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过来拉开父亲,说:老刘,你不能这样,孩子没有错,他们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丽的图画,主要在我们大人,在我们老师。问题出在他的身上,根子却在你这儿。快把孩子带回家吧,以后要好好教育,我也会在学校专门安排对他的帮教。 爸爸忙说:谢谢你,校长。谢谢范主任。 校长把目光转向范主任说:让他们父子先走? 范主任当时正在打哈欠,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点头。 父亲走在前边,他拉着我的手,当我跟着他要走出这道门的刹那,我看了一眼王亚军,我是那么希望他能看看我,可是,他没有把头转过来。我站住了,盯着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地想抱着他哭一场,可是,父亲狠狠地拉了我一下,并回过头,把门谨慎而有力地关上了。 过道里一片黑暗,没有阳光,我昏昏沉沉地走着。 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我都不知道。只是记得象是得了一场大病,整日处于混沌之中。没有当着众人说出实话,这让我良心不安,即使是一个孩子,他也是会在内心里一次次地矛盾,甚至于忏悔的。我象是一个得了肺结核的人,半夜里常常被惊醒,全身上下出盗汗,内心不安,让我痛苦不已。 11 在一个星期之后,东风电影院里召开对于王亚军的宣判大会。 当王亚军被绑着,押上舞台时,全场高呼口号,我们学校的男女学生象是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从坐位上站起来,边喊着:打倒流氓份子王亚军,边充满好奇地看他。场面热烈,试想一下如果今天姚明站在舞台上,那整个会场将会是如何喧闹。 对于王亚军的批判和揭发是漫长的。 终于,该轮到我揭发他了。校长亲自带着我上台,并拿出事先写好的稿子让我念。那是很厚的一摞白纸,里边全是王亚军如何教我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过程。 校长拍拍我,就下去了。舞台上似乎就只有我和王亚军两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蓦地,一切都安静下来,象是在一个安静的宫殿里。我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想自己曾多少次渴望站在这个舞台上,成为中心人物,大家都看着我,听我说话。今天终于来了,却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王亚军看看我。 我也看看他。 他的表情平静,就象是我们正在台上演戏。是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我是王子,他是老国王。 渐渐地,他的脸上出现了微笑,他示意我开始念,那时,所有的光线似乎都打在了他的身上,王亚军象是太阳一样地立在了台中央,好象他的身上能发出光芒。 我感到阵阵头晕,仿佛八家户田野上的天空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头顶,雪山那边金灿灿的光亮不停地在我面前闪烁,李垃圾和黄旭升骑着马掠过我们的树旁,一声枪响把我从黑夜里强行地拉到了白天。 忽然,我把那一摞白纸朝舞台上的天空一扔,只见那白纸象雪片一样地四散开来。 所有的人,包括王亚军都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十七岁的孩子竟会如此冒失,有这样超常的举动。场内先是一片安静,接着就象是产生了爆炸,轰的一声就喧腾一片。 我在众人的叫喊之中,朝后台跑去,然后,又从那个小门冲出去,一直朝湖南坟园狂奔。 天很黑了,我又饿了,而且很饿很饿,我真是瞧不起自己,王亚军都那样了,我竟然还饿。人类真是一种不好的动物。我坐在那棵老榆树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盼望着听到父母叫我声音,是他们求我回家,而不是自己愿意回的。 父母始终没有出来找我,他们比我沉得住气,他们吃饱了,于是他们就很有耐心地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独生子,那时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很少,都是一大群,象生了一窝猪一样,只有我们家是例外,没有兄弟姐妹的我从来就很孤独。 我坚持着,渴望着听到他们呼唤我的声音,结果是我无比失望。所以,永远不要相信父母对于孩子的爱是无限的,除非你没有象我一样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童年。真理是什么?是父母让孩子在孤独中忍受饥饿,因为他不懂政治而给父母带来了麻烦。 12 当我回到家时,我以为爸爸妈妈会打我。 他们谁也没有要打我的意思,甚至于都没有多问。 他们拿出了从食堂打回来的红烧肉和大米饭,说是专门给我留的。 我坐下来吃饭,他们两个人竟都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吃。我知道这是他们对我表达爱的一种方式,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正在发育,就要长大成人了,我的力量甚至于超过了父亲。我让他们觉得永远有未来,永远有希望。 爸爸看我吃了一会儿,就开始抽烟,他点着一支烟后,抽了一口,稍稍显得轻松了一些,小声说:你还要在学校作检讨,要认真作,从灵魂深处反省自己。王亚军这个人,父亲说着摇摇头,今天最后宣判,他被判了十年。 我立即就感到不饿了,看着饭吃不下去。我沉默地坐着。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爸爸说: “我觉得我,挺,挺不要脸的。” 爸爸没有说话。 妈妈也没有说。 我想了想,又开始看着父亲,一直看着他,想等待着他也抬起头看我。可是,父亲始终也没有抬起头来,他只是皱着眉头,脸上有某种深刻的表情,他象是罗丹的思想者那样地,在进行严肃的思考,他真的象是一个思想家。 突然,我说: “我觉得你也挺不要脸的。” 父亲猛地就冲动起来,他起身,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也在瞬间就激动起来,抬起脚,就朝爸爸肚子上狠狠踢过去,竟把可怜的父亲当场踢倒了。在母亲的哭叫声中,我楞着站在那儿。 父亲顽强地站起来,不让母亲扶他。母亲看着他的脸色,很怕他会被踢坏。父亲显得比任何时候都亢奋,他扑到我的面前,吼叫着:反了,反了。不过了,不过了。 在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此刻他的用词,以及腔调显得十分古典,如同旧式的财主,一点都不象是有过新式教养的知识分子。以后多少年我都在想:高兴的时候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格拉祖诺夫,气急财坏的时候就“反了,不过了”,这是一个区分东方知识分子和西方知识分子的试金石。 我丝毫没有忏悔的意思,冷眼看着父亲在那儿跳来跳去,随时准备反击。直到他拉我走到门口,开开门,把我朝外轻轻一推,我就站在了门外。然后,他沉重地关上了门。 在夜色中我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寒冷。 13 我哪儿也没有去,就坐在单元门口的水泥台阶上。 很晚了,妈妈出来见我坐在这儿,就拉我回去。她说:回家睡觉,回家吧。 我摇头,象是一个成年人那样地摇头。 母亲哭了,她说:儿子,你知道妈妈活在今天有多难? 我看了她一下,借着楼道里传来的光,发现母亲很憔悴,就象是一个得了肝炎的人。 母亲说:爸爸是为了你,他就你一个儿子,他的内心再也受不起伤了。 我说:是我拉英语老师去的,真的,他并不想去,是我拉他去的。 妈妈突然冲过来,抱着我,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我的嘴。 我仍坚持着说:他本来能看到,他直到最后也没有看。他说 母亲怕我的话让邻居听到了,她使出全部力气把我朝家拉,可是她拉不动我。我被她的衣服和身体噌得身上有些痒,突然就笑起来。母亲却没有任何想笑的意思,她以乞求的目光看着我,眼底有泪光。 我屈服于母亲的渴望,跟着她进了家。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父亲。 父亲在那边屋子里没有出来。 我脱了衣服就躺在床上。 当一切都很安静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在另一间屋子开始哭泣,象狼嚎一样地哭泣。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