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过晚奶之后,我跟司马粮向打谷场飞跑,电影迷住了我们的心。我们迎着夕阳奔跑,晚霞扑面而来。扛着板凳、牵着孩子的妇女,拄着拐棍的老人,都成了我们穿插超越的目标。瞎子徐仙儿,有一副沙哑动人的嗓门,以歌唱乞讨为生,他用长长的竹竿探着路,在我们前边斜着膀子疾走。香油店的女掌柜、独奶子老金问他:“瞎子,急得像风一样,干啥去?”瞎子说:“我瞎,你也瞎吗?”常年披一件蓑衣、靠打渔为生的杜白脸老头,提着一个蒲草编成的墩子,插言道:“瞎子,你看啥电影?”瞎子大怒,骂道:“白脸,我看你是白腚!你敢说我瞎?我是一闭眼看破了人间风情。”他猛地抡起竹竿,带着一阵风响,险些打折杜白脸的鹭鸶腿。老杜上前,欲用草墩子抡瞎子,去长白山挖人参被狗熊舔去半边脸的方半球劝解道:“老杜,你跟瞎子打架,不失你的身份?算啦吧,都是乡亲,吃亏赚便宜,赚便宜吃亏,都是碗碰碟子碟子碰碗的事儿。到了长白山,别说碰上个同村的,就是遇到个同县,也亲得不行呐!”形形色色的人,都向司马家打谷场汇集,听吧,在各家的饭桌上,都在议论着司马库的业绩;在女人们的闲聊中,上官家的女儿是中心话题。我们身轻如燕,精神愉快,但愿这电影永远地放下去。 巴比特的机器前边,有我和司马粮的位置。我们就座之后,西天的火焰尚未完全熄灭,阴森森的晚风,刮来一些腥咸的气味。我们前边空着一块用白石灰圈出来的空地。村里的狗腿子聋汉国,手持着一根梧桐杆子,驱逐着不断地被挤进圈内的乡民。他嘴里喷着酒气,牙齿上沾着韭菜,瞪着螳螂眼,毫不客气地一杆子打掉了磕头虫的妹妹斜眼花头上的红绒花。斜眼花跟在村里驻过的每支部队的每个财粮副官都有过皮肉之情,现在她身上正穿着司马支队的财粮副官王百和送她的绸子内衣,她嘴里正散发着王副官的烟味。她大骂着,弯腰捡红绒花时顺便抓起了一把沙土,对准聋汉国的螳螂眼,扬了过去。沙土迷了国的眼,他扔掉梧桐杆子,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土,双手揉着眼,骂着:“斜眼花,你这个卖×的破鞋,我日你娘的闺女,我日磕头虫的妹子。”卖炉包的快嘴赵六低声说:“聋汉国,你绕那么多弯子干什么,你直截了当地日斜眼花不就得了!”赵六话音未落,一个槐木小板凳便砸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哎哟一声,慌忙转身。砍他的人是斜眼花的哥哥磕头虫。磕头虫面黄肌瘦,留着一个头路笔直的中分头,两边头发纷披,头正中那条缝像一个细长的刀疤。他上身穿着一件烟色绸褂,哆哆嗦嗦。满头生发油,眼皮紧着眨巴。他与亲妹妹斜眼花有染,是司马粮悄悄地对我说的。司马粮从哪里知道了这佯的机密? “小舅,俺爹说明天就要枪毙财粮王副官。”司马粮低声对我说。“磕头虫呢?磕头虫毙不毙?”我也低声地问司马粮。磕头虫曾骂过我小杂种,我跟他有仇。司马粮道:“我去跟爹说说,毙了这个灰孙子。”“对,毙了这个灰孙子!”我解恨地说。聋汉国双眼流泪,看不清楚,挥起胳膊乱抡。赵六夺过磕头虫再次劈下来的小板凳,嗖地扔到半空中。“操你妹妹!”他直截了当地说。磕睡虫鹰爪—祥的弯曲手指抓住了赵六的喉头,赵六揪住了磕头虫的头发。两个人撕扯到给司马支队留出的空地里,难解难分。斜眼花跳进来,想帮她的哥哥,但好几次却将拳头错打在磕头虫的背上。斜眼花终于找准了机会,像只花蝙蝠飞到赵六身后,然后,伸手进赵六双腿之间,揪住了他的睾丸。会拳脚功夫的关流星大声喝彩:“好!好一个叶底摘桃!”赵六哀鸣着松了手,腰像虾米一样弓起来,身体紧缩,脸色在渐渐沉重的暮色里黄成了金子。斜眼花用力一攥,发狠地说:“不是要操吗?老娘等着你!”赵六彻底瘫软在地上,成了一坨抽搐的肉。泪眼模糊的聋汉国模起他的梧桐杆子,像出大殃仪仗中的开路先锋显道神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不管皇亲国戚,一顿胡抡,抡着谁谁倒霉,碰着谁谁遭殃。杆飞棍舞,老婆哭孩子叫,外边的人图看热闹瞎起哄往里挤,里边的人为逃命往外钻,一时间人声如潮,人成了团,挤成了堆,你踩我,我按你。我特别注意到斜眼花屁股上挨了一杆子,打得她一个箭步钻到了人堆里,几只打抱不平的手和几只混水摸鱼的手在她的身上乱抠乱摸,弄得她吱吱哟哟…… 啪!一声枪响。放枪的是司马库。他披着黑披风,身后跟着护兵,跟着巴比特和上官招弟、上官念弟,怒冲冲走来。“安静!”一个护兵喊,“再这样闹下去就不演了。” 人群乱纷纷地安静了。司马库带着他的人就座。天空变成了紫色,黑暗即将降临。有一钩瘦月,放着明媚的光,在西南方向;瘦月怀抱里,有一颗光芒四射的星斗。 骑马中队、骑骡中队、便衣队都来了,排着两行队伍,抱着枪、或是背着枪,左顾右盼着女人。一群浪狗,络绎入场。乌云吞没星月,黑暗笼罩大地。树上虫声凄凉,河中水声澎湃。 “发电!”司马库在我的左前方下令。他打着火机,点烟,点罢烟用很大的动作摇灭打火机。 发电机在回回女人家的废墟那儿。几个黑影在动摇,一只电筒发光。终于,机器响起来,起初的响声忽高忽低,很快便均匀了。一盏电灯在我们脑后亮了。“噢噢!”激动的观众吼叫。我看到前边的人都回过头来望着灯光, 一大片眼睛绿光闪烁。 就像第一天晚上一样,一道白光寻找白布,飞蛾和蜢虫在光柱中莽撞飞行,白布展示它们的巨大身影,士兵和百姓惊叹。跟第一天晚上不一样的地方更多:司马库没有跳起来让光柱透视他的耳朵。四周的黑暗更加深厚,那白光愈加灿烂。空气潮湿,田野里的气息迎面扑来。风的声音缠绵在树上。夜鸟的声音纠集在天上。鱼的声音破碎在河水中。还有河堤下边的毛驴的喷鼻声,那是远道而来的外乡人的平凡坐骑。狗的声音在村子深处。闪电的光彩碧绿,在西南方向低垂的天幕。沉闷的雷声在闪电消逝的地方。满载着炮弹的火车在胶济铁路上急驰,清晰的钢铁巨轮碾轧铁轨声与流水般的电影机器声友好相处。特别的不同之处是,我对白布上映出的画面兴趣大减。下午,司马粮神秘地告诉我:“小舅,俺爹从青岛买来了新片子,里边全是光腚洗澡的女人。”“骗人。”我说。“真的,小杜说的,便衣队陈队长骑摩托去取,马上就回来。”结果还是老片子。司马粮骗我。我拧了他的腿。“没骗你,也许先放这块旧的,再放那块新的。等着吧。”我知道狗熊中弹后的情形,也知道猎人和女人在地上打滚的情形,只要我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就流畅地在我脑海里滑过。于是,我有了更多的眼力来暗中窥测我面前的人和我周围的情况。 上官招弟因为产后身体虚弱,披着一件绿呢子雪花大衣,坐在特为她搬来的赭红色太师椅上。她的左边,是司马库司令。司令也坐着太师椅。他的披风,展开在椅背上。他的左边,坐着上官念弟,她坐着一把轻巧的藤椅。穿着白色的裙子,不是那件有长尾巴的,这是一件高领的、紧贴着皮肉的。起初,他们的上身都挺得很直,脖子都很硬,司马库的大头偶尔歪向右侧,与上官招弟低语。当那猎人在白布上吸烟时,上官招弟的脖子便疲倦了,腰也疲倦了,她的身体下滑,脑袋靠在椅背上,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头上的珠翠的白光,模模糊糊地嗅到她衣服上的樟脑味儿,清晰地听到她不太均匀的鼻息声。当那个大乳女人跳下车奔跑时,司马库的身体扭动,上官招弟昏昏欲睡。上官念弟的身体还是那么端正。司马库的左臂在动,慢慢地动,黑糊糊的,像一条狗尾巴。他的手,我看到了,他的手悄悄地按在了上官念弟的大腿上。上官念弟的身体还是那么端正,好像被摸的不是她。我心里不痛快,说怒不是怒,说怕不是怕。我喉咙干燥,想咳嗽。一道枝杈般的绿色闪电在沼泽地上空快速地撕破了一大片败絮般的灰云。司马库的手跟闪电一样快,嗖地便收回了。他像羊一样地咳嗽了一声,身体晃了晃,扭过头,对着放映机的方向望了望,我也回头望了望,巴比特这个傻瓜的脸对着机器旁边的一个射出白光的小孔,往里张望着。 那女人和那男人在白布上搂抱起来了,亲嘴了,司马库的大兵们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司马库的手粗鲁地伸到上百念弟双腿之间。上官念弟的左手慢慢地抬起来,抬起到脑后,仿佛是摸了一下头发,但我看到她不是摸头发,而是拔了一根簪子,然后她的左手就垂下去了。她的身体依然端正,好像她在聚精会神地看电影。司马库的肩膀抖了一下,吸了一口气,不知他吸的是凉气还是热气。他的左手,慢慢地收回。他又像羊一样咳嗽了一声,咳得虚假。 我松了一口气,眼睛望着白布,但却看不清白布上的画面。我的双手湿漉漉的,全是汗水。这件黑暗中发生的秘密,要不要告诉母亲呢?不,不能告诉她。昨天的秘密,我没告诉她,但她猜到了。 碧绿的闪电,像抖落的铁水,不断地照亮鸟儿韩的伙伴们占据的大沙梁子,那些树,那些土墙草屋。闪电水淋淋地抖动,把光芒淋在黑色的树木和黄色的房舍上。雷声隆隆,像抖动着一张生锈的大铁皮。女人和男人,在河边草地上打滚,我却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昨晚上,母亲被司马库和二姐说服,到教堂看电影。也是放到这草地上打滚的时刻,司马库悄悄地溜走了。我尾随着他。他贴着墙边走,不像司令,像个地道的毛贼,他原先一定当过贼。他跳进了我家院子,从低矮的南墙跳进去,这是三姐夫孙不言的行动路线,鸟仙也熟谙此道。我不跳墙,我有我的通道。母亲在大门上挂着一把锁,钥匙放在门边的砖缝里,我闭着眼便能摸到钥匙,但我不需要。大门下边有一个洞,是早年为狗准备的,那还是上官吕氏的时代。狗没了,洞留着。我可以钻进去,司马粮和沙枣花也能钻进去。好了,我已经站在大门里边了,这是穿堂,是西厢房的一个组成部分。往前走两步,便是通达厢房的门。厢房里一切照旧,磨,驴槽,上官来弟的草铺。她在草地上犯糊涂,得了花痴。为防止她冲出去破坏巴比特的婚礼,司马库将她的一只手用绳子挂起来,拴在窗棂上,三天了,还没解。我想,二姐夫是想解放大姐,让她也去开开眼界吧?但后果呢? 司马库高大的身材在朦胧的星光下更显高大。他摸进来了,他没发现我,我隐身在大门旮旯里。他进了厢房,我听到咣啷一声响,他的腿碰倒了一只铁皮桶,那是我们为上官来弟预备的便桶。黑暗中,来弟哧哧地笑。一点火亮起,格外的亮,照见卧在草铺上的上官来弟,她披头散发,牙齿雪白,那件黑袍已遮不住皮肉。吓人,简直一个女鬼。司马库伸手摸她的脸,她一点都不怕。火机熄灭。羊在棚里弹蹄子。司马库的笑声。妹夫大姨子,一半腚沟子,司马库说,你不是浪死了吗?我来了……来弟尖声叫喊,是疯狂的,冲破房顶的,基本上还是草地上的那些话,浪死了呀,熬死了呀……司马库说:他大姨,你浪我是船,你旱我是雨,我是你的大救星。两个人滚在一起,像在水里一样,像掏黄鳝窝一样。上官来弟的叫声比当年鸟仙的叫声还要尖锐……我悄悄地从狗洞爬回胡同,满身都是冷汗…… 教堂里的电影将近结束时,司马库悄悄地回来了。人们见是司令,给他让开路。他从我身边路过时,顺便摸了一下我的头,我嗅到他的手上散发看上官来弟乳房的气味。他回到他的座位上,低声对二姐说了一句话,二姐好像笑了—声。这时电灯亮了。人们都愣了片刻,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司马库站起来,大声说:“明晚到打谷场上放,本司令要为地方造福,引进西方文明。”人们苏醒了,喧闹声压倒了机器声。后来,当外人基本走光时,司马库对母亲说:“老太大,怎么样?没白来吧?下一步,我要在高密东北乡盖一座电影院。巴比特这小伙子,啥都能干,您有这样的女婿,还得谢我。”二姐道:“别说了,送娘回去吧。”母亲说:“夹住尾巴吧,贤婿,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 母亲从来弟的什么地方发现了夜晚发生的秘密,我猜不出来。第二天上午,司马库和二姐来送粮。放下粮袋他们要走时。母亲说:“他二姐夫,你留步,我有几句话对你说。”二姐道:“什么话还怕人?”母亲说:“走你的。”母亲把司马库带到屋里,说:“你打算把她怎么办?”司马库说:“把谁怎么办?”母亲说:“你别装憨!”司马库说:“我没装憨。”母亲说:“两条路你选。”司马库问:“两条什么路?”母亲说:“听着,第一条路,娶了她,为大还是为小还是不分大小,你跟二嫚去商量;第二条路,杀了她!”司马库双手搓裤子,但这次搓裤子与他上次在草地上搓裤子时的心情大不一样。母亲说:“三天之后,两条路你必须选出一条来,你走吧。” 六姐稳稳坐着,好像啥事也没发生。我听着司马库学羊咳嗽,心中既兴奋又有些悲哀。正前方的白布上,男人和女人紧挨着躺在树下,女人枕着男人的胳膊。女人望着树上累累的果实,男人却心事重重地咬着一根草。女人双手撑地,坐起来,偏转身,对着男人的脸,乳房的上半球从敞开的裙领露出来,双乳之间形成一条紫色的隧道,像河边浅水中的黄鳝窝。我已经第四次看到了这个窝。我渴望能钻到那窝里去。但她移动了位置,窝没了。她摇晃着那男人,大声吵嚷着。男人闭着眼,嘴巴里继续嚼着草。后来那女人啪啪地打着男人的脸,咧着大嘴吗呜地哭。她的哭声跟中国女人的哭声差不多。那男入睁开眼,把嘴里嚼烂的草吐到女人脸上。风猛烈摇晃着白布上的树,树上的果子碰撞着。树叶哗啦啦地响,从河堤那边传来。不知是白布上的风吹响了河堤上的树,还是河道里的风吹响了白布上的树。又一道闪电抖下一片绿光,紧接着一声闷雷。风声渐紧,人群有些骚乱。白炽的光柱里穿过一些亮晶晶的白点。下雨了,有人嚷叫。男人正在往马车那边走,女人赤着脚,衣裙凌乱地拽着他的胳膊。司马库突然站起来,说:“不放了,不放了,别淋坏机器!”他挡住了光柱。群众吵嚷。司马库坐下。白布上水花四溅。男人和女人跳进河里。又一道闪电,籁籁籁籁持续了那么长的时间,把电影机的白光都淋得黯淡了。十几颗黑溜溜的东西飞了进来,仿佛闪电屙出的硬屎。一阵猛烈的爆炸在司马支队的队伍里发生了。巨大的声响、绿与黄的闪光、刺鼻的火药味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坐在一个人的肚皮上,我感到有一些热烘烘的东西淋到了我的头上。我摸了一下脸,脸上粘糊糊的,我嗅到了浓烈的血腥。随即是各种各样的怪叫,丧失了理智、瞎了眼睛的人群。白色的光柱里有晃动的脊背、血迹斑斑的头颅、惊恐的脸。那两个在美国的河流里泼水嬉闹的男女,被分割得肢离破碎。闪电。闷雷。绿血。横飞的皮肉。美国电影。手榴弹。枪口里喷吐出的金色火蛇。弟兄们,不要乱。又是一阵爆炸。娘呀。儿呀。一条活着的死胳膊。脚上绊着肠子。比银圆还大的雨点儿。烫眼的光。神秘的夜。乡亲们,趴下,不要动! 司马支队的官兵们,不要动,缴枪不杀!缴枪不杀!喊话声从四面八方逼进来。逼进来……-------------------------第二十三章 爆炸的声浪还没消失,无数闪亮的火把便从四面八方逼上来,独立纵队十七团的士兵们披着黑色的蓑衣,端着上起刺刀的步枪,整齐地喊着号子,坚定不移地往前推进。举火把的都是些头上蒙着白毛巾的老百姓,其中大半是留着二刀毛的妇女。他们高举着火把为十七团的士兵照着明。那些火把都是用破棉絮和烂布条扎成,蘸上了煤油,火势凶猛。司马支队里爆响了一阵枪声,十七团的十几个士兵像一排谷个子,跌倒了,但立刻又有更多的士兵补上了缺口。又是几十颗手榴弹飞进来,炸得天崩地裂。司马库大叫:“投降吧,弟兄们。”于是,枪枝便横着竖着,扔到了被火把照亮的空地上。 司马库双手沾满鲜血,抱着上官招弟,大声地召唤着:“招弟,招弟,我的好老婆,你醒醒啊……” 一只颤抖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抬头,借着火光,看到上官念弟苍白的脸,她也卧在地上,身上压着几具残缺不全的尸首。“金童……金童……”她艰难地说,“你活着吗?”我鼻子酸痛,眼泪涌出,哽咽着说:“六姐,我活着,你呢,你活着吗?”她把双手伸给我,央求道:“好弟弟,帮帮我,拉我的手。”我的手是绿油油的,她的手也是绿油油的。我抓着她的手,像抓着泥鳅一样,稍一用力便滑脱了。这时,人群都倒伏在地,没人敢再站起,白炽的光柱直射幕布,那一对美国男女的恩恩怨怨正进入最高潮,女的对着鼾睡中的男人高高地举起了钢刀。美国青年巴比特在电影机旁焦灼地呼叫着:“念弟,念弟,你在哪里?”“我在这里,巴比特,帮帮我,巴比特——”六姐对着她的巴比特举起一只手。她嘴里呼噜呼噜响着,脸上有鼻涕也有眼泪。巴比特晃动着瘦长的身体,往念弟这边挣扎,他走得十分困难,好像在淤泥中跋涉的马。 “站住!”有人大声吼叫着 ,对天放了一枪,“不许乱动。” 巴比特像被刀拦腰斩断了似的猛地伏在了地上。 司马粮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的左耳上破了一个洞,粘稠的血糊在了他的腮上、头发上、脖子上。他把我拖起来,用僵硬的手,熟练地摸遍我的四肢。“小舅,你好好的,胳膊在、腿也在。”他说。他弯着腰,掀下了压在六姐身上的尸首,把六姐扶起来。六姐那件高领白裙上血迹斑斑。 冒着乱箭般的急雨,我们被赶进了风磨房,这是镇上最高大的建筑物,如今变成了临时囚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有很多机会逃跑。因为急雨很快把十七团的民夫队手中的火把浇灭。十七团的士兵同样被冰凉的雨鞭打得睁不开眼睛,他们跌跌撞撞,自身难顾。在队伍前边,只有两根黄色的手电光芒引导。但竟然没有人逃跑。俘虏者和被俘虏者同样狼狈。临近风磨房破烂的大门时,十七团的士兵比我们还要踊跃地冲了进去。 风磨房在急雨中打哆嗦,借着闪电的蓝光我看到,屋顶铁皮的接缝处,水像瀑布一样漏下来。探出去的铁皮屋檐,一道明亮的激流奔涌而下,门前的泄水沟里,灰白的水一直漫到了街道上。从打谷场至风磨房的艰难跋涉中,我与六姐和司马粮失散了。我的面前,是一个披黑雨衣的十七团士兵,他有两片遮不住牙齿的短唇,黄色的牙齿和紫色的牙床暴露无遗。他的灰白的眼珠子蒙着一层云雾。闪电灭亡之后,他在黑暗中打着响亮的喷嚏,一股烟草混合着萝卜的气味,喷在了我的脸上。我的鼻子又酸又痒。黑暗中,喷嚏声响成一片。我想寻找六姐和司马粮,但我不敢喊叫,只能借着短暂的电火,在震撼灵魂的雷声里,嗅着燃烧硫磺一样的雷电的气味,抓紧时间寻找。我看到,在小个子士兵背后,是磕头虫面黄肌瘦的脸。他像—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窈窕活鬼。黄脸变紫,头发像两块毡片,绸褂子粘在身上,脖子更长,喉结像一只鸡蛋,胸膛上肋骨凸现。他的眼睛像墓地里的磷火。 临近黎明时,雨势减小,铁皮屋顶上混乱的轰鸣被有空隙的噼啪声代替,闪电少了些,颜色也由可怕的蓝光和绿光变成了温暖的黄光和白光。雷声渐远,风从东北方向吹来,屋顶上的铁皮哐哐地响着,铁皮裂缝处,积水哗哗地泻下来。寒风刺骨,浑身僵硬,人们不分敌我,挤在一起。女人和孩子在暗中啼哭。我感到大腿间那些鸡儿蛋儿,紧紧收缩上去,牵扯得小肠痛疼。小肠又牵扯着胃,满腹冰冷,凝成一团冰。如果这时候有人想离开风磨房,没有人会阻拦,但没人离开。 后来,大门外有人来了。我在麻木不仁的状态中,背倚着不知道是谁的屁段,那人同样也倚着我。门外响起呼呼隆隆的蹚水声,接着出现了几团飘飘摇摇的黄光。几个全身裹在雨衣里,只露着脸的人站在大门口,对屋里喊:“十七团的人,赶快出来站队,归还建制。”喊话的人嗓音沙哑,但这沙哑并非他的本来声音,他的声音原本是洪亮的、富有煽动性的。我一眼就认出了,那藏在雨衣帽子里的,是原爆炸大队队长兼政委鲁立人的脸。关于他率部升级进了独立纵队的消息,早在春天里就传进过我的耳朵,现在终于出现在眼前。 “快点,”鲁立人说,“各连都已号好了房子,同志们立即回去烫脚喝姜汤。” 十七团的士兵拥拥挤挤地撤出风磨房。他们在流水光光的街道上排成几队,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举着风雨灯,杂七拉八地喊着:“三连的跟我走!七连的跟我来!团直的跟我走!” 士兵们跟着马灯踢踢沓沓地走了。十几个穿着大蓑衣的士兵抱着汤姆式过来。带班的举手报告:“报告团长,警卫连一排前来看守俘虏。”鲁立人举手还礼,道:“严格看守,不让一个人跑掉,天亮后清点俘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笑着对黑暗中的磨房说,“我的老朋友司马库也在里边。” “操你老祖宗!”司马库在一盘大石磨的背后大骂起来:“蒋立人你这个卑鄙小人,老子在这里!” 鲁立人笑道:“天亮后咱们再见!” 鲁立人匆匆地走了。那个大个子警卫排长站在灯光里,对着磨房里说:“我知道,有的人身上还藏着短枪,我在明处,你在暗处,你一枪就能打倒我。但我劝你不要动开枪的念头,因为你一开枪,只能打倒我一个,可是——他对着身后怀抱汤姆枪的十几个士兵挥挥手——我们十几梭子打进去,倒下的就不止一个了。我们优待俘虏,天亮就甄别,愿意参加我们的队伍我们欢迎,不愿意参加的,发路费回家。” 磨房里没人吭声,只有哗哗的水声。排长指挥士兵,拉上了腐烂变形的大门。马灯的黄光,从大门上的窟窿里射进来,照在儿张浮肿的脸上。 十七团士兵撤出后,磨房里有了间隙。我摸索着,向着刚才司马库发声的地方挤去。我碰到了几条打着哆嗦的滚烫的腿,听到了很多抑扬顿挫的呻吟。这座庞大的风磨房,是司马库与他的哥哥司马亭的杰作,磨房建成后,没有磨出一袋面,风车的叶片一夜之间被狂风吹得纷纷断裂,只剩了些粗大木杆子挑着残缺的叶片一年四季嘎啦啦地响。磨房里宽敞得可以跑马戏,十二盘小山一样的大石磨顽固不化地蹲在砖石基座上。前天下午我和司马粮还来此观察过,司马粮说他要建议父亲把风磨房改造成电影院。当我们踏进磨房时,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空旷的磨房里有一群凶恶的老鼠吱吱地尖叫着向我们冲过来,冲到距我们两步远时,它们停住了。一匹白毛红眼睛的大老鼠蹲在最前边,抬起两只精美得像用玉石雕成的前爪,捋着雪白的胡须。它的小眼睛星星一样闪烁着,在它的身后,几十匹黑色的老鼠列成半圆的队形,鼠视眈眈,随时准备冲锋陷阵。我惊恐地倒退,头皮炸、炸、炸,脊梁沟阵阵发凉。司马粮挡在我前边——其实他的个头仅仅齐着我的下巴——弯下腰,后来又蹲下,直盯着那匹白毛老鼠。白毛考鼠也不示弱,放下捋胡须的前爪,像犬科动物一样坐着,那小嘴小胡子微微地颤抖着。司马粮与老鼠僵持着。老鼠们,尤其是那匹白毛老鼠在想什么呢? 司马粮这个一直让我不愉快、但渐渐地与我亲近起来的小男孩又在想什么呢?他与老鼠仅仅是在斗眼吗?他与它是不是在进行着一场精神的较量,就像针尖对着麦芒,谁是针尖?谁是麦芒?我仿佛听到白毛老鼠说: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不得侵入!我听到司马粮说:这是我们司马家的磨房,是我大伯和我爹修建的,我来这里是回了自己的家,我是这里的主人。白毛老鼠说:强者为王,弱者为贼。司马粮说:千斤鼠抵不住八斤猫。白毛老鼠说:你是人,不是猫。司马粮说:我的前世就是一匹猫,一匹八斤重的老公猫。白毛老鼠说:你怎样才能让我相信你前世是猫?司马粮双手撑地,目眦皆裂,龇牙咧嘴,喵呜——喵呜——老公猫凛厉的叫声在磨房里回荡。喵呜——喵呜——喵——白毛老鼠惊慌失措,四爪落地,刚想逃跑,司马粮像猫一样敏捷地扑上去,一把便攥住了那只白毛老鼠。白老鼠没及咬他,就被他活活地攥死了。其余的老鼠四散奔逃。我学着司马粮,摹仿着猫叫,追赶着老鼠,老鼠转眼间便逃匿得无影无踪。司马粮笑着,回头看我一眼,天哪!他的眼睛真像猫眼,在昏暗中放着绿幽幽贼晶晶的光芒。他把那只白毛老鼠扔到一盘大磨的磨眼里。我们俩每人把住一个磨盘上的木把儿,拼出吃奶的力气往前推,石磨岿然不动,我们只好罢休。我们巡视大磨房,从这盘磨到那盘磨,一个磨一个磨地转磨。都是好磨,司马粮说:“小舅,咱们合伙开磨房如何?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除了乳房和乳汁,别的东西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那个下午是辉煌的,阳光透过铁皮缝与木格百叶窗,洒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地面上有老鼠屎,老鼠屎里肯定还混有蝙蝠屎,因为房梁上倒悬着一串红翅小蝙蝠,—只像斗笠那般大的老蝙蝠在高高的房梁间滑行,它的叫声与它的身体相配,声音尖锐而悠长,使我不寒而栗。每盘石磨的中央,都凿了一个圆洞,圆洞里栽进去一根笔直的、碗口粗的杉木,杉木从铁皮屋顶上穿出去,杉木的顶端,便是那些巨大的装着叶片的风轮。按照司马库和司马亭的设想:只要有风,叶片必转,叶片转风轮也转,风轮转杉木杆子随着转,杉木杆子一转石磨自然也随着转。但事实却粉碎了司马兄弟的奇思妙想。我绕过石磨去寻找司马粮,看到几匹老鼠沿着杉木杆子飞快地爬上爬下,磨顶上蹲着一个人,眼睛放光,我知道他是司马粮。他伸出冰凉的小爪子拉住了我的手。在他的帮助下,我踩着磨边上的木把儿,爬上磨盘顶。磨顶上湿漉漉的,磨眼儿里汪着灰白的水。 “小舅,你还记得那匹白老鼠吗?”他神秘地问我。我在黑暗中点着头。“它在这里,”他低声说,“我想剥了它的皮,让姥姥缝个护耳。一道疲乏无力的闪电在遥远的南方抖擞着,磨房里展开一层稀薄的光芒。我看到他手里握着那只死老鼠。它身上湿漉漉的,细长的尾巴令人恶心地下垂着。“扔了它。”我厌恶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扔了它?”他不满地问。“恶心,难道你不恶心吗?”我说。他沉默着。我听到死老鼠掉到磨眼里的声响。“小舅,你说,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他忧虑地问。是啊,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呢?门外,哨兵们换岗了,街上,哗啦啦一片水响。换岗的士兵像马一样打着响鼻,一个兵说;“真冷,这哪里像八月里的气候!是不是要结冰了?”“扯淡!”另一个兵说。 “小舅,你想家吗?”司马粮问。一阵难忍的鼻酸。热乎乎的炕头,母亲的温暖怀抱,大哑二哑的夜游,灶台上的蟋蟀,甘美的羊奶,母亲格巴格巴响着的骨节和沉重的咳嗽,大姐在院子里的痴笑,夜猫子柔软的羽毛,家蛇在囤后捉老鼠……家,叫我如何不想你。我费力地抽着堵塞的鼻孔。“小舅,咱俩跑吧。”他说。“门口有兵,怎么跑?”我小声问。他抓着我的胳膊,说:“你看这杉木杆子。”他把我的手拉到直通屋顶的杉木杆子上。杉木杆子水淋淋的。他说;“我们顺杆爬上去,顶开铁皮,就钻出去了。”我忧虑地说:“爬上去怎么办?”“跳下去呀!”他说,“跳下去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想象着站在生满铁锈、哐哐作响的铁皮屋顶上的情景,腿肚子不由地哆嗦起来。“那么高……”我嗫嚅着,“跳下去会把腿摔断的。”他说:“没事,小舅,我保你没事,春天里我就从这屋顶上跳下去过,屋檐下是一片丁香树,树枝软得像弹簧一样。”我望着杉木柱子与屋顶铁皮的接合处,那里透下了一圈灰色的光线,明亮的水沿着杉木,一片片地渗下来。“小舅,天就要亮了,上吧。”他焦急地催促我。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我先上去,把铁皮顶开。”他老练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让我踩一下。”他双手抱住水滑的柱子,身体往上一耸,双脚便踩在了我的肩膀上。“站起来,”他催促我,“站起来呀!”我双手扶着杉木柱子,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几只伏在柱子上的老鼠唧唧叫着跃到地上。我感到他的双脚在我肩上一用力,身体就像壁虎完全贴到杉木柱子上了。借着那线微光,我看到他的双腿一屈一伸地往上蹭着,尽管蹭一蹭,滑一滑,但他的身体终究是逐渐升高,终于顶着房顶了。 他用拳头捣着铁皮,发出喀啦啦的巨响,积水从铁皮缝隙里洒下来。雨水漏在我的脸上,流到我的嘴里,水中有一股腥咸的铁锈味,还有一些铁皮碎屑。他在黑暗中粗重地喘息着,并发出拼命使力气的声音。铁皮嘎嘎地响了一声,随即便有瀑布般的积水泻下来,我双手急忙搂住杉木柱子才没被冲下磨台。司马粮用脑袋顶着铁皮,扩大洞口。铁皮在黑暗中弯曲,终于断裂。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天窗开出来了,灰白色的天光泄露进来。在那灰白天上,挂着几颗没有光彩的星星。“小舅,”他从高高的梁柱上往下说,“我先上去看看,然后下来救你。”他的身体住上耸着,脑袋从天窗上探出去。“有人上房!”门外的士兵大声喊叫着。然后便是几道火舌照亮黑暗,子弹打得铁皮啪啪响。司马粮搂着柱子,吱溜溜地滑下来,险些把我的头砸扁。他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呸呸地吐着嘴里的铁屑,打着牙巴骨说:“冻死了,冻死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过去了,磨房里渐渐明亮起来。我和司马粮紧紧地搂在一起,我感到他的心脏紧贴着我的肋骨,像发烧的麻雀一样急速跳动。我绝望地哭着。他用圆滑溜的脑门轻轻地碰着我的下巴,说:“小舅,别哭,他们不敢伤害你,你五姐夫是他们的大官。” 现在能看清磨房里的情景了。十二盘大磨闪着青色的威严光芒,我和司马粮占据着一盘。司马粮的大伯司马亭占据着一盘,他鼻子尖上挂着水珠,对着我们挤眉弄眼。其余的磨顶上,蹲着一些湿老鼠。它们挤在一起,小眼睛黑又亮,尾巴像大蚯蚓。它们既可怜又可憎。地面上汪着水。屋顶上还在往下滴水。司马支队的官兵大多数互相依靠着站立,他们的绿军装紧贴着皮肉,变成了黑色。他们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与磨盘上的老鼠惊人地相似。被裹挟进来的老百姓,大多数聚拢在一起,只有少数混杂在司马支队里,好像玉米田里的谷子。老百姓男女混杂,男多女少,有几个孩子,在他们母亲的怀抱里,像病猫一样哼哼着。妇女们都坐在地上。男人们有的蹲着,有的靠着墙站着。磨房的内壁曾经刷过石灰,石灰受潮,沾在了男人们的背上,改变了他们的颜色。从人群里,我发现了斜眼花。她舒着双腿,坐在泥水中。她的背倚在另一个女人的背上。她的头歪在自己的肩膀上,脖子好像折断了。独奶子老金坐在一个男人的屁股上,那男人是谁呢?他趴在地上,脸歪在水里,一绺花白的胡子漂起来,胡子周围,有一些黑色的血块子,像蝌蚪一样在浊水中摇摆。老金只发育了右边一只乳房,左边的胸脯平坦如砥,这样就使她的独乳更显挺拔,好像平原上一座孤独的山峰。她的乳头又硬又大,高高地挑着单薄的衣衫。她的外号叫“香油壶”,传说她的乳房兴奋起来,乳头上能挂住一只香油壶。几十年后,当我有缘伏在她的一丝不挂的身体上时,才发现她左边的乳房退化得几乎没有一点痕迹,只有一个黄豆那么大的乳头,像颗美人痣,标示着它的存在。她坐在死人的臀上,双手神经质地撸着脸,撸一下就把手放在膝盖上擦一擦,好像她刚从蜘蛛洞里钻出来,脸上粘满了透明的蛛丝儿。其他的人各有姿态,有哭的,有笑的,有闭着眼瞎噜苏的。有不间断地摇晃着脖子的,像水里的蛇,像岸边的鹤。那是个身材相当优美的女人,是虾酱贩子耿大乐的妻子,娘家是北海人。这女人长脖子小头,头小得与身体不成比例。有人说她是蛇变的,她的脖子和头的确七分像蛇。她的头和脖子从一群耷拉着脑袋的女人堆里昂起来,在潮湿阴冷、光线暗淡的大磨房里,那摇摇晃晃、颤颤悠悠的样子,证明了她确曾是蛇,现在又变回去了,我不敢去看她的身体,惊恐地跳开眼,她的影子继续在我脑子里晃动。 一条柠檬色的大蛇从一根杉木柱子上旋转而下。它的扁平的头颅像个盛饭的铲子,嘴里不时吐出紫色的灵活多变的舌头。它的头一接触到磨顶,便柔软地折成一个直角,然后流畅地往前滑动,逼近磨盘中央的老鼠,老鼠们翘起前爪,嘴里发出“喳喳”的声响。蛇头往前滑的同时,盘旋在杉木柱上的像镢柄那么粗的蛇体也在流畅地旋转着下滑,仿佛不是蛇体在盘旋,而是那根风磨的柱子在旋转。蛇头在磨盘中央猛然昂起,足有一尺高,蛇头后仰,像一只并拢的手,蛇的颈子收缩变扁、变宽、绷出了一片密网一样的花纹,紫色的舌头吐得更加频繁,更加可怕,从它的头上,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咝咝声。老鼠们“喳喳”地数着铜钱,身体都缩小了一倍。一只老鼠,直立起来,举着两只前爪,仿佛捧着一本书的样子,挪动着后腿,猛地跳起来。是老鼠自己跳进了蛇的大张成钝角的嘴里。然后,蛇嘴闭住,半只老鼠在蛇嘴的外边,还滑稽地抖动着僵直的长尾。 司马库坐在一根废弃的杉木上,低垂着毛发蓬乱的脑袋。二姐躺在他的膝盖上。她的脑袋在司马库的臂弯里后仰着,脖子上的皮肤绷得很紧。她的脸雪白,嘴大张着,形成一个黑洞。二姐死了。巴比特紧靠着司马库坐着。他的孩童般的脸上,满是苍老的神情。六姐的上半身侧歪着伏在巴比特的膝盖上,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巴比特用被雨水泡胀的大手,抚摸着她的肩膀。在那扇腐朽大门的背后,一个瘦人正在自寻短见。他的裤子褪到腚下,灰白的裤衩上沾满污泥。他试图把布腰带拴到门框上,但门框太高,他一耸一耸地往上蹿,蹿得软弱无力,不像样子。从那发达的后脑勺子上,我认出了他是谁。他是司马粮的大伯司马亭。终于他累了,把裤子提起,腰带束好,回过头,羞涩地对着众人笑笑,不避泥水坐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晨风从田野里刮来,像一匹水淋淋的黑猫,黑猫嘴里叼着银光闪闪的鲫鱼,在铁皮屋顶上冷傲地倘徉。血红的太阳从积满雨水的洼地里爬出来,浑身是水,疲惫不堪。洪水暴发,蛟龙河浪涛滚滚,澎湃的水声在冷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喧哗。我们坐在磨顶上,目光与胀进来的云雾般的红光相遇,被急雨洗涤了一夜的窗玻璃一尘不染,将没被房屋和树木遮挡住的八月的原野展现在我的视野里。磨房前的大街上,雨水冲走了所有的浮土,暴露出坚硬的栗色土层。街面泛着漆一样的光辉,有两条没死利索的青脊大鲤鱼搁浅在街面上,它们的尾巴还在垂死地颤抖着。两个穿着灰军装的男人,一个高一个矮,高的瘦矮的胖,抬着竹篓子,踉踉跄跄地沿着大街走来,竹篓里盛着十几条大鱼,有鲤鱼,有草鱼,还有一条银灰色的鳗鲡。他们兴奋地发现了街上的鲤鱼,抬着篓子跑过来,他们跑得十分别扭,像拴在一起的鹤与鸭。大鲤鱼!矮胖子说。两条!高瘦子说。他们捡鱼时,我看到了他们脸的大概轮廓,确信他们是六姐与巴比特结婚宴席上的两个堂倌,独立纵队的内应。磨房外站岗的士兵,斜眼看着捡鱼的人。带哨的排长打着哈欠,踱过去,道:“胖刘瘦侯,你们这叫裤挡里摸卵,旱地上拾鱼。”瘦侯说:“马排长哟,您辛苦。”“辛苦谈不上,肚了饿得慌。”马排长说。胖刘道:“回去熬鱼汤,打了这么大的胜仗,得犒劳犒劳三军。”马排长道:“这么几条鱼,别说犒劳三军啦,够你们伙夫头子吃就不错了。”瘦侯说:“您大小也是个干部,干部嘛,说话要有证据,批评要注意政治,可不能信口开河。”“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马排长说,“瘦侯,几个月不见,你的口才见长嘛!” 在他们的吵嚷声中,母亲披着红彤彤的霞光,沿着大街,步伐缓慢、沉重、但却异常坚定地走了过来。“娘——”我哭叫着,从石磨上扑下来。我想飞进母亲的怀抱,却重重地跌在石磨下的烂泥里。 等我醒过来时,看到六姐激动的脸。司马库、司马亭、巴比特、司马粮都站在我的身边。“娘来了,”我对六姐说,“我亲眼看到娘来了。”我挣脱六姐的胳膊,往门口跑,头撞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晃晃身子,继续跑,费劲儿地分拨着人的密林。破烂的大门挡住了我的出路,我擂打着门板,喊叫着:“娘——娘——” 一个卫兵把汤姆枪黑洞洞的枪口伸进门窟窿晃了晃,威严地说:“别吵,等开过早饭就放你们。” 母亲听到了我的呼唤,加快了步伐。她淌过路边的水沟,径直地对着磨房大门走过来。马排长拦住她,说:“大嫂,请止步!” 母亲抬起胳膊,隔开马排长,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往前闯。她的脸被红光笼罩,像涂了一层血,嘴巴因为愤怒变歪了。 哨兵们匆忙住里靠拢,排成一字横队,像一堵黑色的墙壁。 “站住!老娘们!”马排长捏住母亲的肩膀,使她不能前进。母亲身体前倾,竭力想挣脱肩膀上那只手。“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马排长恼怒地问。他胳膊一用力,母亲连连倒退几步,几乎跌倒。 “娘啊!”我在破门里哭喊着。 母亲双眼发蓝,歪斜的嘴巴突然张开,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响声。她不顾一切地向门扑来。 马排长用力一推,母亲便跌在路边的水沟里。水花四溅。母亲在水沟里打了一个滚,匆匆爬起来。水淹到她的肚腹。她呼呼隆隆地蹚着水,爬上水沟。母亲浑身湿透,头发上沾着一些脏水泡沫。她的一只鞋丢了,赤着残废的小脚,一瘸一颠地往前冲。 “站住!”马排长拉动枪栓,胸前的汤姆枪口对着母亲的胸膛,怒冲冲地说,“你想劫狱吗?” 母亲仇视地盯着马排长的脸,说:“你让开!” “你到底要干什么?”马排长问。 母亲大叫着:“我要找我的孩子!” 我大声哭叫。在我的身边,司马粮大叫着:“姥姥!”六姐高叫着:“娘——!” 被我们的哭声感染,磨房里的女人们嚎啕大哭起来。女人的哭声里,混和着男人擤鼻涕的声音和士兵们的咒骂声。 哨兵们紧张地背转身,枪口对着腐烂的天门。 “不许吵!”马排长大喊,“待会儿就会放你们。” “大嫂,”马排长用和蔼的态度说,“您先回去吧,只要您的孩子没干过坏事,我们一定会释放他的。” “我的孩子……”母亲呻唤着,绕过马排长,往大门口跑来。 马排长一跳,挡在她的面前,严厉地说:“大嫂,我警告您,如果您再前进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母亲定定地望着马排长,轻轻地问:“你有娘吗?你是人养的吗?”母亲抬手抽了马排长一个耳光子,摇摇摆摆地往前走。门口的哨兵为她闪开了通向大门的道路。 马排长捂着脸,大声命令:“拦住她!” 哨兵们呆呆地站着,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母亲站在了大门前。我从大门的破洞里伸出手,摇晃着,喊叫着。 母亲拉着门上的铁插销,我听到她粗浊的喘息声。 插销哗啷啷响着。一梭子弹从门板上方穿进来,清脆的枪声震耳欲聋,腐烂的木屑落在我们头上。 “老婆子,不许动!再动我就打死你!”马排长吼着,又对天打了一梭子弹。 母亲拔开了铁销,撞开了大门。我往前一扑,脑袋扎在了她怀里。司马粮和六姐也扑上来。 这时,磨房里有人大喊:“弟兄们,冲出去吧,待会儿就没命了!” 司马支队的士兵潮水般涌出来。我们被男人们坚硬的身体撞到一边,跌倒了我,母亲伏在我的身上。 磨房里混乱不堪,哭声、吼声、惨叫声混成一片。十七团的哨兵被冲撞得东歪西倒。司马支队的士兵抢夺他们的枪枝,子弹打得玻璃噼哩啪啦响。马排长跌进水沟,他在水中打了一梭子,十几个司马支队的士兵像木头人一样僵硬地跌倒。几个司马支队的士兵扑向马排长,把他压在水沟里。沟里一片拳脚,水声响亮。 十七团的大队人马沿着大街跑步前来。他们边跑边呐喊开枪。司马支队的士兵四散奔逃,无情的子弹追击着他们。 我们在乱中靠近了磨房的墙壁,背靠着墙,往外推着挤向我们的人。 一个十七团的老兵单膝跪在一棵杨树下,双手托枪,单眼吊线,他的枪身一跳,便有一个司马支队的士兵栽倒在地。枪声噼噼叭叭,滚热的弹壳跳到水里,水里冒出一串串气泡。那个老兵又瞄上了一个,那是司马支队的一个黑大个子,他已往南跑出了几百米,正在一片豆地里像袋鼠一样跳跃着,奔向与豆地相接的高粱地。老兵不慌不忙,轻轻一扣扳机,叭勾一声,那奔跑的人便一头栽倒了。老兵拉了一下枪栓,一粒弹壳翻着筋斗弹出来。 在杂乱的人群中,巴比特引人注目,他像羊群中一头傻乎乎的骡子。羊群咩咩叫,拥拥挤挤。他睁着大眼,撩起长腿,沉重的蹄子啪唧啪唧踩着地上的乱泥,跟着羊群跑。凶狠的哑巴孙不言,像黑虎一样,挥舞着嗖嗖溜溜的缅刀,率着十几个挥舞着大刀片子的敢死队员,呼啸着,迎头堵住了羊群。他们躲避不迭,便有几颗头被劈破。惨叫声响彻原野。群羊折回头,失去了方向感,哪里方便往哪里钻。巴比特楞了楞,有一个四处张望的短暂时刻。哑巴扑上来,巴比特猛醒,跃起蹄子朝这边飞跑。他嘴里吐着白沫,大声喘息。树下的老兵瞄上了他。 “老曹!不要开枪!”人群里蹦出了鲁立人,他大喊着:“同志们,不要射击那个美国人。” 十七团的士兵像拉网一样往里合龙。俘虏们还在做着短距离奔跑,就像网中鱼儿的蹦跳。拥拥挤挤地渐渐被拢在磨房前这段坚实的街道上。 哑巴冲进俘虏群,对准巴比特的肩膀打了一拳。巴比特身不由己地转了一个圈,再次面对哑巴。他大声咋呼着,完全是洋文,不知是骂人还是抗议。哑巴举起缅刀,刀光闪闪。巴比特抬起胳膊,好像要遮挡那刀的寒光。 “巴比特——!”六姐从母亲身边跳起来,跌跌撞撞往前扑去,但只跑了几步,便跌倒了。她的左脚从右腿下伸出来,身体歪在烂泥里。 “拦住孙不言!”鲁立人大声发布命令。哑巴身后的敢死队员拧住了他的胳膊。他暴躁地叫唤着,把扯着他的胳膊的敢死队员甩得像稻草人。鲁立人跳过水沟,站在路边,高高地举起一只手,招呼着:“孙不言,注意俘虏政策!”孙不言看到了鲁立人,停止了挣扎。敢死队员放开他的胳膊。他把缅刀缠到腰里,伸出铁钳般的手指,抓着巴比特的衣服,把他从俘虏群里拖出采,一直拖到鲁立人面前。巴比特对鲁立人说洋文。鲁立人简短地说了几句洋文,并把手掌往虚空里劈了几下,巴比特便安静了。六姐对着巴比特伸出一只求援的手,呻吟着:“巴比特……” 巴比特跳过水沟,把六姐拖起来。六姐的左腿像死了一样。巴比特抱着她的腰吃力地提拔她,肮脏不堪的裙子像皱巴巴的葱皮一样褪上去,白里透青的腰臀却像鳗鱼一样滑下来。她搂住了巴比特的脖子,巴比特架住她的腋窝,这对夫妻终于站起来。巴比特忧悒的蓝眼睛看到了母亲,于是他便架着伤脚的六姐,艰难地移过来。他用中国话说:“妈妈……”他的嘴唇哆嗦着,几颗大泪珠子从深眼窝里流出来。 路边的水沟里浪花翻腾,马排长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司马支队士兵的尸首,宛若一只特大的蛤蟆,缓慢地爬上来。他的雨衣上沾着水、血、泥巴,像癞蛤蟆身上的斑点。双腿弯曲着他站起来了,抖抖颤颤既可怕又可怜,马虎看像个狗熊,仔细看像个英雄。他的一只眼珠被抠了出来,像一只闪着磁光的玻璃球儿悬挂在鼻梁一侧,嘴里脱落了两颗门牙,铁的下巴上滴着血水。 一个女兵背着药箱冲上来,扶住了前仰后合的马排长。“上官队长,这里有重伤员!”女兵喊叫着,她的单薄的身躯被马排长沉重的身体压得像一棵小柳树一样弯曲着。 这时,胖大的上官盼弟带着两个抬担架的民夫,从大街上跑过来。一顶小小的军帽扣在她的头上,帽檐下的脸又宽又厚,只有她的从二刀毛中挑出来的耳朵,还没丧失上官家的清秀风格。 她毫不迟疑地摘下了马排长的眼球,并随手扔到一边。那只眼球在泥土上噜噜转动着,最后定住,仇视地盯着我们。“上官队长,告诉鲁团长……”马排长从担架上折起身,指着母亲,说,“那个老婆子,打开了大门……” 上官盼弟用纱布缠住马排长的头,缠了一圈又一圈,一直缠得他无法张嘴。 上官盼弟站在我们面前,含糊地叫了一声娘。 母亲说:“我不是你的娘。” 上官盼弟说:“我说过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出水再看脚上泥!’” 母亲说:“我看到了,我什么都看到了。” 上官盼弟说:“家里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娘,你没亏待我的女儿,我会替你开脱的。” 母亲说:“你不用替我开脱,我早就活够了。” 上官盼弟说:“我们把天下夺回来了!” 母亲仰望着乱云奔腾的天空,呢喃着:“主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这个世界吧……” 上官盼弟走上前来,冷淡地摸了摸我的头。我嗅到她的手指上有一股令人不快的药水味儿。她没有摸司马粮的头,我猜想司马粮决不允许她摸他的头。他的小兽般的牙齿错得格格响,如果她胆敢摸他的头,他一定会咬断她的手指。她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对六姐说:“好样的,美帝国主义正在向我们的敌人提供飞机大炮,帮助我们的敌人屠杀解放区人民!” 六姐搂着巴比特,说:“五姐,放了我们吧,你们已经炸死了二姐,难道还要杀我们?” 这时,司马库托着上官招弟的尸首,从风磨房里狂笑着走出来。适才他的士兵如蜂拥出时,他竞然呆在磨房里没有动弹。一向整洁漂亮、连每个纽扣都擦得放光的司马库一夜之间改变了模样,他的脸像被雨水泡胀又晒干的豆粒,布满了白色的皱纹,眼睛黯淡无光,粗糙的大头上,竟然已是斑驳白发。他托着流干了血的二姐,跪在母亲面前。 母亲的嘴巴歪得更厉害了,她的下颚骨剧烈地抖动着,使她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泪水盈出她的眼。她伸出手,摸了一下二姐的额头。她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困难地说:“招弟,我的孩,人是你们自己选的,路是你们自己走的,娘管不了你们,也救不了你们,你们都……听天由命吧……” 司马库放下二姐的尸首,迎着被十几个卫兵簇拥着正向风磨房这边走来的鲁立人走过去。这两个人在相距两步远时停住了脚,四只眼睛对视,仿佛击剑斗刀,锋刃相碰,火花迸溅。几个回合斗罢,不分胜负。鲁立人干笑三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司马库冷笑三声:“嘿嘿!嘿嘿!嘿嘿嘿!” “司马兄别来无恙!”鲁立人说,“距离司马兄驱我出境不过一年,想不到同样的命运落在了您头上。” 司马库说:“六月债,还得快。不过,鲁兄的利息也算得太高了。” 鲁立人道:“对于尊夫人的不幸遇难,鲁某也深感悲痛,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革命好比割毒疮,总要伤害一些好皮肉,但我们并不能怕伤皮肉就不割毒疮,这个道理,希望您能理解。” 司马库道:“甭费唾沫了,给我个痛快的吧!” 鲁立人道:“我们不想这么简单地处决你。” 司马库道:“那就对不起了,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他从衣兜里模出一支精致的镀银小枪,拉了一下枪栓。他回头对母亲说:“老岳母,我替您老人家报仇了。” 他把枪举起,对准了太阳穴。 鲁立人大笑道:“终究是个懦夫!自杀吧,你这个可怜虫!” 司马库握枪的手颤抖着。 司马粮大叫:“爹!” 司马库回头看一眼儿子,握枪的手慢慢地垂下来。他自我解嘲地笑笑,把手中的枪扔向鲁立人,说,“接住。” 鲁立人接住枪,在手里颠颠,说:“这是女人的玩艺儿。”他轻蔑地把枪扔给身后的人,然后,跺着被水泡胀、沾着泥巴的破皮鞋,说:“其实,把枪一缴,我就无权处置你了,我们的上级机关,会为你选择一条道路,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狱。” 司马库摇摇头,道:“鲁团座,你说的不对,天堂和地狱里都没给我留席位,我的席位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到头来.你会跟我一样。” 鲁立人对身边的人说:“把他们押走。” 卫兵上来,用枪指着司马库和巴比待,说:“走!” “走吧,”司马库招呼着巴比特,说:“他们可以杀我一百次,但绝不会动你一根毫毛。” 巴比特搀扶着六姐,走到司马库身边。 鲁立人说:“巴比特夫人可以留下。” 六姐说:“鲁团长,看在我帮助母亲抚养鲁胜利的份上,你成全我们夫妻吧。” 鲁立人扶了扶断腿的眼镜,对母亲说:“你最好劝劝她。” 母亲坚决地摇摇头,蹲下,对我和司马粮说:“孩子,帮帮我吧。” 我和司马粮拖起上官招弟的尸首,扶到母亲背上。 母亲背着二姐、赤着脚,走在回家的泥泞道路上。我和司马粮一左一右,用力住上托着上官招弟僵硬的大腿,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母亲残废的小脚在潮湿的泥地上留下的深深的脚印,几个月后还清晰可辨。-------------------------第二十四章 蛟龙河洪水暴涨,坐在我家炕沿上,透过后窗,就能看到黄色的浊水平着堤坝,滚滚东去。河堤上站着一群独立纵队的士兵,他们面对着河水,大声议论着什么。 母亲在院子里支着鏊子烙饼,沙枣花帮她烧火。柴草返潮,火焰焦黄,黑烟稠密。阳光暖昧。 司马粮带着一身苦涩的槐树味儿进屋,低声对我说:“他们要把我爹和六姨夫、六姨押送到军区去。三姨夫他们正在捆扎木筏,准备渡河。” “粮儿,”母亲在院子里说,“你带着小舅和小姨到河堤上去,拦住他们,跟他们说,我要给他们送行。” 河水浑浊、湍急,水面上漂浮着庄稼秸秆、红薯藤蔓、牲畜尸首,还有在中流翻滚着的大树。被司马库烧断了三块桥石的蛟龙桥早已被洪水淹没,只有翻卷的巨流和震耳的喧哗表示着它的存在,两岸河堤上的灌木全被淹没,偶尔露出几根挑着绿叶的枝条。水面宽阔,成群的蓝灰色海鸥追逐着浪花飞行,并不时从水中叼上来几条小鱼。对面的堤岸好像一条隐约的黑绳子,在远处耀眼的水波中跳跃。水面距离堤顶只有几寸的距离,有的地方,黄色的水舌挑逗地舔着堤顶,形成一些小小的水流,淙淙有声地流淌到堤外的漫坡上。 我们走上河堤时,哑巴孙不言正挺着他那发达的生殖器对着河水撒尿,金色酒浆一样的液体打在水面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看到我们来了,他友好地笑笑,从裤兜里摸出一只用子弹壳做成的哨子,吹出了一些婉转的鸟声,有画眉的低唱,有黄鹂的浅吟,有百灵的哀鸣。鸟声迷人,他那生着几颗疣瘊的脸柔和了许多。他吹够了,甩甩哨子里的口水,把哨子托到我的面前,嘴里啊噢一声,意思很明显,他想把哨子送给我。我往后退了一步,胆怯地看着他。孙不言,你挥舞缅刀杀人时的嘴脸我永远不会忘记,魔鬼!他又把手往前送了送,嘴里啊噢啊噢,脸上显出激动不安的样子。我后退,他逼进。司马粮在我身后悄悄说:“小舅,不能要他的,‘哑巴吹哨,魔鬼必到’,这是他去墓地里召唤鬼魂时使用的工具。”“啊噢!”孙不言恼怒地叫着,把那铜哨子硬拍到我的手里,然后他便走到正在扎制木筏的人群那儿,不再理睬我们。司马粮把哨子从我手里挖过去,举起来,对着阳光仔细地望着,好像要从里边发现什么秘密。他说:“小舅,我属猫,不在十二属之列,什么鬼也治不了我,这哨子,我替你保存着吧。”说完,他就把哨子放进自己的裤兜里。他只穿着一条长及膝盖的绿布裤头,裤头上,有他自己用粗大的针脚缝上的很多裤兜,有明的,有暗的,裤兜布五颜六色。他的裤兜里装着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能在月光下变幻颜色的石头子儿,有可以切开瓦块的小锯条,有各式各样的杏核,还有一对麻雀的脚爪,两个青蛙的头盖骨。还有几颗牙齿,有他自己脱落的,有八姐脱落的,有我脱落的。我脱落的牙齿都被母亲站在院子里抛到房后边,但全被他捡了回来。要在我家房后那片乱草丛生、布满狗屎的空地上找到一颗童牙,该是多么不易啊。但司马粮告诉我:如果你存心要找一件东西,它自己就会跳出来的。现在,他的收藏里又增加了一个魔哨,它藏匿在他的裤头里,无影无踪。 十几个十七团的士兵,沿着胡同,像蚂蚁一样,往河堤上搬运着一根根沉重的松木。大街上噼哩喀啦响,司马亭的瞭望台正在遭劫。孙不言是这伙士兵的首领,他指挥着他们,把松木杆子用粗大的铁锔子连结起来。村里手艺最高的木匠尊龙大爷担当着他们的技术指导。哑巴正对尊龙大爷发脾气,像一头暴怒的大猩猩,狂叫着,嘴里喷出一群群唾沫星星。尊龙大爷笔直立正,双手恭顺地下垂,右手捏着一颗铁锔子,左手攥着一把斧头。他的两个布满疤痕的膝盖紧紧地挤在一起,两条青筋凸现的小腿像木棍一样直,两只大脚上套着一双木头鞋。 这时,一个骑自行车背驳壳枪的卫兵,沿着胡同窜过来。他支好车子,弓着腰爬上河堤。他的一只脚陷到堤半腰的老鼠洞里,拔出脚来时,从那个脚窟窿里,涌出了浑浊的水。司马粮告诉我:“看吧,就要决口了。”那卫兵也大叫着:“危险,这里有个洞。”十七团的士兵一阵慌乱,都停了手中的活儿,胆怯地看着那个冒水的洞。哑巴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惶乱表情。他看看河面,河水浩浩荡荡,高过村子里最高的房脊。他抽下腰里的缅刀扔在河堤上,匆匆脱下上衣和裤子,只穿着一条像用铁皮剪成的坚硬短裤。然后他对着士兵们高声咋呼着。士兵们像一群木鸡,痴呆呆地望着他。一个生着粗眉毛的士兵提高嗓门问:“你要我们干什么?要我们下河吗?”哑巴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领口往下一扯,几颗黑色的塑料纽扣便挣脱了。哑巴在情急之中,竟然喊出了一个清晰的字眼:“脱!” 尊龙大爷看看堤上的窟窿和河水中的漩祸说:“老总们,这是个地老鼠钻成的透眼,里边的窟窿比水缸还要大了。你们的头要大家脱衣服,他要下去堵漏。老总们脱吧,再拖延一会儿,就没救了。” 尊龙大爷把那件补钉夹袄脱下来,扔在哑巴面前。士兵们急忙脱衣服,有一个小兵只脱了褂子,还穿着那条裤子。哑巴愤怒地再次吼出那个清楚字眼:“脱!”狗急了跳墙,猫急了上树,兔子急了咬人,哑巴急了说话。“脱!脱!脱!”他不停地吼着,好像突击队在巩固战果。小兵可怜巴巴地说:“班长,我没穿裤衩噢!”哑巴捡起缅刀,放在小兵脖子上,用刀背蹭了两下,小兵面如土色,哭咧咧地说:“哑爷爷,我脱,我脱还不成吗?”他弯腰,匆匆忙忙解开裹腿,把裤子脱下来,露出了白色的臀部和初生毛羽的小公鸡,他羡涩地捂着它。哑巴刚要逼迫卫兵脱衣,那人却跑下河堤,骗腿上了自行车,身体左右摇晃了几下,车子便箭一般窜出去,他一路喊叫着:“决口啦——决口啦——” 哑巴把衣服堆在一起,用绑腿布层层捆扎,尊龙大爷推倒堤下一架扁豆,把藤蔓和篱笆踩成一个团。几个士兵帮着他把藤蔓拖上河堤。哑巴抱起衣服团,正要往河里跳。尊龙大爷指指水面上那个漩涡,然后从他的家什箱里,摸出了一个扁平的绿玻璃瓶子,拔出塞子,酒香扑鼻。哑巴接过酒瓶,一仰脖灌了。他伸出大拇指,对尊龙大爷晃晃,大声说:“脱!”这个“脱”字与“好”字同义,堤上的人都给予了正确理解,哑巴抱起衣裳包,纵身跃入河水。河水晃荡着,沿着堤边往外溢。堤外那个漏水的窟窿已变得像马脖子那么粗,水势凶狠,凌空蹿出去,然后直泻进胡同里,胡同里淌成小河,浑浊的水头已经爬到我家门口。与高悬在村后的蛟龙河相比较,村子里的房屋就像用黄泥捏成的玩具。哑巴一入水便没了影子。他潜下去的地方翻滚着泡沫和杂草,狡猾的海鸥贴着河边飞翔,它们的黑豆般的小眼睛警觉地盯着哑巴入水的地方,好像在企盼着什么。我清楚地看到了它们鲜红的嘴巴和蜷曲在白色肚皮下的黑色脚爪。我们都紧张地盯着水面,一颗黑油油的西瓜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滚,立即消逝了,但很快又在前边的河面上出现。一只枯瘦的黑蛙用标准的蛙泳从河心的浊浪里挣扎出来,斜刺里向岸边泅渡。在近堤处平静的水面上,它的双腿蹬出一些漂亮的波纹。十七团的士兵紧张地绷着脸上的皮肤,脑袋往前探着。由于他们都赤着背、脖子显长,看起来就像一排引颈等待砍头的囚犯。他们的裤头都像哑巴的裤头一样,宛若铁皮剪成。那个被剥成光腚猴子的小兵,双手捂着累累果实,也往河里看。尊龙大爷则盯着堤外的出水口。司马粮趁着这机会,捡起了哑巴那柄杀人如切瓜的缅刀,用大拇指,偷偷地试着刀刃的锋利。 “好!堵住了!”尊龙大爷高声喊。 那个虎狼般凶猛的出水口水势减缓,水流量大大减少。哗啦啦的水声变成了淙淙的水声。哑巴从河水中猛地蹿起来,好像一条大黑鱼出水,盘旋在他头上的海鸥惊叫着飞向高空。他用大手揩去脸上的水,呸呸地往外吐着泥沙。尊龙大爷招呼着土兵,把那一大团藤蔓掀到河里。哑巴揪住藤蔓,双手按着它,让它快速下沉。他身子往上一耸,双腿也踩了上去。他又一次潜入水中。这次潜下去的时间很短,他就冒出头来换了一口气。尊龙大爷递给他一根长长的树枝,想把他拖上来。他摆摆手,再次潜下去。 村子里响起了紧急的锣声。锣声末毕,又吹起了冲锋号。一队队扛着枪的士兵沿着各条胡同冲上了堤坝。鲁立人和他的卫队从我们的胡同里冲上来,一上堤他就大喊:“险情在哪儿?” 哑巴从水里冒出头,刚冒出头又沉下去,看起来他已精疲力尽。尊龙大爷立即递过树枝,把他拖到堤边。众人一齐伸手,把他扯到岸上。他腿一软就坐在河堤上。 尊龙大爷对鲁立人说:“长官,多亏了孙老总,要不是他,村里人就喂王八了。” 鲁立人说:“老百姓喂了王八,我们也得喂鳖。” 他走到哑巴面前,翘起大拇指表扬他。哑巴一身鸡皮疙瘩,嘴上挂着一层泥巴,憨憨地对着鲁立人笑了。 鲁立人下令部队挖土加固增高河堤。造木筏的工作继续进行,中午时一定要将俘虏渡过河去,军区的押俘队将到对岸接应。没有衣服的士兵回去休息。这些士兵越受表扬越来劲,竟要赤身完成任务,鲁立人令勤务兵跑步回团部拿条裤子,为光腚小兵救急。鲁立人笑嘻嘻地对小兵说:“没扎全毛的个绒毛鸭子,羞羞答答干什么?”鲁立人在连珠炮般下达命令的同时,还插着空问了我一句:“妈妈好吗?鲁胜利淘气不?”司马粮扯扯我的手,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便自己对鲁立人说:“姥姥要来为我爹他们送行,让您等等她。” 尊龙大爷热情高涨,只用了半点钟,就把那只方圆十几米的木筏钉成了。没有桨,他向鲁立人建议,可用铁锹代替,用扬场的木锨更好。于是鲁立人又下达了一个命令。 “你回去告诉姥姥,”鲁立人严肃地对司马粮说,“我可以满足她的要求。”他抬腕看看表,说:“你们可以走了。”但是我们没走,因为我们看到,母亲挎着一个蒙着白包袱的竹篮子,提着一把红泥茶壶,已经走出了家门。她的身后,跟随着沙枣花,她双手抱着一捆碧绿的大葱。大葱后边,是司马库的双生女儿司马凤和司马凰,凤凰后边,是哑巴和三姐的双生子大哑和二哑。双哑后边,是刚刚能走路的鲁胜利,鲁胜利后边,是脸上涂满脂粉的上官来弟。这支队伍行进缓慢,双生女眼睛盯着扁豆的藤蔓和杂生在扁豆里的牵牛花藤蔓,她们在搜寻蜻蜒蝴蝶以及透明的蝉蜕。双生子的眼睛却盯着胡同两边的树干,槐树干柳树干以及桑树的浅黄色树干,那上边有可能吸附着他们的可口佳肴——蜗牛。鲁胜利则专找水汪行走,她的脚踏得水汪唧唧响时,天真无邪的笑声便在胡同里传播。上官来弟行走时的端正姿态使我知道她脸上表情庄重,尽管我们站在河堤上只能看到她花花绿绿的脸而暂时看不清她的眉眼。 鲁立人从卫兵脖子上摘下望远镜,扣在眼睛上,向对岸张望。一个站在他身边的小干部焦急地问:“来了没有?” 鲁立人继续张望着说:“没有,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乌鸦在啄马粪。” “会不会发生意外呢?”小干部忧虑地问。 “不会的,”鲁说,“军区押俘队个个都是神枪手,没有人敢拦挡他们。” 小干部说:“那倒是,我去军区集训时,押俘队给我们做过表演,我最服气的是他们手指钻砖头的硬功。你说,那样硬一个砖,就用根指头,嗤嗤地就钻出一个洞,用钢钻子也钻不了那么快。他们要是想杀人,什么都不用,手指一戳就是一个窟窿。团长,听说有一批干部要就地转业组织县区政府……” “来了,”鲁立人说,“告诉通信班,给他们打信号。” 一个神气活现的小个子兵,举起一支奇怪的粗筒子短枪,对着河道上空开了一枪,一颗黄色的火球,飞到不甚高的空中略微停顿一下,便划出一道拖着白烟的弧线,簌簌地响着,落在了河道中央。火球下落时,几只海鸥仄楞着翅膀想去搏击它,但稍一试探,便尖叫着躲开了。 对面河堤上,站着一群黑色的小人,水的银光反射着,游动着,使我感到他们是站在水面上而不是站在河堤上。 “换信号。”鲁立人说。 小个子兵从怀里摸出一面红旗,绑在尊龙大爷扔掉的那根柳木枝上。他对着河招展红旗。对面河堤传过来呼喊声。 “好了!”鲁立人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向适才与他谈话的小干部下达了命令:“钱参谋,跑步回去,通知杜参谋长,速把俘虏押来。”钱参谋答应着跑下河堤。 鲁立人跳到木筏上,使劲儿跺着脚,检查木筏的牢固程度,他问尊龙大爷:“不会划到河中时散架吧?” 尊龙大爷说:“放心吧长官,民国十年秋,村里人用筏子摆渡过赵参议员,那筏子也是我钉的。” 鲁立人说:“今天摆渡的是重要人犯,一点错都不能出。” “您尽管放心,要是筏子中流散了架,您把我的十根手指剁掉九根。” 鲁立人说:“那倒不必要,真要出了事,剁掉我十根手指也没用。” 母亲带着她的队伍爬上河堤。鲁立人迎上前去,客气地说:“姥姥,您先靠边等着,他们一会儿就到。”他弯下腰去亲近鲁胜利,她却被吓哭了。鲁立人尴尬地扶扶用麻绳挂在耳朵上的眼镜,说:“这孩子,连亲爹都不认识了。”母亲叹息道:“他五姐夫,你们这样折腾过来折腾过去,啥时算个头呢?”鲁立人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老人家,多则三年,少则两年,您就可以过太平日子啦。”母亲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多嘴,你能不能放了他们?怎么着他们也是你的姐夫妹夫小姨子。”鲁立人笑道:“老岳母,我没有这个权力,谁让您招了这么些不安生的女婿呢?”说完,他笑了。他的笑缓解了河堤上的严肃气氛。母亲说:“你跟你的长官说说,饶了他们吧。”鲁立人说:“种瓜者得瓜,种豆者得豆,种下了蒺藜就不要怕扎手。老岳母,不要操这些闲心啦。” 卫队押解着司马库、巴比特和上官念弟沿着胡同走过来。司马库的双手被绳子反捆在背后,巴比特的双手用柔软的绑腿捆在胸前,上官念弟没被捆绑。路过我家时,司马库径直对着大门走去,一个卫兵上前阻拦,被司马库啐了一口,他大叫:“闪开,我要进去跟家人告个别。”鲁立人把手掌拢在嘴边成卷筒状,对着胡同大喊:“司马司令,免进吧,她们都在这里。”司马库好像没听到鲁立人的话,仄着膀子,硬闯进去,巴比特和上官念弟随着进去了。他们在我家院子里磨蹭了很久。鲁立人不停地看表。对面的河堤上,押俘队不断地摇晃着一面小红旗,往这边打信号;这边的通信兵,摇晃着一面大红旗,给对面回信号。他摇旗的动作有很多变化,表现出训练有素的样子。 司马库一行终于从我家走了出来,并很快爬上了河堤。鲁立人下令:“落筏!”十几个士兵便把那沉重的木筏推到河里。河水剧烈地晃荡。木筏沉入水中,慢慢地浮起,靠岸处缓慢地水流冲得筏子打了横。几个士兵,紧紧地扯住拴在筏子边上的绑腿带,防止木筏被水冲走。 鲁立人说:“司马司令,巴比特先生,我军仁至义尽,顾念人伦之情,故破例允许你们的家属为你们饯行,希望你们能快点。” 司马库、巴比特、上官念弟对着我们走过来。司马库满面笑容。巴比特忧心忡忡。上官念弟神情沉重,像一个无畏的殉道者。鲁立人低声说:“六妹,你可以留下。”上官念弟摇摇头,表示了她从夫而去的坚决态度。 母亲揭开盖竹篮的包袱皮,沙枣花递过一棵剥好的大葱。母亲把大葱折成两段,卷在一张白面饼里,然后又从篮子里端出一碗大酱,递给司马粮,说:“粮儿,端着。”司马粮接过酱碗,怔怔地望着母亲。母亲说:“别盯我,看着你爹!”司马粮的目光便飞到了司马库的脸上。司马库低头看着他的黑鲅鱼一样结实的儿子,那张似乎永远不会忧愁的长方形黑脸上竟然蒙上了漫漫的愁云。他的肩膀下意识地动了一下,也许是想抬臂抚摸自己的儿子吧?司马粮咧咧嘴,低声说:“爹……”司马库的黄眼珠子快速旋转,把泪水逼进鼻腔和咽喉。他抬起腿,踢踢司马粮的屁股,说:“小子,记着吧,司马家历代祖宗没有一个是死在炕上的,你也一样。”司马粮问:“爹,他们会枪毙你吗?”司马库侧目望望浑浊的河水,说:“你爹吃亏就吃在心慈手软上。你小子记着,要做恶人就得铁石心肠,杀人不眨眼。要做善人走路也要低着头,别踩死蚂蚁。最不要的是做蝙蝠,说鸟不是鸟,说兽不是兽。你记住了吗?”司马粮咬着嘴唇,庄严地点了头。 母亲把卷好了大葱的单饼递给上官来弟,上官来弟接过大饼,呆呆地望着母亲。母亲说:“你喂他吃!”上官来弟似乎有些羞涩,三天前那个漆黑夜晚里的纵情狂欢她肯定不会忘记,这幸福的羞涩便是明证。母亲看看她,又看看司马库。母亲的眼睛像一只牵线的金梭,把上官来弟和司马库的目光连续在一起。他和她用眼睛交流着干言万语。上官来弟脱下了她的黑袍子,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夹袄,一条滚着花边的紫红色裤子,一双紫红色绣花鞋,身腰窈窕,面容清癯,司马库治好了她的癫狂,但又使她陷入了相思,她依然算得上个美人,熟谙风情,富有魅力的小寡妇。司马库盯着她说:“他大姨,你多加保重吧。”上官来弟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是金刚钻,他是朽木头。”她走到他面前,把大饼伸到司马粮高高托举起的碗里,蘸上黄色的酱,为了防止酱液流下,她的手腕灵活地挽了几个花。她把蘸着黄酱的大饼送到司马库嘴边。司马库的头像马头一样往上扬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张大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困难地咀嚼着,大葱在他口腔里咯吱咯吱响,食物把他的腮帮子撑得很高很圆。他的眼里淌出两滴大泪珠子。他伸着脖子咽下饼,吸着鼻了说:“好辣的葱!” 母亲把卷好大葱的面饼递给我一张,递给八姐一张,说:“金童,喂你六姐夫;玉女,喂你六姐。”我学着上官来弟的样子,从司马粮的酱碗里蘸上黄酱,举到巴比特嘴边。巴比特的嘴巴难看地咧着,用牙尖咬了一点点饼,大量的泪水从他的蓝眼睛里涌出来。他弯下腰,把他的沾着黄酱的嘴唇贴到我的额头上,响亮地吻了几下。然后他又走到母亲面前,我猜到他想拥抱母亲,但被绑的众手无法分开,他只能弓着腰像羊吃树叶一样,用嘴唇触了触母亲的额头。他说:“妈妈,我忘不了你。” 八姐摸索着走到司马粮面前,伸出饼去蘸酱。司马粮帮助了她。八姐双手捧着饼,仰着脸,额如蟹壳,目如深潭古井,鼻挺嘴阔,双唇娇嫩如玫瑰花瓣。一直受我欺负的八姐真真是可怜的羔羊。她嘤嘤地说:“六姐,六姐,你吃吧……” 六姐泪如涌泉,抱起八姐,哽咽道:“我苦命的妹妹啊……” 司马库吃完了一张饼。 鲁立人始终侧着脸望着河堤对面,这时,他转过脸来,说:“行了,请上筏吧!” 司马库说:“不行,我还没吃饱。古时候官府处斩犯人,也得让犯人尽吃一饱,你们十七团号称仁义之师,一顿单饼卷大葱总得让我吃够吧?何况这饼还是咱们的老岳母擀的。” 鲁立人看看表,说:“那好,你老兄就放开肚皮吃吧,我们先把巴比特先生渡过去。” 哑巴和六个士兵提着木锨,小心翼翼地跳上木筏,木筏摇晃着,歪斜着,吃水线加深了许多,水从筏面上漫过去。两个扯着绑腿带的士兵身体往后仰着,拽住不驯服的木筏。鲁立人担心地问尊龙大爷:“老人家,再上去两个人行吗?”尊龙大爷道:“玄,我看让划桨的下来两个。”鲁立人下令:“韩二秃、潘永旺,你们两个下来。”韩和潘拄着木锨跳下木筏。木筏摇晃着,筏上的士兵站脚不稳,险些跌入河中。赤着身体只穿一条裤衩的哑巴愤怒地吼着:“脱!脱!脱!”从这一天开始,他再也不喊“啊噢”了。 “行了吗?”鲁立人问尊龙大爷。尊龙大爷道:“行了。”他从一个士兵手里要过一把木锨,说,“贵军仁义,让俺老汉佩服,民国十年俺摆渡过参议员,如果鲁长官不嫌弃的话,老汉愿意效驴马之劳。” 鲁立人激动地说:“老大爷,这正是我想求您而不好意思开口的。这木筏有您掌舵,我就放心了。谁有酒?” 勤务兵跑上来,递给鲁立人一个磕碰得凹凹凸凸的铁壶。他拧开螺丝塞子,鼻尖凑上壶嘴,嗅了嗅,道:“正宗高粱烧。老大爷,我代表军区首长敬您一杯!”他双手捧着酒壶递给尊龙大爷。尊龙大爷也很激动,搓搓手上的泥巴,接过洒壶,咕嘟咕嘟灌了十几口,然后把壶还给鲁立人。他用手背抹抹嘴,脸红到脖子,脖子红到胸脯。“鲁长官,喝了您这壶酒,俺老汉就跟您心贴着心啦。”鲁立人笑着说:“岂只是心贴着心?咱们肝贴着肝,肺贴着肺,肚肠连着肚肠。”尊龙大爷的眼泪辟哩啪啦掉下来。他纵身一跃,稳稳地站在了筏子尾部。筏子轻轻地抖了抖。鲁立人满意地点点头。 鲁立人走到巴比特面前,看着他被绑的双手,抱歉地笑笑,说:“委屈您了,巴比特先生,军区于司令和宋主任指名要您,您会受到礼遇的。”巴比特举起双手说:“有这样的礼遇吗?”鲁立人很坦然地说:“这也是礼遇的一种,希望您不要在意。请吧,巴先生。” 巴比特望了我们一眼,用目光向我们告别,然后,迈着很大的步伐,跨到木筏上。木筏剧烈摇摆,他在筏中摇晃着。尊龙大爷用木锨头顶住了他的屁股。 上官念弟笨拙地摹仿着巴比特,吻了我的额头,又吻八姐的额头。她抬起葱管般的细手,耕了耕八姐柔软的亚麻色头发,叹息道:“好妹妹,老天爷保佑你有个好命吧!”然后,她对着母亲和母亲身后的一群孩子点点头。转身向木筏走去。鲁立人又一次劝她:“六妹,你没有必要跟他去。”上官念弟也用和平的口吻说;“五姐夫,俗话说:‘秤秆不离秤砣,老汉不离老婆’,您跟五姐,不也是形影不离嘛?”“我真心为你好,”鲁立人说,“绝不勉强,我成全你,请上筏吧!” 两个卫兵架着上官念弟的胳膊,把她搀上木筏,巴比特伸出捆在一起的双臂,充当了她固定身体的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