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渐渐地亮了起来,因为黄旭升的脸上由于气愤而显现出了红色,就好象是她正在被幸福的光辉感染,那时在她的前方,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把黄旭升的头发带动得象风筝飘带一样。以后,有过许多次,我在汉语课本里都看到了冉冉这个词,连老师的讲解都显得干枯,“冉冉”不是别的意思,它就是指一个象黄旭升这样的女孩子,在红日的映照下,脸色发红,而且越来越红,与此同时她的头发开始飘浮,与弹性极好的太阳产生互动关系。 我对黄旭升说:咱们得走了,吃完钣就得上工了。 她站着不动。 我知道她想的什么: 王亚军这本词典没有借给我,凭什么借给你呢? 我不想等她了,自己开始慢慢地转身,正当我踏着金色的田野朝着宿舍走时,黄旭升突然高叫: 站住。 我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头还没有回过来时,她问我:为什么他会借给你?我妈和你妈都不让他跟我们来往,他为什么会借给你? 在一瞬间里,我感到黄旭升很无聊,她竟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她,仍然转过身背对着她,朝前方走。但我有些紧张,就好象随时后边都会射过来仇恨的子弹,而我被打趴下在这金光大道上。 黄旭升象风一样地朝我吹过来,她跑步速度极快,象是西公园的Monkey,经过我身边时她也没有停下,而是象王军霞冲刺终点一样地擦过我的身边。 那是一个难忘的早晨,那个叫作黄旭升的女孩发疯一样地狂奔在田野上,使人们感到有一首歌写得极其写意,它充满了一种朝鲜特色,却与黄旭升在新疆大地上的奔跑共同构成为一幅画面: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照得边疆一片红。 那本词典肯定让黄旭升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打击。她认为这件事最起码可以说明一点:王亚军不爱她,一点也不爱她。在这个男性英语老师的内心中根本没有她的位置,她没有歌唱或者跳舞的空间。她觉得自己完了,一个自命清高的女孩儿,突然发现她在自己的偶象的心中,竟然不如一个男生。这个男生虽然总是象知识分子那样地戴着眼镜,可是那个眼镜却是平光的,他是因为虚荣而配戴了这样一个没有度数的眼镜,他这样作的目的仅仅是想让自己与那本词典更般配。他是一个那么作做的男孩儿。 然而,英语词典竟然就借给了这个男孩儿。 黄旭升就是在那一刻垮的,她本来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去找王亚军,可是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她在那天,应该说是整整一天拨菽的过程中都显得失魂落魄。很象是她死了亲爸爸的那些日子。 晚上,我们正在宿舍里擦澡,一大片明晃晃的男孩裸体在雾气中闪现。 应该说这样文明的习性本来我们是没有的。可是,英语老师王亚军要求大家这样,他说,每天必须擦澡,这样全身都清洁。 我边洗边看着王亚军老师的裸体,他闭着眼睛享受着热毛巾在身上按摩带来的快感,他没有完全脱光,而是穿着一件内裤,那是一条黑色的,带有弹力的内裤,肯定是从上海带回来的,新疆没有卖的。这样考究的内裤我们这些出生在乌鲁木齐的孩子不敢想象。也许我成熟过早,也许我就象是班里的女孩子们议论的,思想复杂。我的眼睛老是在王亚军的身上打转。 男孩子们没有王亚军这样的羞耻感,他们大都跟我一样,是光着的。在洗澡的过程中,你动我一下,我碰他一把,很是快乐。这间干打垒建成的土房子里充满了沐浴的快乐。以后,我在北京建筑工地的民工宿舍里看到了与我们当时一样的场面,很是龌龊,可是记忆中的我们自己在牛奶场的情景为什么就会是美的呢?看来人真是有倾向性。而且充满自恋。 黄旭升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进来了,在我们这些男孩子充满自恋的时候,她没有敲门,而是直冲冲地走向人群,象个梦游者一样地来到了裸露的肌肤之间。 我们都有些楞了,有人甚至尖叫起来,用的是假嗓子,叫法跟女人面对恐惧是一样的。 黄旭升就象是根本没有看到我们的裸体一样,她一直走到王亚军面前,看着他不说话,但是她的嘴唇颤抖,就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亚军没有慌乱,他随手从床上拿起他的一条带有蓝道的毛巾被,当然,也许那就是浴巾,这在当时都是非常特殊的物品。它们象征着文明和进步。也许,我有些过份,就好象王亚军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在象征着文明和进步。包括他的那个大鸡巴。 王亚军把它裹在自己的身上,然后问黄旭升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女生宿舍出问题了? 黄旭升看着他,说:我也要借那本英语词典。 王亚军终于明白了这个小女孩如此冲动的原因,他说:第一,以后你进男士的房间要敲门,这很重要,第二,那本词典现在不能借给你。 那你为什么要借给刘爱? 黄旭升几乎是喊叫着表达了心中的困惑和疑问。 王亚军说:那是我个人的事情,以后,我再向你解释。 黄旭升的眼泪涌出来,并沿着脸颊流下来。 王亚军的拒绝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受的事情。 黄旭升浑身疆硬地走了出去。 王亚军包裹着浴巾坐在自己的床上,他的目光有些散乱,象是在追悔着某种东西。 就在那个晚上,王亚军约我散步。 我们走在明亮的原野,草滩在眼前无限地延伸,如同铺开的地毯,那上边有着很暗的色彩。 “她妈妈到学校来找过我,还打了我,是耳光。”他的语调沉重,就象是在会议上做检查,他想了想,又说:“现在已经有两个母亲打过我了。都是因为我喜欢她们的孩子,我愿意对他们说英语。” 王亚军的声音平静,象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妈打你我看见了。” 他显得有些狼狈地看看我,似乎那是不思议的事情。 我有些得意地说:是爬在那棵树上看到的。 王亚军有些不解,他想不起来哪里有一棵树使站在上边的人能看到自己窗内发生的事。 我看着他那迷惘的神情想:大人们果真是另外一种动物。他们跟孩子处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我差点笑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那么可笑。 他似乎没有注意我的笑,只是皱着眉说:“我不能再跟她有任何接触,如果把词典给她,那就又有了嫌疑,我怕了。” “怕了”这个词深深地打动了我,英语老师竟然对我说他“怕了”,他所熟悉的那种“英语”里有着那么多让我向往的东西,那是文明和高贵以及金壁辉煌,可是现在从这片闪耀着的光彩背后发出了一个大人的叹息:我怕了。 这三个字让我振颤,我再次看看王亚军,想知道他有没有伤心。他的表情虽然沉闷,却比较平静,就好象这样的叹息很普通。 “那你为什么能借给我?” 王亚军仔细地看看我,然后抬头望着月亮说:感谢上帝吧,因为你是一个男孩儿。它知道这点,而且,它知道一切事情。 我说:真的有上帝吗? 王亚军犹豫了半天,说:我爷爷说有,我爸爸也说有。如果让我对你一个人说,而且,你不会告诉别人的话,那我也说:有,肯定有。 我当时有些张口结舌,在一个充满无神论的世界里,竟有一个人在暗夜中,面对正在发育的孩子说: 有上帝,肯定有。 我们走得很慢,从远处不断传来维吾尔民歌,和毛驴车上的铃声,舒缓,沉重,民歌的词我能听懂一些,因为我学过维语,又因为我渴望看到阿吉泰漂亮的脸和脖子所以我很认真地学过维语,而且我听她唱过那首歌: 我骑着马儿上山坡, 来到了伊犁, 我遇见了美丽的阿曼古丽…… 我们都认真的听着,我好象特别喜欢“伊犁”这样的字眼,它的韵节跟英语很象,有种很洋气的感觉,在我小的时候,只要是一到了春天,就会有暖风从伊犁那边吹来,后边还有云雀,从伊犁来的云雀。那真是一个伤感的日子,英语老师由于孤独正在跟孩子谈心。 我突然问王亚军:你见过你爷爷吗? 他说:当然见过。 他会英语吗? 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英语。 我又说:你爷爷见过上帝吗? 王亚军似乎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说: 我说不清楚。 我说:我没有见过我爷爷,爸爸说,刚解放时,他就死了,是上吊死的。爸爸对妈妈说的时候,我偷听到的。 王亚军说:你想见到你的爷爷吗? 我摇摇头,又问他:你说,这些事,上帝都知道吗? 他说:知道。 西边的暗红色正在渐渐淡去,黑暗不断地朝着天际涌来,民歌又在重复,那是典型的伊斯兰味道的民歌,我却再次提起了上帝。 4 当我们散完步回到地窝子时,很远就看到了一个人影在我们的门口晃动,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王亚军加快了脚步,我也跟着他朝回走。 是黄旭升,她刚洗了头,用手娟扎着头发,在月光下她的脸色有些白,眼睛很亮,象是一盏灯。 她也发现了我们,就直朝我们走来。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她直冲过来是想干什么。 黄旭升走到了王亚军跟前,她看着他。 他们互相看着,象是暗夜里独立在街道对面的两盏路灯。 黄旭升说:我要当基干民兵了。 王亚军有些吃惊,他没有说话。 黄旭升又说:老场长同意了。校长也同意了。明天。 王亚军开始缓慢地组织词语,就象他有的时候用英语组织一篇讲话一样:现在我们仍是半天劳动半天学习,可是基干民兵就要全天都脱离学习了,他们要天天巡逻,操练,还要打靶,总之,他们拿起了枪,成为不同于你们一般学生的……革命者。 黄旭升说:是不同于你们这些一般人的革命者。 我忍不住想笑,问黄旭升: 你不学英语了? 她看看我,脸带微笑,在洁白的脸上出现了酒窝,说: 下辈子吧。 黄旭升走了很远时,王亚军仍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进了女生宿舍时,他才回头看看我,没有说一句语。 我站在他的身边,也沉默着,天地间气氛压抑,就象是八家户正在举行着谁的葬礼。 大地微微暖气吹。 5 从那天之后的许多下午,我们都在田里拨草,每当我们很疲倦的时候,都会突然地看到黄旭升和李垃圾骑着马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马蹄声和着黄旭升的笑声,还有一个女孩子故意发出的优美尖叫声。 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王亚军都会抬起头来,望着她们。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成份。我问他:你看什么呢?其实我的意思是天天都看她这样,为什么目光还是那么专注。 王亚军总是回答:黄旭升还有她背的枪。 黄旭升和李垃圾骑马越走越远,留下一片烟尘。 王亚军有一天看着他们走过之后,突然问我: 你也会象她那样吗?背着枪,骑着马? 我说:不会。 他似乎对这件事很有兴趣,又追问我:为什么?他们那样不是很威风吗? 我说:我讨厌枪。 王亚军对我的回答很满意,眼睛里露出了灿烂的光芒。 我与王亚军之间的友谊不断升华,就象是大地上微微升起的热气把一只杂色的汽球吹得很高很高,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之间的不同寻常的关系。 但是,王亚军不再乎。 我也不再乎。 我明显地可以感觉到自从黄旭升去当了拿枪的人之后,王亚军变得有些害怕孤独,他甚至于有些依赖我了。 6 有一天晚上,当所有人都睡了,我们还坐在门外的木头车轮上,当时他两个眼睛瞪得很大,他专注地看着我,仔细地听我讲着那个澡堂,以及洗澡的阿吉泰。 “开始,我没有看清,里边全是蒸汽,渐渐地,我看到了,她没穿任何衣服,她光着,可是,她的背是红的,被热水洗红了,她的头发很湿。我没有想到能看到,开始我以为李垃圾是骗我的,他在逗我玩,我也不想去,我没想到自己会去,锅炉房那边很安静,没有人。夏天到了,连烧锅炉的人都不上那儿去……” 说话的是我。 听众是王亚军。 我笼罩在月色之中,内心激动,尽管有犯罪感,却兴高采烈。 王亚军一直不说话,他只是听着,用他那炯炯的眼神鼓励我继续不断地讲下去。当我停下来的时候,他说:你骗人,你说了窗户很高,而且窗子不大,你那么小的个儿,不可能爬得上去。 我说:我在下边堆了几块煤。 “煤?不可能。你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怎么能把煤堆到窗户下边呢?” “我去的时候就有煤了。不知道是谁堆的。” “你刚才还说是你自己堆的,看来你善于编织,你以后可以当作家。” “我没有编,我就是能看到,里边有蒸汽……” “对,这也是编的,那么小的窗子,还有蒸汽,里边很暗,外边很亮,你怎么可能看到她的身体?” “我能看到,阿吉泰很白,她比一般的女人要白,她比我妈白,也比黄旭升白。” “她,她真的很白吗?” 王亚军象是被我最后一句话击中了,又说:她真的很白吗? 我说:就象雪山一样白。 他说:又骗人,雪山是什么颜色?她的皮肤是什么颜色?这是不同的物质,质感完全不同。 我兴奋起来,完全没有理会王亚军的质疑,又说: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胸脯了,就是跟雪山一样。 王亚军忍不住地伸出自己的手拉着我的胳膊,说:她转过身来了?你看见了什么?! 我用力挣脱了王亚军抓着我的手,说:当时我害怕了,怕她看见我,就跳下来,跑了。 “她真的转过来了?她为什么要转过来?你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善于想象的人,也许那真的就是我看见的东西。我没有创造任何自己没有看到的东西,我说:我很害怕。什么也没有看到。 王亚军在月光下发楞,他重复着我刚才说过的一句话:夏天到了。 我们都长久地沉默着。 我的内心里有一种倾吐的快感,偷看阿吉泰洗澡应该是我少年时期犯下的最大的罪,至今想起来都有些心跳,但是我在八家户把它告诉了自己的英语老师,我感到自己体内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通畅和幸福。 王亚军再次楞神,他看着月亮不再说话。 我看着他,竟有些为他难过,说:那天在你宿舍里,看到了很多你为阿吉泰拍的照片,还有逆光的,是在西公园里,阅微草堂旁边,湖水闪光……我最喜欢逆光照片,你为什么不送给她? 王亚军没有看我,但是他看着月亮的目光有些羞愧的成份,他想了想,说: 她不要。 我说:我告诉了你,偷看阿吉泰洗澡的事,你会不会认为我很坏,从此不再理我? 王亚军摇摇头,仍看着月亮。 我说:那本词典能再借给我一个星期吗?我想再抄一些生词。 王亚军开始看我,他犹豫着正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从水房那边传来了枪响,在宁静的夜晚象是一声爆炸,惊天动地,接着就是一个女生的惨叫声,吓得我浑身颤抖起来。在无比的恐惧之中,我听出来那好象是黄旭升在叫。 时隔多年,那种叫声还能从记忆深处,从八家户传出来,让我再次感到惊恐和意外。 7 此时此刻,只要是我一闭上眼睛,黄旭升这个女孩子就在我前方跑着,一会儿她跳动在通往湖南坟园边上的那个澡堂的路上,经过锅炉房时,煤炭把她的脸映照得很白很红,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会儿,她又跳动在八家户的草地上,她手里拿着枪,尽管很吃力,她还是作出轻松好玩的样子。她真是一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因为就在那个我与王亚军头一次谈论了上帝的晚上,黄旭升坚决要求与李垃圾一起当了基干民兵。 上帝与基干民兵。我可以这样把他们想提并论吗?这是不是能成为一首韵文或者管弦乐作品的标题?其实,这很无聊,一点也不幽默。 老场长和校长是因为对这个女孩有兴趣才同意的吗?不知道。也许原因比想象的简单:那时候,我们的国家需要基干民兵。 黄旭升与李垃圾一起当基干民兵时真是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时光,也许是她一生中很快乐的日子。当我们都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的劳动时,她却跟李垃圾有说有笑地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在巡逻。他们背着枪,在阳光下显得青春而洒脱。 李垃圾是一个体育天才。百米赛跑,他的速度是十一秒九,直到今天我们八一中学还保留着他当年的记录,没有人能超过李垃圾的速度。而我却是十五秒。牛奶场的马,他上去就能骑,而且,姿式漂亮,很象多年以后的真优美。他打枪很准,不断传来喜讯,说李垃圾在打靶比赛上的成绩竟然好过那些农场的职工。要知道这些职工是跟着王震一起进新疆的人,他们是三五九旅的老兵,是打过仗的人。李垃圾为我们学校争得了荣誉。 就连王亚军听到了这消息之后,都沉思一会儿说:也许李建明今后能成为部队的将军。 李建明就是李垃圾。王亚军从来没有叫过他李垃圾,只是叫李建明,我们也只有在王亚军称呼他的大号时才能想起他的真名。 当黄旭升在我眼前奔跑的时候,那个晚上的枪声又重新回响起来,它与黄旭升有关,也与李垃圾有关。 他们两个人坐在水房里,等待着水开。黄旭升说她要洗澡,让李垃圾陪着她去提开水。并说她害怕晚上。李垃圾于是拿着枪跟她一起走进了水房。 月亮当时就照在这一对出身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少男少女身上,他们的早恋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要走向悲剧性的结束,这里边没有悬念,一点也没有。 锅炉正烧着水,发出了阵阵声响。李垃圾与黄旭升发生了争论。黄旭升以为水开了。而富有生活常识的李垃圾说:响水不开,开水不响。黄旭升说:你爸爸是泥工班的,是不是你就什么都知道?李垃圾说:我就是什么都知道。 黄旭升拿起了李垃圾放在墙根的枪,对着李垃圾,说:你再这么骄傲我就开枪。李垃圾说:开吧,里边没有子弹。其实,李垃圾忘了,他昨天从家里拿来了子弹,并把它装进了枪膛。他爸爸是泥工班的,交的朋友中就有乌拉泊军需仓库的管理员,他为李垃圾的爸爸带来了子弹。可是,李垃圾忘了。 有的时候忘却是那么可怕,即使对于一个象李垃圾这样的人也是如此。 黄旭升在瞄准。李垃圾上前,把脸凑到枪口上,来回看着,说:你打呀。打呀。 黄旭升说:里边没有子弹吗?李垃圾说:打呀。 黄旭升:我真的打了? 李垃圾:打吧。开枪吧。我们共产党人是不怕死的。 就在那时,黄旭升扣动了板机,水房里发出了巨响。 李垃圾的脸被打烂了。 黄旭升在那天晚上就被吓得发疯了。 当许多人看见了李垃圾的尸体时,黄旭升正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哭泣,她穿的裙子象睡衣一样地随风飘荡,她苍白的脖颈以及细长的腿也在朦胧中浮动,就象是北海公园的湖水中映出的白云和白塔。我当时看着她的脸色,知道黄旭升这次是彻底疯了。 8 想起李垃圾,想起自己总是对他抱有偏见或者蔑视,就让我良心不安,它说明了我是一个那么势利的小人,我总是强调他爸爸是泥工班的而我爸爸是总工程师,就好象我们之间真的存在着阶级差别。 李垃圾的死亡,把我们从八家户的牛奶场拉回到学校,也把黄旭升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囚徒。 三个月之后,她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让我代她看女儿,并说帮我开好了证明。于是我终于去看望了黄旭升。在去六道湾看守所的路上,我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她讲。 她沉默着,一直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看一眼她妈让我帮她带的发卡。我发现她的头发开始变黄,象俄罗斯女孩儿的头发,而且她的皮肤也开始变白,女犯人的生活滋润了她的头发和皮肤,使我头一次感到黄旭升象个少女一样,在我们之间有了性别的差异。黄旭升没有注意我的眼神,她甚至也不愿意问我为什么她妈妈让我代替她来。她拿着那个发卡别在头上,这使她的头发更加有了光泽。有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开始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根本没哭。真是想不通一个女孩儿哪来这坚强?以后长大了,听说张志新的事情,还看了别人写的诗,就觉得他们大惊小怪,难道他们不知道吗?女人就是这样。 我们就那样地站着,好象那就是我们唯一要作的事情。 她的神经已经很正常了,这我从她灵活的眼珠上就能看出。我本来以为那天我们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可是正当我要离开黄旭升时,她突然问我,说: 我听我妈说你是你妈和校长生的,是吗? 那时玻璃上的反光全部都直射到了黄旭升的脸上,使她象精灵一样神采奕奕。第十五章更新时间2009-1-4 15:38:26 字数:2359 1 王亚军就象是一个在那种时节的殉教士,他布道的实质内容不过是一种叫作ENGLISH的语言,以及围绕在这种与维吾尔语和汉语,哈萨克语,塔吉克语,锡伯语完全不同的语言氛围之上的文化。天山顶上的阳光照耀在王亚军身上,让人们渐渐发现他完全不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他没有野心,他很平静,他为一切愿意学英语的人教英语。他总是拿着自己那本唯一的词典,从字母和音标开始,然后是词汇和句型,然后又是语法和文章。他完全不能和清末时以及民国时的传教士相比,那些传教士创建了英语的部落,他们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而在我的少年青少年时代,王亚军究竟能作到什么呢?他过于渺小了,他几乎左右不了任何事情。我们学校也曾有过英语角,大家当时说:ENGLISHCORNER,就是在说由王亚军创造的一个教堂,有时在他的宿舍,有时在我们教室,有时在湖南坟园的鬼魂前。但是,角落不断缩小,最后,在我们整个乌鲁木齐市,在天山的阴影中,角落渐渐地被挤进了我和英主老师王亚军之间。 我们的每一次谈话,就是我们的教堂和我们的角落。也许他只能作到这些了: 我们的英语角落。 我对王亚军说:“我是我妈和校长生的吗?你是大人,你相信吗?” 王亚军用英语说:“我不相信。” “你说,我应该去问我妈吗?” “请你用英语说。” 我用英语重复了“我应该去问我妈吗?” “不应该。” 我继续用英语说:“我跟踪过我妈,知道她跟校长有那种关系。” “不要跟我说这些。” “除了你以外,我没有别人能说,能问。我很难受。我经常照镜子,看看我长得跟我爸爸象不象。我越来越发现,我不象我爸爸,可是,我也不愿意象校长。” “在你这样的年龄,根本不应该探究这类问题,你应该学会等待。” “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不能伤害自己的母亲。记住,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 2 英语的对话每天都在进行。 我对王亚军说: “黄旭升是不是有神经病?” “没有,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 “她现在这样,你伤心吗?” “不仅仅是伤心,还有很多想法。” “黄旭升经常在后边看你,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很少看她。” “我是老师,她是学生。是女学生。” “假如这不是中国,是美国,那你愿意看她吗?” “也不会。你们太小。” “等黄旭升长大了,你能跟她结婚吗?” “她长大了,我就老了。” 3 我对王亚军说:乌鲁木齐已经这么大了,有那么高的楼,应该可以叫CITY吧? 王亚军说:只能叫TOWN。 我有些生气,感到王亚军的确是外来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上海人。他跟我这样生在乌鲁木齐的土著不一样。 王亚军又说:“你应该到上海去看看,更应该到纽约,到巴黎,到伦敦去看看。” 我说:你去过纽约,巴黎,伦敦吗? 他的眼睛里立刻有了忧愁,脸色灰暗地说:本来是可以去的。 我残酷地说:究竟去了没有? 他说:没有。 我笑了,说:我不需要去任何地方看,反正乌鲁木齐就能叫CITY。 王亚军:记住,你以后一定不要只呆在乌鲁木齐,要去周游世界。天山挡住了你的眼睛。 我开始反抗,因为我仇视那些敌视天山的人,我说:我没有钱。 他说:那就流浪。 我说:一到中苏边界就会被打死的。 他突然沉默了,半天才说:FREEDEM(自由)。这的确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流浪? 他说:INFUTURE。可是,将来我就老了。 老了这个词对我产生了震撼,什么叫老了?那就是快死了吗?可是,李垃圾没有老,他已经死了。我看看王亚军,发现他的头上有了一根白发,这是不是就是老了的象征,本来嘛,一个人到了三十多岁就已经很老了。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只要是过了三十岁,死了就死了,够了,甚至于也可以自杀,可是现在已经年过四十,还这样无耻地活着。 我对王亚军说:你好象有了白头发。 他看看我,脸竟然红了。 我头一次感到王亚军显得有些可怜,他以及他的那口英语,还有他的那些关于欧美的文化都躲到了他的衰老背后。 他说:我们这代可能没有希望了,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当你站在欧洲或者美国的街头时,你一定要想起我对你说的话。 我当时突然忘了他对我说过什么话,因为今天他的确没有总结什么。我说:你对我说过什么? 他被我一问,竟也楞了,然后,他笑了,开始照着镜子拨自己那根白头发,边拔边说:对了,把我的词典还给我。 4 从八家户回来之后,他再一次被剥夺了为学生讲课的权力。黄旭升与李垃圾的枪击事件本来与他无关,现在竟然也波及到了他的身上。据说是校长推到他身上的,他说自己那天回大楼开会,临时让王亚军代他管理一切事物,结果恰恰就在那天出的事。王亚军有口难辩,校长说的都对。那天就是去开会了,就是由王亚军临时负责一切。但是,并没有包括基干民兵那边。王亚军天天呆在宿舍里,等待着对自己进行判决。王亚军曾经对我说过,如果对自己加重判决,能让李垃圾活命,能让黄旭升这样的好女孩儿再学英语,那他就是死了,也值得。我却说:如果你死了,那谁教我们英语呢?不要说黄旭升,连我也没有人教了。王亚军仔细地看着我,就好象重新发现了我,半天才说,这点我还真没有想到。 于是,我们的英语角落和英语教堂每天都以种种方式重复,那是声音的重复,是画面的重复,是词句的重复,也是成长的重复。 一个孩子与大人的英语对话在重复之中回旋。第十六章更新时间2009-1-4 15:39:05 字数:12694 1 星期六又到了。 那又是女人洗澡的日子。 我犹豫着去不去偷看阿吉泰。她今天会去洗澡吗?我渴望阿吉泰。 如果我是因为偷看阿吉泰被抓住,那我感到值了。如果阿吉泰没有看到,而是因为看到了别的什么女人被抓住,那我就太冤了。 我思想斗争得很厉害,最后决定还是跟踪阿吉泰。 我来到了阿吉泰的门前,想等待着她出来,如果她去了澡堂,那我就上后窗。显然,这是一个比较稳妥的计划。 正当我站在树后看着她的门时,那门开了。 阿吉泰把一个戴眼睛,显得文雅的男人推了出来,那是范主任,是我们这个院子里的最高人物。显然,阿吉泰发怒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凶,她把一只烧鸡朝范主任砸去。 范主任捡起那只烧鸡,脸上并不激动,显得平静,也没有说什么。他走得很快,消失在湖南坟园的树丛之中。阳光十分灿烂。 我无比崇敬阿吉泰,因为在当时,烧鸡和范主任都是最难得的东西。一个象征权力,一个象征金钱。今天两样东西共同走进了她的房间,却被她扔了出来。 阿吉泰回到了屋里,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溜到后窗看着她。阿吉泰正爬在桌上哭泣。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想哭的感觉,阿吉泰是这么美丽,却不能让美丽杀了象范主任那样的男人。还不得不让他走进自己的房间。 这时,突然阿吉泰站了起来。她到墙角端着个很大的银色脸盆,那说明她就要去澡堂了。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2 我来到了锅炉房的后边,看见在那窗户下边的两块煤还在,心里感到很踏实。 还是那样的蒸汽,还是朦胧中水雾的声音,当我的眼睛完全适应了灰暗之后,阿吉泰的头发出现了,接着是她的后背,她仍然很白。似乎对范主任发火一点都没有改变她皮肤的颜色。这种发现使那时的我十分惊诧:女人们真是奇怪,她们与男人发生战争,可是在她们的身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正当我在内心里独自感叹时,猛然间我意识到有一对眼睛正看着我的脸,让我的脸开始发热,这似乎是一种幻象,渐渐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时,阿吉泰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她平静地看着我,就象是她站在讲台上时一样的,丝毫没有为自己赤身裸体而羞愧。我的眼睛似乎被她的眼睛紧紧吸住了,根本不可能朝她身体的其它地方看,仅仅是她眼睛里深藏的那些丰富内容就已经把我的目光甚至于灵魂锁住了。 我们就那样对视着,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浑身上下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有阿吉泰的眼睛。 突然,我象是从早晨的幻觉里跳出来,意识到自己没有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大院的洗澡堂后窗,那对眼睛不是我想象中的女人的眼睛,而是真的阿吉泰的眼睛。我被吓坏了,倏地从煤块上跳了下来。然后就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 乌鲁木齐才八月份就已经是秋天了,许多黄叶从树上散落下来,阳光又让它们显出缤纷与斑烂,使我的目光迷离,甚至感到头晕目眩。 那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 3 我徘徊了很久,终于还是来到了王亚军的宿舍。 他正在剃须,面对镜子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脸,在脸上有白色的泡沫。 我显得有些激动,喘着气,尽量压抑自己的情绪。 他说:你脸怎么那么红? 我说:刚才,我又去了洗澡堂。我看见阿吉泰了。 他不说话,只是继续刮着脸。 我又说:我看见范主任又被她从宿舍里赶出来了。 王亚军的手一颤,他的脸被自己刮破了,血渐渐流出来,染红了白色的泡沫。 我说:我今天看见了她的正面。 王亚军开始洗脸,没有看我。 我说:她很白,跟雪一样白。 王亚军突然变得狂燥起来,他大声吼道:最讨厌象你这样撒谎的孩子,她在专心洗澡,为什么要转过来?还有,你为什么要跟踪阿吉泰?还来对我说那范主任从她房间出来?你是什么意思?跟踪人是最恶劣的品行。你懂吗? 他最后的“你懂吗”三个字拖得很长,还声音极大。头一次显出了王亚军的狰狞。 我楞了,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疯狂。 “你出去。出去。” 我默默地看着他,然后,低头走了出去。 5 一个人走在这座由父母那一代人建立的叫作乌鲁木齐TOWN的街头,抬头看着天空,即使是有很充足的阳光却也觉得满目阴霾。路过民族剧场时,我仔细地看着这座由父亲设计的,象宫殿一样的建筑,心情又变得好了起来,感到王亚军这次是真的错了。我为乌鲁木齐骄傲,乌鲁木齐是CITY,而不是TOWN。可是,当走过剧场,重新又看见了天山时,我的心里又象被堵住了一样,想起了黄旭升还有死去的李垃圾,又想起了王亚军的那一根白头发。 我清楚地记得,就是那天,我此生头一次感到自己突然老了。 他才十七岁,他已经老了。 6 有人在后边叫我。 我停下了脚步,我知道,那是王亚军的声音。 他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 我说: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理我了。 他说:我很孤独,你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愿意没有你这个朋友。 我的内心一酸,但强压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说:我在跟踪你。他说着,作出绅士的样子,很洒脱地对我行了个礼,说:对不起。 我笑了,说:你们大人真的会拿一个孩子当朋友? 王亚军认真地说:你是我的朋友。 我们漫步在乌鲁木齐河畔,秋天的水显得有些绿,河里有许多落叶,水流湍急,发出很大的响声。我开始朝河里扔石头。他也眼着我一起扔。 他突然问:你真的看见了阿吉泰的正面吗? 我说:看见了。 他说:你都看见什么了? 在他很小声地问出这句话时,蓦的一下,他的脸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会这么快地红起来。就好象意识到自己的卑琐,王亚军的声音也有些颤抖。那时,正是中午,他的脸被太阳照耀着,显得更加红。而且,那片红久久都不肯散去。 我看出了王亚军的难堪以及渴望,此生里,只有那天,他让我感到他是那么可怜。在河边高高的白杨树下,他的声音显得单薄,他的脸上刚才被自己割破的那块伤口格外醒目。 我说:什么都看见了。 王亚军当时就蹲在了地上,可以感觉到他似乎突然没有了力量,浑身瘫软,如果,他不是一个绅士,而是一个平常人,那他一定是会倒在草地上,从此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就那样蹲着,双手抱头,浑身颤动,象是得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大病一样,很久不起来,也不看我。 我并没有被他吓着,我当时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成熟的,思想复杂的孩子,马克思在十七岁时写了论社会问题。而我在十七岁时,可以理解王亚军面对阿吉泰的绝望。 不知道是出于高尚的原因,还是出于卑劣的原因,我开始对王亚军讲起了阿吉泰的身体,她正面的身体。我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更何况我真的看见了阿吉泰身体。所以,我讲得滔滔不绝,就象眼前的乌鲁木齐河水。 王亚军一直低着头听着,他甚至于不敢抬头看我。当我讲累了,感到疲倦了,就躺在了河边的草地上,然后,就象经过了剧烈的燃烧之后,我睡着了,在我的眼前一片红彤彤。当我醒来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分,我象李白那样地打一个呵欠,起身朝家走。我浑身疲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王亚军诉说阿吉泰的裸体竟然是这么累。 7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见到王亚军,我总担心他会找我要那本英语词典。 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借东西不还,是我人生的一个大弱点,在我那些没有归还给人的东西中包括这本英语词典,我没有偷上,却真的想赖着不还了。直到今天我都在问自己,我知道王亚军爱阿吉泰,一个象他那样健康而成熟的男人面对永远也得不到的阿吉泰,他除了绝望之外,还能作什么?因此,我对他讲述阿吉泰的身体,是不是为了交换?我以这种方式讨好他,果真是为了让他忘却那本英文词典? 又是一个周末,又是一个难忘的日子。父亲母亲一早就不知道为什么事吵起来。然后,母亲开始收拾房间。她无疑是委屈的,这从她不停地叫骂声中就能感觉到。象许多女人一样,她抱怨命运对她太不公平。在那一刻她对丈夫不满,对孩子也不满。那时,我正躺在床上翻看词典。母亲收拾到了我的房间,她的一切举动都让我窒息并且心惊胆战。她在我的床上翻出了我悄悄配的平光眼镜,她拿着它说:这是你的? 我点头。 她说:你的眼睛近视? 我不说话。 她把眼镜戴到了自己的脸上,说:平光的? 我不说话。 她突然大叫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 母亲的声音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也从另外的屋子走过来。看着我说:谁让你这样?然后,他提高了声音,说:是谁让你这样的? 我对他们反感极了,但是,我赖得对他们解释,并且,我一点也不怕他们。我讨厌大喊大叫的人,在那一刻我甚至于有些蔑视他们。 父亲走近一步说,你今天一定要说清楚。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这么虚荣? 我就象有意地要激怒他们一样,故意打个呵欠,然后,朝床上一躺,拿起那本词典,就开始翻起来。冲突就是在那时起来的。 父亲猛地扑过来,想抢走词典。 我顺势一躲,父亲的脑袋撞在了床框上,他疼得象女人那样地哎呀一声。我忍不住地笑起来。 父亲更加被激怒了,他一把抓住了词典。并开始朝他那儿夺着,我也紧紧地抓着它不放。 父亲边抢边说:是谁让你这么虚荣?我大声说:虚荣?我的虚荣全是在你身上学的。父亲一听我说的话,更加疯狂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把词典抢过去,然后,就胡乱地撕扯起来。 我先是一楞,马上起身冲上去,再次抢回词典,当看到有一撂纸被撕下来时,我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抱着词典蹲在了地上,就象是在我怀里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它已经受伤。 母亲这时也说,词典又不是他的,你这样干什么? 父亲不说话,只是盯着我,并喘着气,象是所有的刽子手那样,工作之后,他们累了。渐渐地他的气息平缓了,看着我伤心的表情,他眼光一闪,那里边似乎也有某种悔意,但是,他仍然硬着脖子走了出去。母亲也跟着他离开了。那时我就懂了,真正的伤害永远是在亲人们之间发生,而且往往是以爱的名义,因为一般的人他们没有办法象父母一样靠近你。 我看着破损的词典,把父亲撕破的那几页仔细地对起来,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惶恐,它完全压倒了难过,我甚至于都没有心思去仇恨父亲,只是想着不知道如何面对王亚军的眼睛。 晚上,我久久地躺在床上睡不着。母亲悄悄地溜进来,在黑暗中想拿走那本词典,我突然坐起来,并把词典紧紧抱着。 母亲被吓了一跳,象是碰见了从棺材里起身的鬼魂。她叫起来。我在黑暗中瞪着她,怕词典再次受到伤害。母亲定了定神说:我想帮你用胶水沾沾。 我不吭气,只是仇恨地盯着她,直到她无奈而失望而地离开了我的房间。我转过身,把词典压在了肚腹下,打算从此以后永远爬着睡觉。 从那天之后,我有意识地躲着英语老师,不想见他,直到一个星期后忍不住地再次进了他的宿舍。 王亚军好象一直在盼着我来,他似乎已经忘了那本书。他总是会在我们说一些别的什么话题之后,有意识地把话题朝阿吉泰的身上引,我看出了这点,于是我象是一个老道的阴谋家一样地再一次从上到下地复述阿吉泰的身体。只是,每一次地讲述都跟上一次不一样,其中很可能加进了创作的成份。如果说一个人善于表达,那他在这方面的煅炼一定是从小就开始了,而我则是从对王亚军一遍遍地描述阿吉泰的身体开始的。 直到又一个星期六,我对他说:我带你去看阿吉泰。只是你要把词典多借给我一个月。 他犹豫了很久,说:不,我作人有原则,我从不拿原则作交易。 我说:那我自己去看了。 当我正要关上他宿舍的门时,他突然冲过来,说:我这样作,是犯罪。 我不理他,只管自己朝前走,当我走出学校的大门时,竟然发现王亚军跟在了我的后边。只是他今天走路的姿态有些怪异,丝毫没有了绅士的感觉,甚至于有些一瘸一拐,象什么呢?象阶级敌人。 8 从前在乌鲁木齐天山下的白杨林后边,有一个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皮肤象雪一样白,她的头发象阳光一样灿烂,她的大腿象是玉石雕刻的,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从博格达峰上融化的雪水,她能说一口标准的汉语,还能说一口标准的维语,她总是渴望能再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她的美丽每天都在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中徘徊,她的名字叫阿吉泰。 从前在乌鲁木齐的湖南坟园旁边的一所学校里,有一个英语老师,他总是穿得很讲究,身上有股当时难以闻到的香水或者雪花膏味,他是一个绅士,可是这个英语老师深深地爱上了阿吉泰。他无望地爱上了这个美丽无比的女人。于是,他的身心都被摧毁了,当他走在学校前的小路上时,苍茫的天山就成了他的背景。他的名子叫王亚军。 从前有一个在乌鲁木齐土生土长的孩子叫刘爱,他觉得自己和那个英语老师是朋友,因为在寂寞中他总是可以在英语老师那儿度过时光,并且或得一种叫ENGLISH的智慧的东西。但是,在那个秋天里,孩子竟然带着他的英语老师去偷看女澡堂,当时乌鲁木齐一片晴朗,天空蓝得让这个内心脆弱的孩子想哭,在他的记忆中,只有那次在通往女澡堂的路上,他的内心竟然填满了忧愁。 阿吉泰在吗? 阿吉泰肯定在。因为一个象她那样讲卫生的女人,不会放过星期六洗澡这样重大的事情,她们渴望与水在一起。渴望与热水在一起。要知道,在那样的年代,只要你是女人,简直不可能错过任何一次热水澡,要知道,那是热水澡,是用热水沐浴身体。 然后,让湿润的头发尽情地挥洒在太阳的照耀下,走过榆树林,走过东区平房的小道。 9 王亚军很快地赶上了我,那时已经快到锅炉房了。他象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拉着我的手,在他的脸上充满着无奈,甚至于还有几份难堪。偶尔当我们眼神碰到一起时,我能意识到他内心的热望,当女人的声音象水一样地从打开的澡堂窗口中溅出来时,他的眼睛变得闪亮了,怎么讲,就象是红卫兵在天安门,就要看见远方很小的毛主席一样,他们压抑多年的激情终于要释放出来了。 王亚军走到了我的前边,他显得那么迫不及待,有一种主动精神,很象他有一次用英语为我表演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中的王子那样,忘了环境,似乎那就是他的舞台,幕布拉开了,灯光越来越亮,而且所有的灯最终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他那么冲动,真是让我意外,即使我当时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我也感到了无比的异样。我不得不说,慢点,轻点。我感到有些不对劲。因为,往日在高高的窗下堆放的那几块象阶梯一样的煤块今天不见了。 他象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几乎是冲到了第二个窗下,当意识到那个窗子很高,而下边没有任何东西时,他象是从梦想中走了出来,眼睛里的光渐渐淡去,无奈和难堪的表情又象浮云一样地重新显现在了他的脸上。 “原来这儿有几块煤,被别人拿走了。” “你没有骗我吧?” “阿吉泰就在里边,这是第二个窗户。” “你没有骗我吧?” 我们的眼睛碰到了一起,我发现了他的失望和对我的不信任。就说: “阿吉泰现在肯定在里边。” 王亚军这时显得一筹莫展,他真是一个书呆子,除了知道伦敦,巴黎,,美国,俄罗斯的那些事以外,现在他简直就是一个激情四射的白痴。他开始在原地打转,象是一个冬天里被我们鞭打的在雪地上不停旋转牛。他的绝望是痛彻心肺的。他肯定不愿意就这样退出舞台。 我说:“不如这样,你蹲下,让我踩着你的肩膀上去,先看看阿吉泰在不在里边。” 他显然兴奋了,我的聪明让英语老师头一次感到了我真是一个智者,他说:“然后,就是我踩着你的肩膀?” 我点头。 他很快地蹲了下去,那时我真的想起了我们语文课本里的两句诗篇:俯首甘为孺子牛。头一句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的肩膀很有力,我踩在上边时内心很踏实,对了,第一句是不是:横眉冷对千夫指?我知道第二句放在这儿不合适,但那时我真的想起了这句诗,诗歌和阿吉泰一起让我喜出望外。 王亚军老师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我有了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原来人的肩膀有那么高?仿佛蓝天白云都倏地离我近了。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有些象是电影中的慢动作,天空,树叶和眼前的屋顶的动作都变得迟钝,幽远。在漫长的时间中,我抓住了窗户的下沿,然后,我的肘臂终于能搭在窗台上了。这是过去所没有的高度。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我们汉民族要叫窗“台”,因为这个台是平台的台,它可以产生稳定感,当你能支撑在台上时,会感到一揽众山小,甚至于高处不胜寒,真是好一个“台”字了得。 蒸汽,全是蒸汽,是瓦特发明了蒸汽机吗?他为什么不把我们这个澡堂里产生出的蒸汽全部收走,并放入他的蒸汽机中?蒸汽对瓦特而言是好东西,造就了他人生的辉煌,奠定了他科学成就的基础。可是,同样的蒸汽,对我和我的英语老师而言却是灾难,我被窗内弥漫的雾色搞得什么也看不见。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渐渐感到眼睛发疼。 “看到了吗?” 我没有说话,仍然努力去发现,突然,澡堂里的灯亮了,烟消云散,我看到了两个女人在共用一个水龙头,是阿吉泰!没错,就是她。她正与其它一个女人共用一个龙头,她此刻正在沐浴,而身边的那个女人正在渴望着热水。我几乎叫出声,压低声音喊: “老师,看见了,我看见,老师。” 我能感到王亚军的渴望,但是从小就是独生子的我无比自私,我仍在上边看着,尽管能感到王亚军激动得身体在打颤,可我还是想多看一眼,那是阿吉泰的身体。时间一秒秒地过去,我一直在等待着阿吉泰的正面。又过了几分种,我在绝望中,不太情愿地从王亚军肩上跳下来。 我蹲在地上,王亚军开始踩着我的肩膀。他是一个高个儿男人,还很健壮,而我却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当他的双脚完全踩在了我的肩头时,我就开始浑身打颤,我从没有想过他是如此沉重,象是一座泰山,我挣扎着渐渐起来,想直立起来。他的身体在我的肩上也象初升的太阳一样缓缓升起,突然,我的腿一软,身子就歪了。 王亚军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身体会瘫软,他的注意力在将要到达的上边,而不是在下边,他悴不及防地从我身上歪着身子掉了下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感到无比羞愧,看着王亚军浑身是土,从地上爬起来。我说:你再来。 他却有些犹豫了,说:你行吗?我是不是太重了? 我说:来,抓紧时间,阿吉泰别走了。 他象是被蜇了一下,猛地就挺起来。我再次蹲下,他又踩在了我的肩膀上,正当他开始朝上抓时,我却又坚持不住了。我说:不行了,不行了。 他跳下来。 我抬头看看他的眼睛,里边充满焦虑。 我说:咱们再来一次。 他还在犹豫着。 我又蹲在了地上。 这次他踩在我身上时,我感到了肩膀疼痛,皮肤被他穿着皮鞋的脚噌得象刀割一样。早知道是这样,应该让他穿布鞋。我开始起来了。他在上边说:别动。然后,他猛地跳起来,用双手拼命去够住窗沿。他双脚弹跳产生的反作用力,把我狠狠地蹬倒在了地上。 我躺在了地上,首先是看到了蓝天。那是乌鲁木齐秋季的蓝天,深远,无穷无尽,让我的眼前阵阵发黑,我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再闭上,就好象那是一场游戏。当我又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王亚军双手紧紧地抓住了窗户的下沿,象作引体向上一样地使劲朝上拉着自己的身体,他身上全是土,脸上都是汗。 王亚军的身体渐渐地朝上升着,他的脑袋已经越过了窗户,并且比肩膀高起来,我心中为他喝采。看来,他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他的脑袋更高了,那几乎已经是能看见里边的好角度了,王亚军的眼睛睁得很大。我说:看见了吗?他喘着气没有说话。我又说朝左边看。他把身体朝上再次一拉的同时,蓦地,他把脸转了过来,气喘嘘嘘地对躺在地上的我说:我不想看了。我,我是一个他似乎没有气力把另一个字说完了,犹豫和用力让他的脸变了型,他几乎是绝望地对我说:我不能看,对吗?我 突然,有人高喊:抓流氓。抓流氓! 随着喊声,冲过来七八个值班民兵,他们走到跟前时,王亚军的手还抓着下窗沿,他缰了,楞了,象是一个机器人一样地扒在窗户沿的红砖上。 一个领头的值班民兵用力把他一拉,说:还不下来? 只听“嗵”的一声,王亚军象是麻袋一样瘫软地掉到了地上,他仰脸躺着,满面汗水,先是睁大眼睛看着天空,渐渐地,他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10 那天爸爸带着我进了大楼内的一间办公室时,已经到了下午七点,斜阳从窗口射进来,照在王亚军的脸上,苦难似乎没有给他的面容留下痕迹,脸刮得很净,头发很讲究,又黑又亮并梳得很整齐,就连我发现的那仅有的一根白发也显得比平时顺滑。在他身后有两个看着他的人都背着枪,在他对面坐着保卫处的人。在我进门的刹那,王亚军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闪过一丝微笑,别人难以发现,但是,我知道,他见到我很高兴,他就是在笑。 校长坐在屋子的左边,当我跟着父亲坐在右边时,他看着我,目光里有些意味深长。这让我心中产生了一种麻辣的感觉。我看看父亲,又看看他,试图比较一下这两个男人。校长仪表堂堂,衣服穿得很体面,而父亲显得有些卑琐,他的身体总爱缩着,不再穿军装的他也失去了起码的威严。这让我深深地怜惜父亲,我在那一刻十分后悔没有帮他看好军装,如果今天他是穿着那身军装来,即使没有领章帽徽,那他的自我感觉也会好许多,就不至于在校长跟前显得象个坏份子,地地道道的阶级敌人。 校长忽然起身,看看王亚军,上前给了他一巴掌,他说:你怎么能带着孩子干这种事,你身为老师。 王亚军没有争辩,也没有看我,他象是罪犯一样的低下了头. 范主任就是那时走进来的,他对大家问好。 我们全都站了起来。 范主任扫了王亚军一眼,然后看看校长,又问保卫处的人说:他都交待了吗? 保卫处的人点头。 校长说:是英语老师的事情,与孩子没有关系。 父亲看着校长,眼睛里充满感激。 范主任说:恶性事件,十分恶劣,影响极坏。一定要严肃处理。然后,他看看王亚军,说: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王亚军说:我,我作为一个老师,拉着学生作这种事,是犯罪行为,我接受法律的治裁。 范主任说:法律?治裁?你以为你是谁?什么时候了?你还配用这么大的词? 我望着王亚军,内心无比惭愧,什么叫“我作为一个老师,拉着学生作这种事”?不对,王亚军是让我拉去的,我一次次地朝着澡堂跑,那是我们许多男孩子的恶习,我为了他那本英语词典,我为了讨好他,告诉了他这个秘密,明明是我拉他去的。那是我跟他作的一项交易:我想带着他去看阿吉泰,而换取对于那本词典的占有时间。为什么现在责任全在他的身上? 我的额头开始出汗,内心的压抑让我想哭,想说出这一切,是我造成的恶性事件,是我的品行恶劣,应该严肃处理我。我开始看王亚军,他不看我,脸上显得很平静。我又看看爸爸,他正极其严厉地盯着我。我的余光里,校长也显得紧张地扫了我一眼,他可能也意识到了我的不正常。 我猛地站起来,大声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是我— 我的话还没说出来,爸爸猛地冲过来,朝着我的身上狠狠踢了一脚。我当场就被踢倒在地。父亲喊叫着说:跟着这样的老师,作这种丢人的事,你平时不注意思想改造,自由散漫,学习资产阶级那一套,我打死你。说着,他开始掐我的脖子。 我当时被父亲吓懵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着父亲的眼睛,里边很红,全是血丝,他那时也看着我。我盯着他的眼睛,内心渐渐变得迷惘起来,我发现在父亲的眼底深处,竟渗出了泪水,他的泪水让我在怀疑,恐惧,不安之中变得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