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深巷里传来苍凉的“硬面饽饽”的叫卖声。曾 霆 (又扑倒哀位起来)(瑞贞缓缓由小书斋走出来,愫方依然在书斋里发痴。曾瑞贞 (走到霆的身后,略弯身,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哀怜地)不要哭了,袁小姐走了。曾 霆 (抬头)愫,愫姨的话是真的?曾瑞贞 (望着他,深深地一声叹气)曾 霆 (大恸,怨愤地)哦,是哪个人硬要把我们两个拖在一起?(立起)我真是想(顿足)死啊![霆向书斋小门跑出。愫 方 霆儿![霆头也不回,夺门而出。曾瑞贞 (呆呆跌坐在凳子上)愫 方 (走过来)瑞贞。曾瑞贞 愫姨。愫 方 (抚着她的头发)你,你别——曾瑞贞 (猛然抱着愫方)我也真是想死啊!愫 方 (温和地)瑞贞。曾瑞贞 (忍不住一面流泪,一面怨诉着)愫姨,你为什么要告诉袁家伯伯呢?为什么要叫袁家小姐不跟他来往呢?愫 方 (悲哀地)瑞贞,我太爱你,我看你苦,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昏惑地)我不知道我怎么跑去说的,我像个傻子似的跑去见了袁先生,我几乎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又昏昏糊糊跑出来了。瑞贞,如果霆儿从这以后能够──曾瑞贞 (沉痛)你真傻呀,愫姨,他是不喜欢我的。你看不出来?他是一点也不喜欢我的!愫 方 (哀伤地)不,他是个孩子,他有一天就会对你好的。唉!瑞贞,等吧,慢慢地等吧,日子总是有尽的。活着不是为着自己受苦,留给旁人一点快乐,还有什么更大的道理呢?等吧,他总会——曾瑞贞 (立起摇头,沉缓地)不,愫姨,我等不下去了。我要走了,我已经等了两年了。(外面曾皓声:愫方,愫方!愫 方 你上哪里去?曾瑞贞 (痴望)我那女朋友告诉我,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愫 方 (哀缓地)可是你的孩子,(把那小衣服递在瑞的眼前)———曾瑞贞 (接下看看)那孩子,(长哀一声不觉把衣服掷落地上)——(由书斋个门露出曾皓的上半身。曾 皓 (举着蜡炬)愫方,快来,汤婆子漏了,一床都是水!(愫方与曾皓由书斋个门下。[思拿着账本由自己的卧室走出,瑞连忙从地上拾起小衣服藏起。曾思懿 (瞥见愫方的背影)愫小姐!愫小姐!(对瑞)那不是你的愫姨么?曾瑞贞 嗯。曾思懿 怎么看见我又走了?曾瑞贞 爷叫她有事。曾思懿 (厉声)去找她来,说你爹找她有事。(瑞低头由书斋小门下,远处更锣声。文清由卧房走进,思走到八仙桌前数钱。曾文清 (焦急地)你究竟要怎么样?曾思懿 (翻眼)我不要怎么样。曾文清 你要怎样?你说呀,说呀!曾思懿 (故意作出一种忍顺的神色)我什么都看开了,人活着没有一点意思。早晚棺材一盖两瞪眼,什么都是假的。(走向自己的卧室)曾文清 你要干什么?曾思懿 (回头)干什么?我拿账本文账!(思走进屋内。曾文清 (对门)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说呀![思拿昔账本又由卧室走进。曾思懿 (翻眼)我不想怎么佯。我只要你日后想着我这个老实人待你的好处。明天一见亮我就进尼姑庵,我已经托人送信了。曾又清 哦,天哪,请你老实说了吧。你的真意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外人,我跟你相处了二十年,你何苦这样?曾思懿 (拿出方才愫给文的信,带着嘲蔑)哼,她当我这么好欺负。在我眼前就敢信啊诗啊地给你递起来。(突然狠恶地)还是那句活,我要你自己当着我的面把她的信原样退给她。曾文清 (闪避地)我,我明天就会走了。曾思懿 (严厉)那么就现在退给她。我已经替你请她来了。曾文清 (惊恐)她,她来干什么?曾思懿 (讽刺地)拿你写给她的情书啊!曾文清 (苦闷地叫了一声)哦!(就想回转身跑到卧室)曾思懿 (厉声)敢走!(文停住脚,思切齿)不会偷油的耗子,就少在猫面前做馋相。这一点点颜色我要她——[蓦地大客厅里的灯熄灭,那巨影也突然消失,袁圆换了睡衣,抱着那“孤独”举着灯打开一扇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袁 圆 (活泼地)哟,(递信给文)曾伯伯,我爸爸给你的信!(转对思指着)你们俩儿还没有睡,我们都要睡了。(圆转身就跳着进了屋,门修地关上。曾文清 (读完信长叹一声)唉。曾思懿 怎么?曾文清 (递信给他)袁先生说他的未婚妻就要到。曾思懿 他有未婚妻?曾文清 嗯,他请你替他找所好房子。曾思懿 (读完,嘲讽地)哼,这么说,我们的悸小姐这次又──[愫方拿着蜡烛由书斋小门上。愫 方 (低声)表哥找我?曾文清 我——曾思懿 是,愫妹。(把信递给文)怎么样?曾文清 哦。(想走)曾思懿 (厉声)站住!你真地要逼我撤野?曾文清 (哀恳地)愫方,你走吧,别听她。愫 方 (回头望思,想转身)曾思懿 (对愫)别动!(对文,阴沉地)拿着还给她!(文屈服地伸手接下)愫 方 (望着文清,僵立不动。文痛苦地举起那信)曾思懿 (狞笑)这是愫妹妹给文清的信吧?文清说当不起,请你收回。愫 方 (颤抖地伸出手,把文清手中的信接下)曾文清 (低头)(静寂。[愫默默地由书斋小门走出。曾文清 (回头望愫方走出门,忍不住倒坐在沙发上哽咽)曾思懿 (低声,狠恶地)哭什么?你爹死了!曾文清 (摇头)你不要这么逼我,我是活不久的。曾思懿 (长叹一声)隔壁杖家的账房晚上又来逼账了,老头拿住银行折子,一个钱也不拿出来。文清,我们看谁先死吧,我也快叫人逼疯了。[思忙忙由书斋小门下。(文清失神地站起来,缓缓地向自己的卧室走。那边门内砰然一声,像是木杖掷在门上的声音。文彩喊着由她的卧室跑出。曾文彩 (低声,恐惧地)哥哥!曾文清 怎么?曾文彩 他,他又发酒疯了!曾文清 (无力地)那我,我怎么办?曾文彩 (急促)哥哥怎么办,你看怎么办?(突然屋内又有摔东西的声音和信信然骂人的声音。曾文彩 (拉着文的臂)你听他又摔东西了。曾文清 (捧着自己的头)唉,让他摔去得了。曾文彩 (心痛地)他,他疯了,他要打我,他要离婚——曾文清 (惨笑)离婚?(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拍桌)文彩!文彩!曾文彩 哥哥![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拍桌大喊)文彩!文彩!文彩!曾文彩 (拉着他)哥哥!你听!曾文清 你别拉着我吧!曾文彩 (焦急)他这样会出事的,会出事的,哥哥!曾文清 放开我吧,我心里的事都闹不清啊![文摔开手,踉跄步入自己的卧室内。[彩向自己的卧室走了两步,突然门开,跌进来醉醺醺的江泰,一只脚穿着拖鞋,那一只是光着。江 泰 (不再是方才那样苦恼可怜的样子,倚着门口瞪红了眼睛)你滚到哪里去了?你认识不认识我是江泰,我叫江泰,我叫你叫你,你怎么不来?曾文彩 (苦痛)我,我,你——江 泰 我住在你们家里,不是不花钱的。我在外面受了一辈子人家的气,在家里还要受你们曾家人的气么?我要喝就得买,要吃就得做!——谁欺负我,我就找谁!走,(拉着彩的手)找他去!曾文彩 (拦住他)你要找谁呀?江 泰 曾皓,你的爹,他对不起我,我要找他算账。曾文彩 明天,明天。父亲睡了。江 泰 那么现在叫他滚起来。(走)曾文彩 (拖住)你别去!江 泰 你别管!曾文彩 (忽然灵机一动,回头)啊呀,你看,爹来了!江 泰 哪儿?曾文彩 这儿!(彩顺手把汪泰又推进自己的卧室内,立刻把门反锁上。(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击门)“开门!开门!”曾文彩 哥哥!(连忙向卧室的门跑)哥哥![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捶门)“开门,开门!”[文彩走到文清卧室门口掀开门帘。曾文彩 (似乎看见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啊,天,你怎么还抽这个东西呀![文清在屋内的声音:(长叹)“别管我吧,你苦我也苦啊!”[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大吼叫)“文彩!”(乱捶门)”开门,我要烧房子啦!我要烧房子,我要点火啦,我”——(扑通一声仿佛全身跌倒地上)曾文彩 (同时一面跑向自己的卧室,一面喊着)天啊,江泰,你醒醒吧,你还没有闹够,你别再吓死我了!(开了门)[文彩立刻进了自己的卧室,把门推严,里面只听得江泰低微呻吟的声音。(立刻由书斋小门上来曾皓,披着一件薄薄的夹袍,提着灯笼,由悻方扶掖着,颤巍巍地打着寒战。曾 皓 (慌张地)出了什么事?什么事?(低声对愫)你,你让我看看是谁,是谁在吵。你快去给我拿棉袍来。(愫方由书斋小门下。江泰还在屋内低微地呻吟。突然门内文清一声长叹,皓瞥见他卧室的灯光,悄悄走到他的门前,掀开帘子望去。[文清在屋内的声音:(喑哑)“谁?”曾 皓 谁!(不可想象的打击)你!没走?[文清吓晕了头,昏沉沉地竟然拿着烟枪走出来。曾 皓 (退后)你怎么又,又——曾文清 (低头)爸,我——曾 皓 (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摇摇晃晃,向文身边走来,文清吓得后退,逼到八仙桌旁,皓突然对文清跪下,痛心地)我给你跪下,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请你再不要抽,我给你磕响头,求你不——(一壁要叩下去)曾文清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扔下烟枪)妈呀![文清推开大客厅的门扇跑出,同时曾皓突然中了痰厥,瘫在沙发近旁。(同时愫方由书斋小门拿着棉袍忙上。愫 方 (惊吓)姨父!姨父!(扶他靠在沙发上)姨父,你怎么了?姨父!你醒醒!姨父!曾 皓 (睁开一半眼,细弱地)他,他走了么?愫 方 (颤抖)走了。曾 皓 (咬紧了牙)这种儿子怎么不(顿足)死啊!不(顿足)死啊!(想立起,舌头忽然有些弹)我舌头——麻——你——愫 方 (颤声)姨父,你坐下,我拿参汤去,姨父!(皓口张目瞪,不能应声,愫慌忙由书斋小门跑下。(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哭泣)“江泰!江泰!”(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大吼)“滚开呀,你!”(文彩在屋内的声音:“江泰!”(江泰猛然打开门,回身就把门反锁上。(文彩在屋内的声音:“你开门,开门!”江 泰 (在烛光摇曳中看见了曾皓坐在那里像入了定,江泰愤愤地)啊,你在这儿打坐呢!曾 皓 (目瞪口张)江 泰 你用不着这么斜眼看我,我明天一定走了,一定走了,我再不走运,养自己一个老婆总还养得起!(怨愤)可走以前,我得算账,算账。(文彩在屋内的声音:(急喊)“开门!开门!你在跟谁说话?江泰!”(捶门)“开门,江泰,开门!”(一直在江泰说话的间隔中喊着)江 泰 你欠了我的,你得还!我一直没说过你,不能再装聋卖傻,我为了你才丢了我的官,为了你才亏了款。人家现在通缉我。我背了坏名声,我一辈子出不了头,这是你欠我这一笔债。你得还,你不能不理!你得还,你得给,你得再给我一个出头日子。你不能再这样不言语,那我可——喂(大声)你看清楚没有,我叫江泰!叫江泰!认清楚!你的女婿!你欠了我的债,曾皓,曾皓,你听见没有?[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吓住)“开门,开门!(一直大叫)爹!爹!别理他,他说胡话,他疯了。爹!爹!爹呀!开门,辽泰、夹在江泰的长话当中)开门,爹!爹!”江 泰 曾皓,你给不给,你究竟还不还?我知道你有的是存款,金子,银子,股票,地契。(忽然恳切地)哦,借给我三千块钱,就三千,我做了生意,我一定要还你,还给你利息,还给你本,你听见了没有?我要加倍还给你,江泰在跟你说话,曾老太爷,你留着那么多死钱干什么?你老了,你岁数不小了。你的棺材都预备好了,漆都漆了几百遍了,你——(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同时捶门)“开门!开门!”[思懿拿着曾皓方才拿出过的红面存折,气愤愤地由书斋小门急上,望了望曾皓,就走到文彩的卧室前开门。江 泰 (并未察觉有人进来,冷静地望着曾皓,低声厌恶地)你笑什么?你对我笑什么?(突然凶猛地)你怎么还不死啊?还不死啊?(疯了似地走到曾皓前面,推摇那已经昏厥过去的老人的肩膀)(彩满面泪痕,蓦地由卧室跑出来。曾文彩 (拖着江泰力竭声嘶地)你这个鬼!你这个鬼!江 泰 (一面被文彩向自己的卧室拉,一面依然激动地嚷着)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人,我杀了他,再杀我自己呀。(文彩终于把江泰拖入房内,门霍地关上。愫方捧着一碗参汤由书斋小门急上。思仍然阴沉沉地立在那里。愫 方 (喂皓参汤)姨父,姨父,喝一点!姨父!(霆由书斋小门跑上。曾 霆 怎么了?愫 方 (喂不进去)爷爷不好了,赶快打电话找罗太医。曾 霆 怎么?愫 方 中了风,姨父!姨父![霆由大客厅门跑下,同时陈奶妈仓皇由书斋小门上,一边还穿着衣服。陈奶妈 (颤抖地)怎么啦老爷子?老爷子怎么啦?愫 方 (急促地)你扶着他的头,我来灌。[老人喉里的痰涌上来。陈奶妈 (扶着他)不成了,痰涌上来了。——牙关咬得紧,灌不下。愫 方 姨父!姨父![文清由大客厅门上。曾文清 (步到老人的面前,愧痛地连叫着)爹!爹!我错了,我错了。[文彩由自己的卧室跑出来。曾文彩 (抱着老人的腿)爹!爹!我的爹!愫 方 姨父!姨父!陈奶妈 老爷子!老爷子!曾思懿 (突然)别再吵了,别等医生来,送医院去吧。愫 方 (吊首)姨父不愿意送医院的。曾思懿 (对陈奶妈)叫人来![陈由大客厅门下。曾文彩 (立刻匆促地)我到隔壁杜家借汽车去。(彩由大客厅跑下。愫 方 姨父!姨父!曾文清 (哽咽)怎么了?(“怎么办?”的意思)怎么了?曾思懿 哼,怎么了?(气愤地)你看,(把手里曾皓的红面存折摔在他的眼前)这怎么了?[陈奶妈带着张顺由大客厅门上。大客厅的尽头燃起灯光,雪白的隔扇的纸幕突然又现出一个正在行动的巨大猿人的影子,沉重地由远而近,对观众方向走来。曾思懿 (指张顺)只有他?陈奶妈 还有。(门倏地打开,浑身生长凶猛的黑毛的“北京人”像一座小山压在人的面前,赤着脚沉甸甸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曾霆。曾思懿 (对张顺)立刻抬到汽车上。[张顺对“北京人”做做手势,“北京人”对他看了一眼就要抱起曾皓。愫 方 (忽然一把拉着曾皓)不能进医院,姨父眼看着就不成了。(老人说不出话,眼睛苦痛地望着)(“北京人”望着愫方停住手。曾思懿 (拉开愫方,对张顺)抬!(张顺就要动手——)[“北京人”轻轻推开张顺,一个人像抱起一只老羊似地把曾皓举起,向大客厅走。曾 霆 (哭起)爷!爷!曾思懿 别哭了。曾文清 (跟在后面)爹,我,我错了。(“北京人”走到门槛上。老人的苍白的手忽然紧紧抓着那门扇,坚不肯放。曾 霆 (回头)走不了,爷爷的手抓着门不放。曾思懿 用劲抬!(张顺连忙走上前去)愫 方 (心痛地)他不肯离开家呀。(大家又在犹疑)曾思懿 救人要紧,快抬!听我的话是听她的话,抬!(张顺推着“北京人”硬向前走。愫 方 他的手!他的手!曾思懿 (对霆)把手掰开。曾 霆 我怕。曾思懿 笨,我来!曾文清 爹。曾 霆 (恐惧)妈,爷爷的手,手![思强自掰开他的手。曾文清 (愤极对思)你这个鬼!你把父亲的手都弄出血来了。曾思懿 抬!(低声,狠恶地)房子要卖,你愿意人死在家里?(大家随着“北京人”由大客厅门走出,只有文清留在后面。(木梆声。(隔壁醉人一声苦闷的呻吟。(凉苍的“硬面饽饽”声。(文清进屋立刻走出。他拿着一件旧外衣和一个破帽子,臂里夹一轴画,长叹一声,缓缓地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顺手把门掩上。(暗风挟着秋雨吹入,门又悄悄自启,四壁烛影憧憧,墙上的画轴也被刮起来飒飒地响着。[远远一两声凄凉的更锣。──幕徐落第三幕第一景在北平阴历九月梢尾的早晚,人们已经需要加上棉绒的寒衣。深秋的天空异常肃穆而爽朗。近黄昏时,古旧一点的庭园,就有成群成阵像一片片墨点子似的乌鸦,在老态龙钟的榆钱树的树巅上来回盘旋,此呼彼和,噪个不休。再晚些,暮色更深,乌鸦也飞进了自己的巢。在苍茫的尘雾里传来城墙上还未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这来自遥远,孤独的角声,打在人的心坎上说不出的熨帖而又凄凉,像一个多情的幽灵独自追念着那不可唤回的渺若烟云的以往,又是惋惜,又是哀伤,那样充满了怨望和依恋,在薄寒的空气中不住地振抖。天渐渐地开始短了,不到六点钟,石牌楼后面的夕阳在西方一抹淡紫的山气中隐没下去。到了夜半,就唰涮地刮起西风,园里半枯的树木飒飒地乱抖。赶到第二天一清早,阳光又射在屋顶辉煌的琉璃瓦上,天朗气清。地面上罩一层白霜,院子里,大街的人行道上都铺满了头夜的西风刮下来的黄叶。气候着实地凉了,大清早出来,人们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乳白色的热气,由菜市买来的某蔬碰巧就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凌,在屋子里坐久了不动就觉得有些冻脚,窗纸上的苍蝇拖着迟重的身子飞飞就无力的落在窗台上,在往日到了这种天气,比较富贵的世家,如同曾家这样的门第,家里早举起了炕火,屋内暖洋洋的绕着大厅的花隔扇与宽大的玻璃窗前放着许多盆盛开的菊花,有绿的,白的,黄的,宽瓣的,细瓣的,都是名种,它们有的放在花架上,有的放在地上,还有在糊着蓝纱的隔扇前的紫檀花架上的紫色千头菊悬崖一般地倒吊下来,这些都绚烂夺目地在眼前罗列着。主人高兴时就在花前饮酒赏菊,邀几位知己的戚友,吃看热气腾腾的羊肉人锅,或猜拳,或赋诗,酒酣耳热,顾盼自豪。真是无上的气概,无限的享受。像往日那般欢乐和气概于今在曾家这间屋子里已找不出半点痕迹,惨淡的情况代替了当年的盛景。现在这深秋的傍晚——离第二幕有一个多月——更是处处显得零落衰败的样子,隔扇上的蓝纱都退了色,有一两扇已经撕去了换上普通糊窗子用的高丽纸,但也泛黄了。隔扇前地上放着一盆白菊花,枯黄的叶子,花也于的垂了头。靠墙的一张旧红木半圆桌上放着一个深蓝色大花瓶,里面也插了三四朵快开败的黄菊。花瓣儿落在桌子上,这败了的垂了头的菊花在这衰落的旧家算是应应节令。许多零碎的摆饰都收了起来,墙上也只挂着一幅不知甚么人画的山水,裱的绫子已成灰暗色,下面的轴子,只剩了一个。墙壁的纸已开始剥落。墙角倒悬那张七弦琴,琴上的套子不知拿去作了什么,橙黄的穗子仍旧沉沉的垂下来,但颜色已不十分鲜明,蜘蛛在上面织了网又从那儿斜斜地织到屋顶。书斋的窗纸有些破了,补上,补上又破了的。两张方凳随便地放在墙边,一张空着,一张放着一个作针线的簸箩。那扇八角窗的玻璃也许久没擦磨过,灰尘尘的。窗前八仙桌上放一个茶壶两个茶杯,桌边有一把靠椅。一片淡淡的夕阳透过窗子微弱地洒在落在桌子上的菊花瓣上,同织满了蛛网的七弦琴的穗子上,暗淡淡的,忽然又像回光返照一般的明亮起来,但接着又暗了下去。外面一阵阵地噪着老鸦。独轮水车的轮声又在单调地“吱扭扭吱扭扭”地滚过去。太阳下了山,屋内渐渐的昏暗。(开幕时,姑奶奶坐在靠椅上织着毛线坎肩。她穿着一件旧黑洋绉的驼绒袍子,黑绒鞋。面色焦的,手不时地停下来,似乎在默默地等待着什么。离她远远地在一张旧沙发上歪歪地靠着江泰,他正在拿着一本《麻衣神相》,十分人神地读,左手还拿着一面用红头绳缠拢的破镜子,翻翻书又照照自己的验,放下镜子又仔细研究那本线装书。(他也芽着件旧洋绉驼绒袍子,灰里泛黄的颜色,袖子上有被纸烟烧破的洞,非常短而叉宽大得不适体,棕色的西装裤子,裤脚拖在脚背上,拖一双旧千层底鞋。(半晌(陈奶妈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打开书斋的门走进来。她的头发更斑白,脸上仿佛又多了些皱纹。因为年纪大了怕冷,她已经穿上一件灰布的薄棉袄,青洋缎带扎着腿。看见她来,文彩立刻放下手里的毛线活计站起来。曾文彩 (非常关心地,低声问)怎么样啦?陈奶妈 (听见了话又止了步,回头向窗外谛听。文彩满蓄忧愁的眼睛望着她,等她的回话。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有走,人家还是不肯走。曾文彩 (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又坐下拿起毛线坎肩,低头缓缓地织着)[江泰略回头,看了这两个妇人一眼,显着厌恶的神气,又转过身读他的《麻衣神相》。陈奶妈 (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四面望了望,提起袖口擦抹一下眼角,走到方凳子前坐下,迎着黄昏的一点微光,默默地纳起鞋底〕江 泰 (忽然搓颤着两只脚,浑身寒瑟瑟的)曾文彩 (抬起头望江)脚冷吗?江 泰 (心烦)唔?(又翻他的相书,彩又低下头织毛线)(半晌。曾文彩 (斜觑江泰一下,再低下头织了两针,实在忍不佐了)泰!江 泰 (若有所闻,但仍然看他的书)曾文彩 (又温和地)泰,你在干什么?江 泰 (不理她)[陈看江一眼,不满意地转过头去。曾文彩 (放下毛线)泰,几点了,现在?江 泰 (拿起镜子照着,头也不回)不知道。曾文彩 (只好看看外边的天色)有六点了吧?江 泰 (放下镜子,回过头,用手指了一下,冷冷地)看钟!曾文彩 钟坏了。江 泰 (翻翻白眼)坏了拿去修!(又拿起镜子)曾文彩 (怯弱地)泰,你再到客厅看看他们现在怎么样啦,好么?江 泰 (烦躁地)我不管,我管不着,我也管不了,你们曾家的事也太复杂,我没法管。曾文彩 (恳求)你再去看一下,好不好?看看他们杜家人究竟想怎么样?江 泰 怎么样?人家到期要曾家还,没有钱要你们府上的房子,没有房子要曾老太爷的寿木,那漆了几十年的柄木棺材。曾文彩 (无力地)可这寿木是爹的命,爹的命!江 泰 你既然知道这件事这么难办,你要我去干什么?陈奶妈 (早已停下针在听,插进嘴)算了吧,反正钱是没有,房子要住——江 泰 那棺材——曾文彩 爹舍不得!江 泰 (瞪瞪文彩)明白啦?(又拿起镜子)曾文彩 (低头叹息拿出手帕抹眼泪)[半晌。外面乌鸦噪声,水车“吱扭扭吱扭扭”滚过声。陈奶妈 (纳着鞋底,时而把针放在斑白的头发上擦两下,又使劲把针扎进鞋底。这时她停下针,抬起头叹气)我走喽,走喽!明天我也走喽,可怜今天老爷子过的是什么丧气生日!唉,像这样活下去倒不如那天晚上??(忽然)要是往年祖老太爷做寿的时候,家里请客唱戏,院子里,客厅里摆满了菊花,上上下下都开着酒席,哪儿哪儿都是拜寿的客人,几里旮旯儿(“角落”)满世界都是寿桃,寿面,红寿帐子,哪像现在——曾文彩 (一直在沉思着眼前的苦难,呆望着江泰,几乎没听见陈奶妈的话,此时打起精神对江泰,又温和地提起话头)泰,你在干什么?江 泰 (翻翻眼)你看我在于什么?曾文彩 (勉强地微笑)我说你一个人照什么?江 泰 (早已不耐烦,立起来)我在照我的鼻子!你听清楚,我在照我的鼻子!鼻子!鼻子!鼻子!(拿起镜子和书走到一个更远的椅子上坐下)曾文彩 你不要再叫了吧,爹这次的性命是捡来的。江 泰 (总觉文彩故意跟他为难,心里又似恼怒,却又似毫无办法的样子,连连指着她)你看你!你看你!你看你!每次说话的口气,言外之意总像是我那天把你父亲气病了似的。你问问现在谁不知道是你那位令兄,令嫂——曾文彩 (只好极力辩解)谁这么疑心哪?(又低首下心,温婉地)我说,爹今天刚从医院回来,你就当着给他老人家拜寿,到上屋看看他,好吧?江 泰 (还是气鼓鼓地)我不懂,他既然不愿意见我,你为什么非要我见他不可?就算那天我喝醉啦,说错了话,得罪了他,上个月到医院也望了他一趟,他都不见我,不见我——曾文彩 (解释)唉,他老人家现在心绪不好!江 泰 那我心绪就好?曾文彩 (困难地)可现在爹回了家,你难道就一辈子不见他?就当作客人吧,主人回来了,我们也应该问声好,何况你——江 泰 (理屈却气壮,走到她的面前又指又点)你,你,你的嘴怎么现在学得这么刁?这么刁?我,我躲开你!好不好?[江赌气拿着镜子由书斋小门走出去。曾文彩 (难过地)江泰!陈奶妈 唉,随他——(江又匆匆进来在原处乱找。江 泰 我的《麻衣神相》呢?(找着)哦,这儿。(江又走出。曾文彩 江泰!陈奶妈 (十分同情)唉,随他去吧,不见面也好。看见姑老爷,老爷子说不定又想起清少爷,心里更不舒服了。曾文彩 (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您的鞋底纳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