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曹禺《北京人》-2

有。我可告诉他早扔了。(尖厉的喉咙)怪事!怪事!苦也吃了,烟也戒了,临走,临走,你难道还想闹场乱子?曾文清 (长叹,坐下)嗳,别管我,你让我就点着灯看看。曾思懿 (轻蔑地)谁要管你?大家住在一起,也就顾的是这点面子,你真要你那好妹夫姑爷说中了,说你再也出不了门,做不得事,只会在家里抽两口烟喝会子茶,玩玩鸽子,画画画,恍惚了这一辈子?曾文清 (淡悠悠)管人家怎么说呢,我不就要走了么?曾思懿 你要走,你给我留点面子,别再昏天黑地的。曾文清 (苦恼地)我不是处处听了你的话么?你还要怎么样?(又呆呆望着前面)曾思懿 (冷冷地挑剔)请你别做那副可怜相。我不是母夜叉!你别做得叫人以为我多么厉害,仿佛我天天欺负丈夫,我可背不起这个名誉。(走到箱子前面)曾文清 (无神地凝望那笼里的鸽子)别说了,晚上我就不在家了。曾思懿 (掀开箱盖,回头)你听明白,我可没逼你做事,你别叫人说又是我出的主意,叫你出去。回头外头有什么不舒服,叫亲戚们骂我逼丈夫出门受苦,自己享福,又是大奶奶不贤惠。(唠唠叨叨,一面整理箱中文清出门的衣服)我可在你们家里的气受够了,哼!有婆婆的时候,受婆婆的气,没有婆婆了,受媳妇的气,老的老,小的小,中间还有你这位——曾文清 (早已厌倦,只好另外打一个题目截住她的无尽无休的话)咦,这幅墨竹挂起来了。曾思懿 (斜着眼)挂起来了——曾文清 (走到画前)裱得还不错。曾思懿 (尖酸地)我看画得才好呢!真地多雅致!一个画画,一个题字,真是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对。曾文清 (气闷)你别无中生有,拿愫小姐开心。曾思懿 (鄙夷地)咦,奇怪,你看你这做贼心虚的劲儿。我说你们怎么啦?愫小姐画张画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又赋诗,又题字,又亲自送去裱,我告诉你,我不是个小气人。丈夫讨老婆我一百个赞成。(夸张地)我要是个男人,我就讨她七八个小老婆。男人嚜!不争个酒色财气,争什么!可是有一样,(尖刻地)像愫小姐这样的人——曾文清 (有点恼怒)你不要这样乱说人家。人家是个没出嫁的姑娘!曾思懿 奇怪,(刁钻古怪地笑起来)你是她的什么!要你这么护着她。曾文清 (诚挚地)人家无父无母的住在我们家里,你难道一点不怜恤人家!曾思懿 (狡猾地把嘴唇一咧)你怜恤人家,人家可不怜恤你!(指着他说)你不要以为她一句话不说,仿佛厚厚道道,没心没意的。(精明自负)我可看得出这样的女人,(絮絮叨叨)这样女人一肚子坏水,话越少,心眼越多。人家为什么不嫁,陪着你们老太爷!人家不瘸不瞎,能写能画,为什么偏偏要当老姑娘,受活罪,陪着老头!(冷笑)我可不愿拿坏心眼乱猜人,你心里想去吧。曾文清 (冷冷地望着她)我想不出来。曾思懿 (爆发)你想不出来,那你是个笨蛋!曾文清 (眉头上涌起寂寞的忧伤)唉,不要太聪明了。(低头踱到养心斋里,在画桌前,仿佛在找什么)曾思懿 (更惹起她的委屈)我聪明?哼,聪明人也不会在你们家里苦待二十年了。我早就该学那些新派的太太,自己下下馆子,看看戏,把这个家交给儿媳妇管,省得老头一看见我就皱眉头,像欠了他的阎王债似的。(自诩)嗳,我是个富贵脾气丫头命,快四十的人还得上孝顺公公,下侍候媳妇,中间还得看你老人家颜色。(端起一杯参汤)得了,得了,参汤都凉了,你老人家快喝吧。曾文清 (一直皱着眉头,忍耐地听着,翻着,突然由书桌抽屉里抖出一幅尚未装裱的山水,急得脸通红)你看,你看,这是谁做的事?(果然那幅山水的边缘被什么动物啮成大牙的形状,正中竟然咬破一个拳大的洞)曾思懿 (放下杯子)怎么?曾文清 (抖动那幅山水)你看,你看啊!曾思懿 (幸灾乐祸,淡淡地)这别是我们姑老爷干的吧。曾文清 (回到桌前,又查视那抽屉)这是耗子!这是耗子!(走近思,忍不住挥起那幅画)我早就说过,房子老,耗子多,要买点耗子药,你总是不肯。曾思懿 老爷子,买过了。(嘲弄)现在的耗子跟从前不一样,鬼得多。放了耗子药,它就不吃,专找人心疼的东西祸害。曾文清 (伤心)这幅画就算完了。曾思懿 (刻薄尖酸)这有什么希奇,叫愫小姐再画一张不结了么?曾文清 (耐不下,大声)你——(突然想起和她解释也是枉然,一种麻木的失望之感,又蠕蠕爬上心头。他默默端详那张已经破碎的山水,木然坐下,低头沉重地)这是我画的。曾思懿 (也有些吃惊,但仍坚持她的冷冷的语调)奇怪,一张画叫个小耗子咬了,也值得这么着急?家里这所房子、产业,成年叫外来一群大耗子啃得都空了心了,你倒像没事人似的。曾文清 (长叹一声,把那张画扔在地上,立起来苦笑)嗳,有饭大家吃。曾思懿 (悻悻然)有饭大家吃?你祖上留给你多少产业,你夸得下这种口。现在老头在,东西还算一半是你的,等到有一天老头归了天——(突然由左边屋里发出一种混浊而急躁的骂人声音,口气高傲,骂得十分顺嘴,有那种久于呼奴使婢骂惯了下人的派头。[左屋内的声音:滚!滚!滚!真是混账王八蛋,一群狗杂种。曾思懿 (对文)你听。[左屋内的声音:(仿佛打开窗户对后院的天井乱喊)张顺,张顺!林妈!林妈!曾文清 (走到大花厅门口、想替他喊叫)张顺,张——曾思懿 (嘴一努,瞪起眼睛,挑衅的样子)叫什么?(文于是默然,思低声)让他叫去,成天打鸡骂狗的。(切齿而笑)哼,这是他给你送行呢!(左屋内的声音:(咻咻然)张顺,八月节,你们都死了!灭绝了!曾思懿 (盛气反而使她沉稳起来,狞笑)你听![左屋内的声音:(拖长)张——顺!曾文清 (忍不住又进前)张——曾思懿 (拦住他,坚决)别叫!看我们姑老爷要发多大脾气![砰朗一声,碗碟摔个粉碎,立刻有女人隐泣的声音。[半晌。曾文清 (低声)妹妹刚病好,又哭起来了。曾思懿 (轻蔑地冷笑)没本事,就知道欺负老婆。还留学生呢,狗屁!(屋内的声音:(随她的话后)混账王八蛋![砰朗一声,又碎了些陶瓷。(屋内的声音:(吼叫)这一家人都死绝了?曾思懿 (火从心上起,迈步向前)真是太把人不放在眼里了!我们家的东西不是拿钱买的是怎么?曾文清 (拦劝,低声)思懿,不要跟他吵。[张顺慌忙由通大客厅门口上。张 顺 (仓皇)是姑老爷叫我?曾文清 快进去吧!(张顺忙着跑进左屋里。曾思懿 (盛怒)“有饭大家吃”,(对文)给这种狼虎吃了,他会感激你么?什么了不起的人?赚钱舞弊,叫人四下里通缉的,躲在丈人家,就得甩姑老爷的臭架子啦?(指着门)一到过年过节他就要摔点东西纪念纪念。我真不知道——[曾霆——思懿和文清生的儿子——汗涔涔地由通大客厅的门很兴奋地急步走进来。[曾霆,这十七岁的孩子,已经做了两年多的丈夫了。他的妻比他大一岁,在他们还在奶妈的怀抱时,双方的祖父就认为门当户对,替他们缔了婚姻,日后年年祖父祖母眼巴巴地望着重孙,在曾霆入了中学的前二年,一般孩子还在幸福地抛篮球,打雪仗,斗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便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要为他们了却终身大事。于是在沸天震地的锣鼓鞭炮中,这一对个人儿——他十五,她十六——如一双临刑的肥羔羊,昏惑而惊惧地被人笑嘻嘻地推到焰光熊熊的龙凤喜烛之前:一拜再拜三拜??从此就在一间冰冷的新房里同住了两年零七个月。重孙还没有降世,祖老太太就在他们新婚第一个月升了天,而曾霆和他的妻就一直是形同路人,十天半月说不上一句话,喑哑一般的捱着痛苦的日子,活像一对遭人虐待的牲畜。每天晚上他由书房归来,必须在祖父屋里背些《昭明文选》“龙文鞭影”之类的文章,偶尔还要临摹碑帖,对些千涩的聪明对子。打过二更他才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里,昏灯下望见他的妻依然沉默地坐着,他也就一言不发地拉开了被沉沉睡去。他原来就是过于旱熟的,如今这强勉的成人生活更使他抑郁不伸,这么点的孩儿,便时常出神发愣,默想着往日偷偷读过的那些《西厢》、《红楼》这一类文章毕竟都是一团美丽的谎话,事实完全不是如此。[进了学校七个月才使他略微有些异样,同伴们野马似的生活;使他多少恢复他应有的活泼,家人才发现这个文静的小大人原来也有些痴呆的孩子气。这突如其来的天真甚至于浮躁,不但引起家里长辈们的不满,连远房的亲属也大为惊异,因为一向是曾家的婴儿们仿佛生下来就该长满了胡须,迈着四方步的。户外生活逐渐对他是个巨大的诱惑。他开始爱风,爱日光,爱小动物,爱看人爬树打枣,甚至爱独自走到护城河畔放风筝。尤其因为最近家里来了这么一个人类学者的女儿,她居然引动他陪着做起各种顽皮的嬉戏。莫名其妙地他暗暗追随于这个明快爽利,有若男孩的女孩子身后,像在黑夜里跟从一束熊熊的火焰。她和他玩,她喋喋不休地问他不知多少难以回答的有趣的傻话。曾霆心里开始感觉生命中展开了一片新的世界,他的心里忽然奔突起来,有如一个初恋的男子。——事实上他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逐渐忘却他那循规蹈矩的步伐,有时居然被她的活泼激动得和她一同跳跃起来,甚至被她强逼着也羞涩涩地和她比武相扑,简直忘却他已有十七岁的年龄,如他祖父与母亲时常告诫的,是个“有家室之累”的大人了。(他生得文弱清秀,一若他的父亲。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深湛的黑眼睛,有若一说澄静的古潭。现在他穿一身淡色的夹长衫,便鞋,漂白布单裤,眉尖上微微有点汗。曾 霆 (突然瞥见他的母亲,止住脚)妈!曾文清 从学堂回来了?曾 霆 嗯,爹。曾思懿 (继续她的牢骚)霆儿,你记着,再穷也别学你姑丈,有本事俄死也别吃丈人家的饭。看看住在我们家的袁伯伯,到月头给房钱,吃饭给饭钱,再古怪也有人看得起。真是没见过我们这位江姑老爷,屎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前院一个女孩的声音:(愉快地)曾霆!曾霆!曾文清 你听,谁叫你?(前院女孩声:曾霆,曾霆!曾 霆 (不得已只好当着母亲答应)啊!(前院女孩声:(笑喊)雷霆,我的衣服脱完了,你来呀!曾思懿 (厉声)这是谁?曾 霆 袁伯伯的女儿。曾思懿 她叫你干什么?曾 霆 (有些羞涩)她,她要泼水玩。曾思懿 (大吃一惊)什么,脱了衣服泼水,一个大姑娘家!曾 霆 (解释地)她,她常这样。曾思懿 (申斥里藏着嘲讽)你也陪着她?曾 霆 (恧然)她,她说的。曾思懿 (突然严峻)不许去!八月节泼凉水,发疯了!我就不喜欢袁家人这点,无法无天,把个女儿惯得一点样都没有。(女孩声:(高声)曾——霆!曾 霆 (应声一半)嗳!曾思懿 (立刻截住)别答理她!曾 霆 (想去告诉她)那么让我(刚走一步)——曾思懿 (又扯住他)不许走!(对霆)你当你还小啊!十七岁!成了家的人了。你爷爷在你那么大,都养了家了!(突兀)你的媳妇回来了没有?曾 霆 (一直很痛苦地听着她的话,微声)打了电话了。曾思懿 她怎么说?曾 霆 (畏缩)不是我打的,我,我托愫姨打的。曾思懿 (怒)你为什么不打,叫你去打,你怎么不打?[女孩声:(几乎同时)曾霆,你藏到哪儿去了?曾 霆 (昏惑地,不知答复哪面好)愫姨原来就要托她买檀香的。[女孩声:(着急)你再不答应,我可生气了。曾思懿 (看出霆的心又在摇动。霆还没走半步,立刻气愤愤地)别动,愫姨叫她买檀香,叫她买去好了。(固执地)可我叫你自己给瑞贞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打?我问你,你为什么总是不听?不听?曾 霆 (偷偷望一眼,又低头无语)曾文清 (悠然长叹)他们夫妻俩没话说,就少让他说几句,何必勉强呢?凡事勉强就不好。(女孩声:(高声大叫)曾——霆!曾思懿 (突然对那声音来处)讨厌!(转向文)“勉强就不好”,什么事都叫你这么纵容坏了的,我问你,八月节大清早回娘家,这是哪家的规矩?她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家里景况不好,下人少,连我也不是下厨房帮着张顺做饭。(刻薄地)哼,娘家也没有钱可一小就养成千金小姐的脾气!(对曾霆咻咻然)你告诉她,到哪儿,说哪儿,嫁到我们这读书的世家,我们家里什么都不讲究,就讲究这点臭规矩![由通大花厅的门跑进来雄赳赳的袁圆小姐,这一个一生致力于“人类学的”学者十分钟爱的独女。她手提一桶冷水,穿着男孩儿的西式短裤,露出小牛一般茁壮的圆腿,气昂昂地来到门槛上张望。她满脸顽皮相,整天在家里翻天覆地,没有一丝儿安闲。时常和男孩儿们一同玩耍嬉戏,简直忘却自己还是个千金的女儿。她现在十六岁了,看起来,有时比这大,有时比这小。论身体的发育,十七八岁的女孩也没有她这般丰满;论她的心理,则如夏午的雨云,阴晴万变。正哭得伤心,转眼就开怀大笑,笑得高兴时忽然面颊上又挂起可笑的泪珠,活脱脱像一个莫名其妙的娃娃。但她一切都来得自然简单,率直爽朗,无论如何顽皮,绝无一丝不快的造作之感。(她幼年丧母,哺养教育都归思想“古怪”的父亲一手包办。“人类学”者的家教和世代书香的曾家是大不相同的。有时在屋里,当着袁博士正聚精会神地研究原始“北京人”的头骨的时候,在他的圆儿的想象中,小屋子早变成四十万年前民德尔冰期的森林,她持弓挟矢,光腿赤脚,半裸着上身,披起原来铺在地上的虎皮,在地板上扮起日常父亲描述得活灵活现的猿人模样。叫嚣奔腾,一如最可怕的野兽。末了一个飞石几乎投中了学者的头骨,而学者只抬起头来,莞然微笑,神色怡如也。这样的父女当然谈不上知道曾家家教中所宝贵的“人情世故”的。有一天大奶奶瞅见圆儿在郁热的夏天倾盆暴而下立在院中淋而,跑去好心好意地告诉她的父亲,不料一会儿这个父亲也笑嘻嘻地光着上身拿着手巾和他女儿在急雨里对淋起来。这是一对古怪的鸟儿,在大奶奶的眼里,是不吃寻常的食物。(她穿着短袖洋衬衣,胶鞋,短裤。头发短短的,汗淋的脸上红喷喷的。袁 圆 (指着曾霆)曾霆,你好,闹了归其,你在这儿!(说着就提起那桶水笑嘻嘻地追赶上去,弄得曾霆十分困窘,在母亲面前,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曾 霆 (大叫)水!水!(不知不觉地躲在父亲后面)曾思懿 (惊吓)凉水浇不得!(拉住她)袁小姐我问你一句话。袁 圆 (回转身来笑呵呵地)什么?曾思懿 (随嘴乱问)你父亲呢?袁 圆 (放下水桶,故意沉稳地)在屋里画“北京人”呢。(突然大叫一声猫捉耗子似的把曾霆捉住)你跑?看你跑到哪里?曾 霆 (笑得狼狈)你,你放掉我。袁 圆 (兴奋地)走,我们出去算账。曾思懿 (大不高兴)袁小姐!袁 圆 走!曾文清 (笑嘻嘻地)袁圆,你要一个东西不?袁 圆 (突想起来,不觉放掉曾霆)啊,曾伯伯,你欠了我一个大风筝,你说你有,你给我找的。曾文清 (笑着)秋天放不起风筝的。袁 圆 (固执)可你答应了我,我要放,我要放!曾文清 (微笑)我倒是给你找着一个大蜈蚣。袁 圆 (跳起来)在哪儿?(伸手)给我!曾文清 (不得已)蜈蚣叫耗子咬了。袁 圆 (黠巧地)你骗我。曾文清 有什么法子,耗子饿极了,蜈蚣上的浆糊都叫耗子吃光了。袁 圆 (顿足)你看你!(眼里要挂小灯笼)曾文清 (安慰)别哭别哭,还有一个。袁 圆 (泪光中闪出一丝笑容)嗯,我不相信。曾文清 霆儿,你到书房(指养心斋)里把那个大金鱼拿过来。曾 霆 (几乎是跳跃地)我拿去。曾思懿 (吼住他)霆儿,跳什么?(曾霆又抑压自己的欢欣,大人似的走向书斋。袁 圆 (追上去)曾霆!(拉着他的手)快点,你!(把他拉到书斋里,瞥见那只五颜六色上面有些灰尘的风筝,忍不住惊喜地大叫一声)啊,这么大!(立刻就要抢过来)曾 霆 (脸上也浮起异常兴奋的笑容,颤抖地)你别拿,我来!(举起那风筝)袁 圆 (争执)你别拿,我来!曾 霆 你毛手毛脚地弄坏了。袁 圆 (连喊)我来!我来!你爹爹为我糊的。(二人都在争抢着那金鱼。曾思懿 (同时)霆儿!曾 霆 (喘着气喊)不,不!(目不转睛望着她,兴奋而快乐地和袁圆争抢。十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握着那风筝的竹篾,被圆儿粗壮的手腕左右摇,几乎接不住那风筝)袁 圆 (同时不住地叫)我来,我来!曾 霆 (蓦然大叫一声,放下那风筝,呆望自己流血的手指)袁 圆 (吃一惊)怎么?曾思懿 (埋怨)你看!(走到他面前申斥)你看出了血了!曾文清 (望着霆)扎破了?曾 霆 (握着手指)嗯。袁 圆 (关怀地)痛不痛?曾 霆 (惶惑)有一点。曾思懿 (握着霆)快去,上点七厘散。袁 圆 (满有把握地)不用!(徒然低下头吮吸他手上的伤口)曾 霆 (吃了一惊)啊!(一阵感激的兴奋在脸上掠过,他扭怩地拒绝母亲的手)妈,不用了,妈——袁 圆 (唾出一口涎水,愉快地把他的手放开)得,还痛不痛?曾 霆 (恿然低声)不痛了。袁 圆 (指着那受伤的手指,仿佛对那手指说话)哼,你再痛我一斧头把你砍下来。曾文清 (开玩笑)好凶!袁 圆 (突然由地上提起那桶凉水)曾 霆 (同时紧张)啊!曾思懿袁 圆 (对霆笑着)饶了你,这一桶水我不泼你了。(推着他)走,我们放风筝去。(霆立刻顺手拿起风筝)再见!曾妈妈。(圆儿跳跳蹦蹦地推着曾霆出了门,水洒了一地。曾思懿 霆儿!曾文清 (解劝地)让他们去吧!曾思懿 你别管!(对外)霆儿!(霆儿只好又从外面走进来,后随那莫名其妙的袁圆。曾 霆 (望着母亲)曾思懿 (端起那碗参汤)把这碗参汤喝了它,你爹不喝了。袁 圆 (圆眼一睁惊讶地羡慕)参汤!曾 霆 我不喝!曾思懿 (厉声)喝掉!曾 霆 (拿起就喝了一口,立刻吐出)真的,坏了。曾思懿 胡说!(自己拿过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味不对,放下)哼![这时袁圆顽皮地向霆招手,又轻悄悄踮着脚步推着霆的背走出。霆迈出门槛,袁圆只差一步——曾思懿 (忽然)袁小姐!袁 圆 (吃一惊)啊!(回头)曾思懿 你过来!袁 圆 (走过来)干什么?曾思懿 (满脸笑容)今天我们家里请你同你父亲一同过来过节,你对他说过了么?袁 圆 (白眼)请我们吃中饭?曾思懿 (异常讨好的种色)啊,特为请你这位顶好看的袁小姐。袁 圆 (愣头愣脑)你胡扯!你们请的爸爸跟愫小姐,我知道。曾思懿 哪个说的?袁 圆 (自负)江姑老爷跟我都说了。曾思懿 (和颜悦色)那么你想要新妈妈不?袁 圆 我没妈妈,我也不要。曾思懿 (劝导地)有妈好,你喜欢愫小姐做你的妈妈不?袁 圆 (莫名其妙)我?[前院子里曾霆的声音:“袁圆,快来,有风了!”袁 圆 (冷不防递给思一个纸包)给你!曾思懿 (吃了一惊)什么?袁 圆 爸爸给你的房租钱!(袁圆由通大客厅门跑下。曾思懿 (鄙恶)这种孩子,真是没家教!曾文清 (不安地)你,你跟江泰闹的什么把戏,你们要把愫方怎么样?曾思懿 (翻翻眼)怎么样?人家要嫁人,人家不能当一辈子老姑娘,侍候你们老太爷一辈子。曾文清 她没有说,你们怎么知道她要嫁人?曾思懿 (嘴角又咧下来)看不出来,还猜不出来!我前生没做好事,今生可要积积德,我可不想坑人家一辈子。曾文清 嫁人当然好,不过嫁给这种整天就懂研究死人脑袋壳的袁博士——曾思懿 她嫁谁有你的什么?你关的什么心?(恶毒地)你老人家是想当陪房丫头一块嫁过去,好成天给人家端砚台拿纸啊,还是给人家铺床叠被,到了晚上当姨老爷啊?曾文清 (气愤)你是人是鬼,你这样背后欺负人家?曾思懿 (也怒)你放屁!我问你是人是鬼,用着你这样偏向着人家!曾文清 她是个老姑娘,住在我们家里,侍候爹这么多年——曾思懿 (索性说出来)我就恨一个老姑娘死拖活赖住在我们家里,成天画图写字,陪老太爷,仿佛她一个人顶聪明。曾文清 唉,反正我要走了,只要爹爹肯,你们——曾思懿 他不肯也得肯,一则家里没有钱,连大客厅都租给外人,再也养不住闲亲戚,再则(斜眼望着他,刻薄地)人家自己要嫁人,你不愿意她嫁呀??曾文清 (忍无可忍,急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曾思懿 (一眼瞥见愫小姐由养心斋的小门走进来,恰如猫弄老鼠一般,先诡笑起来)你跟我吵,我的老爷,人家愫小姐来了!(愫方这个名字是不足以表现进来这位苍白女子的性格的。她也就有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出身在江南的名门世家,父亲也是个名士。名士风流,身后非常萧条;后来寡母弃世,自己的姨母派人接来,从此就遵守母亲的遗嘱,长住在北平曾家,再没有回过江南。曾老太太在时,婉顺的愫小姐是她的爱宠;这个刚强的老妇人死后,愫方又成了她姨父曾老太爷的拐杖。他走到哪里,她必需随到哪里。在老太爷日渐衰颓的暮年里,愫方是他眼前必不可少的慰藉,而愫方的将来,则渺茫如天际的白云,在悠忽的岁月中,很少人为她恳切地想了一想。[见过她的人第一个印象便是她的“哀静”。苍白的脸上恍若一片明静的秋水,里面莹然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她的心灵是深深埋着丰富的宝藏的。存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丰富的宝藏也坦白无余地流露出来从不加一点修饰。她时常幽郁地望着天,诗画驱不走眼底的沉滞。像整日笼罩在一片迷离离秋雾里,谁也猜不着她心底压抑着多少苦痛与哀愁。她是异常的缄默。[伶仃孤独,多年寄居在亲戚家中的生活养成她一种惊人的耐性,她低着眉头听着许多刺耳的话。只有在偶尔和文清的诗画往还中,她似乎不自知地淡淡泄出一点抑郁的情感。她充分了解这个整日在沉溺中讨生活着的中年人。她哀怜他甚于哀怜自己。她温厚而慷慨,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她的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她的服饰十分淡雅,她穿一身深蓝毛哗叽织着淡灰斑点的旧旗袍,宽大适体。她人瘦小,圆脸,大眼睛,暮一看,怯怯的十分动人矜情,她已过三十,依然保持昔日闺秀的幽丽,说话声音,温婉动听,但多半在无言的微笑中静聆旁人的话语。曾思懿 (对着愫小姐,满脸的笑容)你看,愫妹妹,你看他多么厉害!临走临走,都要恶凶凶地对我发一顿脾气。(又是那一套言不由衷的鬼话)不知道的,都看我这样子像是有点厉害,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恶呢!知道的,都明白我是个受气包:我天天受他(指文)的气,受老爷子的气,受我姑奶奶姑老爷的气,(可怜的委屈样)连儿子媳妇的气我都受啊!(亲热地)真是,这一家子就是愫妹妹你,心地厚道,待我好,待我——愫 方 (莫名其妙谛听这潮涌似的话,恬静地微笑着)曾文清 (忍不住,接过嘴去)爹起来了?[思才停止嘴。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愫 方 (安详地)姨父早起来了。(望见地上那张破碎的山水,弯身拾起)这不是表哥画的那张画?曾思懿 (又叨叨起来)是呀,就因为这张画叫耗子咬了,他老人家跟我闹了一早上啦。愫 方 (衷心的喜意)不要紧,我拿进去给表哥补补。曾文清 (谦笑)算了吧,值不得。曾思懿 (似笑非笑对文眄视一下)不,叫愫妹妹补吧。(对愫)你们两位一向是一唱一和的,临走了,也该留点纪念。愫 方 (听出她的语气,不知放下好,不放下好,嗫嚅)那我,我——曾文清 (过来解围)还是请愫妹妹动动手补补吧,怪可惜的。曾思懿 (眼一翻)真是怪可惜。(自叹)我呀,我一直就想着也就有愫妹妹这双巧手,针线好,字画好。说句笑话,(不自然地笑起来)有时想着想着,我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微笑的眼里突然闪出可怕的恶毒)把你这两只巧手(狠重)所下来给我按上。愫 方 (惊恐)啊!(不觉缩进去那双苍白的手腕)曾文清 你这叫什么笑话?曾思懿 (得意大笑)我可是个粗枝大叶,有嘴无心的人。(拿起愫小姐的手,轻轻抚弄着)愫妹妹,你可别介意啊,我心直口快,学不来一点文绉绉的秀气样子。我常跟文清说(邪睨着文清)我要是个男人,我就不要像我这样的老婆,(更亲呢地)愫妹妹你说是不是?你说我——[正当着愫方惶惑无主,不知如何答复的时候,曾瑞贞——大奶奶的儿媳妇——提着一大包檀香木和炷香由通大客厅的门慌慌走进来。[曾瑞贞只有十八岁,却面容已经看得有些苍老,使人不相信她是不到二十的年青女子。她无时不在极度的压抑中讨生活。生存一种好强的心性。反抗的根苗虽然藏在心里,在生人前,口上决不泄露一丝痕迹。眼神中望得出抑郁,不满,怨恨。嘴角总绷得紧紧的,不见一丝女人的柔媚。地不肯涂红抹粉也不愿穿鲜艳的衣裳,虽然屡次她的婆婆这样吩咐她,当地未知她的意时,为着这件事詈骂她。[当地无端遭她婆婆狺狺然辱骂时,她只是冷冷地对看着,她并不惧怕,仿佛是故意地对她漠然。她决不在她所厌恶的人的面前哭泣,示出自己的怯弱,虽然她心里是忧苦的。在孤寂的空房中,她念起这日后谩漫的岁月,有时痛不欲生,几要自杀,既又愤怒地想定:这幽灵似的门庭必须步出,一个女人该谋寻自己的生路。(当地还在十六岁的时候——想起来,仿佛隔现在是儿十年——她进了中学只是二年,就糊里糊涂地被人送进了这个精神上的樊笼。在这个书香门第里,她仿佛在短短一个夜晚从少女的天真的懵懂中逼出来蓦然变成了一个充满了忧虑的成年妇人。她这样快地饱尝到做人的艰苦和忧郁的沉默,使她以往的朋友们惊叹一个少女怎会变得这样突然。她的小丈夫和她谈不上话来。她又不屑于学习那谗媚阿谀的妾妇之道来换取婆婆的欢心。她勉强做着曾家孙媳妇应守的繁褥的礼节。她心里知道长久生活在这环境中是不可能的。(在布满愁云一般的家庭里,只有愫姨是她的朋友。她间或在她面前点点流着眼泪,她也同情怜惜着愫姨嘤嘤隐泣时发自衷心的哀痛。但她和愫姨,是两个时代的妇女。她怀抱着希望,她逐渐看出她的将来不在这狭小的世界里,而愫姨的思想情感却跳不出曾家的围栏。她好读书。书籍使她认识现在的世界,也帮她获得几个热心为地介绍书籍以及帮助她认识其他方面的诚恳朋友。这一方面的生活她只偶尔讲与愫姨听,曾家其他的人是完全不知道的。(这些天她的面色不好,为着突如其来的一种身体上的变化,她的心里激荡着可怕的矛盾。她寝馈不安,为着一个未来的个小的生命更深切的感到自己懵懵懂懂在这个家庭的是怎样不幸,更想不明白为什么嫁与这个小人,目前又将糊糊涂涂为这个小人添了一个更小的生命。为着这个不可解决的疑难,她时常出门,她日夜愁思要想出一个解决的方法。[她进门有些犹疑。她晓得她芽暗淡的衣服先使婆婆看着不快。曾瑞贞 妈,爹!曾思懿 (嘲弄地)居然打电话把您请回来啦。我正在跟愫姨说,想叫辆汽车催请吧。曾瑞贞 我,我身上有点不舒服。曾思懿 (刁钻古怪地尖声笑道)难道这儿不是家,我就不能侍候您少奶奶啦?愫 方 (替瑞贞说话)表嫂,她是有点不舒服。曾思懿 好了没有?曾瑞贞 (低声)好了。曾思懿 (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请吧,我怕你!快敬祖宗去吧。曾瑞贞 嗯。(就转身向养心斋走)曾思懿 (满面笑容对愫)我这个人就是心软,顶不会当婆婆了,一看——(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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