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李妍笑着聊了会,对李妍道:“我还要去见皇后,我走时会打发人来接金玉。”李妍忙起身相送:“有劳阿姊费心。”公主一走,李妍招手让我坐到她的下首,低声问:“你为何非要亲自见我?嫌我给的银子不够多?”我笑着欠了下身子:“银子多多益善,永远不会嫌多,当然只会嫌不多。”李妍伸手点了点我额头,笑着摇头不语。我仔细打量着她,虽然宠冠后宫,可她的穿着仍然简约雅淡,衣服上连刺绣都少有,不过质地手工都是最好的,所以贵从素中出,倒是别有一番味道。也许是已经嫁作人妇,她的容貌清丽中多了几分娇媚,只是身形依旧单薄,虽说这样更让她多了一分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的风致,可……李妍看我一直盯着她看,脸忽地红起来,“你想看出些什么?”我一下笑出来,“我本来没想看什么,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看些什么出来了。”李妍伸手刮着自己的脸颊道:“你肯定偷看那些书了,真是不知羞,不知羞!”她的眼波流转,似喜似羞,樱唇半噘,半带恼半带娇,真正千种风情,我呆看了她一瞬,点头叹道:“好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皇上真是得了宝,有了你,只怕再烦心时也能笑出来。”李妍神色一滞后又立即恢复正常,笑着问,“你有什么要紧事?”我笑着从怀中抽出一条绢帕递给她,李妍接过看了一眼道:“什么意思?这个‘李’字是我以前一时好玩所绘,随手绣到了绢帕上,但绢帕后来找不见了。该不会是你拿了去,现在想讹我银子,又特意赔我一条新的吧?”“旧的绢帕被我烧了,早知道如今还要特意找人绣新的,我就应该留着。”李妍静静看着我,等我继续下文,我心头有一丝犹豫,又立即抛开,轻声道:“旧帕子被李三公子捡去了,他想依帕寻人,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就把帕子烧了。”李妍问:“李敢?”我反问:“长安城里还有谁敢再称李三公子?”“既然已经烧了,为何现在又拿来?”我无所谓地说:“你可以依旧把它烧掉。”李妍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把绢帕叠好收起,两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她忽地说:“你可知道西域春天时下了一场大冰雹?”我点下头:“略闻一二,长安城内忽然涌入了不少西域舞娘,为了活下去,长安城里看一场有名歌舞伎歌舞的钱居然可以买她们的处子身。”李妍嘴角噙着丝妩媚的笑,声音却是冷如冰,“各个歌舞坊的价格势必也要降下来,然后就是一降再降,乱世人命贱如狗!一场天灾还能受得住,可兵祸更胜天灾,虽有‘阿布旦’,她们却只能沦为‘阿布达勒’。”我道:“事情并未如你所料,我名下的歌舞坊都不许降价,其它的歌舞坊还没有那个能力影响行市。”李妍看着我点点头,“你为她们留了一条活路。”我浅浅而笑,“降价也不见得就能多赚,如今降下去简单,将来想抬上来可不容易,何必费那个功夫?”李妍笑起来:“你这个人脾气真是古怪,人家都巴不得被人夸被人赞,你倒好,做什么事情都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唯恐人家把你当好人。”我淡漠地说:“我和你不一样,我虽在西域长大,可对西域没什么感情,也没有什么要帮助西域的心思,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歌舞坊的生意。”李妍轻叹一声,“我虽然很希望你能和我一样,但这些事情强求不了。只要你不反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就很开心。大掌柜,最近生意如何?”我笑向她做了一礼:“托娘娘洪福,小人的生意做得不错。”“我哥哥可好?” 李妍脸上的笑意有些黯淡。“你应该能偶尔见到李乐师的吧?”“见是能见到,皇上常召大哥奏琴,我有时也会随琴起舞,但没什么机会说话,而且我也有些怕和大哥说话。”我从桌上取了块小点心丢进嘴里:“你二哥现在和长安城的那帮公子哥混得很熟,他本来想搬出园子,但李乐师没有同意。”李妍满脸无奈:“二哥自小很得母亲宠爱,行事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日日跟那些纨绔子弟在一起,被人刻意哄着巴结着,迟早要闹出事情来。大哥性格太温和,对我们又一向百依百顺,他的话二哥肯定是面上听,心里却不怕,我看二哥对你倒是有几分忌惮,你回头帮我说说他。”我皱了皱眉头,无奈地说:“娘娘发话,只能听着了。”李妍嗔道:“你别做这副样子给我看,二哥真闹出什么事情,对你也不好。”我只能频频点头,李妍又道:“还有我大哥和方茹……”我从坐榻上跳起,“李娘娘,你是打算雇我做你两个哥哥的女吏吗?这也要我管,那也要我管,估计公主该出宫了,我走了。”说完不敢再听她罗嗦,急急往外行去。李妍在身后骂道:“臭金玉!就是看在大哥为你的歌舞坊排了那么多的歌舞,你也应该操点心。”我头刚探出屋子,又几步跳回去,李妍立即站起来,我露了个和哭一样的笑,“我运气没有那么好吧?有人在宫中几年不得见皇上一面,我这第一次进宫,居然就能得见天颜。”李妍问:“还有多远?”我一脸沮丧,“远是还远着呢!我只看到一个身材高健的男子和公主并肩而行,连面目都还未看清,可皇上既然是和公主一块过来的,还有躲的必要吗?”李妍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那你就陪本宫接驾吧!公主肯定会为你好话说尽。”小谦扑腾着落在窗楞上,我一面解下他腿上缚着的绢条,一面道:“看看你的笨样子,你们要减肥了,再胖下去就只能整天在地上走来走去做两只不合格的瘦鸡。”就着窗口的灯看着绢条,“‘阿布旦’是楼兰人对自己土地的热爱赞美之词,意思类似于汉语中‘美丽富饶的土地’,但更多了一种家园恋慕之情。‘阿布达勒’在楼兰语中类似于‘叫化子’的意思,没有家的人。这些词语从哪里听来的?看来你新招的西域歌舞女中有楼兰人。别再喂小谦和小淘吃鸡蛋黄,再胖下去,没法见鸽了。”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人太丑会没法见人,原来鸽太丑也会没法见鸽。收好绢条,我抽了条绢帕出来,趴在窗前,发了会子呆,提笔写道:“我现在正趴在窗口和你说话,你在干什么?我猜你一定在灯下静静看书。我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天上不停眨眼睛的星星,窗外的鸳鸯藤花开的正好,白的皎如玉,黄的灿如金,香气清静悠长,晚上睡觉时我也能闻到。我已经摘了很多花放在竹箩里晒着,这样等到夏天过去,花儿谢掉时,我仍然可以捻几朵干花,热水一冲就能看到水中鸳鸯共舞。我今天去了皇宫,原本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如此做,可话出口的一瞬我仍旧犹疑了。李氏家族从汉高祖时代就是朝廷重臣,早有名将广武君李左车,今有安乐候李蔡和飞将军李广,历经几代帝王,在朝中势力也是根深纠错,军中更是有不少李氏子弟,相对卫青的贱民出生和倚靠裙带关系的崛起,朝中的文官更倾慕于李氏家族的丰仪,李妍怎么可能会放弃这个对自己对抗卫氏有利的家族呢?我把选择权看似交给了李妍,可我明白结果是一定的,李敢的一片痴心终只会成为李妍在这场斗争中一把利器。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希望对你有帮助,我只要你高兴,当大汉不再对西域各国用兵时,你眉宇间的愁是否可以消散?也许你的心可以真正自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勉强自己 ……”我握着毛笔静静看了好一会鸳鸯藤架,冲着藤架上的花朵笑起来,转身把毛笔搁下,仔细叠好写满字的绢帕,打开锁着的小竹箱,小心地把绢帕放进去,又检查了一下樟脑叶是否还有味道。……“日子过得好快,转眼间已经夏末,满架的花越来越稀疏,已经没有了白色,只剩下零落几点金黄。今天我忽然觉得鸳鸯藤真的象红尘中的一对情人,一对曾有波折,但最终幸福的情人。一朵花先开,它会等着生命中另一朵开放,是不是很象一对未曾相遇的情人?待到另一朵花开,它已变黄,此时相遇,一朵白一朵黄,白金相映,枝头共舞。日随水去,它们相携着变老,都变成了金色,最后也象生命的陨落,总会一朵更先离去,另一朵仍停留在枝头,可是停留的花仍然在尽力怒放,因为生命只有一次,它不可以辜负,而且它的绽放提醒着赏花人在它的身边曾有另一朵美丽怒放过的花,当它也飘入风中时,我想在风中,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另一朵花一定在静静等候它……”……“已经秋天,绵绵细雨中,人无缘无故地多了几分慵懒的情绪,常常胡思乱想。听公主说李妍为一直未能身怀龙种而烦恼,她的烦恼不仅仅是为了女人做母亲的渴望。如果没有孩子,她的一切计划都无从谈起。太子之位现在还虚悬,如果她能生一个男孩子,势必会有一场夺嫡之争。似乎一个女子不管有再多的宠爱,最后真正能确保一切的却只能靠自己的孩子。看到李妍,除了敬佩,我会害怕这个女子,究竟要多强烈的恨意和爱意,才能让一个女子把自己的一生甚至孩子的一生赌进一场生死之争中?我自问自己,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如果我有一个孩子,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他一出生就置身于一场战争,我虽然会如阿爹当年对我一样,教他权谋机变,但我要让他快活平安地长大,智谋机变只是用来保护自己的幸福。脸有些烧,连人还没有嫁,竟然就想孩子的问题。自问自己如果我这一生都不能有孩子呢?想了许久,都没有定论,但看到屋外已经只剩绿色的鸳鸯藤时,我想我明白了,生命很多时候在过程,不是每一朵花都会结子,但活过,怒放过,迎过朝阳,送过晚霞,与风嬉戏过,和雨打闹过,生命已是丰足,我想它们没有遗憾……” (十二)秋天到时,汉朝对匈奴的战争结束,虽然卫青大将军所率军队斩获匈奴万余人,但前将军翕侯赵信,右将军卫尉苏建所率的军队碰到了匈奴单于的军队,接战一日,汉军死伤殆尽,前将军赵信祖上虽是胡人,可归顺汉朝已久,一直忠勇可嘉,否则也不会得到汉武帝的重用,可不知道伊稚斜究竟对赵信说了些什么,反正结果就是赵信在伊稚斜的劝诱下,竟然置长安城的妻儿老小不顾,投降于匈奴。消息传到长安城,汉武帝下令抄斩赵信全家,待兵士赶到时,却发现赵信的两个小儿子已经失踪,龙颜霎时震怒,幸亏紧接而至的消息又让他眉头稍展。霍去病以一种近乎不顾一切,目无军纪的态度,私自率领八百个与他一样热血沸腾的羽林男儿抛开大军,私自追击匈奴,出乎匈奴意料地深入匈奴腹地,在匈奴后方的营地杀了匈奴相国和当户,杀死单于祖父一辈的籍若侯产,活捉单于叔父罗姑比,斩首二千零二十八人。霍去病一次出击,以少胜多,竟然活捉斩杀了匈奴的四个重臣显贵。在两路军士全部阵亡,一个将军投降匈奴的战败阴影下越发凸现了霍去病的战绩。汉武帝龙心大悦,封霍去病为冠军候,划食邑一千六百户。对卫大将军,功过相抵,不赏不罚。我听到这一切时,心中多了几分困惑。伊稚斜既然能从长安城救走赵信的两个儿子,应该可以直接用暗处的势力来杀我,何必再费事请西域的杀手?霍去病呆呆看着一品居,上下三层,里里外外坐满了人,绝大多是年轻的女子。听着莺声燕语,看着彩袖翩飞,闻着各色胭脂水粉,他一脸沉默。我在一旁低头而笑。他忽然一个扭头拽着我又跳上了马车,我嚷道:“喂!喂!冠军候,你要请我在一品居吃饭的。”他没好气地说:“我请的是你,不是你歌舞坊里所有的歌舞伎。”我笑道:“几间园子的姑娘们一直没有机会聚在一起维系一下感情,我有心请大家吃一顿,可请得便宜了,徒惹人笑,请得贵了,又实在心疼。难得你当时发话让我去捡希罕之物点,我就吩咐了一品居尽全力置办。何必那么小气?你这出门转了一圈,就封了候,请我们几百号人吃顿好的还是请的起的。”“出门转了一圈?说得可真是轻描淡写!你下次随我一块转一圈,我把我所得分你一半,如何?”他紧紧盯着我。我避开他眼光,笑看向马车外面,“你要去哪里?我可为了能多吃一点好的,特意中饭吃得很少,还有不管你去不去一品居,帐你照付。”他嘴角噙着丝笑,静静看着我,不说付也不说不付。一别多月,他和以前似乎一样,但又似乎不一样。我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慌乱,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背脊紧紧贴着马车壁。马车停住,他一个利落漂亮的旋身,人已经落在地上,伸手欲扶我。我笑着扬了扬下巴,避开他的手,钻出马车的刹那,双手在车座上一撑,借力腾空而起,脚尖在车棚顶上轻轻一触,人在半空,转了一个圆圈,裙带飞扬、袍袖舞动,轻盈地落在他面前,得意地看着他。他笑起来,“这么重的好胜心?不过真是漂亮。”车夫赶着马车离去,我打量了下四周,我们在一个清静的巷子中,左右两侧都是高高的围墙,我纳闷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干吗?”他道:“翻墙进去。”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看这围墙的气派不是等闲人家,我被捉住了也就捉住了,你如今可是堂堂冠军候。”他道:“现在是真要看你的手段了。这么高的围墙,我不借助工具上不去。”我心里有些好奇,有些好玩,更有些兴奋,嘴里嘟囔着:“真倒霉!吃顿饭也这么麻烦。”可手中已握住了自己平日束在腰间的一根绢带,带头缚着一个滚圆的赤金珠子,看着是装饰,实际却另有妙用。手一扬,金珠滑过一道美丽的金色弧线,翻卷着缠在了探出围墙一点的槐树上。霍去病顺着绢带,脚几踩墙壁已经一个利落的翻身坐在了槐树上,我取下绢带,缠在手腕上,手勾着槐树树枝,居高临下地小心打量着院落。霍去病闷声笑道:“我看你作贼做得挺开心。”我低声道:“长安城中谁敢轻易打这些显贵们的主意?反正我不用担心自己的小命,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出了事情都是你支使的,你若被捉住,就更好玩了。”我和霍去病刚从槐树上跳下,几头黑色大狗悄无声息地扑了上来,我绢带一挥,金珠击向它们的脑袋,身后的霍去病忙一拽我,我身子跌入他怀中,他一手揽着我腰,一手扶住我胳膊把金珠上的力量卸去。我惊疑不定间,几条狗已经到了脚边,围着我们打转转,拼命地向他摇着尾巴,我气道:“别告诉我这是你自个的府邸。”他搂着我的胳膊没有松劲,反倒身子紧贴着我,下巴搁在我肩头,低低道:“不幸被你猜中了。”我使劲挣了下,未挣脱,他口鼻间温暖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抚过肌肤,又是痒又是麻。他身上有一股完全不同于女儿脂粉气的阳刚味道,象青松和阳光,萦绕在鼻端,我竟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身子发软,脑袋有些晕,似乎任何招式都想不起来。着急失措间正想着干脆金珠一挥,砸向他脑袋,索性把他砸晕了拉到,又犹豫着,力道控制不好,不知道会不会砸死他?他却松了劲,仿若刚才他什么都没有干,拖着我的手蹲下,对着几条大狗说:“认识一下,以后别误伤了我的人。”我无奈地仍由几条狗在我身旁嗅来嗅去,侧头道:“就它们几个能伤我,简直笑话!你这是在侮辱我们狼。”他手轻拍着一只狗的脑袋道:“如果不是我在这里,你落地的刹那,它们不但攻击你,而且会出声呼叫同伴。以多取胜,这好象也是你们狼的拿手好戏。何况还有紧随而至的人。”我“哼”了一声,甩开他手,站起道:“我干吗偷偷摸摸来你这里?根本不会有机会和它们斗。”他口中呼哨一声,几条狗迅速散去。他拍了拍手,站起来看着我,带着丝笑,似真似假地说:“我看你很喜欢晚上翻墙越户,也许哪天你会想来看看我,先带你熟悉熟悉路径,免得惊动了人,你脸皮薄就不来了。”我脸有些烧,把绢带系回腰间,板着脸问:“大门在哪里?我要回去。”他没有理会我,自顾在前面慢走,“我从若羌国的王宫带了个厨子回来,烤得一手好肉。草原上从春天跑到秋天的羊,肉质不老不嫩不肥不瘦,刚刚好,配上龟滋人的孜然,焉耆人的胡椒面,厨师就在一旁烤,味道最好时趁热立即吃,那个味道该怎么形容呢?”我咽了口口水,脸还板着,脚却已经随在他身后迈了出去。汉人不流行吃烤肉,长安城羊肉的做法以炖焖为主,我实在馋得慌时也自己动手烤过,可我的手艺大概只有我们狼才不会嫌弃。我蹲在炭火旁,双手支着下巴,垂涎欲滴地盯着若羌厨师的一举一动,那个若羌厨师年纪不过十六七,不知道是因为炭火还是我的眼神,他的脸越来越红,头越垂越低。霍去病一把把我从地上拽起,“你再盯下去,我们该吃糊肉了。”我使劲地嗅了嗅空气中木炭和羊肉的味道,依依不舍地随他坐回席上。厨师将飘着浓郁香味的肉放在几案上,我立即拿了一块塞进嘴里。霍去病吃了几口后问:“我不在长安时你都干了些什么?”我一面吃着一面随口道:“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就是做做生意。哦!对了,我进了趟皇宫,看见皇上了……”话音未落,我头上已经挨了一巴掌,霍去病怒道:“你发什么疯,跑到皇宫去干什么?”我揉着脑袋,怒嚷道:“要你管?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恨恨地瞪了我一会,忽地问:“打地疼吗?”我双眼圆睁,瞪着他,“你让我打一下试试!”没想到他竟然真地把头凑了过来,我又是气又是笑,推开他的头,“打了你,我还手疼呢!”他面沉如水,盯着我问:“皇上说了些什么?”我侧着头,边想边说:“夸了我两句,说幸亏我出现的及时,赶走了沙盗,赏赐了我一些东西。还笑着说我以后可以常入宫去陪李夫人说说话。”“你对皇上什么感觉?”我凝神思索了半晌后摇摇头,霍去病问:“摇头是什么意思?什么感觉都没有?”我道:“怎么可能?那样的一个人!感觉太复杂反倒难以形容,皇上的实际年龄应该已经三十七,可看容貌象刚三十岁的人,看眼神象四十岁的人,看气势却象二十岁的人,他对我们说话温和亲切风趣,可我知道那只是他万千语调中的一种。在他身上一切都似乎矛盾着,可又奇异地统一着。他蔑视身份地位,对李夫人的出身丝毫不在乎,因而对我也极其善待,可一方面他又高高在上,他的尊贵威严不容许任何人冒犯,我回话时一直是跪着的。”说完我皱了皱眉头。霍去病一声冷哼:“明明在外面可以站着,自己偏要跑进去跪着,活该!”我看他脸还板着,忍不住道:“不要担心,李夫人就在我身边。”他摇摇头,一脸不以为然,“牡丹看腻了,也有想摘根狗尾巴草玩的时候。”我气笑起来,“原来我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倒是难为你这只……”忽惊觉话不对,忙收了口。[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他嘴角逸出丝笑,“我这只?我这只什么?”我“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低头吃着肉,脑袋里却满是李妍当日微笑的样子。皇上和公主早知霍去病与我是故交,唯独她是第一次听说我与霍去病居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皇上在,我不敢多看李妍,可偶尔掠过的一眼,却总觉得那完美无缺的笑容下满是无奈和思虑。霍去病问:“你想什么呢?”我“啊”了一声,抬头迎上霍去病锐利的双眸,摇摇头,又赶在他发作前立即补道:“我在想李夫人。”他唇边一丝彷若无的笑意,我在水盆里浸浸手,拿了绢帕擦手,一面想着那帮文人才子背后的议论。甯乘劝卫大将军用五百金为李夫人祝寿,皇上知道后,竟然就因为这个封了甯乘为东海都尉,李夫人非同一般的荣宠可见端倪。我搁下绢帕,柔声说:“让卫大将军从所得赏赐的千金中分五百金进献给李夫人绝非李夫人的本意,那些为了讨好皇帝四处营营苟苟的人,她也无可奈何。”霍去病一声冷笑,“我在乎的是那五百金吗?甯乘居然敢说什么‘大将军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封候,都是因为皇后。’我们出入沙场,落到外人眼中都只是因为皇后。当初舅父也许的确是因为姨母才受到重用,但这么多年,进出西域多次,未打一次败仗,难道也是因为姨母?可文人的那只笔始终不肯放过我们,司马迁说我倨傲无礼,沉默寡言,我见了他们这帮腐儒还真不知道除了望天还能说什么。”看着他几分无奈,几分不平的样子,我轻声笑着,“原来你也有无可奈何的人,我还以为你谁都不怕呢!大丈夫行事,贵在己心,管他人如何说?司马迁说大将军‘柔上媚主’,难道为了他一句话,卫大将军也要学司马迁梗着脖子和皇上说话,风骨倒是可佳,可是置全族老小于何地?而且司马迁怎么行事都毕竟是一介文人,皇上会生气,可是不会提防、不会忌惮,卫大将军却是手握重兵,一言一行,皇上肯定都是在细察其心意,一个不小心后果可怕。”霍去病轻叹一声,一言不发。看他眉头微锁,我心里忽有些难受,扯了扯他衣袖,一本正经地说:“司马迁是端方君子,你行事实在不配人家赞赏你。”他看着我的手道:“你这么和我拉拉扯扯的,似乎也不是君子赞赏的行径,不过……”他来拉我的手,“不过我喜欢。”我庠怒着打开他的手,他一笑收回,眉梢眼角又是飞扬之色,我心中一松,也抿着唇笑起来。人影还没有看到,却已听到远远传来的人语声,“好香的烤肉,很地道的西域烤炙法,去病倒是会享受。”我一惊立即站起身,霍去病笑摇摇头:“没事的,是我姨父。”早知道就不应该来,我懊恼地道:“你姨父?皇上还是你姨父呢!是公孙将军吗?”霍去病轻颔下首,起身到屋口相迎,公孙贺和公孙敖并排走着,望到立在霍去病身后的我,一丝诧异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捕捉不到。我心赞道,果然是老狐狸,功夫不是我们可比。晚上回到园子,心情算不上好,当然也不能说坏,我还不至于被不相干的人影响到心情。只是心中多了几分怅然和警惕。公孙贺看到我握刀割肉的手势时,很是诧异,问我是否在匈奴中生活过,我一时紧张,思虑不周,竟然回答了一句从没有。公孙贺自己就是匈奴人。我的手势娴熟,他如何看不出来?他虽再未多问,却显然知道我说了假话,眼中立即对我多了几分冷漠。现在想来,如果当时能坦然回一句曾跟着牧人生活过一段时间,反倒会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如此避讳反倒让公孙贺生了疑心又瞧不起。公孙敖似乎更是不喜欢我,甚至颇有几分不屑。霍去病觉察出他们二人的情绪,嘴里什么话都没有说,举止间却对我越发好,甚至从我手中接过刀,亲自替我把肉一块块分好,放到我面前。从来只有他人服侍霍去病,何曾见过霍去病服侍他人,公孙贺和公孙敖都很震惊。原本傲慢的公孙敖看到霍去病如此,也不得不对我客气起来,把那份不喜强压了下去。这几日一到开饭时间,我就记起鲜美的烤羊肉和那个好手艺的厨子,一桌的菜肴顿时变得索然无味。霍去病如果知道我吃了他的美食,居然还贪心到琢磨着如何把那个厨子弄到自己手里,不知道是否会骂我真是一头贪婪的狼。我还在做着我的美食梦,小丫头心砚哭着冲了进来,“坊主,您快去看看,李三公子来砸园子,我们拦不住。我还被推得跌了一跤,新上身的衣裳都扯破了。“她一面说一面抚弄着衣服的破口子,哭得越发伤心,我笑起来,给她拧了帕子擦脸,“快别哭了,不就是一套衣裳吗?我送你一套,明天就叫裁缝来给你新做。”心砚破啼为笑,怯生生地说,“我要自个挑颜色。”我道:“好!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她脸上仍有惊色,“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李三公子是顶温和儒雅的人,说话和气,给的赏赐也多,平日我们都最喜欢他来。可今日他一进园子就喝命红姑去见他,然后说着说着就砸起了东西,把整个场子里能砸的都砸了,我们想拉住他,他把我们都推开,一副想打人的样子,我们就全跑掉了,现在肯定还在砸东西呢!”正说着,红姑披头散发地走了进来,我想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红姑怒骂道:“你还有心情笑,再砸下去,今年大家都去喝西北风。”她一说话,乱如草窝的头发晃来荡去,彷如鸟儿直在里面钻,连一旁的心砚都低下头,咬着唇笑。红姑气得想去掐心砚,我使了个眼色,心砚赶紧一扭身跑出了屋子。“好了,别气了,李公子要砸,我们能怎么样?别说他一身武艺,我们根本打不过,就是打得过难道我们还敢把他打出去?让他砸吧!砸累了也就不砸了。”我拖着红姑坐到榻上,拿了铜镜给她瞅。她惊叫一声,赶紧拿起梳子理头发。“这辈子还没丢这么大人,被一个少年郎推来搡去,直骂我毒妇。问起帕子的事情,我说的确是坊主查问后告诉我是那个姑娘的,他嚷着要你去见他,我看他眼睛内全是恨意,情势不太对,所以推脱说你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李公子难道知道了李夫人就是他要找的女子?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他怎么知道的?帕子不是都被你烧掉了吗?”红姑哭丧着脸,絮絮叨叨。“我也不知道。”我替红姑挽着头发,方便她编发髻,“红姑,从今日起你要把帕子的事情彻底忘掉,这件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以后无论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再提。”我和红姑的眼睛在镜子中对视,她沉默了会,若无其事地说:“我已经忘了。”小丫头端热水进来,满面愁容,“李三公子还在砸呢!”红姑一听,眼睛快要滴出血的样子。我嘻嘻笑着说:“快别心疼了,你放心,李敢砸了多少,我就要他陪多少。”红姑不相信地说:“你还敢问他去要帐?我是不敢。他现在要是见了你,砸得肯定是你。”我笑道:“我干吗要问他去要帐?‘子不教,父之过’,李广将军为人中正仁义,传闻饥饿时如果士兵没有吃饭他都不肯先吃,得了赏赐也必与士兵共享,这样的人还会赖帐吗?我们只需把帐单送到李将军手上,他会不赔给我们?”红姑想了会,脸上愁容终散,笑着点头,“李敢上头的两个哥哥都英年早逝,听说李将军十分伤心,李敢因此对父亲越发孝顺,从没有任何违逆,李将军若知道了这事,估计李敢再大的怨气也不能再来闹事。玉儿,还是你聪明,打蛇打七寸。”我拿了胭脂给她,“待会把砸坏物品的清单多准备一份给我。”红姑纳闷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李妍,不知你如何点了把火,竟然先烧到了我这里,所以钱你也得给我赔一份。砸坏东西可得翻倍赔偿。李将军是个仗义疏财的人,不好意思太欺负老实人,只能要你出了。(十二)秋天到时,汉朝对匈奴的战争结束,虽然卫青大将军所率军队斩获匈奴万余人,但前将军翕侯赵信,右将军卫尉苏建所率的军队碰到了匈奴单于的军队,接战一日,汉军死伤殆尽,前将军赵信祖上虽是胡人,可归顺汉朝已久,一直忠勇可嘉,否则也不会得到汉武帝的重用,可不知道伊稚斜究竟对赵信说了些什么,反正结果就是赵信在伊稚斜的劝诱下,竟然置长安城的妻儿老小不顾,投降于匈奴。消息传到长安城,汉武帝下令抄斩赵信全家,待兵士赶到时,却发现赵信的两个小儿子已经失踪,龙颜霎时震怒,幸亏紧接而至的消息又让他眉头稍展。霍去病以一种近乎不顾一切,目无军纪的态度,私自率领八百个与他一样热血沸腾的羽林男儿抛开大军,私自追击匈奴,出乎匈奴意料地深入匈奴腹地,在匈奴后方的营地杀了匈奴相国和当户,杀死单于祖父一辈的籍若侯产,活捉单于叔父罗姑比,斩首二千零二十八人。霍去病一次出击,以少胜多,竟然活捉斩杀了匈奴的四个重臣显贵。在两路军士全部阵亡,一个将军投降匈奴的战败阴影下越发凸现了霍去病的战绩。汉武帝龙心大悦,封霍去病为冠军候,划食邑一千六百户。对卫大将军,功过相抵,不赏不罚。我听到这一切时,心中多了几分困惑。伊稚斜既然能从长安城救走赵信的两个儿子,应该可以直接用暗处的势力来杀我,何必再费事请西域的杀手?霍去病呆呆看着一品居,上下三层,里里外外坐满了人,绝大多是年轻的女子。听着莺声燕语,看着彩袖翩飞,闻着各色胭脂水粉,他一脸沉默。我在一旁低头而笑。他忽然一个扭头拽着我又跳上了马车,我嚷道:“喂!喂!冠军候,你要请我在一品居吃饭的。”他没好气地说:“我请的是你,不是你歌舞坊里所有的歌舞伎。”我笑道:“几间园子的姑娘们一直没有机会聚在一起维系一下感情,我有心请大家吃一顿,可请得便宜了,徒惹人笑,请得贵了,又实在心疼。难得你当时发话让我去捡希罕之物点,我就吩咐了一品居尽全力置办。何必那么小气?你这出门转了一圈,就封了候,请我们几百号人吃顿好的还是请的起的。”“出门转了一圈?说得可真是轻描淡写!你下次随我一块转一圈,我把我所得分你一半,如何?”他紧紧盯着我。我避开他眼光,笑看向马车外面,“你要去哪里?我可为了能多吃一点好的,特意中饭吃得很少,还有不管你去不去一品居,帐你照付。”他嘴角噙着丝笑,静静看着我,不说付也不说不付。一别多月,他和以前似乎一样,但又似乎不一样。我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慌乱,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背脊紧紧贴着马车壁。马车停住,他一个利落漂亮的旋身,人已经落在地上,伸手欲扶我。我笑着扬了扬下巴,避开他的手,钻出马车的刹那,双手在车座上一撑,借力腾空而起,脚尖在车棚顶上轻轻一触,人在半空,转了一个圆圈,裙带飞扬、袍袖舞动,轻盈地落在他面前,得意地看着他。他笑起来,“这么重的好胜心?不过真是漂亮。”车夫赶着马车离去,我打量了下四周,我们在一个清静的巷子中,左右两侧都是高高的围墙,我纳闷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干吗?”他道:“翻墙进去。”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看这围墙的气派不是等闲人家,我被捉住了也就捉住了,你如今可是堂堂冠军候。”他道:“现在是真要看你的手段了。这么高的围墙,我不借助工具上不去。”我心里有些好奇,有些好玩,更有些兴奋,嘴里嘟囔着:“真倒霉!吃顿饭也这么麻烦。”可手中已握住了自己平日束在腰间的一根绢带,带头缚着一个滚圆的赤金珠子,看着是装饰,实际却另有妙用。手一扬,金珠滑过一道美丽的金色弧线,翻卷着缠在了探出围墙一点的槐树上。霍去病顺着绢带,脚几踩墙壁已经一个利落的翻身坐在了槐树上,我取下绢带,缠在手腕上,手勾着槐树树枝,居高临下地小心打量着院落。霍去病闷声笑道:“我看你作贼做得挺开心。”我低声道:“长安城中谁敢轻易打这些显贵们的主意?反正我不用担心自己的小命,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出了事情都是你支使的,你若被捉住,就更好玩了。”我和霍去病刚从槐树上跳下,几头黑色大狗悄无声息地扑了上来,我绢带一挥,金珠击向它们的脑袋,身后的霍去病忙一拽我,我身子跌入他怀中,他一手揽着我腰,一手扶住我胳膊把金珠上的力量卸去。我惊疑不定间,几条狗已经到了脚边,围着我们打转转,拼命地向他摇着尾巴,我气道:“别告诉我这是你自个的府邸。”他搂着我的胳膊没有松劲,反倒身子紧贴着我,下巴搁在我肩头,低低道:“不幸被你猜中了。”我使劲挣了下,未挣脱,他口鼻间温暖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抚过肌肤,又是痒又是麻。他身上有一股完全不同于女儿脂粉气的阳刚味道,象青松和阳光,萦绕在鼻端,我竟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身子发软,脑袋有些晕,似乎任何招式都想不起来。着急失措间正想着干脆金珠一挥,砸向他脑袋,索性把他砸晕了拉到,又犹豫着,力道控制不好,不知道会不会砸死他?他却松了劲,仿若刚才他什么都没有干,拖着我的手蹲下,对着几条大狗说:“认识一下,以后别误伤了我的人。”我无奈地仍由几条狗在我身旁嗅来嗅去,侧头道:“就它们几个能伤我,简直笑话!你这是在侮辱我们狼。”他手轻拍着一只狗的脑袋道:“如果不是我在这里,你落地的刹那,它们不但攻击你,而且会出声呼叫同伴。以多取胜,这好象也是你们狼的拿手好戏。何况还有紧随而至的人。”我“哼”了一声,甩开他手,站起道:“我干吗偷偷摸摸来你这里?根本不会有机会和它们斗。”他口中呼哨一声,几条狗迅速散去。他拍了拍手,站起来看着我,带着丝笑,似真似假地说:“我看你很喜欢晚上翻墙越户,也许哪天你会想来看看我,先带你熟悉熟悉路径,免得惊动了人,你脸皮薄就不来了。”我脸有些烧,把绢带系回腰间,板着脸问:“大门在哪里?我要回去。”他没有理会我,自顾在前面慢走,“我从若羌国的王宫带了个厨子回来,烤得一手好肉。草原上从春天跑到秋天的羊,肉质不老不嫩不肥不瘦,刚刚好,配上龟滋人的孜然,焉耆人的胡椒面,厨师就在一旁烤,味道最好时趁热立即吃,那个味道该怎么形容呢?”我咽了口口水,脸还板着,脚却已经随在他身后迈了出去。汉人不流行吃烤肉,长安城羊肉的做法以炖焖为主,我实在馋得慌时也自己动手烤过,可我的手艺大概只有我们狼才不会嫌弃。我蹲在炭火旁,双手支着下巴,垂涎欲滴地盯着若羌厨师的一举一动,那个若羌厨师年纪不过十六七,不知道是因为炭火还是我的眼神,他的脸越来越红,头越垂越低。霍去病一把把我从地上拽起,“你再盯下去,我们该吃糊肉了。”我使劲地嗅了嗅空气中木炭和羊肉的味道,依依不舍地随他坐回席上。厨师将飘着浓郁香味的肉放在几案上,我立即拿了一块塞进嘴里。霍去病吃了几口后问:“我不在长安时你都干了些什么?”我一面吃着一面随口道:“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就是做做生意。哦!对了,我进了趟皇宫,看见皇上了……”话音未落,我头上已经挨了一巴掌,霍去病怒道:“你发什么疯,跑到皇宫去干什么?”我揉着脑袋,怒嚷道:“要你管?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恨恨地瞪了我一会,忽地问:“打地疼吗?”我双眼圆睁,瞪着他,“你让我打一下试试!”没想到他竟然真地把头凑了过来,我又是气又是笑,推开他的头,“打了你,我还手疼呢!”他面沉如水,盯着我问:“皇上说了些什么?”我侧着头,边想边说:“夸了我两句,说幸亏我出现的及时,赶走了沙盗,赏赐了我一些东西。还笑着说我以后可以常入宫去陪李夫人说说话。”“你对皇上什么感觉?”我凝神思索了半晌后摇摇头,霍去病问:“摇头是什么意思?什么感觉都没有?”我道:“怎么可能?那样的一个人!感觉太复杂反倒难以形容,皇上的实际年龄应该已经三十七,可看容貌象刚三十岁的人,看眼神象四十岁的人,看气势却象二十岁的人,他对我们说话温和亲切风趣,可我知道那只是他万千语调中的一种。在他身上一切都似乎矛盾着,可又奇异地统一着。他蔑视身份地位,对李夫人的出身丝毫不在乎,因而对我也极其善待,可一方面他又高高在上,他的尊贵威严不容许任何人冒犯,我回话时一直是跪着的。”说完我皱了皱眉头。霍去病一声冷哼:“明明在外面可以站着,自己偏要跑进去跪着,活该!”我看他脸还板着,忍不住道:“不要担心,李夫人就在我身边。”他摇摇头,一脸不以为然,“牡丹看腻了,也有想摘根狗尾巴草玩的时候。”我气笑起来,“原来我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倒是难为你这只……”忽惊觉话不对,忙收了口。他嘴角逸出丝笑,“我这只?我这只什么?”我“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低头吃着肉,脑袋里却满是李妍当日微笑的样子。皇上和公主早知霍去病与我是故交,唯独她是第一次听说我与霍去病居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皇上在,我不敢多看李妍,可偶尔掠过的一眼,却总觉得那完美无缺的笑容下满是无奈和思虑。霍去病问:“你想什么呢?”我“啊”了一声,抬头迎上霍去病锐利的双眸,摇摇头,又赶在他发作前立即补道:“我在想李夫人。”他唇边一丝彷若无的笑意,我在水盆里浸浸手,拿了绢帕擦手,一面想着那帮文人才子背后的议论。甯乘劝卫大将军用五百金为李夫人祝寿,皇上知道后,竟然就因为这个封了甯乘为东海都尉,李夫人非同一般的荣宠可见端倪。我搁下绢帕,柔声说:“让卫大将军从所得赏赐的千金中分五百金进献给李夫人绝非李夫人的本意,那些为了讨好皇帝四处营营苟苟的人,她也无可奈何。”霍去病一声冷笑,“我在乎的是那五百金吗?甯乘居然敢说什么‘大将军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封候,都是因为皇后。’我们出入沙场,落到外人眼中都只是因为皇后。当初舅父也许的确是因为姨母才受到重用,但这么多年,进出西域多次,未打一次败仗,难道也是因为姨母?可文人的那只笔始终不肯放过我们,司马迁说我倨傲无礼,沉默寡言,我见了他们这帮腐儒还真不知道除了望天还能说什么。”看着他几分无奈,几分不平的样子,我轻声笑着,“原来你也有无可奈何的人,我还以为你谁都不怕呢!大丈夫行事,贵在己心,管他人如何说?司马迁说大将军‘柔上媚主’,难道为了他一句话,卫大将军也要学司马迁梗着脖子和皇上说话,风骨倒是可佳,可是置全族老小于何地?而且司马迁怎么行事都毕竟是一介文人,皇上会生气,可是不会提防、不会忌惮,卫大将军却是手握重兵,一言一行,皇上肯定都是在细察其心意,一个不小心后果可怕。”霍去病轻叹一声,一言不发。看他眉头微锁,我心里忽有些难受,扯了扯他衣袖,一本正经地说:“司马迁是端方君子,你行事实在不配人家赞赏你。”他看着我的手道:“你这么和我拉拉扯扯的,似乎也不是君子赞赏的行径,不过……”他来拉我的手,“不过我喜欢。”我庠怒着打开他的手,他一笑收回,眉梢眼角又是飞扬之色,我心中一松,也抿着唇笑起来。人影还没有看到,却已听到远远传来的人语声,“好香的烤肉,很地道的西域烤炙法,去病倒是会享受。”我一惊立即站起身,霍去病笑摇摇头:“没事的,是我姨父。”早知道就不应该来,我懊恼地道:“你姨父?皇上还是你姨父呢!是公孙将军吗?”霍去病轻颔下首,起身到屋口相迎,公孙贺和公孙敖并排走着,望到立在霍去病身后的我,一丝诧异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捕捉不到。我心赞道,果然是老狐狸,功夫不是我们可比。晚上回到园子,心情算不上好,当然也不能说坏,我还不至于被不相干的人影响到心情。只是心中多了几分怅然和警惕。公孙贺看到我握刀割肉的手势时,很是诧异,问我是否在匈奴中生活过,我一时紧张,思虑不周,竟然回答了一句从没有。公孙贺自己就是匈奴人。我的手势娴熟,他如何看不出来?他虽再未多问,却显然知道我说了假话,眼中立即对我多了几分冷漠。现在想来,如果当时能坦然回一句曾跟着牧人生活过一段时间,反倒会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如此避讳反倒让公孙贺生了疑心又瞧不起。公孙敖似乎更是不喜欢我,甚至颇有几分不屑。霍去病觉察出他们二人的情绪,嘴里什么话都没有说,举止间却对我越发好,甚至从我手中接过刀,亲自替我把肉一块块分好,放到我面前。从来只有他人服侍霍去病,何曾见过霍去病服侍他人,公孙贺和公孙敖都很震惊。原本傲慢的公孙敖看到霍去病如此,也不得不对我客气起来,把那份不喜强压了下去。这几日一到开饭时间,我就记起鲜美的烤羊肉和那个好手艺的厨子,一桌的菜肴顿时变得索然无味。霍去病如果知道我吃了他的美食,居然还贪心到琢磨着如何把那个厨子弄到自己手里,不知道是否会骂我真是一头贪婪的狼。我还在做着我的美食梦,小丫头心砚哭着冲了进来,“坊主,您快去看看,李三公子来砸园子,我们拦不住。我还被推得跌了一跤,新上身的衣裳都扯破了。“她一面说一面抚弄着衣服的破口子,哭得越发伤心,我笑起来,给她拧了帕子擦脸,“快别哭了,不就是一套衣裳吗?我送你一套,明天就叫裁缝来给你新做。”心砚破啼为笑,怯生生地说,“我要自个挑颜色。”我道:“好!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她脸上仍有惊色,“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李三公子是顶温和儒雅的人,说话和气,给的赏赐也多,平日我们都最喜欢他来。可今日他一进园子就喝命红姑去见他,然后说着说着就砸起了东西,把整个场子里能砸的都砸了,我们想拉住他,他把我们都推开,一副想打人的样子,我们就全跑掉了,现在肯定还在砸东西呢!”正说着,红姑披头散发地走了进来,我想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红姑怒骂道:“你还有心情笑,再砸下去,今年大家都去喝西北风。”她一说话,乱如草窝的头发晃来荡去,彷如鸟儿直在里面钻,连一旁的心砚都低下头,咬着唇笑。红姑气得想去掐心砚,我使了个眼色,心砚赶紧一扭身跑出了屋子。“好了,别气了,李公子要砸,我们能怎么样?别说他一身武艺,我们根本打不过,就是打得过难道我们还敢把他打出去?让他砸吧!砸累了也就不砸了。”我拖着红姑坐到榻上,拿了铜镜给她瞅。她惊叫一声,赶紧拿起梳子理头发。“这辈子还没丢这么大人,被一个少年郎推来搡去,直骂我毒妇。问起帕子的事情,我说的确是坊主查问后告诉我是那个姑娘的,他嚷着要你去见他,我看他眼睛内全是恨意,情势不太对,所以推脱说你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李公子难道知道了李夫人就是他要找的女子?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他怎么知道的?帕子不是都被你烧掉了吗?”红姑哭丧着脸,絮絮叨叨。“我也不知道。”我替红姑挽着头发,方便她编发髻,“红姑,从今日起你要把帕子的事情彻底忘掉,这件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以后无论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再提。”我和红姑的眼睛在镜子中对视,她沉默了会,若无其事地说:“我已经忘了。”小丫头端热水进来,满面愁容,“李三公子还在砸呢!”红姑一听,眼睛快要滴出血的样子。我嘻嘻笑着说:“快别心疼了,你放心,李敢砸了多少,我就要他陪多少。”红姑不相信地说:“你还敢问他去要帐?我是不敢。他现在要是见了你,砸得肯定是你。”我笑道:“我干吗要问他去要帐?‘子不教,父之过’,李广将军为人中正仁义,传闻饥饿时如果士兵没有吃饭他都不肯先吃,得了赏赐也必与士兵共享,这样的人还会赖帐吗?我们只需把帐单送到李将军手上,他会不赔给我们?”红姑想了会,脸上愁容终散,笑着点头,“李敢上头的两个哥哥都英年早逝,听说李将军十分伤心,李敢因此对父亲越发孝顺,从没有任何违逆,李将军若知道了这事,估计李敢再大的怨气也不能再来闹事。玉儿,还是你聪明,打蛇打七寸。”我拿了胭脂给她,“待会把砸坏物品的清单多准备一份给我。”红姑纳闷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李妍,不知你如何点了把火,竟然先烧到了我这里,所以钱你也得给我赔一份。砸坏东西可得翻倍赔偿。李将军是个仗义疏财的人,不好意思太欺负老实人,只能要你出了。(十三)大年初一乐呵呵?乐个鬼!我憋着一肚子的气。爷爷看我眉头攒在一起,疑惑地看向小风,小风摇头,表示一无所知。我坐了半日实在坐不下去,跳起来,给爷爷行了个礼后冲向了竹馆。我第一次用脚踹了竹馆的门,“砰”的一声大响,院门敞开。我还未出声,屋子里九爷带着笑意的声音:“是小玉吗?”他的声音彷佛最好的去火药,我一腔蹿得正旺的气焰,瞬间熄灭。轻叹口气,放缓脚步,温柔地推开了屋门。九爷坐在桌前,手中握着一杆竹子在雕东西,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他放下手中的竹子和小刀,扭头看向我,“怎么不坐呢?”我走到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低头盯着桌子一言不发,九爷问:“你在生气吗?”我继续保持沉默,他道:“看来不是生气了,年可过得好?昨日晚上天照硬拖着我和他们一块……”我皱着眉头恨恨地瞪着桌子,他却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从入席讲到开席,从开席讲到敬酒,从敬酒讲到喝醉,从……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么健谈,侧头看着他问:“我在生气,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应该关心地问‘你为什么生气?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忍着笑意,“哦!你为什么生气?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又恼又无奈地长叹口气,身子软软地趴在桌上,他怎么如此不解风情呢?我究竟看上他什么?脾气古怪,表面上温和易近,实际却拒人千里。虽然知识渊博,懂得不少,可我又不是想嫁给书。身份还有些诡秘,貌似大汉子民,却似乎做着背叛大汉的事情, ……我脑子中拼命地想着他的坏处。他一脸无可奈何和茫然,“我问了,可你不回答,我接着该怎么办?”我恼怒地砸了砸桌子,“一点诚意都没有!不如不问。你接着说你过年的趣事吧!”屋子陷入沉寂中,半晌都无一丝声音,我心里忽然有些紧张,他不会生我气了吧?正想抬头看他,眼前摊开的手掌中,一副镶金的碧玉耳坠,“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是有点诚意?”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把耳坠子拿起。金色为沙,碧色为水,竟然是个卧在黄沙中的小小月牙泉。难得的是化用了我的名字,却又很有意义。漫漫黄沙旁初相见,潋潋碧波前不打不相识。能把这么小的玩艺打造得如此灵动精致,打造师傅的手艺也是罕见。我看了一会,不声不响地戴在耳朵上,板着脸说:“马马虎虎,难得你这么大方,我就姑且不生气了。”我一本正经地说着,可唇边的笑再也难抑制,话还未完,笑意已经荡了出来,眼睛快乐地眯成了月牙。他本来看着我的眼睛忽掠过一丝黯然,匆匆移开视线。石雨在外禀报了一声,端着托盘进来。我看着面前的碗,低声道:“你没叫我,我还以为你说话不算话,故意忘记了呢!”九爷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声音小到几乎无地说了句:“怎么会忘呢?不管怎么样,今天都总是要你开开心心的。”我一面拨拉着碗中的寿面,一面含糊不清地小声嘀咕了句,“开不开心全在你。”吃完寿面,九爷一面陪我说话,一面又拿起了桌上的竹子和薄如柳叶的小刀,我看了会问:“你是要做一根笛子吗?”九爷“嗯”了一声,“这杆竹子是下面人特地从九嶷山带回来,在山石背阴处长了十年,质地密实,不论气候如何变化,音质都不会受影响。它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叫‘湘妃竹”,音色也比一般竹子更多了一份清丽悠扬。”我忙凑上去细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娥皇女英竹?是呀!这些点点斑痕可不就像眼泪吗?看着古朴大气,真是漂亮!”九爷身子僵了一下后,不着痕迹地与我拉开了距离,笑道:“我手头笛子很多。这次主要是看材质难得,怕宝物蒙尘,一时手痒才自己动手,你若喜欢,做好后就给你吧!”我嘻嘻笑道:“我可是个有东西收就不会拒绝的人。”九爷笑摇了下头,没有说话。我出石府时,恰好撞上了慎行和天照。我弯身行礼,“祝石二哥、石三哥新年身体康健,万事顺意!”两人都向我回了一礼,慎行目光在我耳朵上停留了一瞬,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天照却是盯着看了一会,忽地笑道:“九爷费了那么多功夫,原来是给你的新年礼。”我听他话中有话, 不自禁地摸了下耳坠子,顺着他的话意问:“此话怎讲?九爷费了什么功夫?”天照笑说:“九爷幼时虽专门学过玉石制作,可毕竟不是日日练习,这次打磨的又是精巧小件,为了这东西九爷专门又跟着老师傅学了一段日子,可是浪费了不少上好玉石。九爷在这些手艺活上很有些天赋,从兵器到日常所用陶器,无不上手就会,可看了他做东西,我才知道天下最麻烦的竟是女子首饰。”我呆了一会,喃喃问:“你说这是九爷亲手做的?”天照笑而未语,向我微欠了下身子后与慎行离去,我却站在原地怔怔发呆。“我不知道我今年究竟多大。李妍已有身孕,都快要有孩子了,我却还在这里飘来荡去,七上八下。如果没有合适的人,我不一定要嫁人,可如果有合适的人,我却一定要抓住。属于自己快乐和幸福如果抓不住,阿爹知道后肯定会气得骂我是傻子。我是傻子吗?我当然不是,我是又聪慧又机敏又漂亮又可爱的金玉,所以即使你是浮云,我也要挽住你。你是喜欢我的,对吗?你曾说过你和我是不同的人,我把你喜欢看的书都认真学了,我觉得我可以做和你同样的人。如果你想做大鹏,我愿意做风,陪你扶摇直上;如果你只愿做糊里糊涂的蝴蝶,那我也可以做一只傻蝴蝶;如果你羡慕的是一头青驴西出函谷关,从此踪迹杳然,那我们可以买几匹马,跑得比老子更快,消失得更彻底;幸亏你不喜欢孔老夫子,我虽然尊敬此人,但却不喜他,不过即使你真喜欢他,我们也可以老老实实做人……”我用力咬着毛笔杆子,皱着眉头看着几案上的绢布。我是在给自己打气的,怎么却越写心越虚?我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了好几遍,他是喜欢我的,是喜欢我的……,再不敢多写,在帕角注明日期:元狩元年正月初一,写好后匆匆收起了绢帕。我摇了好一会,签筒方掉出一根签,霍去病刚欲伸手捡,我已紧紧握在手中,他问:“你求问的是什么?”我摇摇头:“不告诉你。”他“哼”了一声:“你能问什么?不是生意就是姻缘,现在生意一切在你自己掌控中,你的性格岂会再去问别人,唯有姻缘了。”我硬声辩道:“才不是呢!”一旁的解签先生一直留神地看着我们,看我们向他走过去,立即站起来,我猛然停下脚步,握着签转身走开。霍去病笑问:“怎么又不问了?”我握着手中的竹签,走了好一会,突然一扬手将竹签扔到了路旁的草丛中,“不问了,能解他人命运却解不了自己命运。就是我们这一桩生意,他看你穿着非同一般,肯定是想着说出个明堂后大进一笔,却为何不替自己测一下是否能做成呢?”霍去病含笑道:“倒是还知道悬崖勒马,看来还没有急糊涂。”现在想来也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可当时一看到牌匾上写的“解姻缘”,腿就不受控制地走了进去,病急乱投医。心很虚,面上却依旧理直气壮,“我不过是看着新鲜,进去玩玩。”霍去病笑瞟了我一眼,一副懒得和我争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一阵风过,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真香!什么花?”霍去病道:“槐花。”我侧头看向他,“叫我出来干吗?难道就是爬山?”他边走边道:“没什么事情,就不能叫你出来了吗?随便走走,随便逛逛,你看头顶的槐花……”他后面说什么我全没有听到,我全副心神都盯着前面的马车,霍去病侧头看向我,又顺着我的眼光看向马车,马车停在一个庄园前。我朝他陪笑道:“我突然有些事情,要先行一步。”他一把抓住我:“不许走!”我用力拽开他的手,“改日我去找你,再给你赔礼道歉。”话还未说完,人已经飘向了马车,他在身后叫道:“小玉!”我头未回,径直向前,落在了马车旁,赶车的秦力握鞭的手猛然一紧,看是我又立即松下来,笑着点了下头。我敲了敲马车壁,九爷掀开帘子,看是我,含笑问:“你怎么在城外?”我躬身替他打着帘子,“你不是也在郊外吗?”说完疑惑地看向秦力,九爷看到我的表情,笑着说:“祖母姓石,单名一个青字,这园子取名‘青园’,是祖父年轻时特意为祖母盖的,我不愿改动任何格局,所以不方便轮椅进出。”我侧头望着园子,心头很是羡慕,这位老爷子竟然痴情至此。我当年还纳闷为什么明明姓孟,却将自己的生意命名为石舫,而且石舫所有收养的孤儿都会姓石,今日才明白,原来这是他心爱女子的姓。九爷从车里拿了一个拐杖出来,是以前我在他书房角落见过的。他撑着拐杖立在地上,一个拐杖本应该让他看着笨拙,可那根精致的拐杖隐在他的广袖宽袍间让人丝毫没有突兀的感觉。反倒是我因为第一次看见他站立的样子,人有些痴傻,呆呆地凝视着他。他自嘲地一笑,“可是看着有些怪异?”我忙摇头,拼命摇头,“不是的,是……是……是好看!”他看向我,我急道:“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你,你给人是什么感觉吗?你……你……一举一动都很……”我越急越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他,可又怕他因为我刚才一直看着他误会我,话说得几次险些咬到舌头。他伸手替我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凝视着我,极其温柔地说:“玉儿,不要说了,我懂得你的意思。”我朝他笑起来,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到霍去病依旧站在原地,远远看着我们。我的心说不清楚地一涩,忙移开了视线。九爷扶着拐杖而行,“祖父因为此山多温泉,所以特地选在这里盖了一个园子。”我慢走在他身侧,笑问:“你是特地来泡温泉的吗?”他回道:“是,温泉有助于我腿上的血脉运行。”我偷偷瞟了眼他的腿,可惜隐在袍子下,无法知道究竟什么病。但看他行走,似乎不算费力。进门前,我下意识地又侧头看向远处,霍去病身形仍旧一动未动。暮春时节,头顶的槐花正是最后的繁密,一树压雪的白。风过时,花瓣纷纷飘落,漫天飞雪中,一向喜洁的他却纹丝不动,任由花瓣落在头上,落在锦袍上。鸳鸯藤开始打花骨朵,一个个娇嫩的白在绿叶间和我玩着“躲猫猫”,我要很细心才能发现新加入的它们藏在哪里,昨天是九朵,今天就十五朵,我又数了一遍,确定没有错,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数不清了。我站在藤架前,嘴里喃喃说:“我可是捉了无数条蚯蚓,初春又专门施了牛粪,你们今年一定要争气呀!要开得最多,最美!”鸳鸯藤的叶片在风中轻轻颤动,似乎回应着我的请求。“等你们开到最美时,我就带他来见你们。”轻轻亲了一片新长出的叶子,“你们努力,我也努力!”我进竹馆时,只看到天照坐在桌前抄写东西。我诧异地指了指院子中空着的轮椅问:“九爷呢?出门了吗?”天照笑道:“去兰屋看小风的爷爷了。”我点了下头,看着轮椅,依旧有些纳闷。天照放下笔,走到我身侧,看着轮椅道:“九爷一条腿完全用不上力,另一条腿还能用力,拄着拐杖虽说走不远,但日常多动动对身体还是比坐在轮椅上好。”我“嗯”了一声,天照沉默了一会,接着道:“小时候,九爷虽然腿脚不方便,却也爱动,对什么都好奇新鲜,总喜欢跟在我们身后玩,可我们那时候不懂事,总觉得带着他干什么都不方便,做什么都要等着他,所以表面上不敢违逆他,可背地里却总是商量着能甩掉他就甩掉他,甚至为谁出的主意最高明而得意,我就是自以为最聪明的那个。九爷慢慢明白了我们的心思,人开始变得沉默,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书籍上,因为也许只有这些沉默的朋友才不会嫌弃他。有一次九爷背着老太爷,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出门,到天黑人都没回来。老太爷急得把我们一个个都痛骂了一遍,罚我们跪在青石地上。后来九爷回来时身上的衣服被撕裂,脸上乌青,头上手上都是血。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一句不说,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然后求老太爷让我们都起来。”天照凝视着轮椅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沉默不语,酸楚心疼,种种情绪在心中翻腾。“那一次我们心里真正感到愧疚,大哥把长安城的小混混一个个敲打了一遍才问出原由。原来九爷看到《墨子》上对兵器制造的论述,就上街去看铁匠打铁,那些和我们一样不懂事的顽童跟在九爷身后唱‘一个拐子,三条腿,扭一扭,摆一摆,人家一步他十步,讨个媳妇歪歪嘴。’边唱还边学九爷走路,惹得众人大笑。九爷和他们大打了一架,吃亏的自然是九爷,被打了头破血流。大哥气得和那些唱歌的孩子都打了一架。我们都想带九爷出去玩,可九爷从此却再不在人前用拐杖。”“一个拐子,三条腿。扭一扭,摆一摆,人家一步他十步,讨个媳妇歪歪嘴。”谁说“人之初,性本善”呢?看来还是荀子的“人之初,性本恶”更有些道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那根拐杖放在书架的角落里,也明白为什么虽然放在角落里却一点灰尘也没有。他是医者,自然明白适量运动对自己身体的好处,可那首歌谣和众人无情的讥笑却让他只在无人时才愿意用拐杖。天照侧头看着我问:“你会埋怨我们吗?”“有些!不过九爷自己都不计较,我也只能算了,否则……”我哼了一声,笑看向天照。天照笑道,“玉儿,你的性格可真是只认准自己心头的一杆秤,别的是是非非都不理会。”我微扬着下巴问:“我只要自己过得好,自己关心的人过得好,别的人我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难道这有错吗?”天照忙道:“没错,没错!你可别误会我的话。我们哥三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九爷去了趟青园,回来后居然不再避讳外人地用拐杖,你不知道连二哥那么镇静的人看到九爷再在我们面前用拐杖,眼睛都有些红。九爷这么多年的心结,我们心上的一块大石,总算因你化解了。”我脸有些烫,垂目看着地面,低声骂道:“好个秦力,看着老实巴交的,嘴巴却一点不牢靠。”天照“哈哈”大笑起来,“他可不止不牢靠!你若看了他学着你一脸倾慕地呆看着九爷的样子,就知道没有把这样的人才招进你的歌舞坊可真是浪费!我们几个当时乐得脚发软,大哥更是笑得没控制好力道,居然把一张桌子给拍裂了。”“你说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我插着腰,跳着脚吼道。天照还未回答,正拄着拐杖进院子的九爷笑问:“什么要再说一遍?”我狠狠瞪了一眼天照,跑到九爷身边道:“秦力不是个好东西,你要好好罚他,或者你索性把他交给我,我来整治他。”九爷看了眼天照问:“秦力几时得罪了你?”天照满脸愁苦,哀求地望着我,我支支吾吾了半晌,自己却不好意思说出原由,只能无赖地道:“得罪不需要理由,反正就是得罪我了。”九爷走到轮椅旁坐下,天照忙拧了帕子来,九爷擦了擦额头的汗道:“罚他给你做一个月的车夫,由着你处置。”我得意地笑看向天照,九爷又来了句:“大哥,二哥,三哥最近也是太闲了,我看蓝田那边的玉石场倒是挺需要一个人长期驻守在那里看管,三哥觉得谁去比较好?”天照脸越发垮了下来,一脸诚恳地对九爷道:“大嫂刚生了个儿子,大哥乐得一步都不愿离开,二哥为了照顾大哥,把大哥手头的事情接了一部分过来做,我最近正打算把长安城所有生意历年来的帐务清查一遍,再加上我们还要教导小风,小雨他们,天地可鉴,日月作证,山河为誓,其实我们真不闲!”我手扶着九爷的轮椅背,低头闷笑,九爷轻叹:“听上去倒的确好象不闲。”天照忙道:“确实不闲!我们只是极其、极其、极其偶尔在一起饮了次茶、聊了个天、听了个故事而已,以后再不会发生此类事情,我们肯定忙得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头先光顾着乐,竟然没有听出九爷的话外话,这会子天照的话说完,我猛然明白九爷已经猜到天照他们干了些什么,心里透着些羞、透着些喜、透着些甜,静静立在九爷身旁。谨言大跨步地奔进院子,看到我立即脸上一个灿烂的笑,阴阳怪气地道:“玉儿怎么也在?来看九爷的?”天照几步跑到他身旁,推着他往外走,“昨天刚到的香料你还没有验收完,这事缓不得……”谨言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没有呀!你不是说……你别捂……啊?……什么……蓝田?……哦!……”几声后谨言的声音已完全不可闻,只听到天照说:“九爷,那些没誉抄完的旧帐我明天再接着弄,今日还有些事情急着办,先回去了。”说完只听到脚步飞快,不一会院外已经静悄悄。我心中七上八下,甜蜜中带着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九爷却仿若未发生任何事情,推着轮椅进了屋子,“湘妃竹的笛子已经做好了,纹理自然雅致,再雕刻装饰反倒画蛇添足,我也就偷了回懒,你看看可满意?”我伸手接过笛子,“我可不懂这些,你若说好那肯定就是好了。”九爷笑道:“你园子里住着一个名满天下的宫廷乐师,多少人想拜师都不可得,你不趁着机会向他讨教一二?”提起李延年,不禁想起李广利,我眉头皱了皱,九爷问:“怎么了?”我叹了口气:“想到李广利此人,只能感叹‘龙生九子,个个不同’。”九爷笑说:“你操心太多,若真烦把他轰出去也就完事了。”我浅笑未语,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为了你,真要轰他我还舍不得。九爷轻轻咳嗽了一声,“你最近歌舞坊的生意扩张得很快,我还听下头人说你做了娼妓坊的生意,这是名面的,你暗中……还做了其他生意,为什么?你若只是想赚钱,不妨作些其它生意,你如今这样走得有些急促和过了。”我一惊后,心中又是喜,自以为不可能被人知道的事情却还是没有瞒过他,除非……除非他一直密切地留意着我的举动,讷讷道:“我自有我的打算和计较。”他默默发了会呆,忽地问:“玉儿,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尽力不在外面用拐杖行走吗?没有特殊情形,我都只愿坐轮椅,而且一直刻意让众人以为我的身体很差,就是天照他们也以为我弱得根本难以走远,身体还经常不妥当。我的确腿有残疾,身体也的确内弱,可却没有我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我愣了好一会,难道不是天照他们所说的那个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幼时的自卑?“为什么?你是故意做给谁看得吗?”九爷轻点下头,“做给皇上看的。我的母亲是窦太后的侄孙女,幼时常常进宫玩耍,当年皇上和母亲也算感情不错的表兄妹。所以窦太后在世时,石舫和窦氏一直走得很近。窦氏败落后,皇上对石舫盘根纠错的势力很是忌惮。父亲和母亲过世后,偌大一个石舫落在了我手中,如果不是因为我是个病秧子,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石舫的生意又在我手中一点点没落,石舫在长安城肯定逃不过彻底覆灭的命运。”他第一次主动提及一点身世,我听得怔怔发呆,当年他才多大?竟然要以稚龄担负起众多人的性命,与汉朝的皇帝周旋。而且他只说了家族中和汉朝的关系,和西域的关系呢?那边他又肩负着什么?这一路行来,他究竟承受了多少?他凝视着我,慢慢道:“玉儿,当今皇上心思深沉机敏,行事果断狠辣,必要时是一个除对自己外的任何人都能下杀手的人。不要做触犯天家的事情。你在长安城怎么和别的商家争斗,我都可以……但……”他吞下了已到嘴边的话,只语重心长地说:“玉儿,行事务必三思。”(十四)“啪”地一声,我把筷子扔到了桌上,“这是干什么?好好的馍馍,为什么要乱放东西?”红姑瞟了我一眼,继续吃着手中的馍馍,“用槐花蒸的馍吃着香,是我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前段日子看到我用槐花煮茶发了通脾气,今日好好的馍馍又惹了你,槐花究竟哪里犯了你忌讳,一见它你就火冒三丈?”我闷闷坐着,红姑自顾吃饭,不再理会我。不是槐花犯了我忌讳,而是我一直不愿意再想起那个立在槐花下的人。躺了好久却一直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起来,摸黑拉开门。点点星光下,只见一个黑黢黢人影立在鸳鸯藤架下,心唬得一跳,又立即认出是谁,一时竟然没有一句合适的话可说。霍去病转身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后忽地说:“你言而无信,既说了改日来找我,可到现在也没有找过我。”我走到他身前,沉默了会,仍然想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说,眼睛看向鸳鸯藤,一朵花儿正羞怯怯地半打开了皎洁的花瓣,惊喜下,忘形地叫道:“你看!那朵花开了,今年的第一朵花。”霍去病侧头看向花,“看来我是第一个看到它开花的人。”我深吸了口气,“很香,你闻到了吗?”霍去病道:“去年人在西域错过了它们,它们倒是知情识趣,今年的第一朵花就是为我绽放。”我笑道:“没见过你这么自大的人,连花都是为你绽放!不过是恰好赶上了而已。”霍去病凝视着花,一脸若有所思,“一个‘恰好赶上’才最难求,有些事情如果早一步,一切都会不一样。”“一,二,三……”我头埋在花叶间,一个一个点着花骨朵,霍去病吓得骇笑,“你不是打算把这么多花蕾都数一遍吧?”我点了一会,笑着放弃了,“就是要点不清,我才高兴,证明它们很努力地开花了。”霍去病问:“为什么叫它们金银花?银色好理解,是现在看到的白,可金色呢?”我笑道:“现在卖个关子,不告诉你,再过段日子你来看花就明白了。”霍去病笑起来:“我就当这是个邀请了,一定赶赴美人约。”我“啊”了一声,懊恼地说:“你这个人……”他忽地拽着我胳膊,向外行去,“今夜繁星满天,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我犹豫了下,看他兴致高昂,心下不忍拒绝,遂默默地随他而行。因为上林苑没有修筑宫墙,视线所及,气势开阔雄伟。我看着前面的宫阙起伏,千门万户,嗓子发干,咽了口口水道:“上林苑中有三十六座宫殿,我们要去哪个?”霍去病笑道:“胆子还算大,没有被吓跑。”我没好气地说:“要死也拖着你垫背。”他眼睛在我脸上瞟了一圈,“这算不算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我冷笑两声,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我们去神明台,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筑,到台顶可以俯瞰到整个上林苑和大半个长安城。躺在那里看星星的感觉不会比你在沙漠中看星星差。整个长安城只有未央宫的前殿比它高,可惜那是皇上起居的地方,戒备森严,晚上去不了。”一览无余的视野?毫无阻碍的视线?我心立动。他领着我翻墙走檐,一路安全地到了神明台,因为一无人住,二无珍宝,这里没有卫兵守卫,只有偶尔巡逻经过的兵士,我和霍去病在黑暗中一层层地爬着楼梯,人未到顶,忽隐隐听到上面传来一两句人语声。我们俩都立即停了脚步,霍去病低声骂道:“这是哪个混帐?”我侧头而笑:“只准你来,还不准别人也来风雅一回?既然有人,我们回吧!”霍去病却道:“你找个地方躲一躲,我去看看究竟是哪个混帐,轰了他走。”我欲拽他,他却已几个纵身上去了。真是个霸王!难怪长安城中的人都不敢得罪他。我四处打量了下,正想着待会索性躲到窗外去,霍去病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身边,拖着我的手就往下走,我纳闷地问:“谁在上面,竟然让你这么快又下来了?”他淡淡说:“皇上。”我捂着嘴笑起来,低低道:“原来是皇帝那个混帐。”他虽是警告地瞪了我一眼,板着的脸却带出一丝笑意。我一拽他手,向上行去,“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被捉住了,我可不管你。”霍去病身子不动地道。我摇了摇他的胳膊,轻声央求,“皇帝的壁角可不是那么容易听到,我们去听听。何况他正……留意不到我们的。”霍去病看了我一瞬,轻叹口气,一言不发地拖着我向上行去。果然如我所猜,李妍也在这里。满天星光下,李妍正坐在刘彻腿上,刘彻用披风把李妍围了个严严实实,自己却随便地坐在地面上。两人依偎在一起,半晌一句话都未说。霍去病紧贴着我耳朵道:“没有壁角可听,待会倒说不定有春……戏……看。”我狠狠掐了他一下,他一把揽住我,猛地咬在了我耳朵上。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我想叫不敢叫,欲挣不敢挣,摸索着去握他的手,他本以为我又会使什么花招,手虽让我握住,却是充满力量和戒备。结果我只是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他静了一瞬,手上的劲力忽然撤去,温柔地亲了下我的耳垂,放开了我。我轻轻一颤,身子酥麻,一瞬间竟有些无力。反应过来时,刚想再报复他,忽听刘彻柔声说:“未央宫前殿比这个更高,等你生产后,身子便利时,我们去那上面看整个长安城。”我忙凝神听李妍如何回答,“未央宫前殿是百官参拜夫君的地方,妾身不去。”李妍和刘彻私下间居然彷若民间夫妻,不是皇上,而是夫君,不是臣妾,而是妾身。紧站在我身后的霍去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轻轻握了下他的手。刘彻哈哈大笑,“我说能去就是能去,谁敢乱说?”李妍搂着刘彻脖子,亲了刘彻一下:“皇上偷偷带臣妾来这里眺望远景,仰看星星,臣妾已很开心。最重要的是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啊!不对,还有我们的孩子,是我们一家子在这里,妾身已经心满意足。皇上能想着哄臣妾开心,那臣妾绝不要因臣妾让皇上皱眉头。上前殿的屋顶对我们的确不是什么大事情,可万一落在他人眼中,只怕又会对皇上进言,皇上虽不在意,可总会有些不悦。我不要你不开心,就如你希望我能常常笑一样。”刘彻沉默了好一会方道:“此心同彼心。”说完把李妍紧紧拥入了怀中。李妍呀李妍,这样一个男子近乎毫无顾忌地宠着你,你的心可守得住?真情假戏,假戏真情,我是眼睛已经花了,你自己可分得清楚?你究竟是在步步为营地打这场战争,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步步沦陷?我有心想再听一会,想到霍去病,却觉得罢了,拽了拽他的手示意我们走。两人刚转身,却不知道我的裙裾在哪里勾了一下,只听“嘶”的一声,布帛裂开的声音在寂静中份外清脆。刘彻怒喝道:“谁?”我慌乱内疚地看向霍去病,他向我摇摇头,示意不必担心,一切有他。一转身拉着我走上了台子。“臣想着今夜倒是个看星星的好时候,没想到一时不谋而合,却打扰了皇上和娘娘的雅兴。皇上一个侍卫都没带,恐怕也是溜进来的吧?”霍去病一面向刘彻行礼,一面笑道。他对偷进宫廷的事情浑不在乎,说得好象只是不小心大家路边偶遇,刘彻似乎颇有几分无奈,但又几分赞赏,扫了眼跪在地上的我,含笑道:“朕还没审你,你倒先来查问朕。我们的不谋而合好象不止你小子说的那两点,都起来吧!”我重重磕了个头后,随在霍去病身后站起。刘彻放开李妍,李妍起身后下死眼地盯了我一下,低垂目光看向地面。我心中轻叹一声,盘算着如何寻个机会向李妍解释。刘彻对我道:“既然是来赏星看景的,就不要老是低着头,大大方方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听闻你是在西域长大的,也该有几分豪爽。”我低头恭敬地道:“是!”说完扭头看向远处,其实景物却无一入眼。李妍温柔地说:“皇上,我们景致已看过,现在夜也深了,臣妾身子觉得有些乏。”刘彻看了眼李妍隆起的腹部,忙站起来,“是该回去了,这里留给你们。”笑瞟了眼霍去病,提起搁在地上的羊皮灯笼,扶住李妍向台阶行去。霍去病和我跪送,刘彻走到台阶口时,忽地回头对霍去病笑道:“今晚上放过你,过几日你给朕把事情交待清楚了。”霍去病笑回道:“臣遵旨。”李妍忽道:“过几日要在太液池赏荷,臣妾想命金玉同去,陪臣妾说话解个闷。”刘彻颔首准可,我忙磕头道:“民女谨遵娘娘旨意。”刘彻和李妍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下,“起来吧!”霍去病拉着我站起来,“你见了皇上居然这个样子,比兔子见了老虎还温顺。”我走到台沿,趴在栏杆上,“那你说我见了皇上该如何?难道侃侃而谈?”霍去病趴在我身侧道:“这个样子好,宫里到处都是温柔婉转,低眉顺眼的女子,皇上早腻烦了。象李夫人这样的,不失女子温柔,骨子里却多了几分不羁野性更能栓住皇上的心。”“你刚才还好吧?”我细看着他的神色,霍去病无所谓地笑笑:“整日在宫廷里出出进进,皇上行事又是经常全凭一己之心,不是没见过皇上和后妃亲昵,倒是你这还未出阁的姑娘看到……”我瞪了他一眼,“废话少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气势虽然十足,脸却真有些烫,板着脸望向远处。霍去病沉默了会道:“就如我所说,皇上和各色女子亲热的场面,我无意撞到的次数不少,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皇上陪着一个女子沉默坐着,两人只是静静相靠,什么都不做,也是第一次听到有后妃和皇上之间你你我我,刚听到心下的确有些震惊,别的倒没什么。”他轻叹一声,又道:“皇上也是男人,他有时也需要一个女子平视他,因为已经有太多仰视他的人,不然他视线转来转去都落了空,岂不是太寂寞?姨母不是不好,可她的性格过于温婉柔顺,当年的皇上处在窦太后压制下,帝位岌岌可危,陈皇后又脾气刁蛮任性,皇上的苦闷和痛苦的确需要姨母这样的女子,一个能温柔体贴地仰视着他的人,可现在的皇上正是意气风发,大展鸿图时,他更需要的是一个能和把臂同笑,时而也能给他一点脸色看的人。”我笑道:“你竟然如此偏帮皇上,难怪皇上对你与众不同。”霍去病笑说:“自古帝王有几个专情的?这个道理姨母自己都想得很清楚,所以也没什么,今日是李夫人,几年后肯定还会有王夫人、赵夫人的。难道还一个个去计较?”话确如他所说,后宫中永远没有百日红的花,不是李妍也会有别人得宠,只要李妍不触碰你们的底线,你们应该都不会计较,可是如果李妍生的是男孩,她为了让汉朝对西域停止兵戎逼迫,势必要扶持自己的孩子继承皇位,李氏和卫氏的斗争无可避免,我第一次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你怎么了?”霍去病问。我摇摇头,仰头看向了天空,今夜我们并肩看星,它日是否会反目成仇,冷眼相对?如果一切的温情终将成为记忆中不能回首的碎片,那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珍惜现在。我笑看向他,指着空中的银河:“知道银河是怎么来的吗?”霍去病嘲笑道:“我虽不喜欢读书,可牛郎织女的故事还是听过。那个就是牛郎星,你能找到织女星吗?”我仔细地寻找着,“是那个吗?”霍去病摇头,“不是。”“那个呢?”霍去病又摇摇头,“不是。”我疑惑地看向他:“这个肯定是,你自己弄错了吧?”霍去病笑敲了我额头一下:“自己笨还来怀疑我,我会错?打仗时凭借星星辨识方向是最基本的功课,我可是路还没有走稳时就坐着舅父膝头辨认星星了。”我摸着额头,气恼地说:“我笨?那你也不是聪明人,只有王八看绿豆,才会对上眼……”话还未说完就懊恼地去掩嘴,我这不是肉肥猪跑进屠户家——自找死路吗?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霍去病斜斜靠着栏杆,睇着我,似笑非笑。我被他看得心慌,故作镇定地仰头看向天空,“那颗呢?”他轻声而笑,“你脸红了。”“现在是夏天,我热,行不行?”……良辰美景,赏星乐事,两人细碎地声音,在满天繁星下隐隐飘荡,星星闪烁间彷似在偷笑。岸下芙蓉,岸上美人,芙蓉如面,面如芙蓉,人面芙蓉相交映,我看得有些眼晕。“你可看到了后宫这些女子?每一个都是花一般的容貌,我在想皇上看到这么多女子费尽心机只为令他多看一眼,究竟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疲惫?”李妍轻扇着手中的美人团扇,淡漠地说。“只要你是最美的那朵花就行,别人我可懒得探究。”我笑道。李妍扶着我的手,边走边说:“希望你这话说得出自真心。”我停了脚步,侧头看着李妍解释道:“当日救冠军候时,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长安城再见全是意外,你那天晚上碰到我们也是一个意外,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李妍浅浅笑着,“你和他没什么?但他肯定和你有些什么,霍去病是什么脾气?眼睛长在额头顶上的人,可他看你时,那双眼睛却乖乖长在了原处。”我无奈地道:“我毕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总得对我客气几分,再说他怎么看人,我可管不了。”李妍盯着我眼睛道:“听说你给我二哥请了师傅,还找了伴学的人。你手中虽没有方茹的卖身契,但方茹对你心存感激,你不发话,她一日不能说离开,而我大哥就等着她,还有公主,李……”李妍顿了下,一字字道:“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金玉,你究竟想要什么?”我沉默未语,我想要什么?其实我想要的最简单不过,比所有人想象的都简单,非权利非富贵非名声,我只想和九爷在一起。如果九爷肯离开长安,我随时可以扔下这里的一切。可他似乎不行,那我也只能选择留下,尽我的力,做一株树,帮他分担一些风雨,而不是一朵花,躲在他的树冠下芬芳,却只能看着他独自抵抗风雨。也许如花朵般娇艳纯洁才是女人最动人的样子,可我宁愿做一株既不娇艳也不芬芳的树,至少可以分担些许他肩头的重担。李妍一面扇着扇子,一面优雅地走着,“你用歌舞影响着长安城,你坊中不断推陈出新的发髻梳法,衣服修饰,引得长安城中的贵妇纷纷效仿,据说你和红姑专门开了收费高昂的雅居,只接待王侯贵戚的母亲夫人小姐。看在外人眼里,你不过是经营着歌舞坊而已,可你既然说过我是你的知己,我也不能辜负了你的赞誉。毛毛细雨看着不可怕,但如果连着下上一年半载恐怕比一次洪涝更可怕。不是每个儿子都会听母亲的话,也不是每个夫君都会听夫人的话,可十个里面有一两个,已经很了不得。而且女人最是嘴碎,很多话只要肯用心分析,朝堂间很多官员的心思只怕都在你的掌握中。”李妍看来已经在宫中颇有些势力了。上次来见她时,她对宫廷外所发生的一切还是道听途说居多,现在却已经清楚地知道一切,“我以为我这次已经做得够小心,为此还把以天香居为首的一众歌舞坊特意留在那里,让它们跟着我学,甚至有些事情故意让它们先挑头,我再跟着做,可居然还是被你看了出来。”李妍娇俏地横了我一眼:“谁叫你是金玉?对你我不能不留心。还有你逐渐购进的娼妓坊,男子意乱情迷时只怕什么秘密都能套取。金玉,你究竟想做什么?”我握着李妍的手道:“我向你保证,我不管做什么,我们的目的没有冲突。”李妍道:“我本来一直坚信这点,肯定你至少不会阻碍我,可当我知道你和霍去病之间的事情,我突然不太确定。金玉,我刚刚说的话还漏说了一句,那就是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可你为何偏偏对自己手旁最大的棋子视而不见?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为何却漏掉了霍去病?别告诉我是不小心忘掉了。”“我……我……”我无法解释,心念电转,竟然编不出一个能说服李妍的解释,甚至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在步步为营中,遗忘了他,我居然真地忘掉了他。我苦笑道:“我的确给不出一个让你相信的合理解释,也许我觉得这个棋子太珍贵,不愿轻易动用。”李妍浅笑着瞟了我一眼,神态怡然、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荷花,我琢磨了会说:“还记得你入宫前,我曾去问你大哥的事情吗?那首《越女曲》还是你教会我的。”李妍“嗯”了一声,侧头专注地看向我,“那首曲子我是为了石舫舫主而学。我知道你肯定打听过石舫舫主孟九是什么样的人,但我估计你所获应该很少,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现在告诉你。你如今可相信我和霍去病之间什么都没有?”李妍面无表情地盯了我一会,缓缓点了下头,“金玉,你能起个誓言吗?”我摇摇头:“我不可能对你发誓说我绝对不做你的敌人,我不会主动伤害你,可万一你想伤害我呢?”李妍笑起来:“好一个金玉,言语够坦白,我不是要你发誓这个,的确强人所难。我只要你保证不会泄漏我的身份,不会日后用这个来要挟我。”我们俩的目光彼此对峙着,我笑说:“只怕不给你保证,我的日子不会好过呢!”李妍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我默默想了一瞬后道:“我用自己的生命发誓,绝对不会泄漏你的身份。”李妍笑摇摇头:“金玉,忘了你夸过我是你的知己吗?你心中最重要的不是这个,用你喜欢的人的生命起誓。”我有些怒地盯着李妍,李妍笑意不变,我气笑着点点头,“李妍,李娘娘,宫廷改变一个人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我好象已经要不认识你了。好!如你所愿,我以九爷的生命起誓,绝不会……”李妍摇摇头:“不,用你喜欢的人的生命。”我冷笑一声:“有什么区别?用我喜欢的人的生命起誓,我永远不会泄漏你的身份。”李妍笑指了指天,“老天已经听见了。”我沉默地盯着池中密密的荷叶,李妍脸上的笑意也消失,“金玉,不要怪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一步步走得有多苦,卫皇后主后宫,外面又有卫将军,公孙将军,现在还多了个霍去病,我虽然得宠,可君王的恩宠能有几时?宫里的人都是势利眼,卫皇后看着脾气柔和,似乎什么都不争,那只是因为她身边的人把能做的都替她做了,她乐得做个表面好人。”她望着一池荷叶,长叹一声。两人各自满腹心思,无语发呆,身后一个男子的清亮声音,“娘娘千岁!”我和李妍转过了身子。李敢正恭敬地曲身行礼,李妍淡淡道:“平身!”李敢抬头的一瞬,眼中满是炽热痛苦,却立即恢复清淡,仿佛只是我眼花。文武兼备的李三公子,虽不象霍去病那样如阳光般耀眼,光华夺目,但他才应该更是长安城中每个少女的梦里人。霍去病锋芒太重,让人觉得不敢接近,不敢依靠,甚至完全不知道这个人将跑向何方。而李敢却如一座山,让女子看到他心里就踏实起来。李敢的目光从我脸上轻扫而过,一怔下笑起来,我向他请安,他笑道:“去年的新年我们见过,还记得吗?去病带你来的吗?”我回道:“记得,不是冠军候带民女来,是奉的娘娘旨意。”李敢不落痕迹地看了眼李妍,虽有困惑但没有多问,李妍却笑着说:“说她的名字,你大概不知她是谁,可如果告诉你这位金玉姑娘是落玉坊的主人,恐怕长安城不知道的人不多。”李敢面色骤变,眼光寒意森森,如利剑般地刺向我,我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李妍,李妍笑眯眯地看着我,嘴唇微动,虽没有声音,我却猜出了她的意思:我们总不能老是由着你摆布,你也不能凡事太顺心。我瞪了她一眼,决定垂目盯着地面扮无辜吧!李敢盯累了自然就不盯了。视线一转,却又立即看向李妍,示意她看李敢的袍袖里面。李妍本来脸上一直带着一抹浅笑,当看到李敢袍袖里绣着的那个小小的藤蔓“李”时,笑容顿时僵硬,她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得意地笑看着她,刚整完我就又来求我,这世上可有那么轻巧的事情?李敢的眼睛里飞出的全是冰刀,李妍的眼睛里却是溺死人的温柔,我笑得灿烂无比。霍去病冷冰冰的声音:“李三,你在看什么?”霍去病的角度只看到李敢直勾勾地凝视着我,却根本不知道李敢是用什么目光在看我,他只看到我灿若阳光的笑,却不明白我那是在和李妍斗气。李敢欲解释,可这事怎么解释?难道告诉霍去病,他因为李妍正恨着我。李敢对着霍去病,一脸欲言又止,欲言又止。霍去病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冷。究竟什么事情让李敢竟然难以解释?估计心思早想到偏处。事情太过微妙滑稽荒唐,让人无奈中竟然萌生了笑意。李妍目光在我们脸上打了个转,“噗嗤”一声,手扶着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忍了一会,实在没有忍住,也笑出了声音。李敢默默站了一会,忽地长长叹口气,也摇着头无奈地笑起来,只有霍去病冷眼看着我们三个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