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作者:莫言-6

母亲打击着我的脑袋,怒骂着:“畜生!你这个小畜生!”  我晕倒在地。  我醒过来,感到头痛欲裂。司马少爷冷漠地继续进行着他的高空吃面游戏。沙枣花从碗沿上抬起沾看面条的脸,胆怯地看着我,但同时也让我感到她对我满怀着敬佩之情。乳房受了伤的六姐坐在门槛上哭泣。上官吕氏阴鸷地盯着我。上官鲁氏满面怒容,弯着腰,研究着地上的面条。“你个杂种啊!你以为这面条来得容易吗?!”她抓起一把面条,不,她抓起一把缠绕在一起的虫子,捏住我的鼻子,迫使我张开嘴巴,把手中的虫子塞到我嘴里。“你给我吃下去,吃下去!我的骨髓都被你吸干了呀,你这个冤孽!”我大声呕吐着,挣脱她的手,跑到院子里。  院子里,上官来弟穿着那件四年没脱下过的肥大黑袍子,弓着腰,在磨刀石上磨一把尖刀。她对着我友好地笑笑,神色突然一变,咬着牙根说:“这一次我非去宰了他不可。时候到了,我手中的刀磨得比北风还要快,还要凉,我的刀像北风一样凉快,我要让他知道杀人者必得偿命的道理。”  我心情不好,没有搭理她。大家都认为她得了失心疯。我知道她在装疯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装疯。那次在她栖身的西厢房里,她坐在高高的石磨顶上,下垂着两条被黑袍遮掩的长腿,对我讲述她跟随沙月亮闯荡天下时所享受的荣华富贵,见识过的奇闻趣事。她拥有过一只会唱歌的匣子,她有过—架能把远处的景物拉到眼前来的镜子。当时我认为她说的都是疯话,但很快我就见识到了会唱歌的匣子,那是五姐上官盼弟抱回来的。她在爆炸大队里养尊处优,身体肥胖,好像一匹怀孕的母马。她把那个开着一朵黄铜喇叭花的玩意儿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得意地招呼我们:“来来来,让你们开开眼界!”她揭开一块红布,亮开了那匣子的秘密。她抓起一个把手吱吱扭扭地拧着。拧完了,神秘地一笑,说:“听吧,洋人大笑。”突然间从匣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吓了我们一跳。洋人的笑像传说中的鬼哭。“抱走,快抱走!”母亲大喊着,“抱走鬼匣子!”上官盼弟说:“娘,你真是老脑筋,这是留声机,不是鬼匣子。”上官来弟在窗外冷冷地说:“唱针磨秃了,该换新的了!”  “沙太太,”五姐用嘲讽的口吻说,“你逞什么能?”  “这是我玩腻了的玩艺儿,”大姐在窗外轻蔑地说,“我对着那黄铜喇叭口儿撒过尿,不信你趴上闻闻。  五姐把鼻子凑到黄铜喇叭口上,皱着眉头闻了闻。她没告诉我们她闻到了什么味道。我好奇地把鼻子凑上去,刚刚嗅到一股腥臭的咸鱼味儿,就被五姐把我推到了一边。  “骚狐狸!”五姐恨恨地说,“本来是应该枪毙你的,是我替你求了情。”  “本来我是能杀掉他的,是你妨碍了我!”大姐说,“你们看,她还像个黄花闺女吗?她那两个奶子,被姓蒋的啃得成了糠萝卜。”  “狗汉奸!女汉奸!”五姐下意识地用胳膊护住了那两只堕落的乳房,骂道,“狗汉奸的臭老婆!”  “你们都给我滚!”上官鲁氏怒冲冲地说,“都滚,都去死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我心里产生了对上官来弟的尊敬。她竟然在那稀世珍宝的喇叭里撒尿。关于能把远的东西拉到眼前来的镜子也肯定是真的了。“那是望远镜,是每一个指挥官脖子上都要悬挂的东西。”上官来弟舒适地坐在铺了干草的驴槽里,友好地对我说,“傻小子!”“我不傻,我一点也不傻!”我为自己辩护着。“我认为你很傻。”她猛地掀起黑袍子,双腿高高举起,瓮声瓮气地说,“你往这里看!”  一道阳光照耀着她的大腿、肚皮,还有那两只小猪崽般的乳房。  “钻进来,”她的脸在驴槽的尽头微笑着,说“钻进来吃我的奶吧,母亲让我的女儿吃她的奶,我让你吃我的奶。这样就谁也不欠谁的账了。”  我战战兢兢地往驴槽靠近。她像鲤鱼打挺一样直起身,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把黑袍的下摆蒙在了我的头上。眼前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探索着,既好奇又紧张,既神秘又有趣。我嗅到了与留声机喇叭里那味道同样的味道。在这儿,在这儿,她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傻瓜,她把一只乳头塞到我嘴里。吸吧,你这个狗崽子。你绝对不是我们上官家的种,你是个小杂种。她的乳头上苦涩的灰垢溶化在我嘴里。她腋下放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臊味。我感到快要憋死了,可她的双手接着我的头,她的身体用力往上挺,好像要把那又大又硬的乳房一古脑儿全部逼进我的口腔。我忍无可忍,在她乳头上咬了一口。她猛地站起来,我从黑袍中漏出,蜷缩在她脚下,等着她踢我一脚,或是踢我两脚。泪水在她又黑又瘦的脸上流淌。她的双乳在上下一笼筒的黑袍中剧烈摇摆着,炸开着瑰丽的毛羽,好像两只刚刚交配完的雌鸟。  我感到非常歉疚,试探着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她的手背。她抬起手摸摸我的脖颈,低声说:“好兄弟,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我忠实地点了点头。  她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大姐夫托梦给我,说他没有死,他的魂寄托在一个黄头发白脸皮的男人身上了。”  我联翩浮想着与上官来弟的秘密交往,走到了胡同。爆炸大队的五个队员像疯子一样往大街上奔跑。他们脸上都挂着狂喜的幕帘。一个胖子在奔跑中推了我一把,喊道:“小子,日本鬼子投降了!快回家去告诉你娘,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  我看到,大街上欢呼跳跃着成群的士兵,士兵中央夹杂着一些懵懵懂懂的老百姓。日本鬼子投降,金童失去了乳房。上官来弟愿意把乳房供我使用,但她的乳房里没有乳汁,乳头上有腥冷的灰垢,想到此我感到极度绝望。哑巴三姐夫托着鸟仙从胡同北头大踏步地跑过来。他和他那班士兵自从沙月亮死后就被母亲逐出了家门。他带着他的兵住在他自己家里,鸟仙也随着搬过去。他们虽然搬走,但鸟仙不知羞耻的喊叫声经常在深更半夜里从哑巴家里传出,弯弯曲曲地钻进我的耳朵。现在他托着她过来了。她挺着大肚子坐在他的臂弯里,身上穿着一件白袍子。这件白袍子与上官来弟的黑袍子好像一个裁缝按同样尺才和式样缝制了两件,区别只在颜色上。于是从鸟仙的袍子我想到上官来弟的袍子,从上官来弟的袍子想到上官来弟的乳房,从上官来弟的乳房又想到鸟仙的乳房。鸟仙的乳房是上官家的乳房系列中的上等品,它们清秀伶俐,有着刺猬嘴巴一样灵巧而微微上翘的乳头。鸟仙的乳房是上等品,是不是就可以说上官来弟的乳房不是上等品呢?我的回答是含糊的,因为我从有意识活动时就发现,乳房的美丽是一个广大的范畴,不能轻易说哪个乳房丑陋,但可以轻易地说哪个乳房美丽。刺猬有时是美的,猪崽有时也是美的。哑巴把鸟仙放在我的面前,“啊噢,啊噢!”他攥着马蹄般的拳头对着我的脸友好地摇晃着。我明白,他的“啊噢,啊噢”与“日本鬼子投降了”是同义语。他像一头野牛一样冲向大街。  鸟仙歪着头看我。她的肚子大得惊人,好像一只肥胖的蜘蛛。“你是斑鸠还是大雁?”她用啁啁啾啾的声音问我,也很难说她是在问我。“我的鸟飞了,我的鸟呢,飞了!”她一脸纷乱的惊惶表情。我指了指大街,她便横着两根胳膊,用赤脚踢蹬着地上的土,嘴里啾啾着,往大街上跑去。她跑的速度很快,难道那庞大的肚皮不是她奔跑的累赘吗?如果没有这肚子,她跑着跑着极有可能会腾空而起吧?怀孕影响奔跑速度是一种主观臆想,事实上,在飞奔的狼群中,掉队的并不一定是怀孕的母狼;在疾飞的鸟群里,必有怀着卵的雌鸟。鸟仙像一只矫健的鸵鸟,跑到了大街上的人群中。  五姐从大街上跑到家门,她也挺着大肚子,乳房上的汗水溻湿了她的灰布军衣。与鸟仙相比,她的奔跑则显得十分笨拙。鸟仙挥舞着胳膊奔跑,五姐双手搬着肚子奔跑。五姐气喘咻咻,好像一匹拉车爬坡的母马。在上官家的几个姐妹中,上官盼弟体态最丰满,个头最高大。她的那两只乳房凶悍霸蛮,仿佛充满了气体,一拍嘭嘭响。大姐面蒙着黑纱,身穿着黑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从阴沟里爬进了司马家大院。她追随着一股酸溜溜的汗味,逼近了一个灯光通明的房间。院子里的青石地面上布满了青苔,滑溜溜的。大姐的心脏撞击着咽喉,仿佛要脱口而出。她攥住刀把的手痉挛着,嘴巴里有一股泥锹的味道。大姐从花格子门的缝隙里,看到既让她惊心动魄又让她心旌摇荡的情景:一盏白油大蜡烛流着浊泪,烛光晃晃,肉影翩翩。青砖的地面上凌乱地扔着上官盼弟和蒋政委的灰布军装,一只粗布袜子搭在杏黄色的马桶边沿上。上官盼弟赤身裸体地趴在黑瘦的蒋立人身上。大姐撞开门冲进去。但面对着妹妹高高翘起的屁股和脊沟里亮晶晶的汗珠犹豫了。她要杀的仇人蒋立人被遮得严严实实。她高举着刀子大声喊着:“我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上官盼弟翻身滚到床下。蒋立人扯起一条被子扑向大姐,把她压倒在地。他抽掉大姐脸上的黑纱,笑道:“我猜着就是你!”  五姐站在大门口喊了一声:日本投降了!  她返身跑向大街时顺手拽上了我。她的手上满是汗水,她的汗水酸溜溜,我从这酸溜溜的汗味里,辨析出了烟草的味道。这味道是属于五姐夫鲁立人的,为纪念在消灭沙旅的战斗中英勇牺牲的鲁大队长,蒋立人改姓鲁。鲁立人的味道通过五姐的汗水挥发在大街上。  爆炸大队在街上欢呼雀跃,许多人眼睛里流出泪水。人们故意互相碰撞,互相打击。有人爬上摇摇晃晃的钟楼,撞响了古老的铜钟。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提着锣,有的牵着奶羊,有的捧着一块在荷叶上活蹦乱跳的肉。有一个双乳上拴着铜铃的女人格外引我注意,她跳着一种古怪的舞蹈,让乳房上蹿下跳,让铜铃清脆鸣响。人们的脚踢起阵阵尘土。人们的喉咙都嘶哑了。鸟仙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哑巴举着拳头,打击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后来,一群士兵像举着一根木棍一样把鲁立人从司马家大院里举出来。士兵们把他向空中抛起,抛得跟树梢齐平,落下来,又被抛上去……嗨呀!嗨呀!嗨呀!五姐托着肚子,流着泪水吼叫:“立人呐!立人呐!”她试图挤进士兵群中去,但每次都被那些结满硬茧的屁股顶出来……  狂欢吓得太阳快速奔跑,它很快便坐在地上,倚靠着沙梁上的树木,放松了身体,浑身血红,遍体水泡,流着汗水,散发着热气,像一个苍老的大爹,喘息着观看大街上的人群。  先是有一个人倒在尘土中,随着便有一片人倒在尘土中。升腾的尘土慢慢降落下来,落在人们的脸上,落在人们手上,落在人们被汗水塌透的衣服上。在血红的阳光里,大街上躺着一大片僵尸般的男人。傍晚的凉爽的风从沼泽地和芦苇荡里吹来,火车驶过铁桥的声音格外清晰。人们都侧耳谛听着。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在侧耳谛听。抗战胜利了,但上官金童被乳房抛弃了。我想到了死亡。我要跳井,或者投河。  人群中,有一个穿着土黄色长袍的人慢慢爬起采。她跪在地上,从面前的土堆里扒出了跟她的袍子、跟大街上的一切同样颜色的东西。扒出一个,又扒出一个。他们发出了娃娃鱼一样的叫声。三姐鸟仙在庆祝抗战胜利的狂欢中,生产了两个男孩。  鸟仙和她的孩子使人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我悄悄地移步向前,想看看这两个外甥的模样。我迈过一条条男人的腿,跨过一个个男人的头,终于看到那两个土黄色的小家伙身上和脸上布满了皱纹,他们头上光秃秃的,像煞两个青油油的小葫芦。他们咧着嘴哭,样子很可怕,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这两个东西的身上很快就会覆满鲤鱼一样丰厚的鳞片。我慢慢地后退,不慎踩在一个男人的手上。他哼哼了一声,没打我,也没骂我。他慢慢地坐起来,又慢慢地站起来。他拂掉脸皮上的尘土,让我看清他是谁。他是五姐夫鲁立人。鲁立人寻找什么?他寻找我五姐。五姐艰难地从墙边一堆乱草上坐起来,扑到鲁立人怀里,抱着他的头,胡乱揉搓着。胜利了,胜利了,终于胜利了。他们俩喃喃低语着,互相抚摸着。我们的孩子,就叫胜利吧。五姐说。  这时,太阳大爹疲倦,想进窝睡觉,月亮吐出清光,宛若美丽的贫血寡妇。鲁立人搀着五姐想走,想走未定之时.二姐夫司马库率着他的抗日别动大队开进了村子。  司马库的别动大队下辖三个中队。一中队是骑马中队,有六十六匹伊犁马与蒙古马杂交出来的杂种马,士兵一色装备着美式汤姆枪,此枪线条优美,可打连发。二中队是自行车中队,有六十六辆骆驼脾自行车,士兵一色斜挎德国造大镜面二十响连发盒子炮。第三中队是骡子中队,有六十六匹行走如飞的健骡,士兵全部装备着日式三八大盖枪。还有一个特别小队,有十三匹骆驼,驮着修理自行车的工具和自行车零件,还驮着修理枪的工具和零件以及弹药。还驮着司马库、上官招弟。还驮着司马库与上官招弟生养的两个女孩:司马凤和司马凰。还驮着一个美国人巴比特。在最后一匹骆驼上,驮着黑猴一样的司马亭,他穿一条军裤,一件藕色绸衫,苦着脸,好像满腔委屈。  巴比特有一双温柔的蓝眼睛,一头柔软的金发,两片鲜艳的红唇。他上穿一件红色的皮甲克,下穿一条有十几个大大小小口袋的帆布裤子,脚蹬一双轻软的鹿皮靴子。他就穿着这样与众不同的服装骑在一匹公骆驼上,跟随着司马库与司马亭摇摇晃晃进了村。  司马库的骑兵中队像一股亮晶晶的旋风刮了过来。第一排六匹马颜色全黑,马上的骑兵都是英俊的青年,他们穿着桔黄色的毛料制服,胸前和袖口上的铜纽扣擦得锃亮,腿上的高筒马靴也锃亮,怀里的汤姆枪也锃亮,头上的钢盔也锃亮,黑马的肥臀也锃亮。临近遍地躺卧的人群时,马队略微放慢了速度,头排马昂着头,迈着娇滴滴的小碎步,六个骑兵把枪口冲上,对着暮色苍茫的夜空,齐射出一梭子弹,亮晶晶的弹壳四处迸溅,枪声震耳,树上的叶子纷纷下落。鲁立人和上官盼弟被枪声惊动,慌忙分开。鲁立人大喊:“你们是哪一部分?”一个马兵回答:“你老爷爷那部分的。”话音末毕,一梭子弹几乎擦着鲁立人的头皮横扫过去。鲁立人狼狈不堪地趴倒在地,但他立即跳起来,大喊:“我是爆炸大队队长兼政委,我要见你们的最高长官!”他的喊声被一阵对空扫射的排子枪淹没了。爆炸大队的队员们乱纷纷地从地上爬起来,东一头西一头地胡碰着。骑兵队纵马向前,由于街上混乱,马队队形混乱了。这批杂交马个头矮小,腿脚灵活,它们像一群机灵而霸蛮的公猫,跳跃着躲闪地上没来得及爬起的人和刚爬起又被撞倒的人。一排马冲过去,后边的马蜂拥而来,街上的人在马中间旋转着、跌撞着、惊叫着,像一片逆来顺受、根扎土地无法逃脱的植物。马队跑过去了,街上的人还没清醒倒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骡子中队又逼了过来。骡子中队步伐整齐,同样也是亮晶晶的,兵士们都托着步枪,骄傲得像骡子一样。街那头,马队重整队形,娇滴滴地逼过来,两面夹击,街上的人们乱纷纷往中间汇集。有的人想从大街两侧的胡同里溜走,但立即遭到骑骆驼牌自行车、身穿紫花布便衣、佩带盒子炮的第三中队的拦截。他们把子弹射在那些机灵人的脚前,尘土噗噗弹起,吓得机灵鬼疾忙折回大街。最后,爆炸大队的全体官兵被挤在福生堂大门前的那段街道上,为什么他们不冲回福生堂凭借深宅大院和炮楼暗堡抵抗呢?  因为司马库的密探早就混进了爆炸大队,趁着街上混乱之机,他们便关闭了大门,并在门前门后挂上了一串串地雷。  骡子上的士兵接到命令,一齐跳下来,把牲口拉到一边,中间闪开了一条道路。这是大人物出现的预告。爆炸大队的士兵望着那条道路,被裹挟在士兵群里的倒了霉的老百姓也望着那条道路,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来人一定与上官家有关。  太阳已经大半沉下沙梁,只剩下一抹玫瑰色的红边烘托着林梢上的悲凉气氛。金红色的乌鸦在外乡人的泥棚草屋上方匆匆飞行。几只蝙蝠在辉煌的空中随心所欲地表演飞行技巧。短暂的安静是大人物马上就到的表现。  胜利!胜利!两声威武雄壮的呼号,从马兵和骡兵们嘴里吼出。这时,大人物终于来了。大人物来自西方,骑在披着红绸的骆驼上。  司马库一身高级毛料橄榄绿军装,头上歪戴着一顶被我们戏称为“驴鸟帽”的船形帽。他胸前佩戴着两个像马蹄那么大的勋章,腰上扎着一圈银色子弹,肚腹右侧悬挂着一把左轮子手枪。骆驼昂扬着龙脖子,翻着淫荡的马唇,竖着尖锐的狗耳朵,眯着睫毛茂密的虎眼,颠着又大又厚的、挂着蹄铁的双瓣的牛蹄,弯曲着细长的蛇尾,紧缩着削瘦的羊屁股,大踏步地从骡兵的夹道中蹿进来。骆驼像一条起伏的船,司马库是骄傲的水手。他把两条装在特等牛皮马靴里的腿挺得像十字镐一样,胸脯突出,身体微微后仰,他把一只戴着白线手套的手举起,齐着“驴鸟帽”的皱褶儿,铜色的长脸坚硬无比,腮上的红痣像一片经霜的枫叶。他的脸几乎像用紫檀木雕刻而成,又刷上三遍防腐防潮的桐油。马队和骡队的士兵手拍枪托,齐声欢呼。  跟随在司马库骆驼后边的是司马库夫人上官招弟的骆驼。几年不见,上官招弟的脸部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清丽而温柔。她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丝光闪闪的披风,披风里是黄缎子偏襟夹袄,红绸子扫腿夹裤,脚穿一双精致的黄色小皮鞋。她的双手腕上各戴一个碧绿的玉镯子,除了拇指之外的手指上套着八个金戒指。她的双耳垂上悬挂着两颗绿油油的葡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翡翠。  不应该把我的那两位尊贵的外甥女忘掉,她俩的骆驼紧随着上官招弟的骆驼,驼峰之间有两根粗绳子,联结着两个用白蜡条编成的坐椅状的驮篓,左边篓里那个满头鲜花的女孩是司马凤,右边篓里那个鲜花满头的女孩是司马凰。  接下来涌到我的眼前来的便是美国人巴比特了。就像难以判断燕子的年龄一样,我看不出巴比特的年龄,但从他灵活地闪烁着绿光的猫眼睛里,我感到他非常青春,好像一只刚刚能够跳到母鸡背上制造受精卵的小公鸡。他头上的羽毛真光彩啊!他骑在骆驼上,身体随着骆驼的颠簸而摇晃,但无论怎么摇晃,他整个身体的姿势保持不变,就像绑在漂浮物上扔到河水中的一个木头小孩。他的这种本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当我们得知巴比特是美国空军的驾驶员后,我才知道,巴比特骑在骆驼上,就像坐在飞机驾驶舱里感觉一样,他不是骑着骆驼,而是开着骆驼牌轰炸机,降落在高密东北乡首镇暮色沉重的大街上。  殿后的司马亭,虽是荣耀的司马家族中的一员,但他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他乘坐的骆驼也是灰溜溜的,瘸了一条腿。  鲁立人抖擞起精神,走到司马库的骆驼前,傲慢地敬了一个尘土弥漫的礼,大声说:“司马支队长,欢迎贵军来我军根据地做客,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里。”  司马库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从骆驼上歪下来。他拍打着驼峰上那撮毛,对着两侧的骡兵和他身前身后的众人说,“你们听到他在喷什么粪?根据地?做客?土骆驼,这里是老子的家,是老子的血地,我娘生我时流的血就在这大街上!你们这些臭虫,吸饱了我们高密东北乡的血,是时候了,你们该滚蛋了!滚回你们的兔子窝,把老子的家让出来。”  他激烈地演说着,言词铿锵,声情并茂,每说一句话,他的手掌就用力地拍打一下驼峰。他每拍一下驼峰。骆驼的脖子就激灵一下。他每拍一下驼峰,士兵们就吼叫一声。他每拍一下驼峰,鲁立人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终于,饱受刺激的骆驼身体一缩,牙龇嘴咧,一股腐臭的粥样物,从它的硕大的鼻孔里喷出来,涂在鲁立人灰白的脸上。  “我抗议!”鲁立人抹去脸上的污物,气急败坏地大叫着,“我强烈抗议,我要向最高当局控告你!”  “在这里,”司马库说,“老子就是最高当局。现在我宣布,限你们在半小时内,从大栏镇撤出去,半个小时后,我就要开杀戒了!”  鲁立人冷冷地说:“总有一天你要吞下自酿的苦酒。”  司马库不理鲁立人,高声向他的部下发布命令:“礼送友军出境。”  马队和骡队,排成严整的队形,从东西两边挤过来。爆炸大队的士兵们,被挤进了我家胡同。我家胡同的两侧,间隔几米就立着一个手提盒子炮的便衣。有一些便衣居高临下地站在屋脊上。  半个小时后,爆炸大队的大部分队员,水淋淋地爬上了蛟龙河对岸。凄凉的月光照耀着他们的脸,小部分爆炸大队的队员,趁着过河时混乱,钻进河堤上的灌木丛,或是漂在河水中顺流而下,在无人处悄俏爬上岸,拧干衣服,连夜逃跑回家乡。  爆炸大队几百号人,落汤鸡般站在河堤上,他们互相看着,有的人流了眼泪,有的人暗暗欢喜。鲁立人看着自己的被彻底缴械的队伍,猛回头朝着河水扑去,他想沉河自杀,被部下紧紧拉住。他站在河堤上,默想片刻,忽然抬起头,对着河对岸人群嘈杂的大栏镇怒吼着:“司马库,司马库,你等着瞧吧,早晚有一天老子们要杀回来!高密东北乡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现在暂时是你们的,但将来归根结蒂是我们的!”  就让鲁立人带着他的队伍去舔舐伤口吧,我必须回头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在跳河还是跳井的问题上,我最终选择了跳河。因为我听说沿着河水漂流,便可进入大海,鸟仙大显神通那年,河里曾航行过几十艘双桅杆的大帆船。  我目睹了爆炸大队士兵在冷月冰辉照耀着的蛟龙河上往对岸争渡的情景。呼呼隆隆,连滚带爬,半河骚乱。一河浪花。司马支队的人毫不吝惜子弹,他们的汤姆枪和盒子炮把大量的子弹倾泻在河水中,打得河中像开了锅一样。如果他们要消灭爆炸大队,足可以杀个人芽不剩。但他们施行恐吓战术,仅仅打死打伤了爆炸大队十几个人。几年之后,当爆炸大队改编成一个独立团杀回来时,司马支队那些被枪毙的士兵和军官,无不感到委屈。  我慢慢地向河水深处走,恢复了平静的河面上跳跃着万千光点。水草缠绕着我的脚,小鱼儿用温暖的嘴巴啄着我的膝盖。我又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河水淹没了我的肚脐。我感到肠胃一阵绞动,难忍的饥饿感攫住了我。于是母亲的可亲可敬优美无比的乳房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但母亲已在乳头上涂抹了辣椒油,母亲已一再提醒我:你七岁了,必须断奶了。我为什么要活到七岁呢?我为什么不在七岁前死去呢?我感到泪水流到嘴里。那就让我死去吧,我不想让那些污秽的食物玷污了我的口腔和肠胃。我大着胆又往前走了几步,水猛然地淹到了我的肩膀,我的身体感到了河底暗流的冲击,我努力着站稳脚跟,与水的力量抗衡。一个团团旋转的漩涡在我面前,吸引着我往前走,我感到恐怖。我感到脚底下的泥沙正在被水底的激流不断淘空,我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下陷、前移,向那可怕的漩涡中心移动。我努力后退着,并大声喊叫起来。  这时我听到了上官鲁氏凄凉的喊叫声:“金童——金童——我的亲儿啊,你在哪里……”  伴随着母亲呼叫的,有我的六姐上官念弟、大姐上官来弟,还有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尖细嗓门,我猜到了,她是我的满手金戒指的二姐上官招弟。  我嚎叫一声,身体往前一扑,漩涡立即吞没了我。  等我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母亲的一只秀挺的乳房,乳头像一只慈爱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另外一只乳头在我嘴里,它主动地撩拨着我的舌尖,摩擦着我的牙床,甘美的乳汁小溪般注入了我的口腔。我嗅到了母亲乳房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后来才得知母亲用二姐上官招弟孝敬她的玫瑰香皂洗净了乳头上的辣椒油,并在乳沟里洒上了法国巴黎生产的香水。  屋子里灯火通明,高高的银蜡烛台上插着十几根通红的蜡烛。我看到母亲周围坐着立着许多人,二姐夫司马库正在向母亲展示他的宝贝:一个按一下便喷出火苗的打火机。司马少爷远远地看着他的爹,神情淡漠,毫无亲近之感。  母亲叹息道:“我该把他还给你们了,可怜的孩子,至今还没个名字呢。”  司马库说:“有库就有粮,就叫他司马粮吧。”  母亲说:“听到了没有,你叫司马粮了。”  司马粮冷漠地扫了一眼司马库。  司马库道:“好小子,跟我小时一模一样。老岳母,感谢您为司马家护住了这条根,从今往后,您就等着享福吧,高密东北乡是咱们的天下了。”  母亲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对二姐招弟说:“你要真有孝心,就给我囤下几担谷子吧,我是饿怕了。”  第二天晚上,司马库组织了盛大的庆典,一是庆贺抗战胜利,二是庆贺他重返家园。他们把一马车鞭炮连结成十挂鞭炮,缠绕在八棵大槐树上,又砸碎了二十几口生铁锅,挖出了爆炸大队埋藏在地下的火药,制成了一个大花炮。那些鞭炮响了足足半夜,把八棵槐树上的绿叶和细枝炸得干干净净。那个大花炮喷出的灿烂的铁花,照绿了半个天空。他们杀了几十口猪,宰了十几头牛,挖出了十几缸陈酒。肉煮熟了,用大盆盛着,放在大街当中的桌子上。肉上插着几把刺刀,任何人都可以前来割食,你割下一只猪耳朵扔给桌子旁边的狗也没人干涉。酒缸摆在肉桌旁,缸沿上挂着铁瓢,谁愿喝谁就喝,你用酒洗澡也没人反对。这一天是村中馋鬼的好日子,章家的大儿子章钱儿吃喝过多,撑死在大街上,当人们为他收尸时,酒和肉便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第三卷第十九章 爆炸大队被赶出村镇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五姐上官盼弟把一个用旧军装包着的婴孩塞到母亲怀里。她说:“娘,给您。”  上官盼弟浑身湿漉漉的,单薄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肥大的乳房高高地挺着,诱惑着我的眼睛。她的头发里散出热烘烘的酒糟的味儿。她的枣子般的乳头在布衬衣里蠕动着。我多么想扑上去咬咬那奶头、摸摸那乳房啊,但是我不敢。上官盼弟脾气暴躁,动不动就用耳光子扇人,她可不像大姐那样良善。宁愿挨耳光,我也要摸摸你!我躲在梨树下,牙咬着下唇,下定了决心。  “站住!”母亲大声喊道,“你给我回来!”  上官盼弟瞪着大眼盯着母亲,愤怒地说:“娘,都是一样的女儿,你能给她们养,就能给我养!”  “我该了你们的?”母亲恼怒地吼叫着:“你们生出来就往我这儿送,连狗都不如!”  “娘,”上官盼弟说,“我们走运时,您没少跟着沾光。现在我们走背字,连我们的孩子也不吃香了是不是?娘,一碗水要端平!”  大姐的笑声从黑暗中发出,听着让人背冷。她冷冷地说:“五妹,告诉姓蒋的,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大姐,”上官盼弟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你那个汉奸丈夫沙月亮死有余辜,我劝你夹紧尾巴,不要张狂,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别吵了!”母亲高叫一声,沉重地坐在地上。  晚出的大红月亮爬上屋脊,照耀着上官家院里的女人们。她们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血。母亲悲伤地摇着头,抽泣着说:“我这辈子造了孽,养下你们这些讨债鬼……你们都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  来弟像一个蓝色的幽灵,闪进了西厢房。她在厢房里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好像面对着沙月亮。从沼泽地里神游归来的领弟,手里提着一串嘎嘎咕咕的活青蛙,从南边的院墙上轻巧地翻进来。  “瞧瞧吧!瞧瞧吧!”母亲念叨着,“疯的疯,傻的傻,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母亲把五姐的孩子放在地上,双手按着地,艰难地爬起来,转身走进屋子。孩子在地上呱呱地哭着,她连头也不回。她对着站在门边看热闹的司马粮的屁股踢了一脚,在沙枣花头顶上扇了一巴掌。“你们这些讨债的,为什么不死?都死去吧。”骂完,她便进入居室,响亮地关上房门。我们听到屋子里的东西发出了被打击的声响。而最后一声沉闷的、像歪倒了一麻袋粮食般的响声,我猜想到,那是气得发了疯的上官鲁氏发泄完毕后仰面朝天躺在了炕上。我没有看到她躺在炕上的样子,但她躺在炕上的样子就在我的眼前。她的双臂伸展开,两只肿胀的、骨节突出、皮肤破裂的手,左边那只,碰着上官领弟那两个极有可能都是哑巴的孩子,右边那只,触及了上官招弟那两个疯疯颠颠的漂亮女孩。月光照着她苍白的嘴唇。她的双乳疲惫地坍塌在肋骨上。在她的身边,靠着司马家女儿那儿,原本是我的位置,但现在被上官鲁氏摆成“大”字形的身体占据了。  院子里,那条被踩得比两边的地方还要低矮的甬路上,上官盼弟用破旧的灰军装包着的那个女婴愈发响亮地鸣叫着,没有人理她。生她的上官盼弟绕过她,对着上官鲁氏的窗户蛮横地说:  “你必须给我好好养着她,我和鲁立人迟早要杀回来。”  上官鲁氏捶着炕席吼叫:“我给你养?我把你的私孩子给你扔到河里喂王八,扔到井里喂蛤蟆,扔到粪里喂苍蝇!”  “随你的便,”上官盼弟说,“反正她是我生的,而我是你生的,追根刨底,还是追到你身上!”  说完这句话,上官盼弟浑身肉颤着,弯腰看了看甬路上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往大门跑去。在跑过西厢房通向过堂的门口时,她跌了一跤,摔得似乎很重。她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双手捂着受了伤的乳房,对着西厢房骂了一声:“骚货!你等着吧!”来弟在厢房里嗤嗤地笑着。她啐了一口唾沫,气昂昂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母亲正在训练那只白色的奶羊,给仰躺在簸箕里的上官盼弟的女儿喂奶。  一九四六年春天的那些早晨,上官鲁氏家的情景纷乱多彩。太阳尚未出山前,薄而透明的晨曦在院子里游荡。这时,村庄还在沉睡,燕子还在窝里说梦话,蟋蟀还在灶后的热土里弹琴,牛还在槽边反刍……母亲从炕上坐起来了,她痛苦地哼哼着,揉着酸痛的手指,摸索着披上褂子,困难地屈起僵硬的胳膊系上腋下的扣子,然后,她打了一个哈欠,搓搓脸,睁开眼,蹭下炕。用脚寻找鞋,找到鞋,她下炕,身子摇摇晃晃,弯下腰,提起鞋后跟,在条凳上坐一下,巡视一下炕上的一窝孩子,然后她出门去,在院子里,用水瓢从水缸里往盆里盛水。哗,一瓢,哗,两瓢,每次都是四瓢,偶尔也舀五瓢。然后她端着盆,去羊棚里饮羊。  五个奶羊,三只黑色,两只白色,都生着狭长的脸,镰刀状的角,下巴上垂着长长的胡须。它们的头聚拢在一起,五只嘴巴,吱吱地吸着盆中水。母亲抄起扫帚,把羊屎蛋子扫在一起。把羊屎清扫到圈里去。从胡同里取来新土,垫在羊栏里,用梳子给它们梳毛。回到缸边取水。逐个地清洗着它们的奶头,用白毛巾揩擦干净。山羊们舒服地哼哼着。这时,太阳出山,红光和紫光,驱赶着轻薄的晨曦。母亲回屋,刷锅,往锅里加水,大声喊叫:“念弟,念弟,该起来了。”往锅里加小米和绿豆,最后加上一把黄豆,盖上锅盖。弯腰,嚓嚓沙沙,往灶里塞草。嗤啦,划着洋火,硫磺味,上官吕氏在草堆里翻着白眼。“老东西呀,你咋还不死?活着干什么呀!”母亲感叹着。噼噼剥剥,豆秸在燃烧,香气扑鼻,啪!一个残余的豆粒爆裂在火中。“念弟!起来了没有?”司马粮迷迷糊糊地从东间屋里出来,走到院子里,寻找厕所。烟囱里冒出青烟。念弟在院子里,水桶响,她要去河中担水。咩——山羊叫。哇——鲁胜利哭。司马凤司马凰哼唧。鸟仙二子噢呀呀。鸟仙懒洋洋走出家门。来弟站在窗前梳头。胡同里群马嘶鸣,是司马库的骑兵中队去河中饮马。群骡走过,是骡兵中队饮骡归来。车铃叮当,白行车中队练车技。“你来烧火。”母亲命令司马粮。“金童呀,起来吧!  起来去河里洗洗脸。”母亲把五个躺椅状的柳条筐搬到院子里。母亲把五个孩子搬运到柳条筐里,让他们仰躺着。母亲命令沙枣花:“放开奶羊去。”沙枣花迈动着细腿,蓬着头发,睡眼惺忪地走进羊栏。奶羊对她友好地晃角,伸出舌头舔她膝盖上的灰垢。舔得她痒痒。她用小拳头擂羊头,稚嫩地骂:“短尾巴鬼。”她摘下连结着奶羊脖圈的缰绳环扣,拍一下羊耳,说:“去吧,你是鲁胜利的。”鲁胜利的奶羊愉快地摇着翘尾巴,腿蹄麻利,到了鲁胜利的篓子边。她四肢朝天,焦急地吱哇着。奶羊劈开后腿,倒退几步,让晃晃荡荡的奶口袋悬在鲁胜利脸上。羊奶头寻找孩子嘴,孩子嘴寻找羊奶头,动作准确熟练,配合默契。羊奶头那么长那么大,鲁胜利像凶猛的黑鱼,一口把它吞没。大哑二哑的羊,司马凤司马凰的羊,一个跟着一个来到各自主人的身边,都用同样的动作向孩子嘴靠近,都表现出同样的熟练和默契。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动人的哺乳场面。奶羊们弓看腰,眯着眼,下巴上的胡子微微颤抖。“锅开了,姥姥。”司马粮说。“再烧会儿。”母亲在院子里洗脸。火飞快地舔着锅底,这是经爆炸大队一排五班的伙夫老张改造过的锅灶。司马粮只穿一条裤子,赤着臂膊。他很瘦,目光忧郁。念弟挑水回来,水桶随着担杖颤悠,她的辫子已经齐腰,辫梢用时兴的塑料绳捆扎。羊们齐齐地给孩子换了奶头。“吃饭吧。”母亲说。沙枣花放下桌子,司马粮摆上筷子和碗。母亲盛粥,一碗两碗三碗四碗五碗六碗七碗。沙枣花和玉女摆好小板凳。念弟喂上官吕氏喝粥。呼噜唏溜。来弟和领弟拿着自己的碗进来。各盛各的粥。母亲看也不看,但嘟哝:“吃饭时一个也不疯。”她们端看粥在院子里喝。念弟说:“听说独立纵队要打回来了。”“吃饭吧。”母亲打断她的话。我双膝跪在母亲胸前吃奶。母亲别别扭扭地侧着脸喝粥。“娘,你也太惯他了,他吃奶要吃到娶媳妇吗?  ”念弟说。“吃奶吃到娶媳妇也是有的,”母亲说,“西胡同宝财他爹就吃到娶媳妇。”我换了一个奶头。“金童,我也豁出去了,我等着你吃够那一天。”母亲历经磨难,奶水依然旺盛。“实在不行也给他弄只奶羊嘛!”念弟说。念弟,我恨你。“吃完饭,都去放羊,剜些野蒜回来,中午好下饭。”母亲吩咐完,早晨就算结束了。  鲁胜利在草地上一蹭一蹭地前进,她的屁股蹂躏着如毡的绿草地。她的目标是她的白奶羊。白奶羊挑三拣四地吃着嫩草尖儿,被露水洗净了的长脸上有一种贵族小姐的傲慢神情。时代喧嚣,草地宁静。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小花朵使草地美丽。它们的芳香令人沉醉。我们已经跑累了。现在我们都趴在上官念弟周围。司马粮嘴里嚼着一棵草,嚼出了一些绿色的汁液挂在腮上。他的眼睛里黄澄澄的,有一种浑浊的光。他的表情和嚼草的动作使他变成了一只特大号的蚂蚱,蚂蚱也嚼草,蚂蚱嚼草时嘴角也流出绿水。沙枣花在观察一只大蚂蚁,它站在一棵茅草的尖梢上,正在为找不到出路而搔首踌躇。我的鼻子触在一簇金黄色的小花上,花的香气熏得我鼻孔发痒,想打喷嚏,果然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仰面朝天躺在我们中间的六姐念弟被我吓了一跳。她睁开眼,不满地斜视着我,嘴唇噘了一下,鼻子皱了一下,然后又闭上了眼。看样子她被太阳光晒得很恣,很舒坦。她的额头有点凸,光滑明亮,一丝丝皱纹也没有。她的睫毛繁密,上唇上有一层茸毛。她的下巴生动地翘上来。她的耳朵是上官家女人特有的耳朵肥大但不失灵秀。她穿着一件二姐招弟送给她的白府绸褂子,是最时髦的对襟鸳鸯扣,那根鳗鲡般的独辫子躺在她的胸前。接下来要说的当然是她的乳房了,它们体积不大,看样子就知道它们硬硬的,没有发酵,没有膨胀,所以它们能在主人仰躺着时保持坚挺的形状。对襟褂子的缝隙里,闪烁着它们洁白的光彩,我想用一根草缨儿去撩拨它们,但是我不敢。上官念弟一直与我作对,她对我至今吃奶深恶痛绝,如果我去撩拨她,等于摸老虎屁股。我的思想斗争很激烈。吃草的继续吃草,看蚂蚁的继续看蚂蚁,蹭的继续往前蹭,白奶羊像贵族,黑奶羊像寡妇,它们食欲不佳,菜太多了人不知该吃什么菜,草太多了羊不知该吃什么草。啊啾!羊原来也会打嚏喷,而且十分响亮。它们的奶口袋已经沉甸甸的了。天将近正午了。我拔了一根狗尾巴草,下定了摸老虎屁股的决心。没人注意我。我悄悄地把草缨儿往前伸,接近那被乳房撑起来的褂子的缝隙了。我听到耳朵里嗡嗡响着,感到心像兔子一样撞着胸膛。草缨触到了白色的皮肤。她没有反应。难道她睡着了吗?  睡着了为什么没有鼾声?我捻动草茎,让草缨儿兴奋地转动了一下。她抬起手,搔了搔胸脯,没有睁眼。她一定傻乎乎地认为是蚂蚁在那里爬动。我让草缨深入进去,转动草茎。她对着自己的胸脯拍了一巴掌。她的手把我的草缨按住了,并把它取出来。她看看草缨,折身坐起,红着脸看看我,我咧开嘴对她笑。“小坏种,”她骂道,“都是娘把你惯坏了!”她把我按在草地上,对准我的屁股扇了两巴掌。“娘惯你,我可不惯你!”她横眉立目地说,“你这辈子,就吊死在奶头上吧!”  受惊的司马粮吐出嚼得稀烂的草丝儿。沙枣花放弃了对蚂蚁的观察。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又用同样的眼神看看上官念弟。我哭了两声,纯粹是一种形式,因为我自觉占了很大便宜。她站起来了,骄傲地把头一甩,大辫子便从胸前跳到脑后。鲁胜利已蹭到她的羊身旁,她的羊却在躲避她。她有一次几乎抓到了奶头,她的羊厌烦地转身用角抵了她一下。她歪倒了。她发出了几声羊叫般的咩咩声,不知是不是哭泣。司马粮跳起来,嗷嗷叫着,尽着最大的努力往前跑,惊起十几只红翅蚂蚱和几只土黄色的小鸟。沙枣花迈着细腿去采集那种高高秀出草尖的拳头般大的绒毛球般的紫花朵,采了一朵又一朵。我也很尴尬地站起来,跟在上官念弟背后,用拳头捅着她的屁股,一边捅一边虚张声势地哼唧着:“哼,你打我,你敢打我……”她的屁股上的肉硬梆梆的,硌得我的指头都有些痛。她似乎是忍无可忍了,转身弯腰,对着我龇牙、咧嘴、瞪眼睛,并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声。我吓了一跳,猛然觉悟到人的脸和狗的脸就像一枚铜钱的两面。她抓着我的额头用力往后一推,便将我摆平在草地上。  念弟抓住了白奶羊的双角。白奶羊不甚激烈地反抗着。鲁胜利飞快地蹭到奶羊肚皮下,仰躺着,有些吃力地翘起头,叼住了奶头。她的双脚也跷起来,一下一下蹭着奶羊的肚皮。上官念弟抚摸着奶羊的耳朵,奶羊温驯地摇着尾巴。我腹中饥饿。忧愁弥漫在我的心头。我很清楚,完全靠母乳生活的日子不会维持很久了。在这之前,必须找到一种食品。我马上就想起那些弯弯曲曲像蛔虫一样的面条,难忍的恶心立即从喉咙深处爬上来。我干呕了两声。上官念弟抬起头来怀疑地打量着我。“你怎么啦?”她用烦透了我的腔调问。我对着她摆摆手,示意我无法回答她。我又干呕了几声。她松开羊头,说:“金童,你长大了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一时解不开她话里包含的意思。她说:“我看你该试着吃羊奶。”我看着贪婪地吸食羊乳的鲁胜利,心眼儿有些活动。“你想把娘毁了吗?”她抓着我的肩膀摇晃着说,“你知道奶汁是什么变的?奶汁是血,你在吸娘的血!听姐的话,吸羊奶吧。”  我望着她,勉强地点了点头。  她抓住了大哑的黑奶羊,对我说:“来呀,快过来。”她抚着羊的脊背,使它安静下来。“来呀。”她的眼睛里是亲切的鼓励。我迟疑着,往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来呀,钻到羊肚皮下,学她的样子。”  我躺在草地上,脚跟蹬地,使脊背往前滑行。“大哑,大哑,往后退几步,“念弟说看,往后推着黑羊。我看到高密东北乡的天空蓝得耀眼,有一些金子般的小鸟在银光闪烁的大气中飞行、滑翔,发出悦耳的鸣叫。但很快我的视线便被挡住了,黑山羊粉红色的奶袋子悬在我的脸上。两只大虫子般的奶头哆嗦着在寻找我的嘴,它们碰到了我的嘴唇,碰到我的嘴唇后它们哆嗦得更加严重,它们要启开我的唇。它们摩擦着我的嘴唇使我的嘴唇麻酥酥的,好像有微弱的电流在刺激我,我沉浸在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中。原先我以为山羊的奶头是柔软的、没有弹性、如同棉絮,在嘴里一咂就会一场糊涂,现在我才知道它们竟然是硬而柔韧的,具有优良的弹性,并不比母亲的乳头逊色。在摩擦中,我感到有一股温热的东西濡湿了我的唇,这液体有些膻,但膻中有香,是遍布草地的那种酥油草混合着小黄花的香味。我的意志软弱下来,紧咬着的牙关松动了,我的双唇一张开,山羊的奶头便猛地钻进了我的口腔。它在我口腔里兴奋地抖动,一股股奶汁强劲地射出,有的射在我的口腔壁上,有的直接射人我的咽喉……我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我吐出它,但另一只奶头随即钻进来,它比前一只更加生猛……  山羊抖着尾巴,轻松地离开了我。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满嘴的膻气,我想呕吐;满嘴草与野花香,我不想呕吐。六姐拉起我,抱着我转了一圈。我看到她的脸因为兴奋出现了一片雀斑,她的眼睛像刚从水底捞上来的黑石子儿,异样光洁异样亮。她激动地说:“傻弟弟,你有救了……”  “娘,娘,”六姐兴奋地喊着,“金童能吃羊奶了!金童吃羊奶了!”  屋子里传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母亲把沾着一些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血迹的擀面杖扔在锅沿上。她张着嘴巴,呼呼地喘息着,胸脯剧烈地起伏。  上官吕氏躺在灶旁的草堆上,她的脑袋裂开了一条缝,好像一颗被砸破的核桃。  八姐玉女萎缩在锅灶口,她的耳朵像被黄鼠狼咬掉一块,缺口边沿不齐,渗出一串串的血珠。那些血珠儿染红了她的腮和脖子。她噢噢地哭着,失明的双眼里流出很多泪水。  “娘,你把奶奶打死了!”六姐惊叫着。  母亲伸出几个指头触了触上官吕氏头颅上的裂口,然后就像被电击了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第二十章 我们做为特邀代表,爬上草地东南部边缘的卧牛岭,观看支队司令司马库和美国青年巴比特的飞行表演。那天刮着东南风,阳光很好。爬山时,我与上官来弟同乘一匹骡子。上官招弟与司马粮同乘一匹骡子。我坐在上官来弟胸前,她的双手搂着我的胸膛。上官招弟坐在司马粮前边,司马粮只能抓住她腋下的衣服,而无法去搂她的高高挺出、孕育着司马家后代的肚子。我们的队伍沿着牛尾巴,渐渐爬到牛脊梁,牛脊梁上长着一些叶片锋利的菅草和一些开着黄色花朵的蒲公英。骡子驮着我们,走得相当轻松。  司马库和巴比特骑着马超过了我们,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司马库握起一只拳头,对着我们晃了晃。山顶上,有一簇黄色的人对着山下大声吆喝着。司马库挥起短短的小鞭子,对着杂种马的屁股抽两鞭,小马便一蹿一蹿地往岭上跑去。巴比特的马紧追着司马库的马。巴比特骑马跟他骑骆驼的姿势一样,无论怎么摇晃,上身总是保持正直。他的两条腿太长,马蹬几乎垂到地面,马在他胯下显得既可怜又滑稽,但它跑得很快。  “我们也快点。”二姐说。她用脚后跟磕了一下骡肚子。她是观礼代表的首领,堂堂司令夫人,谁人敢不尊敬!跟在我们骡子后边的那些民众代表、地方名流,虽然气喘吁吁也没有一句怨言。我和来弟的骡子紧随着招弟和司马粮的骡子,来弟藏在黑裙里的乳头蹭着我的背,使我重温驴槽里的游戏,我感到很幸福。  到达山顶,风力大了许多,那面白色的试风旗,被风吹得波波作响,旗上的红绿丝绦,在风中飞舞,宛如锦鸡的长尾。十几个士兵,正从两匹骆驼的背上往下卸东西。骆驼们愁眉苦脸,它们弯曲的尾巴和后腿的关节上,残留着拉稀的痕迹。高密东北乡草甸子里的肥美嫩草,胖了司马库支队的骡马,胖了老百姓的牛羊,却苦了那十几匹骆驼,它们不服水土,瘦得屁股像锥子,腿像劈柴,坚硬挺拔的驼峰,像瘪了的口袋,歪歪斜斜,几乎要倒下去。  士兵们展开一块巨大的地毯,铺在地上。司马库命令:“把太太扶下来。”士兵们跑上来,扶下大肚子上官招弟,抱下大公子司马粮;又扶下大姨子上官来弟,再抱下小舅子上官金童和小姨子上官玉女。我们是贵宾,坐在地毯上。其余的人,站在我们身后。鸟仙在人群里躲躲闪闪,二姐对她招手,她把脸藏在司马亭的背后。司马亭害牙痛,用手捂着肿起的腮帮子。  我们坐的位置,相当于牛的脑门,前边是牛的脸。这头牛故意把嘴往胸前扎,牛脸便成了海拔五百米的悬崖峭壁。风从头上掠过,吹向村庄的方向。村子上空笼罩着一些如烟似雾的薄云,我寻找着我们的家,却找到了司马库家方方正正的七进大院。教堂的钟楼、木结构的瞭望台,都变得小巧玲珑。平原、河流、湖泊、草甸子,草甸子上镶嵌着几十个圆镜子般的池塘。有一群像羊那么大的马,有一群像狗那么大的骡子,这两群是司马支队的牲口。有六只像兔子那么大的奶羊,那是我家的羊群。羊群中那只最大最白的,是我的羊,是母亲向二姐提出申请,二姐委派二姐夫的军需副官,军需副官派人去沂蒙山区买来的。在我的羊旁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她的头像个小皮球。但我知道她不是小女孩而是大姑娘,她的头也比小皮球大得多。她是六姐念弟。今天她放羊放得可真够远,她把羊赶到这么远的地方并不是为了羊,而是为了她自己也能看飞行表演。  司马库和巴比特早已从马背上跳下来,那两匹小马自由地在牛头上漫步,寻找着开紫色花朵的野苜蓿。巴比特走到悬崖的边上,俯身往下望了望,好像在目测高度。他的孩童般的脸上有庄严的表情。他低头看罢悬崖又仰起脸来望了望天。碧空万里,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他眯着眼,举起一只手,好像在测试风的力量。我认为他的行动是多余的,风把旗子抖得那么响,风把我们的衣服都鼓了起来,风把老鹰刮得侧歪着翅膀像一片旋转的枯叶,你还举手干什么?他进行上述活动时,司马库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并煞有介事地模仿着他的动作。司马库的脸也绷得很紧,但我感到他也在装模做样。  “好了,”巴比特生硬地说,“可以开始了。”  “好了,”司马库生硬地说,“可以开始了。”  士兵们抬过两个包裹,抖开其中一个。是一片大得似乎无边无角洁白的丝绸。丝绸下拖着一些白色的绳子。  巴比特指挥着士兵,用那些白绳子把司马库的屁股和胸膛捆绑起来。捆绑完毕后,他拉了拉绳子,似乎在检查是否结实。然后他把那些白绸子布抖开,让士兵们扯着边角。风猛烈地吹来,那块长方形的白绸呼啦啦响着鼓了起来,士兵们松手,白布鼓成一面弧形的帆,绷直了所有的绳子,拖着司马库。司马库想站起来,但站不起来;他像一头小毛驴子在地上打着滚儿。巴比特跑到他的身后,抓着他背后的绳子,生硬地叫着:“抓住,抓住控制绳。”司马库却猛然觉醒般地大骂着:“操你祖宗——巴比特———你这是谋杀——”  二姐从地毯上爬起来,向司马库追去。她刚跑了两三步,司马库就从悬崖边缘上滚了下去。他的叫骂声也停止了。巴比特大声吼叫:“拉左手的绳子,拉,笨蛋!”  我们都到了悬崖边,连八姐也跟了过来,她懵懵懂懂往前走,被大姐一把拉住。那片白绸,真正成了一片洁白的云,歪歪斜斜、忽忽悠悠地向前飞去。司马库悬在云下,身体扭动着,像一条钓钩上的鱼。  巴比特对着他吼:“稳住,稳住,笨蛋,注意着地动作!”  那片白云顺着风飘走了,一边飘一边降低高度,最后,落在了很远的草地上,变成一片耀眼的白,覆盖着绿草。  我们早就张开了嘴巴,屏住了呼吸,眼睛追随着那片白,直到落地,才闭嘴喘气。但二姐的哭声又使我们陡然紧张起来。二姐为什么哭?二姐哭决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悲哀,我马上想到:支队司令员摔死了。于是众人的眼光更专注地盯着那片白,盼望看出现奇迹。果然奇迹出现了:那片白动了,高起来了,一个黑东西,从白里钻出来,站起来了。他对着我们挥舞双臂,兴奋的声音传上崖巅,我们齐声欢呼。  巴比特满脸通红,鼻子尖发亮,好像涂了一层油。他把自己捆起来,把那个白布包裹背在了脊梁上,然后他站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慢慢地往后退,往后退,我们都注视着,他却目中无人,双眼盯着前方。他退回来有十几米远,终于定住了。他闭着眼,嘴唇抖着。念咒吧?念完了咒,他睁开眼,撩起长腿,飞快地往前跑,跑到我们身边,他的身体猛地弹出去,挺得笔直,箭矢般地下落。一瞬间我产生过这样的错觉:不是他下落,而是悬崖在上升,而是草地在上升。突然间,一朵洁白的花,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花朵,在草地上和蓝天下盛开了。我们为这朵大白花欢呼。它往前飘,吊着巴比特,稳稳当当,像吊着一个铁秤砣。很快,铁秤砣落了地,正落在我家那群羊当中,羊像兔子四散奔逃,秤砣移动了很短的距离,那朵大白花,像一个巨大的鱼泡,突然瘪了,把秤砣覆盖了,同时也把牧羊女上官念弟覆盖了。  六姐惊叫一声,眼前一片花花的白。在羊群四散奔逃时,她看到吊在白云下的巴比特粉红色的脸上满是笑容。天神下凡!她想。她仰着脸呆呆地望着快速下落的巴比特,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敬仰和热爱。  人群都到了悬崖边,探头往下观看。“今儿个开了眼界了,棺材铺掌柜黄天福说。“天神,小老儿活了七十岁,总算看到了天神下凡!”教过私塾的秦二先生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须,感叹不已地说,“司马司令从小就不凡,他跟着我念书时,我就知道他必成大器。”在秦二先生和黄掌柜周围,镇子上的头面人物,都在用不同的腔调、类似的语言赞美着司马库,赞叹着刚刚目睹过的奇迹。“你们想象不到,他是多么样的与众不同,”秦二先生用高声压倒众人的议论,显示出他与飞行家司马库的特殊关系,“他在我的夜壶里,装上了两只蛤蟆!还有,他能篡改圣人的书,圣人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他怎么说呢?你们是猜不到的,他说,‘人之初,胡扯淡,狗不教,猫不念,烟袋锅子炒鸡蛋,先生吃,学生看’,哈哈哈……”秦二先生大笑着,骄傲地看着周围的人。  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来。这声音有点像狗崽子追逐奶头的哼哼声,更有点像多年前我们在河道里看到过的那些追逐着帆船的海鸥的鸣叫。秦二先生收回了他的笑声,撤销了他脸上那骄傲的笑容。我们的目光被那个奇异的发声体吸引。发出怪声的是三姐领弟,但现在她作为三姐的特征已经很少,现在,她发出令人脊梁发冷的怪声时是她完全进入了鸟仙状态的时候,她鼻子弯曲了,她的眼珠变黄了,她的脖子缩进了腔子,她的头发变成了羽毛,她的双臂变成了翅膀。她舞动着翅膀,沿着逐渐倾斜的山坡,鸣叫着,旁若无人,扑向悬崖。司马亭伸手扯了她一把,没有扯住,撕下一块布。等到我们清醒过来时,她已在悬崖下翱翔——我宁愿说她是翱翔,而不愿说她坠落。悬崖下的草地上,腾起一股细小的绿色烟雾。  二姐率先哭了。她的哭声让我很不舒服,鸟仙飞下悬崖,是十分平常的事情,哭什么呢?随即,一向被我认为鬼鬼祟祟、玩世不恭的大姐也哭了。甚至连什么也看不见的八姐也莫名其妙、非常敏感又非常随和地哭了起来。八姐的哭声带着梦呓的呢喃,还有祈求允许她尽情哭泣的一片热情。八姐事后对我说她听到三姐落地时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好像摔碎了一块玻璃。兴高采烈的人群都发了呆,脸上结了一层冰霜,眼里蒙上了烟雾。二姐招呼士兵们牵过骡子,她不用别人帮忙,抱住骡子粗短的脖颈,奋勇地爬上骡背。她用脚尖踢着骡肚子,骡子便颠颠地跑起来。司马粮跟着骡子跑了两步,被一个士兵拉住,士兵叉着他的胳膊,把他放在他爹司马库方才骑过的那匹马的背上。  我们像一群败兵,踉踉跄跄地下了卧牛岭。此刻,巴比特和上官念弟在那片白云的遮掩下忙乎什么呢?在骑骡下山的路上,我绞尽脑汁想象着上官念弟和巴比特在降落伞里的情景。我仿佛看到,他正跪在她的身边,手里捏着一棵狗尾巴草,用毛茸茸的草穗子,撩拨着她的乳房,像我不久前做过的那样。而她平躺着,闭着眼睛,舒服地哼哼着,像一条被人搔着痒的小狗,瞧啊,她的腿翘起来了,她的尾巴扑扑噜噜地扫着草地,她向冒失鬼巴比特大献殷勤!而不久前,因为我用草缨撩了她,她几乎打烂了我的屁股。想到此我心中充满了愤怒,也不完全是愤怒,还有一些黄色的情绪,像一簇簇火苗子,燎伤了我的心。“母狗!”我骂了一声,同时把双手猛地往里一凑,好像我卡住了她的脖子。上官来弟在骡上扭转脸,问:“你怎么啦?”因为匆忙下山,士兵们把我放在了她的身后。我紧紧地搂着上官来弟冰凉的腰,把脸贴在她瘦削的脊梁上,嘴里嘟哝着:“巴比特,巴比特,美国鬼子巴比特,他把六姐盖住了。”  我们绕了一个漫长的圈子才转到悬崖下。司马库和巴比特早已把身上的绳索解下来,他们俩垂着头站着,在他们面前,是悬崖下生长得特别繁茂的绿草。绿草丛中,镶嵌着我的三姐。她仰面朝天躺着,身体陷在泥土里,在她的周围,溅起一些黑色的泥土,和一些连根拔出的青草。鸟的表情已完全地从她脸上消逝了。她微微睁着眼,脸上是宁静动人、笑嘻嘻的表情。两道凉森森的光线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锐利地刺穿了我的胸膛,扎着我的心。她的脸色是苍白的,额头和嘴唇上仿佛涂了一层白垩。几缕丝线一样的血,从她的鼻孔里、耳朵里和眼角上渗出来。几只红色的大蚂蚁在她的脸上惊惶不安地爬动着。这里是牧人很少到的地方,草疯花狂,蜂蝶猖獗,一股甜滋滋的腐败的味道,灌满了我们的胸膛。前边十几米,就是那壁立的赭色的悬崖,悬崖的根部凹陷进去,汪着一潭黑色的水,石壁上的水珠滴落潭中,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二姐磕磕绊绊地扑上去,跪在三姐的身边。她喊着:“三妹,三妹,三妹呀……”二姐把手伸到三姐的脖颈下,好像要扶她起来,但三姐的脖子软得像橡皮筋一样,拉得很长。她的头挂在二姐的臂弯里,好像一只死鹅的脑袋。二姐立即把三姐的头放回了原位,她攥着三姐的手,那手也软绵绵地成了橡皮。二姐哇哇地哭起来,哭着喊叫:“三妹呀三妹,你就这样走了啊……”  大姐没有哭,也没有喊,她跪在三姐身边,抬起头来,望着围观的人。她的目光没有焦点,散漫而短浅。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看到她随便地往后一伸手,揪下了一朵鸡蛋那么大的紫红色绒球花儿。她用那朵庄重柔软的花,擦拭着三姐鼻孔里渗出的血,擦拭完鼻孔擦拭眼角,擦拭完眼角擦拭耳朵。把流血的窍孔擦拭完了,她便把那个紫花球儿举到自己面前,用尖尖的鼻子,翻来覆去地嗅,嗅着嗅着,我看到她的脸上现出了古怪的莫须有的笑容,她的眼睛里闪烁出了只有陶醉在某种境界里的人才能有的光彩。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鸟仙的超凡脱俗的精神,正在通过那紫红色绒球花儿,转移到上官来弟身上。  最让我关心的六姐,分拨开围观的人群,慢腾腾地走到三姐的尸首旁边,她没有下跪,也没有哭叫,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双手拧着辫子梢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姑娘。但她已是个体态丰满的大姑娘了,她的头发黑油油的,屁股高高地翘着,好像在尾骨那儿,高擎着一根华丽的红毛尾巴。她穿着一件二姐招弟送给她的白绸旗袍,旗袍的下摆开叉很高,闪出了修长大腿的一线。她打着赤脚,小腿上留着一些被茅草锋利的叶片划出的红道道,旗袍的后面,留着揉烂了的青草和野花污染的痕迹,红的斑斑点点,绿得如皴如染……我的思绪跳跃着又钻进了那片轻柔地覆盖着她与巴比特的云里,狗尾草……毛茸茸的尾巴……我的眼睛,像两只吸血的虻虫,叮在了她的胸脯上。上官念弟高高的乳房,樱桃样的乳头,被白绸旗袍夸张地突出了。我的嘴巴里蓄满了酸溜溜的口水。就从那一时刻开始,只要看见了俊美的乳房,我的嘴巴里就蓄满口水,我渴望着捧住它们,吮吸它们,我渴望着跪在全世界的美丽乳房面前,做它们最忠实的儿子……就在那突出的地方,白绸记录下一片污渍,像是狗的涎水。我心中如刀绞般痛苦,我等于目睹了美国佬巴比特咬我六姐乳头的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画面。那个狗崽子湛蓝的眼睛仰望着六姐的下巴,而六姐的双手却温存地抚摸着他金灿灿的大脑袋。就是这双手曾经那么凶狠地打过我的屁股,而我不过是轻轻地撩拨她,而他却在咬着她。这种邪恶的痛苦使我对于三姐的死相当麻木。二姐的哭泣让我感到心烦意乱。而八姐的哭声却像天籁的声音,让人缅怀起三姐生前的绚丽和三姐生前令树弓叶落、地摇天移、鬼泣神惊的卓尔不群的行径。  巴比特往前走了几步,我更近地看到他那双鲜嫩得令我极度不快的红唇,和他红扑扑的、被一层白色的茸毛覆盖的脸。他的白睫毛、大鼻子、长脖子都让我不愉快。他摊开双手,仿佛要送给我们什么东西似的,对着我们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这是我想象不到的……”他怪腔怪调地说了一些我们听不明白的洋文,又说了几句我们听得懂的汉语:“她是幻想症,她幻想自己是鸟,但她不是鸟……”  旁观的人开始议论,我猜到他们议论的内容一定与鸟仙与鸟儿韩有关,也许还牵扯进上几句哑巴孙不言,或者还涉及到那两个孩子,我不想逐句去听,也无法逐句听,我耳边嗡嗡响,飞舞着几只土蜂,岩壁上有它们巨大的土巢,土巢下蹲着一只野狸子,野狸子面前摆着一只土拨鼠。土拨鼠前肢格外发达,身体肥胖,眼睛细小,紧凑在一起。郭福子,村里的神汉,会扶乩,能捉鬼,长着两只紧靠鼻梁的滴溜溜转动的小眼睛,外号“土拨鼠”。他从人群里出来,说:“舅老爷,人已经死了,哭是哭不活的,大热的天,紧着抬回去吧,盛殓起来,让她入土为安吧!”他根据哪条裙带称呼司马库为“舅老爷”?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司马库点点头,搓搓手,说,“妈的,真是扫兴。”  “土拨鼠”站在我二姐背后,转着小眼,仿佛满心悲痛地说:“老舅奶奶,人已经死了,还是顾活人,您双着身,哭坏了身子,那可了不得。再说了,老姨奶奶是人吗?她压根儿就不是人,她原本是百鸟仙子,因为啄了西王母的蟠桃,被贬到人间的,现在,她的期限到了,自然是要回归仙位了。你们说,大家伙都大眼小眼地看着的,她从悬崖上往下落时,与天地同醉共眠的状态,轻飘飘落地,肉身凡胎,哪有这般酣畅淋漓?……”“土拨鼠”天上人间地说着,把我二姐拉起来。二姐断断续续地说:“三妹,你死得好惨啊……”  “行啦,行啦,”司马库不耐烦地对二姐挥挥手,说,“别哭了,像她这样的,活着受罪,死了成仙。”  二姐道:“都怨你,搞什么飞人试验!”  司马库道:“我不是飞起来了吗?这种大事,你们妇道人家不懂。马参谋,安排几个人,把她抬回去,买棺木盛殓。刘副官,收伞,上山,我跟巴顾问再飞一次。”  “土拨鼠”把二姐扶起来,很威风地对着人群说:“大家都来帮帮忙。”  大姐还跪在那儿嗅花,沾着三姐血味儿的花。“土拨鼠”说:“大老姨奶奶,您也别伤心了,三老姨奶奶归了位,大家都该高兴……”。  “土拨鼠”话没说完,大姐便抬起头,神秘地微笑着,盯着“土拨鼠”。“土拨鼠”呜噜了几句,没敢再说,匆匆钻进了人堆。  上官来弟举着紫红色的花球儿,笑着站起来,跨过鸟仙的尸首,盯着巴比特,扭动着腰肢在晃荡荡的黑袍里。她的体态动作是那么焦灼,被尿逼着一样。她扭扭捏捏地走了几步,扔掉花球儿,扑到巴比特身上,搂着他的脖子,身体紧贴到他身上,嘴里呢呢喃喃地,像高烧呓语:“……死了呀……熬死了……”  巴比特好不容易才从她怀里挣脱出来。他满脸是汗,洋文和土语混杂着往外冒:“……不要……我爱的不是你……”  大姐像条红了眼的狗,满口的淫言浪语,挺着胸脯,往巴比特身上扑。巴比特笨拙地躲闪着她的攻击,三躲两躲,竟然躲到了六姐背后,六姐成了他的屏障。六姐并不愿意成为他的屏障。六姐像一只要甩掉自己尾巴上被恶作剧的男孩拴上了铃铛的小狗,不停地转着圈。大姐跟着六姐转。巴比特弓着腰,跟着六姐的屁股转。她们转呀转呀,转得我头晕目眩。我的眼前晃动着撅起的屁股、进攻的胸膛、光滑的后脑勺子、流汗的脸、笨拙的腿……眼花缭乱,心里犹如一团乱麻。大姐的吆喝、六姐的叫喊、巴比特的喘息、观众的暖昧的眼神。士兵们脸上油滑的笑容,咧开的嘴,颤抖的下巴。排着一字纵队,由我的羊带头,拖着蓄满奶汁的奶袋子,懒洋洋地自行回家的羊群。亮晶晶的马群和骡群。惊叫着的鸟,在我们头上盘旋,野草丛中肯定有它们的卵或是幼鸟。倒霉的草。被踩断脖子的野花。放荡的季节。二姐终于扯住了大姐的黑袍子。大姐拼命往前挣着,两只手伸向巴比特。她的嘴里嚷出了更加令人脸红的下流话。那件黑袍撕裂了,闪出了肩膀和脊背。二姐纵身上前,打了大姐一个耳光。大姐停止了挣扎,嘴角上挂着一些白色的泡沫,眼睛直呆呆的。二姐连续不断地扇着大姐的脸,一掌比一掌有力。一股黑色的鼻血从大姐的鼻孔里蹿出来,她的头像葵花的盘子垂在胸前,随即她的身体也往前栽倒了。  二姐疲倦地坐在草地上,大声地喘息看,好久。她的喘息声变成了哭声。她的双手有节奏地拍打着膝盖,好像为自己的哭声打拍子。  司马库脸上是盖不住的兴奋表情。他的眼睛盯着大姐裸露的脊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的双手不停地搓着裤子,仿佛他的手上沾上了永远擦不掉的东西。-------------------------第二十一章 黄昏时分,婚礼后的盛宴在粉刷一新的教堂里开始。房梁上悬挂着十几个灼目的灯泡,照耀得大厅里亮过白昼。在教堂前边的小院里,一台机器隆隆地响着,神秘的电流就由机器里发出,通过电线,流进灯泡,放出强光,照亮黑暗,吸引飞蛾,飞蛾一碰上它,就被烫死,垂直掉下来,落在司马支队的军官们和大栏镇乡绅们的头上。司马库身着军服,脸上放着光彩,从主宾席上站起来。他清了清喉咙,高声说:“诸位兄弟,各位乡绅,今天,我们在这里大摆酒宴,祝贺尊贵的朋友巴比特和鄙人的小姨子上官念弟结婚,这是件天大的喜事,请大家鼓掌。”众人热烈鼓掌。在司马库旁边的座位上,坐着身穿白制服,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朵小红花、满面笑容的美国青年巴比特。他的黄头发上抹了—层花生油,溜光光,好像用狗舌头舔过一样。在巴比特身边,坐着上官念弟,她穿了一条白裙子,两只乳房的上半部分从裙子的开领处露出来。我嘴里口水很多,但八姐的嘴唇干得像葱皮一样。白天举行婚礼时,我和司马粮捧着长长地拖在她身后的裙裾,像捧着山鸡的长尾。她头上插着两朵沉甸甸的月季花,脸上涂脂抹粉,脂粉掩不住她的得意。幸福的上官念弟,你太不像话,鸟仙尸骨末寒,你就与美国人举行婚礼!我心里不痛快,尽管巴比特赠给我一把塑料柄的锋利小刀,但我就是不痛快。电灯可真是坏东西,照透了她的白裙子,使那两只红头白乳房清晰可见,变成了公共的目标。我知道,男人们都在盯着它们,连司马库都在斜眼盯着它们。它们却浑然不觉,还在那儿摇头摆尾呢。我想骂人,骂谁呢?  骂巴比特这个坏种,今天夜里,它门就被你独霸了。我的粘湿的手,在口袋里,紧紧地攥着锋利的小刀子。如果我冲上去,用小刀子,划破她的裙子,然后,贴着底盘,把它们利落地旋下来,那会出现什么情景呢?司马库还顾得上演说吗?巴比特还顾得上激动吗?上官念弟还顾得上幸福吗?我将把它们珍藏起来,藏在什么地方?藏在草垛里?不行,黄鼠狼会吃掉它们;藏在墙洞里,老鼠会拖走它们;藏在树杈上,猫头鹰会叼走它门……有人轻轻地戳戳我的腰。戳我的人是司马粮。他穿着一身白色小礼服,脖子上系着一个黑蝴蝶。他的装束跟我的装束一模一样。他说:“小舅,坐下,就你一个人站着。”我沉重地坐在板凳上,回忆着我是什么时候、为什么站起来的。沙枣花穿的也很漂亮,在婚礼上,她捧着一大束野花,献给上官念弟。现在趁着人们的耳朵听司马库演讲、人们的眼睛直盯上官念弟的乳房、人们的鼻孔嗅着酒肉的芳香、人们的思想飘飘荡荡的机会,她伸出一只小爪子,像偷食的小猫,对着盘子伸过去,她抓到一块肉,然后装做抹鼻涕,把肉塞进嘴里。  司马库的演讲继续进行,他端着一杯酒,是专门从大泽山买来的葡萄酒浆,在玻璃杯子里放着红光,举着杯子老半天了他也不嫌胳膊累得慌。他说:“巴比特先生是从天而降,天上掉下个巴比特。他的飞行表演,诸位都亲眼目睹了,他让电灯发光,就在我的头顶上——”他指着房梁上的电灯泡,众人的眼睛暂时离开上官念弟那令人酥软的,销魂的,蔓延着某种感召的乳房,随着他手指的引导,去注视刺目的光明。“这就是电,是从雷神爷哪里偷来的。我们游击支队,自从有了巴比特,可以说是一路顺风,巴比特是福将,他一肚子绝技,待会儿,他还将让诸位大开眼——”他侧身指了指原先是马洛亚牧师讲道、后来是爆炸大队唐女兵讲抗日的讲台,讲台后边的墙上,挂着一块洁白的布。我感到眼前发黑,电灯光扎眼,不敢久久注视。“对于这样的天才,我们说啥也不放。抗战胜利了,巴比特先生想回国,这是万万不行的,我们要用最大的热情留住他,这也就是我力主把我的比天仙还要俊的小姨子嫁给他的原因。下边,我提议,为了巴比特先生和上官念弟小姐的幸福,大家举起杯来,干——”  众人呼啦啦地站起来,端起酒杯,碰得叮当响,干——都一仰脖,干了。  上官念弟伸出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端起一杯酒,与巴比特手中的酒杯相碰,然后又与司马库、上官招弟手中的酒杯相碰。上官招弟刚刚生产,身体还没有复原,她脸色苍白,颊上有两片病态的潮红。司马库说:“新郎新娘要喝出点花样来,喝个交杯酒。”在他亲自指导下,巴比特和上宫念弟双臂连环,别别扭扭地喝了交杯酒,群众一片欢腾。紧接着大呼小叫,触筹交错,筷子翻飞,几十张嘴一起咀嚼,声音不雅,嘴唇上、腮帮子上一片油汪汪。  我们这一桌,有我、司马粮、沙枣花、八姐,还有几个不知来自何处的小妖精。除了我之外,他们都在吃。我不吃,观察他们。沙枣花带头扔掉筷子,动了手,她左手抓着一条鸡腿,右手攥着一只猪蹄,轮番啃咬。为了集中精力,我发现,桌子上的小孩们,啃食时都闭着眼,仿佛学习八姐,八姐两颊如火,唇如彤云,八姐比新娘还要漂亮。但当小孩们到盘里取食时,都圆睁着眼。看着他们抢食动物尸体,我为他们悲哀。  六姐嫁给巴比特,母亲反对。六姐道:“娘,你打死了奶奶的事,我可是替你保着密。”母亲一下子便软了,沉默了。母亲的沉默使她的表情像秋叶凋零,她对六姐的婚事一下子撒手不管,倒让六姐也不安了好几天。此刻宴会进入自然状态,桌与桌之间的食客,不再打交道,每桌自成中心,猜拳斗酒。酒源源不断,菜一道跟着一道,穿着白色号服的堂倌,胳膊上能托一溜盘子,一路小跑,高声唱着菜名:来喽——红烧狮子头——来喽—铁扒鹌鹑一一来喽——蘑菇炖小鸡———  我们桌上,是一群净盘将军。来喽,玻璃肘子肉——一条明晃晃的猪腿,落在桌子中央,几只油亮的手,一齐伸过去。烫,都像毒蛇一样咝咝地吸气。但没人愿意罢休,又把手伸过去,抠下一块肉皮,掉在桌上再捡起采,扔到嘴里,不敢稍停,一抻脖子,咕噜咽下去,咧嘴皱眉头,眼睛里挤出细小的眼泪。顷刻间皮尽肉净,盆子里只剩下几根银晃晃的白骨。抢到白骨的,低着头努力啃骨头关节上的结缔组织。抢不到的目光发绿,舔着食指。他们的肚子像皮球般膨胀起来,细长的腿,可怜地垂在板凳下。他们的肚子里冒着绿色的气泡,发出像狸猫打呼噜一样的声响。来喽——松鼠桂鱼——一个腹大腿短、满脸横肉的堂倌,穿着洁白的燕尾服,托着一只木盘,木盘里放着一只白瓷盘,白瓷盘里躺着一条焦黄的大鱼。十几个堂倌,一个高似一个,都穿着同样的白燕尾服,都托着同样的木盘、瓷盘,同样的焦黄大鱼。那个排在队伍最后的堂倌,好橡一根电线杆。他把盛着鱼的盘子放在我们的桌上,对着我扮了一个鬼脸。我感到这人有些面熟。歪着嘴,闭一眼睁一眼,鼻子上布满皱纹,这鬼脸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呢?是在爆炸大队为上宫盼弟和鲁立人举行的结婚宴会上?  松鼠桂鱼,满身金黄的伤疤,伤疤上挂着一层酸溜溜桔红色的糖浆。灰白的眼珠隐藏在一片青翠的葱叶下,三角形的尾巴悲惨地跳出盘外,好像还在微微颤动。油腻的小爪子又试探着伸出了,我不忍心看到瓜分松鼠鱼尸体的情景,侧过脸去。巴比特和上官念弟,从主桌那儿站起来,每人捏着一个盛着红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没拿杯子的胳膊勾在一起。他俩文质彬彬地、扭扭捏捏地,对着我们的宴桌走来。同桌的目光都盯着松鼠桂鱼,可怜的鱼,已经被揭掉了半边尸体,一条青蓝色的鱼刺露了出来。一只小爪子扯着那根鱼刺一抖,鱼的下半边尸体转眼便被扯碎。每个孩子的面前,都放着一团不成形状的、冒着热气的鱼肉,他们像贪食的小兽,总是把大量的食物拖到洞边,然后悠然进食。鱼盘里,只剩一个肥大臃肿的鱼头,一个清秀单薄的鱼尾,中间有一根鱼刺相连。雪白的桌布一塌糊涂,只有我面前的桌布,保持着泛蓝的洁白,一只盛着红酒的杯子,端正地放在洁白的中央。  “亲爱的小朋友们,”巴比特把酒杯举到我们面前,亲切地说,“让我们共同干杯!”  他的太太也把杯子举到我们面前,她的手指有的弯曲有的挺直,好似一朵兰花,金戒指在兰花瓣上闪烁。她的露出来的乳房边缘,泛着白磁一样的冷光。我的心扑扑通通地狂跳着。  嘴里塞满鱼肉的同桌们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他们的腮帮子上、鼻尖上、甚至额头上都沾着明晃晃的油。我身边的司马粮,匆匆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并撩起桌布垂在桌下的部分,大咧咧地擦手擦嘴。我的双手白嫩细腻,我的礼服一尘不染,我的头发金光灿灿。我的肠胃从没消化过动物的尸首,我的牙齿从没咀嚼过植物的纤维。一片油腻的小爪子,笨拙地举着酒杯,与巴比特夫妇手中的杯子碰撞。只有我,立在桌前,痴迷地盯着上官念弟的乳房。我的双手捏着桌子的边沿,极力克制着想扑到六姐胸前去吃奶的念头。  巴比特惊讶地看着我,问:“你,为什么不吃不喝?你什么也没吃?一点儿也没吃?”  上官念弟短暂地放下了架子,恢复了一些属于我的六姐的神情,她用那只空闲的手,摩娑着我的脖子,对崭新的夫婿说:“我弟弟是半个神仙,他不食人间烟火。”  六姐身上浓烈的芳香薰得我心神狂荡,我的手背叛了我的意志,抓住了她的胸脯。她的绸衣是那么滑溜。六姐惊叫一声,把杯中酒泼到我的脸上。  六姐的脸涨得通红。她把被我弄乱了的裙领往上扯了扯,低声骂道:“混蛋!”  红色的酒在我脸上流淌,我的眼前拉开了一道红色的透明帘幕。上官念弟的双乳像两个充足了气的红气球,与其说在我眼前,不如说在我脑子里嘭嘭有声地碰撞着。  巴比特用他的大手拍着我的脑袋,挤眉弄眼地说:“小伙子,母亲的乳房属于你,但姐姐的乳房属于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我躲闪开他的大手,仇视地盯着他的既滑稽又丑陋的脸。我心中的痛苦难以用语言形容。六姐的乳房,光滑柔润,是用玉石雕成的,绝代的好宝贝,今夜就要落在这个粉脸上生着细毛的美国人手里,任他抓,随他摸,由着他揉搓。六姐的乳房,洁白如粉团,内含两包蜜,搜遍天涯海角难得的佳肴,今夜就要掉进牙齿雪白的美国人嘴里,供他啃,让他嘬,被他吸干汁液变成两张苍白的皮。而最让我悲愤难忍的是,这一切,竟是六姐自愿的。上官念弟,我用草缨撩你一下,你就扇我两巴掌;我用手摸你一下,你就泼我一脸酒。可是,巴比特摸你咬你,你竟然愉快地承受。这世界太不公道了。你们这些下贱的货,为什么不理解我的苦心?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乳房更爱乳房更知道呵护乳房了,可我的好心被你们当成了驴肝肺。我委屈地哭了。  巴比特对着我耸耸肩膀,扮一个鬼脸儿,挽着上官念弟的胳膊,走到另外的酒桌上敬酒去了。堂倌端上来一盆汤,汤里漂浮着黄色的鸡蛋花子,和一些死人毛发一样的东西。同桌的伙伴们,学了邻桌大人们的样子,用白色的汤匙,舀汤,当然是尽量舀稠的,盆中的汤被他们搅得浪花飞溅。他们把汤匙放在嘴边,弗弗地吹着,一点点地喝。司马粮捅我,说:“小舅,你喝点吧,都是好东西,不比羊奶差。”“不,”我说,“我不喝。”“那你就坐下吧,他们都在看你呢。”他又说。我挑战般地把目光投向四周,没人看我,司马粮谎报军情。我看到每张桌子中央,都升腾起白色的水蒸气,升到电灯附近,被加温成雾,然后消失。每张桌上都杯盘狼藉,宾客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教堂里酒气熏人。巴比特夫妇已经回到主桌,坐在他们原来的位置上。我看到上官念弟把嘴巴附在上官招弟耳朵上,说了几句俏悄话。她们在说什么呢?说的话是不是与我有关呢?上官招弟点点头,上官念弟便把嘴从她的耳边离开,恢复了庄严的坐姿。她捏着一把汤匙,舀了一点汤,送到嘴边,用嘴唇沾了沾,然后优雅地喝下去。上官念弟结识巴比特不过一个多月,竞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装模作样的家伙,一个月前,你不是呼呼噜噜喝粘粥嘛?  一个月前你不还大声地吐痰擤鼻涕嘛?她让我反感,又让我敬佩,怎么会变得如此快呢?我思索着,得不到答案。堂倌端上了主食,有水饺,有毁了我食欲的蛔虫样的面条,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糕点。我实在懒得去描述众人的吃相了,我心烦、肚饿,母亲,还有我的羊已经等急了吧?要问我为什么还不走?因为司马库宣布过,饭后,巴比特将再一次向人们显示西方的物质和文化文明。我知道他要放电影,—种据说用电催出来的活灵活现的人影子。这是二姐邀请母亲出席喜宴时说的。母亲却说,二十年前,她就见过那东西,是德国人前来放的,为了推销他们的化肥,一种白色粉末,据说施到地里可让粮食增产,但没人相信。庄稼一朵花,全凭粪当家。德国人免费赠送的化肥,被老百姓填到池塘里,当年夏天,池塘里的荷花长疯了,荷叶大如磨盘,又肥又厚,但荷花却很少。老百姓庆幸没有上当,德国人想来害我们,什么化肥,是只长叶子不开花当然更不能结果实的毒药。  喜宴终于结束,堂倌们抬着大箩筐跑进来,风卷残云般收拾着桌上的杯盘,噼哩啪啦,往筐里扔。扔进去还是杯盘,抬出去却全是碎片。十几个精干的士兵跑步进来帮忙,他们每人抽起一张桌布,兜着跑出去。堂倌们又跑进来,飞快地换上新桌布,然后端上来葡萄和黄瓜,西瓜和鸭梨,还有像地瓜油一样颜色、散发着怪味道什么巴西咖啡,一壶又一壶,数不清的壶;一杯又一杯,数不清的杯。打着饱嗝的宾客重新坐定,尖着嘴巴,试试探探、犹犹豫豫、像喝中药一样喝什么巴西咖啡。  士兵们抬进来一张方桌,方桌上安着一架机器,机器上蒙着一块红布。  司马库拍拍巴掌,高声宣布:“电影晚会马上开始,弟兄们,欢迎巴比特先生为我们献技。”  巴比特在热烈的掌声里站起,对着众人鞠了一躬。然后,他走到那方桌前,掀起红布,显出了那架神奇机器的狰狞而貌。  巴比持的手指在那些发亮的大轮小轮上活动着,机器的肚子里发出隆隆的响声。一道利剑般的白光,突然射在教堂的西山墙上。人们一阵欢呼,随即是一片拉凳子的声音。众人都追着白光转了身。那道白光起初照在刚刚从土里挖掘出来、重新钉在十字架上的枣木耶稣的脸上。这个神圣的偶像已经面目全非,眼睛的部位生出一棵黄色的小灵芝。巴比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坚持要在教堂举行婚礼。白天,基督用生长着灵芝草的眼睛注视着他与上官念弟喜结良缘,晚上,他用电的灵光照射着基督的眼睛,使那棵灵芝上冒出了白烟。白光下移,从耶稣的脸到耶酥的胸,从胸到腹,从腹到那被中国木匠处理成一片荷叶的阴处又下移至脚尖。白光终于射到那块挂在灰色山墙上的长方形的、镶着宽宽的黑边的白布上。白光抖动着缩进白布的黑框里,又抖了一下,溢出一些,最后完全稳住。这时,我听到机器里发出雨水从房檐下快速流下的哗哗声。  “关灯!”巴比特大声喊。  吧喀一声响,房梁上的电灯全部熄灭。我们突然沉浸在黑暗中。但那道从巴比特的魔怪机器里射出的白光却变得更加白、更加亮。一群群的小虫子在白光中飞舞着,一只白蛾子在白光中莽撞地飞行,白布上立刻显出那白蛾的被放大了许多倍的清晰的大影子。我听到黑暗中一片欢呼,也不由地随着嗷了一声。我果然看到电的影子了。这时,一个人的头突然出现在白炽的光柱里。那是司马库的头。他的两片耳轮被白光穿透,能看到血在他的耳朵里循环。他的头转动着,脸对着光的源头,光把他的脸挤扁了,他的脸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白布上映出他的巨大的单薄的头。黑暗中又是一阵欢呼,我参与了欢呼。  “坐下!坐下!”巴比特恼怒地喊叫着。这时一只纤纤的白手在光里闪动一下,司马库的大头沉没了。山墙上响起了噼噼叭叭的声音,白布上跳动着一些黑斑点,好像在放枪。音乐声从悬挂在白布旁边的黑匣子里漏出,有点像胡琴声,有点像唢呐声,但都不是,乐声扁扁的,像从漏勺里挤出的扁平的、连绵不断的绿豆粉条。  一些白色的、弯弯曲曲的字体,出现在白布上,一行一行的、或大或小地、从下往上流动。我们欢呼。常言道:水往低处流。可这些洋文,竟然具备了与水相反的特性,从低处往高处流。它们流出白布,消失在黑暗的山墙上,明天,如果刨倒教堂山墙,能不能把那些钻到墙里去的洋文抠出来呢?我胡思乱想着,白布上出现了一条河,河水哗哗流淌,河边有树,树上有鸟,鸟在跳跃,鸣叫。我们张着嘴,都呆了。忘记了欢呼。后来出现了一个背着枪的、敞开着宽阔的胸膛、胸膛上长着毛的男人。他嘴里叼着烟,那烟头儿竟然冒烟,他鼻孔里竟然也冒出烟来,天老爷,奇了。一只狗熊从树林里钻出来,向着那男人扑去。教堂响起女人的尖叫声和拉动枪拴的响声。一个人又突然出现在光柱里,又是司马库,他握着左轮子手枪,想射杀狗熊,但狗熊却在他背上破碎了。  “坐下,坐下,”巴比特大叫着,“蠢货,这是电影!”  司马库坐下后,那只狗熊已经躺在白布上死了,它的胸脯上,淌着绿油油的血,猎人坐在死熊旁边往枪里压子弹。  “狗娘养的,好枪法!”司马库大叫着。  白布上的猎人抬起头来,咕噜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轻蔑地笑笑。他甩枪上肩,把食指塞进嘴里,吹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哨声在教堂里回荡。一辆马车沿着河边的土路奔驰而来。拉车的马骄傲蛮横,但显得有点傻。车上的挽具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车辕上站着一个女人,长发飘飘,但看不出颜色。她大大的脸盘,凸出的额头,美极了的眼睛,睫毛弯曲,像猫的胡子一样黑,一样硬。那嘴,大极了,嘴唇黑亮。我感到她很浪荡。她的乳房猖狂地跳动,宛若两只被夹住尾巴的白兔子。她的乳房肥胖臃肿,超过了上官家所有的乳房。她赶着马车,对着我飞驰而来,让我心中滚烫,嘴唇发痒,双手出汗。我猛地站了起来,但随即便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按住脑袋,逼坐在板凳上。回头看,那人大张着嘴,脸是陌生的。他的身后、挤满了人,还有许多人,塞住了大门口。有的人几乎挂在教堂的门楣上。外边的大街上吵吵嚷嚷,许多人还在往里挤呢。  那女人停住马车,从车辕上跳下。她撩起裙子,闪烁着雪白的大腿,吆喝着,肯定是喊那个男人,喊着,奔跑。果然是喊他,他不理死狗熊了,扔了枪,迎着那女人跑。女人的脸,眼睛,嘴,白牙,起伏的胸脯。男人的脸,浓眉毛,鹰眼,油亮的络腮胡子,把眉毛和额角断开的一道亮疤。又是女人的脸。又是男人的脸。女人的甩掉鞋的脚。男人笨重的脚。然后,女人就扑到男人怀里。她的乳房被挤扁了。她的大嘴在男人脸上一阵乱啄。男人的嘴堵住女人的嘴。然后,你的嘴在外边我的嘴在里边,我的嘴在里边你的嘴便在外边。互相喂着。哼哼唧唧的声音,是那女人发出的。还有他们的手,搂脖子搂腰不算,还你摸我我摸你,最后,俩人一起歪倒在茸茸的草地上打起滚来,时而男的在上边,时而女的在上边。翻来滚去,滚了有一里路,后来不滚了。男人毛茸茸的大手伸进了女人的衣裙内,抓住了一只肥乳。我心中痛疼难忍,辛辣的泪水喷出眼眶。  一道白光,白布上啥都没有了,一盏电灯啪哒亮了,在魔怪机器旁。众人都喘着粗气。教堂里挤满了人,连我们面前的桌子上,都坐着一些光屁股的小孩。巴比特在机器旁的灯光里,像神仙一样。机器的轮子还在转动,转动,最后,啪哒一声响,终于不转了。  司马库跳起来,大笑着:“奶奶的,不过瘾,不过瘾,再放!”-------------------------第二十二章 第四天晚上,放电影的地点挪到了司马家广阔的打谷场上。司马支队的全体官兵和司令的家眷,坐在金子的位置上,村镇里的头面人物,坐在银子的位置上,—般的百姓,站在铜和铁的位段上。高高挂起的白布后边,是一个荷花和浮萍的池塘,池塘的后边,站着或坐着一些老弱病残,他们从反面欣赏电影,也欣赏看看电影的人。  这是个载入了高密东北乡史册的日子,回想起来,那天的—切都不寻常。那天中午的天气闷热,太阳发黑,河中鱼翻肚皮,天上鸟儿倒栽葱。在打谷场上埋木杆挂幕布的一个活泼小兵发了绞肠痧,痛得遍地打滚,嘴里呕吐出绿色的汁液,这不正常。几十条黄花紫皮蛇排着队在大街上爬行,这不止常。沼泽地里的白鹳降落在村头的皂角树上,一群接着一群,压断了细小的树枝,满树白羽,扇动的翅膀,蛇一样的脖子,僵直的长腿,这不正常。村中以力大著称的张大胆把打谷场上的十几个碌碡统统扔到池塘里,这不正常。半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些风尘仆仆的外地人,他们坐在蛟龙河大堤上吃着纸一样的煎饼,啃着红萝卜,问他们哪里来,他们回答安阳来,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说来看电影,问他们如何得知这里放电影,他们说好事传千里比风还要快,这也不正常。母亲破例地说了一个关于傻女婿的笑话给我们听,这也不正常。傍晚的时候.那满天的火烧云五彩缤纷、变幻多端,这也不正常。蛟龙河里的流水像血一样,这也不正常。黄昏时蚊虫集成大群,像一团乌云在打谷场上浮游也不正常。池塘里几朵迟开的白荷花在火红晚霞的辉映下仿佛天上的灵物,这也不正常。我的奶羊的奶汁里有股血腥味更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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