去参加欣雷的葬礼。碧初说:“你需要休息。”“我怎能不去,我一定要去。”峨坚持着手扶墙壁往外走。碧初才说已经葬了,资源委员会办事处出来管的。峨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半晌,自语道:“已经散了。”又半晌说:“娘,我应该登一个启事,这是我应该做的。”“什么启事?”“我和仉欣雷的订婚启事。”碧初惊诧:“你订婚了?”随即叹道:“可怜的孩子。”“他很普通,可他是好人。我们那天本来是要一起来,告诉你和爹爹。”“既然他已不在人世,还有必要吗?”“很有必要,我答应了的。这对他会是安慰。”峨说着,断断续续,忽然伏在碧初膝上失声大恸,碧初也泪流满面,一手理着女儿的头发,一手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哭吧,哭吧!有什么事告诉娘。”峨哭了一阵,只说仍觉眩晕,抽噎着躺下了。  弗之在城里已听说这事,回来后知道原委,与碧初都觉得峨的订婚很突然。她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仉欣雷的死更是突然,世事这样难测。他虽已在另一个世界,信用是要守的。  于是过了几天,昆明几家大报上出现了“仉欣雷、孟离己订婚启事’。仉欣雷的名字加了黑框,众人看了无不叹息。  碧初几次对峨说:“你不愿说的事可以不必说,娘尊重你。可若是能告诉我一些,让娘放心,好不好?”峨听说,只是哭,后来便不搭理,如同没有听见。  一天夜里,碧初翻来覆去不能人睡,她推推弗之,“醒着呢。”弗之说。碧初道:“峨的事,我觉得和萧先生有点关系,至少他会知道峨怎么想的。”见弗之不答,又推推他的手臂,“峨对仉欣雷平素没有好感,而对萧先生却有太多的好感。”只听“咚”的一声,是拾得从纸窗进来,跳到地下,两人心里发沉,都不言语。一会,弗之道:“子蔚为人光明磊落,这必是一件尴尬的事,我们不能问,也不必问。幸而峨没有做出让人更痛心的事。只是仉欣雷太不幸了。”“他如果活着,我们要当儿子待他。”碧初用被角拭去眼泪。  在峨他们那天绕来绕去的坟地里,添了一座新坟。一具薄棺,装殓了俗人、好人仉欣雷。给他远方的父母留下了永远的思念。孟家人曾全体来到坟前,他们从龙尾村采来一些无名野花,撒满坟头。弗之、碧初默默地站着,祝祷逝者安息。嵋与合绕着这座新坟走了一转,他们很希望仉欣雷活转来。他们长大了,要请他吃西餐。峨没有与家人一起来。  过了些时,植物所又一次酝酿建立大理研究站,峨立刻报名。  四二年冬天,峨动身往大理,临行前,到欣雷坟上告别。她在坟边静坐了许久,眼前又出现了那一片白茫茫的湖水,水波涌上来,又退去了。走进坟墓的不是她,而是他。他在坟里,她在坟外,阴阳两隔。而在峨心底,另有一座坟,埋葬着另一个人。  峨走的那天,碧初本也要来送。车从城里近日楼出发,从龙尾村进城实在太累。峨抱住母亲的肩,在耳边说:“女儿不孝,娘不要再加我的罪过。”就这样离开了家。她先和植物所的同事们在女生宿舍住了一晚,不肯到大戏台。第二天,从早便下着小雨,天阴沉沉的,地湿漉漉的。弗之携嵋与合赶到近日楼发车处相送。玹、玮和颖书都到了。这几天雪妍身体不好不能来,卫葑特到宝珠巷托玹子带一信致意。玹子穿紫红薄呢夹袍,套灰绒衫,颜色鲜亮,活泼地招呼说话,她送峨一支自来水笔,说好带。晨光中见弗之的背有些驼,面带愁容,显出很深的皱纹,不觉心中一颤,想三姨父见老了。有人低声说:“庄无因来了。”果见远处一骑黑马,跑到车队边站住,无因跳下马来,见过弗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标本夹,递给峨。峨接了,见标本夹上贴了一张纸条,写着:“送给未来的植物学家孟离己”,底下一行是签名:庄无因。颖书看了称赞。他送了峨一个手电筒,已经装进行李了。  快开车了,研究站负责的吴先生走过来对弗之说:“孟先生放心,我们会照顾孟离己的。”峨一直挨在弗之身边,这时拉着嵋的手,说:“妹,我在家没管什么事,从今后,家里就更要靠你了。”嵋觉得从来没有和姐姐这样亲近,用姐姐的手拭去自己脸颊上的泪水。峨又把手搭在合子肩上,没有说话,两人互望着,合子抱着她的手臂,哭了。  峨没有哭,低着头,对弗之说:“爹爹,我走了。”  车开了,车尾突突地冒着黑烟,歪歪扭扭地开远了。  大家目送车队远去,又站了一会,各自分头去上课。无因走到嵋身边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  年底,吴家馨和周弼结婚。他们请了萧先生作证婚人。萧先生讲话,祝贺他们,夸赞他们是很好的一对,最后忽然说:“有人告诉我,在庙里求到一个签。签上说,凡事要顺应自然,不可强求。这就是说不要勉强做不可能的事。可是有时候什么事也没做,也给别人带来了痛苦,想想真是难过。”家馨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眼圈红了,随即强笑着转过头去和别人说话。众人听了都有些莫名其妙。  这次婚礼,仉欣雷和孟离己没有能参加。  第四节  仉欣雷死,峨的订婚和离开昆明,除孟家人外,在玹子心里引起的波澜最大。她模糊觉得,峨喜欢什么人,但绝不是仉欣雷。她见庄无因来送行,曾想峨喜欢的是不是无因,又笑自己瞎猜。由于峨的性情,生活里就会遇见一些磕绊的事。她自己则该永远是一帆风顺的。峨是秋天,她是春天,峨总是带着薄暮的色彩,她则常保持朝霞的绚丽。“命运是性格使然”,谁说的记不得了。用在峨身上,再正确不过了,可是用在自己身上是怎样呢,她有些怀疑。  玹子工作以后,事情不多,常有闲空。省府办事人员一般都起得晚。玹子虽然娇惯,却有吕老太爷家训,不能晚起,她散步到办公室,无论什么时候也不会迟到。要翻译的文件不多,下午常常没有事。乃应王鼎一之邀,兼了一门会话课。又有好几位云南太太请她教英语,她便适当地挑了几个学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陪着丈夫出入交际场合,是当时官太太们的心愿。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可以周旋。她们知道玹子是大家小姐,很是优礼有加。玹子的生活节奏正常,内容也不单调,但她并不像以前一样总是很高兴,她觉得自己不是读书人,也不是做官人,不是古怪人,也不是平常人,她是个外人。这时她又心中一动,想这是不是峨的感觉?  她也知道烦恼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和保罗的关系。在小厢房中那一句“你愿意嫁我吗”犹在耳边,两年过去了,她还没有回答,是不是也要等画上黑框呢?保罗很可爱,对她是真心的,可是于细微处总有些不能投契,是不是自己还不够洋,或是保罗还不够中国?可是庄先生和玳拉也很美满。不过,他们可能也有遗憾,真是冷暖自知了。  保罗求婚后,玹子到重庆和父母商量。当时渝昆间已有班机来往,都觉得真要确定下来,还是需要时间。澹台勉有一个论点,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结合,必须有一个前提:一方无条件崇拜另一方,玳拉对庄卣辰便是如此。玹子自问,她还到不了那样的地步,所以一直没有回答。有时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彼此看着对方是个玻璃人儿。有时又很不了解。一次,保罗说他的两个朋友喜欢在街头看漂亮女孩子,并且打赌以五分钟内见到或见不到论输赢,保罗觉得很有趣,玹子觉得太无聊。为这样不相干的小事,两人会争论半天,想想真也莫名其妙。  领事馆有各种聚会、茶会、音乐会等,联系各界人士。玹子自然是常出席的,帮着安排招呼,有她苗条的身影,流利的话语,整个气氛便很活泼融洽。保罗说她是味精。她有时却不高兴,觉得自己像个雇员。一次,有两位大学的先生说起一个人的病,这病是斑疹伤寒,据说是由虱子传染,其中一位随口说,从前没有见过虱子,现在什么也见着了。保罗听懂了,一方面同情他们居然也受这些小虫骚扰,一方面怀疑有人带了虱子来,散会后,命人把那间客厅彻底清扫,使得玹子很反感,说你们美国人就不生虱子!保罗一摊手,说在战壕里是另一回事,不过这里不是战壕。玹子使气道:“这也是战争使然啊,你就不懂。”保罗不知她为什么不高兴,睁大了眼睛,那蓝色似乎在融化,玹子便想起那洋娃娃。  这一天,玹子上班去,见翠湖堤岸绿柳飘拂,三两只水鸟在水面嬉戏,却打不起兴致,懒洋洋走到省府高台阶,觉得自己真奇怪,怎么能在这样一个衙门里工作。  办公室没有人,玹子在办公桌前翻看昨天的报纸。过了一会,几个同事陆续到了。开始照例的闲谈。一个说物价涨得太快,柴米油盐都涨了;他看了玹子一眼,说,澹台小姐是不问柴米油盐的。玹子想一想,咖啡似乎也涨了价。又一个说,房租涨得最多,你们自己有房不觉得。玹子笑说:“我可没有房。”再想一想房租从上月就涨了三分之一,这里大都是云南本地人,又多是富裕人家,近来也开始议论物价了。这天还有一个专门话题,云南富翁朱延清,明天晚上要举行一次盛大舞会,有喜欢管闲事的打听都有谁收到请帖,只有玹子、主任和一位什么人的亲戚得到邀请。玹子对富翁的印象很模糊,随口问这位朱先生是什么人,那什么人的亲戚笑着说:“澹台小姐在官府也不止一年了,怎么心里没有个名单?查一查昆明的大百货店都是这位朱先生的,还有个旧锡矿,他有多少股份就说不清了。”玹子并不注意听,只顾翻着报纸。一时,主任拿过两个文件请她翻译。一个是中翻英,是一篇关于麻将牌的介绍。叙述了麻将的发展史,讲解了各项规则,文字清通,简明扼要。另一篇是英翻中,是一篇外国记者的文章,报道某地一次小规模的政府军“安抚”暴民的行动,那记者评论说,在中国的土地上,在抗日的大旗下,不安的局面已相当明显。国共冲突已不是一天两天,使人忧心。这两份材料搁在一起有些滑稽。玹子不动声色,很快译完记者的文章。不想主任走过来,叮嘱那麻将牌的材料等着要。照习惯等着要也可以做上三五天。玹子把译好的和没有译好的都塞在抽屉里,准备下班。有人送来京戏票,请她晚上看京戏,说是重庆来的好角;又有人请她吃晚饭,说是新雅酒楼来了一个好厨师。还有人请她看新上演的电影,是一个文艺片,玹子想看但不愿被人请,一律回绝。这时送来了今天的报纸,等着大家明天看。  富商请客,大概是要加强和各界的联系,邀请的范围很广泛。有许多美国人士,保罗也在其中。地点在他的大观楼别墅,称为朱庄的。次日傍晚,保罗开车来接,吹着口哨,快步上楼,见了玹子,大声称赞她美得像个精灵。玹子穿一件翠绿色绸夹袍,袖子到肘弯处,披了一块纯黑色镂空纱巾。那翠绿色是一般人不敢穿的,经玹子一调配,用黑色镇住,越显得她肌肤雪白,顾盼流动。保罗笑说:“小姐今天这样高兴,穿得这样好,有一个中国词怎么说的?”玹子告诉他是盛妆。两人说笑着下楼来,驱车前往大观楼。  这别墅坐落水中,有竹桥相通。院中两处茶花还在开放。大厅里客人已经不少,有军、政、商各界要人,重庆来的官员,还有不少美国人,也有大学里的女学生。两人都有熟人,周旋了一阵。有人低语,美军司令官哈维来了,还有几位省府高级官员。主人亲自引他们人座。  那主人约有四十左右,倒是温文儒雅风流的样子。他招呼过主宾,到人群中走了一转,特地在保罗和他的同事们间说话。保罗介绍了玹子,朱延清眼睛一亮,说早闻澹台小姐大名,今天总算见着了。  这时,有听差来低声问话,朱延清点头。乐队奏乐,主人请哈维开舞。哈维环顾四周,走过来邀玹子,玹子很高兴,两人跳了两圈,众人加进来跳,满场飘动的衣衫中那点翠绿最为显眼。有人悄声说:“那是澹台玹。”司令官舞技高超,玹子跟得轻盈。一曲之后,自有女士来请哈维。玹子和保罗跳第二个舞,保罗很为她骄傲。旋转中,似乎有人在舞池外桌旁看着他们。掠过那边时,玹子注意到,坐在桌旁的是严亮祖。  一曲结束后,玹子到严亮祖桌上问候,见他眉间两道深痕,如刀刻一般,心想大姨父老得更多。严亮祖微笑道:“你看我也来了,都说我该出来散散心。”又问他们姊弟怎么许久不到家里去,说素初念佛好静,仍在安宁。“今天本来也请了慧书的,她不肯来。”他要玹子坐下吃点心,说点心很不错,说了几句闲话。又说:“我也没有几天闲散了,给了一个勘察水利的差事。做什么就得像什么。我不会拿它当闲差对付。”同座的人说:“严军长的脾气哪个不晓得。”这时,朱延清走来招呼,说,战争期间能注意到水利是很明智的。  又一曲响起,朱延清邀玹子跳舞,这一场是快步华尔兹。朱延清改跳慢步,慢慢地说话:“听说澹台小姐在省府工作,很忙吧?”玹子想起那麻将材料,不觉一笑。朱延清又问:“来昆明有四五年了吧?”玹子说很喜欢昆明,亲戚朋友们也喜欢昆明。朱延清说:“我们这个土地方能有这么多有学问的人聚在这里,像得了杨枝撒的甘露!”玹子又是一笑。后来又被别人邀跳了几常几圈转下来,不见了保罗。她想休息一下,寻一个角落坐了喝茶。转头忽见保罗站在通往平台的门边,和一女子在说话,那女子穿一件杏黄色团花缎子旗袍,挽着髻,插着簪,正是吕香阁。玹子端着茶杯看了几分钟。 香阁先看见她, 指了一指,两人一起走过来,保罗说:“今天的舞会是吕小姐帮着操持的。”香阁说:“多亏省里这些太太们说好话,不然哪里就轮到我了。”这时,又有人来请玹子跳舞,玹子刚踏上音乐的节拍,见保罗和香阁也翩然起舞,心里十分不悦。自觉也无甚道理,舞会的后半,每一支曲子似乎都很难听。  严亮祖不跳舞,坐着慢慢喝茶,虽是闲坐,神气也很沉稳威武,不知什么时候吕香阁依在他身边说了一会儿话。玹子颇感奇怪,又一想,这门亲戚吕香阁当然是要攀的。舞伴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连说自己跳得不好。不久严亮祖离开了,朱延清送他到门边,又来请玹子跳舞,却让哈维抢了先。许多人的目光都聚在那点翠绿上。  舞会散后,保罗要带吕香阁一起进城。玹子本想和保罗到大观楼台阶上坐坐,重温一下船娘说的话——“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家”,在温柔的夜色中,也许就可以把事情定下来了,可是却跟着一个吕香阁。玹子一路少话,自思这大概是天意。  此后,几个星期,玹子见了保罗总是淡淡的。保罗几次提到香阁,说一个女子闯出几间店,很了不起。玹子都不搭话。一次,两人议论起中国政府和美国政府的不同,保罗说,关于中国政府的传闻很多,有些腐败的情况让人很难想象。玹子明知保罗说的是实话,却故意说:“美国就没有腐败吗?我看也有。”保罗认真地说:“当然也有,可是和这里比起来,真算不得什么了。”说了忙又解释,“政府归政府。中国人个个都是高尚的,尤其有一个中国人最完美,你猜是谁?”玹子瞪他一眼,说:“中国社会毛病很多,我们还没有从封建社会走出来,我知道的。”这话是她听卫葑说的,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保罗说:“没有民主,社会就像一池死水,不能把脏东西冲洗掉。”玹子说:“我看人性中最坏的一点是自私,唯利是图是大毒根。”保罗忽然说:“图利也是对的。”玹子大声说:“我说的是唯利是图,听得懂吗?”保罗不再说话,停了一会,说:“记得中国抗战开始那天,你还要去跳舞,记得吗?你现在变得多了。”这一点玹子倒是同意。  若说唯利是图,吕香阁可以算得上一个。她除了开咖啡馆,还利用各种关系,帮助转卖滇缅路上走私来的物品,那在人们眼中已经是很自然的事了。也曾几次帮着转手鸦片烟,但她遮蔽得很巧妙。保罗以平等之心待人,总觉得社会给香阁的起跑线太低,她能这样奋斗很不容易。若说理论,玹子驳不倒保罗,要说事实,她也不知道多少。  舞会以后,朱延请几次邀请玹子出去玩,玹子只参加了两次小宴会,朱延清有意已很明显。又过了一阵,有一天,玹子下班出了省府大门,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说:“玹小姐,你下班了?”回头一看,见这人簪珥鲜明,穿一件对襟及膝的褂子,下面是彝族长裙,颜色鲜艳,脸面却很模糊,正是严家的荷珠。荷珠说:“玹小姐好久不到我们家去了,自从军长遭了事,走动不便。”玹子说前些时见到大姨父了,看来气色还好。荷珠道:“军长和我回城住了,多少事要料理呀!哪能像太太那样心静。我们到新雅坐一坐,难得遇见了。”玹子说下午有课,荷珠道:“总要吃午饭的!”不由分说,拉着到酒楼上坐定,玹子只要一碗面,荷珠还是要了两三个菜,把这家菜馆夸了一通,言归正传:“玹小姐,我是受人之托和你商量件大事。本来这话应该由太太来说,或者请三姨妈出面。太太不管事,三姨妈家里烦心的事很多,何不省事些?我是粗人,话说得不对,你不要怪。”玹子素来自以为,别人说了上半句,她就能知下半句,这时实在不知荷珠要说什么,睁大眼睛还是觉得她的脸很模糊,礼貌地问:“荷姨要做什么,我能帮忙吗?”荷珠微笑道:“昆明城里有一位朱延清先生,你是认得的,我就是受他之托。他的太太前年去世,昆明城里的小姐们多少人想嫁他!”玹子不等她说完,大声说:“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朱先生好人品,自有佳偶,和我没有缘分。”说着起身就走。荷珠追着,还说:“朱先生不会久居昆明,将来是要移居美国的。”玹子强忍怒气,冷冰冰地与荷珠分了手,回到住处,气得把那些可爱的玩偶扔得满地。同时也有些伤心,想自己真是老了,竟有人提出续弦的话。正好澹台玮来了,玹子说了这事。玮也生气,说:“这荷珠也太没有礼貌了。不理她就是了。不过你和保罗的事到底怎样?”玹子道:“就是呢!成还是断不好再拖了。”玮沉思地说:“这很难吗?”“当然很难。”过了一会儿,房东用托盘送上饭来。经玮玮劝说,玹子才拿起筷子,一面说:“我们好久没有和爸爸妈妈一起吃饭了,我很想寒假回家一趟。”玮道:“我也想,可是不行,我寒假要加课,萧先生自己开一个短课,讲生物学科的发展。听说重庆、贵阳都要有人来听的。”两人商量着要去看一次三姨妈,这倒是可以说到做到的。  过了几天,他们收到家信,是加急的。说澹台勉奉派往美国,约需两年,本来绛初不想去,后来还是决定同去。他们想先到昆明来一趟,信中嘱咐,保罗的事不知怎样了,不宜拖得太久,玮玮千万不可交女朋友,关心惦念洋溢满纸。两人盼着和父母见面,不料紧接着又来一封信,说行期紧,不能来昆明了。玹、玮同到龙尾村看望,碧初也收到信,只能两年后再相见了。  且说荷珠见玹子不悦而去,心想这小姐脾气也太大了,也许是害羞,不见得事情就不成吧!若是办不成,叫那朱先生看不起我荷珠。其实朱延清不认识荷珠,办这事是经人转托。荷珠虽然掌管严家大权,却总觉得自己地位不够重要,能给富翁办点事,可以显一显能力。她下坡来,一直走进绿袖咖啡馆后院,叫了一声“香阁”,香阁正在卧房整理账目,忙迎出来请她屋里坐。听过这事后说:“那玹姑是最难缠的,你这事做冒失了。你还提美国,她们这样的人才不想着去美国呢,眼下就有美国男朋友。”“哦,我整天在家里,哪里知道这些,可订下了?”“像是没有,我觉得,要打散也容易。”荷珠大感兴趣,两人低声嘁嚓一阵。香阁听见荷珠身上似窸窣有声,忽见从她衣袋里伸出一个小小的黑头,接着那东西很快爬上荷珠肩上,掉到桌上,原来是一只壁虎,“你随身也带着?”香阁奇怪地问。“还有呢。”伸手掏出一条小蛇放在桌上。那蛇盘卷起来,竖着头,一动不动很乖的样子,壁虎却又爬上荷珠的肩,滴溜溜转动着小米大的眼睛。荷珠淡淡地说:“我是养毒虫出身的。这些都是善物,不咬人。你还好,要是那些小姐见了不知怎样叫唤。”香阁好奇地问:“那慧书怎么样,她怕吗?”荷珠道:“她见惯了,不怎么怕。她讨厌这个家, 其实是讨厌我。 我知道她的心思,总有一天要远走高飞的。”香阁忽道:“人说你会放蛊,能不能把人迷住,听你指挥?”荷珠板起脸,摇手道:“说不得,说不得。说了有大祸。”其实荷珠自己明白,所谓蛊,就是让众多毒虫相斗,那最后仅存者,当然是剧毒之物,用来伤人性命不成问题,至于手指一指就能让人中毒,实在是瞎话。现在这一行业还有,产物大多用来入药,别的为非作歹也无人管,荷珠养这些东西,只是为了与众不同,让严亮祖不要忘了梦春酒。  至于吕香阁,她的本事不在饲养毒物,而在心计。她的前途是嫁一个好人家,若和中国的正经人家论婚嫁,她的过去是一个大障碍。她现在有好几个美国男朋友。美国人观念不同,他们不追究过去,只着眼现在。保罗近来和她渐熟,也被列做外围,香阁觉得他条件、品貌都好,人又天真,是那种可以落网的,“若是真抢了玹子的人才叫热闹呢!”香阁从眼前的毒物想到猎物,又想到自己的职业,问荷珠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我不喜欢这些洋的东西,你还不知道?”荷珠说着,伸手把肩上的壁虎拂进衣袋, 又拎起小蛇, “把这个留给你做伴吧!”香阁退后一步,连声说不敢当。“我倒是有一件东西送你。”转身拿出一盒化妆品,是一套旁氏粉霜膏露。当时一瓶旁氏已是奢侈品,这样成盒成套怎不叫荷珠心花怒放,她几乎要问香阁要不要毒物,她可以供给。  送走荷珠后,香阁来到厨房,张罗下午的生意。她和两个帮忙的姑娘一起动手,一会儿,店里便弥漫着咖啡的香气,点心是从冠生园买的现成的。店拐角处新摆了一架屏风,画着牡丹、芍药等花木,十分鲜艳。小店更添了些曲折,再加上轻柔的音乐,颇吸引人。不多时客人陆续到来。有两个辍学跑滇缅路的年轻人,进来靠窗坐了。香阁见是熟人,过来招呼,两人低声说,又有一批化妆品,旁氏面霜,蜜斯佛陀口红,香水、指甲油等等都有,问要不要,若是没有现钱,搁着寄售也可以。香阁哼了一声,说这点钱还拿得出,他们的货就在门外吉普车上,有四个煤油箱,遂搬到后院,很快料理清楚。那两人说:“过境时很麻烦,美国军车就方便多了。”香阁道:“化妆品很好出手,别的东西也可以商量。”那两人道:“跑一趟吃苦受累不说,还要担惊受怕,你当是容易的。”香阁笑道:“马达一响,黄金万两,吃点苦也值得。”送走两人,又到前面来。这时已经上灯,客人更多了,多有美国下级军官带着女伴,他们不只要喝咖啡,还要喝酒。酒也是近来新添的项目,种类不多。自从添了酒,店里更拥挤了,香阁有意将店扩大。她前前后后张罗着,手里端着杯盘,口里应付着客人,脑子里断续地在琢磨发展大计。忽然有一个想法,可以把发展自己和破坏别人结合起来。  夜深人静,吕香阁坐在床边,她的两结合计划已经完成,第一步是向保罗借钱,她要描述自己的梦想,那就是开一家舞厅,如果保罗肯借钱,澹台玹必然不高兴,这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还要仔细规划。她很快进人梦乡而且睡得很好。  玹子有几天没有看见保罗了,一次保罗来,她不在家,留了条子,说领事馆有唱片音乐会,问她可去。她也没有回复。可是她时常想着麦保罗,想见他,又懒得。他们之间热烈的感情已经过去,现在有的是过于理智的考虑。这一天,上班经过绿袖咖啡馆,信步走进去,想喝杯咖啡,提提精神。  咖啡馆里照旧很暗,还没有客人,只觉得新添置的屏风后面有一些响动。玹子走过去,看见男女二人靠得很近在低声说话,正是保罗和吕香阁。香阁见玹子来,更把头靠在保罗肩上,这样停了几秒钟,玹子觉得比一个世纪还长。保罗忽然警觉,抽身站起,向玹子走来,还是满面可爱的笑容,说:“我们一起喝咖啡吧,我本来是到大学那边去的,走过这里就进来坐坐。”“我也是,不知怎么神差鬼使,”玹子平静地说。保罗为她斟奶加糖,“晚上有事吗?”  “晚上要加班加到十二点。”玹子笑容可掬,保罗睁大蔚蓝的眼睛,说:“你是生气了吗?我没有错。”这时吕香阁也走过来搭讪,一口一个玹子小姐,说今天用的是保山咖啡,别看是土产,很不错的。  他们坐了一会,保罗送玹子往省府来,路上两人都闷闷的,保罗又解释:“我没有错。吕香阁一个女子没有亲人,做到现在这样,我想这很难。她想借一笔钱,扩大咖啡馆,我愿意帮忙。”玹子觉得他们之间正在升起一座冰墙,那墙就像自己脚下的台阶一样,一步步升高。玹子还是平和地说话。到了省府门前分手时,保罗问这个周末的活动,玹子微笑着摇头。保罗定定地看着她,轻声说:“好像事情不太妙。”玹子心中酸苦,作出了那艰难的决定,他们观念的不同是从根上来的,恐怕今生很难一致。  玹子终于和麦保罗分了手,连订婚那一步也没有达到。      《东藏记》  第七章    第一节  大西门内一条大街上,和宝珠巷相对并排有三条小巷,钱明经在如意巷有他的如意住所。卫葑在蹉跎巷有一个落脚点,但他们还住在落盐坡。本来明经为他们找了房子,因尤甲仁无处住,便让给尤家了。那就是刻薄巷一号。这些名字是后人附会,还是当时就这样叫,无人考证。尤甲仁到明仑上课,很受欢迎。他虽是中文系教授,却开了十八世纪英国小说选读和翻译等,再加上本系的古典文学课,真显得学贯中西。他上起课来旁征博引,古今中外,名著或非名著,有人提起无不倒背如流,众人俱都佩服。姚秋尔也经钱明经介绍在一家中学找到教英文的事,以她的才学应付几个中学生自是绰绰有余。他们于教课之暇,游览昆明名胜,极尽山水之乐。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刻薄巷一号,院子小巧,颇为宜人。居室南向,楼上楼下各两间。楼下住着数学系教员邵力,邵太太刘婉芳也是天津人,很活泼,没有什么心眼儿,是个好邻居。尤家住在楼上,依姚秋尔的习惯,室内布置简单朴素,只有一本厚重的牛津字典,略显特色。他们生活安排妥当,对钱明经却很少感谢,倒是常常表示同情,说钱明经太忙了,说钱太太找不到事,还是不肯俯就的缘故。话的意思深远,表面上是说钱太太有身份,暗指他们夫妇不和。聪明如钱明经,最初也不在意,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在尤甲仁丰富的学识下,隐藏着一种让人猜摸不透的东西。  这一天下午,尤甲仁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姚秋尔正伏案改作业,抬头妩媚地一笑,问:“有什么新闻?”这是他们彼此间常问的一句话。尤甲仁拿出一张报纸,指着孟、仉的订婚启事。“未婚夫死了三天,才登的这启事,以前有抱着木主结婚的,现在还有画着黑框订婚的。孟弗之怎么这样!”姚秋尔眨眨眼睛,“说不定人家早海枯石烂过了。”两人会心地一笑。尤甲仁坐下喝茶,一面指着带回的书,说:“若说到海枯石烂,倒是有一段趣闻。刚刚我到夏正思那儿借书,用英文谈话,他说好久没有听到这样流利的英语了,触动了乡思,和我说了从前的事,还有一段恋爱经过!”秋尔掩过作业,坐到甲仁身边,“快说!”  “夏正思说,他的家住在大西洋边。他年轻时有一个情人,曾三次要结婚,那女士都变卦,弄得他要跳大西洋。”姚秋尔咯咯地笑,“怎么没跳呢?”“他正要跳时,忽然觉得有一种力量抓住他的头发,转眼间他已经坐在家门台阶上,他想是自己不该死。虽然没有死,活得也不好。他常常碰见原来的情人,而这情人又常常换情人,他再不愿意看见她,就远离家乡来到中国了。”姚秋尔起身做晚饭,一面嗔着:“太单薄了,不好听,不好听。”  过了几天,同仁间流传着夏正思失恋的故事,果然丰满了很多。尤其在投海这一段,加了找情人告别这样十分感伤的场面,在海边徘徊时又加了种种渲染。这故事几次出入刻薄巷,离原来的人和事一次比一次更远。雪妍先听说,乃和碧初、惠枌说起,这样把别人的伤心事当作笑谈,她们都很不以为然,好在夏先生不知道。  萧子蔚一直独身,自然也成为尤甲仁关注的对象。他对人说,这几个老“百曲乐”(bachelor)研究研究可以写部言情小说。对独身人的议论是免不了的,但都属于同情的范围,自尤甲仁夫妇来后,发表的言论便带有刻薄巷的特色,大家见他轻薄,都不与他谈论。他们似有所察觉,稍有收敛,但还是免不了以刻薄人取乐。他们这样做时,只觉得自己异常聪明,凌驾于凡人之上,不免飘飘然,而毫不考虑对别人的伤害。如对方没有得到信息,还要设法传递过去。射猎必须打中活物才算痛快,如只是闭门说说还有什么趣味。正好邻居刘婉芳传播新闻颇具功力,邵为的数学领域对于她犹如铜墙铁壁,她由衷羡慕尤、姚的和谐融洽,并且佩服他们的学问,她听秋尔讲一些似秘密非秘密的事,再讲给别人听,觉得自己也添了本事。  孟离己的新闻,夏正思的故事,传过以后清静了一阵。  一次,中文系安排尤甲仁演讲,他不讲诗,不讲小说,不讲理论,不讲翻译,讲的是《莎士比亚和汤显祖》。戏剧不属他的本行,但他信手拈来,就可以胜任。他讲了莎士比亚几个重要剧作的梗概,大段背诵,抑扬顿挫,声调铿锵,很有戏剧效果。又把《牡丹亭》中几段著名唱词,一字不落背了下来,可惜他不会唱昆曲,不然更加好看。虽然整个演讲内容丰富生动,却没有说出比较的是什么,思想上有什么同异,艺术上有什么差别。同学们听了,有人赞叹,有人茫然。江昉听说,随口说了一句,外国有些汉学家就是这样的,只知抠字眼背书,没有自己的见解思想。这话传到刻薄巷,尤、姚两人顿觉无名火熊熊上燃,他们是只准自己刻薄别人,不能听一句闲话的。  重庆有两名记者,因报道触犯禁律而被关押。江先生在一个刊物上发表文章,批评这种不民主的做法,并提出保护人权问题,意见尖锐,文辞犀利。同学们都很赞成,也有人说,江先生越发左倾了。尤甲仁素来不发表带有政治色彩的言论,有人说他清高,有人说他自私。同仁间议论时,他对关押记者不置可否,而对江昉的文章大为攻击,说:“现在民主人权很时髦了,无怪乎以前有人说江昉善于投机,这可不是我说的。”过了些时,两名记者还未放出,几个社团联合举行了一次规模很小的座谈会,江先生慷慨陈词:“人长着嘴就是让说话的,不让人说话,岂不是不把人当人看。”这话先在墙报上发表了,又被几家开明的报刊引用。尤甲仁看到了,对李涟说:“我看江昉一味唱高调,伪装进步,只想讨好。”李涟是老实人,反问了一句:“怎么就是伪装,又向谁讨好?”尤甲仁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孟先生本来是极赏识尤甲仁的,听见这些话,心中的评价也打了折扣。话难免又传到江昉耳中,江昉自然心感不悦,但他心胸宽大,素来不与人在无谓的事情上摩擦,只做没听见。  尤、姚两人无事,常到绿袖咖啡馆闲坐,看窗外的水波垂柳,两人还以垂柳绿袖相唱和。有几首诗登在报纸副刊上,颇得好评,人谓多才。吕香阁也常坐在他们桌上闲谈。他们知道香阁是孟太太亲戚,又和凌雪妍同出北平,很感兴趣。  “只你们两个人走吗?你们胆子真大。”姚秋尔问。“有人来接的,是卫葑的同学,叫李宇明的。一路骑毛驴,住小店,走了好多天,还没出河北剩”“听说他们到延安去过。”尤甲仁问。“李宇明把我们转手交给别人,我等不得,先走了。他们后来准是去了。”姚秋尔说:“听你的话,李宇明像是个人贩子。”香阁左右看了看,低声笑道:“人贩子倒不是,可我看出来了,他喜欢卫太太。”尤、姚一听,精神大振,问了许多细节。吕香阁本来善于无中生有,但她想象力不够,只能说个大概。经过了尤、姚之手,越来越丰满,真成了一部言情小说。  谣言的传播就像瘟疫,在有知识的人群中也不例外。凌雪妍万里寻夫,像是个小唱本,其中一段“伴郎代新郎”更是浪漫,编造了雪妍和李宇明的感情纠葛。按以尤、姚之才,完全可以另起炉灶来创作,但他们是要伤害活人,才感到快乐。制造谣言还要传递谣言,这才完整。  雪妍和卫葑一周有两三天住在蹉跎巷小屋,姚秋尔和刘婉芳都不时来串门。雪妍生性不喜论人长短,有什么话就听着。见她们讲得眉飞色舞,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  姚秋尔把关于雪妍的“唱本”说给别的女教员和太太们听,她们中有人当场反驳,有人劝秋尔不要再说,也有人听着却不再传,似是一座长城,信息传不过去。秋尔十分失望。好在还有刘婉芳。她对雪妍本来就很注意,曾说扔了万贯家私,跟了一个穷光蛋,真是不可思议。听了秋尔的唱本,连连叹气,说怎么又找一个穷光蛋。  虽然刘婉芳自己也是嘲讽对象,因为那些措辞高妙,她不深究,也就不理会,倒是热衷传话。一次,她到惠枌家闲谈,推心置腹地说了这“唱本”。惠枌十分恼怒,说:“哪有这事,太伤人了,千万不要告诉卫太太。”婉芳好心地说:“你说没有这事,那就是有人造谣,她若是蒙在鼓里也不合适。”惠枌想这话也对,谣言这种东西越辩越传播,不辩也传播,真是难办。这几天她正帮一位画家朋友准备画展,想稍闲一些就去找孟太太商量一下,现在这种时候正经的烦心事还理不过来,偏有人有这种闲心嚼舌头。想着不觉用上海话骂了一句“舌头嚼,烂脱伊”!  同仁间不时有小聚会,一天下午,尤家组织了一次朗诵会,大家朗诵自己喜欢的一段小说或诗歌,这是欧美传统。夏正思念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段,尤甲仁念了《双城记》中的一段,别人也各有选择,气氛随着不同的朗诵转变,又专注又活泼。雪妍用法文朗诵《恶之花》中的几行,她不只发音自然,而且声音柔糯好听,一缕温和的阳光照在宽大的半旧白绸衫上,衬着她的脸格外鲜艳秀美。她念完了,夏正思笑道:“《恶之花》都让你念成‘善之花’了,你该念《五月之夜》或《八月之夜》。”雪妍微笑道:“我也喜欢缪赛的诗,这一首,”她举举手中的书,“说真的,我一直不大懂,现在也不大懂。”又有几段朗诵后,有人说,怎么不见尤太太。这时姚秋尔和刘婉芳在廊下煮饵丝加调料,招待大家,雪妍好意地走过去,想参加劳作,不想正听见姚秋尔低声说:“两个人喜欢一个人,感情都很热烈,像《双城记》那样,这种情况是有的。咱们以前说过。”说着一笑,“咱们卫太太和卫先生的老朋友李宇明的那一段。”随即放低声音,说个没完。刘婉芳虽已知道这谣言,仍是听得津津有味。雪妍听见卫太太和李宇明这几个字,遂悄然听了一段,顿觉五脏翻腾,血往上涌,立刻走到院中,问姚秋尔:“尤太太,你说什么!”姚秋尔用抹布擦擦手,转过身赔笑道:“我没有说什么,我们聊天呢!”雪妍道:“我听见你们议论我。”刘婉芳走过来挽住雪妍道:“卫太太别多心,我们真没说什么。”雪妍知道她们不会承认,总不好自己再作张扬,她也不会和人吵架,只觉头晕恶心,连忙走出尤家大门。  房间里有人建议,请雪妍再念一段《五月之夜》,却见姚秋尔进来说,“她先走了。该我了吧!我念《简·爱》。”尤甲仁道:“何必念,背就是了。”秋尔道:“我的脑子可装不了那么多。谁都像你!”拿着《简·爱》念了一段,她的发音有点地方色彩,这是无人请她教会话的原因。一时刘婉芳用托盘端了饵丝过来,倒是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雪妍从刻薄巷出来,绕进蹉跎巷,又气又伤心,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杂草,又胀又痛。这些人太卑鄙了,居然把李宇明说成儇薄子弟,好像和她有什么私情似的。看来学识丰富的人不一定心地高贵。人还是太笨,竟没有一条法律能有效地惩治造谣诽谤者,一任谣言的毒汁伤害别人。雪妍一阵头晕,手扶墙壁站了一会,胎儿在她身体里,拳打脚踢,好像在说我在这儿呢!她有些安慰,喃喃地说:“有你,还有你。”  惠枌正从巷口过,见雪妍靠在墙上,连忙过来扶住,问:“怎么了,你怎么了?”雪妍强忍眼泪,告诉了刚才的事。惠枌恨道:“这是亲自动手了。”雪妍望住惠份,说:“你知道这谣言?”惠枌道:“没有人相信的,你放心好了。先到我家去坐坐。”  她们到惠枌家坐了。惠枌招呼雪妍洗脸整妆,迟疑了一下,说:“我说一句也许是不该说的话,这事不必对卫葑说。”雪妍还没有想该不该说,可是实在是没法说,当时只默然不语。惠枌又安慰道:“你和卫葑太美满了,所以有人要来加点胡椒面。”雪妍一面洗脸一面流泪,说:“这不是胡椒面,是毒药!”惠枌故意说:“你太不关心我了,想想我是什么处境。你的日子是天堂,什么诽谤谣言也动不了你半分。”雪妍忙问:“你们的画展怎么样了?”惠枌迟疑道:“给老同学帮点忙,我也就是找点事做罢了。这一来事情又太多了,今晚上还有人请吃饭,商量什么事都得吃饭。”一时雪妍好些了,两人出门,惠枌直送雪妍到家,才转身自去。  雪妍进家时,卫葑正在与何曼谈话,何曼笑说:“凌老师回来了,我们的话也谈完了。”何曼选了雪妍的法文课,很赞赏雪妍的教学,学生们为她总结了六个字:又灵活又认真。当下说了几句法文课的事,何曼辞去。卫葑翻弄桌上纸张,半晌不说话。雪妍搁下自己的委屈,系上围裙,要去做饭。走过卫葑身边,轻轻拍拍卫葑的手臂,卫葑拉过雪妍的手放在脸上,说:“雪雪,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们都不要伤心。近来有人从延安来,说李宇明跳崖自杀了。”雪妍睁大两眼,泪光莹然,连说:“怎么会呢。”卫葑说:“宇明是很坚强的,绝不是那种自杀的人。不知详细情况是怎么样的。”他们心里同时在想,吕老太爷不是最坚强的人吗?他不是也自杀了吗,那是在最不得已的情况下对敌人的反击。可是李宇明是在延安,革命圣地延安,那青年寄托理想的地方啊!  “葑,我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他们所说的不明白的内容并不尽同。卫葑不明白革命队伍内部何以这样残酷。雪妍不明白世上怎么总是有人在伤害别人,也总是有人受到伤害,她几乎想说出那谣言,但那是对他们三个人的伤害,何必让葑分心。李宇明已死还遭受这样的诽谤,想着又流下泪来。卫葑也无法把心中所想全部清楚地说出,伸手拉雪妍坐在身边,雪妍索性低声哭了一阵。他们互相依偎着,就是安慰了。  过了一会儿,雪妍到厨房去,饭总是要吃的。卫葑取过桌上的材料,那是何曼拿来的整风运动的学习文件,是她刻写钢板油印出来的。她和卫葑商量要在组织里学习,卫葑拿着文件,眼前却闪着李宇明的身影,无人知道李宇明在跳下山崖的最后一刹那是怎样想的。可惜没有鬼魂,梦也不能托一个。  两天以后,卫葑才知道老沈来到了昆明,何曼安排他们在植物所后山见面。山上一片松林,阵阵松涛吹过头顶。卫葑和老沈握手的时候,心里都很难过,老沈讲了延安整风情况,说大大清理了阶级队伍,抢救了失足青年,尤其是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给整个的新文化指明了方向,一定要好好学习,抗日战争还很艰苦,延安比这里苦多了。可是大家还是很快乐,因为我们有信心。卫葑讲了教员的一些情况,因为政府腐败日益严重,人心不满,原来拥护政府,积极抗日的人现在对政府也有离心倾向。有理想的年轻人向往延安的越来越多。老沈说这是很自然的事,他走过国统区,见有些地方因兵源不够,强拉壮丁,就像囚犯一样,捆绑着送上前线,卫葑说这边倒没有见。老沈说各种腐败情况也会蔓延的。最后才说到李宇明去世的消息,在整风运动中他受了审查,没有能从大局着想,也有人说是他失脚落下崖去的,这也很可能。组织上考虑,暑假期间,卫葑可以到延安学习一段,卫葑听了有些兴奋,随即又有些疑惑,不过反正不是现在就走,还可以考虑。  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老沈,组织内成员学习文艺座谈会讲话,大家觉得那真是字字新鲜、道理深刻。立场问题当然是要最先解决的。那些腐败官僚和被苛捐杂税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老百姓,看问题会一样吗?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个问题上,有些人提出如果只为工农兵服务,那别的人群呢?是不是会有一种为大家喜爱的文艺呢?虽然有些问题搞不清楚,但它们都是经过思考而出现的,大家都觉得自己在亲近着一种崭新的能造福人类的理论,要通过思考去理解它。  惠枌帮助举办展览的画家赵君徽颇有名气,曾在巴黎留学又居住了几年,近两年回国后,在国立艺专任教,一直住在重庆郊外。这次入滇来赏云南山水。惠枌婚前便与他相识,当时都认为他必成大家。这次见他的画确实颇多上品,以国画为主,大量运用西洋画法,也有部分油画。经过各方协助,借了一个中学的礼堂,有画友们帮忙布置,画展终于开幕。这天,惠枌是总招待,兼管签名。赵君徽穿着藏青薄呢西装,系小方格领带,神态潇洒,站在门前,迎接来宾。来宾有昆明各界名流,秦校长夫妇也来了,还有省府几位官员。赵君徽陪着一起观看,他们在一幅长卷前站了片刻。这幅长卷上画了八位高僧,个个神采非凡。报纸已有介绍,说是画家的理想寄托。赵君徽自己笑说,酝酿这幅画便有十年之久。当下有些记者围着照相。  这时签名桌前来了几个人,穿着讲究,举止斯文。惠枌旁边的人大声说“朱先生来了”,殷勤招呼,惠枌不解。这时钱明经也来了,签了名,对惠枌一笑,低声说:“要义卖,就找这一位。”眼睛向朱延清一转,惠枌不理,又去招呼别人。明经走过去和朱延清搭话,像是很熟的样子,这时赵君徽得到消息,自己走过来请朱延清到秦校长身边,一起参观。  签名桌前来人不断,惠枌不时走开去,招呼来宾,又回来看见签名簿上有刘婉芳的名字,接着看见刘婉芳正和钱明经在说话,她说:“钱先生能耐大了,我早听人说了,今天你要买几张画啊?”明经道:“我买不起!”“那谁信呢!”婉芳道,一面说着话,随着钱明经看画,明经不怎么搭理。一时孟先生和萧先生也来了,赵君徽和惠枌都过来招呼。朱延清和明经走在一起,说:“老实说,我没有一点艺术细胞,不过倒是喜欢看看。”旁边就有人说钱先生的太太是画家啊,钱先生自然懂。明经笑道:“若是老实说,今天不是看你的鉴赏力,而是看你的钱包。”大家都笑。刘婉芳在旁听见,便凑过来对朱延清笑着,眨眨眼睛,也是明眸皓齿。钱明经便说:“邵太太不是问义卖的事吗,今天就要看朱先生了。”大家继续看画。  有一幅没骨花卉,画的是几朵牡丹,其中有一朵含苞待放,花苞顶上一抹轻红,越往下越淡,惹人遐想。惠枌布置时,便注意了,把它摆在明显位置。朱延清走过时,原不注意,明经指点道:“看这一幅。”仔细看时见旁边题着一行小字,“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延清心想,画上没有秋千啊!却不便问。刘婉芳又凑过来,天真地笑问:“怎么没有秋千?”朱延清不觉也对她一笑,婉芳大喜,便又指着一幅墨荷说:“荷花哪有黑的呢?可是倒真好看。”朱延清随口说:“邵太太也喜欢画?”婉芳摇头。朱延清表示要买这两幅画,墨荷标价八千元,牡丹却无价。惠枌走过来说:“那幅牡丹是非卖品,没来得及贴条子。”明经在旁说:“再画一幅才好。”朱延清很客气地说:“若是赵先生能再画一幅,当然不按现在的标价了。”过了一阵,赵君徽送走秦、孟、萧几位先生,才走过来说:“再画一幅可不是这个样子,也许不如,也许更好。”刘婉芳抢着说:“只有更好的。”朱延清道:“我知道,画画要有灵感,写诗呀,作曲呀,都是一样,叫做烟士皮里纯,对不对?”钱明经道:“我想经商也需要灵感,有时想求神问卜算个卦,就是要索取灵感。”一面说着,又走过那八位高僧,下面写着“非卖品”。当下,朱延清另买了两幅人物画,要到展览结束才能龋朱延清走时,要用车送明经夫妇,惠枌还走不开,朱延清见婉芳在旁,便问:“邵太太住在哪里,送你回去?”刘婉芳笑出声来,跟着到胡同口上车。  这里惠枌等收拾展品, 一面谈论展览的情况。 卖出的画不少,君徽苦笑道:“每次卖画,我都像断腿折臂一样难过。”惠枌想了一会儿,问:“还画一幅牡丹吗?”君徽看着她,说:“那神态是画不出来了。——不过可以应付一下。”他要请大家吃晚饭,惠枌做好自己的事,和钱明经一起先走了。  第二节  学校每月初有月会,多由秦校长和几方面负责人讲一讲情况,也不时有来宾讲话。三月初的月会,秦校长陪着一位穿长袍马褂的矮胖子来到会场,介绍了这位王某人,在同学间引起轻微的骚动,那是一个国民党宣传部门的重要人物。他安详地注视着这骚动,稍有得色,大概是觉得自己名声很大吧,咳了两声之后用纯粹的四川话讲演,表情生动,语言有力。其中最精彩的一段如下:“我来自陪都,来自蒋委员长座下,到这里看到大家努力学习很高兴。每个人头上有一个脑壳(他指指自己的头),大家用脑壳学习,用脑壳考虑问题。可是莫要忘了每个人的脑壳分量不一样,有的轻些,有的重些。万幸的是我们有一个最丰富、最重要的脑壳,那就是委员长的脑壳。抗战大业、建国宏图都要靠这个脑壳,领袖的脑壳与众不同,他也是大家的脑壳,——”“可是要把别的脑壳统统砍掉?”一个学生用四川话大声问。还有同学笑出声来,又有同学高声说:“我们关心的不是脑壳,关心的是肚子。”  王某人瞪了秦校长一眼,秦校长举起两手往下按了按,说:“请安静,请安静。”  “说起生活问题,抗战期间苦嘛是苦一些喽!大家都一样嘛!只有认识到要拥护领袖的脑壳,事情才好办。我在重庆多次讲到,领袖脑壳与众不同的论点,受到支持,受到拥护,哪个敢说人头都是一样的,你称称看!”讲演好不容易结束了,领袖脑壳论成为年轻人嘲讽的对象。第二天,大门口出现了好几种墙报,有一幅漫画,画着一个矮胖子,长着一个大头,里面写满了“领袖脑壳论”字样,旁边一个小头,头上许多洞,洞里显出各种蛇蝎猛兽,下面写着:这就是领袖脑壳!  王某人对同学们的表现深感不满,他等着解释,可是秦校长并不提起。午餐时,他悻悻地说:“贵校学生在公共场合好像不太守秩序。”秦巽衡道:“确实是这样,我们不反对年轻人发表意见,这表示他们有兴趣,要是没有反响就不好了。”王某人道:“随时随地要记住,领袖脑壳是最优秀的,有这样的领袖脑壳是中华民族的大幸。”秦巽衡默然不语。  王某人回到委座身边,他并不能直接见到委座,写了书面意见上呈,表扬了自己拥护领袖思想之功,批评了明仑等大学放纵学生之过。这样,又引出几桩事来。  许多学生靠贷金过活,贷金已经增加过,但是赶不上飞涨的物价,现在学生的贷金已不够起码的饭费,昆明的大学联合向政府又一次申请增加贷金数目。先是由秘书部门起草一个文件,在办公会议上讨论时,大家觉得说服力不够,公推弗之加几句话,弗之当下加了几句反映学生生活的话。呈文到了重庆,教育部说经费困难,拨不出款,在商量的过程中,有人称道呈文颇有文采,像是孟弗之的手笔。乃又有人说,无怪乎明仑的学生那样张狂,是有些教授支持的。讨论了几个回合,贷金数目没有增加。  过了些时,那飞机运狗的人物,拨款十万元,给明仑等大学学生改善生活,以他个人名义发放此款。同学们听了哗然,一个政府官员这些钱从何处来,有这些钱还有用这些钱收买人心的活动,只能说明政府的腐败。“我们不要这样的钱。”这是大多数同学的看法,也有少数人认为,这是政府的好意,拒绝只能表示不合作,没有任何好处,这是一些三青团员的主张,但他们在同学们中间影响日小,不起作用。  教师大都认为不能接受这笔巨款。在教授会议上,庄卣辰、梁明时等都发表意见,学生生活急需改善,是明摆着的,因为营养不良,约有一半以上同学严重贫血,我们自己的生活就不必说了,增加贷金还未解决,为什么这时一个人就这么慷慨。有人建议将此款送给难民,也有人建议用来慰劳滇西抗日将士。校方最后决定委婉陈词,说学校不接受个人馈赠。明仑大学的这种做法,一时传为奇谈。  孟弗之本来是受注意的人物,现在王某对他更为关注,特地把他的几篇宋史文章找来看了,认为这简直是攻击中央政府,组织了几篇文章反驳,大都是居心叵测、意欲何为这类的词句。大家对孟先生都很关心。这天,孟弗之和李涟一起走回龙尾村,路上说起这事。弗之道:“本来让你也署上名字,是不愿埋没你的劳动,现在惹出事来, 好在没有提到你, 这观点是我提出的,很不应该连累你。”李涟道:“怎么说得上连累,孟先生的看法,我都赞成的。我们写文章不过是一种言论,何必这样怕。”弗之道:“怕的正是言论。不准说坏话,且不准说古人坏话。一说到缺点,就好像别人故意栽赃,真不可解。我又在想下一篇文章,关于‘乌台诗案’的”。两人一路说着,离龙尾村已经不远。走过一个小村,听见村里有哭喊之声,两人站住了,看到几个穿黄衣服的兵,正在村口小店闹事。因哭喊得急,两人走过去看,只见这些人有的头缠白布,有的少一条手臂,有的缺一条腿,架着双拐。这家似无男人,只有几个妇女哭嚷。弗之心里叹道,又是伤兵。因滇西战事紧张,在楚雄设有伤兵医院,离昆明不远,时有人来闹事。这时这几个人野性发作,大声吼道:“我吃一碗饵块还要钱,不是老子拼命,你能在这儿卖饵块!莫说是一碗饵块,老子要你的人也中。”李涟说:“弟兄们辛苦,老百姓都知道的。”一句话未完,那独臂伤兵,拿了一块板子照李涟打来,李涟一闪。弗之为护住李涟,用手里的蓝花包袱一挡,这一板正打在弗之左臂上,板上有个钉子,划开皮肉,顷刻间鲜血流淌。几个伤兵这才回过神来,见这位先生受了伤,并不慌张,神气凛然,那独臂人扔了板子,把在抽屉里抢的钱放在桌上,忽然嚎啕大哭,一伙人歪三倒四地走了。这里李涟帮弗之脱去长衫,老板娘拿了些布片紧紧扎了,一面骂着强盗祖宗三代,一面收拾桌上的钱。弗之叹道:“听那人口音是河南人,离乡背井出生入死成了残废,他们心里也苦呵!”老板娘把小锅摆在火上,要煮米线招待。盂、李连忙告辞,慢慢地走回家去。  弗之伤臂,伤口并不很深,当时碧初用酒精擦洗了,敷上白药,紧紧扎祝不想过了两天,伤口发炎,手臂肿痛,发起烧来,还附有消化道的症状。明仑校医从城里赶来诊治,除做外科处理外,说是得了麻疹伤寒,这是他经常的诊断,经常的治疗是不准吃饭,每一小时进一碗流质。弗之笑道:“净饿是贾府秘方,到了二十世纪,可以一小时喝一碗汤了。”碧初道:“这就是进步。”和青环煮汤煎药,精心护理。  炎症控制住了,所谓的斑疹伤寒却迁延不去。弗之总有低烧,有两周未去上课,大家都很着急。又到泽滇医院看了,给了一种很贵的药和针剂。这时孟家的情况已比不得嵋住院的时候了。碧初勉强拼凑,还是不够药费,最后向学校借了钱,才取药回家。弗之服用果然症状见轻,在家调养。这些年,碧初已练就勤苦持家的本领,现在也无法安排。首饰已卖得差不多了。值钱的只剩那一副翡翠耳坠和别针,是碧初最心爱之物,现在也说不得了,只是不知怎样能卖得好价钱。  这一天,卫葑和雪妍来看望,雪妍身子已很不方便,还帮着里里外外收拾。碧初让他们早些回去,雪妍道:“还有要紧事呢。”拿出一个锦匣,递给碧初,说,“托人卖了,添补些家用也好。”碧初打开,见是一只白金镶钻石的手镯,两颗大钻都有红豆大小,围着许多碎钻,晶光闪闪,且做工极为精巧,惊道:“这是做什么?”雪妍和卫葑站在一起,恳切地说:“五叔的病需要调养,这是我们一点孝心。”碧初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正想着卖东西,就卖那一副翡翠。”卫葑道:“那副翡翠听说是太公公传下来的,怎么好卖。还是卖这只镯子,这是雪妍的意思,也是我们的孝心。”碧初不收,雪妍急得眼泪直转,碧初想想不忍过拂好意,便说:“先放在我这里吧。”两人高兴地鞠了一躬,又给拾得洗澡,惹得它怪叫。然后别去。  星期天,嵋、合都在家。嵋说,慧书说大姨妈很关心爹爹的病,让她来看望。慧书已进一所本地大学的教育系。碧初叹道:“大姨妈整天念经,像要退出红尘了,慧书倒是懂事的,念书也知道用功。”因和嵋商量卖首饰的事是不是可以问一问荷珠。嵋想了一下,说:“荷珠最爱张罗事,可是万万托不得。”碧初说:“可怎么办?”又让嵋看那副钻石手镯,“记得这是雪妍二十一岁生日时,她父母给的礼物,我见她戴过的。”嵋道:“这是凌姐姐一片心,先放着吧。”碧初道:“我也这么想。”  说话间,钱明经来了。他特为从城里来看孟先生,在病榻前坐了一会儿,便在外间和碧初坐下说话。嵋倒了茶来,明经称赞道:“一转眼,嵋已经是个好帮手了。”碧初道:“可不是,现在有事都和她商量。”明经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说:“我对孟先生和师母的敬重不用说了,这点钱是我和惠枌的心意。”见碧初沉吟,又说:“以后还我们就是了。”这时,嵋忽然说:“娘不是要卖那翡翠吗?钱先生能帮忙吗?”碧初见嵋出言冒失,瞪她一眼,谁知明经一听,马上说:“师母那副翡翠我见过几次了,真是好东西,卖了可惜。”碧初微笑道:“身外之物罢了。只要它有个好去处。”明经道:“可不是,东西也要有知音,要不然我拿去问问价钱?”碧初叹道:“这些年,你和惠枌对我家的帮助还少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不再添麻烦。”明经沉吟了一下,道:“这事最好不告诉惠枌。她不喜欢这些事。”碧初点头,叮嘱嵋道:“不用多说。”遂拿出一个小螺钿盒子,在桌上铺了棉纸,把翡翠别针和耳坠摆出来。正好有一缕阳光,照在别针上宛如一汪碧水,耳坠不在阳光中,也闪着亮光,碧莹莹的,鲜润欲滴。明经大喜,连说没想到,“这首饰这样好看!请师母放心,准有好消息。”碧初道:“你的钱,我先收下了,以后扣除就是了。”明经说:“钱,师母只管用,生活不能再简朴了,身体要紧。这东西纯净无比,不多见,黄金有价玉无价,我是不懂,随便说。”嵋说:“有人懂的。”碧初又瞪她一眼,明经道:“童言无忌。”因问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拿走,碧初道:“自然要拿去让别人看。”一面望着那副首饰,眼中含泪,拿起别针抚摸了一下,捧进里屋,和弗之轻声商量,弗之说:“一切由你做主。”明经在外间大声说:“先看看再说,也许还拿回来呢!”碧初出来,道:“一定卖了才好。”便把首饰放进螺钿盒,递给明经。明经接过,说:“天还不晚,可以赶进城去。”嵋早下了一碗面来,明经笑道;“我正饿了。”匆匆吃过辞去。  那别针是孟家祖传之物,耳环是后来在北平配的,别针也重新镶嵌过。碧初少带簪环,却极喜这一副饰物,弗之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让给别人的,只是时局日险,将来不知怎么办。若是身体不好是不行的,必须有钱调养。他慢慢起身,走到外间坐了,故意说:“据考证,簪环镯链都是奴隶的镣铐,这下子你自由了。”碧初先愣着,回过神来说:“这东西随我们几十年了,如今走开,是舍不得。”她想着嵋的那句话“有人懂的”,钱明经大概要找女土司去,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心下很是不安。弗之见她若有所思,安慰道:“毁家纾难也是应该的,咱们还没有做到,现在总算不用跑警报了。等我好了,咱们就搬回城去。”  提到回城,碧初稍有些宽慰,腊梅林中倒塌的房舍已在重建,房主人曾在一次酒宴上请孟先生一家仍回去祝只是造造停停,房屋不多,进程却慢。  傍晚时分,孟家正要开饭,嵋在厨房炒芥菜,合子熟练地帮助擦桌子,摆碗著,忽听院中脚步响,声音很沉重。青环正在院中收衣服,问:“找哪个?”来人说:“孟樾先生可在家?”碧初出来,见两个军警模样的人,因问:“什么事?”那两人说:“有事情,请孟先生走一趟。”碧初道:“他正生病,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到底什么事?”那人迟疑了一下,含糊地说了一个部门的名字,就要进门。碧初还要再问。弗之听见,走出来问:“你们究竟是什么部门?”来人道:“孟先生已经出来了,请跟我们走。”弗之道:“有请柬吗,有传票吗?是要戴手铐吗?”“那倒不敢。”两人说着,挟持弗之向大门外走去,碧初顿觉天旋地转,几乎跌倒,勉强靠着墙,合忙上前扶住,嵋追出大门,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爹爹被挟持着坐上了车。她扑上去一手拉住车门,大声叫:“你们留下地址。”那两人不理,车开了,嵋跟着跑了几步,弗之怕她受伤,大声喝命:“快回去!”嵋眼见那车歪歪扭扭,顺着石路下山了。当时顾不得哭,跑回家和碧初商议对策。那时学校同仁大都已迁进城,只有李涟还在,便命青环去通知。一时李涟跑着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看得立刻报告学校。我去,我走得。快。”嵋说:“我和李先生一起去。”青环忽然说:“我会骑马,我去吧。我去找赵二借马。”碧初怕她一个人不安全。青环说:“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不用担心。”当时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青环去。碧初马上写了一封短信,交给青环。青环把信藏好,飞奔下山。不料赵二和他的马都不在家。赵二媳妇也帮着向别家借。有一家的马病了,有一家的马就要生小马。青环急得直流泪,说:“我连这点事都办不成。”只好回到山上。几个人商量,还是由李涟步行前去。嵋也要去,碧初叹道:“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合子大声说:“我是男孩,我去!”碧初说:“你还太校”最后还是由李涟和嵋一起去。  这是入夜已久,没有月光,两人走几步跑几步,恨不得马上赶到学校。快到堤岸转弯处,依稀见一个人影,越移越近,两人都有点紧张,忽然嵋大叫一声:“爹爹回来了!”果然是弗之慢慢走来。“怎么回事?”李涟忙问。弗之心跳气促摆手道:“到家再说。”嵋说:“爹爹慢慢走,我回去告诉娘。”便转身向山上跑了。这里李涟捡了一根树枝,让弗之扶着,走十来步就歇一会儿,好容易走到山下,碧初已经领着嵋、合迎过来。回到家中,大家分析,可能是抓错人了,也可能是先给一个警告。碧初说:“不管怎样,赶快休息最要紧,且先睡觉。”  这一晚弗之想了很多,他被带走时,心里是一片空白。当时各种思想很活跃,骂政府的也很多,他是再温和不过了,怎么会摊上了被捕?莫非是绑票?可是也还没有当“票”的资格,看这两个人似乎也不是土匪。那时,天还没有黑透,芒河水的光亮依稀可见,车沿河走了一段,似乎是向城里开,转了几个弯,弄不清方向了。天渐渐黑得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不时需要大口喘气。他努力调整呼吸,想无论如何要应付这局面,不能晕倒。又走了一阵,忽然前面一阵亮光,来了一辆车,两辆车都停了,两车的人都下去,在路旁交头接耳一番,各自上车,吩咐掉头。又开了一阵,车停了,才知道是回到了村外芒河边。那人叫他下车,说:“回家吧,不送你了。”  当时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简直像一场梦,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时间虽不长,可足够长记不忘。若只是对他一个人,还简单些,不过既然有这样的行动,以后很难说。学界安危实堪忧虑,因为他教修身课,有些学生认为他帮助政府压制思想自由,因为他以史借鉴,当局又认为他帮助另一方面,要想独立地走自己的路,是多么艰难。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独木桥上,下临波涛,水深难测。他头晕,伸手去拉了一下碧初。“勿使蚊龙得”,他想起这诗句,深深叹息。碧初轻轻拍拍他,柔声道:“睡吧,睡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哪管得了许多。”弗之这样一想,渐渐迷糊睡去。  次日,李涟到学校报告此事,大家无不惊诧。秦校长和各有关单位联系了,都说从未派人抓过教授,对孟先生都是知道的,不会有这样的事。又过了一天还查不出眉目,秦巽衡和萧子蔚同到孟家探望。弗之又细述了那晚情况,三人谈了很久。秦巽衡说:“这事当然是有人策划。昆明各种机构很多,中央和地方有矛盾,关系复杂,这次的事情也可能是一种试探,因为弗之的色彩不那么鲜明,以为好应付。这是我替他们想。”弗之微笑道:“有些事可能很难查清,一部历史也就是写的历史,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谁能明白。中国官场积垢太多,清理改进是必要的,我写那几篇文章,只不过希望有一个好政府,可没有推翻谁的意思。若拿我试探,就认准我好了,希望不要再骚扰别人。”子蔚道:“现在的社会还没有独立的文化力量,我们其实都很可怜。不过我总相信民主是必然的前途,只是需要时间。”三人都以为这事虽无人承认,还是应该向省府和有关方面提出抗议,要求保障人身安全。秦、萧二人还带来一个消息,说严亮祖已经复职,并且议论,现在起用能打仗的人是明智的。  子蔚带来了峨的信,是寄到祠堂街的。碧初等三人先看了。信很短,只说很惦记家里,惦记娘的身体,她一切都好,大理虽离前线较昆明近,并不觉战事的影响。四周安静极了,除了研究植物没有别的事,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一棵植物。这是峨走后的第三封信,内容都差不多。碧初说了一句:“点苍山上想必较冷,饭食如何也不说一说。”  秦、萧辞去后,孟家人又拿着峨的信看了半天,嵋忽然说:“我们都到点苍山的庙里去,那里还有各样的花。”“再逃吗?”合子迷惑地问。弗之心里一颤,伸手抚他的头。  “到点苍山的庙里去”。这话引起弗之许多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峨的将来可以大致放心,她会在植物学上做出一些成绩。可是国家的事、社会的事还是要人管的。他写的几篇文章自问是为国为民,政府方面也太不能容物了。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自己的病还不好,让人发愁。正乱想着,碧初端了药来,说:“别的都是外面来的,身体最要紧。”拿小勺舀起药汁,轻轻吹着,望着弗之一笑。“我会好的。”弗之也一笑。  过了几天,殷长官差人来慰问,言词很客气。说在本省土地上发生这样的事,对孟教授无礼,很是遗憾。弗之对来人有一个简短的谈话,说的是保障人权问题。后来江昉建议将这个谈话在报刊上发表。弗之没有同意。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断有人从城里专来看望。一天上午,一辆汽车开上山来,车外两边踏板上各站着一个马弁。青环正在大门口扫地,以为又有祸事来了,忙跑进去报知。这时车子停在门外,马弁跳下车来,开了车门,走出一位威武军人和一位轻盈的女学生,原来是严亮祖和慧书。那马弁站在院中大声报告:“严军长来拜!”弗之、碧初忙迎出来。慧书上去拉着三姨妈的手,唤了一声“三姨妈”,垂头不语。大家进屋坐了。严亮祖说:“素初很惦记,但她是不出门的了,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想我们连襟都会时来运转,我不久就要到滇南打仗去了。”弗之说:“前两天,听说你复职了,军务忙,还来——。”亮祖打断道:“当然先来看你们,这些年不敢走动,简直没有个照应。”谈了一阵,忽然大声说:“你是不是做梦啊!”弗之一愣,说:“也可能吧。”两人对望着哈哈大笑。这时,马弁搬进大大小小十来包东西,有美军用的奶粉、可可、咖啡、肉罐头等。还有本地土产,乳扇乳饼等。另有两大盒哈什马,是那时流行的补品。弗之道:“搬了个小仓库来?”亮祖诚恳地说: “我们只希望三妹一家人身体都好, 抗战还没有完。”弗之道:“抗战胜利了,路也还远着呢。”慧书和碧初到里间,拿出一副檀木念珠,交给碧初,说:“这是娘念佛用的。娘说,这念珠上,佛号已经积得没数了,给三姨妈家挂上避邪。”碧初心下感动,见那念珠雕镂十分精细,珠珠相连不断,满屋里看了一下,便挂在那个弗之自写的条幅上,因问:“大姐现在用什么?”慧书道:“还有一副好的,娘说这副佛号多,说也奇怪,我有时也拿着念珠念几句,心里倒像安静许多。”“有你,大姐不会受人欺负。”慧书迟疑地说:“荷姨不知从哪里听说,三姨妈要卖那副翡翠。她说殷长官夫人想要看看。”碧初道:“真不巧,我已经托钱明经办这件事了。他必然是先给那女土司看。”慧书道:“三姨妈的这副首饰很少见,荷姨的意思是由她经手会有好价钱,她要我这么说。”慧书顿了一顿,“她办这些事必定于她脸上有光。这是我估计。我想她会好好办的。”  “她既然知道这事,必定知道东西不在我手上了。”碧初想了想,说:“你回去说,荷姨的好意三姨妈心领,她若是已经和经手人有联系,就请她帮着争一争价钱,我们是要靠这笔钱过日子的。”“明白了。”慧书低头说。  碧初要去张罗饭,慧书阻挡说:“爸爸都想好了,若是三姨父精神还好,大家一起到黑龙潭去走走。好不好?”外面弗之兴致也好,收拾了一下,四人坐上了车,留青环和抬得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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