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拉个巴子!”沙月亮黑着脸骂道:“为日本人做事就是汉奸走狗!” 姚四道:“长官,俺镇长压根就不想当这个维持会长,他家里良田百顷,骡马成群,不愁吃不愁穿,干这差事,纯粹是被逼无奈。再说,这会长总要有人做,与其让别人做,还不如让俺大掌柜的做……” “带我去见他!”沙月亮说。驴队在镇公所门前休息,姚四带着沙月亮进入福生堂大门。福生堂的房子一排十五间,共有七排,院院相通,门门相连,层层叠叠,宛若迷宫。沙月亮见到司马亭时,他正与躺在床上养伤的司马库吵架。五月初五那天,司马库放火烧桥,没烧到日本人,自己的屁股反被烧伤,伤口久久不愈,转变成褥疮。他现在只能趴在床上,高高地翘着屁股。 “哥,”司马库双手支着床,昂起头,目光炯炯地说,“你混蛋,你太混蛋了,这维持会长是日本人的狗,是游击队的驴。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的差事,别人不干,偏你干!” “放屁!你简直是放屁!”司马亭满腹冤屈地说,“王八羔子才稀罕这差事。日本兵用刺刀顶着我的肚子,日本官儿通过马金龙马翻译官对我说,‘你弟弟司马库勾结乱匪沙月亮,放火烧桥打埋伏,使皇军蒙受重大损失,皇军本想把福生堂一把火烧了,念你是个老实人,放你一马。’我这个维持会长,有一半是你替我挣来的。” 司马库被哥哥反驳得理亏,骂道:“这该死的屁股,何时才能好呢!” “最好永远别好,这样你也少给我惹祸!”司马亭气哄哄地说着,转身欲走,看到沙月亮正在门口微笑。姚四上前,刚要说话,沙月亮道:“司马会长,我就是沙月亮。” 司马亭没及反应,司马库已在床上调转了身体,“你他妈的就是沙月亮,外号沙和尚?” “鄙人现在是黑驴鸟枪游击队长,”沙月亮说,“感谢司马二掌柜放火烧桥,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你他妈的,”司马库道,“还活着?你打的什么鸟仗!” “伏击战!”沙月亮说。 “伏击战,伏击战,被人踩个了稀巴烂!”司马库说,“如果没有老子放那把火,哼!” “我有个治烧伤的偏方,待会儿让人送来。”沙月亮笑眯眯地说。 司马亭吩咐姚四:“摆宴,给沙队长接风。” 姚四为难地说:“维持会刚刚成立,没有一分钱。” 司马亭道:“你怎么这么笨?皇军不是我家的皇军,是全镇八百户人的皇军;鸟枪队也不是我家的鸟枪队,是全镇老百姓的鸟枪队。各家各户去凑粮凑面凑钱,大家的客人大家招待。酒算我家的。” 沙月亮笑道:“司马会长真是两面讨好,左右逢源。” 司马亭道:“没有办法,就像老马牧师说的那样,‘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马牧师揭开锅,把用新麦子面抻出的面条下到沸腾的滚水里。用筷子挑了挑面条,他盖上锅盖,大声对灶前烧火的母亲说:“火力稍微大一点。”母亲答应着,将一大把金黄柔软、散发着香气的麦秸塞进灶膛。我叼着母亲的奶头,斜眼看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苗子,侧耳听着麦秸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剥剥的爆响,回想起方才的情景:他们把我放在筛面的笸箩里,让我平躺着,但我一翻身便趴起来,让视线对着正在案板前揉面的母亲。母亲的身体起伏着,那两个丰满的宝葫芦在她胸前跳跃,它们召唤着我,与我交流着神秘的信息。有时它们把两颗红枣般的头颅凑在一起,既像接吻又像窃窃私语。更多的时刻里它们是在上下跳跃,一边跳跃一边咕咕咕咕地鸣叫着,好像两只欢快的白鸽。我对着它们伸出手,嘴巴里流出口水。它们突然羞涩了,紧张了,红晕蒙住了它们的脸,细密汗珠在它们之间的峡谷里汇成小溪。我看到在它们身上有两颗蓝色的光点在移动,那是马洛亚牧师的目光。从他的幽蓝的眼窝里,伸出了两只生着黄毛的小手,正在抢夺我的食粮,我的心里升腾着一缕缕黄色的火苗。我张开嘴,准备哭,继而发生的事情更加可恼。马洛亚眼里的小手缩回,但他胳膊上的大手却伸向母亲的前胸,他高大的身体站在母亲背后,那两只面目丑陋的大手,捂住了母亲胸前那两只白鸽。他的手指粗鲁地抚摸着它们的羽毛并野蛮地捏着、夹着它们的头颅。我的可怜的宝葫芦!我的温柔的白鸽!它们扑楞翅膀挣扎,紧紧地缩着身体,缩呀缩呀,缩得不能再小,然后又突然膨胀开,翅羽翻动,渴望着展翅欲飞,飞向辽阔无边的原野,飞进蓝天,与缓缓翻动的云朵为伴,让和风沐浴,被阳光抚摸,在和风里呻吟,在阳光中欢唱,然后,宁静地往下坠落,坠落进无底的深潭。我放声大哭,泪水迷蒙着我的双眼。乡亲和马洛亚的身体晃动,乡亲哼哼着。“放开我,你这驴,孩子哭啦。”母亲说。“这小杂种。”马洛亚悻悻地说。 母亲抱起我,慌慌张张地颠着我,抱歉地说:“宝贝,我的儿,委屈死了我的个亲疙瘩肉蛋蛋呀。”说着,她把白鸽送到我面前,我恨恨地、急迫地、重重地叼住我的白鸽。我的嘴很大,但我还嫌小,我的嘴像腹蛇的嘴,恨不得把属于我的、不容许别人侵犯的白鸽吞下去。“慢点,我的儿呀。”母亲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屁股。我叼着一个,又用手抓着另一个。它是一只红眼睛的小白兔,我捏着它的大耳朵,感觉到它的心跳。马洛亚叹一口气,道:“这小杂种。” 母亲说:“不许你骂他小杂种。” 马洛亚说:“他可是货真价实的。” 母亲说:“我想请你给他洗礼,洗完礼再给他起个名字。他今日整整一百天啦。” 马洛亚熟练地揉着面,说:“洗礼?怎么个洗法我都忘了。我给你做抻面吃,这是我跟那回族女人学会的。” 母亲说:“你跟她好到什么程度?” 马洛亚说:“没有一点瓜蔓,清清白白。” “骗鬼去吧!”母亲说。 马洛亚哑哑地笑着,将那块柔软的面又抻又拽,放在案板上啪啪地甩着。“你说呀!”母亲说。啪啪啪甩一阵,提起来又抻又拽,时而如拉弓射箭,时而如洞中拔蛇,他那两只笨拙的洋人大手竟能做出如熟练灵巧的中国动作,连母亲看着都有点吃惊。他说:“也许,我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瑞典人,过去的事儿,都是一些梦境。你说呢?”母亲冷冷地笑着,道:“我问你跟那个黑眼窝子女人的事呢,你别给我分岔了。”马牧师双手把面平抻着,像玩一种孩童游戏,把面摇起来,摇着,一拉一松,他一松手,那已细如麦秸的面条便螺旋着拧成束儿,一抖,便如马尾巴蓬松着散开。马洛亚炫耀着他的技巧,母亲赞叹道:“能抻出这面的女人,肯定是个好人。”马洛亚道:“好啦,孩他娘,别胡思乱想啦,烧火,我煮面给你吃。”“吃完饭呢?”母亲问。“吃完饭我们就给小杂种洗礼,命名。” 母亲佯怒道:“你跟回回女人生的那些儿子才是小杂种呢。” 母亲话音刚落,沙月亮便与司马亭碰响了酒杯。他们在酒宴上,商定了如下事项:鸟枪队的黑驴,集中到教堂里喂养,鸟枪队队员,分散到各家各户去住宿,鸟枪队队部,则要待饭后由沙月亮亲自去选定。 沙月亮在姚四率领下,由四个鸟枪队员护卫着,进入我家院子,他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水缸边站着,对着水缸中漫游着白云的蓝天,照着倩影、梳理头发的我大姐上官来弟。度过一个丰衣足食、相对平静的夏天,大姐的身体发生了重大变化。她的胸脯已经高高挺起,干枯的头发变得油黑发亮,腰肢变得纤细柔软富有弹性,屁股膨胀并往上翘起。在一百天内,她蜕去了枯萎黄瘦的少女之皮,成为一个花蝴蝶般的美丽姑娘。大姐的白色的高鼻梁是属于母亲的,丰满的乳房和生气蓬勃的屁股也属于母亲。面对着水缸中的娇羞处女,她的眼睛里浪露出忧郁之光。她手挽青丝,挥动木梳,惊鸿照影,闲愁万种。沙月亮一瞥见她,便深深地迷上了。他坚定地对姚四说: “这里就是黑驴鸟枪队的队部。” 姚四问:“上官来弟,你娘呢?” 没等大姐回答,沙月亮便挥手斥退了姚四。他走到水缸边,看着大姐,大姐也看着他。 “小妹妹,你还认识我吗?”他问。 大姐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两片红云。 大姐转身跑进屋内。五月五日之后,她们便搬进了上官吕氏和上官福禄的房间,七姐妹栖身的东厢房,改成粮仓,盛着三六石小麦。沙月亮尾随我大姐进屋,看到了正在炕上午睡的我的六个姐姐。他友好地笑笑,说: “你别怕,我们是抗日的队伍,不糟蹋老百姓。我率部作战的情形你看到过,那场战斗,是英勇悲壮、壮怀激烈、彪炳千古的,总有一天,人们会把我编进戏文去演唱。” 大姐低头,玩弄着辫梢。回想着不平凡的五月初五,回想着眼前这个人从身体上把破烂的衣服一片一片撕下来的情景。 “小妹妹,不,大妹妹,我们有缘哪!”他意味深长地说着,转身回到院子中。 大姐跟到门口,看到他进入东厢房,又进入西厢房。在西厢房里他被上官吕氏绿色的眼睛吓了一跳,掩着鼻子退出来。他命令鸟枪队员: “把麦子堆起来,腾出地方,给我打个地铺。” 大姐摽在门边,注视着这个像被雷电烧焦过的槐树一样歪着肩膀的黑瘦男人。“你爹呢?”他问。躲在墙角上的姚四殷勤地说:“他爹五月五日被日本鬼子、不,皇军,杀死,同时遇难的还有她的爷爷上官福禄。” “什么皇军?!鬼子,小日本鬼子!”沙月亮暴怒地咆哮着,并夸张地一边骂,一边用双脚跺地,表达着他对日本兵的仇恨。他跺着脚说,“大妹子,你的仇就是我的仇,这血海深仇咱们一定要报!你们家谁是家长呢?” “上官鲁氏。”姚四抢着回答。 我和八姐的洗礼在教堂里进行。马牧师住房的后门一打开,便直接进入教堂。墙上悬挂着一些因年久而丧失了色彩的油画,画上画着一些光屁股的小孩,他们都生着肉翅膀,胖得像红皮大地瓜,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名字叫天使。教堂尽头,是—个砖砌的台子,台子上吊着一个用沉重坚硬的枣木雕成的男人,由于雕刻技术太差,或者由于枣木质地太硬,所以这吊着的男人基本不像人,后来我知道这就是我们的耶稣基督,—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大善人。除此之外。教堂里还凌乱地摆着十几根条凳,上面落满了灰尘和鸟粪。母亲抱着我和八姐进入教堂.成群的麻雀惊飞,撞得窗户啪啪响。教堂的大门正对着大街,从门缝里。母亲看到街上黑驴来回如穿梭。 马洛亚牧师端着一个大木盆,盆里盛着半盆热水,漂着—块网络状的丝瓜瓤子,蒸气从盆里上升,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沉重的木盆坠弯了他的腰。他的头使劲往前抻着,双腿纠缠不清。有一次他差点摔倒,木盆里的水溅到他的脸上。尽管步履维艰,他到底把洗礼盆端到讲台上。 母亲抱着我们走过去。马洛亚接过我,把我往盆里放,热水一触到我的脚尖我便把双腿蜷起来。我的哭声在空旷荒凉的教堂里回响。梁头上有—个出色的燕窝。小燕子蹲在窝里,伸出头,用漆黑的眼睛观察着我,它们的父母从破碎的窗户里飞进飞去,阔嘴里衔着虫子。马洛亚把我交还母亲,他蹲下,用大手搅拌着木盆里的水。吊在梁上的枣木耶酥慈悲地注视着我们,墙上的天使追逐着麻雀,从横梁追到竖梁,从东墙追到西墙,从弯曲的木楼梯盘旋追逐到破旧的钟楼上,又从钟楼上追下来.回到墙上休息。他们光溜溜的屁股上沁出透明的汗珠。水在木盆中旋转,中心形成一个凹下去的漩涡。马洛亚把手伸到水里试了试,说:“行了,不烫了,把他放进去吧。” 我被他们剥得一丝不挂。母亲奶水充足,奶汁质量高级,催得我又白又胖。如果我把脸上的哭相换成愤怒的、或是严肃的笑容,如果我的背上生出两只肉翅膀,我就是天使,墙上那些小胖孩便是我的兄弟。母亲把我放在木盆里,我马上停止了哭泣,因为我感到温暖的水使我的皮肤很舒服。我坐在盆中央,拍打着水,哇啦哇啦地叫着。马洛亚把他那个铜十字架从木盆里捞上来,放在我的头顶上压了压,然后说: “从此之后你就是上帝最亲近的儿子了。哈利路亚!” 他用一只小葫芦瓢舀了一瓢水,从我头顶浇下来。“哈利路亚,”母亲跟着马洛亚重复着,“哈利路亚。”我的头接受着圣水,幸福地笑出了声。 母亲满脸都是欣慰的表情。她把八姐也放进木盆,拿起丝瓜瓤子,轻轻地擦拭着我们的身体,马洛亚牧师一瓢接一瓢地往我们头上倒水。他每倒一次我便响亮地笑几声,八姐便喑哑地哭几声。我用双手抓挠着这个黑瘦的小姐姐。 母亲说:“都还没有名字,你给他们起个名字吧。” 马洛亚牧师放下水瓢,说:“这可是件大事,让我好好想想。” 母亲说:“俺婆婆曾说过,如果生下个男孩,就叫他上官狗儿,她说男孩起个贱名主着好养。” 马洛亚牧师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什么狗呀猫儿的,这是违背上帝旨意的,也同时违背孔夫子的教导,夫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 母亲说:“我想好一个,你看中不中,叫他上官阿门如何?” 马洛亚笑道:“更不好,你别说了,让我想想。” 马洛亚牧师站起来,倒背着手,在散发着废墟气息的教堂里急急忙忙地走着,他匆匆的步伐是他的大脑急速运转的外在表现,古今中外、天上人间的名称和符号在他脑子里旋转着。母亲看看马洛亚,笑着对我说:“看看你这教父,他哪里是在给你们命名?他是在替人家报丧。媒婆的八哥嘴呀,报丧的兔子腿。”母亲轻轻哼唱着,捡起马洛亚丢下的小瓢,舀了水、一瓢瓢往我头上浇。 “有了!”马洛亚牧师第二十九次转到教堂紧闭着的临街大门时,站住脚,对着我们喊叫。“叫啥呢?”母亲兴奋地问。马洛亚刚要回答,大门便咣啷啷地响起来。门外人声喧哗,大门全面震动,有人在外边喊叫,议论,母亲惊恐地站起来,手提着水瓢。马洛亚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往外张望着,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看到他脸色通红,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紧张使他的脸充了血。他着急地对母亲说:“快走,到前院去。” 母亲弯腰抱我,抱我前当然首先扔掉了手中的水瓢,水瓢在地上弹跳着,咯咯响着,像一只求偶的雄蛙。八姐被遗弃在木盆里,哇哇地哭着。大门的木门闩断裂成两段,从门上掉下来。随着门扇往两边急速咧开,一个青头皮的鸟枪队员像炮弹一样射进来,他的头撞着马洛亚的胸脯,马牧师往后连连倒退,一直退到对面墙壁下。他的头上,是那群光屁股的天使。门闩落地时,我从母亲手中滑脱,沉重地落入木盆,砸起一片水花,也把八姐砸了个半死。 五个鸟枪队员涌进来。他们看到了教堂里的情景,凶猛的气焰有所收敛。那个把马洛亚牧师差点撞死的队员摸着脑袋说:“怎么,里边还有人?”他看看其余四个队员。继续说:“不是说是个废弃多年的教堂吗?怎么还有人呢?” 马洛亚捂着胸膛,朝鸟枪队员们走去。他的容貌使他具有了威严,这些鸟枪队员脸上都有些惊惶和尴尬。如果马牧师能口吐出一串洋文,再挥舞几下手臂,鸟枪队员们也许会灰溜溜退出,即便不口吐洋文,那怕说几句洋腔洋调的中国话,鸟枪队员们也不敢放肆,但可怜的马牧师竞用地地道道的高密东北乡腔调说:“弟兄们,您们要什么?”说完,还对着五个鸟枪队员鞠了一躬。 在我的哭泣声中——八姐反倒不哭了——鸟枪队员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他们像观赏猴子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马牧师,那个嘴巴歪斜的鸟枪队员还甩手指揪了—下马牧师耳朵眼儿里长出来的长毛。 “猴子,啊啊,一只猴子。”一个鸟枪队员说。 其余的鸟枪队员说:“瞧这猴子,还藏着一个俊媳妇呢!” “我抗议!”马洛亚喊叫着,“我抗议!我是洋人!” “洋人,你们听到了没有?”歪嘴巴鸟枪队员说,“洋人还会说高密东北乡土话?我看你是个猴子与人配出来的杂种,伙计们,把驴牵进来吧。” 母亲抱着我和八姐。过去拉着马洛亚牧师的胳膊说:“走吧,咱惹不起他们。” 马洛亚执拗地挣出胳膊,冲上去,用力往外推那些黑驴。黑驴像狗一样龇出牙,对着他咆哮着。 “让开!”一个鸟枪队员撞了马牧师一膀子,吼道。 “教堂圣地,上帝的净土,怎能让你们养驴?”马牧师抗议着。 “假洋鬼子!”—个脸色发白、嘴唇青紫的鸟枪队员说,“我老奶奶说过,这个人,”他指了指悬挂在房梁上的枣木耶稣,“是出生在马厩里的,驴是马的近亲,你们的主欠着马的情,也就等于欠着驴的情,马厩可做产房,教堂为什么做不得驴圈?” 鸟枪队员为自己的言论感到骄傲,他得意地盯着马洛亚牧师,笑着。 马洛亚在胸口划着十字,哭着说:“主啊,惩罚这些恶人吧,让雷电劈死他们吧,让毒蛇咬死他们吧,让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他们吧。……” “狗汉奸!”歪嘴队员抽了马洛亚一个嘴巴,他本想打马洛亚的嘴,却打中了他高耸的鹰钩鼻子,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鼻尖啪啪哒哒滴下来。他哀鸣一声,双手举起,对着钉在十字架上的枣木耶酥,高喊着:“主啊,万能的主……” 鸟枪队员们先是仰脸看着枣木耶稣落满灰尘和鸟粪的身体,继而看看马牧师被鼻血污染的脸。最后,他们的目光在母亲身上上下移动。母亲身上,像刚刚爬过一群蜗牛,留下了粘稠的痕迹。那个知道耶酥诞生地的队员伸出蛤蚌斧足一样的舌尖,舔舐着紫色的嘴唇。二十八匹黑驴拥进教堂,有的悠闲散步,有的在墙上蹭痒,有的大小便,有的耍流氓,有的啃吃墙上的灰土。“主啊!”马洛亚哀鸣,但他的主依然如故。 鸟枪队员凶狠地把我和八姐拽出母亲的怀抱,扔在驴群里。母亲像母狼一样扑上来,但却被鸟枪队员们挡住了。鸟枪队员们开始对母亲动手动脚,那个歪嘴第一个动手模了母亲的乳房。紫嘴唇嫉妒地挤走歪嘴子,双手抓住我的白鸽,我的宝葫芦。母亲哭嚎着,抓破了紫嘴唇的险;紫嘴唇狞笑着,撕开了母亲的衣裳。 接下来的情景是我终生的隐痛:沙月亮在我家院子里与我大姐套近乎,苟三他们一班狐群狗党在我家东厢房里倒腾麦子搭地铺,五个鸟枪队员——养驴小组全体成员——把我母亲按在了地上。我和八姐在驴群里哭哑了喉咙。马洛亚跳起来,捡了半根门闩,打在一个鸟枪队员头上。一个鸟枪队员对准马洛亚的双腿.开了一枪。轰隆一声巨响,成群的铁砂子钻进了马洛亚的双腿,血珠子喷出来。门闩从他手中落地,他慢慢地跪下,望着满头鸟粪的枣木耶酥,低声朗诵着,忘却多年的瑞典语像蝴蝶一样从他嘴里成群飞出来。鸟枪队员们轮番蹂躏着母亲。黑驴们轮番嗅着我和八姐。它们嘹亮的鸣叫冲破教堂的房顶,飞向凄凉的天空。枣木耶酥的脸上挂满珍珠般的汗水。鸟枪队员们满足了。他们把母亲和我们姐弟俩扔到大街上。黑驴跟随着他们拥上街道,嗅着母驴的气味乱跑。鸟枪队员们去追驴时,马洛亚牧师拖着被打成蜂窝状的双腿,沿着他无数次攀登过、被他的双脚磨薄了的木楼梯爬上了钟楼。他手把着窗台站起来,透过破碎的花玻璃,看到了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处处都留下他的足迹的高密东北乡首府大栏镇的全部面貌:一排排排列整齐的草屋、灰白的宽敞胡同、一柱柱青烟般的绿树、环绕着村庄闪闪发光的河流、镜子般的湖泊、茂密的苇荡、镶嵌着圆池塘的荒草甸子、被野鸟视为乐园的红色沼泽、画卷般展开到天边去的坦荡原野、黄金颜色的卧牛岭、槐花盛开的大沙丘……他低头看到,像死鱼一样袒露着肚皮躺在街上的上官鲁氏和那两个嚎哭的赤子,巨大的悲痛攫住了他的心,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用手指蘸着腿上流出的鲜血,在钟楼灰白的墙壁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金童玉女 然后他高叫一声:“主啊!宽恕我吧!” 马洛亚牧师蹿出钟楼,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倒栽在坚硬的街道上。他的脑浆迸溅在路面上,宛若一摊摊新鲜的鸟屎。-------------------------第十二章 冬天即将来临,母亲穿起了她的婆婆上官吕氏的蓝缎子棉袄。这棉袄本是上官吕氏六十岁生日那天请村里四个子孙满堂的老女人帮忙缝制的寿衣,现在却成了母亲的冬服。母亲在棉衣前襟正对着双乳处剪出了两个圆洞,让双乳裸露出来,便于我随时享用。在令我愤怒的秋天里,母亲的双乳惨遭蹂躏,马洛亚牧师跳楼身亡,但灾难总会过去,真正的好乳房是永远毁坏不了的,它们像某种人永远年轻,它们像大松树郁郁葱葱。为了遮人眼目,更为了防止寒风侵入,使乳汁保持一定的温度,母亲在棉衣圆洞的上方缝上了两块红布,她创造性地给乳房挂上了红门帘。母亲的创造,变成了传统,这种哺乳服,至今还在大栏市流行,只不过那洞开得更圆,那门帘的质地更柔软,并且刺绣着艳丽的花朵。 我的越冬服装是一个用耐扯耐踹的小帆布缝制成的厚厚的棉口袋,袋口可以用带子扎紧,袋腰上缝着两根结实的襻带,束在母亲的双乳下,母亲为我哺乳时,收紧腹肌,把袋子一转,我便到了她的胸前。在袋子里,改立姿为跪姿,我的脑袋便齐着了她的胸脯,我把头往右一歪,便叼住了她左边的乳头;我把头往左边一歪,便叼住了她右边的乳头。这是真正的左右逢源;但这棉口袋也有不足:它束缚了我的双手,使我无法像我习惯的那样,嘴叼着一个奶头时,用手卫护着另一个奶头。八姐的吃奶权已被我彻底剥夺了,只要她接近母亲的乳房,我便手抓脚踹,整得这个瞎女孩哭声不断。她现在靠喝粥生活。对此姐姐们极为不满。 在这个漫长的严冬里,我的吃奶过程被惶惶不安的情绪笼罩着,当我的嘴衔住左边的奶头时;我的精神却贯注在右边的奶头上,我总感到会有一只毛茸茸的手突然伸进圆洞,把那只暂时闲置的乳房揪走。在这种焦虑心情的支配下,我频繁地更换着奶头,刚把左边这个吸出汁液,立刻便移到右边去,右边这个刚刚开启闸门,又迅速移嘴到左边。母亲大惑不解地看着我,看到我吃左望右的眼睛,她立刻猜透了我的心思。她用凉森森的嘴唇吻吻我的脸,悄悄地对我说:金童,我的宝贝儿,娘的奶只给你一人吃,谁也抢不去。母亲的话减轻了我的焦虑,但我并不是完全地放了心,因为我觉得那些长茸毛的手就在母亲的身旁等待机会。 下小雪那天上午,母亲穿上她的哺乳服,背着缩在暖洋洋的布袋中的我,指挥着我的姐姐们,往地窖里搬运着红皮大萝卜。我不关心萝卜来自何处,只关心萝卜的形状,它们的尖尖的头顶和猛然膨胀起的根部,使我想起了乳房。从此,除了油光闪烁的宝葫芦、除了洁白光滑的小白鸽,又添上了通红的大萝卜,它们各有各的色彩、神态、温度,都与乳房有相似之处,都成为不同季节、不同心情下的乳房的象征物。 天空晴一阵阴一阵,小雪花飘一阵停一阵。姐姐们穿着单薄的衣裳,在料峭的小北风中瑟缩着脖子。大姐负责往筐里捡萝卜,二姐和三姐负责抬筐里的萝卜,四姐和五姐蹲在地窖里摆放萝卜,六姐和七姐独立行动。八姐没有劳动能力,一个人坐在炕上沉思。六姐每次提四个萝卜,从萝卜堆到地窖口。七姐每次提两个萝卜,从萝卜堆到地窖口。母亲背着我在地窖和萝卜堆之间来回巡视,发布着命令,批评着各种错误,表达着各种感慨。母亲的所有命令,都是为了提高工作进度。母亲的所有批评,都是为了改进工作方法,保护萝卜们的健康,使它们平安越冬。母亲的所有感慨,都在表达一个中心思想:生活艰难、必须奋力工作,才能熬过严冬。对母亲的所有命令,姐姐们采取了消极的态度。对母亲的所有批评,姐姐们采取了不满的态度。对母亲的所有感慨,姐姐们采取了麻木的态度。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我家院子里,为什么突然出现了那么多的萝卜;我后来才明白,母亲在那年冬天里,为什么要储藏那么多萝卜。 搬运工作即将结束,地上还留着十几个形状不规则、像畸形乳房一样的小萝卜。母亲在地窖口跪下,弯下腰,伸出长臂.把地窖里的上官想弟和上官盼弟拉上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两次倾斜着倒立,从母亲的胳肢窝里,看到在淡漠的灰白阳光里飘飘扬扬的小雪花。最后、母亲搬起一个破水瓮——瓮里塞满破棉絮和谷子壳——堵住了地窖的圆口。姐姐们排成一字队形,贴着墙站在房檐下,仿佛在等待着新的命令。母亲又一次发感慨:“让我用什么给你们做棉衣呢?”三姐上官领弟道:“用棉花,用布匹。”母亲道:“这也用你来说?我说的是钱,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饯。”二姐上官招弟有些不满地说:“把黑驴和小骡子卖了吧。”母亲抢白道:“卖了黑驴和骡子,明年开春,用什么种地?” 大姐上官来弟始终保持着沉默,母亲扫了她一眼,她的头便低垂下去。母亲忧虑地看着她,说:“明天,你和招弟,把小骡子牵到骡马市上去卖了吧。”五姐上官盼弟尖着嗓门说:“它还吃奶呢。我们为什么不卖麦子?我们有那么多麦子。”母亲往东厢房扫了—眼,厢房的门虚掩着,窗前的—根铁丝上晾晒着鸟枪队长沙月亮的一双布袜子。 小骡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院子里,它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与我一样,也是雄性。我只能站在母亲背着的棉布口袋里.它已经长得像它妈妈—样高了。“就这样吧,明天卖了它。”母亲说着。住屋里走去。从我们身后,传来—声响亮的呼唤:“干娘!” 失踪三天的沙月亮,牵着他的黑驴,重回我家院子。他的驴背上,驮着两个鼓胀的紫花大包袱,包袱的缝里,露出花花绿绿的颜色。“干娘!”他又亲切地叫了一声。母亲回转身,望着这个歪肩膀男人黑瘦的脸上那别别扭扭的笑容,用坚定的口吻说:“沙队长,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你的干娘。”沙月亮不屈不挠地笑着说:“不是干娘,胜过干娘,您瞧不上我,我对您可是有一大片孝心。”说着,他喊来两个鸟枪队员,吩咐他们从驴背上卸下包袱,牵驴去教堂喂养。母亲仇恨地盯着那黑叫驴,我也仇恨地盯着黑叫驴。它翕动着鼻孔,嗅着我家黑母驴从西厢房里放出来的味道。 沙月亮解开—只大包袱,抖出一件狐狸皮大衣,举起来,在小雪花中炫耀着,它放出的热量把雪花融化在距它一米之外。“干娘,”沙月亮举着大衣向母亲靠近,“干娘,这是儿子的一点孝心。”母亲急急忙忙地躲闪着,但还是无法逃避狐裘加身的结局。我的眼前一片昏暗,狐皮的臊气和樟脑刺鼻的臭气几乎窒息了我。 等我重见光明时,发现院子里成了动物世界:大姐上官来弟披着一件紫貂皮大衣,脖子上还围着一只双眼发光的狐狸。二姐上官招弟披着一件鼠狼皮大衣。三姐上官领弟披着一件黑熊皮大衣。四姐上官想弟披着一件苍黄狍子皮大衣。五姐上官盼弟披着一件花狗皮大衣。六姐上官念弟披着一件绵羊皮大衣。七姐上官求弟披着一件白兔皮大衣。母亲的狐狸皮大衣躺在地上。母亲大声说:“都给我脱下来,脱下来!”姐姐们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她们的头在皮领子里转来转去,她们的手彼此抚摸着身上的皮毛,从她们的脸上可以看出,她们都沉浸在温暖里惊喜,都在惊喜中感到温暖。母亲的身体颤抖着,软弱无力地说:“你们都聋了吗?” 沙月亮从包袱里抖出最后两件小皮袄,用手轻轻抚着那看上去像绸缎一样光滑、棕红色中长着黑色斑点的皮毛,激动地说:“干娘,这是猞猁皮,高密东北乡方圆百里,只有两只猞猁。耿老栓父子俩费了三年工夫才抓到了它们,这是那只公猞猁的皮,这是那只母猞猁的皮。你们见过猞猁吗?”他的目光扫了一圈皮毛灿烂的姐姐们问,姐姐们都不回答,他便自问自答,像一个小学教员,向他的学生们宣讲有关猞猁的知识,“猞猁,像猫比猫大,像豹比豹小,会爬树,会游泳,一跳能有一丈高,可以捉住在树梢上飞行的小鸟。这东西,精灵一样。高密东北乡这两只猞猁,生活在乱葬岗子里,逮到它们比登天还难,但终于逮到了。干娘,这两件猞猁皮袄,是我送给金童兄弟和玉女妹妹的礼物。”他说着,把会爬树、会游泳、一跳能有一丈高的猞猁皮小袄放在母亲的臂弯里。然后他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那件火红狐狸皮袄,抖抖,也放在母亲臂弯里,令人感动地说:“干娘,给点面子吧。” 当天晚上,母亲插上了正房门闩,把大姐上官来弟叫进我们的房间。母亲把我放在炕头上,和玉女并排着。我伸出爪子抓了一下她的脸,她哭着退缩到炕角上去了。母亲顾不上管我们,她返身又插上房门的门闩。大姐穿着她的紫貂皮大衣,围着她的狐狸,拘谨但又有几分高傲地站在炕前。母亲骗腿上炕,从脑后拔下一根钗子,拨掉了灯花结,让灯光明亮起来。母亲正襟危坐,嘲讽地说:“大小姐,坐下吧,不要怕弄脏你的皮毛大衣。”大姐脸上发了红,她噘着嘴,赌气地坐在炕前的方凳上。她的狐狸在她的脖子上翘起奸滑的下巴,两只眼睛放出绿油油的光芒。 院子里是沙月亮的世界。自从他进驻东厢房后,我家的大门就从没关严过。今天晚上,东厢房里更是热闹非凡,又白又亮的瓦斯灯光,透过窗纸,把院子照得通亮,雪花在灯影里飞舞。院子里脚步杂沓,大门咣啷咣啷地响着,胡同里响着一串串又清脆的驴蹄声。厢房里,男人们的笑声响亮又粗野,三桃园呀,五魁首呀,七朵梅花八匹马呀,他们在猜拳行令。鱼、肉的香味使我的六个姐姐齐集在东间屋的窗户上,馋涎欲滴。母亲目光如电,逼视着大姐。大姐倔强地与母亲对视着,眼光相碰,溅出蓝色的火花。 “你是怎么想的?”母亲威严地问。 大姐抚摸着狐狸蓬松的尾巴,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母亲道:“别给我装糊涂。” 大姐道:“娘,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母亲换了一副悲哀的腔调,说:“来弟呀,你们姊妹九人,你是老大。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娘就没有指靠了。” 大姐猛地站起来,用从没使用过的激奋腔调说:“娘,您还要我怎么样?您心里装着的只有金童,我们这些女儿,在您心里.只怕连泡狗屎都不如!” 母亲说:“来弟,你别给我岔杈儿,金童是金子,你们起码也是银子,怎么会连狗屎都不如呢?今儿个,咱娘俩打开窗户说亮话吧,那姓沙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肠,我看他在打你的主意。” 大姐低下头,抚弄着狐狸尾巴,眼睛里迸出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她说:“娘,能嫁给这样一个人,我就知足了。” 母亲像被电击了一下,说:“来弟,你无论嫁给谁,娘都答应,就是不能嫁给这姓沙的。” 大姐问:“为什么?” 母亲说;“不为什么。” 大姐用恶狠狠的、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口吻说:“我给你们上官家当牛做马,受够了!” 她的尖利的声音吓了母亲一跳。母亲用审慎的目光看着大姐因为愤怒涨红了的脸,又看看她紧紧攥看狐狸尾巴的手。母亲的手在我身边摸索着,摸到一个扫炕的笤帚疙瘩,高高地举起来,气急败坏地说:“反了你啦,反了你啦,看我不打死你!” 母亲纵身跳下炕,举起笤帚,对着大姐的头就要抡下去。大姐抻着头,没有逃避也没有反抗。母亲的手僵在空中,等落下去时,已经软弱无力。她扔掉笤帚,揽住了大姐的脖子,哭着说:“来弟,咱跟那姓沙的,不是—路人,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跳……” 大姐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她们终于哭够了,母亲用手背擦去大姐脸上的泪,哀求道:“来弟,你答应娘、不跟那姓沙的来往。” 大姐却坚定地说:“娘,您就遂我的心愿吧。我也是为了家里好。”大姐的目光斜了一下那件摆在炕上的狐狸皮大衣和那两件猞猁皮小袄。 母亲也坚定地说:“明天,都给我把这些东西脱下来。” 大姐说:“你难道忍心看着我们姊妹冻死?!” 母亲说:“这个该死的皮毛贩子。” 大姐拔开门闩,头也不回地向她的房间走去。 母亲有气无力地坐在炕沿上,从她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这时,沙月亮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到了窗前,他的舌头发硬,嘴唇也不灵活。他一定想温柔地敲敲窗棂,用委婉的腔调与母亲商讨他的婚姻大事,但酒糟麻醉了他的中枢神经,使他的动作与愿望相违。他打得我家的窗户哐哐响,并且还打破了窗户纸,让院子里的冷风透进来,让他嘴里的酒臭喷进来。他用令人厌恶同时又令入开心的醉鬼腔调大吼了一声: “娘——!” 母亲从炕沿上跳起来,愣了片刻,又蹿上炕,把我从靠近窗户的炕角拖过来。沙月亮说:“娘,我跟来弟的婚事……啥时办呢……我可是有点等不及了……” 母亲咬着牙齿说:“姓沙的,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去吧!” 沙月亮说:“你说啥?” 母亲大声吆喝着:“你做梦!” 沙月亮像突然醒了酒,口齿清楚地说:“干娘,我姓沙的还从来没有低声下气地求过谁。” 母亲说:“没人要你求我。” 沙月亮冷笑道:“干娘,我沙月亮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 母亲说:“那你除非先把我杀了。” 沙月亮笑道:“我既然要娶你女儿,怎么能杀老丈母娘?” 母亲说:“那你就永远娶不到我女儿了。” 沙月亮笑道:“闺女大了,娘做不了主,老丈母娘,咱们走着瞧吧。” 沙月亮笑着,走到东窗户前,捅破窗户纸,把一大把糖果撒进去,他大声吆喝着:“小姨子们,吃糖,有你们沙姐夫我在,你们就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吧……” 这一夜,沙月亮没有睡觉,他在院子里不停地走动,一会儿大声地咳嗽,一会儿吹口哨,他的口哨吹得极为出色,能摹仿出十几种鸟儿的叫声,除了咳嗽、吹口哨外,他还把嗓门放到最大程度,演唱着古老的戏曲和当时流行的抗日歌曲。他时而在开封府大堂上怒铡陈士美,时而又举起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为了防御这个醉酒的、恋爱受到障碍的抗日英雄破门而入,母亲在门上加了顶杠,加了顶杠还不放心,又把风箱、衣柜、破砖头等等一切可以搬动的东西垒在门后。她把我装进口袋背起来,手提着一把菜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从东间屋走到西间屋,又从西间屋走到东间屋。姐姐们谁也没脱皮毛大衣,她们簇拥在一起,鼻子尖上挂着汗珠,在沙月亮制造出的复杂音响里呼呼大睡。七姐上官求弟的口水濡湿了二姐上官招弟的黄鼠狼皮大衣,六姐上官念弟像羊羔一样偎依在黑熊三姐上官领弟的怀抱里。现在想起来。母亲和沙月亮的斗争,从—开始就输定了。沙月亮用动物的皮毛驯服了我的姐姐们,在我家建立了广泛的统一战线,母亲失去了群众,成了孤独的战士。 第二天,母亲背着我,飞一样跑到樊三大爷家,向他简单说明:为了报答孙大姑接生之恩,要把上官来弟许配给孙家大哑巴——那位手持软刀与乌鸦奋战的英雄——为妻,说好了头天定婚,第二天过嫁妆,第三天便是婚礼。樊三大爷懵头懵脑地看着母亲。母亲说:“大叔,详情莫问,谢大媒的酒我给您预备好了。”樊三大爷道:“这可是倒提媒。”母亲说:“是倒提媒。”樊三大爷道:“为什么呢?”母亲说:“大叔,别问了。你让哑巴中午就去我家送订婚礼。”樊三大爷道:“他家里有什么呢?”母亲道:“有什么算什么。” 我们跑回家。一路上母亲心惊肉跳,忧虑重重。母亲的预感非常正确。我们一进院子,就看到一群动物在唱歌跳舞。有黄鼠狼、有黑熊、有狍子、有花狗、有绵羊、有白兔,唯独不见紫貂。紫貂脖子上缠着狐狸,坐在东厢房的麦子堆上,专注地看着鸟枪队长。鸟枪队长坐在地铺上,擦拭着他的葫芦和鸟枪。 母亲把上官来弟从麦子堆上拖起来,冷冷地对沙月亮说:“沙队长,她是有主的人啦。你们抗日的队伍,总不能勾引有夫之妇吧?” 沙月亮平静地说:“这还用得着您说吗?” 母亲把大姐拖出了东厢房。 中午时分,孙家大哑巴提着一只野兔来到我家。他穿着一件小棉袄,下露肚皮上露脖子,两只粗胳膊也露出半截。棉袄的扣子全掉了,所以他拦腰捆着一根麻绳子。他对着母亲点头哈腰,脸上挂着愚蠢的笑容。他双手捧着兔子,献到母亲面前。陪同大哑巴前来的樊三大爷说: “上官寿喜屋里的,我按你的吩咐办了。” 母亲看着那只嘴角上还滴着新鲜血液的野兔子,愣了好半天。 “大叔,今晌午您别走了,他也别走了,”母亲指指孙家大哑巴说,“红萝卜炖免肉,就算给孩子订婚了。” 东间屋里,上官来弟的嚎哭声突然爆发。她开始时的哭声像一个女孩子,尖利而幼稚,几分钟后,她的哭声变得粗犷嘶哑,还夹杂着一些可怕而肮脏的骂人话。十几分钟后,她的哭声就变成了干巴巴的嚎叫。 上官来弟坐在东间炕前的脏土上,忘记了珍惜身上宝贵的皮毛。她瞪着眼,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大张着,像一口枯井,干嚎声就从那枯井里持续不断地冒出来。我的那六个姐姐,低声啜泣着,泪珠子在熊皮上滚动,在狍皮上跳跃,在黄鼠狼皮上闪烁,把绵羊皮漏湿,使兔子皮肮脏。 樊三大爷往东屋里一探头,像突然见了鬼,目光发直,嘴唇打哆嗦。他倒退着出了我家屋子,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孙家大哑巴站在我家堂屋里,转动着脑袋,好奇地东张西望。他的脸上,除了能表现出愚蠢的笑容外,还能表现出深不可测的沉思默想,表现出化石般的荒凉,表现出麻木的哀痛。后来我还看到他表达愤怒时脸部可怕的表情。 母亲用一根细铁丝贯穿了野兔的嘴,把它悬挂在堂屋的门框上。大姐吼出的恐怖她充耳不闻;哑巴脸上的古怪她视而不见。她拿着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笨拙地开剥兔皮。沙月亮背着鸟枪从东厢房里走出来。母亲没有回头,冷冷地说: “沙队长,我家大女儿今日订婚,这只野兔子便是聘礼。” 沙月亮笑道:“好重的礼。” “她今日定婚,明日过嫁妆,后日结婚,”母亲在兔子头上砍了一刀,回转身,盯着沙月亮,说,“别忘了来喝喜酒!” “忘不了,”沙月亮说,“绝对忘不了。”说完,他就背着鸟枪,吹着响亮的口哨,走出了我家家门。 母亲继续开剥兔皮,但分明已失去了任何兴趣。她把野兔子留在门框上,背着我进了屋。母亲大声说:“来弟,无仇不结母子,无恩不结母子——你恨我吧!”说完这句凶巴巴的话,她无声地哭起来。母亲流着泪,肩膀耸着,开始剁萝卜。咔嚓一刀下去,萝卜裂成两半,露出白得有些发青的瓤儿。咔嚓又是一刀,萝卜变成四半。咔嚓咔嚓咔嚓,母亲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夸张。案上的萝卜粉身碎骨。母亲把刀又一次高高举起,落下来时却轻飘飘的。菜刀从她手里脱落,掉在破碎的萝卜上。屋子里洋溢着辛辣的萝卜气息。 孙家大哑巴翘起大拇指,表示着他对母亲的敬佩。他嘴里吐出一些短促的音节,辅助着拇指表示他对母亲的敬佩。母亲用袄袖子沾沾眼睛,对哑巴说:“你走吧。”哑巴挥舞着胳膊,用脚踢着虚空。母亲抬高了嗓门,指指他家的方向,大声喊:“你走吧,我让你走!” 哑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对着我扮了一个顽童般的鬼脸,肿胀的上唇上的小胡子像一抹绿色的油彩。他准确地摹仿了爬树的动作,又准确地摹仿了鸟儿飞翔的动作,然后,仿佛手攥着一只扑扑楞楞的小鸟,他笑了,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的心窝窝。 母亲又一次指指他家的方向。他愣了一下,会意地点点头,然后跪下,对着母亲——母亲抽身闪开——于是他对着案板上的萝卜块儿,磕了一个响头,爬起来,得意洋洋地走了。 夜里,疲倦已极的母亲沉沉睡去,等她醒来时,发现院子里的梧桐树上、香椿树上、杏树上,挂着一片肥大的野兔子,宛如树上结了奇异的果实。 母亲手扶着门框,慢慢地坐在门槛上。 十八岁的上官来弟穿着她的紫貂皮大衣、围着她的红狐狸跟着黑驴鸟枪队队长沙月亮跑了。那几十只野兔子是沙月亮献给我母亲的聘礼,也是他向我母亲牛皮哄哄的示威。大姐私奔,二姐三姐四姐当了同谋。事情发生在后半夜:母亲疲倦的鼾声响起时,五姐六姐七姐也进入梦乡。二姐起身,赤脚下地,摸索着挪开了母亲在门后筑成的壁垒,三姐和四姐拉开了两扇门。傍晚时,沙月亮就在门臼里倒上了枪油,所以门扇在无声中开启。在后半夜的凄冷月光中,姐妹们搂抱着道别。沙月亮望着顿枝上的免子窃笑。 第三天是哑巴和大姐完婚的日子。母亲沉静地坐在炕上缝补衣裳。将近中午时,终于等待不下去的哑巴来了。他用动作和表情跟母亲要人。母亲下了炕,走到院子里,指了指东厢房,又指了指依然悬挂在树上那些已经冻得硬梆梆的野兔子。母亲什么也没说,哑巴就完全明白了。 黄昏时分,我们一家坐在炕上吃萝卜片喝麦面粥,忽听到大门被擂得山响。到西厢房喂上官吕氏吃饭的二姐气喘吁吁地跑进采,说:“娘,坏了事了,哑巴兄弟们来了,还带着一群狗。”姐姐们惊慌不安。母亲稳如磨盘。她用汤匙喂饱了八姐玉女,然后就咯咯吱吱地嚼起萝卜片来。她的神情安详的宛如一只怀孕的母免。大门外的喧闹突然安静了。约摸过了抽袋烟工夫,三条红光闪闪的黑影,从我家低矮的南墙头上翻了过来。孙家的哑巴三兄弟来了。跟着他们进院的,还有三条像抹了荤油一样光滑的黑狗。它们如三道黑色的虹,从墙头上滑进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在深红的暮色里,哑巴们和他们的狗凝固了片刻,宛如一组雕塑。大哑巴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缅甸软刀。二哑巴拄着一把青蓝的腰刀。三哑巴拖着一柄红锈斑驳的大朴刀。他们的肩膀上,都斜挎着一个蓝布白花的小包袱,好像要出门远行。姐姐们吓得屏住了呼吸,母亲却泰然自若地、呼噜呼噜地喝粥。突然,大哑巴吼了一声,二哑巴和三哑巴也跟着吼,他们的狗也跟着吼。人口里和狗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儿像闪闪的小虫,在暮色里飞舞。接下来,哑巴们进行了刀法表演,就像麦田葬礼那天他们与乌鸦大战那样。在那个遥远初冬的黄昏,我家院子里刀光闪闪,三个像猎狗一样矫健的男人,不断地往上蹿跳着,尽量地舒展开钢板一样的身体,把悬挂在树枝上的几十只野兔子砍得七零八落。他们的狗兴奋地咆哮着,晃动着庞大的脑袋,把残破的野免尸体咬住,然后像飞碟一样甩出去。他们折腾够了,脸上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我家的院子,成了野兔子的碎尸场。有几只兔子头,孤零零地挂在树枝上,宛如遗留的风干果实。哑巴们带着狗们,耀武扬威地在院子里走了几圈,然后,像来时一样,飞燕般掠过墙头,消逝在昏天晦气里。 母亲捧着粥碗,浅浅地笑着。这个富有特色的笑容,深刻在我们的脑海里。-------------------------第十三章 女人的衰老是从乳房开始的,乳房的衰老是从乳头开始的。因为大姐的私奔,母亲一贯俏皮地翘起的粉红色乳头突然垂下来,像成熟的谷穗垂下了头。垂头的同时,粉红的颜色也变成了枣红。在那些日子里,乳房的泌奶量减少,乳汁的味道也失去了往日的新鲜芳香和甘美;淡薄的乳汁里,有一股朽木的气息。幸好,随着时光的流逝,母亲的心情逐渐好转,尤其是吃过那条大鳝鱼之后,低垂的乳头慢慢翘起来,变深了的颜色渐渐淡起来,泌奶量恢复到秋天的水平。但令人不安的是,这次衰老,毕竟在乳头与乳房连结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皱纹,犹如被折叠过的书页,虽然重新展平,但痕迹却难消除。这次变故,给我敲响了警钟,凭着本能,也许是神启,我开始改变对乳房肆无忌惮的态度,我必须珍惜它们,养护它们,把它们看做必须轻拿轻放的精致器皿。 这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靠着半厢房小麦和一地窖萝卜,我们平安地向春天过渡。在三九天那些最冷的日子里,大雪弥漫,堵塞住门户,院子里的树枝被积雪压断。我们穿着沙月亮馈赠的皮毛外套,围坐在母亲身边,进入冬眠状态。一天,太阳出来,积雪融化、房檐上垂挂着粗大的冰凌,久违的麻雀在雪枝上叫唤,我们从冬眠中醒来。我们已过了好久化雪为水的日子。对雪水煮萝卜这道重复了数百次的菜,姐姐们厌恶之极。二姐上官招弟首先提出,今年的雪水,有一股血腥味,必须立即下河抬水,否则就会得莫名其妙的病,连仅靠奶水过活的上官金童也不能幸免。上官招弟已经取代了上官来弟的领袖地位。这位姐姐,生着两片丰满的嘴唇,说话的声音,是富有魅力的沙哑。她的话,有相当的权威性,因为入冬以来,她全面负责伙食,母亲却像一头受伤的奶牛,羞羞答答、有时又理直气壮地披着那件华贵的狐皮大衣,坐在炕上,调理着身体,关心着奶汁的数量和质量。“从今天起,下河抬水吃。”二姐看着母亲的脸用不容否决的口吻说。母亲没有反对。三姐上官领弟皱着眉,批评雪水煮萝卜的恶劣味道,她又一次提出卖骡子换钱再用钱买肉吃。母亲讥讽道:“冰天雪地,到哪儿去卖骡子?”三姐说:“那我们去捉野兔子,冰天雪地,兔子冻得跑不动了。”母亲勃然变色:“记着,孩子们,这辈子不要再让我看到野兔子。” 其实,在这个严酷的冬天里,村子里许多人家,都吃腻了野兔肉。肥胖的兔子们,在雪地里像长尾巴蛆一样爬行,连小脚女人都能活捉它们。这个冬天,也是红狐狸和草狐狸的黄金岁月,因为战争,猎枪被形形色色的游击队掠去,使村人们没了武器;也因为战争,村人们情绪受伤,所以在猎获狐皮的黄金季节里,狐狸们没有往年的杀身之忧。在那些漫漫长夜里,它们在沼泽地里纵情狂欢,公狐狸们让所有的母狐狸都怀上了超出常量的胎儿。它们凄凉激越的鸣叫声,扰得人心神不宁。 三姐和四姐用扁担抬着一只大木桶,二姐扛着一柄大铁锤,来到蛟龙河边。她们路过孙大姑家时,不由地侧目观望。院子里一片荒凉,没有一丝丝人的气息。一群乌鸦蹲在墙头上,令姐姐们想起孙家墙头的往昔。昔日的热闹已不复存在,哑巴兄弟也不知流落何方。她们踩着深及大腿根的积雪走下河堤,几只野狸子在灌木丛中望着她们。太阳在东南方向,倾斜照耀着河道,一片耀眼的光明。近岸的冰是白色的,踩下去像踩着酥脆薄饼,发出咯咯喳喳的响声。河道中央的冰是浅蓝色的,坚硬光滑。姐姐们在冰上蹒跚着,四姐跌了一跤,三姐拉四姐时也顺势跌倒。扁担水桶大铁锤在冰上响,她们嘻嘻哈哈地笑。 二姐选择了一块最干净的地方,开始砸冰。上官家祖传的大铁锤被她纤细的胳膊举起来,沉重地落在冰面上,发出的响声像刀刃一样锋利单薄,飞到我家的窗户上,让窗纸簌簌作响。母亲抚摸着我头上的黄毛和我身上的猞猁毛,说:“金童子,金童子,姐姐去砸冰,砸个大窟窿,抬回一桶水,倒出半桶鱼。”八姐披着猞猁皮小袄瑟缩在炕角上,尴尬地微笑着,好像一尊皮毛小观音。二姐一锤下去,冰面上出现一个核桃大的白点,几片细小的冰屑沾在锤头上。她又举起大锤,举起时勉勉强强,落下时摇摇晃晃。冰面上又出现一个白点,离刚才那个白点足有一米远。冰面上出现二十几个白点时,上官招弟已是气喘吁吁,嘴里喷出的白气又粗又长。挣扎着举起锤,锤下落时她筋疲力尽,倒在冰面上,小脸煞白,厚嘴唇鲜红,眼睛里雾蒙蒙,鼻尖上汗珠亮晶晶。 三姐四姐嘟嘟哝哝,开始发泄对二姐的不满,河道里刮起小北风,刀子似的噌噌噌地割着她们的脸。二姐站起来,往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重新抓起锤柄,举起大锤,砸下去。但只砸了两下,她便再次跌倒在冰面上。 正当姐姐们绝望地收拾起水桶扁担,准备回家化雪水或是化冰凌烧午饭时,十几架马拉冰爬犁携着烟岚从冰河上疾驰而来。因为冰面上反射着七彩的阳光,他们又是从东南方向而来,所以二姐一直认为他们是从太阳里沿着光线滑行下来的。他们金光闪闪,速度快似闪电。马蹄翻动,银光闪烁,马蹄上的钢钉凿得冰面啪啪响,冰屑横飞,打在姐姐们的腮上。她们目瞪口呆,竟忘了也顾不上躲闪。马绕着弯闪过她们,然后,跌跌撞撞地刹住。这时姐姐们看到冰爬犁都刷成杏黄色,涂着厚厚的桐油,像一层彩玻璃。每架爬犁上坐着四个人,都戴着蓬松的狐狸皮帽子。胡须、眉毛、眼睫毛和皮帽子的前檐上,结着一层白色的霜花。嘴里和鼻孔里都往外喷吐着又粗又长的热气。马们小巧玲珑,眉清目秀,马腿上都丛生着长长的毛。从它们安详的态度上,我二姐猜想这是传说中的蒙古马。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第二架爬犁上跳下来。他穿着一件光板羊皮袄,敞着怀,露出一件豹皮背心。背心上扎着宽皮带,皮带上挂着一只左轮子手枪,还有一把短柄的小斧头。只有他没戴皮帽子却戴着一顶三页瓦毡帽。他的耸起的双耳上,各戴着一个野兔皮护耳。“是上官家的女儿吗?”他问。 眼前这个人,是福生堂二掌柜司马库。“你们在这干什么?”他问着,没等我姐姐们回答,他便找到了答案,“噢,砸冰窟窿,这哪是你们女孩子干的活儿!”他对着爬犁上的人喊,“都下来,帮我这邻居砸个窟窿,也正好饮饮我们的蒙古马。” 爬犁上下来几十个臃肿的男人,他们大声咳嗽、吐唾沫。几个人蹲下,从腰里掏出小斧头,啪啪地砍着冰。冰屑飞溅,冰上出现一些白色的砍痕。一个络腮胡子摸摸斧头的刃子,齉着鼻子说:“司马大哥,这样砍,只怕砍到天黑也砍不透。”司马库蹲下,摸出自己腰里的斧,试探着砍了几下,骂道:“妈的,冻得像钢板一样。”络腮胡子道:“大哥,咱们每人一泡尿就能滋开。”司马库骂道:“胡扯鸡巴蛋!”但他立即兴奋起来,拍一下自己的屁股——他咧了一下嘴,屁股上的烧伤尚未痊愈——说,“有了,姜技师,姜技师,你过来。”那个叫姜技师的瘦削男人上前来,望着司马库,不说话,但他的表情向司马库说明他在等候吩咐。“你那个玩意儿,能不能切开这冰?”姜技师轻蔑地笑了笑,用女人一样的尖细腔调说:“好比用铁锤砸鸡蛋。” 司马库高兴地说:“快快,在这河上给我切它八八六十四个窟窿,让乡亲们跟着我司马库沾光。你们别走。”他又对我姐姐们说。 姜技师把第三架爬犁上的帆布揭开,露出了两个刷着绿漆、像巨大的炮弹一样的铁家伙。他十分熟练地抖开长长的红胶皮管子,并把胶皮管子拧在铁家伙的脑袋上。然后,他看了看铁家伙脑袋上的圆盘表,那表上有细长的红针在摆动。最后,带上帆布手套,他卡着一个状似大烟枪的、与两根胶皮管子连在一起的铁玩意儿,拧了一下,便有嗤嗤的气喷出。他的助手,一个顶多能有十五岁的瘦弱男孩,划着一根洋火,往那气上一触,一个像柞蚕蛹儿那般粗细、那般形状的蓝色火苗便喷射出来,并发着嗤嗤的响声。他吩咐了一声小男孩,小男孩爬到爬犁上,把那两个铁家伙的脑袋扭了几下,那蓝色的火苗随即变得极白极亮,比阳光还要耀眼。姜技师提着那可怕的玩意儿,望着司马库。 司马库眯着眼,把手掌往虚空里一劈,喊一声:“割!” 姜技师弯下腰,把那白火头往冰面上一触,一股乳白色的蒸气猛地腾起尺把高,并伴随着滋啦啦的水响。他的胳膊带动着手腕,手腕带动着“大烟枪”,“大烟枪”喷吐着白火,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他抬起头,说:“切下来了。” 司马库怀疑地低头看冰,果然看到一块磨盘大的冰与周围的冰分离开来,河水沿着那圆圈,均匀地渗出来。姜技师用那白火在圆冰上划了一个十字,圆冰便分裂成四块。他用脚把那冰块往下压,河水把冰冲走了。一个冰窟窿出现在河上,蓝色的河水漫溢出来。 “真是好家什!”司马库赞叹着,冰上的男人也对着姜技师投过来赞赏的目光。“继续切!”司马库说。 姜技师施展绝技,在蛟龙河厚达半米的冰面上,切割出几十个冰窟窿。这些冰窟窿有圆形的,有正方形的,有长方形的,有三角形的,有梯形的,有八角形的,有梅花形的……犹如一页几何学教程。 司马库说:“姜技师,这是你初出茅庐第一功!上爬犁,伙计们,天黑赶到大铁桥,对了,饮饮马,饮马蛟龙河!” 男人们拉过马匹,让它们就着冰窟窿饮水。司马库趁此机会对我二姐说:“你是老二吧?回家告诉你娘,总有一天我会把沙月亮那个黑驴日的打垮,把你姐姐夺回来还给孙大哑巴。” “您知道俺大姐去哪了吗?”二姐大着胆子问司马库。 司马库说:“跟着沙月亮贩卖大烟土。妈的,这些驴日的鸟枪队。” 二姐不敢多问,眼看着司马库跳上爬犁。一溜十二架爬犁,箭一般射出西方,在蛟龙河石桥那儿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姐姐们沉浸在目睹人间奇迹的兴奋里,忘记了寒冷。她们参观着河上的冰窟窿,从三角形到椭圆,从椭圆到正方,从正方到长方……窟窿里溢上来的河水沾在她们鞋子上,一会儿便结成了冰。冰河里的清新水气,感人肺腑地从冰窟窿里溢上来。我的二姐三姐四姐对司马库充满了敬仰之情。因为有了大姐作为光荣的榜样,二姐幼稚的脑海里,竟然产生了一个朦胧的念头:嫁给司马库!好像有人冷冷地告诫她:司马库已经有了三个老婆!——那我就做他的第四个老婆。四姐上官想弟惊叫一声:“姐姐,一根大肉棍子!” 那条被四姐误认为肉棍子的粗大鳗鲡,笨拙地摆动着银灰色的身体从幽暗的河底浮游上来。它的蛇样的脑袋足有拳头那么大,两只眼睛阴森森的,令人想到阴鸷的蛇。它的头接近了水面,叭叭地吐着水泡儿。二姐兴奋地说:“一条大鳗鲡”她抄起扁担,对准它的头颅砸下去。扁担钩子哗啦响,水花溅起。鳗鲡的头沉下去,但立即又浮上来。它的眼睛被打破了。二姐又用扁担捣下去。鳗鲡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僵硬。二姐扔下扁担,抓住它的头,把它从冰窟窿里拖上来。鳗鲡出了水面即被冻僵,继而被冻成肉棍;二姐让三姐和四姐抬着水,她自己一手提铁锤,一手抱着鳗鲡,好不容易回了家。 母亲用一把锯子,截下了鳗鲡的头尾,把它的身体,锯成十八段,每一截鳗鲡落地,都呼通一声响。用蛟龙河里的水煮蛟龙河的鳗鲡,煮出的鱼汤鲜美无比。从这一天起,母亲的乳房恢复青春,尽管还留下了前边说过的那道犹如书页上折痕的皱纹。 也就是在喝足鲜美鳗鲡汤的这个夜晚,母亲心情舒畅,脸上呈现着圣母般的、也是观音菩萨般的慈祥,姐姐们围绕着母亲的莲座,听她讲述高密东北乡的故事。温馨夜晚,儿女情长。北风在蛟龙河道里呼啸,风把烟囱当成哨子吹。院子里结着冰甲的树枝喀喀啦啦地摆动,一根冰凌挣脱屋檐,落在檐下的捶布石上跌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母亲说,清朝咸丰年间,这里还无人定居,夏秋季节,有人来这里捕鱼、采药、放蜂、放牧牛羊,为什么叫大栏呢?原来这里是牧羊人圈羊休息的地方,有一圈树条子夹成的栅栏。冬天里,有人来这里打过狐狸,但据说来这里打狐狸的人没有一个善终的,不是被大风雪冻死,就是得上什么怪病。后来,也闹不清哪年哪月了,有一个身体健壮、四肢发达、胆量很大的人在这里定了居。他就是司马亭、司马库兄弟的爷爷司马大牙,大牙是他的外号,他的真名无人知晓。他名叫大牙,但嘴里却没有门牙,说话时呜呜噜噜的。司马大牙在河边搭了一个草棚,靠着一柄渔叉和一杆猎枪过日子。那时候,河里、沟里、洼地里鱼多得呀,一半是水,一半是鱼。有一年夏天,司马大牙蹲在河堤上叉鱼,看到从上游漂下来一个釉彩大瓮。司马大牙一身好水性,能在水里潜一袋烟工夫。他一个猛子扎下河,把那口大瓮拖到岸边。瓮里端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盲女。我们的目光盯看自家的盲女上官玉女,她歪着头,侧耳听着,大耳朵上的血管清清楚楚。这个盲女长得奇俊,如果不是瞎了眼,她应该嫁给皇上做娘娘。后来,盲女生了一个男孩就死去了。司马大牙用鱼汤把这男孩喂大,这个男孩名叫司马瓮,他就是司马亭和司马库的爹。 母亲紧接着讲了官府往东北乡移民的历史,讲了上官家的老铁匠——我们的祖爷爷和司马大牙的友谊,讲了那一年义和拳在东北乡掀起的巨大波澜,还讲了司马大牙和我们的祖爷爷与修铁路的德国人在村西大沙梁上进行的那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恶战。他们不知从哪里打探到的情报,说德国人的腿上没有膝盖,只能直立不能弯曲,还说他们都有洁癖,最怕粪便沾身。粪便一沾身德国鬼子便会呕吐至死。还说洋鬼子就是羊羔子,羊羔子最怕虎狼,于是这两位高密东北乡的最早的开拓者便纠集了一帮酒鬼、赌徒、二流子——当然他们也都是不惧生死、武艺超群的好汉——成立了虎狼队。司马大牙和我们的祖爷爷上官斗率领着虎狼队把德国兵引到大沙梁,想让他们不会弯曲、木棍一样的腿陷在沙土里。然后虎狼队员们冲上去拉动沙梁上的树枝,让悬挂在树枝上的屎包尿罐掉下来,把有洁癖的德国兵恶心死。为了筹划这次战斗,司马大牙和上官斗带着虎狼队,整整收集了一个月的人粪尿,装在酒篓里,运到大沙梁上。他们把那个槐花飘香的大沙梁搞得臭气熏天,把每年都来这里采花粉的蜜蜂熏死了成千上万…… 同样是在这个美妙的夜晚,我们沉浸在高密东北乡令人神往的历史里,想象着司马大牙与上官斗大摆屎尿阵的神奇情景时,司马大牙的嫡亲孙子司马库,正在距村三十里、横跨蛟龙河的铁路桥下,创造着高密东北乡历史的新篇章。这条铁路就是德国人修建的胶济铁路,虎狼队的英雄豪杰们流血抛头,英勇斗争,用了千古末闻的战术,延缓了铁路通车的日期,但最终也没能挡住坚硬的铁路把高密东北乡柔软的腹地劈成两半,用司马瓮的话说就是:他娘的,这等于在我们婆娘的肚皮上捅了一刀!钢铁的巨龙喷吐着浓烟,从我们的高密东北乡碾过,就好像碾着我们的胸膛。现在,这条铁路归日本人管辖,运走我们的煤炭棉花,运来也是最终要用到我们头上的枪枝弹药。司马库破坏铁路桥的行动,可以说是继承了他爷爷的遗志,发扬着我们家乡的光荣,只不过他的方式明显地高出祖先一筹。 三星西斜,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树梢。西风在河道里肆虐,吹得铁桥的钢铁支架发出呜呜的响声。那晚上可真是奇冷怪冷,河里的冰被冻裂,炸开一条条宽纹,裂冰时的嘎叭声比步枪射击的声音还要响亮。司马库的爬犁队到了桥下,窝在河边停住。他率先从爬犁上跳下来,感到屁股上像被猫咬着一样痛疼。天上有微弱的星光,下边是河冰黯淡的白光,中间便是伸手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拍了拍巴掌,周围响起稀疏的巴掌声。神秘的黑暗让他心情激动,精神亢奋,后来当别人问他毁桥战役前的心情时,他说:“好,像过年一样。” 队员们手拉手,摸到了桥下。司马库摸索着爬上桥墩,从腰里模出小斧头,对着一根桁梁劈了一下,斧刃上迸出几个大火星,桁梁发出锐利的响声。“他姥姥的腿,”司马库骂道,“全是铁家伙。”一颗斗大的流星划破夜空,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窸簌有声,闪烁着极为美丽的蓝色火花,使天地间短暂地一辉煌。借着这流星火,他看清了高大的水泥桥墩和横七竖八的钢铁支架。他招呼着:“姜技师,姜技师,上来吧。”姜技师在众人的推托下,爬上了桥墩,紧接着爬上来的还有那个小男核。桥墩上结着蘑菇般的冰疙瘩,司马库伸手拉小男孩时脚下一滑,小男孩在桥墩上站稳司马库却跌了下去。正跌着他那不断地从厚痂缝里渗出脓血的烂屁股。他悲惨地叫了一声:“娘哟——”随即又叫了一声,“亲娘哟,痛死我了……”队员们跑过来,把他从冰上架起来。他继续哀嚎着,声音宏亮。能传到天边去。一个队员劝说:“大哥,忍着点吧,别暴露了目标。”司马库这才止住嚎叫,浑身瑟缩着,大声发布命令:“姜技师,快割吧,割几根就撤,他娘的沙月亮,送给我的治伤药,越治越厉害。”一个队员说:“大哥,你中了人家的奸计。”“你难道不知道‘病急乱求医’的道理? ”司马库反吵着。那个队员说:“大哥,忍着点吧,回去后我给你治,用獾油,治烧伤烫伤,那是百发百中,油到伤好。”哧啦啦,一簇夺目的蓝火花。蓝中透着白,白里镶着蓝,在铁路桥的梁架间突然亮起,是那么样的亮,亮得人眼泪汪汪。桥洞、桥墩、钢梁、铁架、狗皮大衣狐皮帽子,杏黄爬犁蒙古马,铁路桥周围的一切都纤毫毕现,连一根毛掉在冰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桥墩上那两个人,姜技师和他的小徒弟,像猴子一样蹲在钢梁上,举着喷吐着毒辣火焰的“大烟枪”,切割着钢梁。钢梁上蹿起洁白的烟,河道里散开一种熔化钢铁的奇异香气。司马库痴迷地望着那火花和闪电般的弧光,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火花像蚕吃桑叶一般吞噬着钢铁。很快,便有一根钢梁沉重地垂下来,倾斜着插进厚厚的冰层。“割,割,割光个狗日的!”司马库大叫着。 那场人粪尿战争公道地说是你们祖爷爷和司马大牙他们打胜了,如果他们事先侦察到的情报是准确的话,母亲说。事败之后,虎狼队的漏网队员发起了一次半公开半秘密的调查运动,历时半年,访问了千百个人,终于搞清,最先得到德国人没有膝盖、沾屎必死虚假情报的人,竟是虎狼队正队长司马大牙本人,而为他提供情报的是他和盲女人所生的那个风流成性的儿子司马瓮,调查者把司马瓮从妓女的被窝里拖出来,让他交待情报来源,他说他是听忘忧楼妓女一品红所说。调查者追问一品红,她矢口否认说过这样的话。她说,我接待过德国筑路勘测队的所有技师和他们的所有士兵,被他们粗大结实的膝盖把大腿都跪烂了,这样的谎言怎会出自我口呢?线索就这么断了,虎狼队的漏网队员也恢复了自己的职业,打渔的还去打渔,种地的还去种地。母亲说她的大姑夫于大巴掌那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虽没加入虎狼队,但却参加了人粪尿战争,扛着一柄三股粪叉。他说德国人过了桥,司马大牙对他们放了一土炮,上宫斗放了一鸟枪,便率队向大沙梁子撤退。德国人头上戴着饰有五彩鸟毛悠悠拂摆的黑帽子,上身穿着镶满铜纽扣的绿上衣,下穿洁白的瘦裤子。他们的腿又细又长,跑起来不打弯,果然像没有膝盖的样子。到了大沙梁下,虎狼队列队叫骂,骂人话一套一套,合辙押韵,全都是村里的私塾先生陈腾蛟所编。虎狼队列队骂阵,德国鬼子却齐刷刷地单膝跪倒。不是说德国人没有膝盖腿不会打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