猓绲愎榧遥凰质歉黾簿看┐鞯娜耍馓齑┑囊患嘎蠖恰鼓亓仙献埃遣糯臃暗耆〕霾痪玫男乱拢渥笾魅思复稳八严抡馔馓祝悸堑嚼锩娲┑氖羌?282 全毛高级粗线织就的素白毛衣,更不经脏,所以屡次申明「不热,不热」,没有脱;他吃菜时拈夹、运送和咀嚼都十分小心,除了维持一定的风度外,保证不弄脏外套也是原因之一;没想到旁边的卢宝桑一筷子插进菜中,偏把带油的蕃茄汁溅到了他衣袖之上——他不免「啊呀!」一声,满桌的人不由得都把眼光集中到了他那儿。七姑首先响亮地表示同情: 「哟——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上等毛料,怪可惜了(「了」在这里要重读,并儿化——「了儿」。)的!」表姐夫想发作,究竟碍于情面,一时没有发作出来,只是抻著弄污的衣袖,皱眉发楞。这时候卢宝桑千不该万不该地掏出了他自己那块又皱又脏的手绢,猛地伸到表姐夫的衣袖前,「迅雷不及掩耳」地把那污渍一擦,并且嬉皮笑脸地说:「对不起您啦!您宰相肚皮里能撑船,甭跟我一般见识!」七姑当即尖叫了起来:「哟——这不把那油全渍进去了吗?更难洗净啦!」表姐夫满脸紫涨,不由得恨了卢宝桑一眼,但究竟不好为这件事当众发怒,少不得强忍一时,转过脸对主人说:「算了吧,算了吧……」薛纪跃这时忍不住对卢宝桑说:「宝桑你也别太那个了——菜还多著呢,你急个什么呀!」薛永全也微笑说:「宝桑兄弟留著点胃口吧,好菜还在后头哩!」卢宝桑不光两片嘴唇闪著油光,连脸上、额头上也油晃晃的——原来他已经吃得出汗,他满不在乎地又夹了一筷子茄汁肉片,边咀嚼著边说:「你们有多少菜我也吃得下,谁让爹妈给了我一副好下水哩!」说完又扭身缠著王经理,让人家跟他划拳。王经理只觉得他活象马戏团的小丑,不过主客双方都已举杯互敬几巡,似乎也没有再多的话好说,喝闷酒到底无聊,于是便点头应允。别人尚未反应过来,他二人便「三仙寿呀,四喜财呀,六六顺呀,八匹马呀——」大呼大叫地拇战起来。表姐夫觉得场面实难忍受,推说去看看两个孩子,离了席;七姑正待向薛永全甩出新的「闲话」,孟昭英等端来了第二轮热菜:宫保肉丁,清炖狮子头,赛螃蟹,蘑菇油菜(按「蘑菇菜心」的菜谱做的,因没那么多菜心,所以大菜叶也用上不少)。这四样菜的色彩配搭得更加巧妙:酱红、粉白、嫩黄、碧绿。七姑本想再挑点眼儿,一看,一尝,便也不由得打听:「这掌勺儿的是哪个灶上的?」薛大娘忙答:「虽是个年轻的,可跟同和居的红案学过,手艺还过得去——这还都是肉菜,一会儿上鸡、鸭、鱼,您再看看怎么样。」薛永全补充说——也兼道歉:「今儿个没上海味,如今好的淡菜太贵,次的买来又不值当,不如把鸡、鸭、鱼、肉伺弄好了实惠。」七姑倒也通情达理:「山珍海味咱们玩不起,能把鸡、鸭、鱼、肉伺弄好就不赖。」 潘秀娅趁满桌的人都没往他们这儿看,贴拢薛纪跃耳边,小声问:「表呢?」 薛纪跃朝五斗橱瞅了一眼,屋子毕竟小,生上火炉,摆下宴席就更显拥挤。卢宝桑坐的那把椅子,几乎就紧挨著五斗橱,于是他便也向潘秀娅耳语:「你急什么?能飞了吗?」说时孟昭英恰好进来,他便朝这位嫂子呶了一下嘴,潘秀娅会意,便低下头去吃菜。 薛大娘忙活了半天,终于坐下来正经吃上了菜,她正好瞧见了小两口耳语的情景,心中不禁开出了朵花儿。对她来说,一生的艰辛,仅这一瞥中所见,便已报答了许多。 16.一位不爱搭理人的技术情报站站长。 中国的社会习俗,起码直到一九八二年年底,还并不把未经预约地到家里拜访,视为缺乏礼貌。拜访者既往往不以为失当,被拜访者也常常不以为奇怪。当然,这是仅就社会心理的平均状态而言。细加考察,则似乎又与文化水平的高低有关。在农村,农民之间互相串门,是连敲门一类的程式都无需有的,拿脚就可以往门里迈,进屋不用让,不但可以就坐,还可上炕。在工人之间,倘是近邻,敲门一类的讲究也可以免去,但一声呼唤却不可少,倘是远造,则势必敲门,但可以敲得「梆梆梆」山响,不必那么文质彬彬地轻叩。一到干部,特别是知识份子,敲门这一环节便不能含糊了,敲得急了、重了,主人会感到不快,敲得小了、轻了,里面没有反应时,下一步如何敲,客人不由得要加以节制——一般是由轻渐重、由短而渐长(一九八三年后, 门铃开始渐次出现,到一九八四年,电子音乐门铃渐趋流行,不过按门铃的心情,与敲门无异)。主方听见了敲门声或闸铃声,开门前往往还要问:「谁呀?」「哪一位呀?」(一九八二年以前,门镜——即可由里望外而不能由外望里的「窥视镜」,尚未普及,装上的,多为外国货——或自己有出国机会时,从海外带回,或托亲友从海外购来;一九八三年初始有从日本进口的门镜,约十元一只;有了门镜后,问话自然可以取消。)开门时,也往往先开一缝,看清楚了,才让进来,倘来客是找这家的另一个人,而另一人并不在,则往往申明完「出去了」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便将门关闭——偶或也客气一句:「不进来坐坐吗?」但客人一看那眼神、表情便都知趣,必答曰:「不啦,不啦。」 随著北京四合院的逐步消亡,居民楼的大量涌现,表面上看,人们的居住空间挨得紧密了,但人们的自然联系也随之淡化,邻居之间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客人来造访时,那一扇紧闭的单元门,便缺乏杂居的四合院院门的那种随和感,而显得冰冷无情。 且说正当薛家婚宴达到觥筹交错的高潮时,他们那个院的院门前,来了个中年男子。他眼看就要往门里迈步了,却又抽回了脚去,接著,他便在院门外徘徊起来。看见有人骑车过来了,他生怕别人看出他的窘态,遂装作不过是偶然路过那里的样子,徐徐朝胡同另一边走去,但走了一段,却又折了回来…… 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衣衫整洁,戴一顶蓝呢鸭舌帽,一望而知,是个知识份子。 他叫庞其杉,是院里张奇林所领导的那个局所属技术情报站的新任站长。为了确定庞其杉是否适宜担任这个职务,前些时张奇林他们局党组有过一次很激烈的争论。 庞其杉一九六三年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今年四十二岁。他一毕业就分配到这个系统从事技术情报工作。他专业外语水平颇高,工作也一贯认真负责,又正当精力最充沛的壮年期,提拔他为技术情报站站长,本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但他这人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单位里有一种普遍的反应,说他不爱搭理人。比如,人家在楼道里、甬路上跟他「狭路相逢」,他老远就把眼皮顺下去,及至临近了,不管人家跟他打没打招呼,他竟含含糊糊地低著头跟人家错肩而去;又比如,局里召开某种会议,他去得略早,坐在了那里,别人后去了,坐在他旁边,会议还没开始,按说可以随便聊聊,他却绝不主动同人搭话,别人和他谈话,他只是有问必答而已,显得非常冷淡。因此,他在单位里毫无人望可言,甚至传达室的工友也讨厌他——他在取信时总是默默而进,取完信又默默而出,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因为他不爱搭理人,有人判定他狂妄自大,有人认为他清高过头,总之是思想意识方面存在问题。他早在一九六三年就向党支部递交过入党申请书,自然党支部从未考虑过发展他的问题。没想到到了一九八二年,新调整好的局领导班子作出的首批决定之一,便是提拔庞其杉为情报站站长。情报站一共十一个人,只有三个党员——一位是体弱多病的秦大姐,解放初期的大学毕业生,只懂俄语;另外两位都还不到三十岁,一个是当「工农兵学员」时入的党,一个是参军时入的党,他们的外语水平都比较差,老实说,干这个技术情报工作原比较勉强——总不能单因为他们是党员,就提拔他们当站长吧?由于情报站党员一贯少,所以向来是同其他科室的党员合组一个支部,新的局党委酝酿技术情报站新站长人选时,支部里争论也很激烈,有的支委提出这样的问题:「提庞其杉当站长,是不是意味著我们不久也得把他发展进来呢?他够条件吗?」秦大姐倒总为他辩护:「庞其杉多年来一直还是有入党要求的,过去我们帮助他不够,今后可以改进我们的工作嘛——就算他还不够入党的条件,他担任情报站站长还是合适的。我五十出头了,身体又不好,又只懂得俄文,局限性比较大。庞其杉不仅英文很好,法文、德文方面的资料也能处理,他这些年看的原版书很多,对我们这个领域的发展状况和趋向有鸟瞰能力。所以,我认为我们还是应当把他推到站长的岗位上去。」当局党组听到不少尖锐的反对意见,张奇林也犹豫不决时,他找秦大姐长谈了一次。两人冷静地分析庞其杉的问题,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秦大姐沈吟地说:「情报站的人员调进调出,流动性大,自组建后一直没挪动的,仔细想来也就是我和庞其杉两人。据我多年的观察,庞其杉的这种性格,的确有他那知识份子家庭给他打下的烙印——反正我凭知识吃饭,用不著为什么人折腰,所以清高、孤傲;此外,也有他个人生活道路上一些遭遇的因素,比如,我恍惚听说他在大学时有过一次失恋,痛苦得险些自杀。这些人生的变故可能也促使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内向、冷化。可是,有一个情况我必须向您指出:庞其杉一旦同你相熟了,他也会变得非常活泼健谈,而且使你出乎意料地感到他非常坦率、非常热心……打个比方说,他好比是一块硬糖,扔到一个水杯里以后,他不会马上溶化,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向最靠近他的一些地方,飘散出他的甜味……这个比方不那么准确,但很能说明问题:他的可溶性未必很小,但他的溶解过程却只能是缓慢的、渐进的。除了这种理智的分析,我有时对他的性格还有一种朴素的感性的认识——那很简单,就是我觉得他之所以不爱搭理人,特别是不爱搭理刚刚调进我们情报站的人,不爱搭理外科室的人,不爱搭理不相熟的人,只不过是他感到特别不好意思罢了……从心理学角度上看,是不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未必有多么深刻的道德品质上的原因,而仅仅是出于一种无法排遣的羞涩,从而不能同周围的人融洽相处?」张奇林后来把秦大姐这番话介绍给了党组的其他同志,反应是摇头、哂笑和漠然。弄得张奇林也疑惑起来:能象秦大姐那么去分析一个干部吗?…… 张奇林的女儿张秀藻,有时会在全家看电视剧时,忽然问张奇林:「爸爸,在你们党委里头,你是改革派还是保守派呢?」——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奇怪,因为在反映当代社会生活的电视剧里,几乎照例总有那么两、三种类型化的干部——除了「改革派」和「保守派」,往往还少不了「糊涂派」(或叫「和稀泥派」)。张奇林遇到这类问题,往往总是微微一笑,所答非所问地说:「没那么简单啊。」是的,生活本身并不象某些电视剧表现得那么简单。不过张奇林并不想批评任何一部电视剧,他也几乎从未完整地看过一部电视剧。他倒想看,但他没有那个时间——即使回到了家中,难得暂时地坐到电视机前,也难免不是电话便是人来,把他又引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去。 关于庞其杉是否适宜提拔为技术情报站长的争论,新党委的成员们恰恰是出于改革心切,才决定加倍重视技术情报站的工作,才为站长人选的问题展开了那么激烈的争论。这场争论直到十月份才宣告结束,庞其杉的任命终于被确定下来。 任命宣布以后,出现了微妙的情况:情报站内部的反应——无论持赞同还是持保留态度——倒都并不强烈,而局里的其他部门,又尤其是一些党员同志,却普遍认为这是局里的新领导班子择人不善,他们甚至在机关食堂里吃饭时也议论这件事说:「看吧,情报站这下非乱套不行!」可是一个来月过去了,情报站却不但没有出现混乱,反而比以往更能发挥作用。在一次全局大会上,由情报站向大家介绍国外科技发展最新趋向,庞其杉作为一个「穿针引线」的主持者,先致开场白,又在每一位元情报站同志介绍情况前后作引入性与过渡性的发言,最后再作总结发言,使一些颇为深奥、新奇的资讯,舒舒服服、清清楚楚地输入到大家的脑中。散场后,一些原来对庞其杉持有不良印象的人,开始发出这样的感叹:「原来他也不是总那么死眉瞪眼……」 可庞其杉在走廊上遇见了人,仍旧不能主动打招呼。就在前几天,在走廊上远远看见了张奇林,张奇林刚想主动招呼他,他呢,却突然拐进厕所里去了——显然,他不但改不了不爱搭理人的毛病,而且,也依然害怕别人仅仅出于礼貌来搭理他。 现在,他出现在了张奇林所住的院子门外。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古怪。他已这么大个人了,为什么还不能战胜那连他自己也憎恶的、莫名其妙的羞涩感?正是为了跟自己这种根深蒂固的羞涩感搏斗,这天早上他才故意从家里骑车到机关去,故意钻进传达室里去取信,并且满心满意想用一个微笑、一句随和的话,使传达室的祁大爷多少改变一点对他的固有印象。但祁大爷受够了他的冷淡,怎知他今天内心里的省悟?见他进去了,连眼皮也不?他一下,管自去干别的,他只好仍旧默默地把自己的信取走,又默默地出得屋去……在他上楼去情报站时(他也确实需要到情报站取一本外文小册子),在楼梯上迎面遇上了行政处处长老傅。老傅主动同他打了个招呼,他先是习惯性地把眼光一挪,随即,他痛恨自己的劣根性难移,又拼足力气将眼光运回到老傅身上,老傅这时已同他错肩,内心里已经浮起了「这个庞其杉呀,真是没治……」的想法,庞其杉却终于从口中呐出了「老傅!」的招呼,并且更直望著老傅的脸说:「您、您星期天还来、来……?」老傅倒被庞其杉的这种「反常」状态弄得吃了一惊,略一定神,遂对他说:「我有事呀!今天张局长不是出国吗?我要送他去机场。原来今天一早就出发的,现在改成下午两点到他家去接他了。我再落实一下小车和司机的事。你怎么也来啦?」庞其杉心头这才松弛一点,涨红了脸说:「我、我来取本书。」要不是老傅知道他性格古怪,见了他那表情,非以为是遇上了贼不可,庞其杉为了进一步同自己的羞涩搏斗,便有意又同老傅攀谈了几句。他才知道张奇林这回要去一个月左右,第一站先到西德,然后到法国,再到美国,最后经香港回到北京。 庞其杉从办公室里取出了那本小册子,慢慢往楼下走的时候,心中忽然跳出了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应当赶快去找一趟张奇林——趁他还没有前往机场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必要性究竟是在于他将提出的一项请求,还是在于他对自己性格弱点进行一次强攻。 庞其杉骑车到了鼓楼附近,把车存在了鼓楼前路西的百货商场门口。他进到商场,一顿瞎转,为的是稳定自己的情绪,鼓足去拜访张奇林的决心。他偶然从商场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不禁愧疚、自卑得无以复加。他想:如果我是一个女性,或者是一个瘦弱、纤秀型的男子,那么,我的这种羞涩症也许还能让别人理解,并且自己内心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可是,我却有著这样一个躯壳:粗矮的身材,微凸的肚子,脸上——怎么说呢?按最冷静、最客观的描述,也只能称为「块块横肉饱胀」,是的,一点也不错,尤其眼下的那两块,甚至可以取下来,当作文学家笔下的「横肉」标本,而存入「文学博物馆」一类的地方;谁能理解,谁能相信呢?——这么一个粗笨的躯壳中,竟依附著如此羞赧的一个灵魂!……他在一阵战栗中离开了那面镜子,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他想到就在前两天,当他在走廊上远远看到张奇林时,还身不由己地一下子拐进了厕所,可是在厕所里他又劈面遇上了另一位同志,人家已往外走,似乎向他点了点头,他呢,惶惑中照例把头一低,擦身而过,往里而去了…… 「这是一种病态。」他对自己下判断说,「这就是病。」可是至少在他们局的合同医院里,并没有治疗他这病症的部门。他曾从外文书刊中查找过有关的资料,用以同自己对比衡量,但那除了增添烦恼,并无什么好处——心理症状这个东西,似乎最难以自疗,而必须求助于真正有水平的心理医师的耐心排解,方能消除。说来也怪,他这种病态的羞赧心理,一到家中,一迈进门槛之内,便不复发作,同爱人,同孩子,同来访的至亲好友,他有说有笑,甚至还很有几分幽默;但一走出家门,特别是一来到半生不熟的人们中间,总不免「故态复萌」…… 当秦大姐先有意透露给他、随即张奇林在机关找他当面说明,他将被任命为技术情报站站长时,他主要是什么心情呢?谁也猜不透——大吃一惊?受宠若惊?无动于衷?惶惑不安?都不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的的确确,我最合适。我知道该怎么部署下一阶段的工作。该给我这种支配权。我能使我们这个情报站以最快的速度获取世界上有关的最新资讯,并且及时地加以分析整理,提供给上面用以决策。我能。」他的确能。当他在站里布置任务、指导年轻同志、检查大家工作、组织资料分析、审阅情报资料清样时,他并不羞涩;然而一离开具体的业务,进入到一般的人与人交往活动中,他便手足无措了。人们对此并不能予以谅解,因此反过来影响著他对站内同志的业务领导,以及同局里其他部门的协调;他感受到了,所以他决心矫正自己性格上的畸态,然而,难。 他出了百货商场,在存车处旁边发了一会儿楞,决定就把自行车存在那里,徒步走到张奇林家去。他是担任站长以后,才知道张奇林家庭住址的。他给张奇林往家里发过一封信,提出关于增加情报站编制的问题,张奇林曾大感惊异——不是他那封信的内容,而是他写信的举动。因为,情报站和张奇林的办公室就在同一座楼中,他完全可以去找张奇林面谈,并且,无论是办公室还是家中,张奇林都有电话,他也无妨打个电话,可是他不,他写信。庞其杉就是这么个人,他宁愿写信,而尽量避免面谈,甚至避免打电话——他那大学时期的爱情悲剧,至少从表面现象上看,便是由他这种令人难以理喻的古怪行为造成的。 但是今天庞其杉决定同自己的病态心理搏斗。他知难而进。他终于走到了张奇林家的院门前。那院门旁停著一辆三轮摩托卡。这算什么心理反应?仅仅那么一辆并无生命的三轮摩托卡,便使他突然又羞涩起来——他想,这里面毕竟有著与自己完全陌生的生活,他能镗进去而不显得古怪吗?而且,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烹调气息——他下意识地看看手表,啊,已经十一点多,既未经预约,又临近午饭时间,他这样闯到张奇林面前,岂不是太突兀、太失礼吗? 他都要迈进门去了,又退了出来;他在门口、在胡同中,徘徊了一阵。他看见一个健壮的汉子,从那院门里突然走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显得怒气冲冲,步子踏得很重,双腿倒换得很快地从他身边掠了过去。那是院里澹台智珠的丈夫李铠。庞其杉自然不认识他。可是李铠的出现和远去,却使庞其杉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显然,人们到处生活,到处的人们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独特的喜、怒、哀、乐,心理上处于不平衡状态的又何尝是自己一人呢?原不必那样自怨自艾。他这才又鼓起勇气朝院门走去。他这才发现院门两边贴著喜字,而且院门前地下布满鞭炮的纸屑。迈进大门以后,他的心一下子沈静无比——他想:我来找老张原是有重要的事啊,的的确确,那件事是重要的,非常重要。 17.局长接待了不速之客,并接到一封告发信。 「于大夫!有人找你们老张!」 于大夫听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嚷,心里好不自在。 甩著嗓门嚷的是詹丽颖。庞其杉进得院子以后,判定张奇林不会住在外院,走进里院,发现闹嚷嚷的,有一家人正在办喜事,一时也搞不清这里院都有些什么人家,张奇林究竟是居于其中,还是还有第三进院落……他便向恰好在院中穿行的詹丽颖打听,詹丽颖指给他屋门的同时,就那么嚷了起来。 于大夫巴不得快些搬进楼房,原因之一,便是可以避免这种让人「一找一个准儿」的搅扰。她已经叮嘱了张奇林,一定从国外带回电子门铃和窥视镜来,一旦搬进楼房中的新居,他们的第一件事,便是装上那两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那时候,自然也不会有詹丽颖式的吆唤传入耳中了。 尽管于大夫隔著门玻璃已经看见了走拢的庞其杉,她还是没有主动把门打开;直到庞其杉停在门前用手指弯敲了敲门玻璃,她才把门拉开,上下打量著这位初访者问:「你找谁?」 庞其杉脸红了,但他背光站著,于大夫并没有发觉,也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很不自然:「我找张奇林同志……老张……我们张局长……」于大夫用尽可能和婉的语气说:「真不巧,他马上就要出发,参加一个代表团,到国外去……」 「我知道,我知道。」庞其杉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于大夫听了不大高兴,觉得这人未免浮躁。其实庞其杉是在拼命地鼓舞自己——无论如何,这回要坦然自若,要达到目的……他甚而一下子提高了声调:「我知道他下午就飞走。我找他……是有件要紧的事。真的,很要紧……」 于大夫冷笑了。来找老张的人,每一个照例都说自己有要紧的事,她见得多了,其实,有的不过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还有的来谈什么「第三者介人」问题、离婚问题……往往把老张弄得精疲力竭而毫无收益。眼前的这位为何而来?看样子,所谓「很要紧」的事情,无非是职称问题、工资问题、调动问题……于是她淡然地说:「老张一会儿就出发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别的局领导去说吧。」 于大夫简直就要把门关上了,老张却从屋里走了出来,并一直走到了门前。他从于大夫肩膀上望过去,认出果真是庞其杉后,不禁惊喜交加地说:「啊,是其杉啊!我听声音象你,果然是你!请进请进!」 于大夫这才让开,并且把客人交给张奇林,自己拐进了厨房中。女儿张秀藻正在厨房中下面条,问母亲:「谁呀?」于大夫叹口气说:「谁晓得?你看,有人消息就那么灵通,飞机晚飞半天,也不放过你爸爸,还往我们这儿找。」张秀藻问:「这时候来,留他吃饭吗?」于大夫叹出更重的一口气:「唉,我们两个先吃吧。留不留,看一会儿的形势。」 形势是明朗的——朝著必然留饭的方向稳步发展。 张奇林非常想知道,这个素来不能主动搭理人、宁愿写信也不愿打电话和面谈,并且前几天还在迎面相逢时拐入厕所的知识份子,怎么这时候突然找到了自己家中?对于局里来的人,张奇林一贯总是单刀直人地问:「怎么啦?有什么事吗?」但面对著庞其杉,他却压抑住了直接询问他「你有什么事?」的冲动,只是主动给他泡茶,并且先同他闲扯:「你注意到了吧?我们院子今天格外热闹——有人办喜事。新郎官和新娘子都穿著西装,打扮得很漂亮的……」 庞其杉本等著「你有什么事?」这句问话,没想到落座之后,张奇林仿佛并不以他的突然造访为怪,反把他当作常客似的,扯上了闲篇。庞其杉最不善于应付的,就是这种场面。他在沙发上挺直著脊背,双掌紧贴,插入并紧的双腿之中,望著对面的张奇林,一时竟不知该说句什么才好。 张奇林继续以随随便便的语气同他闲聊,以解除他那不必要的局「外面不算冷吧?北京今年怕又有一个暖冬……我这屋安的是所谓『土暖气』,我爱人、女儿她们张罗著弄的,好象效果还好。你要觉得热,就把短大衣脱掉吧……」 「还好,不热……」庞其杉内心里仿佛有两个「我」。一个「我」指著另一个「我」,嘲笑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难道你是一个小偷,遇上了警察吗?」另一个「我」双手抱肩,仿佛衣衫单薄,不胜寒冷,蜷缩在一处墙角,为自己辩护说:「我确实是无辜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奇林望著庞其杉,在心里不禁感叹道:理解一个人,该有多么难哪!要有一把什么样的钥匙,才能打开庞其杉那性格之锁呢?说实在的,多半就是由于这位庞其杉的刺激,他才到局图书资料室去借了两本书: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一本介绍国外「行为科学」的;可是直到现在,他还都只翻过一下前言和目录而已——实在是没有时间……啊,对了,张奇林在心里对自己说:「对庞其杉这样的人,还是应该直截了当地同他谈论他的专业,在那个天地里,他的心理状态才会是最明澈、通畅的……」于是,他便主动跟庞其杉说:「你们最近一期《情报资料》上,关于国外 S.P.方面研制动向的材料,我感到非常有意思。今天下午我随部里一个团飞法兰克福,我们在西德小作停留,然后经巴黎去美国,到了美国,我一定争取去见识一下你们材料里介绍的那种最新系列……」 果然,一听这话,庞其杉眼睛陡地亮了,他立即接过话碴说:「其实,根据阿尔温·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那本书里的分析,我们这份材料里所介绍的 S.P.系列,依然属于人类『第二次文明浪潮』范畴中的东西——固然,它可能是 S.P.在这个范畴中所达到的一个巅峰;但所谓人类文明的『第三次浪潮』,将改变一切大规模、标准化的系列生产,而导致部分定制或完全定制的『短期』性生产……」 「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张奇林不由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向你这样的内行请教。最近我刚看了两份部里提供的文摘,一份是美国学者米多斯等人执笔写成的、罗马俱乐部的研究报告《增长的极限》,一份就是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我的直感是,米多斯他们所敲的警钟我们不能充耳不闻,但他们的悲观主义是站不住脚的;托夫勒的论述具有雄辩性,很有吸引力,很值得我们参考,但是,他有些论述未免武断,尤其是谈到第三世界发展的部分……听秦大姐说,这两本书你都读过原文版,你能不能把托夫勒对西方出现的所谓『小企业爆炸』的评价,先扼要地给我介绍一下?因为我读的那份文摘,这部分恰恰过于简单……」庞其杉手也从腿缝中抽出来了,背也靠到沙发上了。他无拘无束地侃侃而谈起来:「我很难冷静地介绍他的观点,因为,我认为他对西方『小企业爆炸』的论述,是再偏颇不过的。首先他的前提就不那么站得住脚——最近我看到一个关于美国企业状况的资料,不错,一九五○年,美国的新企业才有九万三千个,而一九八○年却有六十万个;不过,这些小企业在爆炸性产生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成批倒闭,一般来说,一年内就要倒闭百分之三十,两年内要倒闭百分之五十,五年内倒闭率竟高达百分之八十……所以,我认为西方『小企业』的生灭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经济现象,很难轻率地作出评价……啊,我这样讲不符合您的要求了。好吧,我先来客观地介绍一下托夫勒有关的观点……」 他们就这样,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融洽了。当张秀藻把煮好的面条端上饭桌、于大夫走过去招呼他们吃面时,他们双方竟都已达到所谓「谈笑凤生」的精神状态。 可是一旦从那样的交谈领域里退出,并且面临著被邀与主人同桌吃饭这样的处境,庞其杉立刻又变得惶惑无措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笨拙地辞谢著:「不用不用,我不饿、不饿……」 张奇林力劝他吃面,甚而至于去牵他的胳膊,他却死活不吃。但他这时却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来这里的那最重要的目的,竟仍未能落实。是必须落实的时候了!于是他凭藉著刚才交谈中形成的、尚未大量消退的心理顺势,大声地对张奇林说:「张局长,我来找您,实在是为了这么件事——我从外文期刊的广告上看到,今年美国新出版了一本比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更轰动的书,我问过了几个图书馆,他们都还没有进这本书。您这回去美国,最好先弄到一本——这本书是美国社会预测学家约翰·奈斯比特写的,书名的中文含义是《大趋势——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说到这儿,他便从口袋中取出钢笔和一个小本,俯身在饭桌上,把那著者和书名的英文原文写了出来;写完了,撕下那张纸递给张奇林,便边告辞边往外走。张奇林怎么也留不住他,只好把他送出去,送到院中时,张奇林还不住地说:「你看你,吃了面再走嘛,有什么关系呢?局里常有同志来,赶上什么就随便吃点什么……」可是庞其杉竟一径走到院门外了,张奇林只好同他握手告别: 「我一定想办法弄到奈斯比特的书。欢迎你以后常来。回国后见!」庞其杉同张奇林握别后,头也不回地快步朝胡同外走去,心里忽然非常轻松,又非常充实…… 张奇林转身回屋时,恰好遇上从偏院里出来的荀磊。荀磊一见他就笑了:「真巧!张叔叔,我正要去您家——」张奇林忙说:「去吧去吧,今天秀藻在家,你们年轻人正好一块儿谈谈。」 荀磊却说: 「我们家来客了。要不是有客来,我早给您送去了——」说著,递给张奇林一封信。 给张奇林的信件,一般总是寄到机关;给于大夫的一般也总是寄到医院;张秀藻现在也从学校那里收信。所以,这边的邮递员难得给他家送信——因为院里并没有信箱,邮递员来了,循例在门洞里大喊一声:「信——」(或者「报纸——!」)于是要么是荀家,要么是澹台家,便出来个人,先接过去,然后义务地送往各家。 张奇林接过那封信,心里不禁有些纳闷,谁来的呢?除了前不久曾收到过一封刚送走的那位庞其杉的来信,他不记得近年来有谁往这个院里给他写过信。 张奇林回到家中,拆开那封信,一边吃肉末挂面,一边看信,只见信上写著: 张局长: 知道您很忙,但不得不打搅您。您局行政处处长傅善读,在分配统建房屋的过程中,用巧妙的「倒空」手段,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识份子的居住面积,为并非您局的所谓「名画家」洛玑山提供了一套住房,此事不知是得您默许,还是他真地把您蒙在了鼓中?不过,有一点我们是很清楚的,就是您家的客厅中,现在也挂著洛玑山请您「雅正」的「杰作」——所画山水人物固然很美,但同样的构图,这位洛玑山起码已重复过十次;而该人用他的「名画」行贿所得的住房,据我们所知已有三处之多。恳盼您能以爱党之心,克服藏画之癖——自己洗手洗澡,并明察傅善读的所作所为,我们除向部纪律检查委员会揭露此事外,特再专门写信给您,希望您能以党性自律! 出于某种您能够理解的原因,我们在给部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信中,列举了具体证据,并署上了真实姓名,而给您的这封信,有关部分却暂付阙如。请相信我们的善意,并请海涵。 致 敬礼! 两个外单位群众 1982 年 12 月 11 日 看完一遍,张奇林又看一遍。面条吃不下去了,他不由得朝壁上所挂的那幅画望去——那幅装裱得颇为精致的国画,画的是晚唐诗人于濍《山村晓思》的诗意,上面有画家草书的原诗:「开门省禾黍,邻翁水头住。今朝南涧波,昨夜西川雨。牧童披短蓑,腰笛期烟渚。」后面是措辞亲昵的题款:「壬戌晚春为奇林兄却乏走笔讥山抱惭敬请雅正」,并在题款后和右下角「计白当黑」处各钤下一方形阴文章和一葫芦形阳文章。这幅画挂上的半年多来,张奇林确从有意无意的凝视中,收到过「却乏」的效果;不错,这幅画是老傅携来的,当时自己竟未能深想,展看之后,欣然地收下了。洛玑山是在宾馆中认识的,很自然地认识的——张奇林在宾馆中参加一个涉外会议,而洛玑山正应邀为宾馆作画——他俩的住房恰好挨在一起,在餐厅进餐时也常常同桌……当然,张奇林并未主动向他求过画,倒不是有什么顾忌,实在是心里并没产生过那样的想法,自己的客厅里挂不挂画本是无所谓的一件事;但老傅把画送来了,也就收下了,也就挂上了,也就时而看看……,没想到这里面竟打著埋伏! 「咦,你怎么啦?怎么不吃面,在那儿发楞呀?」于大夫发现张奇林神色不对头,忙过去问,「都是刚才那个庞什么把你搅的吧?怎么又冒出来一封信?面条味道太淡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加一点味精酱油?……」 「啊,不用。」张奇林赶忙把面条几下吃完,把信折起来,放进衣袋中。他镇静下来,换坐到沙发上,抽上一支烟,仰靠著沙发背,微合著眼皮。 「你乾脆到床上靠靠。老傅不是两点钟来接你吗?我一点半叫你好了。」于大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反正行李都收拾好了,也就是到时候换换衣服。」 「啊,不用。」张奇林睁开眼睛,振作起来。他和颜悦色地对爱人说:「到了飞机上,有的是时间养神。现在我不如抓紧读一点书。」他站起来,朝里屋走去,走到门边,扭回身来嘱咐说,「我走了以后,你让秀藻把那张画取下来吧,卷起来,暂且搁到柜子里。」 于大夫微微有点吃惊:「为什么?挂在那儿不是很好吗?你怕挂坏了?是听说洛玑山的画儿越来越值钱?可我们又不拿他这幅画儿当存款,挂旧了就挂旧了吧,怕什么?」 张奇林笑笑说:「他这画儿有什么价值!同样的构图,人家说他至少画过十回。你们就取下来吧,我自有道理。」说完,踱进里屋看书去了。 当然,他的心情并不能平静。他打开那本心理学著作,很难读下去。除了内在的原因,外在的环境也使他不能安心读书——院子里,办喜事的薛家那边,传来了一阵更其刺耳的喧哗声。 18.农村姑娘和城里姑娘为什么谈不拢? 「吃 CmDm!」 这顿午饭,在荀家引起了每个人不同的心理反应。反应虽然不同,其强烈的程度却是相差无几的。 郭杏儿到达荀家时,只有荀大妈一人在家。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切,使她吃惊,使她惶惑。原来她朦胧地觉得,城里人一切方面都该比乡下人强;可是踏进荀大爷家门,定睛一看,他们住的房子竟如此狭小,不仅比为枣儿新盖的房子小,就是跟自己家的旧房子比,把里外两间搭上厨房全算上,也远顶不上它们一半大。小还不算,房子的走向也差劲。她不明白荀大爷他们为什么不把房门和窗户开在南墙上,直接通向胡同,使这房子变成北房。置身在城里大爷家的小屋子里,她感觉好多东西跟屋子的比例都不相称,这使她从心底浮上来一种由衷的自豪——所以跟荀大妈没说上十来句话,她就一个劲儿地邀请大爷跟大妈「到俺们家住一阵去」。但落座没有多久,当她观察得更加仔细时,她却又逐渐自卑起来了,因为这屋子虽小,里头的家具摆设,却似乎样样都比她以前所见过的同类东西精致美观。比如她所坐的那张长沙发,就功能、形状来说,对她固然算不上什么稀奇事,镇子上的农贸市场,如今就有人摆出这号「沙发折叠床」在那儿卖;可荀大爷家的这张沙发腿底下有比生核桃还大的电镀球,能毫不费力地拉过来推过去,这可就不一般了;再说沙发面的颜色就跟核桃仁外头那层膜儿似的,透著油亮,手摸著又软和又细腻,上头就跟钉著钉子似的,形成一个一个的窝儿,看著比平绷的面子新奇多了,四边、拐角的地方,全部那么匀称自然,一点不露缝缝钉钉的痕迹……枣儿结婚,闹著也要置沙发,看起来,要置就该置个这样的!其余的家具,象大立柜、小衣柜、酒柜……也全都比杏儿以往看见过的做工细、模样俊;就连荀大妈用来给自己沏茶倒水的茶具,端过来、揭开盖让自己吃糖的糖盒……也都显得瓷儿细,画儿精,形状俏,色彩美。 「吃点这个糖吧——这叫酒心巧克力!」 接过荀大妈递到手里的糖,低下眼睛一看,分明是条金鱼儿;剥去那支楞著「鱼尾」的糖纸,没想到里头竟是酱黑的——杏儿只知道牛奶糖是最好的糖,好糖都是白色的,越白越好;酱黑就酱黑吧,大妈给的,要痛痛快快地吃——杏儿咬了一口,没想到舌尖上又甜又苦又辣,还滋出了一包子水来,洒在了她的衣服上。荀大妈笑了:「那外头是巧克力,里头是酒,酒出来点不要紧,酒不脏衣!」杏儿觉得那糖不好吃。她问多少钱一斤,荀大妈告诉她:「四块八一斤。贵吧?你荀大爷跟我也嫌又贵又不中吃,还不又是你那磊子哥买的。你坐的这沙发也是他挑来的,比一般的贵好几十块哩——他如今除了工资,不也还有些个『外快』吗。他搞点子翻译,就是把那外国人写的东西,变成咱们中国字儿,他时不时能得著三十五十的,叫作『稿费』。他每月整份工资都交给我,稿费我就不要他的了;他可是有点大手大脚,自己花钱泼洒不算,家里要置东西,他总让置最好的。他说:贵出来的那部分由他补。他也真那么做了。你不看看他的窝儿么?」 荀大妈便带她去参观磊子哥的房间。推门一进去,杏儿就傻眼了。如果说外间屋给她的感觉,还只不过是比她自己家精致美观,这里间屋可就连比也不好比了,她由惊奇而不快,由陌生而鄙薄。屋子顶棚的犄角上,挂著两个黑匣子,说是什么「音箱」,任凭什么箱也不该那么怪里怪气地悬著呀,何况漆黑漆黑的,多丧气!墙上挂个盘子,已经让人觉著半疯,那盘子上画的也不知道是人是狗、是云是树,东一笔色儿,西一团线线,十足的胡闹!书橱占了一面墙,呵,那么多书,中国书,洋书。书是好东西,看不懂也知道它们比金银珠宝还珍贵,可那些点缀在书橱里的摆设,可真让人皱眉发楞:一箍节树根,在俺们村只配捅到灶里烧火,磊子哥却把它摆在亮闪闪的玻璃门里,神码子似地供著;一些个石头子儿,俺们村东河滩上一捧一堆,磊子哥却也宝贝似地摆在那儿;还有几件瓷器,方脑袋的牛,怪模样的鹿,瞅上去还只不过是扎眼,那瓷夜猫子怎么能也搁书橱里呢?多不吉利、多不喜幸呀!…… 「你猜咱们一会儿吃什么?」杏儿不知不觉之中,又随荀大妈来到了厨房。这厨房盖得倒挺大,而且从里外两间屋都有门通进去,厨房里不但有煤气罐、煤气灶以及做饭的全套家什,也还有地漏以及洗脸池子和洗衣机,并且当中支开了铺著白塑胶桌布的圆饭桌,做得了饭可以就在那里吃。杏儿的眼光把整个厨房打量了一圈之后,最后随著荀大妈的声音落在了煤气灶一侧的小柜上——「咱们今儿个中午吃CmDm!专为你来才做的,是你大爷的主意!」 啊,在那小柜上,的确有一架 CmDm 床子——杏儿走过去一看,心里不由得惊疑慌乱起来。大爷为什么要让俺吃 CmDm呢?说实在的,这几年日子越来越好,细米白面早不觉得金贵,棒子面窝头,贴饼子连吃上几顿,枣儿就要嚷嚷起来,娘便赶紧张罗著给他包韭菜鸡蛋馅饺子吃,谁还光吃那荞麦面、白薯面、红高粱面搅合著压出来的 CmDm呢?杏儿家的 CmDm 床子早就撂在仓房旮旯里,几乎被人遗忘了,那铁皮打孔做成的漏子,怕已经生锈了吧?可眼巴巴地找到北京城,进了荀大爷家,他们给自己准备的头一顿饭,却是 CmDm! 「你大爷他这是念旧。我跟磊子哥乍一听觉得可乐,细一想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他不光是要跟你一块吃,他也要你磊子哥……跟著吃。你琢磨他那个心劲儿吧……这 CmDm 床子,是他头几天现做的,你大爷别的优点没有,就有那么两条:心实,手巧……」说著,荀大妈便搁上一团酱色的面,压了起来,并且笑著对杏儿解释说: 「不象,是吧?因为找不著白薯面、高粱面,就单用的荞麦面——粮店里买的,如今我们这儿的粮店也卖点杂粮,给居民们倒换口味。一会儿吃的时候,咱们不光拌上葱、醋、蒜……咱们还拌烤羊肉呢,哈……咱们吃荤CmDm!」 杏儿听完这番话,觉得自己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荀大爷的心思,说到底,这不就是对待如同亲闺女般的儿媳妇的做派吗?疑云飘散,心里大畅,杏儿卷起袖子,挨过去说:「大妈,让俺来吧,俺压得比您好哩!」 荀大妈并不客气,她乐呵呵地说:「杏儿你压得准比我强,你先洗洗手,你就压吧,我再张罗别的去。」 杏儿正压著 CmDm,荀师傅回来了。他今天本不想出摊,出了摊也心神不宁,早想收摊回家,可是头天有个顾客修的一双皮鞋,本来说好头天傍晚去取的,荀师傅等他等到天黑,他也没去;荀师傅心想今天是个星期日,人家肯定会去取的,自己要是不去,不把人家涮了吗?宁让别人对自己失约,自己可得对人守信,这是荀师傅做人的准则。于是他早上照常出摊了,十点来钟,那顾客果然来了——顾客喜出望外,并且对荀师傅的手艺连连赞美。他是中央民族乐团的器乐演员,他今晚便要随团外出演出,这双皮鞋他是打算穿到外地去的,现在整旧如新、交件及时,让他如何不高兴!他走了,荀师傅准备收摊,可是又来了一位女顾客,高跟皮鞋的跟扭掉了,能眼看著她一拐一拐地往北边另找修鞋的地方吗?荀师傅便又替她细心地修复加固了那只高跟…… 杏儿听见了荀师傅推车进院的声音,她从厨房的玻璃窗往外一望,立即认出了那向往已久的荀大爷。她虽然仅仅从家里的旧像片上见过他,而且是二十几年前的他,可是如今呈现在她眼前的这位长辈,不但那通体的形象,就是一举手一投足,竟也同她在梦中、想象中见到的丝毫不差!她停止了压 CmDm 的动作,僵立在那里,她心里觉著应当飞跑出去,象叫亲爹那样地迎上去叫一声「大爷」,可两条腿却如同灌了铅似地,挪动不开…… 荀师傅一进屋,老伴就大声地向他报告说:「杏儿早到啦!你看,她心多实——听她娘说你爱喝酒,好酒一买就是四大瓶;听说我爱吃甜的,奶油蛋糕一买就是仨!还给咱们带来十盒鹌鹑蛋——是杏儿她弟弟枣儿养的鹌鹑下的……你怎么才收摊?快洗洗去吧!杏儿在厨房里压 CmDm 呢……杏儿呀,你大爷家来啦!」 杏儿这才从厨房里出来,站到了荀师傅面前。她满心满意要表达出最强烈最真切的感情来,事到临头却只是低著头,红著脸,怯怯地叫了声:「大爷!」 她荀大爷呢,本也满心满意要表达出最强烈最真切的感情来,待杏儿真地站在眼前了,却也只是憨憨地说了声:「好呀,杏儿你来啦!」便挪脚走进厨房,洗手洗脸去了。 荀大妈赶紧让杏儿再到沙发上坐下,让她喝茶、吃糖,自己走进了厨房,来到正洗涮著的荀大爷身边。她就知道他会问,果然,老伴发话了:「磊子呢?磊子怎么不在家呆著?」 荀大妈便压低声音告诉他:「出去啦。跟小冯一块儿出去啦。」 荀大爷知道小冯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没想到小冯一到便把磊子勾出去了。他有点生气。他不主张把真相瞒著杏儿,他觉得磊子和小冯应当大大方方地在家里等著接待杏儿。躲避杏儿,便也是看不起他,他容不得。 荀大妈从他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忙又低声解释说:「是我让他们先出去转转的,是我的主意——我让他们到『烤肉季』买点烤羊肉来,拌 CmDm 吃。我想著,还是咱们先把磊子有了物件的事,先跟杏儿说了,再让他们见面的好。要是杏儿一迈进咱们家门坎,就瞅见小冯跟磊子在一块儿,没个思想准备,该受刺激了……」 荀大爷便闷声不响,只管用毛巾重重地擦著脸。 当荀大爷在沙发对面的一把藤椅上坐定,点燃了烟袋锅,便同杏儿对谈起来。他们不善言辞,甚至也不善运用表情,倘若这时有一个不知底里的人在场旁听,甚至会纳闷:他们的一问一答何以会那么平淡无味,声调和节奏何以会那样平缓迟慢。然而他们双方的心都象熟透了的豆荚儿,一碰便无保留地裂开,迸出来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奉献。 听到郭墩子在混乱的世事中病逝的情景,荀大爷的眼睛并未潮湿,只是嘬那烟嘴的时间明显地延长了,而发出一种异样的吧唧声,喷出的烟也似乎更稠更浓……杏儿觉得这比泪水和话语都更让她动心。听到如今杏儿一家的兴旺发达,荀大爷的笑容也仅是浅浅地浮在颜面的皱纹中,他先细细地询问枣儿的婚事到了怎么个眉目,然后,他嘬了好一阵烟嘴,终于下定决心对杏儿明说:「杏儿,好孩子,我对不起你爹,没照应你们。你来晚了点。你磊子哥他如今有了物件了。一会儿你能亲眼见著,你别在意。你就如同我跟你大妈的亲闺女,这儿就是你的家,什么都有你一份,你随便怎么著都成……」他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便光是吧唧吧唧地嘬烟,眼睛也不看著杏儿,而是望著墙上的年画《娃娃牵桃》。 杏儿的心里一下子沈重起来。她早有猜测,早有预感,并且当她进院时,她简直以为磊子哥今天正好结亲了,可是当她进到屋里,得到荀大妈的热诚欢迎时,当她向荀大妈问到「磊子哥不在家吗?」荀大妈乐呵呵地告诉她:「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时,她也确实又浮现了一些幻想,一些希望。现在,真情实况终于显现出来了,她的心确实有点装载不下。可是,难道她能眼见著面前的亲人,为她而感到罪过吗?她杏儿难道是红桃那样的小人,专算计著往高枝儿上飞吗? 杏儿迅速地镇定下来。她调动起全部的自尊、温情和理智,忽然语气活泼地对荀大爷说: 「大爷,您说哪去了。过去俺们两家断了联系,那不是一因为穷二因为乱吗?这回娘让俺来北京,一是为了看望大爷大妈,姐姐哥哥们,二是为了给枣儿置办点鲜亮的家当。俺要不把您这儿当成自个儿家,俺早住店去了,能一下车就奔这儿来吗?磊子哥有了物件,太好了。不是说笑话,要搁在前几年,听见磊子哥成亲,俺们可啥也送不起;如今磊子哥要是办事儿呀,俺们可送得起重礼哩!就是不会挑样子,怕的是不合他的意……磊子哥啥时候办?俺把礼钱撂在这儿,让哥哥嫂子自己去买可心可意的东西吧!……」 杏儿的这种表现,倒让荀大爷吃了一惊。他这才把眼光投向杏儿,杏儿确实坦然地向他微笑著。不知怎么的,杏儿这一刹那的形象,映进他的心中,竟使他格外地感到遗憾——他的儿媳妇,本应当就是这样的相貌,这样的脾性,这般地厚道啊! 就在这时候,荀磊和冯婉姝双双回家来了。 冯婉姝一进屋,立即改变了荀家的气氛。不用别人介绍,她一见到杏儿,便爽朗地走过去,伸出右手说:「你就是郭杏儿吧?我是冯婉姝,见著你真高兴!」 杏儿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尽可能地表现得大方自然——可她毕竟不习惯握手,到头来还是冯婉姝主动抓过她的手去,紧紧地握住,摇了几摇。 冯婉姝十分放松而声音响亮地叫过了「大爷」和「大妈」,便活泼地跑进了厨房,嘻嘻哈哈地从荀大妈手里接过了 CmDm 床子的压柄,快活地压了起来,一边尖声叫著:「吃 CmDm 罗!吃 CmDm 罗!」 荀大爷微微地皱著眉,嘬著烟嘴。杏儿坐回沙发上,一时不知该干什么。冯婉姝的声音在他们听来,显然都觉著刺耳。突然,荀磊的屋子里传来了一种洪亮的音乐声,那是荀大爷所不喜欢、杏儿所不习惯的西洋管弦乐——俄罗斯作曲家鲍罗丁的名曲《弦乐队夜曲》。那是荀磊和冯婉姝出去前,冯婉姝利用答录机的电脑设备搞的定时选曲,此刻到时应验了,所以乐声大作。那答录机是荀磊从英国带回来的,所以具有那样的功能。乐曲刚一放送,便听到了冯婉姝拍掌欢呼的声音:「怎么样?我说咱们准能赶回来吧?」 忽然冯婉姝又跑进了外屋,主妇般地招呼著:「快去入座吧,今天中午可有好吃的!」没等荀大爷和杏儿站起来,她发现了酒柜上杏儿带来的东西,便走过去一一鉴赏。当她见到鹌鹑蛋时,高兴地欢呼起来:「呀!蛋中之王——营养第一!真好看,跟工艺品似的!」当她见到那三盒花蛋糕时,她不禁先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便一泻无余地高声评论说:「杏儿,杏儿,你的心真实在——城里人哪有这么送蛋糕的啊!这儿没冰箱,今天吃不完,搁著都要搁坏的!」 冯婉姝这时并没觉察到,她的这些言谈举动都让荀大爷不满、郭杏儿难堪。 大家围坐到厨房的圆桌四周了。荀大妈准备了几样下酒菜,可是荀大爷说,「晚上再喝吧。今天中午就吃 CmDm 好。」大家便都不喝酒,都吃刚从锅里捞出来的 CmDm。荀磊要往父亲的碗里拨从「烤肉季」买来的烤羊肉,荀大爷把碗躲开,说:「我不要。我就这么吃,你给杏儿多拨点吧。」荀磊便给杏儿拨。杏儿不看荀磊,只是连说:「够了,够了,俺吃不多。」荀大妈问大家:「怎么样?象不象?好不好吃?」冯婉姝头一个回答,她用热烈的语气赞叹著:「好吃!真好吃!我真没想到会这么好吃!」 这时候那《弦乐队夜曲》才停了下来。荀大爷心里头不那么闹腾了,他只望著低头吃 CmDm 的杏儿,问她:「你们如今还兴吃棉花籽攥疙瘩(在这里「攥」要读成??a?。)吗?」杏儿抬起头来,点了点下巴。冯婉姝好奇地问:「什么什么?棉花籽也能吃?」杏儿便告诉她:「咋不能吃?把棉花籽和玉米面合著,在锅里煮,煮的时候趁水还没热,用手把它们攥成一疙瘩一疙瘩的,这样煮得就有干有稀了,这就叫棉花籽攥疙瘩。头些年俺们总吃,如今粮食多了,没什么人吃它了。」冯婉姝又问:「好吃吗?」杏儿说:「咋不好吃?吃著挺香的。」冯婉姝还问:「吃著挺香,那干吗不吃了呢?」杏儿低头不答。冯婉姝又问了一遍,荀大妈忍不住了,便对冯婉姝说: 「乡下人说香,是饿了找食儿,能进嘴填满肚子就算香。那棉花籽攥疙瘩我也吃过,吃的时候倒真不难吃,可吃了它呀,拉不出屎来!」荀磊说:「妈,正吃饭呢,您偏提这个。」荀大妈笑笑说:「小冯偏打破砂锅问到底呗!」冯婉姝格格地笑出了声来。 荀大爷的心思却全在杏儿和杏儿她爹她娘身上。他问杏儿:「如今还有人攒树叶吃吗?」冯婉姝忍不住又插话:「树叶也能吃?」杏儿告诉大家:「也还有人攒树叶吃,可那样的人不多了。要吃就吃柳树叶,把柳树叶在缸里泡几个过儿,换它十来次水,去掉苦味儿,捞出来晒乾了,存起来吃。吃的时候和在玉米面、白薯面里头,贴饼子、蒸窝窝头吃。粮食不够的时候,树叶也能顶点事儿。如今粮食不紧了,吃的人也少了。有人还吃,只是习惯问题,俭省惯了,苦惯了,舍不得吃净粮食。俺爹在的时候,俺们家就常吃。俺爹要还在,他准还得让俺们多少吃点……」 荀大爷听到这儿,周围的议论都进不去耳朵了。他眼前仿佛又站著当年的战友郭墩子。郭墩子打仗勇敢,可学习上实在迟笨。在识字班里他成绩最差,唱歌也五音不全。可是记得在土改一开始的时候,郭墩子默写那首《翻身歌》,却得了七十八分,错的字比哪回都少;而且,当他粗声粗气地唱著《翻身歌》时,尽管调门不准,听著你是不能不动心的: 边区的天是蓝蓝的天, 以后的生产大改变。 有了房子有了地, 吃的穿的不困难, 嘿!吃穿不困难! 人穷不是天行的穷, 清算总帐挖穷根, 封建剥削铲除尽。 不要忘了共产党, 不要忘了救星毛泽东! 可是挖去了穷根并没能马上富裕起来。大家都经历了一番周折。荀师傅回想起一九五○年,他和郭墩子在天安门东边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口重逢的情景。他们都是因为家里劳力不够,又遇上旱灾,收成不好,才跑到北京来找工作的。那时候不少自流进京的农民在天安门广场等著人招雇,他和郭墩子都被在文化宫里举办的一个展览会招为了临时工,白天在文化宫里干活,晚上就睡在文化宫东门外不远的马噶喇庙里。那庙原是清朝的一座王府,后来改为佛寺,正名叫普庆寺。解放初,许多农村来的临时工,晚上就聚在那里住宿,大家你帮我,我帮你。荀兴旺和郭墩子没带被褥,每晚可都没冻著过,总有人主动让他们合睡在褥子上,合盖著棉被窝……后来,大量的农民被北京的工厂和建筑部门招为了正式工人,他们的生活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但富裕的过程依旧还是缓慢的,反复难料的……他们所在的单位,时而扩展、合并、膨胀、跃进;时而收缩、精简、停滞、撤销……荀师傅不禁又回忆起一九六○年,郭墩子在单位号召工人回乡的情况下,决定退职还乡以后,聚在他家喝酒的情景。那一晚下酒用的是伊拉克蜜枣,吃的是打卤面——那在当时算是盛宴了。关于磊子和杏儿的婚约,就是在那一晚议定的。郭墩子和他都很认真,他们觉得除了这样做,无法表达出他们互相间的兄弟情谊……没想到,自那一别之后,他们竟再也无法聚到一桌喝酒了,而生活在不知不觉之中,竟发生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变化……不管怎么说,如今两家人同千千万万家一样,总算也都富裕起来了……唉,郭墩子不该去啊,他要能看见今天的富裕日子,看见杏儿、枣儿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材,该有多好!哥儿俩再聚在一块儿喝酒,桌上的酒菜,心里的话语,该比以往的滋味香,比以往的滋味酽!…… 荀大妈发现老伴神色有点不对头,不由得问:「你怎么啦?」 荀大爷回过神来,淡淡地说:「胸口有点发闷。我歇歇去,你们慢慢吃吧。」他站起身来,特别嘱咐杏儿说:「家来了,你别外道。跟你磊子哥,还有小冯,你们年轻人,说说笑笑的多好。」 杏儿有点著急:「大爷您怎么了?碍事不碍事?」 荀大妈便对她说:「不要紧的。老毛病儿。头十来年前搞『战备劳动』的时候落下的。你大爷这人就是那么个实性子人。当时到火车站卸水泥,打车皮上往下卸的就两个人。在底下扛的倒有十好几个,人家那位卸的悠著劲干,你大爷可心急,他不歇气地一顿猛卸,不到最后一口袋不停手。他们四十五分钟卸了一整车皮的水泥,恰好是四十五吨,合算一分钟就卸了一吨。这么干了个把月,他就犯了胸痛,后来到医院去查,说是肌肉拉伤,治来治去,到今儿也不断根,时不时地发闷,一阵阵地抽搐著疼。他歇歇也就好点儿。」 大家吃完收拾好厨房里的一切,荀大妈便去外屋照顾荀大爷,荀磊遂把杏儿请到他屋里坐。杏儿随荀磊和冯婉姝进了里屋。荀磊请她和冯婉姝坐到单人沙发上,自己坐在一张折椅上。荀磊打开了电视机,为不影响隔壁屋的父亲歇息,他把音量调得很低。那一天的午间电视,正播放卫星传送的第三届世界俱乐部杯(即丰田杯)足球决赛:英格兰的阿斯顿·维拉队对乌拉圭的佩纳罗尔队。荀磊打开电视时,球赛已近尾声,场面显得极其激烈,不时展现的观众席,更象一锅煮沸的粥。电视对杏儿已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枣儿就已经买了一台上海金星牌的十二寸黑白电视机,天天晚上娘和杏儿都到他屋里去看。村里也已经有一家置备了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就是红桃嫁过去的那家。不过,坐在这二十寸的大彩电面前,仔细地观看清晰艳丽的图像,对杏儿来说毕竟还是头一回——可惜那节目一点不合她的口味。她不理解,冯婉姝那么个姑娘,怎么会跟小夥子似的,迷什么足球比赛。瞧她那模样:随著球场上的争夺,她瞪圆了眼睛,双手捏在胸前,嘻开嘴巴,不时发出惊呼和叹息……磊子哥喜欢她,难道就是因为她能跟小夥子似地欣赏足球比赛吗? 节目不好,电视机显见不错。杏儿不由得问:「磊子哥,你这机子真好,是打百货大楼买的吗?」 荀磊便告诉她:「是我从英国带回来的。我工作以前,到英国学习了两年。」 杏儿恍然大悟:怪不得磊子哥这屋的东西,都有那么股子洋味儿。英国……杏儿努力地回忆著学过的地理知识,却怎么也想不出英国究竟在中国的哪边,是个什么样的形状,她单知道英国离中国很远很远。唉呀,磊子哥是出过洋的人了,自己更般配不上,别说人家有了这位元物件,就是没有,自己也该收拾起那些个胡思乱想……杏儿生怕自己脸上露出了什么不对头的神色,她定定神,便说:「磊子哥,这英国机子不赖啊,瞅著又真又艳哩!」 冯婉姝插进来告诉她:「这不是英国货,这是『索尼』牌,日本货。」不待她反应过来,冯婉姝又议论道: 「日本这个『经济动物』可真厉害!如今他们小汽车赛过了美国,手表赛过了瑞士,音响设备赛过了荷兰,光学器材赛过了西德……你看,到了英国,想买物美价廉的电视机,挑来挑去也还是东洋货!」说到这儿停顿一下,不待荀磊开口,却又指著电视萤幕继续议论说:「看,丰田汽车公司为了扩大他们的影响,舍得花大把的钱搞这么个『丰田杯足球赛』。从电视上看球赛,要是事先没听见解说,你很难判断出这球赛究竟是在哪国举行——因为球场周围的广告,不外总是什么丰田汽车、日立电器、佳能相机、富士胶片……他们的广告真是无孔不入!」 杏儿听了这番议论,不能消化。忽然冯婉姝关掉了电视,顺著刚才的议论说:「赛完啦!底下发奖,没看头——我才不给丰田汽车公司捧场呢!」说著站起来,对荀磊说,「听点好听的吧,声音放低点,别影响了你爸。」自己到厨房去了。 荀磊便开动答录机,用低音量放出了德彪西的曲子《海的素描》。杏儿这才体会到那吊在两个屋角的音箱的功能。不过她觉得这曲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一切,从答录机到音箱到曲子,肯定也是磊子哥从英国带回来的啦。她觉得磊子哥离自己更远了,因而心里反倒更加安定。 冯婉姝端来了两杯热腾腾的咖啡,她递给荀磊和杏儿各一杯。杏儿也不知那是什么喝的,只是客气著:「您喝吧!」冯婉姝朝厨房摆摆头说:「我也有。你接著吧。」 杏儿接过了咖啡,她不知那是什么东西。荀磊对她说:「这是咖啡,速溶咖啡。给你加好糖了,趁热喝吧。」 杏儿呷了一口。她皱起了眉头。同绝大多数头一回喝咖啡的中国人一样,她觉得不仅难喝,简直恶心。人干吗要喝这号苦水儿? 冯婉姝端来了自己的咖啡,并且端来了三牙切好的花蛋糕,她把装蛋糕的盘子送到杏儿面前,笑嘻嘻地说:「这是你请我们的客。正好用咖啡下著吃。」 杏儿拾起一牙花蛋糕,咬了一口,啊,真好吃!这花蛋糕她也是头一回吃,没想到竟如此好吃。她心里头不由发笑:洋人们也真叫逗,做出的糕点这么好,沏出的「茶」这么糟,怎么偏把这两样东西就合著吃呢! 冯婉姝并不知道荀磊和杏儿「指腹为婚」的事,荀磊打算杏儿走了以后再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冯婉姝因此只把杏儿当成荀家的一位乡下亲戚。一边喝著咖啡,冯婉姝一边建议说:「杏儿杏儿,你给我们讲讲你们村里的事吧。」她确实想通过杏儿知道一些农村里的情况。 杏儿不是不愿意讲,可她实在不会讲。打哪儿讲起呢?讲什么呢?她把咖啡搁在茶几上,红著脸,在腿缝上搓著一双粗大的手,仿佛一个没准备好功课的学生,遇到老师抽查的情景儿。 荀磊便引出话题:「农村实行责任制以后,情况究竟怎么样?」 杏儿一时也答不出来。她很不善于概括。 冯婉姝便快嘴快舌地说:「农民不愁吃穿了,一部分农民富起来,这我们都亲眼看见了——杏儿你们家就是个例子嘛。这方面一会儿再说。你给我们说说问题的一面吧……」 杏儿想了想,便说:「问题有呀。刚把责任田分下来的时候,俺们村就闹了矛盾嘛。有一户他分的地挨著井,他的地老得浇,庄稼长得壮,别人就嫉妒,后来,就有那赌气的人,半夜里跑去,把那口井给填了……」 冯婉姝惊讶得眉毛飞动起来,笑出了声:「啊,有这种事!那后来怎么办呢?井填了,不是大家都浇不成地了吗?」 杏儿告诉她:「是呀。大家夥就再想别的法子呗。这井如今也还没有淘出来。如今大家夥手里钱多了,耍钱的也就多了……」 「耍钱?」冯婉姝不懂。 「就是赌博。」荀磊帮杏儿解释,「迷信,赌博,这在农村都是难免的。农民手里越有钱,就越难避免——除非不仅让他们有钱,还让他们有文化……」 「对了,杏儿,我问你——」冯婉姝便认真地问,「我从报纸上,获得了两种不同的资讯,一种是通讯报道,告诉我农村如今富裕了,农民渴求文化知识的愿望也增强了,他们纷纷把退了学的孩子又送回到了学校去;另一种是『读者来信』,农村小学教师写的,他说如今又出现了农民让孩子退学,去抓现钱的动向,感到很著急……杏儿你们村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呢?你给我们输送点第一手资讯吧!」 杏儿听不大懂她的问题,她反问:「啥叫『信习』?」 「资讯就是传播出来的知识,消息,信号……如今我们人类已经进入了资讯社会——」冯婉姝热心地、滔滔不绝地向杏儿讲解起来。杏儿分明并不感到兴趣,只是低头,搓手,勉强地听著。 荀磊从一旁看著这两位同代的少女,心里不禁感慨起来。一个小时以前,他只感觉到她们外在的差异:都可以算是浓眉大眼,但杏儿在顾盼间的神情,总让你联想到农村那艳红的窗花;而冯婉姝的一颦一笑,却让你联想到贺绿汀的钢琴曲《牧童短笛》的旋律。她们的皮肤都偏黑,但杏儿的皮肤是黄中带黑,毛孔粗大,让人一见便意识到那是同农村的光照、沃土、劳作分不开的;冯婉姝的皮肤则是红中泛黑,细腻光润,让人一见便意识到那是得之于水上运动、野足登山……她们的衣著当然更展宽了她们气质上的差异。别的不用说了,就拿她们的毛线衣来说吧,杏儿的是洋红小开领的细线 Em 纶衫,胸口上有著黄线和绿线绣出的花儿叶儿;冯婉姝的却是紫罗兰掺麻灰、青黛的杂色拉毛高领衫,那高领又大又软,卷在她脖子下面,显得十分潇洒……半个小时以前,荀磊开始明确地意识到她们心理上的差异;而此刻,荀磊又观察出了她们在更深刻意义上的差别。这种差别,也许会酿成尖锐的矛盾……也许最终有一天会正面冲突起来?当然,那不仅是她和她,她们和她们……说到底,那也许是两种文化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的确是这样。冯婉姝尽管属于城市青年知识份子中最能接近低文化劳动群众的人,尽管她因热爱荀氏家庭而「爱屋及乌」地对杏儿充满了最大限度的善意,在眼下输出知识的尝试中却也不由得烦躁起来。她因为杏儿的摇头、咬嘴唇、发楞,而不得不一再地把自己所企图传播的知识范畴加以收缩、简化、浅退……然而,无论是「资讯工具」还是「电子技术」这一类辞汇,也无论是「比如这电视机就是一部资讯接收器」,还是「你们农村烧饭的柴禾便是一种能源」这类推衍,杏儿都全然不知究竟何意。冯婉姝的心理状态滑到了这样一种边缘:她究竟还值不值得尊重眼前的这位同代人?她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究竟还该不该持有一种乐观的展望?杏儿呢?尽管杏儿已属于农村青年中最富自尊感和进取心的人,尽管她因热爱荀大爷荀大妈而兼及荀磊并惠及这位冯婉姝,在眼下冯婉姝那没完没了的灌输和时不时插入的「你明白了吗?」「懂吗?」『能理解吗?』这类逼问面前,她心底里却泛起了一种古老的、难以抑制的对占有知识优势的城里人的一种厌恶……乃至于仇恨。 当冯婉姝用急促的语气又一次提到「电脑」时,杏儿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扬起头,突然截断冯婉姝说:「啥『电脑』『猴脑』的,俺就吃过猪脑、羊脑。俺知道那『电脑』有啥用?俺就知道村外野地里还有叫涝稆的野菜,你吃过吗?赶明儿你吃吃去。告诉你吧,吃了涝稆肿脸!」 冯婉姝愕然。 在一旁静观的荀磊虽然有些思想准备,也没想到杏儿突然暴露出了一种村野式的蛮横无礼。 幸好这时候荀大妈走了进来,她招呼杏儿说: 「杏儿呀,你累了吧?走,跟大妈那屋歇歇去。我都给你预备好啦!」 杏儿便随荀大妈到了外屋。原来荀大妈已经在屋当中拉了个挺像样的布廉儿,把屋子隔成了两间,那长沙发正好隔在外间,长沙发已被打开成了一张宽大的床,并且已经铺好了单子,搁上了枕头和被褥。荀大妈把杏儿引到沙发跟前,对她说:「杏儿,你睡一觉吧。睡醒了,咱们晚上包饺子吃——你大爷现在胸不疼了,正养神呢,他说晚上吃饺子,咱们今天吃一整天的家乡饭!」 杏儿躺下了。沙发床太软,她觉得不舒坦。荀大妈在枕巾上洒了花露水,她闻著也不习惯。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进京的兴奋感突然消失了。她发疑地想念起娘和枣儿来。娘这时候在干啥呢?枣儿的鹌鹑没犯病吧?枣儿啊,你可别忘了给娘沏蜂蜜水儿喝,你可得提防红玉的纠缠…… 第五章未(下午 1 时一 3 时) 19.本书的一个大主角——四合院。 北京还有多少个大体完整的四合院?不知道哪个部门掌握著精确的数位。现在人们开始认识到保护野生动物的重要性,一九八○年玉渊潭栖落过几只白天鹅,其中一只被路过的青年工人用汽枪击毙,曾引起过公众的广泛激愤。其实,国内野生天鹅的数位,大大高于明清以来建成的四合院的数位,但直到目前,对于粗暴地对待四合院的行为——毫不吝惜地加以阉割、毁损乃至拆除,除了少数研究古代建筑史的专家外,人们似乎大都心平气和。四合院,尤其北京市内的四合院,又尤其是明清建成的典型四合院,是中国封建文化烂熟阶段的产物,具有很高的文物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研究封建社会晚期市民社会的家庭结构、生活方式、审美意识、建筑艺术、民俗演变、心理沈淀、人际关系以及时代氛围的绝好资料。从改造北京城的总体趋向上看,拆毁改建一部分四合院是必不可免的,但一定要有意识地保留下一批尚属完整的四合院,有的四合院甚至还应当尽可能恢复其原来的面貌。如果能选择一些居民区,不仅保护好其中的四合院,而且能保护好相应的街道、胡同,使其成为依稀可辨当年北京风貌的「保留区」,则我们那文化素养很高的后人,一定会无限感激我们这一代北京人的。 西元一千九百八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其中薛家正举行婚礼的这个位于北京钟鼓楼附近的小院,便是一个虽经一定程度毁损,有所变形,然而仍堪称典型的一个四合院。 所谓四合院,顾名思义,就是由四组房屋以方形组合而成的院落。没有到过北京四合院的人,顾名思义之余往往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这样的院落有什么稀奇呢?岂不单调、寡味? 其实不然。它在方正之中又颇富于变化,在严谨寡淡之中又蕴含著丰富多采。 即以我们已经迈入并且初步熟悉了的这个院落为例。它是坐北朝南的。这是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