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能记住自己的话,是让人高兴的事。峨没有想到他这么留心。“哦,我说过么?” “你说过的。孟伯母和嵋他们都在旁边。”欣雷赶快说,“我就要毕业了,家里要我去香港,可是我想留在内地。听说资源委员会需要经济情报人员,可能派到东南亚一带。你说怎么样?”又捎带地问家馨,“你说呢?” 家馨见他只和峨说话,早已眼泪汪汪。这时只看着正在融化的刨冰,且不答话。 峨沉思道:“资源委员会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又一想,随口说:“似乎和二姨父有点关系。”欣雷不觉大喜,说:“我也是这么觉得。——总之,这是一条报效国家,又能发挥所学的路。” 峨觉得没有表态的必要,转过话题问家馨道:“好像下星期野外课改在这星期了?”家馨道:“周弼老师通知了,大概是萧先生下星期有事。” 峨拿着一粒花生米,慢慢地捏着。仉欣雷忽然说道:“有人瞎起哄,选出明仑第一美男子,你们猜是谁?——就是萧先生。”家馨说,我同意。峨不觉脸红了一下,灯光很暗,谁也不注意。 “孟离已!吴家馨!”几个人招呼着走过来。其中一个是刚才主持会的孙理生,头发竖着,直冲霄汉,应该说这是当时流行的发式。一个女生何曼,是外文系的。她年纪较大,是转学来的,待人处世,很有经验。 孙理生道:“庄先生讲国际形势很精彩,讲国内形势好像材料不够。”欣雷道:“我听着都很新鲜。”何曼说:“邱吉尔的演说真让人感动。欧洲战场的局势变了,日本鬼子也要收敛些。”说些闲话后便坐下来。孙理生走开和又进来的同学招呼,大都是社团负责人。’当时各种社团如雨后春笋,遍地皆是。有以政治思想为名的,如民主社、自由社,有一个众社,意即以群众为师,何曼是负责人。有以学术、文艺为名的,如文史社、新诗社。各社团都出壁报,各抒己见,思想很是活跃,且大都与有关的教授有联系。有的社团还有不同的政治倾向,愈到后来愈明显。 何曼说:“参加社团活动对我们吸收知识、明白事理很有好处。吴家馨参加过几次众社的活动了,很有意思,是不是?社会上有些事看不明白,大家一起讨论就明白了。” 家馨道:“我参加过青年会团契活动,也很得安慰。众社的活动似乎更科学,更关心社会。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何曼笑道:“能感受就好。下次活动,孟离已参加吧?我们还要请孟先生讲演呢。”峨笑笑不置可否。何曼又说:“澹台玹总没到宿舍来,我在英国小说选读课上倒是常见她。你们两个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我若是比她大,能比她低一班么?”这是峨的答话。 欣雷道:“看着你们,真羡慕。我什么也不能参加了。”那边几个同学讨论什么很热烈,何曼走过去看看,拿了两个凉薯放在孟、吴面前。欣雷道:“你看是不是?连凉薯也没我的份了。” 三人出了茶馆,走回女生宿舍。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到了宿舍,欣雷说:“我总算心里有点底了。”峨看着家馨道:“我们又没说什么。”欣雷道:“你们都不是凡人,不用说什么。我是最实际最普通的凡人,也可以说是俗人,出力不多,要求也不多。”他说得很诚恳。 峨、家馨二人回屋后,除讨论欧洲战场外,又谈论几句仉欣雷。峨说:“其实谁都是凡人,这么说说还有些意思。”家馨道:“你说他有意思吗?”“你可以鼓励他发展得有意思些。”峨不在意地说,自收拾睡下。家馨又呆坐许久,直到整个宿舍熄灯才睡。在枕上又擦了几次眼泪。 过了几天,峨和家馨去上野外课。这本是一年级普通植物学的一部分,她们没有上过,现在来补。这天,天气阴暗,细雨迷蒙。转堂码头上一群学生等着上队约有二十余人,大都戴草帽遮雨,打伞的人极少,打的都是那种红油大伞,很笨重,保证不会淋湿。女同学大都穿蓝工裤,有几个人还是竹布旗袍。码头边错落地种着几株柳树,雨水顺着枝条轻缓地流下来,似乎柳枝的绿色在流动,树根附近有几处小地摊摆着白兰花,多是小姑娘在张罗。女同学便有买的,挂在工裤前襟或旗袍纽扣上。也有问了价钱不肯买的,小姑娘会及时减价,说,相宜了!相宜了!意即真便宜。年纪较小的同学拉着柳枝,把水洒到别人身上,也洒在白兰花上。 “萧先生怎么还不来!”几个同学蹦着脚往城门里看。萧子蔚的专业在生物化学方面,因是系主任,他常接触普通课,带学生采集标本也可和学生增加了解。教这门普通植物学的周弼年纪尚轻,他在水边安排船只,不时也向城门里张望。 昆明城墙不高,城门都矮小,小西门不知是什么时代的建筑,却也有一种森然气象。城门中出出进进的人渐多。抗战以来,昆明人起床早多了。据说,几个学校刚搬去时,人们还不习惯早起,市政府派出警察,沿街大呼小叫,敲着门窗催各店开门。这时挑菜的、担柴的都已进城。一个人用洋铁汽油桶装着清亮的水,跟在背粪桶的后面。用洋铁汽油桶在当时是很神气的。 “萧先生来了!”一个女同学最先发现。果见萧子蔚在人丛中走来,穿一件米色纺绸衫,不是旅行装束。渐渐走近,神色有些疲惫。 大家围上去恭敬地说话。子蔚含笑和大家招呼过,便走到台阶上和周弼说话。不一时,两人走上来,周弼拍拍手,要大家聚拢,听萧先生讲话。 子蔚道:“我看见大家早早来等着出发,很高兴,我和大家一样盼着这次远足。我们学生物的人必须了解大自然,了解大自然可不是容易的事。也许大家奇怪我为什么在码头上讲话,也许有人已经猜到,今天我有别的事,不能陪各位去上这有意思的一课。我想不必再改时间了。周弼周先生会讲解这次课的主要目的,指导你们操作。这里我只讲一个小故事,给大家助兴。西山的最高处称作龙门,整个的洞室神像,连行走的通道都是在石壁上凿出来的。那石刻艺术家最后去修整魁星的笔,要达到艺术的高峰, 可能因为过于小心, 反而把笔尖凿掉了。”子蔚停了一下,“魁星没有笔。主掌文运的魁星失去了笔!据说当时艺术家抬起落在地上的碎石片,跳崖投湖而死。”同学间漾过一阵叹息。子蔚接着说:“我很喜欢这传说,为那位艺术家追求完美的精神而感动。我们从事科学工作,也要尽力不断地追求,纵然完美可能是永远达不到的,但是我们的精神体现在我们的努力之中。——其实我很想和大家一起去采标本,摸一模新鲜的植物。但是我只能说一句:请大家原谅。”子蔚微微弯身,和附近的同学说了几句话,转身看见峨和吴家馨站在柳树下。他走过她们身旁,见吴家馨不很精神,嘱她注意身体,今天走不动的话,可以在华亭寺一带采集植物,不要勉强。他想不出对峨说什么。峨望着他,等他说话,他只笑笑,走过去了。 周弼招呼大家分上两只船。这种船在滇池一带是较大的一种,有半截船篷。大家让吴家馨坐在里面。峨站在船尾,看着被剪开又合拢的水面,心中若有所失。 船过大观楼。白天阴雨中又是一番景象,亭台楼阁似蒙了一层轻纱,轻纱连着水波飘动。本地同学为大家指点,这是近华浦,那是溯洄洲,那是积波堤,还有些私人别墅,称为这庄那庄。周弼说这里植物很多,今天来不及看,大家自己来时,可以注意。 峨想起去年秋天随父母来时,见到一种白色大花,父亲说是曼陀罗花,玹子说怎么叫这么个古怪的名字。弗之说曼陀罗本意是圣坛,至于为什么以此意名此花,不得而知,以后峨会解决这一问题。峨当时听了不在意,这时猛然觉出,父亲对她的殷切希望,也是对年轻一代人的希望。萧先生讲的魁星笔的故事,也是对大家的期望。 船到滇池中心,四面碧波,远处西山如人躺卧,又称睡美人山。众人胸中舒展,有的唱歌,有的乱喊乱叫,招呼别的船。一时船到高硗码头,大家离船登岸,循一条小路上山。路旁树木蔽天,野花遍地,还有清脆的鸟声在飘荡,整个的山似乎都在欢迎这些年轻人。不断有人问周弼,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周弼笑道:“我有多大学问,能知道这么多?”他和孟、吴二人走在一起,倒是指出许多植物名字。 大家上得坡来,眼前出现一座大庙,这是华亭寺。还来不及瞻仰佛舍精严,只见山门外许多人或坐或卧,有的站着谈话,有的在柴堆上烧煮什么、这些人神色困顿,衣衫倒不十分褴褛。周弼想了一下,说:“是了,这是滇越铁路边的难民。”一问果然如此。 敌寇为断绝物资运来中国,猛烈轰炸滇越铁路。众多难民便是逃避轰炸而离开家园的。敌人并和法国协商,到七月二十日,派出了日本驻河内办事处,拆除了老街铁桥上的铁轨,使一切援华物资无法运输。这是后话。 难民们见学生上来,有人问:“可有米卖?镇子上没得米了。”周弼安慰了几句。学生有穿两件上衣的,便脱下一件赠给难民。虽是夏天,山上夜晚很凉。 山门里廊底下排着一卷卷被褥,打开便是一个个铺位,这是优等难民了。周弼等无心观看大雄宝殿等建筑,到寺后一块空地,大家坐了,上野外实习课。周弼讲了诸点要求,如何辨别植物,如何采、制标本,如何鉴别有毒的花草,保护自己。特别提出一种叫荨麻的植物,叶子上都是细毛,皮肤碰着如蜂蜇火燎,立即红肿。又说,云南是一个大的植物王国,只这西山,就有两千多种植物。其中颇有些有毒,但毒素也能利用。我们要了解整理,也要发掘利用各种植物。孟、吴二人不与小孩子为伍,往山上走,很快到了太华寺。 太华寺难民少多了,颇有禅房花木深的幽趣,殿宇虽旧,仍然可观。天王殿石坊有一联:一幅湖山来眼底,万家忧乐注心头。大雄宝殿上有一匾,写着:如如不动。二人见了,都觉心中一动。殿内香烟缭绕,有人在求签。一个老和尚敲着木鱼。求签者似是无家可归的异乡人,要卜一卜前途,从竹筒中掣出签来,冷笑一声,走出殿去。 “我们也求一个。”家馨忽道。 “要磕头呢。”峨踌躇。老和尚忙说,鞠躬也可以,其实只要心诚,不鞠躬也可以。 家馨先求。她觉得若问抗战何时胜利这样大事,佛祖未见得能知,还是问自己的事。她恭敬地鞠躬。在和尚的木鱼佛号声中,取出一签,上写着:“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她看了,默然不语。 老和尚见峨站在一旁,问:“这位小姐也求一签?”峨心中有一个正在形成的愿望,她想了一下,走到供桌前,并不鞠躬,求得一签,字句和家馨的一模一样。“莫非竹筒里只有这个签?”她问老和尚。 老和尚说:“大错,大错!你两个的签一样,因为你们问的事差不多。这是个好签呀。一切顺其自然,本该如此。” 家馨低声说:“你问一件你自己最重要的事,看求出什么来。”她说的是峨心中的结,峨对她说过,那是一个秘密。 峨肃立,深深三鞠躬,掣出一签,用手遮住,过了一会才看。上写:“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峨念着,说:“真啰唆,这么多来字。”家馨接过看,说:“很明确嘛,指出去问谁。”峨点头。去问谁,她心里已定好了。 两人继续向上走,见有些一年级学生已走在前面了。一路大声说话。一个说,最好能制出一种毒药,让日本兵喝了昏睡不醒。一个说,不要他们的命吗?可真慈悲。又一个说,说不定今天就有人定下要在云南研究植物了。峨听到这话,心中不觉又一动,脚步慢了下来。草丛中有几朵大花,峨自恃穿着长裤,走上小路去采。大花颜色绚丽,她谨慎地用草纸垫着采下了花,脚背忽然一阵疼痛,不觉“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家馨忙上来扶。峨大声说,你别动!自己退出草丛,两只脚都红肿了。周弼走过来,说是碰着了荨麻。峨说:“我还穿着袜子呢。平时还舍不得穿呢。”周弼说:“袜子太薄,荨麻的细毛无孔不入。——这附近一定有降它的东西。”左看右看,掐来几片叶子,放在峨脚上,果然清凉舒服。 峨把那朵大花放在权作标本夹的旧讲义夹里,仔细抚平夹好。她一摆一拐,走了一段,觉得很费力,便让周、吴二人先走,自己在路旁石上休息。下望滇池,碧波轻拍苇岸,远处浮着一只只木船,灰色的帆,倒给水天增加了些凝重。她又翻检已得的标本,花艳草奇,各不相同,深叹大自然的奇妙。又想起那两个签:“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废话!”峨暗道。好几个一年级学生过来了,乃起身和他们一同向前。 第二节 生物系在新校舍有两间实验室。一间为学生上课用,诸如解剖青蛙,分辨植物等都在这里进行。一间为教师用,如生物化学方面的基础实验便在那些瓶瓶罐罐里变化着。实验室处于一片苗圃之中,花朵四时胡乱开放,把泥墙土壁点染了浓艳的色彩。 萧子蔚在设备简陋的房间中刷洗器皿。这本是实验室工人的事,实验员也不做的。现在说不得了。校工常缺勤,实验员身体不好,子蔚又不愿像有些教师那样使用学生,便不时亲自操作。只见他系着围裙,带着橡皮手套,熟练地转来转去,指挥着他的玻璃兵。 那天他没有和同学们一起上西山,是因为上午聘任委员会开会,讨论下学年的聘任名单。会前后也讨论一些别的问题。下午送郑惠杬回青木关音乐院。一公一私。惠杬搭乘便车,子蔚直送她到曲靖。次日,见她和同伴在车上坐好。车开动了,车窗外轻飘着一块熟悉的花手帕。车和手帕都愈来愈远,他站在路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曲靖一别,又不知何时再相见。这次惠杬到贵阳,是某军司令请她劳军,开过几场音乐会。她到昆明,原也打算开音乐会,后来实在抽不出时间。她情愿单独为子蔚唱。有一次,一口气唱了十四首歌。那其实也是音乐会,但比一般的要丰富得多,每首歌都浸透了感情和希望。一般人无福听到。 他们到平政街天主堂去过几次,那里有一架闲置钢琴,刚到昆明时,子蔚曾为惠杬借过。现在这琴久未调音,对惠杬来说,不合用了,但是他们还是愿意到教堂坐一坐那硬板凳。那里没有雕刻的廊柱,五彩的玻璃,但仍有一种气氛。怀抱圣婴的玛丽亚,从一个简单的木台上望下来,使人感到平和宁静和肃穆。他们在寂静中倾听自己的心。 这两颗心已经碰撞很久,那是一首婉转曲折充满欢乐和痛苦的曲子。相识是从音乐会开始的,子蔚永远不会忘记惠杬的第一声歌唱。那声音像是从天上飘落,他在地上去找她,看见她坐在鲜花后面。他没有花,只有一颗心。不幸的是,当时惠杬已不是自由人,子蔚只恨没有早回国一年,他们摆脱不了越来越深的感情,也摆脱不了那尴尬的处境。他们得到许多同情,也受到许多指责。他们没有办法,两心的融合是无法分开的。 子蔚有一个手摇留声机,唱片很少,他们认为最珍贵的是巴哈的《马太受难曲》,没有一点宗教倾向的人也会为这部音乐震撼。惠杬在上海时担任过《德意志安魂曲》中的女高音独唱,唱勃拉姆斯的艺术歌曲也是为人称道的。她很熟悉《马太受难曲》,但没有正式唱过。听留声机时听到感人处,她会站起身随着轻声唱,唱着听着,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参加听唱片而且一同流泪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美国教授夏正思。他是热切的古典音乐爱好者,闲暇时间几乎都用来听音乐。人们传说夏先生可以三天不食不眠,沉醉于音乐世界。甚至警报也不能打断他的乐曲。天上飞机隆隆响,地上交响乐在飞扬。他什么也不怕,他有音乐。这一位音乐爱好者很赞赏郑惠杬,说中国几乎没有好的女高音,因为她们不够胖,瘦人没有力气。但是郑惠杬是个例外。 他们也见一些朋友,孟家人、庄家人都来过。玳拉还安排在英领馆举行了一次小型音乐会,音乐不多,大家谈话很愉快。 最让惠杬忧心的,是惠枌的家庭问题。她认为惠枌性格软弱,承受不了离婚。她没有去钱家,都是惠枌来城里叙姊妹之情。 惠杬终于走了,曲靖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这个念头在子蔚心上萦绕。 念头终于转到那天的聘任会。会上还讨论了学生贷金问题。和逐渐上涨的物价比较,贷金数目太少。要和教育部交涉。因生活困难,学生做工补贴自不必说了。有些教职员也从事业余活动。个人的事也不必管,如钱明经。现有些化工方面的专家想开办小型工厂,如做肥皂之类。有人以为不妥,讨论了一下,大家还是认为这应由个人负责,学校不干涉。 会议正式讨论了下一学年发聘书问题。讨论集中在三个人。一是物理系卫葑。从三七年学校自北平南迁,助教讲师不发路费,大都于一年内报到,很少人像卫葑离开这样久。便有人提问三年时间,他到哪里去了。卫葑到延安去过,许多人知道。当时也有别的人去参观,有人留下,有人回来。这终究不是在会上说的事,大家顾左右而言他。庄卣辰坚持说反正他来了,他是物理系最合适的教师。卫葑才学人皆知晓,最后通过聘任。外语系王鼎一提出解聘一位法语教员,她是法国领事馆官员的夫人,教课很不负责。决定下半年不再聘任。这人是夏正思介绍来的,正好他向系里提出聘凌雪妍,聘一解一,大概已经考虑到替换。王鼎一本人是美国耶鲁大学文学博士,素来看不起留学而没有得到学位的人。他介绍说凌雪妍不把在国外的生活夸张为留学,可见诚实。会上有人提出夫妇不能同在一个学校任教的惯例。秦校长认为非常时期可以不按常规,而且一文一理不相干扰。随即顺利通过。会上还讨论了钱明经、李涟等人的晋升,有人对钱明经的业余活动有非议。江昉说,业余活动,个人负责,这点大家看法是一致的。要是业余抽大烟打麻将,不也是活动么,只要学术水平确实达到标准就升职。也有人说钱明经确实多才,活动没有影响教课。有人提出,若论教课不负责任白礼文数第一。据学生说他上一星期没有上课,这一星期虽然人到课堂,可没有讲一句有关学业的事,从上课到下课铃响就是骂人。是不是该管管他?江昉道:“我是管不了的,弗之找他谈谈?”弗之未置可否。有一位英国回国的古典文学专家尤甲仁,上一年已经聘任,但他没有到职,现在继续聘任。最后通过了钱、李的升职,大家散了。 子蔚和弗之一起走,因问白礼文情况。弗之说早有很多意见,江昉很想解聘他。但他的学问实在好,只能先拖着。弗之说着,顿了一顿,说:“我的一篇文章惹了事。”子蔚站住说:“前天吃饭时听人说起,好像重庆那边不高兴。不知是什么文章?”弗之说:“就是讲宋朝冗员的。冗员是宋亡的一个原因,当时宋朝人口不多,官却很多。官无定员,州县土地是固定的,官员却不断增加。真宗咸平四年,节度使就有八十余人,留侯至刺使数千人,费用之大可想而知。” 子蔚道:“这正好作为借鉴。”弗之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只是文章中,写到一些人求官用的卑鄙手段,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得罪了法不要紧,得罪了人就麻烦了。”子蔚道。弗之苦笑道:“就是呢。我真无意反对什么人,只是希望国家能健康些,封建的积垢太多了。”子蔚要看那篇文章。弗之答应送一本杂志来,又说:“还要写一篇关于贪污腐败的,那是宋亡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各自有事,当下没有深谈。 子蔚的思绪又回到曲靖,那个古旧偏僻的小城,如今长留心上了。城边一个小池塘,满是红泥稀浆,也算是池塘,几个晒得黑油油的孩子在塘里游,惠杬轻声说,这水太脏了,会得沙眼的。子蔚回她一声叹息。 “萧伯伯!”有人轻声唤他。他转脸见一个女学生站在窗外,一头齐耳的黑发,脸庞瘦削清俊,下巴尖尖的。背后的花圃作了衬托,使她如在画图中。 子蔚先一怔,马上说:“哦,孟离己,有什么事?”峨已经在窗外站了一阵,这时走了进来。“我来帮忙,可不可以?” “快洗完了,你坐吧。”子蔚一面收拾一面问,“学习有困难么?” 峨不答,忽然警报响了。 子蔚问:“你来时没有看见挂球么?” “见了的。” “怎么样?躲一躲吧?”子蔚卸下行头,他算好了时间,在来警报以前做完。 “我不想躲。”峨淡淡地说,“萧伯伯,你怕么?”停了一下,说:“我有事想弄明白,请萧伯伯帮助。” 子蔚望着她,似乎问,什么事?峨说:“两件事,今天先解答一件。”她的口气很执拗。 “好吧。”子蔚叹口气,坐下了。见她半晌仍不言语,因问:“那天植物课怎么样?好玩吗?” 峨递上手里的标本夹。子蔚打开,诧异道:“这是一种热带花,云南也不多见。我们得找字典查一查它的名字。” “我们叫它特级剧毒花。”“它有毒?”“没发现。不过这样叫叫。” “这样艳丽的东西和毒物倒是相近。”子蔚沉思地说。 “它旁边有荨麻护卫。”峨说。 子蔚忽然想起霍桑笔下的剧毒花,和那与花朵同命运的美人,心想可以叫它做“拉帕其尼女儿花”,因说:“有一个短篇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儿》,其中有一棵毒树。看过没有?”“没有。”峨答。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窗前走过。有人叫:“萧先生,快点走。”人群过后,便是寂静,等待空袭。 子蔚只管看标本。又停了半晌,峨开口道:“萧伯伯有没有不耐烦?我是在聚集勇气。” “你尽管说,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不要怕。”子蔚温和地说,自己倒有些不安,不知峨要说些什么。前年他受弗之托付从龟回带峨到昆明,并帮助照料她转学,他感觉峨的性情相当古怪。 “我们到西山,我还做了一件事。”峨开始说,“我去太华寺求签。” “上上大吉?”子蔚微笑道,“记得你原来很喜欢基督教。” “我需要一个神。”峨沉思地说,“我把心里的问题去问菩萨,得的签却指引我问别人。那签是这样的: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要问椿萱友?”“是的。”“所以来问我?”“是的。” 峨站起来,略提高声音:“我的问题是,我是不是我父母的女儿?” “你怎么会不是他们的女儿?”子蔚也站起身。 “我有一个印象,只能说是印象——我是他们抱养的。” 子蔚大吃一惊,望着峨不知怎么说才好。 “我七岁时,家里有个李妈,她责备我,我打她,她说:你不用横,你和我们一样——还不如我们呢,你是土堆上捡来的!我没有问娘,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李妈又说过几次。她恨我。后来也有别人说我和嵋他们不太像。” 子蔚只管看一个玻璃瓶。一会,他望住峨清秀的年轻的脸,说:“峨,你对我这样信任,我很感谢。希望你也能信我说的话。你的父亲从国外留学回来,一年后你出生。我那时在明仑做学生,亲眼见你的母亲穿着宽大的衣服在校园里散步。我还没有资格参加你的满月酒,但确知道孟先生得了女儿。你可以问你的姨母,——或者,你可以问秦太太,谢方立。她从你没有出生就认识你,我相信她的话和我的是一样的。” 峨一直半低着头,这时不觉叹息了一声。这回答是她所期望的。她早有信念在心底,她是孟家人。但是阴影很可怕,阴影会吃掉真实。她感谢萧先生拭去阴影,抬头看了他一眼,几乎要把第二个问题提出来。 飞机隆隆的声音迫近了,似是绕着城飞。他们都不觉看着房顶,看它会不会塌下来。飞机去了,没有炸弹。峨心里巴不得来一个炸弹,把她和萧伯伯一起炸死。 子蔚推开门,看见天空中几个黑点愈来愈远。对峨说:“敌机也许还会回来,你还是到后山躲一下才好。” 峨心想,这是赶我呢,便说:“谢谢您告诉我。”一面往外走。 子蔚皱眉,说:“停一下,峨,你到底信不信呢?” “我怎么不信?我信的。” “你本来就是孟樾和吕碧初的女儿!好好地孝敬他们。不要再想那没来由的编造,那实在很可笑。这些年一个无知仆妇的话,影响了你的生活,真不值得——可也由于你的性格有些古怪才受到影响。”最后一句话子蔚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了。”峨含糊地说。 “要为你的国,你的家和你自己争荣耀!这荣耀不是名和利,而是你的能力的表现,你整个人的完成,还有你和众生万物的相通和理解。”子蔚停住了。沉思片刻,问:“我可以把这事告诉你的父母吗?”无边的寂静使两个人都感到压抑。峨想了一下,摇摇头,她情愿有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峨的尖下巴轻轻抖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子蔚不等她说话,先说道:“应该告诉他们。你首先要和父母互相理解。不了解情况,怎么能让他们懂得你?你又怎么能懂得他们?”峨弯了弯身,像是同意,退出了。她向后山跑去,路上见有些跑警报的人已经往回走了。她不理有些人的招呼,自己跑到一棵树下坐了,要理一理纷乱的心。她先哭了一阵,让眼泪畅快地流下来,连身上也觉轻了许多。而且这重压是萧先生帮助移去的。她几乎庆幸自己有这个秘密,可以说给他,可以听他说,可以与他分享。 树侧有小溪潺潺流过,她把手帕浸湿,拭去泪痕。在清澈的水上,她看见萧伯伯光润的脸面在晃动,似乎在向她笑。,她心中涌起感谢。感谢她的父母,他们有这样好的朋友。——再去问秦伯母?绝不需要!萧伯伯的话抵得上千万人的证词。亲爱的娘,生我养我,还要为我烦恼,为我担心。峨很想抱住母亲,像嵋常常做的,但她知道自己见了母亲,也不会伸出双臂的。 峨最后一个回到宿舍,吴家馨和别的同学都笑,说,孟离已跑警报多认真! 学年考试到来了,学生们无论用功不用功都感到压力。峨这次对考试特别认真,仔细地全面复习功课,那本是考试的目的。几周来,她虽没有回家,却觉得和家里近了,和同学们也近了,也和生物学近了,还有,和萧伯伯更近了。她在一种平静的心情中结束了一年的学习。 假期第一周,有一个救护班,教授救护伤员的知识,以充任临时救护应付轰炸。峨和吴家馨都参加了。一个下午近黄昏时分,在一个本地大学的操场,人们听过讲解后,分成一个个小组进行实习。来参加的多是各大学高年级的学生,这时仍按学校分组。峨和吴家馨、何曼等人轮流充作伤员,让人包扎。 峨的头绕满绷带,只露出两只眼睛。何曼说:“你的眼睛让白绷带一村,倒是很黑。”峨答道:“平时不黑么?”何曼不好答话。吴家馨道:“不了解孟离己的人,会以为她很尖刻,她是——”说着想不出词来,自己先笑了。峨道:“我替你说,是古怪。”眼睛一转,见四周白花花一片,都是缠着绷带的“伤员”。有人走来走去指点,心中暗想,学到的这点本事,千万不要派上用常除了包扎,还有编担架、抬伤员等项目,实际上是童子军的课程。因为示范的教具不够,峨和吴家馨在一旁等。她们坐在台阶上,望着地下的野花,各自想着心事。 太阳落山了,暮色中走来一个人,膀臂健壮,步履有力,走到她们身旁站住,原来是严颖书。“你们也来了。”他说普通话,像有点伤风。峨看看他,不作声。家馨说:“你也来了。” “我们力气大,另有一个担架队。教具太少,没有组织好。应该多联系几个部门,动员不够广泛。” 颖书评论。他去年加入了三青团。入团宗旨是抗日救国,团员们一起学习三民主义,一起读书游玩,也很有向上的精神。 有几个颖书的同学走过来,几句话后,唱起歌来。歌词是这样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是《礼记·运篇》中的词句,表现了人们从古便有的理想。理想总是美好的,只是调子唱起来有些古怪。 何曼招手要她们过去,轮到她们实习了,颖书等也跟过来。一个男生说:“下个月有人要到海埂露营,你们也去才好。”他说“有人”指的是三青团。何曼对峨等摇头,俨然以女生代表的口吻说:“我们不去,我们下月有读书会。”他们现在读的书是《大众哲学》。 颖书等自去他们的担架队。峨等继续实习。这次包扎的是足部,一时间一片白的头变成白的脚。天色渐暗,白色更加鲜明。有人拿了汽灯来,挂在树上,然后站在树下讲话。他说,对付空袭,一条是疏散,一条是救护。前者预防伤亡,后者减少死亡,他感谢大家为抗战出力,并希望大家好好练习,这很重要。 “更重要的怎么不说!”何曼声音相当大,“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有空军,保护自己的领空!” “是呀,是呀。”吴家馨等附和。这本是极浅显的道理,小娃都早就认识了的。可是只有道理有何用! 训练结束了,颖书等又走过来和峨等一起走回学校。路上展开一场争辩。 颖书说,需要空军是明摆着的事,问题是国家太弱,一时强大不起来。这也不能怪谁,这是因为清朝政府的腐败以及以后的军阀混战,没有力量建设国防。 “并不是怪谁,”何曼平和地说,“疏散、救护当然重要,我不过想到有空军保护更重要。” 颖书道:“荒废的时间,耽误的事得我们补出来。” 何曼沉思说:“目标常常是一致的,问题是办法不一样,走的路不一样。” 大家不说话。一个男生忽道:“我们唱的歌是天下大同的理想,应该有很多不同的路去实现。”“从不同到同。”峨说了一句。 经过翠湖,颖书对峨说:“母亲她们在安宁很安逸,放假了,你和表妹们何不到安宁住几天?”峨不作声。 翠湖的堤岸对于同学们来说已是太熟悉了,水中的桥影、树影在夜光中又清晰又模糊。 峨回到宿舍,在大门洞里,看见两个人坐在墙边椅上,他们像寻得了失去的宝物一样,向她迎过来。那是她的父母!她有些矜持,唤了一声“爹爹,娘”便站住了。 三人默默地站了一会,都觉喉头哽咽。峨低声说:“娘怎么也来了。”碧初确实很累,微微喘气。因门洞里人来人往,只商量好峨一放假便回家,峨不再多说,低着头走开了。 第三节 毕业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对于澹台玹来说,这真是不平常的一天。 早上七点钟,大学举行毕业典礼。天很明亮,玹子觉得这一天天亮得特别早。到了操场上听见别的同学也在说:“天这么早就亮了。”“大概是因为你没睡着。”有人回道。同学们按系排列,大家有完成学业的欢喜,又有走向社会的不安,更有对时局的担心。年轻的脸上都有些兴奋。他们要走上人生的新路程了。他们互相招呼,大声说话,可能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且多说几句。玹子杂在同学中间,穿一件竹布旗袍,淡蓝色短袖薄毛衣,白鞋白袜,这是她考虑了好几天才选定的。衣服简单朴素,穿在她身上凸凹分明。还是引人多看两眼。外文系在经济系旁边。仉欣雷离得不远。他问玹子到哪儿做事,玹子说:“没想好呢!”因问仉欣雷到哪儿。讥欣雷说有几个事情等他挑,大概要到重庆去。这时一个同学低声说:“原来你认得大小姐呀!”玹子听见也不在意。典礼由萧澂主持,他的话很简单,然后宣布毕业名单,听到自己的名字,同学们都在心里暗暗答应一声:“到!”也有人答出声音来,在肃静的操场上传得很远。读到澹台玹三个字时,她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要出现在抗战救国的岗位上,她觉得自己真有几分了不起。 名单宣布完了,秦校长开始讲话,说:“抗战进入第四个年头了,欧战爆发也已一年了。形势是严峻的,我们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取得胜利。你们是抗战以后的第三届毕业生。前两届学生多在抗日救国的事业中做出了贡献。我相信你们也会是母校的光荣。母校将永远为你们骄傲。”秦校长沉着有力的声音撞击着每个同学的心。典礼安排在清晨,为的是避开经常的空袭时间,但是今天很特别,秦校长刚刚讲完话,就有一阵低语的波浪从人群中涌到主席台前,“挂球了!”“挂球了!”远处五华山上果然出现了血滴般的红球。 秦校长扶扶眼镜,幽默地说:“看来敌机也知道诸位今天毕业,想来联系一下。” 按照惯例,学校到空袭警报的汽笛响时才疏散。几位先生交换意见后,免去几个讲话,宣布肃立默哀,那是为了参加战地服务牺牲的三个同学,最后由孟樾代表全体教师讲话。大家凝神来听老师们对自己的嘱托。 “同学们,”弗之刚开始说话,空袭警报响了。 弗之看看秦、萧两先生,随即果断地说:“我的话今天不讲了,在诸位离校前,我们还可以有自由参加的讲演会。现在我祝大家在工作中尽伦尽职,前途无量。” 萧澂走上前说:“我们不得不散会了,诸位的毕业典礼是在警报声中结束的,我想谁也不会忘记。现在我们唱校歌!”“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需自强!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需自强!”校??的最后两句音调十分高亢,年轻的声音汇集成响遏行云的雄壮歌声,压倒了凄厉的警报声。子蔚宣布典礼结束。 大家慢慢地离开操场,向校舍后山坡走去。玹子和同学在一起,看见何曼在前面,几个同学正听她讲一本新书。这时卫葑就在不远处,走过来向她祝贺。 玹子说:“毕业即失业,没饭吃了。”卫葑说:“玹子小姐会失业?岂不是奇闻?”玹子想要扮个鬼脸,脸上显出的却是嫣然一笑。卫葑不再搭话,走向何曼,和同学们谈论着那本书,一路走了。玹子有些不快,略一迟疑,不跑警报了,转身往住处走去。几个同学招呼她:“澹台玹你怎么往城里走?”还有两个同学跟上来,玹子摇摇手,她要自己静一静。 街旁的小店还没有开门,在警报声中,只听得各家大呼小叫,督促起身,一会儿,三三两两往城外走,倒是不用再关门。玹子一路想着卫葑的神色,觉得他很不可解,不知凌雪妍对他有多少了解,她太简单,卫葑是太复杂了。“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用手帕轻轻扇着自己,像要扇走这些念头,“真有关系的是保罗。保罗姓麦多可笑。” 这一年多来,玹子和保罗的感情大有发展,已到可以论婚嫁的地步,玹子和母亲说心腹话的时候,便把保罗作为一个候选人。那时一般家庭还不能接受一个外国人。绛初夫妇比较开明,并不以种族为嫌,又得知保罗的父亲虽是穷牧师,祖父却很富有,便觉得可以考虑。小巷曲曲折折,前面的路谁知道呢。 宝珠巷内玹子的小窝又是一番景象。房间在楼上,很校一张蜡染粗布幔子从房顶垂下,遮住两面墙。一张小床罩着同样花色的床罩。三四个玩偶挤在墙角,拥着一个站在矮几上的洋娃娃,她金发碧眼,穿着藕荷色的短裙,举着胖胖的小手,似乎在观察什么,十分可爱。玹子进得门来,先拉拉洋娃娃的小手,对她说:“我毕业了,可是还没有吃早饭呢!”随即冲了一杯奶粉,坐在窗前,慢慢呷着。牛奶太烫了,她走到廊子上,倚栏看着一株梨树。梨树枝繁叶茂,小小的果实刚显形状,挂满枝头。不知为什么,卫葑的身影又在眼前闪过,“怎么又想起他!真是莫名其妙。”过了一阵,解除警报响了,房东家的人议论,今天怎么这么快,大概是敌机拐弯了。 院门“呀”地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位和洋娃娃一样的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他走过院子,向上吹了一声口哨。 “保罗!”玹子向楼下招手。 人进来了,带着光亮的笑容和一束玫瑰花。“九朵花,祝贺鹏程万里。”保罗献上花,特别说明数字。他知道“九”是中国最大的数字,随即是面颊上的一吻,这已是他们通行的礼节了。 保罗说:“我就知道你没有跑警报。”玹子笑笑不答,让保罗在椅子上坐了,说:“同学们毕业都变化很大,好些人离开昆明,不知会遇到怎样的生活。” “只有澹台小姐不搬家。”保罗笑说,看着坐在蜡染布床罩上的玹子,觉得她真是光彩照人。 玹子已找好工作,因她中英文都能流利应用,曾有几个选择。一个是美国驻昆明领事馆,他们认为玹子一定会工作得很出色,曾多次劝说,但她不愿和保罗在同一机构,没有应允。重庆有两个部门要人,绛初夫妇很希望她去,她不愿离开昆明,也不应允。选定的事有些迂腐,是在云南省府里的一个处做翻译工作。大家心照不宣,暗地里都以为这不过是玹子闹着玩。其实她倒是认真的。“人人都要为抗战出力,这是我的宗旨。”她又加一句,“好报那刺刀割衣之仇。” 玹子说:“本来每天往西走上课,以后每天往东走上班就是了。” “对宝珠巷来说,省府在东面,对中国来说,美国在地球那一面,你不往东,不往西,最后要到对面。”保罗说。 随他到美国去,这是保罗多次暗示过的,他总没有找到他认为足够庄重的机会正式提出。今天,玹子毕业;地点,在这艳丽的小窝。他走出了暗示,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光亮指引着,站起身一步就跨到了门外,然后又转身跨回来,他站在玹子面前郑重地用英语发问:“澹台玹,你愿意嫁我吗?”随即又用中文说了同样的话。 玹子早就预料到保罗会提出,有时甚至奇怪他为什么还不提出。这时听见他的话很是感动。 她其实早就在等这句话了。 她沉吟了一下,郑重地望着保罗,说:“我想一想,从地球的这一面到那一面去是件大事。人不是要倒过来了吗?”说着两人都笑了。 “我知道你要和家里人商量。”保罗说,“其实我们也是很尊重父母的意见的。” “你已问过父母了?” “当然。”保罗说,“他们觉得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在昆明找到你,一个黑头发的中国人。”保罗拉住玹子的手说,“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吗?” “大观楼跑警报的夜晚,在湖水旁边。”保罗一下子把玹子抱起,在房中转了个圈,大声说:“真聪明,太聪明了!”玹子挣扎着下地,把手指放在唇边,意思是不准吵闹。“坐好了,你们美国人会好好地坐着吗?” “还会打坐呢。”说着保罗坐在椅子上垂下两手,好像很乖的样子。玹子看看他又看看洋娃娃,不觉笑了起来。 他们商量一天的活动。玹子下午要和同学们聚会,晚上要去听孟弗之讲演。保罗下午有工作,他们决定一起吃午饭。 保罗说:“那终身大事呢?我等着。” “不会等很久的。”玹子轻拍保罗的手臂,“我要回家一趟,去重庆。”他们下楼走过房东的厨房,房东太太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玹子,每次保罗来她都是这样。玹子想大声说:“这是我的未婚夫。”但是她只是笑笑,挽住保罗的手臂走出去了。 本来是万里晴空,天边缀着朵朵白云,像轻气球一样不知会飘向哪里。他们刚走出巷子,忽然下起雨来。“你的衣服要淋湿了,应该开车来。”保罗常常不开车,他情愿走路。 云朵从天上飘过,雨点很大,还夹着碎冰雹。他们在街旁店铺的廊檐下走着。走到另一条小巷口,忽听有人说:“进来坐一下嘛,雨还要下的。”这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在招呼。他们两人互相望着,才想到并没有商量好要到哪里去。 这是一家新开的小店,看起来还干净,他们便走了进去,在一张小桌前坐了。老板娘满面堆笑,问要哪样,墙上歪歪斜斜贴着纸条,写着玉溪米线、石屏豆腐之类。他们要了一碟石屏豆腐,那是一长片豆腐在炭火上烤过再涂上辣酱。玹子看看保罗又看看豆腐,忽然又笑起来。保罗拍拍她的头,故意说:“小姑娘,你看见食物这样高兴,是不是饿坏了。”自己拿起一块豆腐咬了一口,辣得他跳了起来。玹子见状,更是笑个不止。店里没有别人,一时成了他们俩的天下。老板娘倒是大度,不以为怪,自做她的事情。这时有个年轻女子,挑了一担菜,淋得落汤鸡似的,像是刚买菜回来,轻声向老板娘交待,说了几句话,就把菜挑到后面。走过店身时,正看见玻子笑得弯了腰,忽然一愣,停住了脚步,马上又往后面去了。 雨渐渐停了,蓝天亮得耀眼。他们不想再坐,站起身走出店去。玹子无意中回头,见那女子对老板娘说:“买炭去。”转身向另一方向走了。湿衣服贴在身上,显出好看的曲线。玹子心中一动,觉得这身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无暇仔细去想,只顾和保罗说话。他们中英文并用,说的话有些自己也不懂,但就在这呢喃中都十分快乐。谁也没有提起吃午饭。这一大,他们出门遇到一场雨,又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没有吃午饭。 下午,外文系为毕业同学举行简单的茶话会。系主任王鼎一平时颇赏识玹子,曾建议她留校。这时,对玹子说,去省府工作可能会失望的,不如仍在学校教书。玹子笑说,原来希望就不高,只不过换换环境。师生亲切话别。 几个同学一起吃晚饭,大家都有些闷闷的。有人说,毕业是大事,应该告诉父母,可现在不知道父母在哪里。又有人说:“父母不管在哪里,总会保佑你的。倒是前面的路会不会保佑我们,很难说。”又说些个人的去向,也就散了。 晚上的演讲会还是在操场举行。按照孟先生的意思不要汽灯,皎洁的月光足够亮了。时间还不到,操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在来来去去。各年级的学生差不多都来了。教师也来了不少。江昉、李涟和钱明经都来了。玹子们搬了砖头挤在“讲台”前面。 孟先生坐在操场边一段树干上看着大家,那树干很大,正好做讲台。场上渐渐静下来。他说:“我本来是想和历史系的同学叙叙家常,萧先生说可以和大家谈谈。我没有什么金玉良言,只是大家远离父母,也许愿意听听年长人的话。诸位现在面临着人生的新起点,又在一场全民族同力以赴、抗击侵略者的神圣战争中,处境必然会复杂一些,生活必然会艰难一些。人生在世会遇到许多想不到的事。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但是我想四年的大学生活会帮助大家走好自己的路。 “大家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几次由于异族侵略,政权南迁,文化也随之南迁,称为衣冠南渡。一次是晋元帝渡江,建都今天的南京,中原士族也纷纷南迁;一次是北宋末年高宗渡江,建都今天的杭州,这是又一次的衣冠南渡;还有一次是明末福王渡江,建都南京,这是第三次衣冠南渡。这三次南渡的人都没有能够返回自己的家园。我们现在进行的战争,不只为一国一家,而是有世界意义的。我们为消灭法西斯的反人类罪恶而战,为全人类的正义而战。我们今天不但过了黄河,过了长江,一直到了西南边陲,生活十分艰苦,可是我们弦歌不辍,这很了不起!只要有你们年轻人在,我们一定能打回去,来一次衣冠北归。这是我的信心,当然信心是虚的,必须靠大家的努力才能成为现实。 “努力是多方面的,每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命运有好坏。能力可以说是各人的才,才是天授。天授的才如果不加以努力发展,等于废弃不用。努力可以完成人的才,但是不能使人的才增加。要使才能充分发挥作用,这就是尽才。除了本身的努力以外,也要依靠环境才能尽才。这就需要有个合理的社会。对于每个人来说,能够尽其才的环境是顺境,妨碍尽其才的环境是逆境。诸位出去工作,可能遇到顺境,也可能遇到逆境。在顺境中我们要努力尽才,在逆境中也要在环境许可的条件下尽我们的努力。任何时候,我们要做的,最主要的就是尽伦尽职。尽伦就是作为国家民族的一分子所应该做到的;尽职就是你的职业要求你做到的。才有大小,运有好坏,而尽伦尽职是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去做的。 “近来我常想到中国的出路问题,战胜强敌,是眼前的使命。从长远来看,中国唯一的出路是现代化,我们受列强欺凌,是因为我们生产落后,经济落后。和列强相比,我们好比是乡下人,列强好比是城里人。我们要变乡下人为城里人,变落后为先进,就必须实现现代化。这就需要大家尽伦尽职,贡献聪明才智,贡献学得的知识技能。只有这样,我们现在才能保证抗战胜利,将来才能保证建国成功。” 弗之讲话,有时用问话口气,似在和同学交谈。讲了约一小时,停下来请大家发表意见。 有人递条子,月光下勉强认出,“孟先生说的现代化令人兴奋,可是怎样做到?我要去延安,你觉得可以吗?”又有一个条子上写着:“读书能救国吗?”孟弗之说:“如果我们的文化不断绝,我们就不会灭亡,从这个意义上讲,读书也是救国。抗战需要许多实际工作,如果不想再读书,认真地做救亡工作,那也是很重要的。我觉得去延安也是可以的,建国的道路是可以探讨的。” 这时有学生站起来说:“孟先生鼓励同学去延安,是不是有些出格?”又一个学生大声说:“那是自由之路!”又有一个站起来,宽宽的肩,正是严颖书,他说:“我们要抗战胜利建国成功,最好的指导应该是三民主义。”当下有人反对,有人赞成,几个人同时说话。弗之拍拍手,“大家热心讨论,这很好,是不是请哪位先生也讲几句话?” 江昉站起,缓缓说道:“我常听见同学们唱一首《世界大同》的歌,歌词取自《礼记》。我们的祖先就向往着一个平等、富足的社会,经过两千多年我们还是没有达到,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有更新的、更科学的理论来引导。”大家都明白,他讲的是马克思主义,江先生接着说:“我完全同意孟先生的意见,抗战的道路还很长,也许必要的时候,我们都得上前线,不过在学校一天,就要好好学习,认真读书。”场上一片沉默,气氛很严肃,大家在思索自己的道路,这时有个女同学嘤嘤地哭了起来,弗之温和地说:“生活对同学们说实在是太沉重。可你们要记住,你们背负的是民族的命运,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建设现代化的国家,要靠诸君。也可以说你们背负的是全世界、全人类的命运,因为我们是在和恶势力作战,正义必须取胜,反人类的大罪人必败。”弗之环视大家,最后说,“无论走怎样的道路,我相信你们都会对得起自己的父母之邦。” 散会后,玹子和同学们一起走,心想三姨父今天的讲话似乎有些沉重,不像平常那样风趣,我的路会是怎样的?她想着走出校门,见保罗在马路边等她,便把道路问题抛在脑后了,他们不想随着人群,就站在黑影里。过了一会,见几个同学陪弗之一起走过来,峨和吴家馨跟在后面,家馨在擦眼泪。两人等人散了,才去上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 弗之等人踏着月光缓步走着。几个学生直送弗之到大戏台,一路讨论中国现代化和才命问题。 第四节 放暑假了。 峨随着弗之沿芒河默默地走,问一句答一句,很少说话。但父女两人都觉得彼此离得很近。峨吐露了她的秘密,就是消除隔阂的开始。“爹爹,我替你背着挎包。”弗之还是那套装备:蓝花布斜挎包,红油纸桑“书很沉。”弗之温和地说,“你拿着雨伞吧。”峨接过雨伞,扛在肩上。弗之不觉微笑,到底还是孩子。他们走完了绿荫匝地的堤岸,走过村里唯一的街,拐进小巷,进了院门。满院立刻热闹起来。在狗吠猪哼哼一片杂乱声中,听到嵋和小娃的脆嫩声音,“爹爹、姐姐回来了。”嵋跑上来接过挎包,小娃接过雨伞,楼梯响处,碧初扶着板墙下来了,神气喜洋洋的。峨走过去靠近母亲,碧初伸手搂住峨的肩,两人都有千言万语,又似乎无话可说。 晚上弗之到大门上头去睡, 让碧初和峨睡一床。 峨抢着收拾床铺,碧初说:“峨,你当时怎么不说,怎么不问娘呢?”峨不作声。“也怪娘粗心。”碧初叹道。峨拿起母亲的手贴在脸上,仍不作声。以后母女间再不提这件事。 猪圈上的生活是艰难的,但孟家人仍然充满了朝气和奋发的精神,由于峨的贴近,家里更是和谐,快乐。 嵋自从生病后,身体一直不好,勉强上了半年学,终于休学在家。小娃一人住校很不方便,便也没有上学。他们每天读书写字,并帮助做家务。整个板壁都贴满了他们的成绩,像是举办书法展览。腊梅林里房壁上贴的九成宫被炸剩了半边,嵋重新临过,又贴在墙上。嵋贴这张字时,想起埋在泥土中的那一刻,不由得抖抖身子。“像一只狗,”她想,“亡国的人都像猪狗一样。” 他们还画画。小娃的内容主要是飞机,各种各样的飞机。嵋乱涂水彩风景画,不画飞机,但却和小娃做过同样的梦,梦见这些飞机和敌机周旋。敌机一架架一溜黑烟加一个倒栽葱,没有一架近得昆明。小娃在梦中数着,九架,十架,十一架——。 过了几天,弗之和碧初向孩子们宣布了另一件喜事:他们要搬家了,搬到宝台山上,文科研究所的一个侧院,房屋原已破烂不堪,现经修理,勉强可以住人,比猪圈楼上已是强过百倍了。 他们搬家的前一天,来了一位陌生客人。这客人其实已在白礼文家出现过,是瓦里大土司家管事。他带来两箱礼品,除火腿、乳扇之类,另有一对玉杯,作嫩黄色,光可鉴人。客人呈上一封信,信中内容是弗之没有想到的。瓦里大土司联合川边邻近小土司,邀请孟樾先生全家到他们那里住一段时期,不需要设帐讲学,只在言谈笑语间让他们得点文气,就是大幸。弗之看信,碧初递过茶来。那人忙不迭站起道谢。 弗之看完信叹了一声,想,大山丛林之中,真是躲藏的好地方啊,可谁能往那里去!他请客人坐下,问了两句路上情况,说:“上复你家主人,多谢他们想到我。能为各兄弟民族服务是很有意义的事。但是我是明仑大学教员,有自己的工作,职责在身,绝不能任意离开。希望以后贵处子弟多些人出来上学,再回去服务桑梓。现在许多学校内迁,正是好机会。”那人道:“大土司素来敬重读书人。我们那里都盼着有你家这样的先生住上一阵,长了不敢想,住一年,也好调理一下,休养休养。” 弗之暗想,一年?一年以后,还不知是什么情况,遂说:“我写一封复信带回好了。”从网篮里找出墨盒毛笔,婉言辞谢。这时孟府邻居两只猪打起架来,吱哇乱叫。小娃隔着楼板,大声劝说:“不要打了,我们明天就搬走了。讲点礼貌呀!”嵋跑上楼来,手里拿着一个笸箩,要打米做饭。她伸手从米罐里拈出几条米虫,从楼板缝扔下去,笑盈盈地说:“真不懂事,有客人呢!”那人看得明白,对碧初说:“这样的少爷、小姐,你家好福气。”碧初微笑。信写好了,那人接过收好,忽然跪下叩头。弗之吃了一惊,侧身说“不敢当”。那人道:“我们没有读过孟先生的书,只知道要尊敬有学问的人,今天到府上看见你们的生活,心里甚是难过。” 弗之诚恳地说:“生活苦些无妨,比起千万死去的同胞,流离失所的难民,我们已是在天上了。只要大家同心抗日,我们别无所求。” 那人告辞,坚持留下礼品,说如果连礼品都不收,回去要受处罚。弗之也不拘泥,收下食物,坚把玉杯退回。 那人紧紧腰带,大步下楼去了。只听见大门外蹄声得得,想是扬鞭而去。 弗之对碧初说:“大理那一带古时有一段时期称为南诏国,当时武力很盛,公元七四八年,其二世国王阁罗凤打到四川,俘虏了一个县令,名唤郑回,还有一些能工巧匠。阎罗凤任用郑回为南诏国宰相。后来人说南诏国王为兴国政到四川抢了一个宰相,帮助治理国家,也真是求贤若渴了。想当时情景,一定很动人。——无论敌人怎样强横,我们的文化绝不能断绝!若是灭绝了自己的文化,可就真的亡国了。——其实,我真希望你能有个地方好好休息,你需要休息。” 碧初说:“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我们怎能离开学校?我近来精神好多了,你没觉出来。”说着整好手边杂物,不觉又咳了几声,和嵋一起下楼做饭去了。 次日,赵二找了两个人挑东西,送他们上山。钱明经和郑惠枌来帮着拿东西。赵二媳妇拉着孩子站在门口,赵二的爹娘也颤巍巍出来相送,还有猫狗围绕,大家依依不舍。 赵二媳妇道:“孟太太,那姑娘这几天该回来了,不知怎么还没回来,过一两天,等她来了,我告给她上山去,你家看看?” 碧初为节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用人,近来身体实在不好,弗之又说刚搬家,有个人帮帮正好。遂答道:“有空让她来一趟吧。” 大家肩挑手提往小山上去,一趟就搬完。 孟家人一年来与猪为邻,现在有土房三间,脚踏实地,已是十分满意。当中一间还有个窄后身可放一张床,正好给峨住,更是喜出望外。峨很高兴,说:“这是给我预备的,连房主人也关心我了。”碧初把能找到的好看一点的东西都拿给峨装饰房间,小娃跑来跑去帮着做事。嵋独立地对付那些放在地上的锅碗瓢勺。 峨要在墙上挂植物标本,无非是些干草干花,放在一块硬纸板上,固定好,再把硬纸板挂在墙上。敲钉子伤了手,嵋自告奋勇,“我来,我来。”两人把硬纸板挂好。 两姊妹站在一起端详挂得正不正,全家人忽然发现嵋已经和峨一样高了。小娃先叫出来:“你们两人一样高!”他跑过去站在一起,努力伸直身子,已到嵋的眼睛。 弗之与碧初相视一笑。孩子长大了,会走了,会跑了。前面无论有多少艰难困苦,他们自己能对付。 近中午时,卫葑和凌雪妍来了。两人已经习惯了落盐坡的山水,神态安详。雪妍穿一件海蓝色布旗袍,用鲜艳的花布镶边,是照郑惠枌的样子做的,十分称身。她仍然是一位窈窕淑女。卫葑却是短打扮,裤脚挽起,挑着一副担子,只那儒雅英挺的神气使那挑子也有些特别。他们先去赶街子,买日用品,还想买些东西带到孟家一起午餐,不料米价猛然涨了三倍,他们带的钱不够,连计划的必需品都没有买齐,但还是带了一大块牛肉来做汤。 “这就是封锁的结果了。”钱明经说。自七月一日起,英国封锁滇缅公路,七月下旬,经法国同意切断了滇越铁路。“强盗也是有人帮助的。这就是这个世界。” 卫葑道:“法国自巴黎失陷以后,似乎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英、法对日本也这样姑息,总会有一天自食其果。前几天看见玳拉,他们在昆明的侨民也奇怪,邱吉尔上台后怎么这样做。” 搬家的喜悦被战争的局势蒙上一层阴影。但他们在阴影中过惯了,能在阴影中制造出光环来。 大家帮着放好家具,也就是安排、拼凑各种煤油箱。弗之的书桌是最先安置的,仍是四个煤油箱加一块白木板,那是他的天地。他把龟回得的砚台仔细擦拭一遍,和笔筒等物放在一起,理着书籍纸张,忽然说:“上周校务会议上,秦校长说省府决定开仓放米,想是粮食十分短缺。倒没有听见赵二他们说什么。” 惠枌一面擦拭门窗一面说道:“来井边打水的有议论,说柴价也涨了,大家都恨日本鬼子,——真是要掐死我们。” 惠枌说话,明经忙接上来,“井水处听议论,想想怪诗意的。再想想,物价反应得这么快,准有奸商活动,发国难财。” 卫葑道:“也是,若是没有奸商,封锁的影响不至于表现得这样快——其实也不止是奸商,经手的人还不知怎样做手脚。听说放米时,米已经少了三分之一。”弗之怒道:“有这等事!官员和奸商勾结这就是腐败!”卫葑道:“这是确切的,不知以后是否查得出来。”几个人这边说话,碧初率领孩子们在院子里对付火炉,准备午饭。雪妍参加这些劳动,十分灵巧。碧初笑道:“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雪妍真是历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