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军就好象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地对我说: 你要学会自慰. 时间久远,每当我回忆起这段往事时,都在想,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准确,因为这不是虚构的故事,它来自于我的亲自经历,是什么样的激情使这个英语教师有了那样的胆量?他是不是为了报恩,或者是他也在寻找一个导泄内心的通道,这事在今天由一个老师教给一个学生都有问题,他的激情从哪里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还是他内心固有的? 听见了吗?你要学会自慰. 12 手淫的具体过程是不太需要大人教的,如果他是一个聪明的男孩儿,他就应该天生会作这件事.我的英语老师除了让我学会了那首古老的之外,他还让我意识到每当黎明想念女人,浑身燥热是无罪的. 我的身心解放了,因为我放下了包袱,轻装前进,在乌鲁木齐秋日的泥泞之中,我走路的姿态又开始轻快了.我又回到了那种幸福时光,看着远处闪亮的雪山,又象个快乐的孩子一样,在阳光的照耀下说: 天山,你好. 也许还是应该用自慰这个词,那样会干净些,自己安慰自己,或者说,自己抚摸自己,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无论汉语和英语,在说明这个动作过程时,都很准确. 我在这样的过程中度过了第一个黎明,接着的几天,我都不再睁眼看着窗外,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几天之内没有再发烧,接着又是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母亲在一个早晨发现了我的动作,并揪住了我的头发. 13 那天我又睁开了眼睛,我意识到自己又需要了.可是,我忘了在晚上小解之后关上门.第一缕阳光快要来临了,我必须作.今天是想象着阿吉泰还是黄旭升呢?我犹豫着,渐渐地她们两个人又合成了一个人,是阿吉泰.她全身赤裸着,留着长头发,在蒸汽中来回走动.那似乎是个澡堂,我只能看到她的后背,开始我没有意识到她就是阿吉泰,直到她回头看我的刹那,我看到了她洁白而红润的脸上全是水洙,她在微笑,然后她的胸全部暴露在我的面前.她的大腿和腹部全是洁白的,不象是以后当我长大之后看到的任何女人.阿吉泰在我的想象中是洁净无比的,那时我不知道女人身体的结构,以及她们毛发生长的部位,仅仅是阿吉泰的微笑和她光洁的肚腹就让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而不顾一切. 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进来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只是象发疯一样地在动作着自己的手.母亲很可能观察了我一下,然后,她又冷静地看了半天,她肯定是想弄清楚我究竟在搞什么明堂.她先是有些迷乱,接着她开始吃惊,最后她狂怒而粗暴的去拉我的被子. 我就是在那一刻被从自身的迷恋中唤醒,我睁开了紧闭的眼睛,立即被吓得失去了控制. 母亲就站在我的面前,她的眼睛与我的眼睛紧紧地对在了一起. 然后,母亲突然象失去了控制的野兽一样狠狠地拉我的被子,我立即开始反抗,我不能让她拉开.已经开始发育的我有了超过一个象母亲这样女人的力量,她渐渐感到了体力不支,她拉不开被子,渐渐丧失了气力. 母亲的激情也随着力量一样开始消失,就象潮水消失在沙滩上,母亲的冲动消失在她的眼泪中. 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在那天的眼泪,她对我的绝望是彻底的.她从来没有想到在她每天的忙碌之中,她的儿子已经堕落到了如此无耻的境地,渐渐流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在痛苦中变得茫然,并缓缓地松开拉着被子的手,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她在自己与父亲的房间里嚎淘大哭,就象她死了自己的父亲那天.顺便说一句,她的父亲是因为腿断了,掉进她家乡的池塘里淹死的.她的父亲是一个读书人,把她培养成了一个清华的女生,按理说她应该懂得自己的儿子正在作一个男人应该作的事情. 可是,失望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她在自己屋子里哭得极其伤心.她的哭声让我在床上躺不住了,尽管我没有射出来,却再也无法继续进行,我穿上衣服离开了床.走进了她的房间. 我想向母亲说点什么,但是羞愧让我几乎无法面对她的脸.我应该认错了,对吗?就象是我小的时候打碎了家里的瓶子,然后,在父亲和母亲的教育之下,我说:妈,我错了.可是,今天打碎的不是一个瓶子,而是我与母亲之间的平衡.是她对少年时代的我的信任. 她一直哭着,就象永远流淌着的乌鲁木齐河. 我一直站着,就象乌鲁木齐河边的榆树. 时间过得很慢,好象过了几个世纪,突然母亲转过脸,她擦拭着眼泪,当她的脸上没有了任何泪水的时候,她说: 是他教你这样作的吗? 我慌乱地说:谁? 母亲说:那个英语教师. 我更加慌乱,尽管吱吱吾吾,答案却早已写在了脸上. 母亲洗脸,梳头,犹豫着用雪花膏轻轻地在脸上擦了一点,然后她快步地走了出去,我是从她的脚步声里听出了仇恨的. 14 是你教刘爱的吗? 是我教他的. 王亚军竟然承认了,他显得那么镇定,就和刘胡兰或者许云峰一样. 母亲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王亚军的脸上. 王亚军没有动,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吃惊的成份. 你这样教唆孩子,我要去告你. 你去吧. 你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我只是对你有些失望. 从此我决不让我儿子走进你这个门. 我同意.我也不会再让他进这个门. 你说话算数? 我说话算数. 对话是在王亚军宿舍里进行的,那个中心人物,那个男孩子就在伸向窗口的老榆树枝上偷听,他看到了一切.他当时作为一个旁观者比这一男一女两个大人谁都看得更清楚,他与他们有一点距离,这正好让他看到了全部的场景.只是王亚军最后说的那几句在今天看来有些造做的话,让他终生难忘,并让他回忆起来就感动得真想流泪: 我觉得一个女人不应该那样对待孩子.他需要人帮助,他需要朋友.而不是象你这样. 母亲没有理他,象要摆脱妖魔一样地离开了王亚军的房间.当门重重地关上之后,王亚军开始照镜子,他的脸被母亲打得有些红肿. 他照得很仔细,并轻轻抚摸自己的脸,然后,他摇摇头,开始笑起来,我那时就懂得他那不是真正的笑,那是自嘲. 以后,我曾经问过王亚军,为什么我妈打你,你却不还手. 王亚军的脸上还是出现了这种类型的笑容,他说: 她是女人,我是绅士.一个绅士在挨了女人耳光之后,绝不能想到还手. 那他应该想什么? 他首先应该想想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如果没有错,那他就应该自嘲的笑笑.第十二章更新时间2009-1-4 15:36:58 字数:9565 1 王亚军与我的关系因为母亲的干涉而变得十分尴尬. 回想起来,那是我人生中背运的日子,还记得海明威手下的那个老头吗?在他一条鱼也钓不上来的时候,人们说他背运了.现在大家都可以这么说,我背运了. 我母亲就是我幸福的丧门星.她当然是为我好,可是谁都知道,因为爱而杀人,这是很平常的事,在我们那个年代,在一切年代.在托尔斯泰的年代,也在福柯的年代. 母亲找了校长,不让我当英语课代表.在校长的命令下,黄旭升再次当了英语课代表.这也许对于王亚军没有什么损失,女生又可以围绕在他的身边,可是,我完了.文明离我而去,在乌鲁木齐,在天山脚下,在被你们这些口里人想象成没有公共汽车的地方.我在北京鬼混时,许多女孩子一听说我是从新疆来的,就激动地问我: 你们是不是骑着马上学? 骑骆驼. 我总是这样回答她们,以表达我的气愤. 她们几乎没有人听得出来我是在嘲弄她们,我的口气里含着很多不友好因素,她们听不出来,在她们的眼睛里,新疆就是那样的地方,乌鲁木齐就是那样的地方.当年征服新疆的成吉斯汗的部下曾为我的出生地选择了这样的名字: 乌鲁木齐. 他们是蒙古人,在他们的话里,乌鲁木齐是美丽的牧场的意思.我生在美丽的牧场,我没有办法不骑着骆驼上学对吗?操你妈的. 可是,我的英语课代表没了,权力重新回到了黄旭升的手中,在她根本不想要的时候,权力又回去了. 2 有一段时间,人们要是注意的话,肯定会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因为他丧失了权力,丧失了机会.象是一个退役的将军那样地唉叹着,荣耀很快就会过去,一切都是短暂的. 他走在学校黑黑的过道里,总是故意从英语老师王亚军的门前走过,他渴望那个门突然打开,阳光还象过去一样倾泄进来,让他眼睛睁不开. 可惜那个门没有为他打开.他就这样故意走过去,又故意走回来,似乎听到了里边的欢声笑语,这使他的内心象冬天一样荒凉而冷落. 那个孩子产生了很多不满,他因为有许多时间无法打发而烦燥不安. 你吸过毒吗? 如果你吸过,那么这事就好解释了.可以这么说,你对于毒品的态度,就是我对于王亚军以及词典的态度. 在英语课上,那个男孩子总是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和王亚军老师碰到一起,他试图在这种时候与他能交流自己. 可是,王亚军看着他时,目光显得很平静,就象对待一个普通人一样.而他是不普通的,他们之间曾经有过友谊,有过深刻的谈话. 3 清楚得记得那天,是一个星期五,在我的童年里星期五并不是周末,那天黄旭升病了,她妈对我说,让我帮她请假,并把写的假条让我带到了学校.我感到这是一个机会,在把病假条交给了班主任郭培清之后,就疯一样地跑到了王亚军的房间.我站在门口,内心狂跳着. 我犹豫着敲不敲门,有两次我都伸出手准备敲门,可是,我紧张得不敢敲那门.在响过了预备铃声之后,终于,我敲了那门. 阳光一下就照耀了我的脸庞,就是我对你们多次说过的那种感觉. 开门的是王亚军,他好象一点也不为我来而感到吃惊,与我相比,他很平静的样子让我惊讶得张着嘴,就象里边走出的不是英语老师王亚军,而是林彪. 我看着他,就那样张着嘴,一时忘了来干什么,半天不说一句话. 他显然能看出我的紧张,他们大人就是这样,冷静得就象是一只社会经验丰富的老鸭子,他就是那样看着我,忍受折磨,而不主动说一句话. 我看着他,已经完全忘了我来的目的. 王亚军见我不说话,就回身,并关上了门. 我站在门口,感到自己重新被黑暗包围了.在黑暗中,我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我于是再次敲他的门. 他又开了门,那时,上课铃声已经响了,我说: 黄旭升病了,我来帮你拿留声机. 今天不用留声机. 我楞了一下,又说: 我来拿作业本. 他说:我自己拿. 说完,他关上了门,没有理我,只是自己朝教室走去. 我羞愧地跟在他的后边,走在过道时感到浑身发冷. 王亚军比我先进教室,他直接朝讲台走上去时,让班长何秋原给大家发作业本.在他说这些话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我是那么渴望这次机会. 何秋原把作业本分成八组,然后分组一本本地传给每个人. 王亚军在黑板上用英语写着新课的生词. 我望着窗外的远山,心中懊丧极了,感到阳光很讨厌. 4 我妈说,她那天打你错了,她很后悔. 你妈? 王亚军看着站在门前的我,摇摇头. 她就是很后悔,她让我来对你说. 你妈不会的,象你妈那样的女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有错. 那我有错,我承认错误. 你没有错,你是一个受到委屈的孩子. 我每天都很难过,我想进你的房间. 不行,我跟你妈已经说好了. 我想听你说话. 等你长大了,再想听我说话,就来找我,现在不行. 长大? 那是何其遥远的事情,我的眼前因为长大这个词而阵阵发黑. 王亚军尽管显出了某种犹豫,但仍再次以摇头否定. 我想看那本词典. 不行,你不能进来. 我失望地走了,能够感到王亚军没有关门,他站在后边望着我,我朝过道的尽头走去,他就一直在后边看着我. 我感到自己陷入绝望,那天晚上,我做了梦,在梦中我成了王亚军的救命恩人.他病了,吐血,是我把他送进了医院.医生,也就是我们班长何秋原的爸爸对我说:幸亏你把他及时送来,帮他捡了一条命.我很感动,大家都很感动. 在梦里,王亚军紧紧抱着我,并把那本词典送给我,当作礼物. 我在早晨醒来了,那时窗外还是充满暗影,我睁开眼睛,仍然盼着有人从窗户里走进来,可是在我的想象中,已经不是女人在飞舞.阿吉泰或者黄旭升她们都已经退居二线,走进来的应该是王亚军,他对我笑着,而不是冷淡,他唱着月亮河,手里拿着那本乌鲁木齐在那时唯一的英语词典(起码对来说是这样).他走在房间里,充满了香水的味道,他说:我对你有些冷酷,昨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着,我想了一夜,感到后悔,今天早晨专门来找你,我知道你每天早晨都在盼着有人从这儿走进来. 我来了. 我接过那本词典,翻开了一页,自慰这个词再次出现,我感动得浑身发抖.就象反革命被平反昭雪一样,我也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但是,王亚军消失了,他走的时候没有从窗户,而是从门,他体体面面地开门,然后从门口走出去,他下楼梯时,皮鞋的跟踩出了声音,就好象这不是在黎明,而是一个很正常的时候. 我在脚步声彻底消失以后,才意识到手里没有词典. 5 就是说我完全陷入了孤独,王亚军不理我,他不再对我说话,就是说他的那些智慧的语言现在又只对黄旭升说了,同时,那本词典我也没有机会翻了,它们被锁在了英语老师的宿舍里,从此不见天日. 有相当的时间,我几乎把它当成自己的书了,我想翻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去翻.那里边丰富的词汇让我发现了人生的真谛. 我现在用真谛这个词是为了嘲讽自己,总之,我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因为母亲的愚蠢,所以,我生命中绝大部份的欢乐已经没有了. 一个绝望的孩子是可怕的,在今天,他可能去吸毒,会突然离家出走,也许他会去树村见那些摇滚者,并充满反叛的写下我操你妈,操你姥姥,操领导,操文件,操四书五经,操电视,操宝马汽车,操豪宅,操贷款—之类的歌词,因为他们有操的东西,他们可以随便操,可是,那个孩子不同,当时几乎没有这些东西,社会在的力量在那时无比强大,他是属于受压抑者,极端地感到恐惧,他是在恐惧中才发现了英语以及香水的. 能够随便操对他来说是太奢侈了,想也不敢想. 但是,一个孩子的绝望仍然是可怕的.即使他是那个时代的孩子. 他进入了这样一种思绪: 英语老师王亚军可以不理他,可以不再让他看那本英文词典.但是,他也可以不理英语老师,他甚至对他产生了反感. 不理英语老师的结果是他从此再也听不到那些让他变得智慧的语言,但是,英语老师王亚军的智慧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他头脑里固有的吗?不,不是,是从那本英语词典中来的.每个人说的话都是由词构成的,而英语词典里拥有无限的词汇,任何伟大的人,他们的思想都是从这本词典里得来的,因为他们把这本词典里的词汇重新排列组合,所以词典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书,跟圣经一样重要. 这话是谁说的? 英语老师王亚军. 这本是在那时的孩子几乎很难听见的充满古典情怀的话语,这话使孤独的孩子得到了启蒙,启蒙的孩子在新的形势下变得绝望,绝望又让他产生了可怕的念头,念头促使他去行动. 6 偷英语词典. 这个孩子列出了周密的计划,他不亏是知识分子的后代,他爸爸是设计师,妈妈也是爸爸的同行.他一生下来就懂得计划: 王亚军的门并不全是由木板组成的,上边有框,框里镶着玻璃.只要把离暗锁最近的一块玻璃打下来,伸手进去拧动暗锁,门就开了,而词典就在那个小书架上.然后,就是逃跑了. 有两条路,如果一切顺利,那就仍从门口出去,如果正好门口来了人,或者出现了别的意外,那可以打开窗子,跳上外边的老榆树枝,从树上逃脱. 7 .那是晚上,月亮和星星都在闪耀. 母亲仍然没有回来. 我很高兴她没有回来.可以到学校去看看,王亚军最近老是不在宿舍,我路过时发现他的灯总是黑的,他干什么去了?他很忙吗?跟母亲一样,在设计,在忙着事业?也许他在忙爱情,跟谁呢?当然是阿吉泰.有一点我很清楚,王亚军陷入对于阿吉泰的苦恋之中,他为阿吉泰拍了照片,并把它们悄悄地夹在书里,那是一本毛主席语录. 我朝学校走去,一路上,我还极力辩认着大雄星座,仙后座,北斗星,不要以为这是在地理课上学会的,没有了,那时没有地理课,全是王亚军教我的.而且,他用的是英语. 我走得离学校越近,心里就越紧张,当走到了王亚军的窗下,灯是黑的,我的心狂跳起来.看来可以在今天下手了. 一想到要偷东西,我感到自己的尿突然憋了,.我有些恨自己,我是一个胆小的孩子。那时,我抬头看了一下月亮,突然内心产生了想哭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在委屈,饥饿和寒冷中撒了泡尿。 学校大门已经关了,但是一楼厕所有一扇窗户是坏的。我来到了厕所外,犹豫了一会儿,从窗户里爬了进去。 8 我象一个真正的小偷那样地走在过道里。 长长的路途上只有一盏灯。昏暗,枯黄,与我的心情完全相同。平时感到这座父亲设计的楼不大,甚至有些压抑,有些小,可是今天路很漫长。长大以后看一部昆汀的电影,里边的杀人者真是有趣,他们都象玩一样,只是一个个人死去,血流成河。但他们是正常的人。 可是,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仅仅想偷那本英语词典,就已经把我的尿吓出来了。 我来到了王亚军宿舍的门前,我脚步轻得连自己都听不到,看着王亚军的门,还有那片我想在今天晚上打碎的玻璃,我再次犹豫,如果今天让我确切地描述当时的心情,简直可以用百感交集这样的大词。我甚至想到了这样的问题,父亲当年设计这座楼的本意,是想让他的儿子在今后的某一天来这儿偷东西吗? 在黑暗中,父亲的脸象月亮一样地浮了过来,他的眼睛仁慈而又悲悯,里边充满了对我的爱意。他似乎在对我说: 请你最好不要偷东西。 我说我没有办法。我需要那本词典。 他说:那偷东西是犯法的呀。 我说:那个打你的人犯法,每个人天天都在犯法,我为什么就不能犯法。 父亲有些失望,他的眼神里充满泪水。 这时,突然有人走过来,是从校长办公室那边来的。我连忙躲进厕所。 那声音是朝厕所来的,我慌忙地溜进了最里边的那扇门,并透过空隙朝外看着。 进来的果然是校长,他似乎喝了点酒,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他站在那儿撒尿时都显得有些摇摇晃晃。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仿佛已经看见了我,这让我就象被抓了一样的害怕。 校长离开了厕所,他走到了王亚军的宿舍门前时,停了一下,然后,他狠狠地敲了一下门。 我在厕所的门口悄悄地看着。 突然,那门竟然开了。 王亚军从里边走出来。 校长说: 这么早,你宿舍为什么黑着灯? 王亚军说:我有些不舒服,早早睡了。 我吓得差点没有喊出来: 原来他在里边,我刚才幸亏没有砸玻璃。 校长说:来,穿上衣服,到我办公室来,然后,我们一起出去。 王亚军说:有事吗? 校长说:当然有事,你老是骚挠人家阿吉泰,他们单位的领导找我了。咱们今天就去她的领导那儿,你当面说说清楚,向别人道歉。 王亚军的声音提高了,说:我是一个单身男人,我喜欢阿吉泰,我找她,她也愿意跟我说话,我不需要道歉。 校长说:你说话声音小点,走,如果你不道歉,明天你就走人,还回去挖防空洞。 王亚军不吭气了,他回到屋里,当他穿上衣服走出来时,校长说: 我理解你,我知道为爱情受难是多么痛苦,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你在上海上大学的时候?是你爸爸把那个传教士认作干爹的年代?要不是我坚持设英语课,说你的语音比别人都标准,坚持用你,你一天也呆不住。 王亚军不说话。 校长说:你喜欢给孩子们教英语,对吗? 王亚军点头,说:对。 校长:那你就给我放老实点儿,别再找阿吉泰,咱们现在就去他们领导办公室,说不定阿吉泰也在那儿。 王亚军就等在他的宿舍门口。 校长回去穿衣服,直到他回来时,才边走边又拍拍王亚军说: 漂亮女人不能随便去找,你觉得漂亮,别人也觉得漂亮,争的人多了,就会出事。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吧。 王亚军说:那你为什么还是独身?为什么不找个一般的? 校长叹口气,说:我一生就爱一个女人,算了,不说这些。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人的对话使我感到校长这个人也许不是坏人,要不为什么他能跟王亚军说这些,就好象他们是朋友,就好象校长是两个人。 他在白天是一个人,在晚上又是另外一个人。 两人经过厕所的门,朝校外走去。 整个楼内再次安静下来。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行动就要开始了。 我从厕所里拿出一块砖,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已经没有什么好犹豫了。我抬手就朝王亚军的玻璃砸下去,声音并不太响,那玻璃没有碎,就朝里边掉了下去。看来,这面玻璃本身就是活动的。我真是太顺利了。 我仔细地听了听,四周仍是一片寂静,我把手伸进窗洞,拧开了门,然后象走进自己家一样地走了进去。 9 一切都是黑的,我不敢开灯。 房间里的气味让我产生了某种恋旧的感觉。好几个月了,我进不来,今天却是以这样的方式,我作为小偷来造访这里。 我十分明确地走到了小书架旁,熟练地朝平时王亚军放英语词典的位置伸地去,可是,凭着手感,我就知道那本厚书不是英语词典,虽然它的外壳也是硬的,我心里一阵紧张,是不是那本书已经丢了? 我浑身上下立即出了冷汗。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夜,借着月光我仔细地翻着小书架。那上边一共也就才几十本书,我连续翻了好几遍,却仍然没有发现那本英语词典。 我开始在桌上,床上,枕头边,窗台上,地上,甚至于床底下,象发疯一样地找着那本书。 可是,倒处都没有那本英语词典。 尽管房间里不热,可是我却大汗淋漓。 我在以后总是能理解,为什么被小偷光顾过的房间总是那么乱,似乎房间的主人几年才能把它整成那样混乱。因为小偷在进入了别人家之后,身上的全部能量都有超常的发挥。 最后,我有些歇斯底里了,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放在了王亚军的那个箱子上,我把它从上铺拖下来,打开一看,里边竟然全是照片。借着月光我仔细地看,那照片上全是阿吉泰。我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箱子里边放的全是阿吉泰?王亚军平时很节省,在食堂打饭时,我经常能看见他。就是做红烧肉的日子,他也不买,他总是吃粗粮,素菜,那不是一个减肥的年代,那是一个挨饿的年代。那时,在乌鲁木齐,你错过了一次红烧肉就等于你在今天错过了一次去非洲游玩的机会。王亚军把节省的工资都用来给阿吉泰拍照片了,他真是了不起。 我一张张地看着阿吉泰的照片,有许多是在西公园阅微草堂旁的鉴湖照的,有些是在乌鲁木齐河的沿岸照的,有在乌拉泊燕儿窝的山上照的,也有在烈士陈潭秋,毛泽民(就是毛泽东的弟弟)的墓碑前照的,还有在天山上的松林草地上照的。 这说明阿吉泰和王亚军游变了乌鲁木齐,他们甚至于还去了天山。 我的心里一阵阵刺痛着,我们这些孩子的确不如大人,他们能谈恋爱,他们能一起出去。我们呢,只能在阿吉泰没有下班之前,远远地望着她,我们张着大嘴,象个贪婪的傻瓜。 我好象已经丧失了此行的目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把头从阿吉泰的照片中抬起来,词典肯定是没有了,我得走了。 我轻轻打开门,听见有人从楼梯上来,远远地走在过道里,他们的脚步声让我紧张。 我赶紧关上门,轻轻地打开窗户,又听到下边有人在说话。 李垃圾和黄旭升正站在窗外的树下。 我立即把身子缩回来。 李垃圾正兴高采烈地对黄旭升说着自己跟踪王亚军和阿吉泰的情景.在他的叙述中我渐渐听明白了:王亚军再次被阿吉泰拒绝,不管他为阿吉泰作了什么,都没有把阿吉泰打动,在北门花园里,他想抱阿吉泰却被阿吉泰狠狠推开了。李垃圾最后说:我看到了英语老师的可怜相.他蹲在地上,用手抓自己的头发. 听了李垃圾的话,我心里难过,王亚军是个苦恋者。那时的中国知识分子,有许多人在苦恋着自己的祖国,而王亚军,他苦恋着阿吉泰。. 我在屋子里有些无聊,从楼内走总是有人,从窗户走,又有黄旭升和李垃圾,我无法马上离开,怎么办呢? 我开始在身上洒了王亚军的香水,并穿了他的那件毛料衣服,又穿上了他的皮鞋,在屋子里悄悄走着。我感到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象个绅士一样地在走路。然后,我在镜子面前把衣服换回来,重新穿上自己的衣服。 突然,我再次听到了脚步声。隔着门我了能听出来是王亚军的脚步。他穿着皮鞋,他的脚步声特别,我早就熟悉了。 我吓得浑身再次出了汗,看来无论如何也要跑了。 我来到了窗前,发现黄旭升和李垃圾正要离去。 黄旭升说我得走了,我妈要着急了。 李垃圾说:别急吧,呆一会儿。 黄旭升说,行了,我不听王亚军的事了。 李垃圾说:你不是说了吗,让我告诉你王亚军的事,你就陪着我多玩一会吗? 黄旭升摔开李垃圾的手,开始朝回家的方向走,李垃圾追了过去。 这时,王亚军的脚步声已经离门很近了,好象还不止他一个人,说不定校长仍在他身边,那我真是彻底完了。 我慌忙站到了二楼的窗台上,内心混乱,我离那个老榆树的枝叉只有一米多远,从小爬树的我这算不了什么。可是,我被慌乱慑住了手脚,纵身向上跳,没有抓住那棵粗枝,只是抓上了细枝,而它在瞬间里就断了。 我身体失去了平衡,在空中我又一次看了月亮,发现它今天很圆,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立即昏了过去,在那一瞬间里,我意识到自己的内心里丝毫没有因为是一个小偷而带来的罪恶感,相反,我觉得自己委屈,某种无边的痛楚象水一样漫过我的内心,然后覆盖了我的全身。我很快地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看见了王亚军正惊讶地站在窗前看着我。 我本能地想起身跑掉,但是我动不了。 王亚军站在了窗台上,他显然想直接往下面跳。他犹豫了一下,竟然,从二楼象是一个真正的超人那样地跳了下来。他很矫健,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身边。然后,他开始抬着我起来。我有些不好意思看他,疼痛再一次让我闭上了眼睛。 他始劲地把我从地上用双手托起,象许多电影里演的那样,一个没有受伤的人抬着他的战友,走在微山湖,铁道旁,青沙帐里,雪野中,无名高地上――最终,他们不是走向绝望,而是走向希望。 我微微睁开眼,发现王亚军的脸在月亮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惨白。 王亚军那时正把我放在了一棵粗大的树桩上。 我再次疼得昏了过去。 10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脸正在被另一个人脖子上的汗浸湿,有个人正背着我,朝医院的方向走。 我使劲睁开眼,发现累得出了许多汗的人是王亚军。 我被羞愧和疼痛折磨得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就挣扎着要下去。 王亚军把我背得更紧了,他说:别动,你还有流血。 我看看夜很黑,四面除了我和王亚军而外,没有别人,就感到了恐怖,我说:流血太多,我会死吗? 他笑了,说:不会的。 我说: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死? 他说:就是他不想活了。 我们不再说话,又朝前走。为了走近路,王亚军选择走了湖南坟园里边。我们穿行在老榆树丛中,脚下是荒草,突然,我看见不远处蓝火闪了起来。 王亚军的脚步在那一刻也显得有些迟疑。 我说:王老师,在蓝火后边有人,我好象看见鬼了,你看见了吗?他正在煽那蓝火呢。 他说:你把眼睛闭上。 我仍顽强地睁着眼睛,朝前方看着,那火更旺了,那个煽火的人让我把王亚军抱得更紧了。 王亚军几乎是跑起来,我能感到他的恐惧,因为我发现他的头发几乎都竖了起来。 风在那一刻也吹得更加强烈,秋天的寒意使我浑身哆嗦着。渐渐地,那片蓝火移到了我们身后,走出湖南坟园很远,我们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医院昏黄的灯光在前方闪烁,王亚军才松了一口气。 他说: 你还疼吗? 我摇摇头。 他说:你长得瘦弱,却挺勇敢的。 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我说:刚才你看见那个煽火的人了吗?他是不是鬼? 他说:我看见了,但是我不知道。 我说:你不是什么都懂吗?为什么不知道鬼呢? 他说:有许多事情我都不知道。 我说:毛主席说的煽阴风,点鬼火,是不是就说的是这样的人? 他说:意思可能更丰富一些。 我说:你是唯物主义者吗? 他说:不是,我不是唯物主义者。 我说:那你怕鬼吗? 他说:怕。 在进医院大门的时候,我突然担心起来,我说: 别人会知道今天晚上的事吗? 他说:你希望别人知道吗? 我说:不。老师,不。 他说:那就不吧。 他的游戏口吻让我担心,我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地说:我没有在你房间拿任何东西。 他说:我相信。 在医院的急救室里,医生为我打了止痛针,所以在母亲来到之前,我沉沉地睡去。 在梦中,我偷东西的消息不径而走,传遍了我们学校和湖南坟园大院。 我觉得甚至于传遍了乌鲁木齐。 当我醒来,却发现由于王亚军的沉默,这事竟然成了一桩秘密,在整个学校范围里,它仅仅存在于我和王亚军之间。 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的腿摔断了,但不是因为我当了贼,而是因为我在大树上背诵英语单词,走火入魔,结果忘了自己在树上,才从上边掉下来的,象是一个自由落体,每秒秒九点八牛顿,对了,还有重力加速度。第十三章更新时间2009-1-4 15:37:33 字数:22824 1 “你不是一个绅土。” 王亚军用这样的词时,手是背着的,头是昂着的,他在外边从不这样,他当着别人的面时从不这样作做。他象是一个智者那样地边深思,边说话,丝毫也没有感到自己的动作和语气都有些过于夸张。他愿意在我面前这样,只有这样,他才能进入一种他认为是最佳的燃烧状态。这种谈话的氛围总是出现在我们之间。营造了种种让我感动的色彩,我内心突然有些难过。一个大人,一个比你懂得多得多的人,能够跟你这么平等的交谈,他滔滔不绝,乐于表达,特别重要的是他也愿意听你的表达。 所有这一切,最终被母亲破坏了,同时,也被他王亚军破坏了。你为什么要听我母亲的?你为什么要和她站在一起。她不爱我,也不关心我,你不知道吗?她就爱自己。她就爱自己的防空洞事业,他天天想着要准备打杖。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的沉默让王亚军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他看着我,很想知道我想着什么。他换了一下姿势,把双手交错地抱着两臂,这让他更象一个外国人。他看着我,眯起了眼,又说: “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想作绅士。” 我仍然沉默,心中羞愧无比。 “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你不能对你父母讲的话,都能对我说?” “是你先不理我的。” “那是你母亲,你妈不让我再跟你说话,我答应了她。” “你为什么要答应她?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又不是她。” “你究竟想要什么?我那儿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 我再次沉默,想以这种方式蒙混过关。我为什么不能承认自己想偷英语词典,也许偷书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丢人的事,但是我却羞于承认,特别是不能面对自己的英语老师承认。我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不愿面对那个英语老师承认自己想偷的就是那本词典呢?什么让我想守住那个“秘密”?当时,我的脸很红,是因为喘不过气儿来憋的。英语老师的问题让他象只被煮在水里的活鸡一样,无所适从,简直生不如死。 “你这样会毁了你自己一生的。” 王亚军显得有些语重心长,他头一次象别的老师一样说话。 起来,饥寒交迫的怒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我开始用英语唱国际歌。 别唱了,行吗?王亚军先是显得有些不耐烦,但是看到我唱歌时闭着眼睛的脸,他又笑了,说:好了,谁也不会让你英勇就义,东山公墓已经好久都没有枪毙人了。现在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我就是想知道你真实的愿望,说不定我可以满足你。 我紧紧闭着嘴,把头拧了过去。 王亚军就那样地看着我,失望极了。 医院的病房里一片雪白,这让我心里又空又凉。我的腿上打了石膏,这使我看上去就象是一个病得很重的老人一样。 我突然对王亚军说:你觉得我是个贼吗? 王亚军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显得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又问:你们都觉得我是个贼? 他说:没有。我不觉得。 我说:我妈觉得我是个贼,她说她从此没脸见人了。 他说:我想你不但不是贼,还应该作一个绅士。 也许是绅士这个词深深地刺激了我,竟让我在一刹那间那么伤心,我突然紧紧抱住王亚军哭了起来。 王亚军拍着我的肩膀,不说任何话,就让我纵情地哭着。 多年以后我都在问自己: 为什么要隐藏自己想偷那本词典的真实目的,难道它比象一个小偷一样地开门破窗而入还见不得人吗? 那个孩子把真实的目的掩藏起来,究竟想保护什么?无论我怎么想,都得不到让自己满意的解释,也许那个孩子太脆弱了,他是一个内向的孩子。他曾经找王亚军借英语词典,可是他被拒绝了。 他以为一个人只要被拒绝一次,就会被拒绝一辈子。 2 爸爸走进病房的时候,王亚军仍然站在我的身旁。 爸爸穿着军装,白色的病房内闪耀领章帽微,但他一点也不感到羞愧地就那么穿着,并显得很自然,就好象他真的以为自己成了解放军,就好象他一生下来就是解放军。 他先是没有看我,而是走到王亚军的跟前,对他说:作为父亲我很惭愧,我现在向你认错。父亲说着,面对王亚军深深地鞠了一躬。 父亲的举动让我大吃一惊。 王亚军连连后退,甚至脸也有些红。他说: 没有那么严重,我没有任何怪他的意思,你可能知道,恰恰相反,我非常喜欢这个孩子。不论他去我房间作什么,他喜欢什么,我都会给他的。 英语老师王亚军的话让我有些感动,但父亲的脸上没有表情,在他高度近视的镜片后边有冷漠的眼光在闪烁。 父亲说:王亚军老师,你能先回去吗?我想单独和我儿子在一起。 王亚军连连点头,但是,他到了门口时,又回头看着父亲,说: 你难得回来,如果这次你有时间,我想跟你谈谈。 父亲显得很惊讶,说:你和我?谈什么? 王亚军说:想和你谈谈这孩子。 父亲犹豫地停了一下,说:我,我没有时间。 王亚军没有想到父亲也会这样,他显得有些慌乱地离开了病房,就好象偷东西的不是我,而是他一样。 3 你妈打你了? 爸爸摸着我脸上的红印问我。 我点头。 她不该打你。 父亲说完这句话,突然哭起来。 我没有想到他会哭,我觉得他应该是很坚强的,他哭说明了伤心。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并因为自己的罪行而灵魂不安。 他先是用手擦泪,然后又掏出了一条肮脏不堪的手绢,擦拭着鼻涕,突然,他再次痛苦地哭起来,就好象我的罪行也让他生不如死。 我看着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父亲在不停地哭着,就好象他是个女人一样,这让我觉得他极其无耻。 比我偷东西还无耻。 我看着父亲的手绢,本来是浅色的,现在已经变成了深色的。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说明了母亲的无耻。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里在父亲哭泣的一刻竟然产生了那么多恶毒的东西。也许,这些东西是我在回忆中加进去的,其实,我的内心应该感到恐惧。 在病房里,我怕父亲也打我。 我的腿上全是石膏,我跑不了,只能躺在那儿挨打。 可是,父亲丝毫没有想打我的意思,他只是想哭。 当时,我以为他只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为他丢脸而哭泣,以后我才知道,他那天是为自己而哭的。为了氢弹成功爆炸而设计的大楼已经完成,父亲在基地已经没有事了,他的任务完成了,他要离开部队,飞鸟尽,良弓藏,狡免死,走狗烹。 父亲象狗一样地回来了。 4 你为什么要进他的房间? 终于父亲也开始这样提出同样的问题。 我不说话,以沉默来混过去。 他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你的东西吗? 父亲的话本没有什么,却挑动了我特别想哭的神经。我感到心里发潮。情感一股股地象浪一样地朝外涌,它们扑打着我的眼睛甚至还有头发。 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在英语老师王亚军的房间里。 仅仅是那本词典吗?你们这些愚蠢的大人,你们这些愚蠢的父亲和母亲,也包括跟我在一起那么和协的,象绅士般爱着我的英语老师。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在英文词典和香水背后的那些吸引我的气息是什么吗? 我为他们不懂我而难过,而仇恨。他们不知道那屋子里有着某种美丽而博大的东西,这让我对于这些大人们产生了深深的厌倦和失望。 你们真是白活了,世界把父亲们变得疲惫而迟钝了。把母亲们变得亢奋而愚蠢了。把英语老师们变得丧失激情而又与母亲的愚蠢妥协了。 我完了。 你为什么要进他的房间? 父亲的声音提高了。 我看着父亲,突然发现他的眼白比黑眼珠大得多,这使他的眼睛显得比平常小,它们眨巴一下,睁开,接着又狠狠地眨巴一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母亲从外边走了进来。 她显得风尘仆仆,就象是她刚从远方回来,而不是父亲。即使是灰色的衣服,也没有遮挡住她修长的身材,母亲真是有风度呵,在那样的时代里,她真是太挺拔了,就象是新疆公路两旁高高的白杨树。不光是茅盾赞扬你们,我也应该赞扬你们。 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那么厌恶母亲,是不是因为她当年太狠了,而且她从不好好回答我向她提出的问题。 母亲看着身缠绷带的我,第一句话就说: 现在你爸爸也回来了,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进他的房间? 爸爸也看着我。 我在沉默,并不敢抬头看他们的眼睛。 是不是他的房间里有黄色的东西在吸引你? 母亲这句话象子弹一样地打在了我的心上,让我浑身刺痛起来。 父亲也有些不理解母亲的提问,他似乎也被黄色这样的词震荡得哆嗦了,他看看妈妈,但是没说什么。 你说话呀。 母亲大声冲着我说。 我突然抬起头来,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说: 你们把我打死吧。 父亲母亲特别吃惊地在瞬间里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天就突然黑了。病房里变得十分暗淡,白色统治了一切,我的眼前晃动着白色鸟群,腿又开始疼起来。它们摔断了,是应该疼的。 在朦胧中,我才看到了母亲手里的饭盒,她是来为我送饭的。她知道我如果不吃饭会肚子饿,可是,他并不知道,我作为一个小偷走进王亚军房间并不是为了黄色的东西。 黄色的东西。 什么是黄色的东西。 5 三个月之后我才回到教室上课。 黄旭升坐在我的旁边,悄悄说: 你的腿还疼吗? 我不吭气。 她又说: 我们家有云南白药。 她说着,轻轻地在背后把自己的手伸过来,拉拉我垂在椅子上的手。 我内心猛的一下就被填满了那些心酸的东西。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的手竟然有如此大的感染力,我的手被她的手深深地感动了,我也想紧紧拉着她的手,但是,我有些不敢。 她没有看我,只是象平时一样地看着前方,回想起来那是黄旭升最好的角度,她的脸是红润的,光洁的,她削瘦的脸上闪耀着少女的神采,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少女有时能离你这么近,你几乎能感到她的呼吸,那是一种清爽而甜润的气息,而且云南白药是什么药,那一定是很好喝的药,跟中药不一样,它不会苦,只会甜。 黄旭升的头发很长,她扎成一束,就象是在伊犁草原上开的鲜花,旁边有羊群经过去河边饮水,空气比一往任何时候都洁净了。她的手就在我的手旁,我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抓住她的手,但是,我却有无数的犹豫。我从小就不是一个果断的男孩子,我犹柔寡断,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有很多机会都被我的犹豫丧失了。 在内心的矛盾中,我怕眼泪会流出来。 夕阳缓缓地从窗处照射进来,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微红,屋内的气氛充满青春朝气蓬勃的感觉,尽管我很痛苦,可是大家都很欢乐。 6 晚上回家的路上,黄旭升走在我的前边。 我不敢追上去,发生了下午的事情之后,我似乎有些不敢看她的脸,还有她的眼睛。 黄旭升却象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她走得高高兴兴,还唱着歌,突然,她停下来,看着我,说:你为什么走那么慢? 我不说话。 她说:一直在等你追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看着她,等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