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 钟鼓楼 刘心武/著 并非开头(从一百年前,到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 0. 这一段完全可以跳过去不读。不过读读也无妨。 大约一百多年前。清朝光绪皇帝载?登基不久。是一个月黑夜。在北京北城,离钟楼、鼓楼不远的一所贝子府中,忽然有一声凄 厉的惨叫。 贝子虽是逊于亲王、郡王、贝勒的第四等贵族,但那府第也颇为 轩昂华丽。值夜的仆人和巡更的更夫听见了那声转瞬即逝的惨叫,慌 忙行动起来,点燃了许多摇曳著红舌的蜡烛,动用了若干盏羊角提灯, 立即在全府中进行了紧急巡查。回廊曲折、花木蓊翳的后花园自然是 巡查的重点。 天上没有半点星光,阵阵小风掠过,厅堂檐角的「铁马」发出杂 遝的音响。 被惊动的主持家务的姨娘和府内总管,在议事厅里听取了各路仆 人的搜寻报告:各处门户皆无异常,整个邸宅没有发现任何侵入的人 和物。 于是,那声短暂的惨叫被怀疑为掠过府邸上空的「夜猫子」的嚎 声,那当然属于「不祥之兆」,需得加倍小心——姨娘当场吩咐,天一 亮便到隆福寺和白云观请僧、道来府禳解。 一切似乎又归于正常。多燃的灯烛相继熄灭,多余的人等相继散 去,值夜的照常坐屋值夜,巡更的照常绕著府墙打更。 天上密布的紫云裂开一道缝隙,一束蛋青色的月光泻向地面。 贝子府渐渐现出了它的轮廓。北城的所所房屋渐渐显出了它们的 轮廓。高耸在北城正北端的钟楼和鼓楼,也渐渐显出了它们那雄伟的 轮廓。 鼓楼——又称谯楼——上,传来交更的阵阵鼓声,打破了这夜空 的寂寥。一群流萤从鼓楼的墙体下飞过。 这似乎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同它的前一夜一样,并且同它的 后一夜也将大同小异。 天光渐渐放亮。 随著天色由晶黄转为银蓝,沈睡了一夜的城市苏醒过来。鼓楼前的大街上店铺林立,各种招幌以独特的样式和泼辣的色彩,在微风中摆动著;骡拉的轿车交错而过,包著铁皮的车毂辘在石板地上轧出刺耳的声响;卖茶汤、豆腐脑、烤白薯的挑贩早已出动自不必说,就是修理匠们,也开始沿著街巷吆喝:「箍桶来!」「收拾锡拉家夥!」……卖花的妇女走入胡同,娇声娇气地叫卖:「芍药花——拣样挑!」故意在鼻子上涂上白粉的「小什不闲」乞丐,打著小钹,伶牙俐齿地挨门乞讨……而最古怪的是卖鼠夹鼠药的小贩,一般是两人前后同行,手里举著一面方形白纸旗,上头画著老鼠窃食图,前头一位用沙哑的声音吆喝:「耗子夹子——夹耗子!」后头一位用粗嗄的声音相呼应:「耗子药!花钱不多,一治一窝!」…… 钟鼓楼西南不远,是有名的什刹海。所谓「海」,其实就是浅水湖,一半种著荷花,一半辟为稻田。据说因为沿「海」有许多寺庙庵堂,所以得「什刹海」之名。「什刹海」又分前海和后海,二「海」之间,有一石砌小桥,因形得名,人称银锭桥。银锭桥畔,有一小户人家,专卖豆汁。 豆汁并非豆浆。将绿豆用水浸发后,磨成原汁,使之发酵,分解出可供制作粉丝的淀粉后,再滤出「黑粉子」和「麻豆腐」,最后所剩的一种味道酸涩的浊液,便是豆汁——未学会饮用者,特别是南方迁入北京的居民,往往仅啜一口便不禁作呕,然而老北京们却视它为最价廉物美的热饮,许多人简直是嗜之入迷。百年后的今天,北京仍有不少人酷爱此物,甚至有那飘洋过海侨居国外多年的北京人,虽然早已遍尝世上各种美味佳肴,但一旦回到北京,提出的首批愿望之一,便是:「真想马上喝到一碗热豆汁!」 话说当年银锭桥畔那家小铺,所卖豆汁极有口碑。经营者为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实夫妇,他们的豆汁发得好、漂得净、质量醇正,而且经营有方,为顾客们想得极为周到。有那家道已然没落的旗人老太太,为了节省几个铜板,到了店铺并不买那热好的熟豆汁,而是买下生豆汁,用陶钵装回家再热熟了吃——店主夫妇对她们也一视同仁,笑脸相迎,毫不怠慢。北京人喝热豆汁时,讲究吃这么几种东西:咸菜、焦圈、烧饼。这家店铺的咸菜颜色正、模样俊、味道香,咸菜丝有辣的、不辣的、宽条的、窄条的几种,而且还供应用苤蓝切成的骰子块,浇上辣椒油,夏天更用冰镇,随要随取,真是粗菜细作了。那焦圈炸得不瘟不火,金红脆薄,夹在层次分明、芝麻粒盖面的芝麻酱烧饼中,就著喝那热豆汁,对嗜好者来说,真有销魂夺魄之感。 但就是这对卖豆汁的夫妇,前几日却惨遭不幸。 他们有一独生女儿,年方二八。父母钟爱此女,既不让她「当垆」,更不令她制作,宠为掌上明珠,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这女儿长得十分美丽——自然是按当时的审美标准衡量。她有著一张鹅蛋脸,双眼细而长,鼻梁平塌而鼻头圆白,一张地道的樱桃小口,上唇的轮廓线呈明显的?形,下巴偏右侧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 时值丁香盛开的初夏,母亲带著女儿,从丰台姥姥家归来,临近什刹海时,已是夕阳落山之际。满湖新张开的绿荷,在晚风中瑟瑟抖动,岸柳如丝,拂在姑娘的身上,同她腰系的汗巾,以及汗巾上的槟榔香袋相纠缠,姑娘不由得站在湖边,娇喘微微,同母亲暂歇一时;好在再拐两个弯儿,便到银锭桥了。 不料事情坏就坏在她们娘儿俩那一歇。 她们所歇的地方,南边是一片栽满绿荷的湖水,北边隔著一条车道,是一家有名的饭馆——会贤楼。那饭馆是两层楼的格局,楼檐下挂著一溜黑地金字的长牌子,牌子下垂著红布条儿,大有古人所谓「青旗在望」的意思。楼上楼下都是十二开间,全部是磨砖对缝的墙体,楼上还有宽大的绿油栏杆画廊,雅座中的贵客,可以凭栏眺望,对景品酌。 偏偏那天有一佻达男子在二楼上凭栏狂饮。他透过绿柳垂丝,一眼望到了那位卖豆汁夫妇的女儿。 那佻达男子,便是开头我们提到的那个贝子府的主人,即贝子本人。此人好穿青洋绉衣服,随身总带著一把铁股大摺扇,打开来扇面超过半圆,上面画著一只狂浪的黑蝴蝶,凌驾在一片血珠般的花丛上。他两手十指上起码戴著五枚戒指,其中两只是有倒须钩的铁戒指——由此可知其人秉性如何。 当那卖豆汁夫妇的女儿在湖边心情怡悦地歇息时,她万没想到大祸即将临头。当天她穿著一件藕丝单衫,立在晚风中,衬著碧波绿荷,恰似一朵素雅的出水芙蓉。偏她频频伸出纤指,理著被晚风吹乱的鬓发,更显得袅娜多姿,楚楚动人。那贝子从楼上望去,顿时酥掉了半边身子…… 当那姑娘同母亲回到家中,夫妻父女还来不及叙谈时,贝子已在一群侍从簇拥下,闯入了他们家中。贝子自恃亮出自己的身份后,别说提出要纳那姑娘为妾,就是强要她进府当个「通房」大丫头,卖豆汁的夫妇怕也不得不屈从。 谁知当姑娘和母亲惊恐万分地回避后,那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严正地说:「我们高攀不上。我们夫妇二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们只要能招进个白衣女婿,把这豆汁铺维持下去,就心满意足了。」 贝子和他的豪奴们悻悻然而去。 惨剧便发生在第二日凌晨。可怜的姑娘!她同她的父母虽然彻夜未眠,心存忧惧,但总还以为尚有侥幸摆脱贝子纠缠的可能;天光透进窗牖后,那姑娘对著一面当年价格极昂的玻璃镜子——是她家的贵重物品之一——正细细地进行晨妆,忽然贝子府的一群豪奴破门而入,二话不说,架起她就往外拖。姑娘失声哭喊起来,拼死挣扎著,父母亲闻声慌忙从滤豆汁的灶房中跑了过来,本能地扑上去抢救——可怜那父亲被豪奴一铁尺击中头部,顿时晕倒在地,母亲跌倒在门槛之内,大声呼救时,女儿已被豪奴们架入了马车;邻居们闻声围到了门外,开始还不乏挺身质询、援救之人,但为首的豪奴叉腰那么一嚷,人们便都敢怒而不敢言了。那豪奴嚷的是: 「奉贝子爷钧命,来此搜捕逃妾!谁敢多管闲事,上前试试长著几个脑袋!」 那日午正时分,钟楼悠悠然地撞著钟,什刹海银锭桥一带,人们仍象往日一样地照常活动著。走过来了用一对小铜碗(名曰「冰盏儿」)相击、卖酸梅汤和炒红果的小贩,又走过来了手持梭子(名曰「唤头」)、发出嗡嗡响声的剃头匠,还过来了一位卖「仙鹤灯」的……不远的街巷中——也许是烟袋斜街,或许是鸦儿胡同中,传来了墩鼓、号筒、唢呐、韵锣、海笛等乐器和鸣的声音,一定是哪家娶新媳妇的花轿已经过来了…… 然而那卖豆汁的夫妇却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父亲养伤卧在床上,虽有富于同情心的邻居前来帮忙照顾,但他一时怕难痊愈,昏迷中不时吐出絮絮的呓语……母亲已处于半癫狂状态,她跌坐在银锭桥头,一边拼出全部力气嚎啕大哭,一边时断时续地发出最严厉的诅咒…… 据目击者说,就在钟楼鸣钟中止不久,忽然出现了一位骑马的少年,他身穿一袭华美的长袍,头上戴一顶前面嵌著美玉的便帽,手里拿著一根镶著翡翠的马鞭,看去似乎是个书生,可是眉宇间却洋溢著一股雄武的英气;他在卖豆汁的那位母亲面前下了马,和蔼地问她为何在此恸哭。周围的人们帮著那位近乎癫狂的母亲,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那美少年听完,不禁双眉倒竖,切齿有声。人们听见他说:「老妈妈,不要哭了。你等著听好消息吧!」待人们回过神来时,只听见一阵远去的马蹄声,只留下一股异常的香气。人们几疑刚才所见的纯系幻觉中的人物。 但几天以后,便发生了开头所写的那件事——在一个月黑夜里,贝子府中忽然发出了一声短暂的惨叫。 当晚贝子府的人们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天天光大白以后,人们才发现贝子从昏死中苏醒了过来,凄厉地呻吟著——原来他的双目不知被谁剜去了,脸上是两个骇人的血洞。据说在床帐上还发现了一张纸条,上头写著十六个字:「抉汝眸子,汝其猛省。刀光霍霍,已盘汝顶。」 到这天上午,贝子府中发生的事情便传遍了钟鼓楼、什刹海一带。邻居们自然争先恐后地去报告了那卖豆汁的夫妇。 是谁剜去了那恶贝子的双目,卖豆汁的夫妇和左近的邻居们都心中有数。 但据贝子府里所传,直到府里的人听见贝子的呻吟声,开门进去以前,他那居室的门窗都关合得极为严密,毫无被撬开过的痕迹,整个府第的所有门窗,也都如此…… 岁月悠悠。钟鼓楼依然雄踞著。 银锭桥畔那卖豆汁的夫妇,不知后来同女儿团聚没有?他们那爿小小的豆汁铺,百年之后,不知尚有余痕可辨否? 那座贝子府,据说如今成了一所中学。当师生们处在笑语喧哗的校园中时,有谁还会想到,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月黑夜,在那阴森森的府邸中,曾出过那么一桩怪事:有一位放荡无忌的贝子,在门窗密合的情况下,被人剜去了双目,发出过一声凄厉可怖的惨叫…… 这事自然成了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虽经百年,如今到钟鼓楼、什刹海一带去查访,还能听到老北京们的娓娓传述,当然,各自加以不同的作料,安排不同的结局,因而构成不同的「版本」。 然而,在钟鼓楼边生息不已的人们之中,象这传说中那种纯善与极恶的人只是极少数;呈现于钟鼓楼下的大量生活场景,也并非都是「月黑杀人夜」或「风高放火天」。因此,我现在呈献给读者的这部小说,竟并不循著这离奇的传说朝下发展,而将钟鼓楼下那平凡琐屑却蕴含更丰富的一面,向读者加以展现,想来不会使亲爱的读者们见怪吧? 往下读,读者们就会发现,这本书的内容,离你非常之近。 远的东西,常使我们感到神秘。近的东西,常让我们觉得平淡。但关键是能否有所发现。无论远近、高低、大小、上下,倘能有所发现,都能给我们带来收获,带来快乐。让我们试一试吧! 请记住,在北京城中轴线的最北端,屹立著古老的钟鼓楼。 鼓楼在前,红墙黄瓦。 钟楼在后,灰墙绿瓦。 鼓楼胖,钟楼瘦。 尽管它们现在已经不再鸣响晨钟暮鼓了,但当它们映入有心人的眼中时,依旧巍然地意味著悠悠流逝的时间。 时间流到了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一天…… 在钟鼓楼附近的一条胡同中,有个四合院;四合院中有个薛大娘——请看、请看…… 第一章卯(晨 5 时一 7 时) 1. 钟鼓楼下,有一家人要办喜事。最操心的是谁? 薛大娘洗漱完,用发散著香胰子气味的手,郑重其事地撕下了月份牌上的日历,于是,那个让她又盼又怕、又喜又忧的日子,便在新的一页红日历上,赫然宣布了出来: 对于薛大娘来说,一日二十四小时的记时法,新的一日从午夜零点开始的概念,虽说经过这些年子女们谈话的熏陶,也算懂得,但从心理习惯上来说,她还是把天光透进院落,算作一日的起始。 今天,薛大娘的小儿子薛纪跃办喜事。 薛大娘在那页被朦胧的天光照亮的日历面前,愣了好几秒钟。同北京许许多多同龄的老市民一样,薛大娘现在绝不是一个真正迷信的人,她知道迷信归根结蒂都是瞎掰,遇上听人讲述哪里有个老太太信神信鬼闹出乱子,她还会真诚地拍著大腿笑著说几句嘲讽的话;但她又同许许多多同龄的老市民一样,内心还揣著个求吉利的想法。现在北京并没有人摆摊算卦,办喜事也没有什么人再那么讲究生辰八字,偶尔听说外地农村里竟然还有因为算生辰八字酿成儿女悲剧的事,薛大娘一类的人也会跟著叹息。但在选择什么日子办喜事这样的问题上,北京城时下却确凿存在著一定的讲究。是谁倡导的?谁传播的?你缕不清。不仅象薛大娘这样的老市民,就是薛纪跃这样的新市民,也都颇为重视这个讲究。什么讲究呢?就是得选个阴历、阳历月、日都是双数的日子。这当然是一种最原始不过的迷信心理:怕逢上单数会生出不吉利的丧偶的后果。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可以比较轻易地涤荡繁缛的迷信习俗,却很难消除存在于人们内心中的原始迷信心理。薛大娘在副食店卖过二十多年的菜,头年才退休回家,她的文化水平恰到能够流畅地阅读日历的程度。在那张红色的日历面前,她把那些偶数读了几遍,心中漾出一种安适感。只是日历下面的小注略让她不快,不仅有个「十一」的数位瞧去刺眼,所预告的「冬至」这个节气似乎也不那么喜幸。不过,这几丝不快,很快也便被日历上所笼罩的红色驱散了。 薛大娘离开日历,看了看仍在床上酣睡的薛纪跃,本想过去把他唤醒,临到挪动脚步又生出了怜惜之情。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今儿个指不定得把他累成个什么样儿呢! 薛大娘走出屋子。院子里很静,没有人影。按过去以十二地支划分一昼夜的计算法,那正当卯时(十二地支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子时相当于半夜二十三点至一点,余类推。)。薛家住著这个四合院里院的两间西房。虽说他们早已接出去了一间厨房,但今天要办喜事,厨房支派不开,所以昨天便搭好一个用汽车苫布构成的棚子,好让今天来帮忙的大师傅有用武之地。 薛大娘原以为老伴在苫布棚里,及至走进去一看,并没老伴的身影,便知道他是到什刹海后海边遛弯儿、打八卦拳去了。难道今天这个日子也不能停它一次?薛大娘不禁有点埋怨。薛大娘在苫棚里检查著备好的各种原料和半成品——洗净切好的白菜、油菜和胡萝卜,裹上鸡蛋面粉炸过一道的小黄花鱼,发了一夜的木耳、黄花和笋乾……请到的大师傅据说曾在同和居掌过红案,他今天弄出来的「四四到底」(十六个菜),肯定谁也挑不出碴儿来! 薛大娘心神不定。帮忙的大师傅没到还情有可原——现在天刚冒亮儿,人家兴许住得挺远,总得过一阵儿;可大儿媳妇昭英怎么还不露面?半年前大儿子薛纪徽和儿媳妇孟昭英还跟薛大娘他们住一块。那时候,两间屋子,薛大娘老两口和小儿子薛纪跃住一间,薛纪徽和孟昭英带著女儿小莲蓬住另一间。薛纪徽是开 130 卡车的司机,孟昭英是同一单位的出纳,他们打结婚那天起就跟单位要房子,总算在今年春上要到了一间——住那间的技术员搬入了新居民区的单元楼,这间便倒给了他们。他们搬了出去,这才腾出了给弟弟薛纪跃成家的居室。北京城里就是这个形势,一个萝卜一个坑。薛纪徽两口子搬得并不算远,就在恭俭胡同那边住,离这儿不过两站来地。说好让他们一早就来帮忙的,可你瞧,天光眼见著越来越亮了,却还不见影儿。薛大娘心里只怨著孟昭英,这是她的一种心理习惯。两口子带著孙女来了,儿子叫没叫爹妈她不计较,媳妇要是忘了叫,或者叫迟慢了、声音听去不顺不甜了,薛大娘便会老大的不痛快;一般来说她倒并不发作,但面对著媳妇时,她却肯定不会现出哪怕是一丝笑纹。此刻她走出苫棚,朝院门迈步,心里直嘀咕:这个昭英,小叔子办喜事,在你心里头就那么没分量吗?还等著你去女家迎亲呢,你就不能早点儿来效力? 薛大娘走出里外院之间的垂花门,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是个俊俏的小夥子,今年二十二岁,比薛纪跃小三岁。他家住在一进门右首小偏院中,父亲荀兴旺原是东郊一家大工厂的老工人,头年退休后办了个个体户执照,在后门桥那里摆摊给人修鞋。说起来真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这荀磊完全不象他父母那样五大三粗黑皮糙肉,竟长得 细皮白肉苗条秀气。长相好倒还不算什么,他上小学起就肯好好念书,中学毕业后居然出乎全院人的意料,被外事部门直接招去,送到国外培训,今年夏天回来后,被分配在某重要部门当翻译,据说,将来还有机会出国工作呢! 这时候荀磊手里提著两个剪贴得十分精美的黄底子的大红喜字,满脸笑容地迎住薛大娘说:「大娘,您过过目,要合适,我这就贴去!」 薛大娘喜出望外。她因为心里头堆满了事儿,倒把这个节目忽略掉了。院门口昨晚上就由薛师傅贴上了一对红喜字,不过刚贴上,就被才下班回来的荀磊偏著头评论说: 「这字剪得不匀称,衬底也不好看。今天晚上我帮你们另做一对,明天早上先给你们看看,要觉著好,我就帮你们换上。」这不,他倒真做出了一对。 薛大娘仔细地瞧了瞧荀磊高举起的喜字,确实是好,笔道匀实、黄红辉映不说,光那边框里的喜鹊闹梅图案,就难为他怎么剪得出来! 「哟,好!真好!够多喜幸!」薛大娘拊著掌赞道,「小磊子,你可真是个人精!」 「那我就弄浆糊给贴去啦!」荀磊高高兴兴地扭身回屋取浆糊去了。 薛大娘走出了院门,心情大畅。 这院子在北京北城的一条胡同里。此刻站在院门口,可以看见钟楼和鼓楼的剪影,从浅绿色的丝绸般的天光中,清晰地显现出来。那钟楼甍脊西端的兽头,一九七六年地震时震落了,只剩下东端的兽头,还在天光中翘著上弯的铁须;那鼓楼木构楼殿的支柱,有一根明显地显露出来,给本来过分凝重的剪影,增添了一点轻盈灵动的韵味。 薛大娘抬头仰望著这溶入她的生活、她的灵魂的钟鼓楼。钟鼓楼仿佛也在默默地俯视著她住的那条古老的胡同、陈旧的院落和她本人。在差不多半分钟里,历史和命运就那么无言地、似乎是无动于衷地对望著。 但薛大娘很快便把眼光移向了胡同进口处。为什么昭英还不来? 2. 地安门大街上,来了一位给婚事帮厨的人。他为什么不要茶壶? 地安门的十字路口,显得过分宽阔。那是因为当年有座庞大的地安门,五十年代初将它拆除了,修成十字路口,所以成了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三十年来,人们始终没有在那宽阔的街心,开辟一个转盘式的大花坛。人们净忙著干别的了。现在也还是这样。天还没有大亮,这里已经热闹起来。当然不是那种公园或商场式的热闹,而是一种缺乏色彩的、严肃的热闹——人们急匆匆地赶著去上班。公共汽、电车里挤得满满当当。车站上既有循规蹈矩排队候车的人,也有无视公德、几乎站到快车道上,打算车到便往上跳的小夥子们。而构成总体气氛的关键,还是那些骑自行车的人。多数骑自行车的人只是被动地随著车流前进,但总有少数屁股不怎么沾车座的小夥子,蛇形地快速穿过每一个能利用的车隙,惊心动魄地飞驰向前。 这天总算比平日景况稍松缓一点。因为是星期日,机关干部和学生们退出了清晨的这股人潮。不过需要通过这个十字路口去做工、售货、办事的人还是不少。北面高踞的鼓楼和南面屹立的景山,仿佛都在薄明中凝望著这里,它们也许在沈思:为什么这里的生活既有惊人的变迁,也有似乎是单调的重复? 路喜纯在自行车的车流中,不慌不忙地均匀蹬车,边想心事边随车流向前。 这是个二十六岁的小夥子,从他的年龄来说,他或许要算胖子,但其实他的脸蛋、胳膊、胸脯都还是紧绷绷而富有弹性的,只不过比一般的同龄人鼓胀而缺乏棱角罢了。他在崇文门外花市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工作。那小饭馆可以说是北京市最基层最不起眼、甚而会被某些自命高雅的人视为最低级最不屑一顾的社会细胞。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实整个北京城的阴晴风雨、喜怒悲乐,都能从那小小的饭馆中找到清晰而深刻的回响。 路喜纯已然父母双亡。常有人问及他的父母,他总是极简单地回答。倘若有人多问几句,他便仿佛不高兴起来。他那故去的双亲,似乎有著某种神秘的色彩。 其实说起来也很平常。路喜纯的父亲生前是个蹬平板三轮车的运输工人,母亲一直是个家庭妇女。他父母收入虽然不多,对他这个独生子却保证著绝不低于一般富裕家庭的供应,因此,上小学时,那位戴眼镜的班主任老师常以他为例,来教育全班同学:「新旧社会两重天。要是在旧社会,路喜纯还不得穿著破衣烂衫,到垃圾堆拾煤核儿去吗?……」这位老师还曾到他家里去,动员他父亲到班上去忆苦思甜。那天路喜纯父亲正就著一头大蒜喝酒——他每天下了班回来总得喝上三两白乾。出乎老师、也出乎路喜纯意料,父亲不但予以拒绝,还紫涨著脸,瞪著发红的眼睛,说出了这样蛮不讲理的话: 「甭拿咱们开心!甭跟我来这套!」母亲赶紧来打圆场,说他那是发酒疯,「甭搭理他!」老师扫兴地走了,从此讲话不再以路喜纯为例。路喜纯为这事深深地感到困惑。不久,父亲便脑溢血去世了。父亲去世后,母亲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原来,母亲做挑花活不过是补助家用,这以后她每月几乎要多领两倍的活计,每天都要做到晚上十点来钟。通过她的努力,路喜纯的生活水平一点没有下降。但在路喜纯的记忆之中,他母亲绝不是文艺作品中惯常描写的那种手持慈母线的贤良形象。她都快五十岁了,每天起码还要照十多次镜子。她又很爱给自己拔痧,经常在额头上、太阳穴旁,用食指和中指的指缝,使劲揪出排列整齐的紫红印子来。他们难得吃肉,但母亲顿顿饭后总要坐到屋门口去,用炕笤帚苗剔牙。有时候母亲还要同邻居吵架,尽管这种时候不多,而且往往母亲确实占了几分理,但母亲吵架时那种豁出去的劲头,以及夹带著的那些极难听的脏话,事后总要让路喜纯偷偷地害上几天臊。母亲是一九七二年冬天查出来有肝癌的,一九七三年春天便去世了。 路喜纯家住著院里一间南屋。父母双亡后,邻居们原以为这间屋子很快便会变成无处下脚的鸡窝,甚至会成为胡同里小流氓们的聚会之所。谁想料理完母亲的丧事,仅仅十六岁的路喜纯却在三天之内,使那间房子焕然一新。他先到街道上开了证明,去信托商店卖掉了家里的一套磁潭瓶、磁帽筒和一个硬木炕桌,取得了一笔对他来说相当丰厚的现款。然后,他便重新粉刷了屋墙,用草根刷子刷净了每一件家具,重新把屋子布置起来。他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沈著地等待有关部门给他安排工作。当他手头只剩五块多钱时,给了他通知,让他去那家小饭馆。 按某些人从旁推论,路喜纯是北京市民中的所谓「胡同串子」(住在胡同中的没有教养的青少年。),最易堕落而难以教化,然而除了偶然有颇令人迷惑不解的行为外,他竟不但没有堕落,反而生活得非常正派。在他生活道路上给过他强烈影响、给予他这样去生活的启示人,一共有两个。一个是他中学时的老师嵇志满,一个是他们那个小饭馆的何师傅。嵇老师并非什么知名的优秀教师,何师傅在饮食行业中也并非突出的先进人物,但他们灵魂中那些健康的、向上的东西,偏偏集中地流注到了路喜纯的灵魂之中。 先是为了尽可能不去上山下乡,后是因为安排就业困难,路喜纯所在的那个小饭馆里的年轻人,竟然大多是从后门安排进去的。这也许会让那些对小饭馆的前门也不屑一顾的人们哑然失笑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这座北京城里的市民尽管共用著同一个空间和同一份时间,但人们所生活的层次毕竟有所不同。路喜纯所在的这一层也许并非最底层,但即使在最底层里,也会有许许多多同上面那些层次相通的东西。因为是饮食基层店经理安排来的,因此便在同事们面前趾高气扬,这同因为是某个「大人物」的侄子而进了市府机关,便令某些人格外尊敬三分,又有什么不同呢?路喜纯到了饭馆便想学掌勺炒菜,谁知那个差使至今轮不到他——因为那是红案,比去做主食的白案似乎要高出一档。在饭馆这个天地里,路喜纯的来路和背景都还不足以使他获得那个位置,于是乎一个总噘著嘴的比他「来路硬」的小夥子便占据了那个岗位——偏偏那小夥子满心满意想找个机会调到高一个层次的行业中去,他还不乐意学那个红案呢;但饭馆的小头头却宁愿要他学红案而不要路喜纯学。 路喜纯为自己这样的遭遇和身边这样的现实深深地痛苦过。他那痛苦的价值,比一位大学毕业生学非所用的痛苦的价值低吗?比一位有才华的作家的呕心沥血之作被退稿的痛苦低吗?比一位高级干部的正确的改革计划遭到保守者抵制的痛苦低吗?不见得吧。特别是当那个小夥子并不虚心听取老师傅指教,漫不经心地把菜炒得黑糊糊焦烘烘,因而引来顾客的抗议时,路喜纯便格外痛苦,有时他会禁不住把馒头机泻下的馒头,拣起来捏得湿面滋出每一条指缝,然后再重重地把那团面甩回到机器里去…… 前几天路喜纯还去学校找过嵇老师,向他倾诉过内心的痛苦。嵇老师是教数学的。路喜纯在那所中学上学时,还是「四人帮」得势的时期。从那时的数学课上学不到多少知识,但从课下的谈话中,路喜纯却从嵇老师那里获得了不少实实在在的真理。嵇老师总是给他讲历史,特别是近代史。嵇老师所讲的,往往都是历史课上听不到的。他记住了嵇老师一句几乎是口头禅的话:「你要有历史的眼光!」 嵇老师一直住在学校一角的一间小屋中。不知为什么他总没有结婚。但路喜纯每次去,却几乎又总会在嵇老师那凌乱的宿舍中发现一位女客,有的显得很年轻,长得未必漂亮,打扮得可真时髦;有的徐娘半老,穿著朴素,却风韵犹存。这回去又遇上了一位,不老不少,圆脸庞,鼓眼睛,说话嗓门挺大。瞧那作派,简直跟嵇老师熟得不能再熟,路喜纯跟嵇老师说话的时候,她就坐在稽老师床上,抽著一根烟,极随便地翻阅著嵇老师的一本集邮册,还不时发出象男人那样粗嗄的笑声。 路喜纯倾诉了他的苦闷。嵇老师照例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用捏在手里的一个圆形塑胶立体梳,慢慢梳理著日渐稀疏的头发,待路喜纯说完了,便从桌上取过一本书来,递给路喜纯,简单地说:「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册纸已发黄的《文史资料选编》,路喜纯翻开,溜了一下目录,有什么溥佳的《清宫回忆》、溥杰的《回忆醇亲王府的生活》以及《清宫太监回忆录》之类。看这些东西,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你看看这个。」嵇老师慢腾腾地对路喜纯说,「你要有历史的眼光。世界上的事,没有一刀切的时候,没有一切都合理都美满的时候,问题是你怎么看发展趋势,怎么跟残留的旧东西抗争……你以为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以后,成了民国,到处就都是民国景象了么?旧事物的惯性是很强的。直到一九二四年,也就是末代皇帝溥仪被轰出紫禁城前后,北京的钟楼还在鸣钟报时呢!这还不算什么,你知道吗?钟鼓楼『定更』以后,街上还要出来『手打梆子 Bm 摇铃』的人;『Bm摇铃』就是腰上系个铃铛,他们是巡夜的;谁领著他们巡夜?还是由清朝九门提督衙门的巡街老爷们领著,前头打著名叫『气死风』的灯笼,一路顺街那么走下去……那时候,五四运动已经过去五年,中国共产党也已经成立三年,震撼世界的二七大罢工也已经发生过,但北京的街头,居然还有这种景象……这本书还能告诉你更多的这种事,你看看吧。」 他拿回去看了。他惊讶地发现,溥佳的所谓《清宫回忆》,写的是一九一九年以后的事,也就是说,那许多丑恶的封建景象,在民国以后居然长时间「依然故我」;而溥杰关于醇亲王府的回忆,更告诉他直到很晚,那王府内部依旧保持著森严的等级制度;至于几位老太监的回忆,更令他目瞪口呆,其中一位的父亲为了让儿子能进宫而使家庭状况有所改变,竟亲手为儿子血淋淋地「净身」,然后将儿子卖给了专为宫里提供太监的内务府官员。这事实本身已令人发指,发生的时代呢?已是民国以后!读完了这些文史资料,掩卷深思,路喜纯的心理状态渐趋平衡——他何必对眼前的某些阴暗的东西那么痛不欲生呢?时代的步伐既然迈进得这么快,它所来不及清扫的旧时代积垢必然显得更加触目惊心,问题确实在于你要有历史的眼光,冷静、沈著地去对待这些东西。因此,自己所在的小饭馆里有那么一个小头头,仍旧有著一双为旧时代所污染的势利眼,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这位势利眼不让路喜纯上红案,当红案的何师傅却偏偏把路喜纯收为了私人徒弟,把他带到家里去,不但教他做一般的席面菜,还教给了他几样「绝活」。何师傅原是同和居的掌勺师傅,为让儿子顶替,他提前二年退休了,退休后为了补差,这才到了离他家不远的这个小饭馆。其实还有好几家仅次于同和居的大饭馆争著请他去当教席,甚至答应给他很高的「补助」,他却一一谢绝了。他说:「也该让进小饭馆的人吃到点好菜。」就是四毛八分钱的烧豆腐,他也精心地制作,使那小饭馆几个月后便颇有点口碑,不过,那口碑的前半句是夸赞,后半句却是「质量不稳定」五个字。不稳定的因素之一便是那好噘嘴的小夥子。路喜纯多么想替他来为饭馆挣个「质量稳定」的声誉啊,但至今还不能如愿…… 路喜纯常往何师傅家跑,翻著菜谱请教细节时,何师傅一般只是咬著烟嘴,皱眉摇头,难得迸出一两句指点的话来;可一旦路喜纯带去了原料,在他家小厨房里摆弄起来时,何师傅就把烟嘴搁到一边,眉飞色舞地一连串地支上嘴了……当一盘芙蓉鸡片,或者一盘糟溜鱼片,色香味俱佳地呈现在白磁片中时,何师傅总让路喜纯给他同院的邻居端去,他说:「咱们的玩意灵不灵,让人家尝了发话!」邻居们惊喜之余总要报之以答礼,或是一盘水果,或是一碟蜜饯。何师傅不让路喜纯谢绝,他主动接过来,拿出「二锅头」,坐下约路喜纯就著水果、蜜饯喝上一盅,边喝,边指出他今天制作过程中还有那些失误。路喜纯发现,菜谱上所写的那些,常有含混乃至谬误之处,何师傅的言传身教,比任何精印的菜谱都要有价值…… 「甭跟那起人置气,」(赌气的意思。)何师傅常在喝一口酒后,用手背抹抹嘴唇,安慰路喜纯说,「有你掌勺的时候……」 何师傅真是喜欢他这个徒弟。不过,路喜纯有时候也确实让人感到奇怪——头些天他们饭馆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二十个大磁壶,除了留下几个在厨房里装酱油、醋以外,剩下的作为福利每人分上一个,别人都把壶收下了,唯独路喜纯不要。何师傅跟他说:「别嫌式样老,用它晾凉白开,比那玻璃凉水瓶还实用,你就拿回去吧!」他还是不要;问他为个什么,他又不说;别人硬把那壶塞到他怀里,他不接,壶摔到地上碎成几半;大夥都说可惜,他却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开了。 除了这种偶然出现的令人费解的表现,路喜纯总体来说是一个心地纯正、力求上进的好青年。他渴望著何师傅所说的那样一个时候早日到来,他将不仅要掌勺,还要掌握整个饭馆,他要兴利除弊,让饭馆彻底改变面貌,使每一个进去的顾客都能一辈子忘不了它。 为此,他不放过每一次练功的机会。今天,他就是顶替何师傅,到钟鼓楼那边,去帮薛家操持婚宴的。听说这家人备的料相当齐全,打下手的人也不会短缺,他将施展出自己的浑身解数,让那家人及其亲友吃得眉开眼笑! 3.一位正在苦恼的京剧女演员。人家却请她去迎亲。 愁人月色凄又冷, 风吹铁马乱人心。疑心的人儿你休怨嗔, 比翼双飞入梦频。 愿效鸿飞心意定, 你只要带定了那绿绮琴…… 澹台智珠哼唱著《卓文君》中的二黄原板转散板,朝院门走来。喊完嗓又练了一套剑,现在她觉得声带松弛润适,浑身关节也都舒张和谐;但随著聚精会神喊嗓练功的阶段结束,她那心底里的一股忧郁,却又随著渐次混杂的朝市之声,丝丝缕缕地旋了上来。 ……这《卓文君》,排得出来吗?吴祖光先生编的《凤求凰》,已经由别的团排出来公演了,基本上是张派的唱法。按说这参考荀先生演出本改编的《卓文君》,将融合程派和欧阳予倩演出风格的特点,与他们的演出绝不会重复,可负责剧目的副团长的态度还是那么暧昧,同剧组的人也是七上八下,乐队的人也不那么积极。他们都怎么说来著?啊,对了,有说「这玩意排出来能叫座吗?」有说「编新不如述旧,只要有人买票,咱们就老演那几出,不是也一样过日子吗?」……是呀,如今武戏、热闹戏最上座, 《卓文君》这类文戏一般都相形见绌,何况按澹台智珠的意思,还要把韩世昌、白云生的昆腔艺术适当地揉合进去,创造出一种她所谓的「诗意气氛」,这样排出来究竟票房那儿会是个什么行情,也真难说!不过,她可不甘心总是《豆汁记》,总是《玉堂春》,总是《武家坡》;就是前一阵新排出来反应相当不错的《木兰从军》,她也觉得可以先搁一搁;她渴望著在舞台上不断有新的创造,渴望著不但对老观众有新启发,而且还能吸引来一批年轻的新观众……难呀,难!其实她想做的不过是一个忠于艺术、忠于观众的演员尽自己义务的事,可在一些人的眼里,倒好象她是想把天上的月亮当月饼吃!这「一些人」不仅团里有,家里也有,爱人李铠竟也来阻拦。当然,他是出于另一番心思,可他那心思,让澹台智珠怎么克化得开啊!他现在起床了吗?因为昨晚的争吵,他还在折磨自己吗?…… 快走拢院门,澹台智珠眼前猛地一亮,她瞥见了张贴在院门两旁的喜字,这才想起今天是薛师傅家二小子娶媳妇的好日子。她回想起昨晚所看见的喜字,和现在看见的不同;今天的黄底红框,框中还剪出精巧的喜鹊闹梅的图案;可见人家对今天这桩喜事的重视到了一种什么程度——连这样一个细节,也不断地在加以调整。倘若他们团里那些搞舞台美术的同志,也能有这种刻意求精的精神,那该多好哇! 澹台智珠进了院,到了家门。她家住在进大门往左首走的外院,屋门斜对著进里院的垂花门。她轻轻拉开屋门,走了进去,先把木剑挂到门边,然后对著墙上的大镜子,卸下裹住整个头部的鹅黄色拉毛加长围巾,把围巾顺手搭在椅背上,伸出双手整理著她那浓密油黑的头发。 她家住著三间南房。这当中的一间,是吃饭、会客兼她练功用的。东边一间她跟爱人李铠住,西边一间是公公婆婆带著儿子小竹和女儿小梅住。 她听见西边有咳嗽声,忙停止摆弄头发,掀开花布门廉,走了进去。婆婆早些日子带著还没上学的小梅到大姑家去了,还没回来。西屋里现在只有公公和小竹。公公原是玉器行业上的钻眼工,如今七十挂零了,自然早已退休。他同一般的老人不一样,睡得迟,起得也不早。他有一定的文化,嗜好是戴著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章回小说,不管是古人还是今人写的,只要是章回体的,他都爱读。最近他在读金寄水写的一本《司棋》,那薄薄的一本书,他已读了十来天,却还唯读了不到一半。虽说读得慢,他记得却很真。 澹台智珠进去时,公公已经穿妥衣服,小竹却还在床上拥被傻睡。 澹台智珠大声问公公:「您著凉了吗?」 公公又咳嗽了两声,摆摆手说:「不碍事。家里存的有枇杷露,一会儿我倒出点喝,压一压准好。」 澹台智珠过去拍了拍小竹肩膀,催他起床,又扭过头对公公说:「我这就给你们热粥去。」她心里想,再煎点鸡蛋裹馒头片,这顿早点总该能对付过去了。 公公显然是想说点什么,可又下不了决心。澹台智珠看出他的心思,便不好抬脚离去。 公公虚咳了两声,从枕边拿起那本《司棋》来,对澹台智珠说:「你要排新戏,何不就拿这司棋的故事,排上一出呢?」 澹台智珠大声回答:「爸,您当有个题目,就能开排吗?头一条,得有人写本子,本子弄妥了,还得创腔……哪一样是容易的?」她本来还打算列举更多的困难,可叹了一口气后,也就作罢。她意识到——公公想对她说的,绝对不是这关于新戏码的事。 公公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他尽可能以最和蔼的语气问:「昨儿个晚上……李铠他……又跟你闹别扭啦?」 澹台智珠觉得血涌到了脸上。虽说公公耳朵背,到底这三间屋通著,她昨晚上跟李铠闹气的事,怎么也难隐瞒过去。她偏过头望望坐在床上揉眼睛的小竹,强作笑颜,对公公轻描淡写地说:「唉,我们年轻夫妻,吵几句也是平常的事。夫妻没有隔夜仇,您别操心!」 公公却郑重其事地宣布:「我得叫过李铠来训训!你们也都不算年轻了,总这么窝里头闹,算是怎么回事?我们老人听著难受事小,对孩子能有什么好影响?就是邻居们听见,也怪没脸的……唉,放著好日子不好好过,李铠你犯的什么浑啊!」 虽说公公把责备最后都坐实到李铠身上,澹台智珠听了心里却有如针刺。是啊,为什么她和李铠掰到了这步田地? 「爸,您别为我们操心。」澹台智珠垂下眼廉,忍住就要涌出的泪花,转身往外走,一边说,「我这就热粥去。」 往常做饭基本上全由婆婆操持,婆婆不在,公公要接过这摊事去,被李铠阻止住了。李铠坚持要澹台智珠做,这也是他们夫妻间矛盾的一个方面。 澹台智珠本想往堂屋门外的厨房,可她走到堂屋门前,却忍不住转回身,移步到了她和李铠住的东屋门前,她在门前楞了几秒钟,才推门走了进去。 李铠睡在床上,头发乱蓬蓬的。他那颗头仿佛特别重,把枕头压得沈下一个大坑,枕头的四个角翘得老高,仿佛在为重压而叹息。他一只粗壮的胳膊撂在被子外面,黑黝黝的皮肤紧绷绷的,皮下的肌肉结实而富有弹性,在上臂中部,有两个很大的牛痘疤,仿佛是嵌在皮上的两片水萝卜。在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烟草味道。 澹台智珠走过去,用自己那尚未叠起的被子,盖住了李铠的手臂。 望著沈睡的李铠,以及床头柜上那烟缸中满得冒尖的烟头,澹台智珠心里迷乱不堪。她忘记了去热粥,一屁股坐在了床边的软椅上。 他们为什么又闹了这么一场呢?为什么这一点仿佛是不可避免的呢? ……昨晚演出结束,她只不过比往常稍晚了十分钟走出剧场后门,结果,便不见来接回家的李铠的身影。 那剧场是在一个胡同里面。昨天的戏散得本来就比较晚,加以又是冬天,观众们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同剧组的同志们也转眼便各奔归程,可是当她走拢「老地方」,却头一回不见了李铠的身影,她呼叫、跺脚,急得乾哭,竟仍然没有李铠出现,只好自己一个人朝胡同外小跑,一边跑一边使劲撸开大衣袖子看表——末班公共汽车已经过去,怎么办?难道一步步走回家去? 啊,有谁知道,几十分钟以前还在台上嬉笑欢舞的喜剧角色,现在竟是这般的凄苦孤单! 冷风钻进澹台智珠的围巾、领口、袖口,她浑身哆嗦,刹那间,她觉得平日她所看重的一切——事业、名气、荣誉、永恒的艺术价值……等等,等等,都没有丝毫的意义,她是这么的不幸,生活对于她来说,究竟还有什么乐趣、什么吸引力? ……猛然间,从岔胡同里窜出一个人影,是想拦路抢劫,还是想硬施无礼?澹台智珠几乎就要呼救了,可她在惶急恐怖中定眼一看,那却分明是李铠。 「你……你为什么不等我?」澹台智珠真想凑上去打他两记耳光。 李铠却更其仇视地瞪著她,质问:「你为什么卸完装还不出来?」 澹台智珠解释说:「我只不过跟他们说了说关于排《卓文君》的事儿……」 李铠粗暴地打断她,恶狠狠地、一泻无余地说:「我就知道你是盯上那个小白脸了!什么东西!他那眼神我瞅著就不对头,到底你们两个还是勾上了……你怎么不跟到他家去?」 澹台智珠觉得这比挨了耳光还疼,她流著眼泪,嗓子眼里噎著一团火辣辣的恶气,愤激地辩驳说:「你别撒疯!你那全是没凭没据的瞎猜!你知道他比咱们大出一辈去,他都快当爷爷了……要不是他能演司马相如,我连理都不愿意理他……他有狐臭,你知道吗?……你怎么糊涂成了这样?!」 ……她决定不理他,自己走回家去。他还是推过来自行车,终于让她坐到了后座上。当他驮著她骑回家时,她不得不一如既往地搂住他宽厚的后背。可是这后背头一回让她觉得陌生、冰冷。她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回到屋子里,他们两人都觉得头上的屋顶是沈重的,屋里的一切东西——特别是床头上那张他俩头挨头的十二寸彩色结婚照,全都显得格外令人不能忍受。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咱们得坐下来、坐下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了。」澹台智珠大衣也没脱,坐到沙发上,对李铠说。 李铠直到她说够三个「坐下来」,才坐到了床边。他一坐下便立即开始抽烟,一根接著一根…… 当澹台智珠当年从戏校毕业的时候,她怎想得到今天会过这样一种生活呢? 她分到了一个不错的剧团。她用全副身心向老演员学戏。她在台上拼命地演,以至于一位评论家不得不在一篇评论文章中说:「她的素质很好,感受力也强,但还缺乏修养。她不懂得,艺术贵在含蓄,她却总是演得太满,须知过火与发瘟同样令人不快……」正当她努力地提高自己的修养,向蕴藉含蓄的境界努力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她作为「封资修的黑苗子」被冲击,因为讲错了一句话,又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她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希望,于是,有一天她趁著看守打盹,把看守拿来搁在躺椅下的小半瓶「敌敌畏」喝了下去……她没能死成,她经历了昏迷、呆滞、麻木、消沈、痛苦、绝望……又渐渐回转为冷静、认命、无求、开通、企望……一九七七年春天,她开始重新练功,人们惊异地看到,她那一度嘶哑得惊人的嗓音,竟恢复得比当年更显阔亮,她那似乎已然僵硬的腰身腿脚,竟复原得又可以象当年一样地满台扑跌;到了这一二年,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的号召力竟大大超过了当年,即使在最不适时的日期最不方便的场子演出,也总能卖出七成以上的戏票,这在京剧观众锐减的形势下,应当说已经相当不错了;她的戏装照和便装照不时出现在报刊上,电台请她录音并讲话,电视台请她录影,唱片社为她灌制了唱片,戏迷们甚至跑到后台去请她签名,拉她合影……还是那位评论家,发表新的评论说:「按说她的素质不算太好,感受力也未必最强,但她靠著厚积的修养,在一笑一颦之间,在一歌一吟之际,却丝丝入扣、动人心弦地展现出了角色的内心,使我们获得了一种形神兼备而无斧凿痕迹的美感……」 倘若她的遭际仅是这样简单地否极泰来,那生活的滋味便太寡淡了。她在一九七三年,也就是她自杀未死的五年之后,结婚成了家。当她从戏校毕业时,她曾暗暗地对自己说:你已经嫁给了舞台,你不能重婚!那绝非一句戏言,那意味著她把艺术看得比什么都重。但当她一九七二年以半残废的身心被「落实政策」到一家纽扣厂当包装工时,她在心里又暗暗对自己说:舞台把你甩了,你是永远回不去了,找个丈夫,结婚吧!人家给她介绍了李铠,一位憨厚强壮的车工。头一回见面,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跟他讲了,李铠的双眼明显地变得湿润起来。正是望著那双湿润的眼睛,她萌发了对李铠的爱情,她需要有人把她当妻子爱,她也需要爱一个具体的叫作丈夫的人。 ……一九七六年年底,又一次「落实政策」,她回到了剧团。一九七九年春节她重登舞台,当她第一回迎著观众踏上红氍毹时,真是百感交集!记得那时候李铠的兴奋与欢欣绝不亚于她自己,包括公公婆婆,也都扬眉吐气,引以为荣。她总是演大轴戏,戏散得晚,李铠就总到剧场后门等著她,骑自行车把她驮回家去。开始,李铠不进后台,还仅仅是因为不好意思,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澹台智珠恨自己竟没有及早察觉,李铠的不进后台,渐渐转化为一种既自卑又自傲的复杂心理…… 也许,是从那回电台编辑来家里访问,开始转化的吧? 那位女编辑大声地问:「您爱人是哪个行当上的?唱个生的吗?唱须生的?」澹台智珠告诉她:「他不是演员……」 那位女编辑仍旧大声地问:「他是场面上的?司鼓?拉琴?」 澹台智珠便又告诉她:「他不是我这行的。」 该女编辑竟还要大声地问:「他在哪个文化部门工作?」 澹台智珠坦然地说:「他不在文艺部门工作。他在工厂。」 死心眼的女编辑不知好奇心盛还是有一种猜测的癖好,竟又大声地连问:「啊,在工厂工作?哪个工厂?工程师?技术员?……」 结果是李铠从里屋走出来,板著脸对那位女编辑说:「我是车工。二级工。干力气活的。」 ……如果仅仅是一种自卑感,那倒也好办。问题是李铠渐渐受不了澹台智珠在台上同风流小生眉目传情、插科打诨,乃至于当场拜堂……特别是最近澹台智珠又接连换了两个配戏的小生,并且酝酿著要排《卓文君》,李铠非常清楚,卓文君所钟情于司马相如的,究竟是些什么…… 昨晚他俩回到屋里的一场争吵,已经绝非头一回了,却是迄今为止最激烈的一回。其实这种争吵照例由三部曲构成。首先是双方气顶气地说一些仇恨的话,而且都归结到「乾脆离婚」这样一个命题上;然后,便都极其不冷静地互相追究对方的错误,明明对方已经解释清楚了,也偏要硬找出「破绽」来加以推翻;当双方都被这种既无味又无望的争吵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总有一个人,而且往往总是开头最蛮横最强硬的李铠,突然崩溃下来,要求和解……昨晚也是这样。当澹台智珠头脑已经发木,只是固执地质问李铠:「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什么?」李铠却突然一下子扑到她面前,把她拉起来紧紧搂住,狂乱地用火烫的嘴唇亲著她的脸、眼睛、额头、鼻子和嘴,喘得象头熊似地呓语般地说:「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澹台智珠挣扎著,拼命想推开他,不顾一切地回答说:「我不爱你,不爱不爱不爱……你杀了我吧!」而李铠却突然又一下子「扑通」地跪在她身前,紧紧地抱住她的双腿,把脸埋到她大衣的下摆上,闷声闷气地哭泣著说:「智珠……你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你要我怎么著都行,可就是别离开我,别……」 这下澹台智珠完全清醒了。她赶忙把李铠扶起来,紧紧地搂住他那粗壮的身躯,安慰他说:「你该有多傻!多傻!我爱你,这不是明摆著的事儿吗?我怎么会离开你?你为什么想到这种事?那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于是他们上床睡觉。李皑象一个带著镣铐的罪人,他每一个动作都充溢著忏悔和痛苦……澹台智珠尽力让自己理智,她吞服了安眠药片,并且想到:明早要照常喊嗓子练功,也要满足李铠的自尊心:由她来为全家做饭,以证明她在这个家庭中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媳妇…… 当澹台智珠清早从外面回来,见过公公,坐到仍在沈睡的李铠面前时,她痛苦地意识到:尽管他们又一次和好了,但那感情的创痕却永难完全平复……而造成李铠那种心态的外在因素,却依然存在,并且不可逃避…… 澹台智珠忽然听到有一种呼唤她的声音,她站起来,定了定神,这才听出是里院的薛大娘在门外叫她。 她赶忙走了出去,在几秒钟里,把自己的神情体态调整成欢快活泼的模样。 「哟,薛大娘,快进屋坐!我这正想著给您道喜去哩!」她一出门便主动对薛大娘这么说。 「不啦,」薛大娘拉过她一只手,端详著她,无限爱慕、无限信赖地说,「智珠呀,我有个事要劳你的大驾啦!」 「什么事呀?薛大娘,您尽管说吧,凡是我能做得到的……」澹台智珠爽快地应答著。 薛大娘先唠叨了一番: 「你看我们家今天的事儿!一大早就不顺心。我们那昭英都这时候了还没影儿!好容易托人请了个同和居的大师傅,谁知又说有病来不了,临时支派了个楞小夥子来应付我们……纪跃他这才刚起,那西服裤子才上身,就给溅上了洗脸水,眨眼就要成家的人了,还那么毛手毛脚没个稳重劲儿……我急得这心都快蹿到嗓子眼儿了,可我们那老头子还不紧不慢地迈著方步,磨磨唧唧地说什么『甭急,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瞧瞧!……」 澹台智珠不得要领,只好微笑著问:「我能帮点什么忙呀?」 薛大娘一手握著澹台智珠的右手,一手拍著她那只手的手背,诚心诚意地说:「智珠呀,你是个『全可人』(「全可人」即全福人。「可」轻读为??。),上有老,下有小,你们夫妻和美,儿女双全,你又大难不死,越唱越红……今天我们昭英迎亲去,想请你也陪著辛苦一趟……」 没等薛大娘说完,澹台智珠便乾脆利落地答应说:「那有什么说的!什么时候去,您让昭英来招呼我,我是一定拾掇得乾乾净净,打扮得喜气洋洋,给您把新媳妇妥妥当当地接进新房!」 薛大娘满意地转身去了。澹台智珠这才猛然想起,昨天散戏以后,她约了乐队的几个同事来家吃午饭,昨晚上那么一闹,竟使她把这档子事忘记了。她可该怎么办啊?怎么跟睡醒觉的李铠宣布这件事,恳求他不要当著那些人暴露出他们的矛盾?家里肉也没有,菜也不够,可怎么著手准备?原本这工夫若赶紧去地安门菜市场采购还来得及,可又刚答应了薛大娘要去迎亲,说不定没多会儿人家就来叫自己出发,这可怎么是好?即便打发小竹去采购吧,那公公和李铠难道能备出一餐像样的客饭来?……唉,生活啊,你为什么充满了这么多的烦忧?自己的生活,又为什么常常被别人的生活插进来搞乱? 澹台智珠呆立在大镜子前,一筹莫展。 4.一位局长住在北房。他家没有自用厕所。 门洞里很黑。好几家都把用不著的家具堆放在门洞两边,连顶棚上也挂得有谁家坐破了可还舍不得扔的旧藤椅,这就让小院的这个「咽喉地带」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味道。 张秀藻端著盛炸油饼和豆沙包的小竹笸箩,在门洞里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不知为什么一手拿著斜放著小刷子的浆糊碗,另一手提著两张大纸,他是要张贴什么呢? 瞬间,张秀藻只觉得自己喉头发涩,心脏的跳动明显地失去了均匀。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严厉地命令自己,倘若「狭路相逢」,见到荀磊,只能是微微扬起下巴,淡然地点一下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擦身而过。但因为她家住在里院最后面的北房中,而荀磊却住在过了这门洞的右首偏院中,再加上她平日在清华大学水利系上学,只有星期天才回来(有时连星期天也不回来),所以,她实践这种自我命令的机会,这几个月里也仅仅三次而已——现在自然可以增添一次;但正当她扬起了下巴,就要以全副的矜持向荀磊微微点头时,荀磊却笑吟吟地、热情地对她说:「你能帮帮我吗?」 显然,荀磊是要她帮著去张贴那样东西。荀磊的这一句问话,使张秀藻积蓄已久的自尊和高傲顿然动摇。在相视沈默的两秒钟里,她清楚地看出了荀磊眼睛里充满著纯洁、真挚而又善良、聪慧的光芒——这眼光对她来说真是勾魂摄魄,令她心醉神迷;在她所处的生活环境里,象荀磊这种年龄的小夥子们,确实还没有哪一个具有这样两扇使她觉得格外可钦可爱的「心灵窗户」。难道她可以面对著这样的两扇窗户,冷淡地说出拒绝的话么? 张秀藻的嘴唇抖动著,几乎就要吐出「好吧」两个字了,荀磊却快活地笑著道歉说:「啊,对不起!瞧我……你还拿著早点呢!快给家里送去吧,我一个人也能贴……」 张秀藻简直伤心极了。她手里为什么要捧著那么个小笸箩呢?荀磊刚才为什么没看见它,而现在才在一瞥之中注意到呢!难道她不能把小笸箩暂时放到大门边的石座上吗?那石座子上原来有一对小狮子,在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被胡同里的「红卫兵」极其艰苦地用凿子凿掉了……是的,她或许就应当那么做,去帮助荀磊一起贴他手里拿的东西……可是荀磊现在却歉然地对她笑著,放弃了他原来的请求,并且斜过了身子,绅士风度十足地给她让路…… 张秀藻克制住自己,微微扬起下巴,以再明显不过的冷淡姿态,朝荀磊轻轻一点头,斜签著身子穿过了门洞…… 如果她的心里绷著一百条弦,那么现在每一条弦都在颤动著,而且并非和谐的颤动……她想立刻寻找一个角落,坐下来,用双手捧住腮,一个人静静地安抚自己的心弦,使它们重归于和谐…… 但她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刚进垂花门,那薛师傅家为办婚事所搭的苫布棚,便触目惊心地扑进她的眼睛。固然这苫布棚昨天她一回家便见到了,刚才出院去买早点时也经过了它的旁边,但那些时候它还没有生命。此刻就不一样了,薛师傅正弯著腰在苫布棚外生一个煤球炉——显然,今天他们需要不止一个火——苫布棚里正传出紧张的剁肉的声音,并且飘出了一种混杂的令她气闷的气味…… 也不知怎么,薛大娘就站到她面前,满脸客气地问:「秀藻呀,你爸今天一大早又要出门哇?」 张秀藻没有心思对薛大娘笑,但她父母从小就给予了她那样的教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使主动来搭话的人扫兴,她便强颜欢笑地对薛大娘说:「是呀,吃完这早点,估计送他去飞机场的汽车也就该到了。薛大娘,您家大喜呀!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您尽管说!」 薛大娘把一大把高级杂拌糖撒到了张秀藻手里的小笸箩中,诚心诚意地说: 「你爸你妈都有公事,我们纪跃就不去打搅他们啦。这点糖,意思意思吧……」 张秀藻赶紧说,「谢谢啦!哟,这糖挺高级呀,您给得太多啦!」 薛大娘抿嘴一笑,大声地说:「唉,过几年你还我们的时候,不得更高级呀!咱们先说在头里——到时候你就给这么点儿,我们还不干呢!」 张秀藻实在笑不出来了。薛大娘当然是百分之一百的善意,但她受不了,受不了!荀磊的面容身姿在她眼前浮动著。她办事的时候?她跟谁去办事呢? 「瞧您说的!」张秀藻勉强地应付著。 薛大娘没有看出她的心思,笑著转身朝别处去了。张秀藻赶紧朝家里走去。她需要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来,一个人呆著…… 但是她回到家里,仍然不能实现她的愿望。 张秀藻家住著这个四合院尽里边的三间大北房。房外有相当宽阔的廊子,一部分也就改造成了她家的厨房。她父亲张奇林今年五十五岁,解放前上大学时参加了地下党,一九四八年从北平到了解放区;一九四九年随著解放军进了城,后来被安排到国务院一个部里工作,先当副科长、科长,「文化大革命」前升到副处长;「文化大革命」中部长被打成「叛徒」,他算部长的「黑爪牙」,也受到冲击,下放到干校养了六年猪;粉碎「四人帮」后回到原机关,被任命为处长,前不久又被提升为一个局的正局长。七七年他们全家从干校回北京时,因为原来的宿舍早已被别人占了,住了很长时间的招待所,直到七九年机关行政处才把他家安排到了这个院里。据行政处处长老傅说,他费了老大的劲,绕了好几个弯儿,才用属于他们机关的四间较小的平房,从房管部门手里倒换出了这么三间大北房。他们刚住进去时,也真满意。张秀藻的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外地工作,在北京的就只是张奇林夫妇和张秀藻三个人,三间合起来有五十多平方米的细灰顶、花砖地大北房,他们住著当然宽松舒适。回想起在干校时,先是三人分别编在不同连队住集体宿舍,十八个人一间屋子,开始几个月睡的还是地铺;后来虽然准许全家合住了,也只是一间很小的简易平房,跟今天的情况比较起来,那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了。 但住了一阵以后,便感觉到这住房有个极大的缺陷——没有自家专用的厕听。要上厕所,还得出院子去上斜对过的公厕。行政处及时地给他们家安装了电话,引进了自来水管,也一直打算给他们修个专用厕所,但勘查了一番以后,发现从他们屋里到廊子中的任何位置,都很难顺利地安装出一条通向胡同外暗沟的排粪管道,这事便搁置起来了。于是乎从去年起,张秀藻的妈妈向老傅提出了换住新居民区单元房的要求。老傅手里也确实掌握著一些统建分下来的这种住房,加以今年张奇林升为正局长,老傅来看望时,更明确表示:下一批统建统分房下来,一定马上给他们换上两套两间的单元——当然,格局层次都必定是最好的。 对这件事,张奇林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张秀藻的妈妈于咏芝却越来越急迫。她是个医生,院里人都管她叫于大夫。她近来常向张奇林提起搬家的事。头天晚上,张秀藻从西郊回来,吃完晚饭,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当荧光屏上出现了新住宅区的景象时,于大夫忍不住又提起这事说:「老傅也不知道说话算不算数。」 张奇林笑笑说:「他对我说话一向算数,不过,依我想,我们换个三间的单元也就可以了。」于大夫不以为然:「局级干部配备四间,这是规定嘛。」 张奇林仍然笑笑说:「土规定。」 于大夫争辩了:「这规定不算过分嘛。你们局除了你,有几个局级干部没住上四间?」 张奇林并非争论,而是发表感想说:「平房好啊。我们这平房比楼房住著舒服。」 于大夫点出主题:「可厕所呢?天天上公共厕所,多不卫生!」 张奇林仍旧微笑著:「院里的老住户,一向就这么上厕所,我看他们都比咱们结实啊!」 于大夫有点急了:「那么说,你不搬了是不是?我可住不下去了,没有厕所不说,洗澡也不方便啊!」 张奇林全身松弛地倚在沙发上,眼睛望著电视萤幕,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干校的公共厕所多简陋,我们不是照样过了六年了吗?至于洗澡……」 于大夫不等他说完,便欠起身子来,急躁地说:「话怎么能这么说呢?那是迫不得已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洗澡,可以到洗澡堂去洗。可你知道吗?现在洗澡堂晚上都权充旅店,净是些跑单帮的买卖人在那儿过夜,他们有的有虱子,虱子掉在卧榻上,谁顾得上杀灭?他们刚走,澡堂就开始接待洗澡的人了!我们女部情况还好一点,据说男部简直不象样子!」 张奇林一边听著一边微微点头,表示并不反对她的议论。但忽然笑容变得更明显了,他想起了头年夏天的一个小镜头:晚上他去厕所小便,还没走进去就听见哗哗的水响,进去一看,原来薛家老大光著身子,从厕所的水龙头那儿接出根皮管子来,在给自己冲澡……看到这情景他感触很多,觉得自己真该更努力地工作,来更快地改善北京广大市民的生活条件——虽然他的工作只能间接地起到这一作用;此刻他眼前晃动著薛家老大那结实的身躯,以及那湿淋淋的快活的面容,忍不住笑了,便对爱人说:「上公共厕所、公共澡堂,弊病再多,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接触群众、接触社会。关起单元门来自己什么都解决了,好处再多,也总还有一个弊病,容易脱离群众、脱离社会。」 于大夫摇头说:「你以为你住进单元房,电话铃响的次数就会减少吗?敲门的就会减少吗?而且到那儿找你也许更方便。你瞧著吧,甭说茶叶,光开水我们也供应不上的!」 张奇林点头,同意她的估计,但解释说:「我说的接触群众、接触社会,主要不是指接触本单位的群众,处理本单位的事情,而是说接触象咱们院里的这些邻居,接触咱们钟鼓楼这一带的社会。这虽然同我们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可接触一下和完全不接触,到底不一样啊。它至少可以丰富我们的见闻,丰富我们的思想,促使我们不是从一点上,也不是从一条线、一个平面上观察、考虑问题,而是立体地去观察、考虑问题……」 于大夫把脊背靠回到了沙发背上,这次是她微微点头了。张秀藻在一旁听到这儿,才插话说:「爸,那要是明天傅叔叔来电话,让咱们搬到单元楼去,咱们该怎么办呢?」 张奇林笑笑说:「那就搬过去吧。」 张秀藻忍不住问: 「咦,那您刚才说的接触群众、接触社会的问题,可怎么解决呀?」 张奇林坦然地说:「关键毕竟还不是住在哪儿。关键是自己本身要有这个要求。搬走了,一是可以回这儿来串门,二是可以在那里结识新的邻居、建立新的社会关系嘛!」 全家的认识渐趋统一,大家心情都舒畅起来,只是于大夫还忍不住对张奇林说:「你说是这么说,到时候你忙个手脚朝天,哪还有回这儿来串门的工夫?只怕你在那儿也结识不了几个新邻居!」 电视机前的这场谈话,很能代表张秀藻他们家的家庭气氛。这种家庭气氛的控制器掌握在爸爸张奇林的手中。他总是那么冷静、理智,却又不让人感到过分僵硬和缺乏人情。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受冲击最厉害的时候,他至少在外部形态上没有露出一点惊慌失措。张秀藻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才七岁,不懂得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和妈妈,还有哥哥、姐姐,有一天都被「勒令」到一个广场上去参加批斗会,先是揪出部长和一些副部长、局长、副局长来,然后就揪「黑爪牙」,里面就有她爸爸。她被那场面吓坏了,因为每个「黑帮」都被剃了光头、挂上了大黑牌,并被「喷气式」地撅著,象她爸爸那样的「黑爪牙」,当晚还是许可回家的。妈妈见他回来,光流眼泪,不敢多说话。哥哥姐姐被迫表示「划清界限」,搬到学校住去了。这天晚上楼里发生了大骚动,有个被揪的「黑爪牙」想不开,自杀了。第二天爸爸去部里以前,全楼已经都知道了这自杀的事。妈妈望著爸爸,惊怕担忧得至于哆嗦起来。爸爸却冷静地对妈妈宣布说:「我不会。」只有那么三个字——张秀藻至今回忆起来,那神态语音还清清楚楚。接著,他问张秀藻:「你还有多少块糖?」张秀藻那时有个糖罐,她便打开盖子,数了数说:「二十六块。」爸爸弯下腰,摸著她的头说:「这糖,都留给爸爸吃吧。一天一块。」张秀藻把糖罐捧得高高地说:「干吗一块?爸爸你吃吧,一天多少块都行。吃完了,咱们再买呀!」妈妈听著只是擦眼泪,爸爸却冷静到极点地说:「咱们家以后没钱买糖了。这糖给我留著。我需要,你要藏好,我回来了你喂我。一天一块都太浪费了。你今天要做一件事,把糖纸全剥了,扔了,把每块糖全用小刀切成两半。这样,我就能一个半月里全有糖吃了。」说完,他坦然地走了。他每天晚上回来,俯首让张秀藻欠起脚,喂他那半块糖吃……他没有自杀,没有神经错乱,没有沮丧,没有妥协。等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当他们搬进这三间北房以后,当二十寸的日立牌彩色电视机运到的头一天,他们全家——不止三口,因为哥哥、嫂子正巧回来探亲——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当电视中恰好出现了糖果的画面时,张秀藻不由得引动爸爸去回忆:「爸,您还记得那时候,您白天挨斗,晚上回来,我喂您吃糖的情形吗?」妈妈一听这话眼睛就红了,哥哥嫂嫂都望著爸爸,只等他开口;爸爸却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茶,问张秀藻:「你把今天的晚报给弄到哪儿去了?」…… 张秀藻的爸爸张奇林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说实在的,她不太理解他。他的内心里究竟都装著些什么?同样,张奇林也未必理解女儿,特别是今天的女儿。 5.一个女大学生的单相思。那小夥子确实可爱。 话说张秀藻这天早晨捧著小竹笸箩,把买来的早点送进了家门,她因为在门洞里遇上了荀磊,弄得方寸已乱,满心满意想把早点往桌上一搁,推说自己在早点铺里吃过了,便到左边自己的屋里一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谁知她刚进屋,妈妈就告诉她:「刚来了电话——今天飞往法兰克福的班机推迟到下午四点钟起飞,你爸上午不走了。」而爸爸则已经脱去了原来穿妥的出国服装,换上了家常打扮,坐在饭桌旁说:「秀藻呀,你一会儿没事吧?吃完早点,你来帮我整理一下书橱吧——两年没整理过了,今天上午倒是个意外的机会。」 张秀藻真想托辞拒绝,比如说自己不舒服,或者说学校里留的作业还没弄完,但多年来父母对她的教养,使她难以撒出哪怕是这样一种谎来。而她又绝不能说出她是被荀磊弄得心猿意马的真情。她默默地坐到了饭桌旁,接过妈妈递过的热粥,点了点头。 整理书橱!为什么偏偏是整理书橱? ……就是在爸爸那高大充实的书橱前,她头一回见到荀磊的。 那是今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她从西郊回来,刚进屋,就听见爸爸在唤她。她走进爸爸妈妈的那间屋,头一眼就看见了一个清俊的小夥子,站在了爸爸的书橱前,手里捧著一本英文书,正翻著。 爸爸从旁介绍说:「秀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