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监督擦着汗说:“试试吧!实在拉不开栓了!”悠闲的民乐曲子在剧场中回荡,舞台上的演员在顶盘子。赵女士坐姿端正地看演出,宋宇生在一旁打瞌睡。过了一会儿,宋宇生换了个姿势,头一歪靠在了赵女士的肩头上。赵女士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偷偷看了看四周--四周的人正看着舞台上的表演,无人注意到他们。宋宇生好像有感觉似的,抬起头来,晃了两下,又重重地靠在了赵女士的肩上。赵女士显然适应了,而且还有些受用……这时候宋宇生发出了动静不小的鼾声。背后一个观众不满地捅了捅宋宇生,“嗨,嗨,说你呢--回家睡去行吗?”宋宇生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枕在“四联烫”的肩头,慌忙直起身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赵女士有点儿不好意思,“没事儿,你……可能太辛苦了。”舞台上传来女报幕员的声音:“下面是魔术,表演者王刚、江路!” 宋宇生揉了揉眼睛,朝舞台望去,发现魔术师正从侧幕里搀出一个古代美女,古代美女面向着观众转成正面。宋宇生仔细一看--正是别样风情的江路!在魔术师的指挥下,江路钻进了箱子里。宋宇生的兴致高昂起来。两个着古代服饰的女助手转动着箱子。宋宇生聚精会神地看着。音乐戛然而止。箱子停止了转动。魔术师夸张地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空无一人!宋宇生和观众们兴奋地鼓起掌来!天幕后,江路狼狈地从一个狭窄的暗道里爬了出来。舞台监督在天幕的另一头,边挥手边低声喊:“江路,快点!快点!”江路一边整理着头饰,一边小跑而来,站定在侧幕里。舞台总监凑过来说:“行啊!江路,够利索的!”江路扭着腰,喘息着说:“谁说的,差点儿闪了我的腰!”掌声中,魔术师正朝侧幕走来,他向江路伸出了手……魔术师牵着江路走到舞台中央,同时鞠躬。掌声再度响起。宋宇生边热烈鼓掌边扭头对赵女士说:“确实不错!”赵女士报以矜持的笑容。散场了,宋宇生和赵女士保持着二十厘米以上的距离从剧场走了出来。赵女士有点儿害羞地对宋宇生说:“老宋……这么称呼不介意吧?”宋宇生有点儿尴尬地讪笑着说:“呵呵,挺合适的。”赵女士一脸严肃地说:“你觉得演出怎么样?你怎么评价?”宋宇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呵呵,睡了大半场,不好说。您怎么看?”赵女士话语清晰地说:“我也不太懂艺术……怎么说呢,整场演出可以说是百花齐放,异彩纷呈,很有教育意义!”宋宇生皱了皱眉毛,显然,这种八股腔调以及驴唇不对马嘴的说辞让他难以忍受。宋宇生有点儿敷衍地说:“要不我先送您回家?”赵女士真诚地说:“不方便吧?”宋宇生没有多想,开口就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脚油的事儿。”赵女士又说:“让邻居看见了还得做解释工作。再说,摩托车太危险了,钱阿姨跟我说……”这时候江路抱着那束红玫瑰从侧门匆匆走出来。宋宇生忽然走神了,盯着江路看过去。赵女士顺着宋宇生的视线,也发现了江路。赵女士说:“我好像见过她?”宋宇生大方地说:“对,在我们家,她来给我送头盔,你不也看见了。”赵女士有点惊讶,“你们早就认识?”宋宇生迟疑着说:“哦……怎么说呢?”赵女士冷冷地说:“老宋,我们都是成年人,虽说您是搞文艺的,但感情的事……”宋宇生听了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哪儿跟哪儿啊,就涉及感情了!于是说出的话就有点支吾:“您……误会了。”赵女士一板一眼地说:“能解释一下吗?”宋宇生有点儿不高兴了,“解释什么呀?”赵女士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冷地说:“请好自为之吧!”这边的江路忽然看到了一个女士跟宋宇生说了一句什么,然后那个女士就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江路身后,不少年轻演员在上一辆大轿车。女报幕员朝着一辆开着大灯的桑塔纳跑去,超过江路时拉了她一下。“江老师,搭一段儿顺风车吧?”江路笑笑说:“不用了……”旁边的女演员甲开玩笑说:“你别操心江老师,那献花的马上就来了!”江路特别开得起玩笑,沉稳地说:“没错!”女演员乙接道:“让他别光献花,再献点儿实惠的!”大轿车缓缓驶动,与江路擦身而过。这时,宋宇生的摩托车突然开到江路身后。车上的年轻演员们看到后大失所望,一个女演员喊了起来:“江路,让他换一辆车再来献花!换个伏尔加!”一个小男演员叫道:“伏尔加早就过时了!换辆丰田皇冠……”宋宇生没有理会车上的叫喊声,对着江路说:“我送你回去吧。”江路疑惑地说:“你知道我在这儿?”宋宇生挠挠脑袋,“我算是说不清了。”江路笑着盯着他问:“把女朋友气跑了?”宋宇生答道:“那我就更说不清了。”两个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宋宇生瞥了一眼江路怀里的红玫瑰,试探地说:“呵呵,男朋友送的?”江路笑了,“轮到我说不清了。”宋宇生指指后座,“上车,我送你回去。”江路故作惊恐地说:“你们家老太太那么厉害,我可惹不起。”宋宇生有点儿尴尬地回应道:“呵呵,老太太是刀子嘴豆腐心。”江路显然对这样的回复并不满意。宋宇生盯着江路说:“其实吧,人活着,做什么事儿,得相信自己的感觉,犯不着想东想西的难为自己。”江路盯着宋宇生问:“你指什么?”宋宇生笑嘻嘻地看着江路。江路恍然大悟,“我不上你的车就是难为自己?”宋宇生笑了,“你看,自己说出来了。”江路也笑了,追问了一句:“那……你呢?”宋宇生迎着江路的目光坦然地答道:“我想送你回去!挺晚的了,你一个人路上也不安全。”这时候江路又迟疑了。宋宇生看着江路的迟疑,有点儿不确定地说:“你在等人?”江路说:“没有啊!”宋宇生说:“那还愣着干吗?!”江路跨上了摩托车后座,摩托车冒出一股青烟,载着江路走了。稍后,一辆崭新的皇冠出租车驶来,停在了剧场门口。后座上,是一个西装革履、头顶无毛的中年人(David Chen)。David Chen向前欠了欠身,对着司机说:“等我十分钟,我接个朋友。”David Chen下了车,一溜小跑奔向剧场。宋宇生载着江路,在大街上飞驰而过,摩托的大灯是坏的,照得前面的路有些昏暗。江路在后座上冻得直打哆嗦,一张卡片从怀里抱着的红玫瑰中飞了出去。宋宇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随即减速,停车。江路牙齿打战地问:“怎么了?”宋宇生摘下头盔扣在江路的头上,随即脱下自己的皮夹克。江路急忙喊道:“有这个戴就行了。”宋宇生自责地说:“怪我粗心,等到了家也把你冻感冒了。”“真的不用。你在前头不是更冷吗?”宋宇生不由分说,把皮夹克裹在了江路的身上,然后跨上了车。宋宇生再次发动摩托,忽然发动机熄火了,连续打了几次火,发动机哼哼了几声后便再无动静。 这时,一道雪亮的灯光照过来,一辆警车停在了摩托车的跟前。两个警察下车走了过来。江路有些紧张地问宋宇生:“你违章了?”“没有。”警察过来了,“怎么了?”宋宇生说:“呵呵,关键时刻掉链子。”警察甲说:“是你自己的车?”宋宇生说:“是。”警察乙说:“大灯怎么不开呀?”宋宇生恍然大悟,“哎哟,我给忘了,早晨摔了一跤,碎了。”宋宇生又踹了一脚油门,车点着火了。警察甲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拧下了宋宇生的车钥匙,“先等会儿。驾驶证,行驶证。”宋宇生急忙在口袋里翻找起来。警察甲接过宋宇生递上来的驾驶证和行驶证翻阅着。警察乙看了看江路问:“你们什么关系啊?”宋宇生一愣。警察乙问:“两口子?”宋宇生有点迟疑地说:“是……两口子!”警察乙问江路:“是吗?”江路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警察乙看着江路突然问:“他叫什么?”江路灵机一动,笑着说:“瞧您这话问的,结婚十几年了,我连自己丈夫叫什么都不知道?您可真逗,警察叔叔。” 警察乙接着说:“知道就说呀!”宋宇生对江路说:“你看你--平时张嘴一个宋宇生闭嘴一个宋宇生……”警察甲转过脸对宋宇生严肃地说:“我没问你,让她自己说!”宋宇生解释道:“警察同志,我们这口子啊天生胆小,看见警察就害怕。江路,你把你工作证给警察同志看看。”江路连忙掏出证件递给警察乙。警察乙接过江路递来的工作证看了看,然后对警察甲点了点头。警察甲开出了罚款单:“罚款二十。”宋宇生一个劲儿叫屈:“凭什么呀?我没违章,大灯碎了又不是我故意的!”警察甲慢悠悠地说:“你要是故意的,这车你还就开不走了!”江路连忙拉过宋宇生,“警察同志,我们这口子的心眼直口儿冷,您别跟他置气。俗话说不知者不怪罪。这次您就别罚了,明天一大早儿我们就去换大灯。再说了,都是吃工资饭的,这二十块钱能顶多大事儿啊?您说是不是?”警察甲收起罚款单,把钥匙递给了江路,“这话听着舒服。行,就这么着了。路上小心点啊。”宋宇生连连点头,“谢谢二位!慢走啊!”两个警察朝警车走去。宋宇生打着了火,长出了一口气,“好了,上车。”江路正欲跨上后座时,看了看那束已经在寒风中残败的红玫瑰,顺势把它扔进了路旁的草丛里,然后跨上后座,搂住了宋宇生的腰。摩托车一声怒吼,冲了出去!宋宇生骑着摩托车驶进大院门口,停下。宋宇生转过头对江路说:“我就不进去了。”江路下了车,摘下头盔,脱下皮夹克递给宋宇生。看到宋宇生的脸,江路有点不好意思,“瞧你冻的,脸都红成这样了……要不到楼上坐会儿,喝点热的?”宋宇生连忙摇头,“别别别,让人看见你可就说不清了。”江路没说话。宋宇生搓了搓红扑扑的脸,穿上了皮夹克。江路看着他,顿生怜悯之心,“有什么呀?不就是喝杯热咖啡嘛!”宋宇生抬起头问:“真不怕别人说闲话?”江路笑道:“有什么可怕的呀?反正说我什么的都有,我一概不解释。只要你不多想就行!”“我多想什么?”“刚认识的人就往屋里带,这是什么女人啊?”“这还真不是我的性格。”宋宇生一狠心拍拍车座对江路说,“上来吧,我把车骑进去!”夜深了,钱淑华接到了赵女士的电话,“你啊是多心了!宇生是什么样的人,我这心里是一清二楚!他要是那种人,我敢把几十年老姐妹的孩子介绍给他……对,我觉得呀你们之间是有误会……对对对!行了,不早了,你也该歇着了,回头替我问你妈好!等我有空了一定过去看看她。好,再见……”老太太放下电话,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这时候钱淑华突然听见摩托车的马达声。她起身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往楼下看了一眼--路灯下,宋宇生正在停车,旁边站着江路,两个人似乎有说有笑。紧接着,江路和宋宇生拐了个弯,不见了。钱淑华急忙走向孩子们的房间,悄悄地推开门--两个孩子已经入睡。钱淑华看了看座钟--差五分十点。她悄悄地出了门,来到楼道里。楼道里,江路在皮包里掏钥匙,怎么也找不着。她一急把皮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门口的一块踏脚垫子上。江路埋怨道:“自打住到这儿来,楼道里的灯泡换过好几个了,可总有人手那么欠……”宋宇生掏出系在裤子上的钥匙链,上面有一个袖珍手电筒,“我这儿有个小电筒。”他拧亮电筒,照见江路摊在地上的一大堆东西。宋宇生感叹道:“这哪儿是皮包啊,整个儿一杂货铺!”江路惊喜地说:“找着了!”她拿起钥匙,然后快手快脚、大大咧咧地把东西放回皮包。宋宇生把那个袖珍电筒递给江路,“这个给你吧。”江路朝他看了一眼,有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那就谢谢了!”门打开了,两个人走了进去。钱淑华站在楼道的阴影里,两眼放光。进门后,江路将一双拖鞋递给宋宇生。宋宇生低头一看,那是一双女式拖鞋。 江路有点不好意思,“小了点,凑合穿吧。”江路拿出一个铝制的电咖啡壶,又从一个铁皮罐子里取出咖啡粉,忙碌了起来。宋宇生仔细打量周围,房间不大,却布置得非常独特,每个空间都利用起来伸张主人的审美。墙上挂了不少云南苗族的绣片,自制的沙发靠枕是毛线编织的,图案为虎皮纹路。宋宇生看着那些装饰忍不住问道:“你在云南待过?”江路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宋宇生指了指那些苗族绣片说:“我去云南采过风,这些东西我都见过。”江路说:“我在那儿插过队……唉,最好的时光都扔在那儿了!”“回来几年了?”“十年了。”“还是一个人?”江路淡淡地说:“离婚了。”宋宇生忽然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像查户口的。”江路笑了,“正常。”江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又笑了。宋宇生问:“什么事这么高兴?”“你一说查户口的,我就想起警察来了。哎,刚才警察检查的时候,你怎么这么会接话茬儿啊?”“怎么了?”“人家问咱俩什么关系,你连眼都不眨,张嘴就是两口子,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你不也是说瞎话不带脸红的吗?”“我说什么了?”宋宇生有些夸张地模仿着那时江路的语气说:“哟,警察同志,我们这口子的心眼直口儿冷,您别跟他置气啊。”江路又笑了起来。宋宇生说:“别说,咱俩配合得还挺默契,跟真的一样!”忽然,楼道里传来一阵哗啦啦东西摔倒的响声。江路顺手抄起小手电,起身开门往外看去。一道还算明亮的光柱照射过来--地上,几辆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那样顺着一个方向躺倒着。宋宇生从江路身后探过身来朝这边看了看。少顷,隔壁房间有人嚷嚷了:“谁呀?谁这么缺德呀?”斜对面房间的灯亮了,江路急忙把宋宇生拉进了房间。这个细节被钱淑华清楚地看在眼里,见有人朝这边看,钱淑华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开了。钱淑华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老座钟响了,时间是十点半。钱淑华揉着自己的小腿,显然刚才在楼道里磕着了。 此时,在江路家,江路和宋宇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你姐对你够好的。现在能借给你半个单元的人恐怕只有亲姐姐了。”“没错,姐姐嘛!姐姐当然对我好,不过有时好得我气都喘不上来。”“不早了,你该歇着了!谢谢啊。”宋宇生伸出手和江路道别。江路和他握手,“谢什么?”宋宇生说:“那么好的咖啡啊。”江路答道:“噢,好的就只有咖啡呀?”两个人对视,都笑了。江路送到门口,宋宇生说:“回去吧。”江路说:“慢点开啊。哎,别忘了明天一早修大灯。”宋宇生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只走了十几步,宋宇生又停了下来,他摸摸了口袋,然后又返身朝江路走去。江路问:“落什么东西了?”“我和几个朋友搞了个影展,你来不来看?”“影展?”“摄影展。”“你是摄影师?”宋宇生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展了十多天了,后天撤。你可以带个朋友来。”江路接过票说:“那我就带我姐来!”窗外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发动声,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前。钱淑华看着楼下的宋宇生骑着摩托车走了。老座钟响了,老太太回头望去,借着窗外的光,依稀可见时针指向十一点。早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沙哑的声音叫着:“306,江路!接电话!”江路应了一声:“来啦……”今天她穿了一件手织的开襟毛线外套,下身是一条喇叭裤。钱淑华站在窗前望着由远而近的江路,她有些憔悴,连连地打着哈欠。江路微笑着说:“谢谢啊大爷!”她拿过电话,“喂……怎么了,人家刚睡醒,水还没喝一口呢,一上来就劈头盖脸的一通臭数落,我招你惹你了?”电话的另一端江沛说:“我问你,昨天晚上你凭什么把人家David Chen给晾在那儿了?”江路委屈地说:“我没有啊!”江沛怒气冲冲地说:“David Chen昨晚上有个应酬,就晚到了几分钟,你连几分钟都等不起啊?”江路:“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演出结束了,我就回家了,我怎么知道他来接我?”江沛:“人家明明给你留了一张小卡片,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演出一结束就过来接你去吃消夜,你装什么傻呀?”江路有点惊讶,“哪来的卡片?”江沛:“你没收到花?”江路:“收到了。”江沛:“你没看到卡片?”江路:“没有啊,我对天发誓!”江路突然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啦!今天晚上六点,北京饭店西餐厅……好,晚上见。”江路挂了电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大重九香烟,放在了台板上。大爷有点儿不好意思,“您太客气了,老是让您这么破费。”江路:“您收着吧,要不,我都不好意思过来接电话了。”这时候,钱淑华拿着电话对着宋宇生怒气冲冲道:“你敢对天发誓吗?”对方沉默了。钱淑华:“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脚踩两只船,明着一套背着一套?”宋宇生有点儿尴尬,“妈,我在单位上班呢,您这不是让我出洋相吗?”钱淑华言语严厉,“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宋宇生:“不是。”“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妈,还有事吗?我正冲片子呢。”钱淑华拿起桌前的一张报纸口气一转,“听说你搞了个影展?”宋宇生苦笑,“是。”钱淑华:“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宋宇生苦笑,“我买个镜头您都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要是看见我弄出那么大的照片,您还不活剥了我?”钱淑华:“我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让你单位的人听见了,还不知道人家怎么戳我的脊梁骨呢。”宋宇生不说话了。“好了,我不耽误你时间了,上班时间打私人电话不太好。这么着,你抽空给我弄两张票,我也去见识见识。”宋宇生傻眼了,“哦……哦……妈,那地方离咱家挺远的,您岁数大了身体吃不消,不如等出了画册我送您一本,您在家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钱淑华:“就别跟我贫了,这个影展我还就看定了。我怎么去你不用操心,反正累不着我。”宋宇生着急地说:“妈,您听我说……”钱淑华挂了电话,她起身朝阳台门走去,望着楼下的江路。“车队值班室”的门口,钱淑华在敲门。一个年轻司机打开门,一屋子烟味扑面而来。年轻司机问钱淑华找谁。钱淑华探头往里看了看,“钱伟德,钱副队长在吗?”从里面立刻冒出来一个三十三四岁的男子,脸上贴着好几张纸条,一看就知道在打牌。钱伟德一面摘下脸上的纸条一边说:“哎哟姑姑,您怎么上这儿来了?”钱淑华:“我琢磨着,你昨天上夜班,今天该在家呀。可打电话到你宿舍,没人接!对了,我又把你车队的电话号码给弄丢了!”钱伟德给钱淑华倒了一杯茶。钱淑华接过来问道:“这礼拜怎么没到家里来呀?”钱伟德:“您专门跑过来就问我这事儿?”钱淑华一脸的鄙夷,“你要是来了,就看见她了,就知道我说得一点儿不过分了!”钱伟德:“谁呀?”钱淑华:“我就是来找你帮我调查调查,看看她到底是谁。嗨,勾引宇生勾到咱家来了!宇生四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人妖不分的。我反正没剩下多少日子了,将来我眼一闭,走了,她也气不着我,可两个孩子怎么办?” 钱伟德有点儿狐疑,“您想让我干吗?”钱淑华:“调查一下,看看她在哪儿上班,在单位是不是个狐狸精。”钱伟德犹豫地说:“狐狸精又不是罪名……”钱淑华打断他,“这么大岁数一女人,干吗还单身啊?要是好的,能剩到现在吗?”钱伟德:“姑姑,您到底说的是谁啊?”钱淑华:“你是两个孩子的表舅!孩子要是落到那种后妈手里,你对得起你莉莉表姐吗?你莉莉姐对你多好,啊,你从老家刚来那会儿,莉莉给你补课,带你上少年宫看木偶戏……”钱伟德:“姑姑,这些事我都记着呢,忘不了。您说,您到底想让我干吗?”钱淑华斩钉截铁地说:“你今天就给我调查去,调查出来,咱管不了她,叫她组织上管她!”钱伟德:“哎哟喂姑姑,这件事儿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我都知道了,您能告诉我这女的姓什么,叫什么,在哪个单位吗?”钱淑华:“她叫江什么……路?江路!耍杂技的。”江路和江沛坐在公交车上,江沛的服装显得有些隆重。正是下班高峰期,车里人很多。江沛有点儿感慨:“再坐两天北京的公交车吧,往后想坐也坐不着了。”江路:“啥意思?”江沛羡慕地说:“报上说,美国平均三个人就有两辆汽车,你看人家这日子过得!”江路:“羡慕啊?你也嫁过去呀!”“我是没这个福气了,有你代表就行了。”“你真忍心把我送到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社会?”“别不知好歹了啊!哎,说好了。等你拿到美国绿卡,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儿子接到美国读研究生。”江路有点儿懊恼地说:“我要是偏不去呢?”江沛看着妹妹,表情逐渐严肃起来。江路看着姐姐,忽然笑了。江沛生气道:“笑什么笑?”江路:“你看你那表情,我该拿面镜子让你照照--你怎么比我还急啊?”江沛悻悻地说:“我当然比你急了!妈要是活着肯定比我还急!三十六七的人,又是女人,还单身,人家都把你当怪物了。我就弄不明白了,人家David Chen哪点儿不好?”江路沉思了一下说:“说实话啊,我一看见那个秃顶,我就有心理障碍,我真想送给他一个头套。”江沛:“这主意不错。”江路:“还是别了,这不是成心出人洋相嘛。”钱伟德提了一网兜苹果来到了钱淑华家。钱淑华:“来就来了呗,花什么钱啊?”钱伟德从钱淑华手里接过暖瓶,给自己泡茶,“姑姑,您托我的事,我还真给您打听着了。”钱淑华:“这么快就打听出来了?”钱伟德:“寸劲儿!我们车队小丁他丈母娘家邻居的女儿就是杂技团的报幕员,一问一个准儿!”钱淑华着急地问:“什么情况?”钱伟德:“这个江路啊今年三十七八岁,原来在云南插队,后来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回了北京直接进了杂技团,后来又到电影学院学了两年化妆。现在是团里的专职化妆。”钱淑华:“没成家?”钱伟德:“离了。”钱淑华:“有小孩吗?”钱伟德:“没有。”晚上,钱淑华、钱伟德在吃晚饭,谈话显然已经进行了一会儿了。钱伟德:“姑姑,我宇生哥真跟她好上了?”钱淑华:“我怕的就是这个呀!”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宋隽提着饭盒冲进来。宋隽:“姥姥,买了狮子头!”边说边准备打开饭盒。钱淑华着急地接过来,“姥姥来拿,别烫着你!”她一面打开饭盒盖,一面继续和钱伟德谈话:“云南的知青最野,我都听说了。哎,咱食堂也就这狮子头还行。”她夹了半个狮子头给钱伟德。宋隽问:“姥姥,我姐怎么还没回来?”钱淑华:“打电话回来了,你爸带她去看什么英文打字机去了。”她转过头来对着钱伟德继续说,“我听说云南那边的知青,男女作风问题特别严重,回城的时候在当地留了一群孩子,而且闹回城跟大暴动似的!哎,那个江路为什么离的婚啊?”钱伟德:“这就不知道了。”钱淑华:“肯定是不安分,让男方发现了。这种人,一看就不是踏踏实实给人当老婆的!在剧团里混了那么多年,好人都混坏了,且不说像她这种女人,本来不是什么好胚子。”钱伟德:“姑姑,您这话可有点欠水平啊。其实,您也用不着怕。”钱淑华:“为什么?”钱伟德:“听说,那个江路现在正跟一个美籍华人走着呢,看那架势肯定是要出国结婚。”钱淑华:“好!还是赶紧走了好,省得留在这儿祸害别人!”宋宇生带着宋征在商场的人群里穿行,宋征怀里抱着一台黑色的打字机。宋征:“爸,要让姥姥看见了,又该找你麻烦了。”宋宇生:“为什么?”宋征:“你买镜头刚挨了一顿骂,现在又给我买打字机……”宋宇生笑了,他拍了拍上衣口袋:“放心,待会儿我一分不少地如数上交。”宋征的目光被柜台顶端搁着的一辆女式自行车吸引了,非常精致漂亮,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罕见的珍品。几个年轻姑娘围着柜台议论。宋征也挤过去,宋宇生只好跟着她。一个女售货员正在对那几个姑娘说话:“不让试!”姑娘甲:“我买还不行?”售货员高傲地问:“有外汇券吗?”宋宇生看着宋征,“你也想试试?”宋征:“谁想试了?我就看看。”说完窘迫地离开柜台。宋宇生追着问:“想要自行车了?”宋征:“英语老师快要搬家了,我要再到他那儿上辅导课,得倒两班车,要是有辆自行车就方便多了。”宋宇生:“行啊,我再多拍点片子、多拿点奖,回头把那辆车给你买下来。”宋征紧紧地挽住了父亲的胳膊,激动地说:“爸,你真好!”《当幸福来敲》第二章晚上,江沛和江路两个人坐在宾馆大堂咖啡厅的一角聊着天。江路:“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十年前,我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回北京。十年后,我又跑到这儿来相亲去美国,你说我折腾不折腾啊?”江沛故意岔开话题,“其实,David Chen斯斯文文的,人挺好的。”江路有点儿迷茫,“我不是说David Chen不好,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好,两码事。”江路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角落里,一个白人老头正搂着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卿卿我我。江路说:“我要是不嫁美国人,这一辈子就独守空房啦?说实在的,我还真不认这个命!”江沛发现了什么,使劲地咳嗽了一声。江路:“怎么了?嗓子疼?”江沛瞥了一眼江路的身后,随即浮现出热情的笑容。江路回头一看,见到一个戴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刚好站在了她们的面前。David Chen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文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江路扫兴地看了一眼David Chen光亮的秃顶。David Chen礼貌地说:“咱们先去用餐吧。”西餐厅内,江路三人都很拘谨。这时,江路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身着黑皮夹克的人坐在了座位上,他背对着这里。江路紧张起来,她本能地向里面侧了侧身子。江沛诧异地顺着江路的目光向外探了探身子望去,来人摘掉了摩托车头盔,放在了桌上。江路更紧张了。David Chen好奇地看着姐俩。江沛连忙掩饰,“陈先生,在你们美国,最知名的中国人是谁?”David Chen:“李小龙。”江沛有点迷惑,“李小龙是谁?”David Chen生硬地说道:“好莱坞的功夫明星……”David Chen:“李小龙死得很惨,被一枪打死了,那是一把道具枪……”江路依然心不在焉,她看着那座位上的黑皮夹克点燃了一支烟。江沛发现了妹妹的反常。桌子下面,江沛伸手捅了一下江路。江路伸手打开了江沛的手。David Chen似乎发现了什么。江路掩饰着说道:“道具枪怎么能打死人呢?”David Chen:“据说,这是一个阴谋……”这时,服务生送来了最后的甜点。江路发现,一个穿着牛仔裤的漂亮女孩坐在了那个黑皮夹克的对面。David Chen:“江小姐,请用甜品吧。”江路回过神来,敷衍地笑了笑。三个人机械地用起了甜点。江路偷眼瞥去--那漂亮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江路终于忍不住了,“对不起啊,我方便一下。”David Chen:“您请。”江路起身朝前走去。江沛指了指相反方向,“卫生间在那边。”江路充耳不闻,站起来走向那个座位,走到那个黑皮夹克的身后站住了。面对着她的漂亮女孩不解地看着江路,然后朝对面的黑皮夹克扬了一下下巴,那意思是有人找你。黑皮夹克转过身来。江路惊奇地发现--那是一个身材健美、相貌怪异的男子,因为他的一双“对眼”尤其夸张。江路慌张地说着:“对不起。”转身跑了回来。晚餐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结束了,站在街道上,江路笑得前仰后合。江沛狠狠地拍了她后背一巴掌。江路:“干吗呀,使这么大劲儿?差点把我拍岔气儿了。”江沛:“你都多大了,啊?还这么没正形?”江路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水,继续笑着,“你不知道……”江沛:“我问你话呢!整个晚上,你都心不在焉,弄得我好没面子。幸亏人家David Chen涵养好,要不,多尴尬呀!”江路:“好好好,我向你赔不是行了吧?我下次一定改!”江沛:“少跟我耍嘴皮子。”江路:“对了,我用实际行动向你道歉!”说罢掏出了一张票,“姐,有个影展,特棒,明天是最后一天。” 江沛:“影展跟我有什么关系?”江路:“别那么没文化好不好?我跟你说啊,其中的一个摄影师是我朋友。”江沛:“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一个摄影师朋友啊?”江路:“去不去?不去我给别人了?”江沛夺过那张票,“老实交代,是不是又有新情况啦?”江路:“你胡说什么呀!”钱家的晚饭还在进行。宋隽问钱伟德:“舅舅,您知道什么是甲壳虫吗?”钱伟德没抬头,“什么虫?”宋隽:“英国的甲壳虫啊!他们的头儿叫约翰·列侬?”钱伟德:“噢,虫还有个名字?”宋隽有点儿鄙夷,“您连这都不知道?”钱淑华不耐烦地说:“姥姥跟舅舅谈正事儿呢,啊?”宋隽:“不就是谈后妈的事儿吗?”边说边把一个大狮子头夹到碗里。这时候,宋宇生回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放在了桌子上,“妈,您要的票。”宋宇生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这是我欠的生活费。”钱淑华拿起票,起身走到茶几前,压在了玻璃板底下。宋宇生问道:“妈,您打算跟谁去啊?”钱淑华回答:“我跟伟德一块去,行吗?”宋宇生嘿嘿笑着说:“他?他有那个细胞吗?”钱伟德不愿意了,“哥,你这就是隔着门缝瞧人了,我还别不告诉你,别说一个影展,就是甲壳虫和列宁我都知道!”宋征有点闹不清楚,“谁?谁?!”钱伟德肯定地说:“列宁啊!”宋隽:“得了吧舅舅,什么列宁啊?是列侬!”一家人都笑了……江路在准备看影展的行头。身后的床上,摆开了若干套搭配好的衣物。江路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仍觉得不满意,她又走到床前,歪着脑袋琢磨起来……江路打电话给江沛,“姐,你怎么还没出门啊?”江沛说:“我把票送给David Chen了。人家在北京就那么几天,你还不多陪陪他。”江路埋怨道:“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江沛:“现在说也不晚啊。”江路:“晚了!”她生气地挂掉电话。宋宇生站在影展的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连忙抄起了挎在肩上的相机--取景框里,一个影像渐渐聚焦--江路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是白色紧身毛外套,一条特长的围巾披在肩上,款款而来。宋宇生连续按动快门!突然,取景框里出现了一个长满胡子的大脸,塞满了整个镜头。宋宇生吓了一跳,放下了相机。长满胡子的同行:“还拍呢,哥们儿来了都不招呼?”江路站在一幅摄影作品前。巨幅画面上的女农民眼神如孩子般单纯,怯生生的,题名为《社员肖像之三》。宋宇生走到她身后轻声说:“这是我十年前拍的。”江路一转头看到是宋宇生,很惊喜,“我还以为碰不上你呢!”宋宇生嘻嘻哈哈,“最后一天当然得来啊,出头露面的机会我可不会轻易放过。”宋宇生陪着江路走到另一幅肖像前--这是一幅农村老太太的巨幅头像。宋宇生看着江路的表情,“看看这幅……没看出来什么?”江路摇了摇头。宋宇生:“跟刚才那个是同一个人,只不过隔了十年。”江路似乎被震动了,“怎么会呢?”宋宇生:“是……所有看过这两张照片的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怎么会?这就是事实,特残酷。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你绝对想象不出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江路:“你是怎么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