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曹禺《北京人》-4

曾思懿 (厉声)你放屁,你瞒不了我!你说,她手里拿的是什么?你说——曾文清 我——[瑞贞由右边卧室拿着马褂走出来。曾瑞贞 爹,马褂!(文接下)曾思懿 (对瑞恶烦)快去吧,你的愫姨等着你。[瑞由书斋小门下。[文默默穿马褂。曾思懿 (叨叨)我一辈子是大方人,吃大方的亏。我不管你们在我背后闹些什么,(百般忍顺的模样)反正这家里早已不成一个家。“树倒猢狲散”,房子一卖,你带你的儿子媳妇一齐去过。(“生活”的意思)也好,或者带你的宝贝愫妹妹过也好,我一个人到城外尼姑庵一进,带发修行,四大皆空。(怕他不信)你别以为我在跟你说白话,我早已看好了尼姑庵,都跟老尼姑说好了。曾文清 (明知他说的是一套恐吓的假话,然而也忍不住气闷颤抖地)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曾思懿 (诉苦)我也算替你曾家生儿养女,辛苦了一场,我上上下下对得起你们曾家的人!过了八月节,这八月节,我把这家交给姑奶奶,明天我就进庙。(向卧室走)[张顺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急进。张 顺 (急促)大奶奶,那漆棺材的要账的伙计——曾思懿 叫他们找老太爷!张 顺 (狼狈)可他们非请大奶奶——曾思懿 (眼一翻)跟他们说大奶奶死了,刚断了气![思进卧室。曾文清 (望着卧室的门)[张叹了一口气由大客厅通前院门下。曾文清 思懿!(推卧室门)开门!开门!你在干什么?曾思懿 (气愤的口气)我在上吊!曾文清 (敲门)你开门!开门!你心里在想着什么?你说呀,你打算——(回头一望,低声)爹来了![果然是由书斋小门,瑞贞、愫方和陈奶妈簇拥着曾皓走进来。[曾皓,至多看来不过六十五,鬓发斑白,身体虚弱,黄黄的脸上微微有几根稀落惨灰的短须。一对昏矇而无精神的眼睛,时常流着泪水,只在偶尔振起精神谈话时才约莫寻得出曾家人通有的清秀之气。他吝啬,自私,非常怕死。整天进吃补药,相信一切益寿延年的偏方。过去一直在家里享用祖上的遗产,过了儿十年的舒适日子。偶尔出门做官,补过几次缺,都不久挂冠引退,重回到北平闭门纳福。老境坎坷,现在才逐渐感到困苦,子女们尤其使他失望,家中的房产,也所剩无几,自己又无什么治生的本领,所以心中百般懊恼。他非常注意浮面上的繁文褥礼,以为这是士大夫门第的必不可少的家教,往往故意夸张他在家里当家长的威严,但心中颇怕他的长媳。他晓得大奶奶尽管外表上对他作“奉承”文章,心里不知打些什么算盘。他也厌恶他的女婿的嚣张横肆,一年到头,总听见他在吵在出主意,在高谈阔论,种种营利的勾当。曾老太爷一直不说他有钱的,但也不敢说没有钱。他的家几乎完全操在大奶奶的手心里,哭穷固然可以应付女婿,但真要是穷得露了骨,他想得到大奶奶的颜色是很难看的,虽然到现在为止,大奶奶还不敢对自己的公公当面有若何轻视的表示。然而他很怕,担心有一天子女就会因为他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做出一种可怕的颜色给他看。[自然,这也许是他神经过敏,但他确实感到贫穷对他,一个士大夫家庭中家长的地位都成了莫大的威胁。他有时不相信诗书礼仪对他的子女究竟抱了多大的教化和影响。他想最稳妥的方法是“容忍”,然而“容忍”久了也使他气郁,所以终不免时而唠唠叨叨,牢骚一发,便不能自止,但多半时间他愿装痴扮聋,隐忍不讲。他的需要倒也简单,除了漆寿木,吃补药两点他不让步外,其余他尽量使自己不成为子孙的赘疣。他躲在屋内,写字读佛,不见无欲,既省钱,也省力。却有时事情常闹到头上来,那么他就把多年忍住的脾气发作一下,但也与年壮气盛时大不佰同,连发作的精神都很萎缩,他埋怨一切,他仿佛有一肚子的委屈要控诉,咒骂着子女们的不孝无能,叹惜着家庭不昌,毁谤着邻居们的粗野无礼,间或免不了这没落的士大夫家庭的教养,趣味种种,他惟一留下来的一点骄傲也行将消散。[他的自私常是不自觉的。譬如他对愫方总以为在护养着一个无告的孤女。事实上愫方哀怜他,沉默地庇护他,多少忧烦的事隐瞒着他,为他遮蔽大大小小无数次的风雨。当他有时觉出她的心有些摇动时,他便猝然张惶得不能自主,几乎是下意识地故意慌乱而过分的显露老人失倚的种种衰弱和痛苦,期想更深地感动她的情感,成为他永远的奴隶。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怜悯着自己,这使他除了自己的不幸外,看不清其他周围的人也在痛苦。[他穿一件古铜色的长袍,肥大宽适。上套着一件愫方为他缝制的轻软的马褂——他是异常地怕冷的——都没有系领扣,下面穿着洋式翻口绒鞋,灰缎带扎着腿,他手里拿着一串精细的念珠。[愫方和瑞贞扶掖着他,旁边陈奶妈捧着盖碗。曾 皓 (闭着眼睛听什么,连连点着头)嗯,嗯。曾文清 (不安地)爹。曾 皓 (陷在沉思里,似乎没有听见)陈奶妈 (边说边笑,大家暂停住脚步子,听她的话,她很兴奋地对愫)我一算可不是有十五年了?(对皓)这副棺材漆了十五年!(惊羡地)哎,这可漆了有多少道漆呀?曾 皓 (快慰)已经一百多道了。(被他们扶掖向长几那边走)陈奶妈 (赞叹)怪不得那漆看着有(手一比)两三寸厚呢!(放下盖碗)[思由卧室走出,满面和顺的笑容,仿佛忘记刚才那一件事。曾思懿 爹来了。(赶上扶着皓)这边坐吧,爹,舒服点!(把皓又扶到沙发那边,忙对瑞贞)少奶奶,把躺椅搬正!(扶皓坐下,思对文)你还不把靠垫拿过来。曾文清 哦!(到书斋内取靠垫,瑞也跟着拿)曾 皓 (闭目,摸弄着佛珠)慢慢漆吧!再漆上四五年也就勉强可以睡了。[瑞贞由书斋内拿来椅垫。曾思懿 (指着,和蔼地)掖在背后,少奶奶。(仿佛看瑞贞掖得不好,弯下腰)嗜,我来吧。(对瑞)你去拿床毛毯,给爹盖上。曾 皓 (睁眼)不用了。(又闭目养神)曾思懿 (更谦顺)您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吧。曾 皓 还好。曾文清 (走上前)爹。曾 皓 (微领首)嗯,(几乎是故意惊讶地)哦,你还没有走?曾思懿 (望文一眼,对皓)文清一会儿就要上车了。曾 皓 (对文)你给祖先磕了头没有?曾文清 没有。曾 皓 (不高兴)去,去,快去,拜完祖先再说。(咳嗽)曾文清 是,爹。(向书斋小门走)陈奶妈 (又得着一个机会和文清谈话)嗐,清少爷,我再陪陪你。[文与陈同由书斋小门下。曾 皓 愫方,你出去把我的痰罐拿过来。[愫刚转夸举步向书斋走——曾思懿 (立刻笑着说)别再劳累愫妹妹啦!我屋里有,瑞贞,你给爷拿去。(把盖碗茶捧给皓)爹,您喝茶吧![瑞贞进思懿的卧室。曾 皓 (用茶嗽口,愫拿过一个痰桶,皓吐入)口苦得很!(又合眼)愫 方 您还晕么?曾 皓 (望望她,又闭上眼,一半自语地)头昏口苦,这是肝阴不足啊!所以痰多气闷!(枯手慢推摩自己的胸口)曾思懿 (殷勤)我看给爹请个西医看看吧。曾 皓 (睁开眼,烦恶)哪个说的?曾思懿 要不叫张顺请罗太医来!曾 皓 (启日,摇头)不,罗太医好用唐朝的古方,那种金石虎狼之药,我的年纪,体质——(不愿说下去,叹口气,闭眼轻咳)[瑞由思懿的卧室上,把小痰罐递与皓,皓又一口黏痰吐进去,把痰罐拿在手中。曾思懿 偏壁杜家又派二个账房来要那五万块钱啦。曾 皓 哦!曾思懿 还有今年这一年漆寿木的钱——曾 皓 (烦躁)钱,钱!牛马,牛马,做一辈子的牛马,连病中还要操心,当牛马。[思也沉下脸,半晌。愫 方 (安慰地)今年那寿木倒是漆得挺好的。曾 皓 (不肯使大奶奶太难看,点头,微露喜色)嗯嗯,等吧,等到明年春天再漆上两道川漆再设法把杜家这笔账还清楚,我这孽就算做完了。(不觉叹一口气,望着瑞贞)那么运气好,明年里头我再能看见重孙——曾思懿 (打起欢喜的笑容)是啊,刚才给祖先磕头我还叫瑞贞心里念叨着,求祖宗保佑她早点有喜,好给爷爷抱重孙呢。曾 皓 (浮肿的面孔泛着欢喜的皱纹)瑞贞,你心里说了没有?曾瑞贞 (低头)曾思懿 (推她,尖声)爷爷问你心里说了没有?曾瑞贞 (背转)愫 方 (劝慰)瑞贞!曾瑞贞 (回头)说了,爷爷。曾 皓 (满意地笑)说了就好。[外面曾文彩声:江泰,江泰!曾思懿 (咕噜着)你瞅这孩子,你哭什么?[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拉拉扯扯地走进来文彩和江泰。曾文彩 (央求)江泰!江泰!(拉他走进)江 泰 (说着走着,气愤愤地)好,我来,我来!你别拉着我![大家都回头望他们,他们走到近前。曾思懿 怎么啦?曾文彩 爹!(回头低声对江)就这样跪着磕吧,别换衣服啦。曾思懿 (故意笑着说出来)姑老爷给爹拜节呢。曾 皓 (探身,手势要人扶起,以为他要磕头)哎,不用了,不用了,拜什么节啊?[江泰狠狠盯了思懿一眼,在皓已经欠起半身的时候,爱拜不拜地懒懒鞠了个半躬,自己就先坐下。江 泰 (候皓坐定,四面望望,立刻)好,我有一句话,(指着)我屋旁边那土墙要塌,你们想收拾不收拾?——曾文彩 (低声,急促地)你又怎么了?江 泰 (对彩)你别管!(转对思和皓)你们收拾不收拾?不收拾我就卷铺盖滚蛋。曾 皓 (莫名其妙)怎么?曾思懿 (软里透硬)不是这么说,姑老爷,我没有敢说不收拾,不过我听说爹要卖房子,做买卖,所以——曾 皓 (挺身不悦)卖房子?曾思懿 卖给隔壁杜家。曾 皓 (微怒)哪个说的?这是哪个人说的?曾思懿 (眼向江泰一瞟,冷笑)谁知道谁说的?江 泰 (贸然)我说的!(望着皓,轻蔑的神色)我也不知道哪个说话不算话的人对我说的。曾 皓 (在自己家里,当着自己的儿媳受这样抢白,实在有些忍不住)江泰,你这不是对长辈说话的样子。江 泰 好,那么我走。(拔步就走)曾文彩 (低声,儿乎要哭出来)江泰,你还不坐下。愫 方 (央求地)表姐夫![江被他们暗暗拉着,不甘愿地又坐下。[半晌。沉静中文清由书斋小门悄悄走进来站在一旁。曾 皓 (望了文一眼,颤抖)我说过,我说过,我是为我这些不肖的子孙才说的。现在家里景况不好,没有一个人能赚钱,(望文愤愤地)大儿子第一个就不中用!隔壁那个暴发户杜家天天逼我们的债,他们硬要买我们的房子,难道我们就听他们再给一两万块钱,乖乖把房子送给他们么?(越说越气)这种开纱厂的暴发户,仗势欺人,什么东西都以为可以拿钱买,他连我这漆了十五年的寿木都托人要拿钱来买,(气得发抖)这种人真是一点书都没有读过。难道我自己要睡的棺材都要卖给他?(望彩)文彩,你说?(对文清)文清,你这个做长子的人也讲讲?(文低头)你们这做儿女的——[由书斋小门走进来陈奶妈。陈奶妈 (高兴地)清少爷!(看见大奶奶对她指着皓摆手,吓得没有说出来,就偷偷从通大客厅的门走出去)曾 皓 这房子是先人的产业,一草一木都是祖上敬德公惨淡经营留下的心血,我们食于斯,居于斯,自小到大都是倚赖祖宗留下来这点福气,吃住不生问题。(拍着那沙发的扶手)你们纵然不知道爱惜,难道我忍心肯把房子卖给这种暴发户,卖给这种——江 泰 (把手一举)我声明,不要把我算在里面,你们房子卖不卖,我从来没有想过。曾 皓 (愣一愣继续愤慨地)这种开纱厂的暴发户!这种连人家棺木都想买的东西,这种——[突然从隔壁邻院袭来震耳的鞭炮声。曾 皓 (惊吓)这是什么?(几乎要起来,仿佛神经受不住这刺激)这是什么?什么?什么?愫 方 (在鞭炮响声里,用力喊出)不要紧,这是放鞭!曾 皓 (掩盖自己的耳朵,紧张地)关上门,关上门!(文与瑞赶紧跑去关上通大客厅的门扇,鞭炮声略远,但不断爆响,半天才歇。曾文彩 (在爆竹声中倒吸一口长气)谁家放这么长的爆竹?江 泰 (冷笑)哼!就是那暴发户的杜家放的。曾 皓 (抬头)看看这暴发户!过一回八月节都要闹得像嫁女儿——[陈奶妈由通大客厅的门上。陈奶蚂 (拍手笑)愫小姐:这一家子可有趣!女儿管爹叫“老猴”,爹管女儿叫“小猴”,屋里还坐着一个像猩猩似的野东西,老猴画画,小猴直要爬到老猴头上翻筋斗。(笑着前翻后仰)屋里闹得要翻了天——曾 皓 (莫名其妙)谁?陈奶妈 还不是袁先生跟那位袁小姐,我看袁先生人脾气怪好的,直傻呵呵地笑——曾思懿 陈奶妈,你到厨房看看去,赶快摆桌子开饭,今天老太爷正为着愫小姐请袁先生呢。陈奶妈 哦,哦、好,好![陈奶妈十分欢喜地由通大客厅走下。曾思懿 (提出正事)媳妇听说袁先生不几天就要走了,不知道愫妹妹的婚事爹觉得——曾 皓 (摇头,轻蔑地)这个人,我看——(江泰早猜中他的心思,异常不满地由鼻孔“哼”了一声,皓回头望他一眼,气愤地立刻对那正要走开的愫方)好,愫方,你先别走。乘你在这儿,我们大家谈谈。愫 方 我要给姨父煎药去。江 泰 (善意地嘲讽)咳,我的愫小姐,这药您还没有煎够?(迭连快说)坐下,坐下,坐下,坐下。[愫又勉强坐下。曾 皓 愫方,你觉得怎么样?愫 方 (低声不语)曾 皓 愫,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不要想到我,你应该替你自己想,我这个当姨父的,恐怕也照料不了你几天了,不过照我看,袁先生这个人哪——曾思懿 (连忙)是呀,愫妹妹,你要多想想,不要屡次辜负姨父的好意,以后真是耽误了自己——曾 皓 (也抢着说)思懿,你让她自己想想。这是她一辈子的事情,答应不答应都在她自己,(假笑)我们最好只做个参谋。愫方,你自己说,你以为如何?江 泰 (忍不住)这有什么问题?袁先生并不是个可怕的怪物!他是研究人类学的学者,第一人好,第二有学问,第三有进款,这,这自然是——曾 皓 (带着那种“少安毋躁”的神色)不,不,你让她自己考虑。(转对愫,焦急地)愫方,你要知道,我就有这么一个姨侄女,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女儿一样看,不肯嫁的女儿,我不是也一样养么?——曾思懿 (抢说)就是啊!我的惊妹妹,嫁不了的女儿也不是——曾文清 (再也忍不下去,只好拔起脚就向书斋走——)曾思懿 (斜睨着文)咦,走什么,走什么?[文不顾,由书斋小门下。曾 皓 文清,怎么?曾思懿 (冷笑)大概他也是想给爹煎药呢!(回头对愫又万分亲热地)愫妹妹,你放心,大家提这件事,也是为着你想。你就在曾家住一辈子,谁也不能说半句闲话。(阴毒地)嫁不出去的女儿不也是一样得养么?何况愫妹妹你父母不在,家里原底就没有一个亲人——曾 皓 (当然听出她话里的根苗,不等她说完——)好了,好了,大奶奶请你不要说这么一大堆好心话吧。(思的脸突然罩上一层霜,皓转对愫)那么愫方你自己有个决定不?曾思懿 (着急对愫)你说呀!曾文彩 (听了半天,一直都在点头,突然也和蔼地)说吧,愫妹妹,我看——江 泰 (猝然,对自己的妻)你少说话![彩默然,愫默立起低头向通大客厅的门走。曾 皓 愫方,你说话呀,小姐。你也说说你的意思呀。愫 方 (摇头)我,我没有意思。[愫由通大客厅的门下。曾 皓 哼,这种事怎么能没有意见呢?江 泰 (耐不下)你们要我说话不?曾 皓 怎么?江 泰 要我说,我就说。不要我说,我就走。曾 皓 好,你说呀,你当然说说你的意见。江 泰 (痛痛快快)那我就请你们不要再跟愫方为难,愫方心里怎么回事,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为什么要你一句我一句欺负一个孤苦怜仃的老小姐,为什么——曾思懿 欺负?曾文彩 江泰。江 泰 (盛怒)我就是说你们欺负她,她这些年侍候你们老的,少的,活的,死的,老太爷,老太太,少奶奶,小少爷,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管。她现在已经快过三十,为什么还拉着她,下放她,这是干什么?曾 皓 你——曾文彩 江泰!江 泰 难道还要她陪着一同进棺材,把她烧成灰供祖宗?拿出点良心来!我说一个人要有点良心!我走了,这儿有封信,(把信硬塞在皓的膝上)你们拿去看吧!曾文彩 江泰![江气呼呼地由通大客厅的门下。曾 皓 (满腹不快)这,这说的是什么?我,我从来没听过这种野话!(同时颤抖地撕开信,露出来钞票和简短的信纸)[皓看信时,张顺拿着碗筷悄悄走进来。瑞贞也走来帮他把方桌静静抬出,默默摆碗筷和凳子。曾 皓 (匆促地读完那短信,气得脸发了青)这是什么意思?(举着那钞票)他要拿这几个房租钱给我!(对思)思懿,这是怎么回事?曾思懿 (冷笑)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又犯了些什么神经病?曾文彩 (早已立起,看着那信,惶惑不安,哀诉着)爹,您千万别介他的意,他心里不快活他这几年——曾 皓 (愤然)江泰,我不说他,就说女婿是半子吧,他也是外姓人。(对彩)你是我的女儿,你当然知道我们曾家人的脾气都是读书第一,从来没有谈过钱的话。好,你们愿意住在此地就住下去,不愿意住也随意,也无须乎拿什么房钱,饭钱,给父亲看——曾文彩 (抽咽)爹,您就当错生了我这女儿,您就当——曾 皓 (气得颤巍巍)呃,呃,在我们曾家甩这种阔女婿架子!曾文彩 (早忍不下,哇地哭起来)哦,妈,你为什么丢下我死了,我的妈呀!曾思懿 姑奶奶![文彩哭着跑进自己的卧室。曾 皓 (长叹一声)一群冤孽!说都说不得的。开饭,张顺,请袁先生来。[胀顺由通大客厅门下。[文由书斋小门上。曾文清 爹!曾 皓 要走了么?曾文清 一点钟就上车。曾 皓 你的烟戒了?曾文清 (低头)戒了。曾 皓 确实戒了?曾文清 (赧然)确实戒了。曾 皓 纸烟呢?曾文清 (低头)也不抽了。曾 皓 (望着他的黄黄的手指)又说瞎话!(训责地)你看,你的手指头叫纸烟熏成什么样子?(摇头叹息)你,你这样子怎么能见人做事!曾文清 (不觉看看手指)回,回头洗。曾 皓 霆儿呢?曾思懿 (连忙跑到通大客厅门前喊)霆儿!你爷爷叫你。曾 皓 他在干什么?曾文清 大概陪袁小姐放风筝呢。曾 皓 放风筝?为什么放着《古文观止》不读,放什么风筝?曾文清 霆儿![霆慌慌张张由通大客厅的门跑上。曾 皓 (厉容)跑什么?哪里学来这些野相?曾 霆 (又止步)爷爷,袁伯伯正在画“北京人”,说就来。曾 皓 哦,(对瑞)把酒筛好。曾 霆 袁伯伯说,还想带一位客人来吃饭。曾 皓 当然好,你告诉他,就一点家常菜,不嫌弃,就请过来。曾 霆 哦!(立刻就走,走了一半又转身,顾虑地)不过,爷爷,他是“北京人”。曾 皓 北京人不更好。(对文又申斥地)你看,你管的什么儿子,到现在这孩子理路还是一点不清楚。曾 霆 (踌躇)袁伯伯说要他换换衣服,曾 皓 (烦恶)换什么衣服,你就请过来吧。你父亲一点钟做要上车的。(霆由通大客厅的门下。曾 皓 奇怪,愫方上哪里去了?曾思懿 大概为着袁先生做菜呢。曾 皓 哦。[霆在门外大客厅内大喊。[霆的声音:“我爷爷在屋里!我爷爷在屋里!”[圆的声音:“你跑,你跑!”[砰地通大客厅的门扇大开,霆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来,圆儿满头水淋淋的,提着一个空桶,手里拿着一串点着了的鞭炮。小柱儿也随在后面,一手拿着一根燃着的香,一手抱着那只鸽子。曾 霆 (跑着)爷爷,她,她——袁 圆 (笑喊)你跑!你跑!看你朝哪儿跑??[待霆几乎躲在皓坐的沙发背后,她把鞭炮扔在他们身下,就听着一声“噼啪”乱响,霆和皓都吓得大叫起来,圆大笑,小拄儿站在门口也哈哈不止。曾 皓 你这,这女孩子怎么回事?袁 圆 曾爷爷!曾 皓 你怎么这样子胡闹?袁 圆 (撒娇)你看,曾爷爷,(把湿淋淋的头发伸给他看,指霆)他先泼我这一桶水![外面男人声音:(带着笑)小猴儿,你到哪儿去了?袁 圆 (顽皮地)老猴儿,我在这儿呢![圆儿笑着跳着由通大客厅的门跑出去。小柱儿连忙也跟出去。曾 皓 (对思)你看,这种家教怎么配得上愫方?(转身对霆)刚才是你泼了她一桶水?曾 霆 (怯惧地)她,她叫我泼她的。曾 皓 跪下。曾思懿 我看,爷爷——曾 皓 跪下!(霆只得直挺挺跪下)也叫袁家人看看我们曾家的家教。[圆儿拉着她的“老猴儿”人类学者袁任敢兴高采烈地走进来。[“老猴儿”实在并不老,看去只有四十岁模样,不过老旱就秃了顶,头顶油光光的只有几根毛,横梳过去,表示曾经还有过头发。他身材不高,可是红光满面,胸挺腰圆,穿着一身旧黄马裤,泥污的黑马靴,配上一件散领淡青衬衣,活像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但是他有一副幽默而聪明的眼睛,眼里时常闪出一种嘲讽的目光,偶尔也泄露着学者们常有的那种凝神入化的神思。嘴角常在微笑,仿佛他不止是研究人类的祖先,同时也嘲笑着人类何以又变得这般堕落。他有一副大耳轮,宽大的前额,衬上一对大耳朵,陷塌的狮子鼻,有时看来像一个小丑。[关于他个人的事,揣测很多,有的人说他结过婚,有的说他根本没有,圆儿只是个私生女,问起来他总一律神秘地微笑。他一生的生活是研究“北京人”的头骨,组织学术察勘队到西藏、蒙古掘化石,其余时间拿来和自己的女儿嬉皮笑脸没命地傻玩。似乎这个女儿也是从化石里蹦出来的,看他的样子,真不像懂得什么叫做男女的情感的事情。袁 圆 (一路上谈)爹,小柱儿就给我拿来一根香,我就把鞭点上,爹,我就追,我就照他的腿上——袁任敢 (点头,笑着听着)嗯,嗯,哦——(望见曾皓已经立起来欢迎他)曾老伯,真是谢谢,今天我们又来吃你来了。曾 皓 过节,随便吃一点。(让坐)请袁先生上坐,上坐,上坐。袁 圆 (望见了霆儿突然矮了一截,大喊)爹,你看,你看,他跪着呢!曾 皓 别管他,请坐吧!袁任敢 (望着霆儿,大惊)怎么?曾 皓 我这小孙儿年幼无知,说是在令嫒头上泼了一桶水——袁任敢 (歉笑)哎呀,起来吧,起来吧,那桶水是我递给他泼的——曾 皓 (惊愕)你?——曾思懿 (忍不住)起来吧,霆儿,谢谢袁老伯!曾 霆 (立刻站起)谢谢袁老伯。袁任敢 (对霆)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你来泼我!曾 皓 袁先生的客人呢?袁 圆 (惊呼)爹,“北京人”还在屋里呢!袁任敢 (粗豪地)我以为他已经来了。[圆儿说完,撒“鸭子”就跑出去。曾 皓 (十分客气)啊,快请进来。(立起走向通大客厅的门)袁任敢 您叫我们的时候,我正在画,——哦,原来要他换好了衣服来的,可(指霆)他说您——曾 皓 (又客气地)我就说吃便饭换什么衣服,真是太客气了。袁任敢 是啊,所以我就没有——[圆儿由通大客厅的门——这门已关上的——跳出来。袁 圆 (仿佛通报贵宾,大喊)“北京人”到![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站起探望。曾 皓 啊。(望着门,满脸笑容)请,请,(话犹未了——)(蓦然门开,如一个巨灵自天而降,陡地出现了这个“猩猩似的野东西”。[他约莫有七尺冬高,熊腰虎背,大半裸身,披着半个兽皮,浑夸上下毛茸茸的。两眼炯炯发光,嵌在深陷的眼眶内,塌鼻子,大嘴,下巴伸出去有如人猿,头发也似人猿一样,低低压在黑而浓的粗肩上。探褐色的皮肤下,筋肉一粒一粒凸出有如棕色的枣栗。他的巨大的手掌似乎轻轻一扭便可扭断了任何敌人的脖颈。他整个是力量,野得可怕的力量,充满丰满的生命和人类日后无穷的希望都似在这个人身内藏蓄着。(曾家的人——除了瑞贞——都有些惊吓。曾 皓 (没想到,几乎吓昏了)。阿!(退后)袁任敢 (忙走上前介绍)这是曾老太爷。[“北京人”点头。曾 皓 这位是——袁任敢 (笑着)这是我们的伙伴,最近就要跟我们一块到蒙古去的。[北京人”走到台中,森森然望着皓和皓的子孙们。袁 圆 (同时指着)曾爷爷,他是人类的祖先,曾爷爷,你的祖先就是这样!袁任敢 (笑着)别胡扯,圆儿!(对皓)曾老伯,您不要生气!四十万年前的北京人倒是这样:要杀就杀,要打就打,喝鲜血,吃生肉,不像现在的北京人这么文明。曾 皓 (惊惧)怎么这是北京人?袁任敢 (有力地)真正的北京人!(忽然笑起来)哦,曾老伯,您不要闹糊涂了。这是假扮的,请来给我们研究队画的。他原来是我们队里一个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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