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七月初七那天早晨,母亲临去磨坊前,上官玉女忽然说:“娘,你是啥模样?”她说着,就对母亲伸出了那两只葱白般的手,祈求道,“娘,让我摸摸你。” 母亲叹道:“傻闺女哟,都这步田地啦,还有这份闲心……” 母亲把脸凑到八姐的手边,让她的柔若无骨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抚摸。母亲嗅到女儿的手指上有一股潮湿腥冷的气味。“玉女,你该洗洗手啦,水缸里有水。” 母亲走后,八姐摸索着下了炕。她听到鹦鹉在树下的吊篮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愉快的歌,树上群鸟唧喳,蜗牛在树干上吐涎,燕子在房檐下筑巢。她嗅着水的清新味道来到水缸边,俯下身子,她的美丽的脸倒映在水面上,就像上官金童从水缸里寻找娜塔莎一样,但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很少有人看到上官家这个女儿的脸。她鼻梁高耸,脸皮白皙,一头柔软的金发,脖子细长,像戏水的天鹅。她感到凉森森的水濡湿了鼻尖,随即淹没了口唇,她把整个脑袋浸入了水中。腥咸的水呛入鼻孔时,她猛地清醒了,然后便抬起头。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响,鼻子又酸又胀。耳朵眼里啪啪响了两声,是水膜破裂,随即她听到了树上鹦鹉的噪叫和鹦鹉韩呼唤八姨的声音。她走到树下,抬手摸了摸吊篮中鹦鹉韩沾满鼻涕的脸,一声不响地摸出了家门。 母亲抬起手背拭着腮上的泪,低声道:“你八姐是怕拖累我才走的……你八姐是龙王爷的闺女到咱家投胎,现在时限到了,她一定是回她的东海做龙女去了……” 上官金童想安慰母亲,但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大声地咳嗽着,借以掩饰心中的悲痛。 这时,外边传来敲大门的声音,母亲抖了一下,慌忙藏好沾着豌豆粉面的蒜臼子,说:“金童,开门去吧,看看是谁。” 上官金童拉开大门,看到那个船上的女人怀抱着一把破琵琶怯生生地站在大门外,她用蚊子嗡嗡一样的细声问:“你是金童?” 上官想弟回来了。-------------------------第四十五章 五年之后一个冬天的上午,躺在东厢房炕上等待死亡的上官想弟突然爬了起来。因为旧病复发,她的鼻子烂成了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两只眼睛也瞎了。那满头的黑发几乎脱落干净,只剩下几绺肮脏的铁锈色的乱毛遮盖着枯萎的脑门。她摸索着走到柜子前,踩着方凳,从柜顶上取下那把共鸣箱被砸破的琵琶,然后,继续摸索着,走到院子里。温和的阳光照着这个浑身发霉的女人。她的瞎眼望着太阳,从那两个窟窿里流出一些胶水一样的液体。正在院子里为生产队编织苇席的母亲直起腰,愁苦地说:“想弟,我可怜的女儿,你怎么出来啦?” 想弟畏畏缩缩地坐在墙根,两条生满鳞片的腿伸开着,她裸露着肚皮,羞耻与她无关,寒冷也不能侵害她。母亲跑进屋里,拿出一条毯子,盖在了她的腿上。“闺女啊……你这一辈子可真是……”母亲拭着若有苦无的眼泪,又去编织苇席。 外边传来小学生的喊叫声,他们喊着“向阶级敌人发起进攻进攻再进攻,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嘶哑口号,串遍大街小巷,并用彩色粉笔在家家户户的墙壁上绘着幼稚的图画,写着别字成堆的激烈口号。 想弟哧哧地笑起来,她用沉闷的声音说,娘,我和一万个男人睡过觉,我攒了好多钱,都换成了金子、钻石,够你们吃一辈子了。她的手摸索进琵琶的半圆形的,早被公社干部砸破的空洞里,说,都在这里边了。娘,你看,这颗大珍珠,是颗夜明珠,是日本商人送给我的,您把它,缀在帽子上,晚上走夜路,就不用打灯笼了……这是颗猫眼钻,是用了十个戒指跟小红宝换的……这对金镯子,是为我破瓜的熊老太爷送的……她把那些记忆中的宝贝,一件一件往外摸着,一边摸一边说,都拿去吧,娘,不用愁,有这个咱还愁什么,这块绿宝石,少说也能换一千斤白面,这条项链,最不济也值头骡子钱……娘……我进了火坑那天起,就发了誓,反正,卖一次也是卖,卖一万次也是卖,只要姐妹们都过上好日子,我就豁上这身皮肉了……我走到哪里都抱着这把琵琶……这个脖脖锁,是专为金童打的,让他带上,长命百岁……娘……这些宝贝,您可要藏好了,别让贼偷去,别让贫农团给斗争了……这都是女儿的血汗……娘,你藏好了吗? 母亲老泪纵横,不避污秽,抱住想弟,泣不成声地说:“闺女啊,你把娘的心,揉碎了啊……千苦万苦,最苦的还是我的想弟啊……” 上官金童在街上扫地时,被“红卫兵”打破了脑袋。他脸上粘着血,站在梧桐树下,听着四姐的诉说,心里感到一阵阵抽痛。他家的大门上,被“红卫兵”钉上了一串牌子,上面写着:汉奸之家、还乡团巢穴、妓女院等等字样。现在,他听着四姐的临终诉说,竟产生了把那牌子上的“妓”字改成“孝”字或“烈”字的念头。因为四姐的病,他一直疏远着她,这时他感到了深刻的内疚。他走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一只冰凉的手,说:“四姐……谢谢你给我打的金脖锁……我已经把它……戴上了……” 四姐的瞎眼里,焕发着欣喜的光彩,她说:“戴上了?你不嫌吧?别跟你媳妇说我……让我摸摸……看合适不……” 在最后的时刻,成群的虱子突然纷纷爬离了她的身体,它们感觉到,这个人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吸不动了。 她的脸上,显出丑陋的微笑,她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说:“我的琵琶……让我……弹个曲……给你们听……” 她的手在破烂的琵琶上胡乱摸索一阵,便滑落下去,她的头也随着歪到肩膀上。 母亲哭了几声,便擦着眼睛站起来,说:“闺女,你的罪,总算遭到头了。” 埋葬了上官想弟之后两天,我们刚刚感觉到一点轻松,蛟龙河农场的八个右派,轮着班,用一扇门板,把上官盼弟的尸首抬到了我家大门外。一个随尸前来的、臂戴红袖章的小头目,敲着大门喊:“上官家的,出来接死尸!” 母亲对那小头目说:“她不是我的女儿!” 小头目是机耕队的一个小伙子,与上官金童相识,他递过一张纸说:“这是你姐姐的遗书。我们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把她送了回来,你想象不到她有多么重,可把这些老右压惨了。” 上官金童抱歉地对右派们点点头。他抖开那张纸片,看到上边写着:我是上官盼弟,不是马瑞莲。我参加革命二十多年,到头来落了个如此下场,我死之后,祈求革命群众把我的尸体运回大栏镇,交给我的母亲上官鲁氏。 金童走到门板前,弯下腰,揭开蒙在她脸上的白纸看了看。上官盼弟眼珠突出,半个舌头吐到唇外。他慌忙盖好白纸,扑通跪在小头目和八个右派面前,说:“求求你们,把她抬到墓地去吧,我们家,找不到帮忙的人了。” 这时,母亲大声地嚎哭起来。 上官金童埋好五姐的尸体,拖着铁锹,刚走到胡同口,就被一群“红卫兵”揪住了。他们把一个尖顶的、用纸壳糊成的圆锥形高帽子,套在了他的头上。他晃了一下脑袋,纸帽子掉在地上。他看到纸帽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名字上用红墨水打了一个叉号,墨汁淋漓,像黑红交融的血。旁边还写着:杀人奸尸犯。“红卫兵”用棍子在他屁股上抽了一下子,因为穿着棉裤,略有痛感,他夸张地嚎了一声。“红卫兵”们把纸帽子抬起来,勒令他像戏剧舞台上的武大郎一样矮下腿,把纸帽子套在他头上。套上后,用力往下砸了砸。一个狮鼻虎眼的“红卫兵”说:“扶住,再掉了,就打断你的腿。” 上官金童双手扶住高帽,摇摇晃晃往前走。他看到,在人民公社的大门口,已经站着一片戴纸帽的人。有浮肿得透明、肚子膨亨的司马亭,有小学的那位校长,有中学的教导主任,还有五、六个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公社干部,当年被鲁立人拉到土台上下过跪的那些人也都戴着高帽站在那里。上官金童看到了母亲。母亲旁边是小小的鹦鹉韩,鹦鹉韩旁边是独乳老金。母亲的高帽上写着:老母蝎子上官鲁氏。鹦鹉没带高帽,独乳老金戴着一顶高帽,脖子上还挂着一只破鞋。“红卫兵”敲锣打鼓,押解着牛鬼蛇神们游街示众。这天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集,街上人群如蚁,路两边蹲着一些人,守着草鞋、大白菜、红薯叶等等允许交易的农副产品。百姓们全都穿着黑色的、被一个冬天的鼻涕、油灰污染得发了亮的棉袄,上了年纪的男人,多半拦腰扎着一根草绳。人们的装束,跟十五年前赶“雪集”时几乎没有区别。赶过“雪集”的人,在连续三年的大饥荒中死亡过半,活着的也变成了老人。只有个别的人,还能忆起最后一个“雪公子”上官金童的风采。当时的人们,谁也想不到“雪公子”竟成了“奸尸犯”。牛鬼蛇神们麻木地走着,“红卫兵”的棍棒“嘭嘭”地打着他们的屁股,打得不甚重,象征性的。锣鼓喧天,口号震耳,百姓们指指点点,大声议论。在行进中,上官金童感到自己的右脚被踩了一下,他没有在意。但又被踩了一下。他一侧面,看到独乳老金低着头和扬起来的目光,一些散乱的发黄的头发遮掩着她冻红了的耳朵。他听到她低声说:“混蛋个‘雪公子’,多少活女人等着你呢,你竟然去弄一个死尸!”他佯装听不见,眼睛望着脚前的地面和人们的脚后跟。“游完了街去找我。”他听到老金说。他心中纷乱如麻,对老金的不事时宜的撩拨感到深深的厌恶。 步履艰难的司马亭被砖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红卫兵用脚踢他的屁股,他毫无反应。一个小个子红卫兵蹦到他的脊梁上,蹦了一个高。我们听到了一声类似气球爆炸的沉闷声响。一股稀薄的黄水,从他的嘴里涌出来。母亲蹲下,扳过他的脸,问道:“他大伯,你这是怎么啦?”司马亭微微睁开灰白的眼,看了一下母亲,便永久地闭上了。红卫兵把司马亭的尸体拖到路边的沟里。队伍继续前进。 上官金童看到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在密集的人群中晃动着。她穿着一件黑色灯芯绒上衣,围着一条咖啡色头巾,脸上蒙着一个白得发青的大口罩,只露着两只睫毛乱忽闪的黑眼睛。沙枣花!他几乎叫出声来。自从大姐被枪毙后她就跑了,一晃七年过去,这其间他听到过一个著名女贼的传说,说她偷了西哈努克夫人的耳环,他认为传说中的女贼就是沙枣花。几年不见,单从身形看,她已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集市上,在黑色的百姓间,搀杂着一些戴口罩、围头巾的人,他们是首批下乡的知识青年,沙枣花比那些知识青年更洋派。她站在供销社饭店门口往这边张望着。她迎着阳光。上官金童看到她的双眼亮得像玻璃一样。她双手斜插在灯心绒外套的口袋里。显露出来的半截裤子是蓝色灯心绒的。她的裤子是当时最时髦的“鸡腿裤”,她往饭店旁边的供销社百货门市部移动时被上官金童看到了裤子。饭店门口,冲出一个光着背的老人,他拐弯抹脚地逃到了牛鬼蛇神队伍中。后边有两个外地口音的男子追上来。老人的身体冻得乌青,白色的粗布棉裤裤腰高到胸口。他在高帽子队伍中躲闪着,一边躲闪一边把手中的烧饼塞到嘴里。噎得他翻白眼。两个外地人抓住了他。他哇哇地哭着,把鼻涕和口水抹到手中那个烧饼上,他哭着说:“我饿!我饿呵!”两个外地人看着那个掉在地上、沾着鼻涕和口水的烧饼,厌恶地皱起眉头。其中一个,用两个指头捏起烧饼看了看。脸上是一副食之恶心、弃之可惜的神情。旁边看热闹的人劝说:“青年人,别吃了,可怜可怜他吧!”那人将烧饼扔在老人面前,说:“老东西,真他妈的混帐,吃吧,噎死你个老狗!”他摸出皱皱巴巴的手绢,擦着手,与同伙走了。老人跑到墙边蹲下,一点点啃着沾满了自己鼻涕口水的烧饼,细嚼慢咽,享受着美食的味道。 沙枣花的身影在人群中继续晃动着。一个穿着石油工人的扎着绗线的棉工作服、头上戴一顶狗皮帽的男人格外显眼地挤过来。他疤瘌着两只眼,嘴巴上很派地叼着一支烟卷,像螃蟹一样在人群中横行着。人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他愈发得意,疤瘌眼里大放光彩。上官金童认出了他。心里感叹,人是衣裳马是鞍,一套棉工作服,一顶狗皮帽子,就让这个村里著名的二流子房石仙变了模样。很少有人见过这种蓝粗布做表的棉工作服,那么厚,棉花在绗线间膨胀着,处处显出暖和来。一个黑猴一样的半大男孩,棉裤裆破了,破烂的棉絮像老绵羊的脏尾巴一样在腚沟里拖拉着,披着一件掉光了扣子的破小袄,袒露着棕色的肚子,头发纠缠成乌蓬蓬的一团,他跟在房石仙的背后,转弯抹角地跟着。人们拥拥挤挤,推推搡搡,用这种方式取暖。那个半大男孩跳了一个高,从后边,把房石仙头上的狗皮帽子摘掉了。他把帽子扣在头上,在人缝里钻着,像一条油滑的狗。人群更拥挤,咋咋呼呼地喊着。房石仙摸着头,傻了半晌,才大叫一声,去追赶那男孩。那男孩跑得并不快,似乎有意识地等着他。他骂着往前扑,不看路,只盯着狗皮帽子上那些闪烁的狗毛。他撞到人身上,被人推回来。他被人们推来搡去,歪歪斜斜,晕头转向。大家都看着这出戏,连那些“红卫兵”小将们也忘了阶级斗争,把戴高帽的牛鬼蛇神扔在一边不管了,拥挤着到前边去看热闹。男孩跑到人民公社轧钢厂大门口,那里蹲着一些卖炒花生的女孩,卖炒花生是违法行为,她们都保持着警惕,随时准备逃跑。轧钢厂大门口,有一个大池塘,虽是寒冬腊月,池塘里却冒着热气,轧钢厂的暗红色的废水,一股股注入池塘。男孩把狗皮帽子摘下来,扔到池塘中央。百姓们吃了一惊,接着便幸灾乐祸地叫好。狗皮帽子在池塘中央漂着,短时间不会下沉。房石仙跑到池塘边,骂着:“小狗崽子,抓到你就剥你的皮!”但那小狗崽子早就钻没了影。房石仙望着华丽的狗皮帽子,疤瘌眼子三眨两眨地,早将两行泪挤了出来。他围着池溏转圈。有人劝他:“青年,回家找杆子吧,找杆子挑上来。”有人说:“等找回杆子来,十顶狗皮帽子也沉下去了。”那顶帽子,已经开始下沉。有人说:“脱衣服下去捞吧,谁捞上来归谁呀!”房石仙一听急了,急忙脱下簇新的石油工人工作服,只剩下一条裤头没脱。他试试探探地往池塘中走去,水很深,淹到他的肩膀。他终于将狗皮帽子捞上来。然而,当人们的目光集中到池塘里时,上官金童看到,那个男孩子,像电一样闪出来,抱起那套棉工作服,跑进了一条小巷。小巷里,有一条修长的影子闪了一下便消逝了。等房石仙托着水淋淋的狗皮帽子爬上岸时,迎接他的,只有两只破鞋,还有两只烂袜子。房石仙转着圈叫着:“我的棉衣、我的棉衣呢?”喊叫立刻就转变为痛哭,当房石仙确信棉衣已被人偷走、扔狗皮帽子是个阴谋、自己中了毛贼的奸计时,他便大叫了一声:“天哪,我不活了呀!”房石仙抱着狗皮帽子,纵身跳进了池塘。百姓们齐喊救人,但没人肯脱衣下去。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尽管池塘里的水是热的,但下去容易上来难。房石仙在池塘里挣扎着。百姓们赞叹着小偷的计谋:高明,高明! 母亲忘了自己正在游街示众了吧?这个生养过一群女儿、有过一群著名女婿的老太婆,竟然抛掉头上的高帽子,颠着两只小脚,往池塘边跑去。她愤怒地谴责着围观着:“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母亲从卖竹苕帚的摊子上扯过一把苕帚,走到滑溜溜的池塘边,喊着:“房家大侄子,房家大侄子,你这是犯什么傻呢?快点,抓住苕帚,我把你拖上来。” 水中的滋味可能很不好受,房石仙不想死了,他拽着苕帚苗儿,像个褪毛的鸡,抖抖索索地爬上来。他的嘴唇青紫,眼珠子也不太会转了,嘴也说不出话来了。母亲脱下自己的大棉袄,披到房石仙身上。他披着母亲的偏襟大棉袄样子滑稽,让人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母亲说:“大侄子,穿上鞋,往家跑,快跑,跑出汗来才行,要不你就死定了。”但是他的手指冻僵,穿不上鞋了。几个被母亲感染了的百姓,七手八脚把袜子鞋子套在房石仙脚上,然后架起他来就跑。他的腿像棍子一样不会弯曲,拖拖拉拉的。 母亲只穿着一件白布单褂,冷得抱起膀子来。她目送着被人们拖走的房石仙。群众中许多钦佩的目光望着她。上官金童对母亲的行为不以为然。他想起,就是这个房石仙,去年担任村里看守庄稼的警卫,每天下工时,站在村头,搜查社员们的筐篮和身体。母亲在放工回家的路上,捡了一个红薯,放在草筐里,被房石仙搜出来。他说母亲偷红薯,母亲不服,这混蛋,竟扇了母亲两个耳光,连鼻子都打破了,血滴在胸襟上,就是这件白布褂子的胸襟上。这样一个游手好闲、倚仗着贫农出身横行村里的人,淹死了又有什么不好呢?他甚至有点恨母亲。在公社屠宰组门口,他看到沙枣花站在一块红漆黄字的语录牌前。他认为,房石仙的倒霉一定与沙枣花有关,那个小男孩,就是她带的徒弟。她能从戒备森严的黄海饭店总统套房里偷走莫尼卡公主的钻戒,当然不是为了那套棉工作服。她是在显示手段,惩罚打过她姥姥的恶人。上官金童改变了对沙枣花的看法。他曾经认为,当窃贼是不光彩的,无论在什么朝代里都是不光彩的,现在他想:沙枣花是对的,偷鸡摸狗的小毛贼当然不光彩,但像沙枣花一样当一个江洋大盗却值得赞许。他有些欣慰地想到,上官家的又一杆猎猎做响的大旗,竖起来了。 “红卫兵”的小头目对母亲的行为很不满,他举起一件当时相当罕见的适应了革命形势、满足了革命需要的手提式干电池扩音喇叭,摹仿着几十年前在高密东北乡搞过土改试点的那个大人物的似乎是病恹恹的腔调,抖抖颤颤地、起起伏伏地喊着:“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贫农下中农们――不要被老牌历史反革命分子――上官鲁氏――的假慈悲蒙蔽啊――她企图转移斗争大方向――” 这个“红卫兵”小头目名叫郭平恩,其实他是饱受了性格怪僻的父亲郭京城虐待的不幸儿。郭京城把他的老婆打断了腿,还不许她哭一声。人们从他家门前走过,常常听到他家院子里传出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噗哧声,还有女人的低声抽泣。曾有个名叫李万年的大好人,试图进去劝架,但他刚刚敲响他家的大门,就有一块石头从院子里掷出来,把李万年的身后砸了一个大坑。这个郭平恩,从他爹那儿继承了凶狠和阴毒,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已经把朱文老师的肾脏踢坏了。他喊了一阵话,把电喇叭背起来,然后走到上官鲁氏身边,对准她的膝盖踢了一脚,说:“跪下!”上官鲁氏便痛苦地嚎叫着跪下了。然后他又揪着上官鲁氏的耳朵,说:“站起来!”上官鲁氏刚刚站起来,他又把她一脚踢倒,并把一只脚踩在她的脊背上。他的一系列打人活动,是在用动作解释着‘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的流行口号。 上官金童看到母亲挨打,心中怒火升腾。他用力把双拳攥紧,向郭平恩冲去。他刚举起拳头,就碰上了郭平恩的阴毒的目光。这个年纪其实很轻的大男孩的嘴角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直垂到下巴,使他的嘴脸颇似古老的爬行动物。上官金童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松驰了,他心里打着寒颤,想努力地质问一句,但郭平恩的手一举起,到了嘴边的质问就变成了阵哀嚎:“娘啊……”上官金童跪在母亲面前。母亲把很沉的头抬起来,恼怒地看着儿子,说:“没出息的东西,给我站起来!” 上官金童站了起来。郭平恩指挥着“红卫兵”棍棒队和锣鼓队,押解着牛鬼蛇神,在集市上重又开始游行。郭平恩试图用电喇叭鼓动老百姓跟他一起喊口号。他那怪腔调经过电喇叭的放大变得像剧毒农药一样,几平要把满集的人药死。百姓们皱着眉头忍受着,根本没人响应他。 上官金童幻想着:在一个辉煌的日子里,他手持着传说中的龙泉宝剑,把郭平恩、张平团、方耗子、刘狗子、巫云雨、魏羊角、郭秋生……统统地押到那个高高的土台子上,让他们一排排地跪下,然后,他手提着闪烁着蓝色光芒的宝剑,用剑尖抵着……一定是先抵住了巫云雨的咽喉。那个秃疮头,眼里流着泪,结结巴巴地求饶:上官金童……不,不,上官公子,饶命吧,小人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需要抚养……一身白衣、风度潇洒的上官公子、名满天下的剑侠,把剑尖一转,镟掉了巫云雨一只耳朵,那只耳朵随即被一条狗吃掉,那条狗随即又把他的、被狗牙嚼咬得烂糊糊的耳朵吣出来。上官公子说:滚吧,狗都不吃的东西,你这只癞哈蟆,滚吧!……巫云雨滚到台下去了,下边,轮到魏羊角这个比豺狼还凶狠、比狐狸还狡猾、比兔子还怯懦的坏中坏了。这个能软能硬的家伙,这个硬起来赛过金刚钻、软起来好像一摊屎的家伙,跪在上官公子脚下,磕头好似鸡啄米,小眼眨巴着,好像数铜钱。上官爷爷,上官亲爹……住嘴,做我的孙子,你不配;做我的儿子,你更不配。上官公子是虎狼之躯,怎么可能造出你这种鼻涕虫?用冰一样的剑尖,抵着他的塌鼻梁。还记得否?想当年,你是怎样对待我的吗?上官公子啊,上官大侠,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的过,宰相肚子里跑轮船,不是一般的轮船,是万吨巨轮,乘长风,破巨流,直驶太平洋,您的胸怀,比太平洋还宽广。如此巧嘴滑舌,实在可恶至极。镟下这个贼的舌头,以免他脏话连篇,造谣生事。魏羊角双手捂住嘴巴,吓得脸都蓝了。上官公子,抖抖手腕,龙泉轻吟,犹如月夜箫鸣,竹影横斜,刹那间魏羊角双手齐着腕子断了。剑到处了无障碍,好像切割着空气。他精巧地镟掉了魏羊角的舌头,使他的嘴成了一个冒血的黑洞。下一个,轮到这混帐的小子郭平恩了。上官公子一时想不出该镟掉他的哪一部分器官,索性,斩了他吧。高高地举起龙泉宝剑,上官公子说,为了我的母亲——消灭败类。手起剑落,郭平恩的脑袋从后项窝那儿,倾斜着被斩断了。那颗头滚到深深的壕沟里,一群又黑又瘦的鱼儿扑上来,摇摆着尾巴,啄着他脸上的肉。报仇雪恨后,他的眼里沁着泪,插剑入鞘,双拳抱在胸前,对着台下的观众施礼。群众欢呼,一个扎着红绸蝴蝶结的小女孩,抱着一束白色的鲜花跑上台来,献给上官公子。上官公子忽然觉得这女孩有些面熟,细一看,认出了,原来是那个在蛟龙河农场废旧武器场上玩耍过的女孩。她骑在生锈的炮筒上,好像骑着一匹骏马。他抱起了小女孩,忽然又想到,应该去食堂把那个作恶多端的淫棍张麻子惩治一下,他想好了,一定要把这淫棍裤裆里那一套东西镟掉,让他无法再逞强……一转眼他就把张麻子擒住了。王八的蛋,跪下!上官公子蛮武地说,知道为什么找你吗?张麻子说,上官大侠,小人不知道……上官大侠用剑尖指指他的裤裆,说:我是替妇女们报仇来了。张麻子捂住了,像鸟儿韩习惯做的那样。上官大侠一剑便挑开了他的裤子,刚要开镟,竟看到上官求弟从柳树后转出来,护着张麻子,神色严厉地说:金童,你想干什么?上官金童说:七姐,闪开,让我把这条公猪阉了,把他变成中国最后一个太监,替你们报仇!上官求弟珠泪滚滚地说:好兄弟,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 “回去!”一个“红卫兵”小将对着上官金童的肚子捅了一拳,骂道,“混蛋,你想逃跑?!” 上官金童被自己幻想的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挨了一拳之后,幻景消失,愈觉得现实严酷无情,前途一片迷茫。此时,这支以郭平恩为首的“红卫兵”与巫云雨率领的“金猴造反兵团”发生了冲突。巫云雨与郭平恩,先是口角,吵了一阵,两人都感到仇恨难消,便动手打了起来,这一打,就打出了武斗事件。 先是巫云雨踢了郭平恩一脚,郭平恩回了他一拳。然后两个人便滚在一起。郭平恩撕下了巫云雨视为命根的帽子,把他的秃疮头抓得像个烂土豆,巫云雨拇指伸进郭平恩的嘴角,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撕,把他的嘴角撕开了一个口子。两股“红卫兵”一见头儿动了手,便打起了群架。一时间棍棒齐下,砖瓦横飞,“红卫兵”们头破血流,都表现出了宁死不屈的精神。巫云雨的手下干将魏羊角用一杆铁头红缨枪,连捅了两个人,把肠子都戳破了,流出了一些血和糊状物。郭平恩和巫云雨退居二线,指挥战斗。这时,上官金童看到那个酷似沙枣花的蒙脸女青年从郭平恩身边一闪而过,她的一只手似乎在郭平恩的脸上摸了一下。几分种后,郭平恩鬼哭狼嚎起来,原来他的腮帮子,被利器豁出了一个大口子。他的腮上,好像又开了一个嘴。红血从白肉中渗出,样子很是吓人。郭平恩啥也顾不上了,捂着腮帮子便向公社卫生院跑去。百姓们看到要出人命,都怕沾了血,收拾起摊子,沿着小巷子,悄悄地溜了。 这场战斗,巫云雨的“金猴造反兵团”大获全胜。他收编了郭平恩的“风雷激”战斗队,并把牛鬼蛇神当成战利品全部缴获。郭平恩那个电喇叭,斜挎在巫云雨肩膀上。那两个被魏羊角在混乱中捅出肠子的“风雷激”队员,一个还没抬到卫生院就断了气,别一个输了两千cc血才救活。血是从牛鬼蛇神们血管里抽出来的。伤愈出院后,所有的“红卫兵”组织都拒绝接受他,因为他的贫农血统已经发生了变化。两千cc血,有地主的、有富农的、有历史反革命的,阶级敌人的血在他的血管里流淌。按照巫云雨的说法,汪金枝已是个五毒俱全的阶级异已分子,就像嫁接的水果一样。这个倒霉蛋名叫汪金枝,曾任“风雷激”战斗队的宣传部队。他遭到冷遇后,不甘寂寞,自己成立了一个“独角兽”战斗队,并且照样刻了公章,照样制作了队旗和袖标,还在人民公社的广播站争取到五分钟的时间,开辟了一个“独角兽”栏目,所有的稿子都由他一人采写,稿子的内容五花八门,从“独角兽”的战斗动态到大栏镇的历史掌故,花边新闻、桃色事件、轶闻趣事,等等。每天早、午晚,共广播三次,一到广播时间,各派群众组织的播音员便坐在广播站的长条椅上,排队等候。汪金枝的“独角兽”栏目放在最后垫底,“独角兽”播送完毕,便放《国际歌》,唱完“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一次广播就算结束了。 在没有戏曲、没有音乐的年代里,五分钟的“独角兽”节目,成为高密东北乡老百姓的一大乐趣。人们在猪圈旁、在饭桌上、在炕头上,竖直了耳朵等待着。有一天晚上,“独角兽”说:贫下中农们,革命的战友们,据权威人士透露,豁了原“风雷激”战斗队队长郭平恩腮帮子的,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女贼沙枣花。沙贼是曾在高密东北乡横行多年的汉奸头子沙月亮与后来谋杀了一等功臣、被人民政权处决了的罪犯上官来弟的女儿。沙贼少年时在东南崂山遇到一个异人,习了一身好武艺,她能飞檐走壁、含沙射影,掏包割口袋的技巧更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据权威人士透露,沙贼潜回高密东北乡已有三个月之久,她在各村各镇,都设有秘密联络点,并用威逼利诱等手段,网罗了一批小爪牙,替其通风报信,刺控情报。那天在大栏镇集市上摘掉贫农房石仙狗皮帽子的男孩,就是沙贼的帮凶。沙贼一向在大城市流窜做案,罪行累累。她的绰号很多,叫得最响的绰号是“沙燕子”。沙贼此次潜回高密东北乡,意在为她死去的爹娘复仇,豁了郭平恩的腮帮子,是她进行阶级报复的第一步,更加残酷的、更加骇人听闻的惨案还会不间断地发生。据传,沙贼做案的工具是一枚放在铁轨上让火车的钢铁巨轮轧过的铜钱。此铜钱比纸还薄,锋利无比,吹毛寸断,割人皮肉,十分钟后才出血,二十分钟后才觉痛。沙贼的利器夹在指缝里,轻轻一摸,便能切断大动脉,致人非命。沙贼手上功夫非同一般。她跟着师傅练功学艺时,将十枚硬币扔在滚开的油锅里,她伸手至滚油中,将硬币一一捞出,手上皮肤丝毫不被烫伤,其手法之快、技巧之精,于此可略见一斑。革命的战友们,贫下中农们,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之后,拿铜钱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以十倍的狡猾、百倍的疯狂和我们斗争——过点了,过点了,高密东北乡的高音喇叭里突然传出了这样的话语——马上就完,马上就完——不行不行,“独角兽”不能侵占《国际歌》的时间——晚些结束不就行了?——但《国际歌》的旋律,猛然从喇叭里涌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高音喇叭里播放了“金猴造反兵团”的长篇文章,对“独角兽”制造的沙枣花神话逐字逐句的进行了批驳,并把一条条的罪状堆在“独角兽”的头上。各派群众组织也通过广播发表联合声明,决定剥夺“独角兽”的广播时间,并勒令“独角兽”领导人在四十八小时内解散组织,销毁图章和一切宣传品。 尽管“金猴造反兵团”否认超级女贼沙枣花的存在,但依然把许多暗探、暗哨布置在上官家周围。一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清明季节里,县公安局的警车把上官金童逮走时,那些伪装成锔锅的、磨菜刀的、缝破鞋的暗探和暗哨才被已荣升为大栏镇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巫云雨下令撤销。 蛟龙河农场在清理阶级队伍时,发现了乔其莎一本日记。乔其莎的日记里详细记载了上官金童与龙青萍的风流事,于是,县公安局便以杀人的嫌疑犯、确凿的奸尸犯的罪名,逮捕了上官金童,并在未经审讯的情况下,判处了他十五年徒刑,押赴黄河入海处的劳改农场服刑。-------------------------第六卷第四十六章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服刑期满的上官金童怀着羞怯、慌乱的心情,坐在汽车站候车大厅的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等待着开往高密东北乡首府大栏镇的公共汽车。 天还没完全亮,大厅里的天花板上那十几簇枝形吊灯纯属摆设,只有两盏度数很低的壁灯放着黯淡的黄光。大厅里那十几张黑色的长条椅上,躺着一些霸道的时髦青年,他们打着响亮的呼噜,说着夹缠不清的梦话,有一个在睡梦中还高高地跷着二郎腿,大喇叭口的裤管像用铁皮剪成的一样。晨曦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慢慢地使大厅明亮起来。上官金童从他面前那些横躺竖卧着的人们的衣着上,明显地感觉到了一个崭新时代的气息。地上尽管布满痰迹、污纸,甚至还有臊气冲天的尿液,但地面却是用高级的大理石板材铺成。墙壁上尽管伏着一群群肥胖的苍蝇,却贴了花纹明亮的塑胶壁纸。这一切,都让刚刚从劳改农场的黄土屋里钻出来的上官金童感到新鲜、陌生,那惴惴不安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阳光把浊气逼人的候车大厅照亮时,候车的人们开始活动。一个蓬着头发、满脸粉刺的小伙子从躺椅上坐起来,搔了几下脚丫子,闭着眼睛,摸出一根压扁了的过滤嘴香烟,用塑料壳的气体打火机点燃。他喷出一团烟雾,接着咳出一口黄痰,吐在地上,并趿上鞋子,习惯性地用脚碾了碾。他拍了拍和他并排躺着的一个女人侧着的屁股,那女人扭了几下身体,发出一串撒娇的哼哼声。开车了!小伙子喊道。女人懵懵懂懂地坐起来,用通红的手背揉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当她发现受了小伙子欺骗时,便用拳头打了他几下,哼哼着,又躺下去。上官金童看到了这个女人年轻的肥大脸盘,和那脸盘上油汪汪的短鼻子,还有从粉红衬衫缝隙里露出来的打褶的白皙肚皮。然后他又看到,小伙子戴着电子手表的左手肆无忌惮地从女人的衬衫开气里伸了进去,摸着那两个扁平的乳房。一种被时代淘汰了的怅惘,像蚕吃桑叶一样,啃着他的心。他几乎是第一次想到:天哪,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我好像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变成了一个中年人。年轻人们的亲昵举动,羞红了他这个旁观者的脸,他把头扭过去了。不饶人的年龄给他的灰黯心情又涂抹上了一层悲凉的色彩。他的思绪像飞奔的车轮一样旋转:在这个人世上,我已经活了四十二年了,可这四十二年里,我都干了些什么呢?逝去的岁月,就像一条被浓雾遮住的通往草原深处的小路,只能模糊地看回去三、五米,再往里就是那弥漫的雾气了。大半辈子过去了,而且,过得非常糟糕,非常龌龊,连自己都感到可怜、恶心。后半辈子,从被释放那天起,就算开始了,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呢? 迎着他的目光的,是候车大厅墙壁上那幅釉彩陶瓷镶贴画,画上,一个肌肉发达、腰际饰着几片绿叶的男子挽着一个裸露上身、头发像马尾一样飘起的女子,在有限的陶瓷空间里向着想象中的无限的空间飞翔,这一对半人半仙的青年男女仰起的脸上那渴求和向往的神态使他感到心中产生了一种伟大的空旷,这种悲怆的空旷感,是他躺在黄河入海处的黄土地上,仰望着纯蓝色的无边天空时多次体验过的。羊群在茫茫草原上吃草,牧羊人上官金童躺在地上,仰望天空,远处,那一排红色小旗,是劳改干部为服刑人员划出的警戒线,几个背枪骑马的干警,在红旗外边的拦海大堤上驰骋着。退役军犬和本地土狗交配生出来的杂种狗,跟在巡逻警察的马后,慵慵懒懒地跑着,并不时对着堤外的灰白色的浪花,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吼叫。 他服刑第十四年的春天里,结识了牧马人赵甲丁。这是个因为毒杀妻子未遂被判刑的人,戴一副银丝边眼镜,文质彬彬,被捕前是政法学院的讲师。他毫不隐瞒地对上官金童讲述他设计毒杀妻子的细节,计划的周密令人叹为观止,但他老婆总是阴差阳错地避开。上官金童也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案情。赵甲丁听完上官金童的讲述,感慨地说:“老兄,太美好了,这简直是一首诗,可惜的是,法律排斥一切的诗意。不过,如果我当时——算了,全是废话!你的刑判得太重了,当然,十五年熬过了十四年,也就没有申诉的必要了。” 不久前,当劳改队的领导宣布他服刑期满,可以回家时,他竟然有被抛弃的感觉。他的眼里饱含着泪水,恳求道:“政府,能不能让我永远待在这里呢?”负责与他谈话的劳教干部用惊讶地目光看着他,为难地摇了摇头说:“为什么?为什么呢?”他说:“出去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是个无用的人……”劳教干部递给他一支烟,并为他点着火儿。劳教干部拍拍他的肩头说:“伙计,出去吧,外边的世界,比这里精彩。”他不会吸烟,硬抽了一口,喉咙被呛了,眼里冒出了泪水。 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身穿蓝色的制服,戴着大檐帽,左手提着一个铁簸箕,右手拖着一把笤帚,浮皮潦草地扫着地上的烟头和果皮,急匆匆地走过来。她脸上挂着厌烦的表情,不时地用脚踢着、或是用笤帚戳着躺在地上的人。“起来!起来!”她大声地喊叫着,用笤帚把地上的尿液洒到人们身上。她的催促和甩打下,人们爬起来,有的站起来。站起来的都伸展着僵硬的胳膊。那些坐在地上的人,受到了铁簸箕的碰撞和笤帚的抽打,迅速地跳起来。他们刚一跳起来,她就把他们身下垫的破报纸,嚓嚓啦啦地扫到铁簸箕里。尽管上官金童在墙角紧缩着身体,照样也免不了遭到她的训斥。“闪开,你长眼没有?”她说。他用在劳改农场十五年锻炼出的机警,迅速地跳到一边去,看到她不高兴地指着他的帆布旅行包,斥道:“谁的?挪开!”他顺从地把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旅行包提起来,等到她用笤帚象征性把那个角落扫了几下之后,重新把包放到原处,再次坐下来。 在他前边的角落里,便是一大堆垃圾,女工作人员把扫起的垃圾倒在大堆上,便转身走了。一群伏在垃圾上休息的苍蝇被她轰起来,嗡嗡地飞行一阵后,重新落下去。这时他看到,在通往停车场的那面墙上,开着十几个小门,小门上方挂着车次牌和到达地。门外,是用粗大铁管焊成的栅栏,有一些人,已经站在栅栏里,等候着剪票。他终于在候车大厅的边角上,找到了通往大栏镇和蛟龙河农场去的831次公共汽车的检票口。那里已经站着十几个人,有的抽烟,有的说话,有的坐在行李上发呆。他摸出车票看看,票上标着检票时间是7点30分,但大厅正面墙壁上的电子钟已指着8点10分。他一阵紧张,甚至怀疑要乘坐的那辆车已经开走。他提着破旧的帆布旅行包,排在一个提着黑色皮革包、神色冷漠的男人后边。他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排队的人,感到这些面孔都似曾相识,但却叫不出一个名字。人们似乎都在打量他,用惊讶的、好奇的目光。一时间他手足无措,既想认出一个熟识的乡亲、又怕被人认出的矛盾心情使他手心发粘。他结结巴巴地问前边那个人:“同志……这车是开往大栏去的?”那人用劳改队管教干部那样的目光,把他从头至脚看了一遍,看得他像炒锅里的蚂蚁一样局促不安。不但在别人的眼里,他想,就是在自己的眼里,上官金童也像羊群里的骆驼一样,是个十足的怪物。昨天晚上,在脏乱的厕所里,面对着墙上一块水银漶漫的镜子,他看到了自己笨重的大头。头上是说红不红、说黄不黄的卷曲的乱毛,而且,两个额角已经秃了进去。蛤蟆皮一样疙里疙瘩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大鼻子通红,像刚被揪过一样,褐色的络腮胡子,环绕着两片肿胀的嘴唇。在那人挑剔的目光下他自惭形秽,手心里的汗已经濡湿了手指。那人对着高挑在检票口上方写着几个红漆仿宋体字的铁牌子噘了噘嘴,等于回答了他的询问。 一辆四轮小车,被一个穿着胸前黑了一大片的白色工作服的胖女人推了过来。她用尖细的、像童声期小女孩一样的嗓门喊叫着:“包子,包子,韭菜猪肉热包子,刚出锅的韭菜猪肉热包子!”她气色很好,红扑扑的脸上泛着油光,头发烫成了无数个小卷,像他放牧过的澳洲良种绵羊肥耷耷的尾巴。她的手背像刚出炉的小面包,手指像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小香肠。“多少钱一斤?”一个穿夹克衫的小伙子问道。“不论斤,论个。”“多少钱一个?”“两毛五一个。”“给十个。”女人掀开大部变成黑色的白色盖被,从车旁悬挂的袋子里抽出一块预先裁好的旧报纸,用铁夹子夹了十个包子放上去。小伙子手忙脚乱地从一大把大面额的钞票中寻找零钱。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小伙子手上。 “高密东北乡的农民,这二年可真是发了!”那个腋下夹着皮革包的男人,用酸溜溜的口气说。穿夹克衫的小伙子,大口吞咽着包子,呜呜噜噜地说:“老黄,眼馋了吗?眼馋就回去摔了您的铁饭碗,跟着我去贩鱼。”夹皮革包的男人说:“钱是什么?钱是下山的猛虎,我怕被它咬着!”夹克衫嘲讽道:“算了吧,老黄,狗咬人,猫咬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可俺没听说过钱咬人。”皮包男人说:“你,太年轻了,跟你说不明白。”夹克衫说:“老黄老黄,不要倚老卖老,也不要打肿脸充胖子,倒了架子就得沾肉,允许农民跑买卖发财,这可是你们那个镇长当众宣读的红头文件。”皮包男人说:“小伙子,别猖狂,共产党不会忘了自己的历史,你小心着点吧!”夹克衫说:“小心什么?”皮包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二次土改!”夹克衫怔了怔,说:“改去吧,老子挣了钱就吃喝玩乐,叫你们鸟毛也改不着一根,你以为我还会像我爷爷那样傻?拼死拼活挣几个钱,恨不得嘴巴不吃腚眼不屙,攒够了,买了几十亩荒滩薄地,土改时,嘭,划成了地主,被你们拉到桥头上,一枪崩成个血葫芦。我可不是我爷爷,咱,不攒钱,吃,等你们二次土改时,也是响当当的贫农。”皮包男人说:“金柱子,你爹摘了地主帽才几天?你就 抖起来了!”夹克衫说:“黄脸,你是癞蛤蟆挡车——不自量力,回家上吊去吧!国家政策,你挡得住嘛?我看你挡不住。” 这时,一个穿着破棉袄、腰里捆着一根红色电线的叫花子,端着一个破瓷碗——瓷碗里盛着十几个硬币和几张肮脏的毛票——抖抖索索地把碗伸到皮包男人面前,说:“大哥,给几个吧,给几个吧……买个包子吃……”皮包男人一撤身,恼怒地说:“走开,老子还没吃早饭呢!”叫花子看了一眼上官金童,目光里流露出鄙视,转身到别人面前乞讨去了。他的心沉到悲伤的绝底。上官金童,连叫花子都避你啦!叫花子向夹克衫小伙乞讨,还是那几句话:“大哥,可怜可怜,给几个子儿,买个包子吃……”夹克衫说:“你家是什么成份?”叫花子一愣,说:“贫农,祖宗八代都是贫农……”夹克衫笑着说:“老子专门救济贫农!”他把两个吃剩的包子,连同那块被猪油洇透的破报纸,扔在叫花子的瓷碗里。叫花子抓起包子,塞到嘴里,那块破报纸,粘在他的下巴上。 大厅里骚乱起来,十几个穿蓝制服戴大檐帽的检票员,拿着夹子,从休息间里走出来。他们都是一脸的厌烦,目光冷酷,好像对乘客充满仇恨。人群跟随着他们,拥向检票口。一个提电喇叭的人,站在过道里,大声吼着:“排队,排队。不排队不检票!各位检票员请注意,不排队不检票。”但人们依然在检票口挤成一个蛋。小孩子被挤哭了。一个抱着男孩、背着女孩、拎着两只大公鸡的黑脸女人,大声地骂着一个挤了她的男人,但那男人不理睬,双手把一个盛着电灯泡的纸箱举过头顶,身体扭动着,想挤到前边去。黑脸女人对准他的屁股踢了一脚,那男人连头都没回。 上官金童迷迷糊糊地就被挤到了圈外,原先他身后已有几十个人,但现在他变成最后一个。他心中泛起一点残存的血性,拎起包,往里挤了几下,但他的胸膛立即就被一个坚硬的胳膊肘撞中,痛得他眼冒金花,呻吟着蹲在地上。 广播员一遍遍地吆喝着:“排队,排队,不排队不检票。”负责大栏镇班车检票口的检票员、一个牙齿参差不齐的姑娘,用纸板和检票钳子开着路,从票口那里挤出来。她的大檐帽被挤歪了,塞在帽子里的黑发披散出来。她恼恨地跺着脚,喊道:“挤吧,挤吧,挤死两个才好。” 检票员气哄哄地回到休息室里去了。而此时,电子钟的大小指针已重叠在9的黑道上。 人们往前拥挤的热情随着检票员的罢工而陡然冷落下来。上官金童站在圈外,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愉快感觉。他对那愤然离去的检票员满怀好感,并感到自己是一个被她保护了的弱者。 在别的检票口那儿,通向车场的窄门已经打开,乘客拥拥挤挤地沿着铁栏杆规定出来的狭窄通道向前涌动,好像被堤坝拦截在河道里不驯服的水。 来了一个身材匀称、个头中等、穿着漂亮的年轻人,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笼中盛着一对罕见的白鹦鹉。这个年轻人脸上那两只黑得发亮的眼睛引起了上官金童的注意,尤其是那笼中的白鹦鹉,更使他想起了几十年前从蛟龙河农场初回家院时,那些鹦鹉围着鸟儿韩和上官来弟的儿子上下翻飞的情景。难道真的是他?上官金童偷偷地、继续看着他,从他的脸上渐渐显出了来弟疯狂的冷静和鸟儿韩天真的坚毅。上官金童心里充满惊异,随即便是感叹,他长得这么大了呀,那吊篮里的黑小子一转眼间便长成了一个小伙子。接着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浸泡在迟暮的感觉里,那怅惘的、伟大的空旷感无限地展开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在碱土荒原上枯萎了的茅草,悄悄地生,悄悄地长,现在正在悄悄地死去。 手提鹦鹉的小伙子走到检票口附近看了看,人群中许多人与他打招呼。他傲慢地答应着,抬腕看了看那块造型奇特的手表。“鹦鹉韩,鹦鹉韩,你路子广,会说话,去把那位姑奶奶请出来吧!”人群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鹦鹉韩道:“我不来,她不敢检票。”“吹牛,叫出来她我们才服你!”“你们,谁也别他妈的挤,都给我排好队,挤什么?抢孝帽子是不是?排队,排!”他咋咋呼呼地、半真半假地骂着,把人的疙瘩抻直拉长,队伍一直延伸到躺椅那边。他说:“谁要再往前挤,破坏秩序,我就把谁的娘——明白吗?”他用手指做了一个淫秽的动作,说,“其实,早上晚上都要上,上不去的坐在车顶行李架上,空气新鲜,眼界开阔。我就愿坐车顶。等着,我去把那个娘门弄出来!” 他果然把检票员请了出来。检票员嘟噜着脸,一副余恨未消的样子。鹦鹉韩在她耳边,甜言蜜语着:“干姨,干姨,您怎么能跟他们一般见识呢?这都是些社会渣滓,刁民泼妇下三滥,歪瓜斜枣烂酸梨,死猫烂狗臭虾酱。跟他们斗气,失了您的身份儿,更重要的是,您要气出臌胀病,还不把俺那干姨夫给心疼死?”“住嘴吧,你这个臭鹦鹉!”她挥起票夹子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道,“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鹦鹉韩扮着鬼脸,道:“干姨,我给您准备了一对俊鸟儿,什么时候给您带来。”“你这个熊玩意儿,”检票员道,“茶壶掉了底儿,光剩下一张嘴儿!俊鸟儿,俊鸟儿,你许愿一年了,我连根鸟毛都没看到!”鹦鹉韩道:“这次是真的,这次让您见到真鸟。”检票员道:“你要真有孝心,也别什么俊鸟儿俊鸟儿的,就把这一对白鹦鹉送了我吧!”鹦鹉韩道:“干姨,这对不行,这是种鸟,是刚从澳大利亚弄回来的,您要喜欢那还不容易?明年,我鹦鹉韩要不送一对白鹦鹉给您,我就不是您养的!” 检票口的窄门一开,人群立即拥挤起来。鹦鹉韩提着鸟笼站在检票员身边,说:“干姨,看吧,要不怎么说中国人素质低呢?都他娘的挤,挤,其实,越挤不是越慢吗?”检票员道:“你们高密东北乡那熊地方,净是些土匪种,野蛮得很。”鹦鹉韩道:“干姨,您可别一网打光满河鱼,好人还是有的嘛,譬如——”他的半截话没说出来就怔住了。他看到,排在队伍后边的上官金童羞羞答答地走过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说,“您就是我的小舅。” 上官金童羞怯地说:“我也……认出你来了……” 鹦鹉韩热情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摇撼着,说:“小舅,您总算回来了,姥姥想您想的,把眼睛都哭瞎了。” 公共汽车里挤得水泄不通,好几个人的半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鹦鹉韩沿着车后的铁梯,爬到车顶的行李架上。他掀起绳网,安顿好了白鹦鹉,然后探下身子,把上官金童的旅行包接上去。上官金童战战兢兢地爬到车顶上。鹦鹉韩抖开绳网,把上官金童罩起来,并嘱咐道:“小舅,您抓紧铁栏杆,其实,不抓也没事,这是老爷车,跑得比老母猪还慢。” 司机叼着烟卷,端着一个大茶缸子,懒懒散散地走过来。他对着车顶喊:“鹦鹉韩,你真是个鸟人!告诉你,摔下来跌死我可不负责任!”鹦鹉韩掏出一包烟扔下去,司机顺手接了,看看牌子,装进衣兜,说:“拿你这种家伙,天老爷也没办法!”鹦鹉韩道:“爷,您就开车吧,求您发善心,路上少抛两次锚!” 司机用力带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这熊车,不定哪天就散了架了,也就是我,换了别人,这车,连车站大院也出不了。” 这时,车场里响起了欢送车辆起动的音乐,磁带久经磨损,嚓啦啦地响着,乐曲声吱吱呀呀,好像几十把刀子在刮着竹子。那个女检票员,例行公事地立正站有月台上,用仇恨的目光送着这辆油漆脱落、咯咯吱吱乱响着的破车。鹦鹉韩对她招手道:“干姨,下次我一定把那对俊鸟儿给您带来!”女检票员不理他,他低声道:“送你一对俊鸟?我送你两根狗鸡巴!” 车缓慢地行驶在县城通往高密东北乡的砂石路上,对面不时有汽车和拖拉机开来,小心翼翼地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车轮卷起的砂土像烟雾一样,令上官金童不敢睁眼。“小舅,我听人家说,你是冤枉的。”鹦鹉韩直盯着他的眼睛说。上官金童说:“说冤枉就冤枉,说不冤枉就不冤枉。”鹦鹉韩掏出一支烟,递给他。他拒绝了。鹦鹉韩把烟塞进烟盒,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那两只粗糙的大手,又抬头看看他的脸,说:“吃了不少苦吧?”上官金童道:“刚到苦,后来就习惯了。”鹦鹉韩道:“您走这十五年里,变化很大,人民公社解散了,地也分到各家各户了,都不缺吃穿了。旧房子都拆了,统一规划。姥姥跟我那熊老婆合不来,她一个搬到塔里去住了,就是门圣武老人那三间屋,您回来,姥姥就有伴了。” “她……还好吗?”上官金童犹豫地问。 “身体嘛,还挺硬朗,”鹦鹉韩说,“就是眼睛不行了,但自己照顾自己没问题。小舅,对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怕老婆,那个臭娘们,根本不讲二十四孝,她一来,姥姥就搬走了。也许,你还认识她,就是贩虾酱的老耿和他那蛇女人生的女儿,根本不是人,是一条美女蛇!小舅,我现在拼着命挣钱,挣够五万元,就打发她滚蛋!” 车在蛟龙河桥头停住了,人们纷纷下车。上官金童在鹦鹉韩的帮助下从车顶上爬下来。他看到,河北岸建起了一大片房屋,紧挨着蛟龙河石拱桥,新建了一座混凝土大桥。桥头附近的空地上,有一些卖水果、香烟和糖果之类的摊子。鹦鹉韩指着堤北的房屋说:“镇政府和学校,都搬出来了,司马家的大院子,被大金牙——就是巫云雨的儿子——承包了,这个驴操的,办了个制造避孕药的工厂,兼造假酒假老鼠药,人种的事不办一点。您闻闻,”他举起一只手,说,“您闻闻风里是什么味?”上官金童看到,在司马家大宅院那儿,高高地竖起一根铁皮的烟囱,碧绿的烟雾,绞动着喷出来。那股令人做呕的气味,就是绿烟的气味。“姥姥搬走了也好,”鹦鹉韩说,“要不非被这烟毒死不可。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没有阶级了,不讲斗争了,大家都两眼发红,直奔一个钱字!我在沙梁子那边,承包了二十亩荒地。小舅,我野心勃勃,准备建一个珍稀鸟类饲养场,十年之内,我要让全世界的珍稀鸟类,在我们高密东北乡安家,到了那时候,我有了钱,就不愁有势,我有钱有势之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沙梁子上,为我的爹娘,塑两座最大的像……”鹦鹉韩被他的宏伟蓝图激动得眼冒蓝光,瘦弱的胸脯高高地、像骄傲的鸽子一样挺起来。上官金童看到,桥头附近的小摊贩们,都在做买卖的间隙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和指手划脚的鹦鹉韩。他再次自惭形秽,甚至后悔,在离开劳改农场之前,没到那个风骚女人魏金芝的剃头铺里去刮刮胡子剃剃头。 接下来,鹦鹉韩掏出几张钞票,塞到上官金童手里。他说:“小舅,别嫌少,我现在是创业时期,手头紧张,另外,钱绳子攥在那个臭娘们手里,我不敢、也没办法对姥姥尽孝心,她老人家吐着血把我拉扯大,是千千万万个不容易,鹦鹉韩老掉了牙也不敢忘记,等我实现了计划,一定报答她老人家。”上官金童把那几张钞票塞回给鹦鹉韩,道:“鹦鹉,这钱,我不能要……”鹦鹉韩道:“小舅,您嫌少?”上官金童窘急地说:“不,不是……”鹦鹉韩把钞票又塞到金童汗水淋淋的手里,说:“瞧不起您这个没出息的外甥?”金童道:“我还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别人?你了不起,比起你这个百无一用的舅舅,你实在是强多了……”鹦鹉韩道:“小舅,别人不了解您,我了解,上官家的人,都是龙生凤养,虎豹一样的良种,可惜没碰上好年代。小舅,瞧瞧您这相貌,活脱脱一个成吉思汗,早晚要发达,您先回去,跟姥姥亲热几天,然后,就到我的‘东方鸟类中心’来吧,上阵要靠亲兄弟,打仗还是父子兵!别看大金牙现在闹得欢,他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巫云雨这个土霸王一抻腿,大金牙马上就完蛋。” 鹦鹉韩从水果摊子上,买了一串香蕉、十几个柑桔,用红色尼龙网兜装了,递给上官金童,要他带回去给姥姥。然后,两个人在混凝土大桥上分手。上官金童望着清亮的河水,鼻子一阵阵发酸。他在一个避人的地方,放下行李,下了河堤,捧着水,洗了洗脸上的尘土和灰垢。是的,他想,既然回来了,就得抖擞起精神来,干出点名堂来,为了上官家,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 他沿着记忆中的方位,来到发生过无数风流故事的上官家的旧址,但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片工地,一台推土机,正在拱着上官家旧屋的断壁残垣。他想起鹦鹉韩在公共汽车顶上曾说过,高密、平度、胶州三县,各割让出一部分,组成一个新市,新市的中心,必然地便设在了大栏镇,这里,很快就要成为一个繁华的城市。不久,矗立在上官家旧址及旧址周围的,将是一座七层高的大楼,大栏市的政府,将在这栋楼里办公。 街道已经拓宽,原先的粘土路面上,铺上了厚厚的碎石,路旁挖出了几米深的沟渠,沟边上,一群小工,正在滚动着粗大的水泥管子。教堂已被夷为平地,司马家的大门口,挂着‘华昌药业有限公司’的大牌子,几台破旧的卡车,停在教堂的遗址上。司马家风磨房的几十扇大磨盘,杂乱地堆放在路边的稀泥里,磨房的遗址上,一座圆柱形的建筑,正拔地而起。在混凝土搅拌机的隆隆声中,在熬沥清的大锅冒出的刺鼻黑烟中,他与一群群的勘测队员,一群群提着啤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建筑工人擦肩而过,终于从变成了一个大工地的村庄里走出来,走到了那条通往墨水河石桥去的胶泥小路上。 当他走过墨水泥小桥、翻过墨水河南堤、望见高地上那座严肃的七层砖塔时,已是苍茫的黄昏时分。砖塔在火红的夕阳下熠熠生辉,塔缝里那些枯草,像燃烧的火苗一样。一群白鸽围绕着砖塔飞行。一缕洁白的、孤独的炊烟从塔前草屋上笔直地升起来。田野里一片寂静,身后建筑工地那儿的机器声显得格外清晰。上官金童感到脑袋像被抽空了一样,热辣辣的泪水流进了嘴里。 他强忍着一阵急似一阵的心跳,向那圣洁的七层宝塔走去。他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扶着一根用用旧伞柄改成的拐杖,站在塔前,向这边张望着。他感到双腿沉得几乎拖不动了,泪水不可遏止地往外涌。母亲的白发与塔上的枯草一样,猛然间也变成了燃烧的火苗子。他哽咽着喊了一声,便扑到了母亲面前,跪下,脸贴在母亲凸出的大膝盖上。他感到自己像沉入了深深的水底,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所有的物体的形状都不存在了,只有那种从记忆深处猛烈地泛起来的乳汁的味道,占据了他全部的感觉。-------------------------第四十七章 回家之后,上官金童生了一场大病。起初只是四肢乏力,骨节酸痛,后来就上吐下泻,吐出的和泻出的都是些像烂鱼肠子一样的东西,散发着扑鼻的恶臭。母亲花光了十几年来收废品、卖破烂的积蓄,请遍了高密东北乡地盘上的医生,又是打针,又是服药,但他的病毫无起色。八月里的一天,他拉着母亲的手,说:“娘,我这一辈子,可把您给害苦了,现在好了,我就要死了,您的罪,遭到头了……” 上官鲁氏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大声说:“金童,不许说这些混帐话!你才多大呀!娘瞎了一只眼,还能看到前边的好日子哩,太阳亮堂堂的,花朵儿香喷喷的,还得往前奔呐,我的儿……”她鼓足了劲头说着话,但辛酸的泪水已经滴落到儿子瘦得骨节突出的大手上。 “娘,光说好听的也没用,”上官金童道,“才刚我又见到她了,她用一块膏药贴着太阳穴的枪眼,拿着一张紫颜色的纸,上边写着我跟她的名字,她说她把结婚证开出来了,等着我跟她去完婚。” “闺女,”母亲含着眼泪,对着虚无的空间祷告着,“闺女,你死得凄凉,娘知道,娘早就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了。金童为了你,坐了十五年的牢,闺女,他不欠你的,你就发发善心饶了他吧,也让我这个孤老婆子有个依靠,闺女啊,你通情达理,自古道,生死异路,各奔前程,你就饶了他吧,闺女,我这个瞎老婆子,给您跪下了……” 在母亲的祝祷声中,上官金童看到,在光明的窗户那里,龙青萍赤裸着身体,铁乳房上长满了红锈。她放荡地叉开着双腿间,生着一簇圆溜溜的白蘑菇,细看时,才知道那不是蘑菇,而是一堆纠缠在一起的小孩子,那些圆溜溜的东西,尽是小孩子的脑袋。脑袋虽小,五官俱全,都顶着几缕柔软的黄毛,高鼻蓝眼,薄薄的耳轮,像泡胀的黄豆褪下来的皮。小孩子们对着他齐声呼唤,声音细弱,但异常清晰。爹!爹!爹爹!他恐怖极了,闭上了眼睛。那些小孩子炸开来,满炕奔跑,最后全部跑到他的身上,脸上,揪耳朵的,抠鼻孔的,扒眼皮的。他们一边折腾着,一边叫着爹。他尽管紧闭着眼睛,但依然清晰地看到,龙青萍用一块砂纸打磨着乳房上的红锈,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她用忧郁的愤怒目光盯着他,手中的动作一刻也不停止,那两只乳房,渐渐地就像刚从镟床上镟出来的钢铁部件一样,闪烁着崭新的、清冷的钢铁光辉。光辉聚焦在乳头上,形成两束寒冷的光,直刺他的心脏,他大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等他苏醒过来时,看到窗台上点燃了一枝蜡烛,墙壁上还挂着油灯。在摇曳不定的光明里,他看到渐渐降低了的鹦鹉韩的愁苦的脸。“小舅,小舅,您这是怎么啦?”他听到鹦鹉韩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着,他想说点什么,但嘴唇如山搬不动。烛光刺人,他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我敢担保,”他听到鹦鹉韩说,“小舅死不了,我最近研究了一本面相书,像小舅这样的面相,注定了要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 母亲说:“鹦鹉,姥姥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人,这次要求您了。” “姥姥,瞧您说的,您这等于骂我嘛!” “鹦鹉,你交结的人多,去弄辆车,把你小舅拉到县医院里住院去吧。” “姥姥,没这个必要,咱这儿是地级市的架子,医院里的医生,技术水平比县医院的还高,既然连冷大夫都来看了,哪儿也不用去了。冷大夫是协和医学院的高才生,还出过洋吃过洋面包。他说没治就是没治了。” 母亲失望地说:“鹦鹉,别花言巧语了,走吧,回去晚了又要挨老婆训了。” “总有一天,我要挣断这根铁锁链,姥姥,您等着看吧。这是二十元钱,姥姥,小舅想吃什么,您就买点什么给他吃吧。” “拿上你的钱,”他听到母亲说,“走吧,你小舅什么也不想吃。” “小舅不吃,还有您呐。姥姥,您把我拉扯成人,不容易。那时候,政治上咱受压迫,经济上一贫如洗,小舅被抓走,姥姥,您背着我,讨饭吃,踏遍了高密东北乡一万八千户的门槛。想起这些,我心里就像戳刀子一样,眼泪哗哗地流。咱那时见人矮三分,要不,我也不会和那么个熊东西结婚。您说对不对,姥姥?不过,这种罪恶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为建设‘东方鸟类中心’申请的贷款,市长已经签了字,姥姥,这事能办成,还多亏了俺表姐,就是鲁胜利呀,她现在是咱大栏市工商银行的行长,年轻有为,说话算数,像铁板上砸钉子一样。对了,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呢?姥姥,您别急,我这就找她,小舅的病,她不帮忙谁帮忙?她是上官家嫡亲的外甥,也是姥姥从小拉扯大的,我这就去找她。姥姥,俺表姐混的,什么是人上人呢?她就是!出门坐四个轮的,上席吃的,两条腿的是鸽子,四条腿的是王八,八条腿的是河蟹,弯弓腰的是大虾,浑身长刺的是海参,有毒的是山蝎子,无毒的是鳄鱼蛋。什么鸡鸭猪狗,全部被俺表姐的嘴淘汰了。她脖子上那金链子,说句难听的话,真像拴狗链子那么粗;她手指上戴的是白金钻戒,手脖子上戴的是翡翠玉镯,眼镜是金框架天然水晶镜片,身上穿的是罗马时装,脖子上洒着巴黎香水,那股子香味,闻一鼻子让你终生难忘……” “鹦鹉,拿上你的钱,走吧!”母亲打断了鹦鹉的话,说,“你也不要去找她,上官家没那么大的福分,攀不上这样的富贵亲戚。” “姥姥,这就是您的不对了,”鹦鹉韩说,“我用地排子车,也能把俺小舅拉到医院去,但您不知道,现在这年头,一切都要看关系,我送去的病号和表姐送去的病号,差别大了去了。” “过去也这样,”母亲说,“你小舅的病,就这样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命大,怎么着都能活;他要命小呢,华陀扁鹊转了世,也救不活他。你快点走,别惹我心烦。” 鹦鹉韩还想啰唆,母亲用拐棍愤怒地戳着地面,说:“鹦鹉,鹦鹉,你发发善心,行行好,拿上你的钱,快些走了吧!” 鹦鹉韩走了。上官金童在昏迷中,听到母亲在房子外边大声地嚎哭着。夜风吹着塔上的衰草,发出微弱的响声。后来他又听到,母亲在灶下点起火,一会儿工夫,煎熬中药的味道进入他的鼻腔。他感到脑子窄得只剩下一条缝,那些中药的味道,像过筛子一样在这条窄缝里被条分缕析着。啊,这甜丝丝的是茅草根的味道,这苦涩的是败酱草味道,这酸溜溜的是九死还魂草的味道,这咸滋滋的是蒲公英的味道,这辣乎乎的是苍耳子的味道。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还有马齿苋的味道,扁蓄的味道,半夏和半边莲的味道,桑树皮、牡丹皮和桃树上的风干桃子的味道……母亲仿佛把高密东北乡的中草药全部采来了,放在一个大锅里煎熬着。这混合着生命与泥土的味道,像激越的水龙一样,冲刷着他脑子里的积垢,使他的思路渐渐开阔。他想起了室外那绿草葳蕤、百花烂漫的原野,和沼泽地里徜徉着的仙鹤。有一簇金黄色的野菊花,吸引着翅膀上沾着金粉的蜜蜂。他听到了大地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成熟的植物种籽落地的声音。 母亲端着一盆药汁,用棉花蘸着,擦洗着他的身体。他感到有些难为情,母亲说:“儿呵,你活到一千岁,在我的眼里也是个孩子……”母亲把他的全身擦了一遍,甚至连他脚丫缝里的积垢都擦净了。夜风灌进房子,草药的香味愈加浓重。他感到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这样干净过。此刻,他听到,母亲垒在房后边那道由几万只玻璃瓶子砌成的墙,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如泣如诉的声音。这些变幻莫测、五彩缤纷、五味杂陈的声音,使他的眼睛里流出泪水。他想起了人类的刚刚能直立行走的祖先,仿佛看到他们用棍棒向猛兽发起攻击,心里充满对祖先的崇敬。他仿佛看到室外灿烂的星空,巨大的星球团团旋转,在天空中形成一个个无边无沿、摇曳着熊熊火焰的漩涡。他听到木星缓慢粗犷的声音,土星沉闷的、如同滚雷一样的声音,水星轻快的歌唱,火星明丽的嗓音,金星尖利刺耳的歌声。五大行星运转时发出的声音与几万只酒瓶子在风中的呼啸混为一体,他沉静地进入梦乡,第一次没被噩梦惊醒,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他一睁开眼睛时就嗅到一股新鲜的乳汁的味道。这味道与他吃过的母亲的乳汁、奶山羊的乳汁大不一样。他判断着这味道的源头时,多年前充当‘雪公子’替女人摸乳祈福时的感觉在心里发狂地泛滥起来。最让他反复思念着的竟是那天他摸过的最后一个乳房——香油店掌柜老金的独乳。于是,他明白了自己渴望着的就是老金那只独乳,和那乳房里旺盛的乳汁。他在心里算了一下,距离担当最后一任‘雪公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而那时的老金,正是一个为了改变成份而委屈下嫁给个眼方金的少妇,粗粗一算,独乳老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到了这把年龄的女人,奶子早就像面口袋一样,下垂到腰带上了,怎么可能还保持着优美的形态,并分泌出旺盛的乳汁泥?他绝望地想,感觉正在欺骗自己。 母亲对他的精神好转感到欣慰,她说:“儿啊,你想吃点什么,娘去做。娘已经去村里找老金借了钱,改天,她派车拉走我们房后的酒瓶子抵债。” “老金她……”上官金童的心脏怦怦乱跳着,问,“她好吗?” 母亲用左眼那残余的视力,困惑地望着儿子那局促不安的神情,她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说:“她现在,成了方圆百里最大的‘破烂王’了,家里有汽车,雇了五十个人,天天给她熔化废旧塑料和胶皮。钱是有了,只是她那男人不争气,她的名声也不好……娘是万不得已了,才去求她。她倒满爽快的……嗨,五十多岁了,竟神使鬼差地,又生出一个儿子来……” 上官金童像挨了一巴掌似的,踊跃坐起来,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看到了上帝那仁慈的、通红的大脸。我的感觉没有欺骗我。他幸福地想着,而且分明地感觉到,老金正挺着她的独具只眼的乳房,快速地向这小屋逼近;而那赤裸的身子、用砂纸打磨着生锈乳房的龙青萍正在怅恨不已地退去。他用羞答答的、但却是非常坦率地态度说:“娘,她来了后,您能暂时地回避一下吗?” 母亲怔了一下,很干脆地说:“我的儿,你是刚刚把勾命鬼打退了的人,娘还有什么不依你的呢!我这就走。” 他激动不安地躺下了,躺下后他就沉浸在那生机勃勃的味道里。这味道不是从外界袭来,而是从他的记忆深处,猛烈地生发出来。他闭上眼睛,便看到她那明显发了胖但依然不失润泽的脸。那两只黑眼睛还是像当年一样,水汪汪的,风骚地转动着,勾着男人的魂。她走得很急,简直可以用大步流星来形容。那只几乎没被岁月留下刻痕的乳房在花布衬衫里不安分地蹿动着。那只凸出来的暗红色的乳头因为蹿动和摩擦,正像小喷壶一样把蓝白色的乳汁喷射出来,把胸前的衣襟湿了碟子大的一片。渐渐地,从他心里漾出来的精神性的味道和老金乳房里涌出来的物质性的味道,像两只渴望着交尾的粉蝶,一点点地接近着,终于碰撞在一起,并迅速地合二为一。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与想象中一模一样的老金已经站在了炕前。 “兄弟,”她把身子探过来,抓住他的枯柴一般的手,泪水浸泡着黑石子般的眼睛,动情地说,“我的好兄弟,你这是怎么啦?” 他的心被温暖的女人的柔情融化了。他仰起脖子,像初生的、尚未睁开眼睛的狗崽子一样,用焦灼的嘴唇拱动着她的前胸。她毫不犹豫地撩起衬衫,让那只灌满了浆汁的、像金黄色的哈密瓜一样的乳房垂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嘴在寻找乳头,乳头也在寻找他的嘴。当他颤栗着含住她、她颤栗着进入他的嘴巴时,两个人都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发出了迷狂的呻吟。他感到有十几股细细的、但却强劲有力的乳汁的细流射击着口腔,在咽喉处汇合成一股甜蜜的热流,灌注进他的连粘膜都呕出了的胃。同时她也感到,积蓄了几十年的对这想当年像瓷娃娃一样的美貌男孩的病态的迷恋,正源源不断地随着乳汁发泄出去。两个人都流出了眼泪。 他一直把她的乳袋吸干了,才像个孩子一样,叼着乳头,沉沉地睡着了。她温存地抚着他的脸,慢慢地把乳头拔出来。他的嘴翕动着,焦黄的脸上,洇出几片血色来。 老金看到上官鲁氏站在门边,悲哀地望着自己。她从上官鲁氏久经风霜的脸上看到的不是谴责和妒忌,而是深深的自责和无限的感激。老金把独乳塞回衬衫,坚决地说:“大娘,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也是我终生渴望的,我跟他前生有缘。” 上官鲁氏说:“他嫂子,既是前生缘,我就不言谢了。” 老金掏出一卷钞票,说:“大娘,那天算错了,您这些瓶子,不止值那么几个钱。” 上官鲁氏说:“他嫂子,就怕他方大哥知道后不高兴啊。” 老金说:“他只要有酒喝,什么也可以不要。大娘,我现在也忙,每天只能来一次,我不在的时候,您就弄点稀的给他吃吧。” 上官金童在独乳老金的哺育下,迅速地康复了。他像蛇一样,褪去了一层老皮,显出一层娇嫩的皮肤。连续两个月,他没进一口饭食,完全依靠着老金的乳汁维持生命,尽管他经常地处于饥肠辘辘的状态中,但一想到粗粝的食物,眼前便一阵漆黑,肠胃也跟着就痉挛起来。母亲因为他的大病不死而逐渐舒展开的眉头又紧紧地蹙起来。每天上午,他都站在房后那道能发出龙啸虎吟之声的瓶子墙前,像孩子企盼亲娘一样、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焦灼地、千遍万遍地遥望着那条从热火朝天的新兴城市那边延伸过来的荒原小路。他等得可真叫苦。 有一天,他从凌晨等到黄昏,也没等到老金的踪影。他的腿站麻了,眼也望花了,便坐下了,背倚着那道瓶口迎着风的墙。黄昏的小北风,刮进粗细不等的瓶口,吹奏出凄凉的音乐,绝望的情绪攫住了他的心,他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 母亲拄着拐杖站在沉沉的暮气里,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目光轻蔑地盯着他。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了他一阵子,便用拐棍笃笃地戳着地,转回到屋前去了。 第二天上午,上官金童找了一把镰刀,提着一个筐子,往沟渠那边走去。早饭时他剥皮瞪眼一般吞食了两颗煮烂的红薯,现在他的胃绞痛着,喉咙里泛着酸水,他强忍着不呕吐,用鼻子追随着浓郁的薄荷草的味道。他记得供销社采购站收购过薄荷。当然他去割薄荷并不仅仅是为了挣点钱补贴家用,而是要借此摆脱对老金的乳房和乳汁的痴恋。从沟渠的半坡一直漫延到沟底,都是葳蕤的薄荷,清凉的气息令他的精神一爽,眼睛也似乎明亮了许多。他故意地深呼吸,以求把更多的薄荷气息吸进肺腑。然后他便挥动镰刀割起来。在劳改农场十五年,他学会了割草的技术,他的身后,很快便躺倒了一片叶片泛白、生着短短绒毛的薄荷棵子。 他在沟的半坡上,发现了一个碗口粗的洞。他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却兴奋起来。他猜想这是个野兔的巢穴,他希望能逮住只野兔,为母亲改善一次生活。他把长长的镰柄探到窝里搅动着,听到里边发出扑扑腾腾的跳动声。他知道这不是空巢了。于是他攥紧镰刀守候在洞口。兔子抻头了,慢慢地露出生满长毛的嘴巴。他一镰劈下去,因为兔子的头及时缩回,他劈了个空。等到兔子又一次抻出头时,他感到镰刀的尖儿深深地扎入了它的脑壳中。他把镰刀猛地往外一拖,那只肥胖的野兔子便浑身哆嗦着躺在脚下了。刀尖从兔子的眼眶那儿,深深地扎了进去,一缕像丝线一样的血,沿着雪亮的刀刃渗出来,兔子的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狡诈地眯缝着。一阵冰凉的寒意突然袭来,他扔掉镰刀跳到沟畔上,四处张望着,好像要求人帮助的、闯了大祸的儿童。 母亲其实早就站在他的身后了。她用苍老的声音问:“金童,你在干什么?” “娘……”他痛苦地说,“我,杀了一只兔子……啊,它真可怜,我真后悔,我为什么要砍它呢?” 母亲用从没用过的严肃态度说:“金童,一转眼间,你四十二岁了,可你还是这样婆婆妈妈、粘粘糊糊的,前几天,娘不说你,现在,娘不得不说了。你要知道,娘不能跟你一辈子,娘死了后,你要自己顶家过日子,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 上官金童厌恶地用土搓着溅到手掌上的兔血,母亲的批评让他脸上发烧,心里感到很不痛快。 “你要去闯荡世界,干一点事情,哪怕是小事情。”母亲说。 “娘,”他艾怨地说,“我能干什么呢?” “我的儿,”母亲说,“你听着,现在,你就像个男子汉一样,把这只兔子拎到墨水河边去,剥了它的皮,开了它的膛,洗净它的肉,煮熟了,孝敬你的娘,她已经半年没沾荤腥。剥皮开膛时,你可能下不去手,你会觉得残酷,可是,你一个大男人吸女人的乳汁不残酷吗?你要知道,乳汁就是女人的血。这种事儿,比杀一只兔子要残酷十倍。这样想,你就能下得去手,你就会觉得高兴,猎人打中猎物,绝不会因为断送了一条性命而难过,他只有高兴,因为他知道,世界上千千万万样的飞禽和走兽,都是耶和华造出来供人享用的,人是万物之主,人是万物之灵。” 上官金童用力地点着头,胸中感到渐渐沉淀出一块坚硬的土地。原先那颗像浮在水面上的葫芦一样的心,似乎有了着落。 母亲继续说:“老金为什么不来了,你知道吗?” 他看着母亲的脸,说:“是您……” “是我!”母亲说,“是我去找了她。我不能眼看她把我的儿子毁掉。” “您……您怎么能这样做……” 母亲不理他的话茬儿,继续说:“我对她说,他大嫂,你如果真爱我的儿子,可以跟他去睡觉,但是我不许你再给他奶吃了。” “是她的乳汁救了我的命!”上官金童尖利地喊叫起来,“如果不是她的奶,我已经死了,烂了,已经被蛆虫吃光了!” “我知道。我怎么会忘记是她救了你的命?”母亲用拐棍戳着土地,说,“几十年了,我一直犯胡涂,现在我明白了,与其养活一个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的窝囊废,还不如让他死了!” “那么,”上官金童担忧地问,“她怎么说?” “这是个好样的女人,她说,‘大娘,回去告诉大兄弟,就说我老金的炕头上,永远都给他留着一个枕头。’” “可她是有丈夫的人……”上官金童脸色灰白地说。 母亲用挑战的、发狂的声调说:“你给我有点出息吧,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去找她,我已经不需要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我要的是像司马库一样、像鸟儿韩一样能给我闯出祸来的儿子,我要一个真正站着撒尿的男人!”-------------------------第四十八章 他雄赳赳地跨过墨水河,遵照着母亲的指示,去找独乳老金,开始那种母亲帮他构思出的轰轰烈烈的男子汉生活。但他的勇气,在通往新兴城市的路途上,就像气门嘴出了毛病的轮胎,一点点地泄光了。城中矗立起的镶贴着彩色马赛克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下威武雄壮地蹲踞着,建筑工地上,起重机黄色的巨臂吊着沉重的预制件缓慢地移动,汽锤敲打钢铁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震动着他的耳膜,沙梁附近的高高的铁架子上,电焊的弧光比日光还强烈,白色的烟雾缭绕着铁塔,他的眼睛又飘忽不定起来。他根据母亲提供的路线,在当年曾经枪毙过司马库的大湾子附近,找到了老金的废品收购站。他是沿着那条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走向废品收购站的。马路两边,有的楼已经造好,有的楼正在建造。司马库家的大院子已经荡然无存,那个‘华昌药业有限公司’自然也随之消失。几台挖土机正在那儿挖掘着深深的底槽沟,而教堂的原址上,矗立着一座七层的方方正正的新楼,楼房的外表刷成了金黄色,像一个满嘴金牙的暴发户。一行比绵羊还大的红字镶嵌在金黄色里,向人们炫耀着中国工商银行大栏市支行的势力和气派。楼前堆放着建筑垃圾的空地上,停着一辆进口高级轿车,轿车是娇艳、富贵的朱红色,漆面亮得能照清人影。他看到有一个身穿黑色毛料西装、高领朱红色毛衣、敞开着的西装胸襟上别着一枚珠光闪烁的胸饰的、高耸的乳房使毛衣出现诱人的褶皱的、头发像一团牛粪、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额头彻底暴露、又光又亮、脸色白皙滋润得像羊脂美玉的、屁股轻巧地撅着、裤线像刀刃一样垂直着、穿双半高跟黑皮鞋的、带着茶色眼镜看不清楚她的眼睛的、嘴唇像刚吃过樱桃的鲜艳欲滴的、气度非凡的女人,挟着一个柔软的皮包,从轿车里钻出来,脚下巴巴地响着,冲向了那铝合金的旋转门,闪一下,便像幻梦一样消逝了。 老金的废品收购站,用石膏板圈起了一大片土地,废品分门别类,酒瓶子垒成令人眼花缭乱的长城,碎玻璃堆成光芒四射的小山,旧轮胎摞得重重叠叠,废旧塑料比房脊还高,破铜烂铁里,竟然有一门卸掉了轮子的榴弹大炮。几十个用毛巾捂着嘴巴的雇工,像蚂蚁一样忙碌着,有的在搬运轮胎,有的在分拣钢铁,有的在装车,有的在卸车。墙角上,用旧水车的还带着红色胶皮垫圈的铁链子,拴着一只黑毛大狼狗。这条狗比劳改农场里那些杂种狗要威严七倍。它的毛像打了发蜡一样。它的面前,摆着整只的烧鸡的咬了一半的猪蹄。看大门的人戗着一头狗毛似的乱发,双眼混浊,一脸皱纹,细细辨认,竟像原大栏公社武装部长的模样。院子里有一个熔化塑料的炉子,炉膛里燃着旧胶皮,半截铁皮烟囱里,冒着有些古怪气味的黑烟,一团团的颗粒状的烟尘,像灯心草一样在地上滚动。前来售卖破烂的小商贩簇拥着一台地磅,与司磅的老头儿争争吵吵。他认出了司磅的老头就是原大栏供销社的售货员栾平。一个花白头发的人骑着一辆三轮车进了院,他竟是原邮电支局的局长刘大官,一个神气极了的人物,现在,变成了老金的食堂管理员。他心里越来越怯,独乳老金家大业大,买卖兴隆,简直是一个资本家了。他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站在院子里发呆。但这时,在那栋简易的二层楼上,一扇大窗户被推开,独乳老金披着一件粉红色的大浴衣,一手挽着头发,一手对他挥动。“干儿,”他听到老金肆无忌惮地说,“上来!” 他感到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注意着自己,浑身像撒了一把麦糠似的。他低着头向楼房走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感到自己的腿很不得劲,当然更不得劲的是胳膊,是蜷起来呢还是舒展开?是插在裤兜里呢还是倒背在屁股后?当然,也可以像原蛟龙河农场场长小老杜一样,睡觉时都把双手卡在腰里,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小老杜手卡双臂胳膊肘子撑开着走路是因他有官职在身,可以用这种方式显摆架子,借以弥补他身矮体瘦的缺陷。上官金童算什么?我简直跟蛟龙河农场那几头阉割过的鲁西大黄牛一模一样,没性,没情,锥子扎在屁股上也顶多扭扭尾巴。是不是可以挥舞着双臂,奔跑着前进呢?不行,那是天真少年的把戏,我已四十二岁,按说是抱孙子的年龄了。他最后决定还是垂着胳膊、塌着肩膀、低着头,用劳改农场十五年中训练出的方式走路,像一条挨了两棍子的狗,夹着尾巴,灰溜溜的,低着头但却要左顾右盼着,走得风快,贴着墙根,活像一个贼。当他到达楼梯口时,他听着老金在楼上咋呼着:“刘大官,刘大官,我的干儿来了,你给加两个菜!”院子里,酸溜溜的小曲不知从哪张嘴冒出来:“孩子要想长得强啊,拜上二十四个浪干娘啊……” 他沿着用木板钉成的简易楼梯,战战兢兢地往上爬。他闻到楼梯上有一股浓郁的花露水的味道,羞怯地一抬头,看到老金叉开腿站在楼梯口,正在望着自己,用脂粉涂白了的大脸上挂着嘲弄人的微笑。他不由地停住了脚,手指甲掐着楼梯的钢管扶手,汗水把手掌的纹路鲜明的印在钢管上。 “上来呀,干儿子!”她收起嘲弄的微笑,殷切地呼唤着。 他硬着头皮又往上爬了几步,手脖子就被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 楼道里很暗。他的眼睛不习惯。他感到不是跟着她,而是被她的气味牵着,走进了一个妖精的洞穴。 她推开一扇门,把他拉进去。房间里一片光明,地上铺着化纤地毯,墙上贴着壁纸,天花板上垂挂下几个用玻璃彩纸剪成的绣球。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办公桌,桌上笔筒里插着几只大毛笔。她笑着说:“都是装样子骗人的,我大字认不了一筐。” 上官金童局促地站着,不敢正眼看她。她突然笑道:“天底下有这种事吗?有吗,没有,这是独一桩。” 他抬头望着她,正碰上她放荡而多情的目光。她说:“儿子,别把眼珠子掉下来砸伤脚背,抬头看着我,抬头你是一只狼,低头便是一只羊!天底下独一桩的奇事,当娘的给儿子拉皮条。这老东西,亏她想得出来。你知道她怎么对我说?——‘他大嫂子’”老金惟妙惟肖地摹仿着上官鲁氏的腔调,“‘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喂他奶,只能救着他不死,可你不能喂他一辈子奶吧?’你娘说得对,老金俺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她拍着掩映在肥大浴衣里的那只独乳,说,“就算我打着滚浪,这宝贝也神气不了几天了。三十年前,你摸它的时候,用前几年流行的话说,那时它正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好时候,现在,它是‘过时的凤凰不如鸡’了。大兄弟,我是前世欠了你的,你也别管为什么,我也不想为什么,反正,俺这一身白肉,在文火上炖了三十年了,熟得透透的了,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上官金童痴迷地望着她的一峰独立的胸脯,贪婪地嗅着乳汁和乳房的味儿,对老金故意亮出来的肥胖的大腿视而不见。这时,院子里,那个司磅的小老头高声喊着:“掌柜的,有卖这个的,”他举着一捆电缆线,“要不要?”老金探身到窗外,不愉快地说:“问什么?收下!”她关上窗户,说:“妈的条腿,有敢卖的,难道我还不敢收?——你不要吃惊,这些来卖货的,十个里边有八个是贼,建筑工地上有什么,我就能收到什么。成箱的电焊条,没开包的电器、钢筋、水泥,啥都有。我呢,来者不拒,按废品价收,当成品价卖,转手牟取暴利。我知道,这买卖,迟早要砸锅,所以挣一块,就拿出五毛去喂那些混帐王八羔子,剩下的五毛,我可着劲儿花。实不相瞒,那些头头脑脑、体体面面的人物,一大半上过我的炕,我把他们当成什么,你知道吗?”上官金童困惑地摇摇头。“老金这一辈子,”她拍着胸脯说,“就靠着这只独奶子打天下,你那些混帐姐夫,什么司马库沙月亮,都叼着我的奶子睡过觉,但我对他们,没动过一点真情,这辈子让我魂牵梦想的,就是你这个狗杂种!你娘说,‘他嫂子,金童这辈子,除了跟那死尸有过那么一次,再没沾过女人,我捉摸着,这就是他的病根’。我说,大娘,您甭说了,老金这辈子,练的就是这一手,把您的儿子交给我吧,他就是块鼻涕,我也能把他炼成钢铁!” 老金挑逗地撩开睡袍,里边竟然赤条条一丝不挂。白的雪白,黑的乌黑。上官金童汗流满面,软绵绵地坐在化纤地毯上。 老金吃吃地笑着说:“吓着你了?干儿,别怕,女人身上,奶子是宝贝,但还有宝中之宝。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起来,我好好拾掇拾掇你。” 她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进她的卧室,卧室里大红大绿挂满墙,靠着窗户那半边,垒着一铺大炕,炕前却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她像对待不听话的小男孩一样,生吞活剥了他的衣裳。窗户明亮,院子里人来人往,上官金童学习着鸟儿韩的动作,双手捂在大腿间,蹲在地上,从一面顶天立地的大穿衣镜里,他看到了自己白惨惨的身体,丑陋极了,恶心极了。老金笑得腰都弯了,她的笑声那么年轻,那么放荡,像鸽子一样飞到院子里。她笑着说:“我的亲天老爷人家!这是练的哪家功夫?儿子,我不是老虎,咬不掉你的!”她踢了他一脚,说,“起来起来,洗澡去!” 上官金童进入与卧室相连的卫生间。老金开了灯,指着那粉红色的硬塑浴盆、磨沙水晶吊灯、墙上的凸花瓷砖、意大利咖啡色马桶、日本产电热水器,说:“都是当废品收购的,大栏镇的人,现在一半是贼。这是临时建的,没有热水供应,自己烧热水。”她指着围绕着浴盆的墙上那四个巨大的电热水器,说,一天二十四小时,我有十二个小时泡在热水里,前半辈子没洗过热水澡,后半辈子要补上。儿子,比起我,你更是穷命鬼,劳改农场里,没有热水澡可洗吧?”她说话的同时拧开了四个电热水器的水管,四个莲莲头里,同时喷出了温度适宜的水。哗哗的水声像急雨。雾气立刻弥漫了房间。她把他推进浴盆。热水淋着他的身体,他怪叫一声跑出来。老金把他推进去,说,“咬住牙,几分钟就适应了。”他咬牙坚持着,感到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皮肤像被无数根银针刺着,说痛不是痛,说麻不是麻,一种既痛苦又像幸福的滋味。他全身酥软,像一摊泥巴,沉重地瘫在浴盆里,水箭冲激着他的身体,好像打着一个与已无关的空壳。他看到,在朦胧的雾气里,老金把浴衣一抖,像一头大白猪,钻了进来。她的松软滑腻的身体压在他身上。雾气中散开了香味,她的手攥着一块草香扑鼻的香皂,往他的头上、脸上、全身各处涂抹着。一层层的泡味,全身的滑腻,他逆来顺受,由着他摆布,当她的乳头擦着他的肌肤时,他幸福得死去活来。两个人在泡沫里折腾着,他身上的泥垢一层层剥去,头发里、胡须里的杂物一把把地被清洗掉,但是他没能像个男人一样拥抱她,他只是很顺从地由着她搓,由着她捏。 她把上官金童那套从劳改农场穿回来的破衣服扔到了窗外。她让他穿上了干净的内衣内裤,穿上了一套显然是早就预备好了的皮尔.卡丹西装,还在他的脖子上半生不熟地系上了一根金利来领带。她为他梳顺了头发,修剪了胡须,头发上涂上南韩发蜡,胡子上洒上了科隆香水,然后把他拖到穿衣镜前,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中西合壁的美貌男子站在他对面的镜子里。老金惊叹道:“我的个亲儿,活脱脱一个电影明星!”他的脸陡然红了。慌忙扭转身,他对自己的形象其实也赞叹不止。这哪里还是在蛟龙河农场偷食鸡蛋的上官金童?这哪里还是在劳改农场放牧牛羊的上官金童? 老金把他按在炕前的沙发上,递给他一支烟,他摆手拒绝;倒给他一杯茶,他惶恐地接了。老金斜倚着炕头的一摞被子,毫不客气地劈着腿,把浴衣的上摆夹在大腿之间,她娴熟地抽着烟,吐着一个追着一个的烟圈儿。冲洗掉脸上的脂粉,便显出皱纹来,被廉价化妆品损害了的皮肤上留着一些黑斑。烟雾逼迫她眯起眼睛,这使她的眼睛周围满是皱纹。“你是我碰到的最老实的男人,”她眯着眼说,“也许我已经老成了一个丑八怪?” 他受不了从她眼缝里射出来的扎人的目光,慌忙低下来,双手按着膝盖说:“不,不,你不老,也不丑,你是世间最好看的女人……” “我原本以为,你娘说的是谎话,”她有些沮丧地说,“没想到全是真的。”她把烟头揿灭在烟灰缸里,折身坐起来,道,“你跟那个女人的事,到底是真还是假?” 他抻了抻被衬衫的硬领和领带弄得很不舒服的脖子,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双手搓着膝盖,他感到自己快要哭出声音来了。 “好了,”她说,“我不过随便问问,你这个大笨蛋。” 午饭时,她竟然邀请了十几个西装革履的头面人物来做陪。她拉着他的手,对那些人说:“看看我这个干儿子,像不像电影明星?”那些人都用聪明的眼睛盯着他看,一个梳着油光光的大背头、手脖上带着一块故意把链子弄得吊儿浪当的名贵劳力士金表的、据老金介绍好像是什么委员会主任的中年男子,眨动着伶俐透顶的眼睛,猥亵地说:“老金,老金,你这是老牛吃嫩草!” “放你娘的屁!”老金骂道,“我这个干儿子是王母娘娘御座前的金童子,坐怀不乱的真君子,哪像你们这群骚狗,见了女人就像蚊子见了血,宁肯冒着一巴掌被打得稀烂的危险也要上去叮一口!” “老金,老金,我们就是想叮你,”一个秃头男子说。他说话时腮上的肉不停地抽动着,使得他不得不经常地用手捂住腮帮子,避免嘴巴被抽歪,“你的肉香嘛!如果是一身臭肉,谁还去叮?!” “老金要学武则天啦,”一个瞪着两只金鱼眼、头发自然卷曲的精壮男子说,“养起小白脸来了。” “兴你们养二奶三奶,就不兴我……”老金打住话头,骂道,“都给我闭上臭嘴,当心我把你们那点下货给抖擞出来。” 一个眉毛很重、面容清癯的男子,端着一杯酒,走到上官金童面前,说:“上官金童大哥,兄弟敬你一杯,祝你刑满归来。” 上官金童被他揭了老底,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桌子下边去。 “这是个大冤案!”老金愤愤不平地说,“金童兄弟是大老实人,绝对不会有那种事。” 几个男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什么。然后他们站起来,轮番向上官金童敬酒。 这是上官金童平生第一次喝酒,几杯灌下去,他就感到天旋地转,眼前这些人的脸,都像金黄色的葵花盘子一样,滴零零地旋转。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应该向眼前这些头面人物澄清一个问题。他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我跟她……干过……她的身体还没凉,……她还睁着眼笑着呢……” “真是个好样儿的男子汉!”他听到一个葵花盘子里传出这样的话,心里感到平静了许多,接着他便伏倒在满桌的鸡鸭鱼肉上。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老金的大炕上,老金也光着身子,倚着被子,端着葡萄酒杯,正在看一盘录相。这是上官金童第一次看到彩色电视——他在劳改农场场部里看过几眼黑白的电视机——黑白电视机已经令他惊叹不止,彩色电视更令他疑为梦境。尤其是出现在那彩色荧光屏上的,竟是光屁股男女在一起恣意狂欢的情景。沉重的犯罪感压低了他的头。他听到老金吃吃地低笑着说:“干儿,别装模做样了,抬起头来,好好看吧,看看人家是怎么弄的。”上官金童抬起头来,又看了几眼,他感到脊梁上凉飕飕的发冷。 老金欠身关了录相,电视荧光屏上一片抖动的白点。她又关了电视,把身边的台灯压低了头,温暖柔和的黄色光线涂满四壁。淡蓝色的窗帘像一道静止的瀑布一直悬垂到炕席上。老金对着他微笑着,并用肥胖的脚丫撩拨着他。 他的喉咙干渴得像一口枯井,上半身如火如荼,下半身却如一潭死水。他的眼睛像着火一样盯着老金那只座落在肚皮之上的肥大的乳房,它稍微有点偏左,如果不是右侧紧靠着腋窝那儿那只紧贴在皮肤上的、莲子般大小的乳头和乳头周围酒杯口大小的黑晕,标志着她也曾是个双乳的女人,那她简直就是一个医学的特例或物种学上的特例。那只独乳的乳头被男人们抻长了。它兴奋地抖动着,流出一些甜甜的液体,使它像一只挂着一层蜂蜜的亮晶晶的椰枣。与它相比较,其余一切都黯淡无光。他张着嘴拱上去,但老金一翻身避开了他的嘴巴。老金的身体做出淫荡的姿势逗引着他,他心烦得要命,扳着她柔软的肩膀试图翻转她。老金一翻身,独乳犹如惊鸿照影般一闪烁,又被她的身体遮住了。接下来进行的激烈搏斗,一个是为了吃奶,一个是不让他吃奶。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老金终于筋疲力尽地被他摆平了,他不顾一切地把头扎到她的怀里,深深地把她的乳头吸进口腔,那股贪婪的劲头儿,似乎要把她的整个乳房生吞掉一样。老金的乳头一被他叼住之后,就彻底地缴械投降了,她呻吟着,双手插到他蓬松的头发里,任凭着他把奶袋里的乳汁全部咂滋干净。 上官金童吸光了她的乳汁,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心中火烧火燎着的老金使尽了全部的手段,也没能把这个鼾睡的老婴儿弄醒。 第二天早晨,她疲倦地打着哈欠,恼怒地盯着上官金童。老金的保姆把她的孩子抱来,让她喂乳。金童看到那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在保姆的怀里,正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老金揉着乳房,对保姆说:“抱走吧,去奶牛场订份牛奶给他吃。” 保姆知趣地走了。老金低声骂道:“金童,你这个杂种,把我的奶头咂出血来了。”他抱歉地笑着,目光盯着她手中托着的宝贝,又像着了魔一般,慢慢地蹭上去。老金托着乳房便躲进了里屋。 晚上,老金戴上了一个特制的帆布乳罩,穿上了一件厚厚的棉衣,腰间扎上了一条武术师煞腰运气使用的缀满圆头铜钉的宽腰带,棉衣下摆被她用剪刀剪了,齐着臂部上沿,露出一圈棉花毛儿,她的下身一丝不挂,脚上却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鞋。上官金童一见她这身打扮,就感到有团火在肚子里刮刺刺地燃烧起来,激动的下体像充了气的皮球一样嘭嘭地撞击着肚皮。她刚刚想摆一个发情母兽的姿势,但没等她把臂部翘起来,上官金童就像老虎捕食一样把她按在炕前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