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切地)我叫瑞贞喝的那副安胎的药,她喝了没有?曾 霆 没有。曾思懿 不,我说的前天我从罗太医那里取来的那方子。曾 霆 (心里难过,有些不耐)没有喝呀!曾思懿 (勃然变色)为什么不喝呢?(厉声)叫她喝,要她喝!她再不听话,你告诉我,看我怎么灌她喝!她要觉得她自己不是曾家的人,她肚子里那块肉可是曾家的。现在为她肚子里那孩子,什么都由着她,她倒越说越来了。(忽然又低声)霆儿,你别糊涂,我看瑞贞这些日子是有点邪,鬼鬼祟祟,交些乱朋友,??(更低声)我怕她拿东西出去,夜晚前后门我都下了锁,你要当心啊,我怕??[愫方端着一个药罐由通书斋小门进。愫 方 (温婉地)罗太医那方子的药煎好了。曾思懿 (望望她)愫 方 (看她不说话,于是又——)就在这儿吃么?曾思懿 (冷冷地)先搁在我屋里的小炭炉上温着吧!(傣端着药由霆儿面前走进了思懿的屋子。曾 霆 (望望那药罐里的药汤,诧异而又不大明白的神色)妈,怎么罗太医那个方子,您,您也在吃?曾思懿 (脸色略变,有些尴尬,但立刻又镇静下来,含含糊糊地)妈,妈现在身体也不大好。(找话说)这几天倒是亏了你愫姨照护着,——(立时又改了口气,咳了一声)不过孩子,(脸上又是一阵暗云,狠恶地)你愫姨这个人哪,(摇头)她呀,她才是??[愫方由卧室出。愫 方 表嫂,姨父正叫着你呢!曾思懿 (似理非理,点了点头。回头对霆)霆儿,跟我来。[霆儿随着思懿由书斋小门下。[天更暗了。外面一两声雁叫,凄凉而寂寞地掠过这深秋渐晚的天空。惊 方 (轻轻叹息了一声,显出一点疲乏的样子。忽然看见桌上那只鸽笼,不觉伸手把它举起,凝望着那里面的白鸽,??那个名叫“孤独”的鸽子——眼前似乎浮起一层湿润的忧愁,却又爱抚地对那鸽子微微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这时瑞贞提着一只装满婴儿衣服的小藤箱,把藤箱轻轻放在另外一张小桌上,又悄悄地走到惊方的身旁。曾瑞贞 (低声)愫姨!愫 方 (略惊,转身)你来了!(放下鸽笼)曾瑞贞 你看见我搁在你屋里那封长信了么?愫 方 (点头)嗯。曾瑞贞 你不怪我?愫 方 (悲哀而慈爱地笑着)不,??(忽然)真地要走了么?曾瑞贞 (依依地)嗯。愫 方 (叹一口气,并非劝止,只是舍不得)别走吧!曾瑞贞 (顿时激愤起来)悸姨,你还劝我忍下去?愫 方 (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脸上浮起一片光彩,缓慢而坚决地)我知道,人总该有忍不下去的时候。曾瑞贞 (眼里闪着期待的神色,热烈地握着她的苍白的手指)那么,你呢?愫 方 (焕发的神采又收敛下去,凄凄望着瑞贞,哀静地)瑞贞,不谈吧,你走了,我会更寂寞的。以后我也许用不着说什么话,我会更——曾瑞贞 (更紧紧握着她的手,慢慢推她坐下)不,不,愫姨,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一辈子这样!(迫切地恳求)愫姨,我就要走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几句痛快话?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暧昧的暮色里,瞥见愫方含着泪光的大眼睛,她突然抑止住自己)愫 方 (缓缓地)你要我怎么说呢?曾瑞贞 (不觉嗫嚅)譬如你自己,你,你,??(忽然)你为什么不走呢?愫 方 (落漠地)我上哪里去呢?曾瑞贞 (兴奋地)可去的地方多得很。第一你就可以跟我们走。愫 方 (摇头)不,我不。曾瑞贞 (坐近她的身旁,亲密地)你看完了我给你的书了么?愫 方 看了。曾瑞贞 说的对不对?愫 方 对的。曾瑞贞 (笑起来)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道走呢?愫 方 (声调低徐,却说得斩截)我不!曾瑞贞 为什么?愫 方 (凄然望望她)不!曾瑞贞 (急切)可为什么呢?愫 方 (想说,但又——这次只静静地摇摇头)曾瑞贞 你总该说出个理由啊,你!愫 方 (异常困难地)我觉得我,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了。(“了”字此处作“完结”讲)曾瑞贞 我不懂。愫 方 (微笑,立起)不要懂吧,说不明白的呀。曾瑞贞 (追上去,索性——)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愫 方 (有一丝惶惑)你说——曾瑞贞 (爽朗)找他!找他去!愫 方 (又镇定下来,一半像在沉思,一半像在追省,呆呆望着前面)为什么要找呢?曾瑞贞 你不爱他吗?愫 方 (低下头)曾瑞贞 (一句比一句紧)那么为什么不想找他?你为什么不想?(爽朗地)愫姨,我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呆了。这些话一个月前我决不肯问的。你大概也知道我晓得。(沉重)我要走了,此地再没有第三个人,这屋子就是你同我。愫姨,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找他?为什么不?愫 方 (叹一口气)见到了就快乐么?曾瑞贞 (反问)那么你在这儿就快乐?惊 方 我,我可以替他——(忽然觉得涩涩他说不出口,就这样顿住)曾瑞贞 (急切)你说呀,我的愫姨,你说过你要跟我好好谈一次的。愫 方 我,我说??(脸上逐渐闪耀着美丽的光彩,苍白的面颅泛起一层红晕。话逐渐由暗涩而畅适,衷心的感动使得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走了,他的父亲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爱的字画我管,他爱的鸽子我喂。连他所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该喜欢,该爱,为着??曾瑞贞 (插进逼问,但语气并未停止)为着?愫 方 (颤动地)为着他所不爱的也都还是亲近过他的!(一气说完,充满了喜悦,连自己也惊讶这许久关在心里如今才形诸语言的情绪,原是这般难于置信的)曾瑞贞 (倒吸一口气)所以你连霆的母亲,我那婆婆,你都拼出你的性命来照料,保护。愫 方 (苦笑)你爹走了,她不也怪可怜的吗?曾瑞贞 (笑着却几乎流下泪)真的愫姨,你就忘了她从前,现在,待你那种——愫 方 (哀矜地)为什么要记得那些不快活的事呢,如果为着他,为着一个人,为着他——曾瑞贞 (忍不住插嘴)哦,我的愫姨,这么一个苦心肠,你为什么下放在大一点的事情上去?你为什么处处忘不掉他?把你的心偏偏放在这么一个废人身上,这么一个无用的废——愫 方 (如同刺着她的心一样,哀恳地)不要这么说你的爹呀。曾瑞贞 (分辩)爷爷不也是这么说他?愫 方 (心痛)不,不要这么说,没有人明白过他啊。曾瑞贞 (喘一口气,哀痛地)那么你就这样预备一辈子不跟他见面啦?愫 方 (突然慢慢低下头去)曾瑞贞 (沉挚地)说呀,愫姨!愫 方 (低到几乎听不见)嗯。曾瑞贞 那当初你为什么让他走呢?愫 方 (似乎在回忆)声调里充满了同情)我,我看他在家里苦,我替他难过呀。曾瑞贞 (不觉反问)那么他离开了,你快乐?愫 方 (低微)嗯。曾瑞贞 (叹息)唉,两个人这样活下去是为什么呢?愫 方 (哀痛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的波纹)看见人家快乐,你不也快乐么?曾瑞贞 (深刻地关心,缓缓地)你在家里就不惦着他?愫 方 (低下头)曾瑞贞 他在外面就不想着你?愫 方 (眼泪默默流在苍白的面颊上)曾瑞贞 就一生,一生这样孤独下去——两个人这样苦下去?愫 方 (凝神)苦,苦也许;但是并不孤独的。曾瑞贞 (深切感动)可怜的愫姨,我懂。我懂,我懂啊!不过我怕,我怕爹也许有一天会回来。他回来了,什么又跟从前一样,大家还是守着,苦着,看着,望着,谁也喘不出一口气,谁也——愫 方 (打了一个寒战,蓦地坚决地摇着头)不,他不会回来的。曾瑞贞 (固执)可万一他——愫 方 (轻轻擦去眼角上的泪痕)他不会,他死也不会回来的。(低头望着那块湿了的手帕,低声缓缓地)他已经回来见过我!曾瑞贞 (吃了一惊)爹走后又偷偷回来过?愫 方 嗯。曾瑞贞 (诧异起来)哪一天?愫 方 他走后第二天。曾瑞贞 (未想到,嘘一口气)哦!愫 方 (怜悯地)可怜,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曾瑞贞 (猜想到)你就把你所有的钱都给他了?愫 方 不,我身边的钱都给他了。曾瑞贞 (略略有点轻蔑)他收下了。愫 方 (温柔地)我要他收下了。(回忆)他说他要成一个人,死也不再回来。(感动得不能自止他说下去)他说他对不起他的父亲,他的儿子,连你他都提了又提。他要我照护你们,看守他的家,他的字画,他的鸽子,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他还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泪珠早已落下,却又忍不住笑起来)瑞贞,他还像个孩子,哪像个连儿媳妇都有的人哪!曾瑞贞 (严肃地)那么从今以后你决心为他看守这个家?(以下的问答几乎是没有停顿,一气接下去)愫 方 (又沉静下来)嗯。曾瑞贞 (逼问)成天陪着快死的爷爷?愫 方 (默默点着头)嗯。曾瑞贞 (逼望着她)送他的终?愫 方 (躲开瑞的眼睛)嗯。曾瑞贞 (故意这样问)再照护他的儿子?愫 方 (望瑞,微微皱眉)嗯。曾瑞贞 侍候这一家子老小?愫 方 (固执地)嗯。曾瑞贞 (几乎是生了气)还整天看我这位婆婆的脸子?愫 方 (不由得轻轻地打了一个寒战)喔,——嗯。曾瑞贞 (反激)一辈子不出门?愫 方 (又镇定下来)嗯。曾瑞贞 不嫁人?愫 方 嗯。曾瑞贞 (追问)吃苦?愫 方 (低沉)嗯。曾瑞贞 (逼近)受气?愫 方 (凝视)嗯。曾瑞贞 (狠而重)到死?愫 方 (低头,用手摸着前额,缓缓地)到──死!曾瑞贞 (爆发,哀痛地)可我的好愫姨,你这是为什么呀?愫 方 (抬起头)为着——曾瑞贞 (质问的神色)嗯,为着——愫 方 (困难地)为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忽然脸上显出异样美丽的笑容)为着,这才是活着呀!曾瑞贞 (逼出一句话来)你真地相信爹就不会回来么?愫 方 (微笑)天会塌么?曾瑞贞 你真准备一生不离开曾家的门,这个牢!就为着这么一个梦,一个理想,一个人——愫 方 (悠悠地)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曾瑞贞 (迫待)什么时候?愫 方 (笑着)那一天,天真的能塌,哑巴都急得说了话!曾瑞贞 (无限的悯切)愫姨,把自己的快乐完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危险的,也是不应该的。(感慨)过去我是个傻子,愫姨,你现在还——[室内一切渐渐隐入在昏暗的暮色里,马鸦在窗外屋檐上叫两声又飞走了。在瑞贞说话的当儿,由远远城墙上继续送来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在凄凉的空气中寂寞地荡漾,一直到闭幕。愫 方 不说吧,瑞贞。(忽然扬头,望着外面)你听,这远远吹的是什么?曾瑞贞 (看出她不肯再谈下去)城墙边上吹的号。愫 方 (谛听)凄凉得很哪!曾瑞贞 (点头)嗯,天黑了,过去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就怕听这个,听着就好像活着总是灰惨惨的。愫 方 (眼里涌上了泪光)是啊,听着是凄凉啊!(猛然热烈地抓着瑞贞的手,低声)可瑞贞,我现在突然觉得真快乐呀!(抚摸自己的胸)这心好暖哪!真好像春天来了一样。(兴奋地)活着不就是这个调子么?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感动地流下泪)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曾瑞贞 (拿手帕替她擦泪,连连风声喊)愫姨,你怎么真地又哭了?愫姨,你——愫 方 (倾听远远的号声)不要管我,你让我哭哭吧!(泪光中又强自温静地笑出来)可,我是在笑啊!瑞贞,——(瑞贞不由得凄然地低下头,用手帕抵住鼻端。愫方又笑着想扶起瑞贞的头)——瑞贞,你不要为我哭啊!(温柔地)这心里头虽然是酸酸的,我的眼泪明明是因为我太高兴哪!——(瑞贞抬头望她一下,忍不住更抽咽起来。愫抚摸瑞的手,又像是快乐;又像是伤心地那样低低地安慰着,申诉着)——别哭了,瑞贞,多少年我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今天我的心好像忽然打开了,又叫太阳照暖和了似的。瑞贞,你真好!不是你,我不会这么快活;不是你,我不会谈起了他,谈得这么多,又谈得这么好!(忽然更兴奋地)瑞贞,只要你觉得外边快活,你就出去吧,出去吧!我在这儿也是一样快活的。别哭了,瑞贞,你说这是牢吗?这不是吁,这不是呀,——曾瑞贞 (抽咽着)不,不,愫姨,我真替你难过!我怕呀!你不要这么高兴,你的脸又在发烧,我伯——愫 方 (恳求似的)瑞贞,不要管吧!我第一次这么高兴哪。(走近瑞放着小箱子的桌旁)瑞贞,这一箱小孩儿的衣服你还是带出去。(哀悯地)在外面还是尽量帮助人吧!把好的送给人家,坏的留给自己。什么可怜的人我们都要帮助,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的啊!(打开那箱子)这些小衣服你用不着,就送给那些没有衣服的小孩子们穿吧。(忽然由里面抖出一件雪白的小毛线斗篷)你看这件斗篷好看吧?曾瑞贞 好,真好看。愫 方 (得意地又取出一顶小白帽子)这个好玩吧?曾瑞贞 嗯,真好玩!愫 方 (欣喜地又取出一件黄绸子个衣服)这件呢?曾瑞贞 (也高起兴来,不觉拍手)这才真美哪!愫 方 (更快乐起来,她的脸因而更显出美丽而温和的光彩)不,这不算好的,还有一件(忍不住笑,低头朝箱子里——)[凄凉的号声,仍不断地传来,这时通大客厅的门缓缓推开,暮色昏暗里显出曾文清。他更苍白瘦弱,穿一件旧的夹袍,臂里挟着那轴画,神色惨沮,疲惫,低着头踽踽地踱讲来。[愫方背向他,正高兴地低头取东西。瑞贞面朝着那扇门——曾瑞贞 (一眼看见,像中了梦魔似的,喊不出声来)啊,这——愫 方 (压不下的欢喜,两手举出一个非常美丽的大洋娃娃,金黄色的头发,穿着粉红色的纱衣服,她满脸是笑,期待她望着瑞)你看!(突然看见瑞贞的苍白紧张的脸,颤抖地)谁?曾瑞贞 (呆望,低声)我看,天,天塌了!(突然回身,盖上自己的脸)愫 方 (回头望见文清,文清正停顿着,仿佛看不大清楚似的向她们这边望)啊![文清当时低下头,默默走进了自己的屋里。[他进去后,思懿就由书斋小门跑进。曾思懿 (惊喜)是文清回来了么?愫 方 (喑哑)回来了!(思立刻跑进自己的屋里。[愫方呆呆地愣在那里。[远远的号声随着风在空中寂寞的振抖。——幕徐落(落后即启,表示到第二景经过相当的时间)第二景[离第三幕第一景有十个钟头的光景,是黎明以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候,一盏洋油灯扭得很大,照着屋子里十分明亮。那破金鱼纸鸯早不知扔在什么地方了。但那只鸽笼迂孤零零地放在桌于上,里面的白鸽子动也不动,把头偎在自己的毛羽里,似乎早已入了睡。屋里的空气十分冷,半夜坐着,人要穿上很厚的衣服才耐得住这秋尽冬来的寒气。外面西风正紧,院子里的白扬树响得像一阵阵的总而,使人压不下一种悲凉凄苦的感觉。破了的窗纸也被吹得抖个不休。远远偶尔有更锣声,在西风的呼啸中,间或传来远处深巷里,卖“硬面樟饽”的老人叫卖声,被那忽急忽缓的风,荡漾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这一夜曾家的人多半没有上床,在曾家的历史中,这是一个最惨痛的夜晚。曾老太爷整夜都未合上眼,想着那漆了又漆,朝夕相处,有多少年的好寿木,再隔不到几个时辰就要拱手让给别人,心里真比在火边炙烤还要难忍。[杜家人说好要在“寅时”未尽——就是五点钟——以前“迎材”,把寿木抬到杜府。因此杜家管事只肯等到五点以前,而江泰从头晚五点跑出去交涉借款到现在还未旧来。曾文彩一面焦急着丈夫的下落,同时叉要到上房劝慰父亲,一夜晚随时出来,一问再问,到处去打电话,派人找,而江泰依然是毫无踪影。其余的人看到老太爷这般焦的,也觉得不好不陪,自然有的人是诚心诚意望着江泰把钱惜来,好把杜家这群狼虎一般的管事赶走。有的呢,只不过是嘴上孝顺,倒是怕江泰归来,万一借着了钱,把一笔生意打空了。同时在这夜晚,曾家也有的人,暗地在房里忙着收拾自己的行李,流着眼泪又怀着喜悦,抱着哀痛的心肠或光明的希望,追惜着过去,憧憬未来,这又是属于明日的“北京人”的事,和在棺木里打滚的人们不相干的。[在这间被凄凉与寒冷笼住了的屋子里,文清痴了一般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他换了一件深灰色杭绸旧棉袍,两手插在袖管里不做声。倦怠和绝望交替着在眼神里,眉峰间,嘴角边浮移,终于沉闷地听着远处的更锣声,风声,树叶声,和偶尔才肯留心到的,身旁思懿无尽无休 的言语。[思懿换了一件蓝毛噶的薄棉袍,大概不知已经说了多少话,现在似乎说累了,正期待地望着文清答话。她一手拿着一碗药,一手拿着一只空碗,两只碗互相倒过来倒过去,等着这碗热药凉了好喝,最后一口把药喝光,就拿起另一杯清水漱了漱口。曾思懿 (放下碗,又开始——)好了,你也算回来了。我也算对得起曾家的人了。(冷笑)总算没叫我们那姑奶奶猜中,没叫我把她哥哥逼走了不回来。(文清厌倦地拾头来望望她。曾思懿 (斜眼看着文清,似乎十分认真地)怎么样?这件事?——我可就这么说定了。(仿佛是不了解的神色)咦,你怎么又不说话呀?这我可没逼你老人家啊!曾文清 (叹息,无可奈何地)你,你究竟又打算干什么吧,曾思懿 (睁大了眼,像是又遭受不白之冤的样子)奇怪,顺你老人家的意思这又不对了。(做出那“把心一横”的神气)我呀,做人就做到家,今天我们那位姑奶奶当着爹,当着我的儿女,对我发脾气,我现在都为着你忍下去!刚才我也找她,低声下气地先跟她说了话,请她过来商量,大家一块儿来商量商量——曾文清 (忍不住,抬头)商量什么?曾思懿 咦,商量我们说的这件事啊?(认定自己看穿了文清的心思,讥刺地)这可不是小孩子见糖,心里想,嘴里说不要。我这个人顶喜欢痛痛快快的,心里想要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可不爱要吃羊肉又怕膻气的男人。曾文清 (厌烦)天快亮了,你睡去吧。曾思懿 (当作没听见,接着自己的语气)我刚才就爽爽快快跟我们姑奶奶讲,——曾文清 (惊愕)啊!你跟妹妹都说了——曾思懿 (咧咧嘴)怎么?这不能说?(文彩由书斋小门上。她仍旧穿着那件驼绒袍子,不过加上了一件咖啡色毛衣。一夜没睡,形容更显憔悴,头发微微有些蓬乱。曾文彩 (理着头发)怎么,哥哥,快五点了,你现在还不回屋睡去?曾文清 (苦笑)不。曾文彩 (转对思,焦急地)江泰回来了没有?曾思懿 没有。曾文彩 刚才我仿佛听见前边下锁开门。曾思懿 (冷冷地)那是杜家派的杠夫抬寿木来啦。曾文彩 唉!(心里逐渐袭来失望的寒冷,她打了一个寒战,蜷缩地坐在那张旧沙发里)哦,好冷!曾思懿 (谛听,忍不住故意的)你听,现在又上了锁了!(提出那问题)怎么样?(虽然称呼得有些硬涩,但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妹妹,刚才我提的那件事,——曾文彩 (心里像生了乱草,——茫然)什么?曾思懿 (制媚地笑着瞟了文清一眼)我说把愫小姐娶过来的事!曾文彩 (想起来,却又不知思懿肚子里又在弄什么把戏,只好苦涩地笑了笑)这不大合适吧。曾思懿 (非常豪爽地)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呢?(亲热地)妹妹,您可别把我这个做嫂子的心看得(举起小手指一比)这么“不丁点儿”大,我可不是那种成天守着男人,才能过日子的人。“贤慧”这两个字今生我也做不到,这一点点度量我还有。(又谦虚地)按说呢,这并谈不上什么度量不度量,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这也是天公地道,到处都有的事。曾文彩 (老老实实)不,我说也该问问愫表妹的意思吧。曾思懿 (尖刻地笑出声来)嗤,这还用的着问?她还有什么不肯的?我可是个老实人,爱说个痛快话,愫表妹这番心思,也不是我一个人看得出来。表妹道道地地是个好人,我不喜欢说亏心话。那么(对文清,似乎非常恳切的样子)“表哥”,你现在也该说句老实话了吧?亲姑奶奶也在这儿,你至少也该在妹妹面前,对我讲一句明白话吧。曾文清 (望望文彩,仍低头不语)曾思懿 (追问)你说明白了,我好替你办事啊!曾文彩 (仿佛猜得出哥哥的心思,替他说)我看这还是不大好吧。曾思懿 (眼珠一转)这又有什么不大好的?妹妹,你放心,我决不会委屈愫表妹,只有比从前亲,不会比从前远!(益发表现自己的愫慨)我这个人最爽快不过,半夜里,我就把从前带到曾家的首饰翻了翻,也巧,一翻就把我那副最好的珠子翻出来,这就算是我替文清给愫表妹下的定。(说着由小桌上拿起一对从古老的簪子上拆下来的珠子,递到文彩面前)妹妹,你看这怎么样?曾文彩 (只好接下来看,随曰称赞)倒是不错。曾思懿 (逐渐说得高兴)我可急性子,连新房我都替文清看定了,一会袁家人上火车一走,空下屋子,我就叫裱糊匠赶紧糊。大家凑个热闹,帮我个忙,到不了两三天,妹妹也就可以吃喜酒啦。我呀,什么事都想到啦,——(望着文清似乎是嘲弄,却叉像是赞美的神气)我们文清心眼儿最好,他就怕亏待了他的愫表妹,我早就想过,以后啊,(索性说个畅快)哎,说句不好听的话吧,以后在家里就是“两头大”,(粗鄙地大笑起来)我们谁也不委屈谁!曾文彩 (心里焦烦,但又不得不随着笑两声)是啊,不过我伯总该也问一问爹吧?(张顺由书斋小门上,似乎刚从床上被人叫起来,睡眼矇矇的,衣服都没穿整齐。张 顺 (进门就叫)大奶奶!曾思懿 (不理张顺,装做没听清楚彩的话)啊?曾文彩 我说该问问爹吧。曾思懿 (更有把握地)嗤,这件事爹还用着问?有了这么个好儿媳妇,(话里有话)伺候他老人家不更“名正言顺”啦吗?(忽然)不过就是一样,在家里爱怎么称呼她,就怎么称呼。出门在外,她还是称呼她的“愫小姐”好,不能也“奶奶,太太”地叫人听着笑话。——(又一转,瞥了文清一眼)其实是我倒无所谓,这也是文清的意思,文清的意思!(文清刚要说话,她立刻转过头来问张)张顺,什么事?张 顺 老太爷请您。曾思懿 老大爷还没有睡?张 顺 是,——曾思懿 (对张)走吧!唉![思懿急匆匆由书斋小门下,后面随着张顺。曾文彩 (望着思走出去,才站起来,走到文清面前,非常同情的声调,缓缓地)哥哥,你还没有吃东西吧?曾文清 (望着她,摇摇头,又失望地出神)曾文彩 我给你拿点枣泥酥来。曾文清 (连忙摇手,烦躁地)不,不,不,(又倦怠地)我吃不下。曾文彩 那么哥哥,你到我屋里洗洗脸,睡一会好不好?曾文清 (失神地)不,我不想睡。曾文彩 (想问又不好问,但终于——)她,她这一夜晚为什么不让你到屋子里去?曾文清 (惨笑)哼,她要我对她赔不是。曾文彩 你呢?曾文清 (绝望但又非常坚决的神色)当然不!(就合上眼)曾文彩 (十分同情,却又毫无办法的口气)唉,天下哪有这种事,丈夫刚回来一会儿,好不到两分钟,又这样没完没了地——(外面西风呼呼地吹着,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她的面色也因为一夜的疲倦而显得苍白,眼睛也有些凹陷。她披着一件大棉袄,打着呵欠走进来。陈奶妈 (看着文清低头闭上眼靠着,以后他睡着了,对着文彩,低声)怎么清少爷睡着了?曾文彩 (低声)不会吧。陈奶妈 (走近文,文依然合着眼,不想做声。陈看着他,怜悯地摇摇头,十分疼爱地,压住嗓子回头对彩)大概是睡着啦。(轻轻叹一口气,就把身上披的棉袍盖在他的身上)曾文彩 (声音低而急)别,别,您会冻着的,我去拿,(向自己的卧室去)——陈奶妈 (以手止住文彩,嘶着声音,匆促地)我不要紧。得啦,姑小姐,您还是到上屋看看老爷子去吧!曾文彩 (焦灼地)怎么啦?陈奶妈 (心痛地)叫他躺下他都不肯,就在屋里坐着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直问姑老爷回来了没有?姑老爷回来了没有?曾文彩 (没有了主意)那怎么办?怎么办呢?江泰到现在一夜晚没有个影,不知道他跑到——陈奶妈 (指头)唉,真造孽!(把彩拉到一个离文清较远的地方,怕吵醒他)说起可怜!白天说,说把寿木送给人家容易;到半夜一想,这守了几十年的东西一会就要让人拿去,——您想,他怎么会不急!怎么会不——[张顺由书斋小门上。张 顺 姑奶奶!陈奶妈 (忙指着似乎在沉睡着的文清,连忙摇手)张 顺 (立刻把声音放低)老太爷请。曾文彩 唉!(走到两步,回头)愫小姐呢?陈奶妈 刚给老爷子捶完腿。——大概在屋里收拾什么呢。曾文彩 唉。[文彩随着张顺由书斋小门下。[外面风声稍缓,树叶落在院子里,打着滚,发出沙沙的声音,更锣声渐渐地远了,远到听不见。隔巷又传来卖“硬面饽饽”苍凉单沉的叫卖声。[陈奶妈打着呵欠,走到文清身边。陈奶妈 (低头向文清,看他还是闭着眼,不觉微微叫出,十分疼爱地)可怜的清少爷![文清睁开了眼,依然是绝望而厌倦的目光,用手撑起身子,──陈奶妈 (惊愕)清少爷,你醒啦?曾文清 (仿佛由恹恹的昏迷中惊醒,缓缓抬起头)是您呀,奶妈!陈奶妈 (望着清,不觉擦着眼角)是我呀,我的清少爷!(摇头望着他,疼惜地)可怜,真瘦多了,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曾文清 (含含糊糊地)嗯,奶妈。陈奶妈 唉,我的清少爷,这些天在外面真苦坏啦!(擦着泪)愫小姐跟我没有一天不惦记着你呀。可怜,愫小姐——曾文清 (忽然抓着陈奶妈的手)奶妈,我的奶妈!陈奶妈 (忍不住心酸)我的清少爷,我的肉,我的心疼的清少爷!你,你回来了还没见着愫小姐吧?曾文清 (说不出口,只紧紧地握住陈奶妈干巴巴的手)奶妈!奶妈!陈奶妈 (体贴到他的心肠,怜爱地)我已经给你找她来了。曾文清 (惊骇,非常激动地)不,不,奶妈!陈奶妈 造孽哟,我的清少爷,你哪像个要抱孙子的人哪,清少爷!曾文清 (惶惑)不,不,别叫她,您为什么要——陈奶妈 (看见书斋小门开启)别,别,大概是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