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尽处是一座精巧的院子,院门半开着。老头子对我低声道:“去吧!”,我看老头子没有进去的意思,遂向他行了一礼,他挥挥手让我去。院子一角出,几块大青石无规则地累叠着,间中种着一大丛竹子,几只白色的鸽子停在上面,绿竹白鸽相衬,越发是竹绿鸽白。一个青衣男子正迎着太阳而坐,一只白鸽卧在他膝上,脚边放着一个炭炉,上面的水不知道已经滚了多久,水汽一大团一大团地逸出,在寒冷中迅速凝结成烟雾,让他静坐不动的身影变得有些飘忽。不管是在大漠,还是在长安城,但凡他在,就总能自成一道风景。眼前的一幕让我不敢出声打扰,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向天空中的太阳,虽是冬日的阳光,也有些晃眼,我眯着眼睛又扭头看向他,他却正在看我,双瞳如黑宝石般,奕奕生辉。他指了指一旁的竹椅,微笑着问,“长安好玩吗?”他一句简单却熟稔的问候,我心就忽然暖和起来,满肚子的疑问都突然懒得问,因为这些问题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在这里再次相逢。我轻快地坐到他的身旁,“一来就忙着喂饱肚子,后来又整天呆在红姑的园子里,哪里都没有玩呢!”他微抿着嘴角笑道,“我看你过得不错。红姑调教的也好,如今人站出去,倒是有几分长安城大家闺秀的样子。”我想起月牙泉边第一次见他时的狼狈,一丝羞一丝恼,“我一直都不错,只不过人要衣,马要鞍而已。”一个小厮低头托着一个小方桌从屋内出来,将方桌放到我们面前,又先端了一杯茶给我,我接过茶时,随意从他脸上一扫,立即瞪大了眼睛,“狗娃子?”狗娃子板着脸很严肃地对我道:“以后叫我石风,狗娃子就莫要再叫,那已是好汉落难时的事了。”我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着笑,连声应道:“是,石风,石大少爷,你怎么在这里?”他气鼓鼓地看了我一眼,“九爷带我回来的。”说完低着头又退了下去。九爷道:“小风因为他爷爷病重,无奈下就把你落在他们那里的衣服当了,恰好当铺的主事人当日随我去过西域,见过那套衣服,把此事报了上来。我看小风心地纯孝,人又机敏,是个难得的商家人才,就把他留在了身边。”我点点头,原来是从小风身上得知我“落难”长安,“爷爷的病可好了?”九爷把手靠近炉子暖着,“人年纪大了,居无定所,又饥一顿,饱一顿的,不算大病,如今细心养着就行。听小风说他一直在担心你,回头你去看看他。”我道:“你不说我也要去的。”他问:“红姑可有为难你?”我忙道:“没有。”“你紧张什么?”他笑问。“谁知道你们是什么规矩?万一和西域一样,动不动就砍一只手下来,红姑那样一个大美人,可就可惜了。”他垂目微微思量了会,“此事不是简单的你与红姑之间的恩怨,如果此次放开不管,以后只怕还有人会犯,倒霉的是那些弱女子。”我侧头看着他:“红姑已经承诺了我,绝对不会再犯。可有两全的法子?”他忽地眉毛一扬,“这事交给老吴头疼去吧!他的人出了事,我可犯不着在这里替他费精神。”他原本神色都是中正温和的,这几句话却带着一丝戏谑一丝幸灾乐祸,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冬日的太阳落的早,现在已经冷起来,我扫了眼他的腿,笑说:“我觉得有些冷。”他捧起白鸽,一扬手,白鸽展翅而去。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推着轮椅向屋门口行去,我欲伸手帮他,忽想起初见他时下马车的场面,忙缩回了手。快到门口时,门突然缓缓打开,里面却无一人,我惊疑地四处探看,他微笑着解释道:“门前的地下安了机关,轮椅过时,触动机关,门就会自动打开。”我仔细看了一眼脚下的地面,却看不出任何异样,心里赞叹着随他进了屋子。整个屋子都是经过特别设计,没有门槛,所有东西都搁在人坐着刚好能取到的位置。桌子不是如今汉朝流行的低矮几案,而是高度让人坐在轮椅上刚好使用。不知道他是否是长安城内第一个用胡桌,胡椅的人。他请我坐下,我看到桌子上的油馓子,才想起我从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吃过饭呢!咽了口口水,正打量着馓子,肚子却已经急不可耐,“咕咕”地叫了几声。他正在煮茶,听到声音转头向我看来,我不好意思地道:“没听过饿肚子的声音吗?我想吃那碟馓子。”他含着丝笑:“那是为了过年摆着应景的,吃着玩还可以,当饭吃太油腻了。吩咐厨房给你备饭吧!你想吃什么?”我还未高兴多久,又皱起了眉头,吃什么?我不会点菜。想了会,郁郁道:“随便吧!最紧要是要有肉,大块大块的肉。不要象红姑那里,好好的肉都切成什么丝什么丁的,吃一两次还新鲜,吃久了真是憋闷。”他一笑拉了下墙角的一根绳,小风跑得飞快的进来,他吩咐道:“让厨房做一道烧全肘,再备两个素菜送过来。”看了我一眼,又补道:“快一点。”他把茶盘放在双腿上,转动着轮椅过来。我看了他一眼,对好象快要飞溅出的茶水视而不见,自顾捡了个馓子吃起来。他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我立即拿起吹了吹,和着馓子小饮了一口。他似乎颇为高兴,端着茶杯也轻抿了一口,“我很少有客人,这是第一次给人煮茶,你将就着喝吧!”我嘴里吃着东西,含含糊糊点了点头,“你家里兄弟姐妹很多吧?下面还有十爷吗?”他淡淡道:“家中只有我了。父亲盼着人丁兴旺,从小就命众人叫我九少爷,取个吉利。如今叫惯了,虽然没有如父亲所愿,但也懒得让他们改口。”我咽下口中的食物,“我家里除了我还有一群狼,那天你见到的那只是我弟弟。”他脸上带出了笑意,“我听下头人说你叫金玉?”我点了下头,“你叫什么?”“孟西漠。”我惊讶道:“你不姓石?你是石舫的主人吗?”“谁告诉你石舫主人姓石?”我吐了吐舌头,“我看到门口写着石府,就想当然了。西漠,西边的大漠,名字起得非中原气象。”他笑道:“你叫金玉,也没见你金玉富贵。”我微微笑着说:“现在不是,以后会的。”小风提着一个食盒子进来,刚开了盖子,我已经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几步冲到了桌旁,忽想起主人还未发话呢!忙侧头看向他,他温和地说:“赶紧趁热吃吧!我现在不饿,就不陪着你吃了。”我坐下据案大嚼,一旁的黍饭和素菜根本没有动,就守着一个肘子吃。他转动着轮椅到我对面,把我推到一旁的青菜推回到我面前,“吃些青菜。”我瞟了眼青菜没有理会,他又道:“女孩子多吃些青菜,看上去才会水灵。”我愣了一下,有这种说法吗?看他神色严肃不像是在哄我。看看气味诱人的肘子,又看看味道寡淡的青菜,在美丽与美食之间挣扎半晌,最终夹起了青菜,他笑着扭头看向窗外。吃饱饭的人总是幸福的,我捧着自己丰足的胃,闻着面前的茶香,觉得人生之乐不过如此。一面喝茶,我一面心里打着小算盘,最后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笑看向他。他用眼神示意我有话就说。“嗯!嗯!这个你看,我本来在红姑那里也算住得好吃得好,还可以学不少东西,可如今被你这么一闹腾,红姑肯定是不敢再留我了,我如今身上又没什么钱。俗话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看你气派不凡,肯定是会为我负责的吧?”我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完后,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含笑盯着我,半晌都没有说话,我却脸开始越变越烫,移开了视线,看着地面道:“我认识字,会算术,也有力气,人也不算笨,你看你下面的商铺里可要请人帮忙?”“你想留在长安?”“我才刚来,现在还不想走,什么时候走说不准。”“你先住在这里吧!我看看有什么适合你做的,你自己也想想自个喜欢干什么,想干什么。”我一颗提着的心落了地,起身向他行了个礼,“多谢你!我不会白住的,小风能做的我也能做。”他笑着摇摇头,“你和小风不一样,小风是石舫的学徒,如今在磨他的性子。”我道:“那我呢?”他微微迟疑了下道:“你是我的客人。”我心下有点说不清楚的失望,他却又补了句,“一个再次重逢的故友。”我低头抿着嘴没有说话。几天的功夫我已经把石府里外摸了个遍,还见到了上次在月牙泉边见过的紫衣汉子和黑衣汉子,一个叫石谨言、一个叫石慎行。听到他们名字,我心下暗笑,真是好名字,一个名补不足,一个名副其实。两人见到我住在竹馆,谨言哇哇大叫着,“这怎么可能?九爷喜欢清静,小风他们晚上都不能住这里。你说要住在竹馆,九爷就让你住?”慎行却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垂眼盯着地面,一动不动,他改名为“不行”,也绝对不为过。他们两人再加上掌管石舫帐务的石天照,负责着石舫几乎所有的生意。三人每天清晨都会陆续来竹馆向九爷细述生意往来,时间长短不一。小风和另外三个年纪相仿的小厮,经常会在屋内旁听,四人名字恰好是风、雨、雷、电。他们谈生意时,我都自觉地远远离开竹馆,有多远避多远。今日因为惦记着红姑她们,索性直接避出了石府。前两日一直飘着大雪,出行不便,今日正好雪停可以去看她们。“玉丫头,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下雪不冷,化雪冷,我让丫头给你找件衣服。”当日领着我们进府门的石伯一面命人给我驾车,一面唠叨着。我跳了跳,挥舞着双手笑道:“只要肚子不饿,我可不怕冷,这天对我不算什么。”石伯笑着嘱咐我早些回来。雪虽停了,天却未放晴,仍然积着铅色的云,重重叠叠地压着,灰白的天空低的彷佛要坠下来。地上的积雪甚厚,风过处,卷起雪沫子直往人身上送。路上的行人大多坐不起马车,个个尽力蜷着身子,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雪上。偶尔飞驰而过的马车溅起地上的雪,闪躲不及的行人往往被溅得满身都是半化的黑雪。我扬声吩咐车夫吆喝着点,让行人早有个准备,经过行人身旁时慢些行。车夫响亮地应了声好。园子门紧闭,往日不管黑夜白天都点着的两盏大红灯笼也不见了。我拍拍门,半晌里面才有人叫道:“这几日都不开门……”正说着,开门的婆子见是我,忙收了声。表情怪异地扭过头,扬声叫红姑。红姑匆匆跑出来,牵起我的手笑道:“你可真有心,还惦记着来看我。”我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做生意呢?”红姑牵着我在炭炉旁坐下,叹道:“还不是我闯的祸,吴爷正在犯愁,不知道拿我怎么办,他揣摩着上头的意思,似乎办重了办轻了都不好交待,这几日听说连觉都睡不好,可也没个妥当法子。但总不能让我依旧风风光光地打开门做生意,所以命我先把门关了。”我呵呵笑起来,“那是吴爷偏袒你,不想让你吃苦,所以左右为难地想法子。”红姑伸手轻点了下我的额头,“那也要多谢你,否则就是吴爷想护我也不成。对了,你见到舫主了吗?他为何找你?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我道:“园子里那么多姐妹还指着你吃饭呢!你不操心自己的生意,却在这里打听这些事情。”红姑笑着说:“得了!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不过你好歹告诉我舫主为何找你,你不是说自己在长安无亲无故,家中也早没亲人了吗?”我抿着嘴笑了下,“我们曾见过的,也算旧识,只是我不知道他也在长安。”红姑摊着双手,叹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再精明可也不能和天斗。”两人正围着炉子笑语,一个小丫头挑了帘子直冲进来,礼也不行就赶着说:“双双小姐出门去了,奴婢拦不住,还被数落了一通。”红姑板着脸问:“她说什么了?”丫头低头道:“她说她没有道理因为一个人就不做生意了,今日不做,明日也不做,那她以后吃什么?还说……还说天香坊出了大价钱,她本还念着旧情,如今……如今觉得还是去的好,说女子芳华有限,可她一生都指着这短短几年,浪费不起。”红姑本来脸色难看,听到后来反倒神色缓和,轻叹一声命丫头下去。我问:“天香坊是石舫的生意吗?”红姑道:“以前是,如今不是了,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这两年它场面做得越来越大,石舫的歌舞坊又各家只理各家事,我看过不了多久,长安城中它就要一家独秀了。我是底下人,不知道舫主究竟什么意思,竟然由着它坐大。”红姑沉默地盯了会炭火,笑着起身道:“不讲这些烦心事了,再说也轮不到我操那个闲心,这段日子都闷在屋子里,难得下了两日雪,正是赏梅的好日子,反正不做生意,索性把姑娘们都叫上,出去散散心。”我忙应好。我与红姑同坐一辆车,红姑畏冷,身上裹了件狐狸毛大氅,手上还套着绣花手套,看到我只在深衣外穿了件棉罩衣,啧啧称羡。不过她羡慕的可不是我身体好,而是羡慕我数九寒天,在人人都裹得和个包子一样时,我却仍旧可以“身段窈窕”。马车快要出城门时,突然喧哗声起,一队队卫兵举枪将行人隔开,路人纷纷停了脚步,躲向路边,我们的车也赶紧靠在一家店门口停了下来,一时间人嚷马嘶,场面很是混乱。我好奇地挑起帘子,探头向外看,红姑见惯不乱地笑道:“傻丫头!往后长安城里这样的场面少见不了,你没有见过皇上过御道,那场面和阵势才惊人呢!”她说着话,远远的几个人已经纵马小跑着从城门外跑来。我探着脑袋凝目仔细瞧着,远望着年龄似乎都不大,个个锦衣华裘,骏马英姿,意气风发。年少富贵,前程锦绣,他们的确占尽人间风流。我心中突然一震,那个……那个面容冷俊,剑眉星目的人不正是小霍?此时虽然衣着神态都与大漠中相去甚远,但我相信自己没有认错。其他几个少年都是一面策马一面笑谈,他却双唇紧闭,眼光看着远处,显然人虽在此,心却不在此。红姑大概是看到我面色惊疑,忙问:“怎么了?”我指着小霍问:“他是谁?”红姑掩着嘴轻笑起来,“玉儿的眼光真是不俗呢!这几人虽然都出身王侯贵胄,但就他最不一般,而且他至今仍未婚配,连亲事都没有定下一门。”我横了红姑一眼,“红姑倒是个顶好的媒婆,真真可惜,竟入错行了。”红姑笑指着小霍道:“此人的姨母贵为皇后,他的舅舅官封大将军,声名远震匈奴西域,享食邑八千七百户。他叫霍去病,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霸王,外人看着沉默寡言,没什么喜怒,但据说脾气极其骄横,连他的舅父都敢当着众人面顶撞,可偏偏投了皇上的脾性,事事护他几分,惹得长安城中越发没有人敢得罪他。”我盯着他马上的身姿,心中滋味难述,长安城中,我最彷徨时,希冀着能找到他,可是没有。我进入石府时,以为穿过长廊,在竹林尽头看到的会是他,却仍不是。但在我最没有想到的瞬间,他出现了。我虽早想到他的身份只怕不一般,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是汉朝皇帝和卫青大将军的外甥。他在马上似有所觉,侧头向我们的方向看来,视线在人群中掠过,我猛然放下了帘子。红姑路上几次逗我说话,我却都只是含着丝浅笑淡淡听着。红姑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停了说笑,细细打量着我的神色。好一会后,她压着声音忽道:“何必妄自菲薄?我这辈子就是运气不好,年轻时只顾着心中喜好,由着自己性子来,没有细细盘算过,如今道理明白了,人却已经老了。你现在年龄正小,人又生得这般模样,只要你有心,在长安城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就是当今卫皇后,昔年身份也比我们高贵不了多少。她母亲是公主府中的奴婢,与人私通生下她,她连父亲都没有,只能冒姓卫。成年后,也只是公主府中的歌女,后来却凭借自己的容貌,得到皇上宠爱,母仪天下。再说卫大将军,也是个私生子,年幼时替人牧马,不仅吃不饱,还要时时遭受主人鞭笞,后来却征讨匈奴立下大功,位极人臣。”我侧身笑搂着红姑,“好姐姐,我的心思倒不在此。我只是在心里琢磨一件过去的事情而已。歌女做皇后,马奴当将军,你的道理我明白。我们虽是女人,可既然生在这个门第并不算森严,女人又频频干预朝政的年代,也可以说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红姑神情怔怔,嘴里慢慢念了一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似乎深感于其中滋味,“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如果我象你这般大时,就能明白这样的话,如今也许就是另外一番局面。”红姑自负美貌,聪慧灵巧也远胜众人,可惜容颜渐老,却仍旧在风尘中挣扎,心有不甘,也只能徒呼奈何。白雪红梅相辉映,确是极美的景色,我眼在看,心却没有赏,只是咧着嘴一直笑着。红姑心中也担了不少心事,对着开得正艳的花,似乎又添了一层落寞。赏花归来时,天色已黑,红姑和别的姑娘合坐马车回园子,我自行乘车回了石府。竹馆内九爷独自一人正在灯下看书,晕黄的烛光映得他的身上带着一层暖意。我的眼眶突然有些酸,以前在外面疯闹得晚了时,阿爹也会坐在灯下一面看书,一面等我。一盏灯,一个人,却就是温暖。我静静站在门口,屋内的温馨宁静缓缓流淌进心中,让我不舒服了一下午的心渐渐安稳下来,他若有所觉,笑着抬头看向我,“怎么在门口傻站着?”我一面进屋子,一面道:“我去看红姑了,后来还和她一块出城看了梅花。”他温和地问:“吃饭了吗?”我道:“晚饭虽没正经吃,可红姑带了不少吃的东西,一面玩一面吃,也吃饱了。”他微颔了下首没有再说话,我犹豫了会,问道:“你为什么任由石舫的歌舞坊各自为政,不但不能联手抗敌,还彼此牵绊?外面人都怀疑是石舫内部出了乱子,舫主无能为力呢!”他搁下手中竹简,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说道:“他们没有猜错,我的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摇摇头,沉默了会道:“你不是说让我想自己想做什么吗?我想好了,别的生意我都不熟,歌舞坊我如今好歹知道一点,何况我本身就是女子,你让我到歌舞坊先学着吧!不管是做个记帐的,还是打下手都可以。”九爷依旧笑着说:“既然你想好了,我明日和慎行说一声,看他如何安排。”我向他行了一礼,“多谢你!”九爷转动着轮椅,拿了一个小包裹递给我,“物归原主。”包裹里是那套蓝色楼兰衣裙,手轻轻从上面抚过,我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不是一个‘谢’字可以表述的。(四)马车再次停在落玉坊前,我的心境却大不相同,这次我是以园子主人的身份跨入落玉坊。早晨刚知道慎行的安排时,我甚至怀疑过慎行是否故意在戏弄我,可从他一成不变的神色中我看不出任何恶意。九爷看我一直盯着慎行,笑道:“你放心去吧!这事是老吴向慎行提议的,他肯定知会过红姑,不会为难你。”又对慎行道:“老吴这几年,泥鳅功是练得越发好了。”慎行只是欠了欠身子,谨言却颇为生气的样子,天照一面饮茶一面慢悠悠地说:“这几年也难为他了,满肚子的苦却说不出。”……我这边还在想早晨的事情,吴爷的随从已快步上前拍了门。门立即打开,红姑一身盛装,笑颜如花,向吴爷和我行礼问安,我快走了几步搀起她,“红姑不会怪我吧?我也实未料到事情会如此。”红姑笑说:“我不是那糊涂人,如今我还能穿得花枝招展地在长安城立足,有什么可怨的?”吴爷道:“以后你们两个要互相扶持着打理好园子,我还要去看看别的铺子,就先行一步。”说完带着人离去。红姑领着我先去了日常生活起居的后园,“我把离我最近的院子收拾整理好了,园子里常有意外事情发生,你偶尔赶不回石府时也有个歇息的地方,回头看着缺什么,你再告诉我。”我点头称谢。我们进了屋子后,红姑指着几案上一堆竹简,“园子去年的帐都在这里了。”我问:“双双姐可是已经走了?”红姑叹了口气,坐到榻上,“走了,不但她走了,和她要好的玲珑也随她走了。小玉,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呀!说实话,听吴爷说你要来,我私心里还高兴了一场,琢磨着不管怎么说,你是舫主安排来的人,我也算找到一颗大树靠了。”我现在才品出几分早晨九爷说老吴是泥鳅的意思来,敢情我不但替他化解了一件难题,还要替他收拾烂摊子,或者他是想拖慎行他们也掉进泥塘?九爷对歌舞坊的生意颇有些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老吴想利用我扭转歌舞坊生意一路下滑的局面,肯定不是认为我一毛丫头有什么能力,看重的是我和九爷的关系。只怕结果让他失望,九爷摆明了把这当一场游戏,由着我玩而已。不过我和老吴的最终目的倒是相同,都是想让石舫转好,可以彼此“利用”。“……双双、玲珑走了,其他姑娘都一般,红不起来。方茹倒有几分意思,可心一直不在这上面,歌舞无心,技艺再好也是有限。我们就这么着,日子也能过,但我估摸着你的心肯定不是仅仅赚个衣食花销,依你看以后如何是好?”我忙收回心神,想了会道:“方茹的事情倒不算太难,置之死地而后生,下一剂猛药吧!让她来见我。”红姑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扬声叫丫头进来,吩咐去请方茹。“至于其它,一时也急不来,一则慢慢寻一些模样齐整的女孩子,花时间调教着。二则完全靠技艺吸引人的歌舞伎毕竟有限,一个声色艺俱全的佳人可遇而不可求,其余众人不外乎要借助各种外势补其不足,我们不妨在这个外势上多下些功夫。想他人之未想,言他人之未言,自然也能博得众人注意,名头响了,还怕出名的艺人请不到吗?”红姑静静思索了会,“你说的道理都不错,可这个‘想他人之未想,言他人之未言’却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红姑,“这个就要靠我们自己,这两日你陪我私下到别的歌舞坊去逛逛,一面和我讲讲这里面的规矩,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总能想出点眉目来。”红姑被我神情感染,精神一振,“有道理,我以前只顾着拼头牌姑娘,却没在这些地方下功夫……”红姑话语未完,方茹细声在外叫道:“红姑,我来了。”红姑道:“进来吧!”方茹进来向红姑和我行礼,我站起强拉着她坐到我身旁,笑道:“我们也算有缘分的,基本同时进的园子,又一起学艺。”方茹低着头不发一语,红姑冲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我道:“我知道你不想呆在这里,今日我既接管了园子,也不愿勉强你,你若想回家就回家去吧!”方茹猛地抬头,瞪大双眼盯着我,一脸不可置信。我对一旁愣愣的红姑道:“把她的卖身契找出来还给她,不管多少赎身钱都先记在我头上,我会设法补上。”红姑又愣了一会,才赶紧跳起来去寻卖身契,不大会功夫就拿着一方布帛进来,递给我,我扫了一遍后递给方茹,“从今后,你和落玉坊再无关系。你可以走了。”方茹接过布帛,“为什么?”我淡笑了下,“我不是说我们算有缘的吗?再则我的园子里也不想留心不在此的人。”方茹看向红姑,含泪问:“我真可以走了吗?”红姑道:“卖身契都在你手里,你当然可以走了。”方茹向我跪倒磕头,我忙扶起她,“方茹,将来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就来找我,我们毕竟姐妹一场。”方茹用力点点头,紧紧拽着她的卖身契小步跑着出了屋子。红姑叹道:“自从进了园子,我还没见过她有这么轻快的步子。”我也轻叹了口气。红姑问:“你肯定她会再回来吗?”我摇头道:“世上的事情有什么是十全把握的?只要有一半都值得我们尽力,何况此事还有七八成机会。”红姑笑道:“我帐可不会少记,买方茹的钱,这几个月请师傅花的钱,吃穿用度的钱,总是要翻一翻的。”我头疼地叫道:“我一个钱还没赚,这债就背上了,唉!唉!钱呀钱,想你想得我心痛。”红姑笑得幸灾乐祸,“你心痛不心痛,我是不知道。不过待会你肯定有一个地方要痛。”我看她目光盯着我耳朵,赶忙双手捂住耳朵,退后几步,警惕地看着她。红姑耸了耸肩膀,“这可不能怪我,原本你已经逃出去,结果自己偏偏又撞回来,既然吃这碗饭,你以后又是园子的脸面,自然躲不掉。”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想当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我不过是牺牲一下自己的耳朵而已。我回到竹馆时,埋着头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自己屋子,点灯在铜镜中又仔细看了看。好丑!难怪石伯见到我,眼睛都眯得只剩下一条缝。我轻碰一下耳朵,心里微叹一声,阿爹一心不想让我做花,我现在却在经营着花的生意。不过如果我所做的能让九爷眉宇间轻锁的愁思散开几分,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当年我能有如今的心思,如果我能帮阿爹出谋划策,那么一切……我猛然摇摇头,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道:“逝者不可追,你已经花了一千多个日夜后悔伤心,是该忘记和向前看了,阿爹不也说过吗?过往之错是为了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你已经长大,可以替关心的人分忧解愁了。”听到小风来送饭,往日闻到饭香就赶着上前的我此时却仍跪坐在榻上。“玉姐姐,你吃饭不吃饭?九爷可等着呢!”小风在门外低叫。我皱着眉头,“你帮我随便送点吃的东西过来,我有些不舒服,想一个人在屋子里吃。”小风问:“你病了吗?让九爷给你看一下吧!我爷爷的病就是九爷看好的。”我忙道:“没有,没有,不是大毛病,休息一下就好。”心里有些惊讶,九爷居然还懂医术。小风嘟囔着,“你们女的就是毛病多,我一会端过来。”我心想等我耳朵好了再和你算帐,今日暂且算了。用过晚饭,我琢磨着究竟怎么经营园子,门外几声敲门声。我心里还在细细推敲,随口道:“进来。”话说完立即觉得不对,忙四处找东西想裹在头上,一时却不可得,而九爷已经转着轮椅进来,我赶紧双手捂着耳朵,动作太急,不小心扯动了丝线,疼得我直吸气。“哪里不舒服?是衣服穿少了冻着了吗?”九爷看着我问。我摇摇头,他盯了我会,忽然笑起来,“红姑给你穿了耳洞?”我瘪着嘴点点头。他笑说:“把手拿下来。红姑没有和你说少则十日,多则二十日都不能用手碰吗?否则会化脓,那就麻烦了。”我想着红姑说的化脓后只怕就要把丝线取掉,等耳朵完全长好后再穿一次。再顾不上美与不美的问题,忙把手拿下来。九爷看着我一脸哭丧的样子,笑摇了下头,转着轮椅出了屋子,不一会他腿上搁着一个小陶瓶又转了回来,“这是经过反复蒸酿,又多年贮存后,酒性极烈的酒,对防止伤口化脓有奇效。”他一面说着一面拿了白麻布蘸了酒示意我侧头,我温顺地跪在榻上,直起身子,侧面向他。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耳垂,若有若无地触碰过我的脸颊,我的耳朵脸颊未觉得冷,反倒烫起来。他一面帮我擦酒,一面道:“我小时也穿过耳洞。”我惊讶地说:“什么?”扭头就想去看他的耳朵。“别乱动。”他伸手欲扶我的头,我侧头时,唇却恰好撞到了他的掌心,我心中一震,忙扭回头,强自镇定地垂目静静盯着自己铺开在榻上的裙裾。他的手在空中微顿了一瞬,又恢复如常,静静替我抹完右耳,“这只好了。”我赶忙调转身子,换一面对他,他手下不停,接着刚才的话题,“幼时身体很不好,娘亲听人说,学女孩子穿个耳洞,会好养很多,所以五岁时娘亲替我穿了耳洞……抹好了,以后每日临睡前记得抹。”为了坠出耳洞,红姑特意在棉线上坠了面疙瘩,我指着耳垂上挂的两个小面疙瘩,“你小时候也挂这么丑的东西吗?”他抿着嘴笑了一下,“娘亲为了哄着我,特意将面上了颜色,染成了彩色。”我同情地看着他,他那个好象比我这个更“引人注目”。他转动着轮椅出了屋子,我在榻上静静跪了好久,突然跃起,立在榻上舞动着身子,旋转再旋转,直到身子一软跌倒在棉被上,脸埋在被子间傻傻地笑起来。狼在很小时,就要学会受伤后自己添舐伤口,可被另一个人照顾是这样温暖的感觉,如果做人有这样的温馨,我愿意做人。阿爹,阿爹,我现在很快乐呢!头埋在被子里傻笑了好久,翻身坐起,随手拿起一条绢帕,俯在几案旁提笔写道:“快乐是心上平空开出的花,美丽妖娆,宛转低回处甘香沁人。人的记忆会骗人,我怕有一日我会记不清楚今日的快乐,所以我要把以后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等有一日我老的时候,老得走也走不动的时候,我就坐在榻上看这些绢帕,看自己的快乐,也许还有偶尔的悲伤,不管快乐悲伤都是我活过的痕迹,不过我会努力快乐的……”在一品居吃饭时,忽听到外面的乞丐唱乞讨歌谣。不是如往常的乞丐唱吉利话,而是敲着竹竿唱沿途的见闻,一个个小故事跌宕起伏,新鲜有趣,引得里里外外围满了人。一品居内的客人都围坐到窗口去听,我和红姑也被引得立在窗前细听。几支曲子唱完,众人轰然叫好,纷纷解囊赏钱,竟比给往常的乞丐多了好几倍。我和红姑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有所触动。她侧头思索了会,“小玉,他们可以用乞讨歌谣讲故事,我们是否也可以……”我赶着点头,“长安城内现在的歌舞都是单纯的歌舞,我们如果能利用歌舞铺陈着讲述一个故事,一定很吸引人。”说着两人都激动起来,饭也顾不上吃,结完帐就匆匆回园子找歌舞师傅商量。经过一个多月反反复复地商量斟酌,故事写好,曲子编好,就要排演时,红姑却突然犹豫了。她一边翻着竹简,一边皱着眉头道:“小玉,你真地认为这个故事可以吗?”“为何不可以?你不觉得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吗?一个是尊贵无比的公主,一个却只是她的马奴,两人共经患难,最后结成恩爱夫妻。”“虽然名字都换了,时间也隐去,可傻子都会明白这是讲卫大将军和平阳公主的故事。”“就是要大家明白呀!不然我们的辛苦不就白费了?还有这花费了大价钱的曲词。”“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用全长安城人人都知道一点,但又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卫大将军的故事来吸引大家,满足众人的猎奇之心,可他们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一个是当今天子的姐姐,你想过他们的反应吗?”我整个人趴在案上,捡了块小点心放到嘴里,一面嚼着,一面道:“能有什么反应?卫大将军因为出身低贱,少时受过不少苦,所以很体恤平民百姓,而且为人温和,属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我们这件事情传到他耳里,卫大将军最可能的动作就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我们只是讨碗饭吃而已,他能理解我们的心计,他也能体谅我们的心计。至于传到平阳公主耳朵里,平阳公主一直对她与卫大将军年龄相差太多而心中有结,虽然表面上不在乎,但实际却很在意他人的看法,忌讳他人认为卫大将军娶她是出于皇命,心中会嫌弃她年龄太大。可我这出歌舞重点就放在儿女情长上,至于他们庙堂上的真真假假我才懒得理会。歌舞中演的是公主与马奴患难中生真情,心早已互许,多年默默相守,却仍旧‘发乎情,止乎礼’,直到英名神武的皇帝发觉了这一场缠绵凄楚的爱恋,然后一道圣旨,解除了两人之间不能跨越的鸿沟,有情人终成眷属,好一个国泰民安,花-好-月-圆-呀!”红姑频频点头,忽又摇起了头,“那皇上呢?”我撑头笑道:“好姐姐,你还真看得起我呀!这还没唱,你就认为连皇上都可以知道了。皇上若都知道了,我们可就真红了。”红姑道:“这一行我可比你了解,只要演,肯定能在长安城红起来。”我凝神想了会道:“皇帝的心思我猜不准,不过我已经尽力避开任何有可能惹怒皇上的言词。甚至一直在戏文中暗中强调皇帝的睿智开明、文采武功。卫大将军能位居人臣,固然是自己的才华,可更重要是有了皇帝的慧眼识英雄,而这段爱情的美满结局也全是因为皇帝的开明大度。不过我虽然有七成把握不会有事,可帝王心,我还真不敢随意揣摩确定,因为皇帝的身边有太多的耳朵和嘴巴。只能说,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们也许只能赌一把,或者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红姑可愿陪我搏这一回?”我吐了吐舌头,笑看着红姑。红姑盯着我叹道:“玉娘,你小小年纪,胆大冲劲足不奇怪,难得的是思虑却还如此周密,我们的园子只怕不红都难。我这辈子受够了半红不紫的命,我们就唱了这出歌舞。”我笑道:“长安城里比我心思缜密的人多着呢!只是没机会见识罢了,远的不说,我们的平阳公主和卫大将军就绝对高过我许多,还有一个……”我笑了下,猛然收了话头。红姑刚欲说话,屋外丫头回禀道:“方茹姑娘想见坊主。”红姑看向我,我点了下头,坐直身子。红姑道:“带她进来。”方茹脸色晦暗,双眼无神,进屋后直直走到我面前,盯着我一字字道:“我想回来。”我抬手指了指我对面的坐榻,示意她坐,她却站着一动未动,“卖身契已经被我烧了,你若想要,我可以补一份。”我道:“你若要回来,以后就是园子的人,那就要听我的话。”说完用目光示意她坐,方茹盯了我一会,僵硬地跪坐在榻上。我给她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她默默拿起茶欲喝,手却簌簌直抖。她猛然把杯子“砰”的一声用力搁回桌上,“你料到我会回来,如今你一切称心如意,可开心?”我盯着方茹的眼睛,缓缓道:“这世上只有小孩子才有权利怨天尤人,你没有。你的后母和兄弟背弃了你,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为何没有在父亲在生时,替自己安排好退路?又为何任由后母把持了全家财产?还为何没能博取后母的欢心,反倒让她如此厌恶你?该争时未争,该退时不退,你如今落到有家归不得,全是你自己的错。而我,你想走时我让你走,我有什么地方害过你?你的希望全部破灭,你的兄弟未能如你所愿替你出头,长安城虽大却似乎无你容身之处,这些能怪我吗?这本该就是你早就看清的,你被后母卖入歌舞坊并非一天两天,你的兄弟却从未出现过,你自个哄骗着自个,难道也是我的错?”方茹盯着我,全身哆嗦,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猛然一低头,放声大哭起来,红姑上前搂住她,拿出绢帕忙着替方茹擦泪,一贯对红姑有不少敌意的方茹靠在红姑怀里哭成了泪人。我等她哭声渐小时,说道:“红姑六岁时,父母为了给她哥哥讨媳妇就把她卖了,我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这园子里有哪个姐妹不是如此?你好歹还被父母呵护了多年。我们都只能靠自己,你也要学会凡事自己为自己打算。你的卖身契,我既然给了你,你就是自由身,你以后只要替自己寻到更好的去处,随时可以走。但你在园子里一天却必须遵守一天园子的规矩。”方茹被丫头搀扶着出去,红姑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道:“做好人的感觉如何?”红姑点头道:“不错,以前总是扮恶人,被人恨着,难得换个滋味。”我笑起来,“以后该我被人恨了。”红姑笑道:“错了,你会让她们敬服你,怕你,但不会恨你,因为你不勉强她们做事,你给了她们选择,而我以前却会逼迫她们。如今看了你行事,才知道要达到自己目的,逼迫是最下乘的手段。”我想了会道:“明天让方茹练习新的歌舞,命她和惜惜一块学唱公主的戏,让秋香和芷兰学唱将军的戏,谁好谁就登台,一则有点压力才能尽力,二则以后有什么意外也有人补场。”红姑点头答应。我站起道:“歌舞中的细节你和乐师商量着办就成,我的大致想法都已告诉你们,但我对长安城人的想法不如你们了解,所以你若有觉得不妥当的地方,就按照自己意思改吧!没什么特别事情我就先回家了。”说完后,蓦然惊觉,“家”?我何时学会用这个词了?红姑一面送我出门,一面笑道:“其实你住在这里多方便,我们姐妹在一起玩的也多,何苦每天跑来跑去?”我笑着朝她努了下嘴,没有搭她的话茬,自顾上车离去。无意中从窗户看到天边的那轮圆月时,我才惊觉又是一个满月的夜晚。狼兄此时肯定在月下漫步,时不时也许会对着月亮长啸。他会想我吗?不知道,我不知道狼是否会有思念的情绪,以后回去时可以问问他。或者他此时也有个伴了,陪他一切仰首望月。长安城和西域很不同,这里的视线向前望时,总会有阻隔,连绵的屋子,高耸的墙壁,而在草原大漠,总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天与地相接处。不过此时我坐在屋顶上,抬头看着的天空是一样的,都是广阔无垠。我摸了摸手中的笛子,一直忙着和乐师编排歌舞,很长时间没有碰过它,刚学会的《白头吟》也不知道是否还吹得全。错错对对,停停起起,一首曲子被我吹得七零八落,但我自个很是开心,不能对着月亮长啸,对着月亮吹吹曲子也是很享受。我又吹了一遍,顺畅了不少,对自己越发满意起来。正对着月亮志得意满,无限自恋中,一缕笛音缓缓而起,悠扬处,如天女展袖飞舞,婉转处,如美人蹙眉低泣。九爷坐在院中吹笛,同样是笛曲,我的如同没吃饱饭的八十岁老妪,他的却如浣纱溪畔娇颜初绽的西子。他的笛音彷似牵引着月色,映得他整个人身上隐隐有光华流动,越发衬得一袭白衣的他风姿绝代。一曲终了,我还沉浸在从自满不幸跌出的情绪中。九爷随手把玩着玉笛,微仰头看着我道:“《白头吟》虽有激越之音,却是化自女子悲愤中。你心意和曲意不符,所以转和处难以为继。我是第一次听人把一首《白头吟》吹得欢欢喜喜,幸亏你气息绵长,真是难为你了。”我吐了下舌头,笑道:“我就会这一首曲子,赶明学首欢快点的。你吹得真好听,再吹一首吧!吹首高兴点的。”我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认真地说:“皎洁的月亮,美丽的天空,还有你身旁正在摇曳的翠竹,都是快乐的事情。”其实人很多时候还不如狼,狼都会只为一轮圆月而情绪激昂,而人却往往视而不见。九爷盯着我微微愣了一瞬,点头道:“你说的对,这些都是快乐的事情。”他仰头看了一眼圆月,举起笛子又吹了起来。我不知道曲目,可我听得出曲子中的欢愉,彷佛春天时的一场喜雨,人们在笑,草儿在笑,树也在笑。我盯着凝神吹笛的九爷,我不懂得你眉眼间若有若无的黯然,但我希望能化解它。青蓝天幕,皓月侧悬,夜色如水,我们一人坐在院内,一人抱膝坐在屋顶,翠竹为舞,玉笛为乐。方茹送行即将出征的大将军,心中有千言万语,奈何到了嘴边却只剩一个欲语还休。方茹雍容华贵地浅浅笑着,眼中却是泪花点点。台上只有一缕笛音若有若无,欲断不断,彷似公主此时欲剪还连的情思。台下轰然叫好,几个在下面陪客人看歌舞的姑娘,都在用绢帕擦拭眼泪。红姑叹道:“没想到方茹唱得这么好,前几场还有些畏场,如今却收发自如。”我点头道:“的确是,我想要的意境,无声胜有声,她居然都演了出来。”红姑透过纱帘,环顾了一圈众人道:“不出十日,落玉坊必定红透长安。”我笑了下,起身走出了阁楼。四月天,恰是柳絮飞落,牡丹吐蕊,樱桃红熟时,空气中满是勃勃生机。我刚才在红姑面前压着的兴奋渐渐透了出来,前面会有什么等着我?我藏在歌舞中的目的可能顺利实现?除了看门人和几个主事的人,丫头仆妇都偷偷跑去看歌舞,园子里本来很清静,却忽起喧哗声,好一会仍然未停。我微皱了下眉头,快步过去。主管乐师的陈耳正在向外推一个青年男子,见我来,忙住了手,行礼道:“这人问我们要不要请乐师,我说不要,他却纠缠不休,求我听他弹一曲。”男子听到陈耳的话,忙向我做了一揖。长袍很旧,宽大的袖口处已经磨破,但浆洗的很干净。眉目清秀,脸上颇有困顿之色,神情却坦荡自若。我对他的印象甚好,不禁问道:“你从外地来?”他道:“正是,在下李延年,初到长安,擅琴会歌舞,希望落玉坊能收留。”我笑道:“能不能收留,要看你的琴艺。你先弹一曲吧!陈耳,给他找具好琴。”李延年道:“不用了,琴就是琴师的心,在下随身带着。”一面说着,一面解下了缚在后背的琴。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举步先行。李延年打开包裹,将琴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低头默默看着琴,一动未动。陈耳有些不耐烦起来,正欲出声,我看了他一眼,他立即收敛了神色。半晌后,李延年才双手缓缓举起。山涧青青,碧波荡荡,落英缤纷,鸟鸣时闻。李延年琴声起时,我竟然觉得自己置身于春意盎然的秀丽山水间,我虽然对琴曲知道的不多,可这种几乎可以说是绝世的好还是一耳就能听出来。曲毕声消,我意犹未尽,本想再问问陈耳的意见,可抬眼看到陈耳满面的震惊和不能相信之色,心中已明白,无论花多大价钱都一定要留住此人。我微欠了下身子,恭敬地道:“先生琴技非凡,就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天香坊也去的,为何到我这里?”李延年对我的恭敬好似颇为不适应,低下头道:“实不相瞒,在下已经去过天香坊。在下是家中长子,父母俱亡,带着弟妹到长安求一安身之处,天香坊本愿收留我们兄妹,但妹妹昨日听闻有人议论落玉坊新排的歌舞《花月浓》,突然就不愿意去天香坊,恳求在下到这里一试,说务必让编写此歌舞的人听到在下的琴曲。”我有些惊讶地看着李延年,“令妹听闻《花月浓》后居然求先生推拒了天香坊?”李延年道:“是。贵坊的《花月浓》的确别出机杼。”我笑起来,《花月浓》是一出投机取巧的歌舞,曲子其实很一般,落在你这样的大家耳中也的确只配一个“别出机杼”。不过这个妹妹倒是令我对她很好奇,我歌舞的意外之图瞒过了红姑和吴爷,却居然没有瞒过她。我自小背的是权谋之术,阿爹教的是世情机变,其后更是亲身经历了一场滔天巨变,进入石府后又费心收集了长安城权贵的资料,而她竟然刚进长安就心中对一切剔透,真正聪明得令人害怕。行事又坚毅果断,在流落长安的困顿情形下,竟敢拒绝天香坊,选择一个声名初露的歌舞坊。只是她既然约略明白我的意图,却还特意让哥哥进入落玉坊,所图是什么?她为何也想结识平阳公主?我细细打量着李延年,他长得已是男子中少见的俊秀,如果他的妹妹姿容也是出众,那……那我可非留下此人不可,“不管天香坊给你多少钱,我出它的两倍。”李延年神色平淡,也没有显得多高兴,只是向我做了一揖道:“多谢姑娘。”陈耳在旁笑道:“以后该叫坊主了。”我道:“园子里的人都叫我玉娘,先生以后也叫我玉娘吧!”李延年道:“玉娘,不必叫在下先生。”我道:“那我就称呼先生李师傅吧!不知师傅兄妹如今住哪里?”李延年道:“初来长安时住客栈,后来……后来……搬到城外一个废弃的茅屋中。”我了然的点点头,“我刚到长安时,还在长安城外的桦树林露宿过呢!”李延年抬头看了我一眼,一言未发,眼中却多了一分暖意。我道:“园子里空屋子还有不少,你们兄妹若愿意,可以搬进来住。”李延年沉吟未语。我道:“李师傅可以领弟妹先来看一看,彼此商量后再做决定。如果不愿意住,我也可以命人帮你们在长安城另租房子。今天天色还不算晚,李师傅回去带弟妹来看屋子还来得及。”李延年作揖道:“多谢玉娘。”我站起对陈耳吩咐:“麻烦陈师傅帮我送一下李师傅。”又对李延年道:“我还有事要办,就不送师傅了。”说完转身离去。我命仆妇收拾打扫屋子,又命丫头去叫红姑。红姑匆匆赶来道:“正在看歌舞,你人怎么就不见了?怎么打扫起屋子来?谁要来住?”我笑吟吟地看着擦拭门窗的仆妇,“我新请了一位琴师。”红姑愣了下道:“一位琴师不用住这么大个院子吧?何况琴师不是有给琴师住的地方吗?”我回头道:“等你见了,你就明白了。对了,叫人给石府带个话,说我今日恐怕赶不回去。”红姑困惑地看着我,“究竟什么人,竟然值得你在这里一直等,明天见不一样的吗?”我侧头笑道:“听过伯牙子期的故事吗?一首曲子成生死知己。我和此人也算闻歌舞知雅意,我想见见这个极其聪明的女子。”天色黑透时,李延年带着弟弟和妹妹到了园子。我和红姑立在院门口,等仆人领他们来。红姑神色虽平静,眼中却满是好奇。李延年当先而行,一个眉目和他三四分相象,但少了几分清秀,多了几分粗犷的少年随在他身后。那他身旁的女子……一身素衣,身材高挑,行走间充满着一种舞蹈般的优雅,身形偏于单薄,但随着她步子轻盈舞动的袍袖却将单薄化成了飘逸。红姑喃喃道:“原来走路也可以象一曲舞蹈。”轻纱覆面,我看不到她的容貌,但那双眼睛就已足够。妩媚温柔,寒意冷冽,温暖亲切,刀光剑影。短短一瞬,她眼波流转,我竟然没有抓到任何一种。刀光剑影?!有趣!我抿嘴笑起来。红姑低低叹了口气,然后又叹了口气,然后又叹了口气,这个女子居然单凭身姿已经让看过无数美女的红姑无话可说。李延年向我行礼,“这位是舍弟,名广利,这位是舍妹,单名妍。”两人向我行礼,我微欠身子,回了半礼。我带着李延年兄妹三人看屋子,李广利显然非常满意,满脸兴奋,不停地跑进跑出。李延年脸上虽没有表情,可看他仔细看着屋子,应该也是满意。李妍却没有随兄长走进屋子,眼光只淡淡在院子中扫了一圈,而后就落在了我脸上。我向她欠身一笑,她道:“家兄琴艺虽出众,可毕竟初到长安城,还不值得坊主如此。”她的声音没有一般女孩子的清脆悦耳,而是低沉沉的,让人需凝神细听,才能捉住,可你一凝神,又会觉得这声音彷佛黑夜里有人贴着你的耳朵低语,若有若无地搔着你的心。我耸了下肩膀道:“我很想做得不那么引人注意些,可我实在想留住你们。是你们,而不仅仅是李师傅。而且我喜欢一次完毕,懒得过几日让你们又搬家,我麻烦,你们也麻烦。”李妍道:“我们?”我笑道:“兄长琴艺出众,容貌俊秀。妹妹仅凭我的歌舞已经揣摩了我的意图,我岂能让知音失望?”我有意加重了“意图”和“知音”二字的发音。李妍眼睛里慢慢盈出了笑意,“坊主果然心思玲珑。”我不知道女子间是否也会有一种感觉叫“惺惺相惜”,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出地形容我此时感觉的词语,我侧头笑起来,“彼此彼此,我叫金玉。”她优雅地摘下面纱,“我叫李妍。”我不禁深吸口气,满心惊叹,不是没有见过美人,但她已经不能只用美丽来形容,原来天下真有一种美可以让人忘俗,如果星辰为她坠落,日月因她无光,我不会觉得奇怪。 (五) 这是《花月浓》上演的第六日,虽然价钱已经一翻再翻,歌舞坊内的位置仍全部售空,就是明后两日的也已卖完。因为我早先说过,除了各自客人给的缠头,月底根据每个人在歌舞中的角色,都会按比例分得收入,坊内的各位姑娘都脸带喜色,就是方茹嘴边也含着一丝笑意。她已经一曲成名,如今想见她的缠资快要高过天香坊最红的歌女,而且就是出得起缠资,还要看方茹是否乐意见客,所以一般人唯一能见到她的机会就只剩下一天一场的《花月浓》。歌舞坊内除了低下以茶案卖的位置,高处还设有各自独立的小屋子,外面垂了纱帘和竹帘,可以卷起也可以放下,方便女子和贵客听曲看舞。我带着李延年三兄妹在一个小屋坐好,李延年道:“玉娘,我们坐低下就好,用不着这么好的位置。”我笑道:“这本就是我留着不卖的位置,空着也是空着,李师傅就放心坐吧!”李妍看着我,眼睛忽闪忽闪的,似乎在问,你留给谁的?我侧头一笑,你猜猜。一个丫头拉门而进,顾不上给李延年他们问好,就急匆匆地道:“红姑请坊主快点过去一趟,来了贵客,红姑觉得坊主亲自接待比较好。”我猛然站起,定了一瞬,又缓缓坐下,小丫头愣愣地看着我。李妍笑问:“等的人到了?”我点了下头:“八九不离十,红姑自小在长安城长大,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若非有些牵扯,她用不着叫我过去。”李妍问:“要我们让出来吗?”我摇摇头,“还有空房。”说完饮了口茶,调整好心绪,这才施施然地站起,理了理衣裙向外行去。红姑正带着两个人行走在长廊上,看到我,脸上神色一松。小霍,不,霍去病玉冠束发,锦衣华服,一脸淡漠地走着。见到我的刹那,立即顿住了脚步。我嘴角含着丝浅笑,盈盈上前行了一礼,“霍公子屈尊落玉坊,真是蓬荜生辉,暗室生香。”他打量了我一会,忽地剑眉微扬,笑起来,“你真来了长安!”红姑看看我,又看看霍去病,脸上表情困惑不定。我本来存了几分戏弄他的意思,结果他几声轻笑,没有半点理亏的样子。我有些恼,一侧身,请他前行。还未举步,一个小丫头提着裙子快步如飞地跑来,红姑冷声斥责:“成什么样子?就是急也要注意仪容。”小丫头忙停了脚步,有些委屈地看向我。我问:“怎么了?”她喘了口气道:“吴爷来了,还有一个长得很斯文好看,年纪只有二十出头的人,可吴爷却管他叫石三爷,然后马车里似乎还有个人。”我“啊”了一声,微提了裙子就跑,又猛然醒起来,回身匆匆对霍去病行了个礼,“突然有些急事,还望公子见谅。”赶着对红姑道:“你带霍公子入座。”说完就急速向外跑去。小丫头在后面嚷道:“在侧门。”九爷正推着轮椅缓缓而行,吴爷、天照和石风尾随在后。我人未到,声先到,喜悦地问:“你干吗不事先派人说一声呢?”九爷含笑道:“我也是临时起意,来看看你究竟在忙什么,昨日竟然一夜未归。”我皱着鼻子笑了笑,走在他身侧,“昨夜倒不是忙的,是看美人了。待会带你见一个大美人。”他含笑未语。我带着他们到屋廊一侧,笑吟吟地说:“麻烦两位爷从楼梯那里上去,也麻烦这位石小爷一块去。”吴爷和天照彼此对视了一眼,没有动。石风看他们两人没有动也只能静静立着。九爷吩咐道:“你们先去吧!”三人行了一礼,转身向楼梯行去,我带着九爷进了一个窄窄的小屋子,说小屋子其实不如说是个木箱子,刚刚容下我和九爷,而且我还站不直身子,所以索性跪坐在九爷身旁。我抱歉地说:“为了安全,所以不敢做太大。”关好门,拉了拉一个铜铃当,不久,小屋子就开始缓慢地上升,九爷沉默了会问:“有些象盖屋子时用的吊篮,你特意弄的?”我轻轻嗯了一声,黑暗中是极度的静谧,静得我好象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其实膏烛就在触手可及处,我却不愿意点亮它,九爷也不提,我们就在这个逼仄的空间彼此沉默着。九爷身上清淡的药草香若有若无地氤氲开,沾染在我的眉梢鼻端,不知不觉间也缠绕进了心中。我们到时,歌舞已经开始。我正帮九爷煮茶,吴爷在我身旁低声道:“你好歹去看看红姑,你甩了个烂摊子给她,这也不是个事呀!”九爷听我们在低语,回头道:“玉儿,你若有事就去吧!”我想了想,把手中的茶具交给天照,转身出了屋子。红姑一看到我,立即把捧着的茶盘塞到我手中,“我实在受不了了,霍大少的那张脸能冻死人,自他踏入这园子,我就觉得我又回到了寒冬腊月天,可怜见地我却只穿着春衫。我陪着笑脸、挖空心思地说了一万句话,人家连眉毛都不抬一下。我心里怕得要死,以为我们的歌舞没有触怒卫大将军,但却招惹到了这个长安城中的冷面霸王。可你一出现,人家倒笑起来,搞不懂你们在玩什么,再陪你们玩下去,我小命难保。”一面说着一面人就要走,我闪身拦住她,“你不能走。”红姑绕开我,“你可是坊主,这才是用你的关键时刻。我们这些小兵打打下手就成。”说着人已经快步走着远去,只给我留了个背影。我怒道:“没义气。”红姑回头笑道:“义气重要命重要?何况,坊主,我对你有信心,我给你气势上的支持,为你摇旗呐喊。”我叹了口气,托着茶盘慢步而行,立在门外的随从看到我,忙拉开门,我微欠了下身子表示谢意,轻轻走进屋中。这位据说能改变节气的霍大少正跪坐在席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的一幕幕。我把茶盘搁在案上,双手捧着茶恭敬地放好。看他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也懒得开口,索性看起了歌舞。霍去病随手拿起茶盅,抿了一口。此时轮到扮将军的秋香出场,她拿着把假剑在台上边舞边唱,斥责匈奴贪婪嗜杀,欲凭借一身所学保国安民。霍去病噗嗤一声把口中的茶尽数喷出,一手扶着几案,一手端着茶盅,低着头全身轻颤,手中的茶盅摇摇欲坠。我忙绕到他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盅子,搁回几案上,又拿了帕子擦拭溅在席面上的茶水。他强忍着笑,点了点台上的秋香,“卫大将军要是这副样子,只怕是匈奴杀他,不是他杀匈奴。”想起匈奴人马上彪焊的身姿,我心中一涩,强笑着欲起身回自己的位置,他拽住我,我疑问地看向他,他道:“这歌舞除了那个扮公主的还值得一看外,其余不看也罢,你坐下陪我说会话,我有话问你。”我俯了下身子道:“是,霍公子。”“小玉,我当时不方便告诉你身份,你依旧可以叫我小霍。”他有些无奈地说。“如今相信我是汉人了?”“不知道。你出现的十分诡异,对西域的地貌极其熟悉,自称汉人,可对汉朝天下却很陌生,若我们没有半点疑心,你觉得我们正常吗?后来和你一路行来,方肯定你至少没有歹意。可我当时是乔装打扮去的西域,真不方便告诉你身份。”我低着头没有说话,他所说的都很合理。他轻声问:“小玉,我的解释你能接受吗?”我抬头看着他,“我对西域熟悉是因为我在狼群中长大,我们有本能不会在大漠中迷路。我的确从没有在汉朝生活过,所以陌生。我认为自己是汉人,因为我这里是汉人。”我指了指自己的心,“不过也许我哪里人都不能算,我的归属在狼群中。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你相信我所说的吗?”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点了下头,“我相信,至于其它,也许有一天你会愿意告诉我。”只有极度自信的人才会经常选择与对方的眼睛直视,霍去病无疑就是这样的人。我与他对视一瞬后,移开了视线,我不想探究他的内心,也不愿被他探究。他问:“你来长安多久了?”我道:“大半年。”他沉默了会问:“你既然特地排了这出歌舞,应该早已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直接来找我?如果我即使听到有这个歌舞也不来看呢?”他居然误会台上的这一幕幕都是为他而设,此人还真是自信过头。我唇边带出一丝讥讽的笑:“想找你时不知道你在哪里,知道你在哪里时我觉得见不见都无所谓。”他看着我,脸色刹那间变得极冷,“你排这个歌舞的目的是什么?”我听着方茹柔软娇懦的歌声,没有回答。他平放在膝盖上的手猛然收拢成拳,“你想进宫?本以为是大漠的一株奇葩,原来又是一个想做凤凰的人。”我摇头而笑,“不是,我好生生一个人干吗往那鬼地方钻?”他脸色放缓,看向方茹,“你打的是她的主意?”我笑着摇摇头,“她的心思很单纯,只是想凭借这一时,为自己寻觅一个好去处,或者至少一辈子能丰衣足食。我不愿意干的事情,也不会强迫别人,何况我不认为她是一个能在那种地方生存得好的人。”他道:“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侧身看向台上的方茹,“打的是她的主意。”他眉毛一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看你不象是在狼群中长大的,倒好似被狐狸养大的。你的主意正打到点子上,公主已经听说了《花月浓》,问我有没有来过落玉坊,可见过编排歌舞的人。”我欠了下身子,“多谢赞誉。”他仔细听着台上的悲欢离合,有些出神。我静静坐了会,看他似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正欲向他请辞,他说道:“你这歌舞里处处透着谨慎小心,每一句歌词都在拿捏分寸,可先前二话不说地扔下我,匆匆出去迎接石舫舫主,就不怕我发怒吗?”当时的确有欠考虑,但我不后悔。我想了下,谨慎地回道:“他是我的大掌柜,没有道理伙计听见掌柜到不出迎的。”他淡淡扫了我一眼,“是吗?我的身份还比不过个掌柜?”我还未回答,门外立着的随从禀告道:“爷,红姑求见。”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情直接说。”红姑急匆匆的说:“霍公子,妾身扰了公子雅兴,实属无奈,还求海涵。玉娘,听石风小哥说舫主震怒,正在严斥吴爷。”震怒?这似乎是我预料的反应中最坏的一种,我手扶着额头,无力地道:“知道了,我会尽快过去。”对霍去病抱歉地一笑,“我要先行一步,看你也不是小气人,就别再故意为难我。我现在还要赶去领罪,境况已够凄惨。”“难怪公主疑惑石舫怎么又改了作风。你这伙计当得也够胆大,未经掌柜同意,就敢编了擅讲皇家私事的歌舞。”我没有吭声,缓缓站起。他忽然道:“要我陪你过去吗?”我微愣了下,明白过来,心中有些暖意,笑着摇摇头。他懒洋洋地笑着,一面似真似假地说:“不要太委屈自己,石舫若不要你了,我府上要你。”我横了他一眼,拉门而出。红姑一见我,立即拽住我的手。我只觉自己触碰到的是一块寒冰,忙反手握住她,“怎么回事?”红姑道:“我也不知道,我根本过不去,是一个叫石风的小哥给我偷偷传的话,让我赶紧找你,说吴爷正跪着回话呢!好象是为了歌舞的事情。”我道:“别害怕,凡事有我。”红姑低声道:“你不知道石舫的规矩,当年有人一夜之间从万贯家财沦落到街头乞讨,最后活活饿死。还有那些我根本不知道的其它刑罚,我是越想越害怕。”我心中也越来越没底, 面上却依旧笑着,“就算有事也是我,和你们不相干。”红姑满面忧色,沉默地陪我而行。小风拦住了我们,看着红姑道:“她不能过去。”红姑似乎想一直等在外面,我道:“歌舞快完了,你去看着点,别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更是给吴爷添乱。”她觉得我所说有理,忙点点头,转身离去。我对小风道:“多谢你了。”他哼了一声,鼻子看着天道:“你赶紧想想怎么给九爷交待吧!难怪三师傅给我讲课时说什么女子难养也。”我伸手敲了下他额头,恶狠狠地道:“死小子,有本事以后别讨媳妇。”深吸口气,轻轻拉开了门。吴爷正背对门跪在地上。九爷脸色平静,看着倒不象发怒的样子,可眉目间再无半丝平日的温和。天照垂手立在九爷侧后方。窗户处的竹帘已放下,隔断了台上的旖旎歌舞,屋内只余肃穆。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九爷和天照眼皮都未抬一下。统管石舫所有歌舞坊的人都跪在了地上,似乎我没有道理不跪,我小步走到吴爷身旁,也跪在了地上。九爷淡淡说:“你下去吧!怎么发落你,慎行会给你个交待。”吴爷磕了个头道:“我是个孤儿,要不是石舫养大我,也许早就被野狗吃了。这次我瞒着落玉坊的事情,没有报给几位爷知道,九爷不管怎么罚我,我都没有任何怨言,可我就是不甘心,为什么石舫要变成今天这样,比起其他商家,我们厚待下人,与主顾公平买卖,从未欺行霸市,可如今我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下的歌舞坊一间间不是彼此抢夺生意,就是被别人买走。我每次问石二爷为何要如此,石二爷却总是只吩咐不许干涉,看着就行了。老太爷、老爷辛苦一生的产业就要如此被败光殆尽吗?九爷,你以后有何面目见……”天照出口喝道:“闭嘴!你年纪越大,胆子也越发大了,老太爷教会你如此和九爷说话的吗?”吴爷一面磕头,一面声音哽咽着说:“我不敢,我就是不明白,不甘心,不甘心呀!”说着已经呜咽着哭出了声音。九爷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眼光转向我,我豪不理曲地抬头与他对视,他道:“你真是太让我意外,你既然有如此智谋,一个落玉坊可是委屈了你。好好的生意不做,却忙着攀龙附凤,你折腾这些事情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吴爷抹了把眼泪,抢先道:“玉娘她年纪小,为了把牌子打响,如此行事不算错。有错也全是我的错,我没有提点她,反倒由着她乱来。九爷要罚,一切都由我担着。”九爷冷哼了一声,缓缓道:“老吴,你这次可是看走了眼,仔细听听曲词,字字都费了功夫,哪里是一时贪功之人能做到的?歌舞我看了,够别出机杼,要只是为了在长安城做红落玉坊的牌子,一个寻常的故事也够了,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影射皇家私事。大风险后必定是大图谋。”吴爷震惊地看向我,我抱歉地看了吴爷一眼,望着九爷坦然地说:“我的确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平阳公主的注意,进而结交公主。”九爷看着我点头道:“你野心是够大,可你有没有掂量过自己可能承担起后果?”我道:“后果?不知道九爷怕什么?石舫如今这样,不外乎三个可能,一是石舫内部无能,没有人能打理好庞大的业务,但我知道不是。石舫的没落是伴随着窦氏外戚的没落,卫氏外戚的崛起,那还有另外两个可能,就是要么石舫曾经与窦氏关系密切,因为当今天子对窦氏的厌恶,受到波及,或者石舫曾与卫氏交恶,一长一消也自然正常。”天照抬眼看向我,吴爷一脸恍然大悟,表情忽喜忽忧。我继续道:“卫氏虽然权势鼎盛,但卫大将军一直极力约束卫氏宗亲,禁止他们仗势欺人,连当年鞭笞过他的人都不予追究。所以除非石舫与卫氏有大过结,否则石舫如此,因为卫氏的可能性很低。所谓权钱密不可分,自古生意若想做大,势必要与官府交往,更何况在这长安城,百官云集,各种势力交错的地方?我虽没有见过老太爷,但也能遥想到他当年的风采,所以我估计老太爷定是曾与窦氏交好。”九爷拿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你既然明白,还要如此?”我道:“如果再早三四年,我自然不敢,可如今事情是有转机的。”天照和吴爷都是眼睛一亮,定定看着我,九爷却是波澜不兴,搁下茶盅淡然地道:“金玉姑娘,石舫低下有几千口子人吃饭,他们没有你的智谋,没有你的雄心,也不能拿一家老小的命陪你玩这个游戏。从今日起,落玉坊就卖给姑娘,和石舫再无任何关系,姑娘如何经营落玉坊是姑娘自己的事情。天照,回府。” 因为极至的淡,面色虽然温和,却更显得一切与己再不相关的疏远和冷漠。我不能相信地定定看着他,他却不再看我一眼,推着轮椅欲离开,经过我和吴爷身旁时,因为我们正跪在门前,轮椅过不去,他看着门道:“烦请两位让个道。”语声客气得冰冷,冻得人的心一寸寸在结冰。我猛然站起,拉开门急急奔了出去,小风叫了声“玉姐姐”,我没有理会,只是想快快地离开这里,离他远一些,离这寒冷远一些。奔出老远,忽然想起他要如何下楼,他肯定不愿意别人触碰他的身体,紧咬着牙,恼恨自己地猛跺了几脚,又匆匆往回跑,找会操作那个木箱子的人去告诉天照和石风如何下楼。“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合。泛地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我心有所念,停住了笔。为什么?当日被九爷神态语气所慑,竟然没有仔细琢磨他所说的话。按照他的说辞是因为顾及到石舫几千人,所以不许我生事,可我们托庇于官家求得只是生意方便,并不会介入朝堂中的权利之争,甚至要刻意与争斗疏远,既然当年飞扬跋扈的窦氏外戚没落都没有让石舫几千人人头落地,我依托于行事谨慎的公主,岂不是更稳妥?只要行事得当,日后顶多又是一个由盛转衰,难道境况会比现在更差?九爷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眉宇间隐隐的悒郁不是因为石舫?听到推门的声音,我身形未动,依旧盯着正在抄录的《孙子兵法》发呆,李妍将一壶酒放在我面前,“你还打算在屋子里闷多久?”我搁下毛笔看着她道:“红姑请你来的?”李妍垂目斟酒,“就是她不让我来,我也要自己来问个明白。你把我们兄妹安置到园子中,总不是让我们白吃白喝吧?”说着将酒杯推给我,“喝点吗?这个东西会让你忘记一些愁苦。”我将酒杯推回给她,“只是暂时的麻痹而已,酒醒后一切还要继续。”李妍摇摇头,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你不懂它的好处,它能让你不是你,让你的心变得一无负担,轻飘飘,虽然只是暂时,可总比没有好。”我没有吭声,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李妍一面慢慢啜着酒,一面道:“你有何打算?”我捧着茶杯,出了会子神,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原本是想替石舫扭转逐步没落的局面,可突然发现原来没有人需要我这样做,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李妍,我是不是做错了?”“金玉,如此愚蠢的话你也问得出?人生不管做什么都如逆水划舟,没有平稳,也不会允许你原地踏步,如果你不奋力划桨,那只能被急流推后。即使落玉坊想守着一份不好不差的生意做,守得住吗?天香坊咄咄逼人,背后肯定也有官家势力,石舫的不少歌舞坊都被它挤垮和买走,你甘心有一日诚俯于它脚下吗?”我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到长安日子不长,事情倒知道的不少。”李妍面色变换不定,忽握住我的手,盯着我低声道:“你我之间明人不说暗话,从我猜测到你歌舞意图时你也肯定明白我所要的,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我虽没有将手抽脱,可也没有回应她,只微微笑着道:“即使没有我的帮助,凭借你的智慧和美貌,你也能得到你要的东西。”李妍看了我一会,浅笑着放开我的手,端起酒一仰脖子又是一杯,她的脸颊带着酒晕,泛出桃花般的娇艳,真正丽色无双。她的秋水双瞳却没有往日的波光潋滟,只是一潭沉寂。韶华如花,容貌倾国,可她却娇颜不展,愁思满腹。方茹柔软的声音:“玉娘,我可以进来吗?”语气是征询我的意思,行动却丝毫没有这个意思,话音刚落,方茹已经推门而进。我叹道:“红姑还找了多少说客?”没想到红姑在外笑道:“烦到你在屋子里呆不下去为止。”我道:“你进来,索性大家坐在一起把事情说清楚。”李妍在方茹进门的刹那已经戴上面纱,低头静静坐在桌子一角。方茹和红姑并肩坐在我对面。我一面收起桌上的竹简,一面道:“红姑,吴爷应该和你说了,石舫已经不要我们了。”红姑笑嘻嘻地道:“不知道我这么说,你会不会恼,反正这话我是不敢当着吴爷面说的,吴爷掌管的歌舞坊,石舫这次全都放手了,说是为了筹集银钱做什么药草生意,只要在一定时间内交够钱,就都可以各自经营,也允许外人购买,但会对原属于石舫的人优惠。吴爷如今一副好象已经家破人亡的颓败样子,人整日在家呆着。可我听了此事可开心着呢!没有石舫束手束脚,我们不是正好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全放手了?我低头盯着桌面未语,红姑等了好一会,见我没有半点动静,伸手推了我一下道:“玉娘,你怎么了?”我反应过来,忙摇了摇头,想了想道:“你们愿意跟着我,我很感激,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会带你们到什么地方?前面是什么?就拿这次的歌舞来说,一个不好也许就会激怒天家,祸患非同一般。”红姑摇头笑道:“我心里就盘算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真有祸,要砍脑袋,那也第一个砍的是你,我们顶多就是一个糊里糊涂的从犯,但如果有富贵荣华,你却不会少了我们。何况,我看你一没疯二没傻,估计不会把自己脑袋往刀口下送,所以我放心得很。”方茹低头缠绕着手上的丝帕,等红姑说完,她抬头看向我,细声细语地道:“今日孙大人要我陪酒,我不乐意就拒绝了。他虽一肚子气,却丝毫不敢发,因为他也知道卫大将军麾下公孙傲将军,皇后娘娘和卫大将军的外甥霍公子,御史大夫李大人的侄子、李广将军的公子李三公子,都来看过我的歌舞,李三公子赐了我丝绸,霍公子赏了我锦罗。”我笑摇摇头,看向红姑,红姑笑道:“你一直闷在房中看书,我根本没有机会和你说这些事情。”方茹继续道:“前方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没有资格对孙大人说‘不’字。就是园子里的其他姐妹如今实在不愿见的人也都不见,以前勉强自己一是为钱,可我们的歌舞演一日,她们只是扮个丫头都收入不少,二是当年不敢轻易得罪客人,可现在园子里来过什么人,那些客人心里也清楚,红姑对我们很是维护,反倒是他们不敢轻易得罪我们园子。”红姑听到方茹的夸赞她,竟颇有些不好意思,赶着给自己倒茶,避开了我们的眼光。我笑道:“短短几日,红姑你可做了不少事情呀!”红姑低头忙着喝茶,好象没有听到我的话。李妍仍旧低头而坐,彷似根本没有听我们在说什么。我看了她一眼,一拍手道:“那我们就继续,只要我一日不离开长安,我们就努力多赚钱。”红姑抬头道:“要把生意做大,眼前就有一个极好的机会。自你初春掌管歌舞坊到现在,我们的进帐是日日在增,加上我自己多年的积蓄,现在刚够买下落玉坊。不过不是每个歌舞坊都能象我们,可以及时筹措一大笔银子,我们只要有银子就可以乘机……”我微点了下头,示意我明白,口中却打断了她的话,“各位没什么事情,就散了吧!我在屋中憋了几日,想出去走走。”方茹向我行了个礼,先行离去,红姑也随在她身后出了门。我起身对李妍做了个请的动作,“不知美人可愿陪鄙人去欣赏一下户外风光?”李妍优雅地行了个礼道:“雅意难却,愿往之。”两人眼中都带着笑意,并肩而行。李妍道:“你晚上可是要去一趟石舫?”我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李妍道:“石舫的舫主倒真是一个古怪人,好端端地为什么不做风险小的歌舞生意,却去做市面价格波动大的药材生意?舍易求难,你若还关心石舫倒真是应该去问个清楚。”我笑着岔开了话题,和她谈起这时节长安城外哪些地方好玩,商量着我们是否也该去玩。湖边的垂柳枝叶繁茂,几个丫头正在湖边打打闹闹地玩着,一个丫头随手折了一大把柳枝一人分了几根打着水玩。李妍眼中闪过不悦之色,微皱了下眉头撇开眼光,对我道:“我先回房了。”我点了下头,她转身匆匆离去。我因她的神色,心里忽地一动,似乎想起什么,却没有捉住,只得先搁下。几个丫头看见我们,都是一惊,忙扔了柳枝,赶着行礼请安。我一言未发,走过去把柳枝一根根捡起,看着她们问道:“这柳枝插在土中,还能活吗?”几个女孩子彼此看着,一个年纪大的回道:“现在已经过了插柳的时节,只怕活不了。”我道:“把这些交给花匠试一下吧!仔细照料着,也许能活一两株。”丫头满脸困惑地接过,我温和地说:“如果为了赏花把花摘下供在屋中,或者戴在髻头,花并会怪你,如果是为了用,把柳条采下编制成柳篮,物尽其用,柳也愿意。可如果只是为了摘下后的扔掉,就不要碰它们。”几个丫头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至少听懂了,我不高兴看见她们折柳枝,脸上都现出惧色,我无奈地挥了挥手,让她们走,丫头们忙一哄而散。她们生长在土地肥沃的中原大地,根本不明白绿色是多么宝贵。我想起了阿爹,想起了西域的漫漫黄色,强压下各种思绪,心却变得有些空落,站在岸边,望着湖对面的柳树发呆。她们不明白,她们不明白?李妍的生气,李妍明白?李妍绝不是一个对着落花就洒泪的人。再想着自李妍出现后,我心中对她诸多解不开的疑惑,心中一震,刹那想到李妍可能的身份,我“啊”的一声失声叫了出来。没想到身后也传来一声叫声,我立即回身,霍去病正立在我身后,我这一急转身差点撞到他胸膛上,忙下意识的一个后跃,跳出后才醒起,我身后是湖水,再想回旋,却无着力处。霍去病忙伸手欲拉我,但我是好身法反被好身法误,我跃得太远,两人的手还未碰及,就一错而过,我跌进了池塘中。我是跟狼兄学的游水,应该算是“狼刨”吧?这个游水的动作绝对和美丽优雅、矫若游龙、翩如惊鸿等词语背道而驰。我往岸边游,霍去病却在岸上放声大笑,笑到后来捂着肚子差点软倒在地上,“你可真是被狼养大的,这个姿势,这个姿势,哈哈哈……你就差把嘴张着,舌头伸出来了……”他的话语全淹没在了笑声中。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面双手一前一后地刨着水,一面嘴一张,学着狼的样子吐着舌头,笑死你!他惨叫一声,用手遮住眼睛,蹲在地上低着头就顾着笑了。我游到岸边,他伸出右手欲拖我上岸,我本不想理会他,但一转念间又伸手去紧紧抓住他的手,他刚欲用力,我立即狠命一拽,屏住呼吸沉向水底。出乎意料的是他却未反抗,似乎手微紧了下,就顺着我的力量跌入了湖中。我恶念得逞,欲松开他的手,他却紧拽着没有放。我们在湖底隔着碧水对视,水波荡漾间,他一头黑发张扬在水中,衬得眉眼间的笑意越发肆无忌惮。我双腿蹬水,向上浮去,他牵着我的手也浮出了水面。到岸边时,他仍旧没有松手的意思,我另一手的拇指按向他胳膊肘的麻穴,他一挥手挡开我,反手顺势又握住了我这只手。我嫣然一笑,忽然握住他双手,借着他双手的力量,脚踢向他下胯,他看我笑得诡异,垂目一看水中,惨叫一声忙推开了我,“你这女人心怎么这么毒?真被你踢中,这辈子不是完了?”我扶着岸边一撑,跃上了岸。五月天衣衫本就轻薄,被水一浸,全贴在了身上,他在水中“啧啧”有声地笑起来。我不敢回头,飞奔着赶向屋中。我匆匆进了屋子,一面换衣服,一面给屋子外面的丫头心砚吩咐,“通知园子里所有人,待会霍公子的随从要干净衣服,谁都不许给,就说是我说的,男的衣袍恰好都洗了,女的衣裙倒是不少,可以给他一两套。”心砚困惑地应了声,匆匆跑走。我一面对着铜镜梳理湿发,一面抿嘴笑起来,在我的地头嘲笑我,那倒要看看究竟谁会被嘲笑。吃晚饭时,红姑看着我道:“霍大少今日冷着脸进了园子,歌舞没看一会,人就不见了。再回头,他的随从就问我们要干净的衣服,可你有命在先,我们是左右为难,生怕霍大少一怒之下拆了园子,长安城谁都知道得罪卫大将军都没什么,可如果得罪了霍大少,只怕就真要替自己准备后事了。”我笑着给红姑夹了筷菜,“那你究竟给是没给?”红姑苦着脸道:“没给,可我差点担心死,小姑奶奶,你们怎么玩都成,但别再把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带进去,女人经不得吓,老得很快。”我忍着笑道:“那你们可见到霍大少了?”红姑道:“没有,后来他命人把马车直接开到屋前,又命所有人都回避,然后就走了。只是……只是……”我急道:“只是什么?”红姑也笑起来,“只是……只是霍大少走过的地面都如下过了雨,他坐过的屋子,整个席子都湿透了,垫子也是湿的。”我忙扔了筷子,一手撑在席子上,一手捂着肚子笑起来。自从当今汉朝皇上独遵儒术后,对孔子终其一生不断倡导的“礼”的要求也非同一般,所谓“德从礼出,衣冠为本”,冠服是“礼治”的基本要求。长安城上自天子下到平民,都对穿衣很是讲究,而霍去病更是玉冠束发、右衽交领、广袖博带,气度不凡。此次有的他烦了,如果不幸被长安城中的显贵看见,只怕立即会成为朝堂上的笑话。我眼前掠过他肆无忌惮的眼神,忽觉得自己笑错了。他会在乎吗?不会的,他不是一个会被衣冠束缚的人,能避则避,但如果真被人撞见,只怕他要么是冷着脸,若无其事地看着对方,反倒让对方怀疑是自己穿错了衣服,如今长安城就是在流行“湿润装”,要么是满不在乎地笑着,让对方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耳边风声呼呼,这是我到长安后第一次在夜色中全速奔跑,畅快处简直快要忍不住振臂长啸。到石府时,我停下看了会院墙,扔出飞索,人立即借力上升。我脚还未落地,已经有两个人左右向我攻来。我不愿还手伤了他们,尽力闪避,两人身手却很是不弱,把我逼向了墙角。平日在府中从未觉得石府戒备森严,此时才知道外松内紧。我扫眼间,觉得站在阴影处的人似乎是石伯,忙叫道:“石伯,是玉儿。”石伯道:“你们下去。”两人闻声立即收手退入了黑暗中。石伯佝偻着腰向我走来,“好好的大门不走,干吗扮成飞贼?”我扯下脸上的面纱,嘟着嘴没有说话。石伯看着我笑起来,一面转身离去,一面道:“唉!搞不懂你们这些娃子想些什么,九爷应该还没歇息,你去吧!”我哼道:“谁说我是来找九爷的,我就是好几日没有见石伯,来看看石伯。”石伯头未回,呵呵笑着说:“年纪大了,得早点歇着,折腾不起,下次来看我记得早些来,这次就让九爷代我接客吧!”说着人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