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是你把他整成这样的。你得想办法。 她说:我在跳舞。 我说:你只要到校长那儿告诉他,说他没有对你动手动脚过,就行了。 黄旭升的脸红了。 我又说:他现在很可怜。 我们朝防空洞的工地走着,黄旭升一直跟在我的后边。我走得很快,她几乎在小跑着。我能看到她额上的汗。 她随着我一起躲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的后边,我们只等了一会儿。 王亚军就穿着一身沾满泥水的衣服出来了,他没有朝我们这边看。只是象一个作做的哲人那样望着天空,就仿佛他真的被天上的某种东西给吸引了。 黄旭升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苍白,她没有看我,只是一直盯着英语老师,象是一个伟大的母亲那样说:他黑了,背也有点驼。 7 我们再次来到了那棵树上,在夜里,我们商量该怎么办,应该说那是一次会议,是一次带有转折性质的会议。 天是阴的,看不见天上的任何东西,远处的天山也被遮在了云的身后,可能又要下雨了。 她说:我有些冷。 我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 她说:这就是绅士,对吗? 我说:王亚军说绅士就是这样的。 她说:别人都叫你绅士,你气不气? 我说:心中暗喜。 黄旭升笑了,说:我对不起王老师。 这时,灯又亮了。从窗户里我们看到王亚军的门开了,他走进自己宿舍的时候,眼光凄楚。 我跟黄旭升都看着王亚军,见他站了一会儿,就开始收拾东西。 我悄悄对黄旭升说:他们要把他从这儿赶走了,不让他住这儿了。 黄旭升的眼泪渐渐流了出来。 王亚军有一个很好看的大包,他把一些小东西先朝里边装着,从剃须刀,毛巾,牙刷……直到那本英语词典。 我的心又开始抖动,我真是太喜欢这本词典了。 他拿着这本词典,站在那儿随便翻着,然后,他好象看到了什么词汇,又坐下,显得认真的看起来,边看边念着,突然他笑了。 在我们俩的审视下,他笑得很厉害,是什么词汇和句子让他如此高兴,以至于都忘了自己的艰难处境? 突然,他象想起什么事一样,站起来,朝外走,走出去,又回来,在镜子里照照自己,然后换上那件体面的衣服,又从包里,拿出香水,倒出来一点,洒在自己的身上,脖子上,他作这一切的时候,很仔细,有些从容不迫一丝不苟的样子。 黄旭升看着王亚军,她的脸上充满了迷恋。 我从小就知道了一个女孩子爱上了她的英语男老师是怎么回事,是什么表情。 王亚军在镜子里最后看看自己,然后开门出去了。 她突然说:我想向他认错。 我说:不要对他说,对校长说。 她说:万一校长不管,那怎么办? 我一楞,这事我真的没有想过。 黄旭升突然说:应该让全大院的人都知道,他没有动手动脚。 我说:你有办法吗? 她想了想,失望地说:没有。 我们都渐渐凉了下来。 就在我听见母亲喊我的时候,我突然有了办法。我说: 有了。 黄旭升看着我,目光期待着。 我说:我有办法了,咱们向毛主席那样。 8 黄旭升把一张大字报,贴到了办公楼前。题目叫:我的一张大字报。 内容很简单:王亚军老师从来没有对我动手动脚过,我当时神经不正常,胡说了。我对不起王老师,向王老师倒歉。我以后决不再冤枉好人。黄旭升。 这在大院里是轰动的新闻,大人们都被震动了,这是沉闷生活里的一个春雷。 许多人都在看,当然都是大人。 当王亚军走过来时,他仔细地看了看内容。其他人都看着他,就好象他是一个外星人。 王亚军看完之后,脸突然红了。他一把撕掉了大字报,并把它撕得粉粉碎。 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妨碍小将们的四大自由? 王亚军不理他们,独自走了。 有人说: 知道吗,他就是王亚军。 当时,王亚军仍然穿着挖防空洞的大雨鞋,走在路上一拐拐的,在他身后的人群就象是舞台上的幕布。王亚军走得很快,他的后背瘦弱,他听不见身后人们的议论,就好象他的耳朵里充满了音乐。 校长很快就找黄旭升谈了话。 黄旭长与校长之间的对话是这样进行的。 黄旭升:校长,王亚军老师从来没有对我动手却脚。是我胡说。 校长:那你为什么那时要说。 黄旭升:他们天天问我,不让我回家,不让我吃饭,不让我睡觉,我当时烦了,就胡说了。 校长:王亚军是不是每天都给你单独补课? 黄旭升点头,说:不是每天,是有的时候。 校长说:那你点头干什么? 黄旭升笑了。 校长说:他跟你说些什么。 黄旭升说:英语。除了英语,没有别的。 校长说: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坏人,但也不放过一个好人,你要说老实话。 黄旭升说:校长,是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校长说:我就是这样说的。 黄旭升说:没有,你刚好说反了。 校长看看黄旭升,说:唉,现在的学生就是不太正常。 黄旭升那时看着窗外,有半天没有说话,突然,她的声音提提高了八度:假如我骗人了,就让我象我两个爸爸一样的死。 这话让校长吓坏了,他看看黄旭升,说:不能这样想,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象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归根结底是属于你们的…… 黄旭升打断了校长的抒情,说: 校长,你要是不让王老师回学校,我就说你对我动手动脚。 校长楞了,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让他刮目相看,他说:你,你,你…… 黄旭升说:我说到做到。 校长缓过来之后,问黄旭升:是谁教你这些的? 黄旭升不说话。 校长象突然想起来什么,说:对,是谁让你写大字报的? 黄旭升想了想,认真地说: 毛主席。 9 长大之后,我才渐渐地知道了校长与范主任的关系,他们都来自于清华大学,在运动开始的时候,一起造反,在一次由申总指挥操纵的乌鲁木齐最大的武斗中,校长曾救过范主任的命。就是打一中那天,如果不是校长,那范主任就牺牲了。所以,校长在大院里也不是一般的人物。我从当时的会议记要里查着了以下的记录: 校长:范主任,王亚军没有作风错误,那个叫黄旭升的小女孩子神经有毛病,她家连续死了两个人,她不正常了。 范主任:王亚军是谁? 校长:从上海来的,一个教英语的老师。 范主任:这些小事你们自己定吧,现在学校还上英语课吗? 校长:停了。 范主任:英语还是要学的。北京的中小学都学英语,咱们乌鲁木齐虽然离北京万里远,可是,英语还是要学的。 校长:那我就让王亚军回来吧。 这是普通的会议记要吗?这是戏剧中的重要对话,是一部作品的转折点,因为这场对话王亚军的命运被改变了,我的命运也被改变了,甚至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的命运也被改变了。究竟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奴隶创造历史,你说是英雄,我偏说是奴隶。从范主任到校长,还有王亚军还有我和黄旭升,还有爸爸妈妈……他们中没有一个是英雄,都是奴隶。 有的时候我常想:一个人的命运被决定就这么简单,是谁在决定我们的一生的命运?它推着我们从生到死,从挖防空洞这样的大事,到学英语这样的小事……我是说,在我这篇回忆录里,事情为什么要这样发生,而不那样发生? 10 王亚军又走在了学校的过道里,他再次穿上了那身灰色的毛布衣服,从他的身上再次散发出香水味。 过道里的灯光很暗,可是王亚军象太阳一样地朝我走来。 王亚军,象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王亚军呼儿害哟,哪里人民得解放。第十一章更新时间2009-1-4 15:36:30 字数:14024 1 我是怎么得到绅士这样一个绰号的? 人们都管我叫绅士,就好象这是一个很好玩的词,它可以用来起外号。比如有的人叫镇关西,有的人叫大刀,有的人叫母夜叉,而我叫绅士。我都弄不清是谁为我起的这个外号,可能是李垃圾,也可能不是。 我变了,真的变了。是英语让我变的?还是英语老师王亚军让我变的?反正我真的想作一个绅士,走自己的路,让那些嘲笑我的人见鬼去吧。 我开始改变自己走路的姿态,有意识地学着王亚军。我天生有很好的眼睛,根本不需要戴眼镜,但是,我悄悄地去了当年在大十字的享德利眼镜店,现在叫红太阳眼镜店,我说我要配一付平光镜。 店里的老头一楞,说:谁的? 我说:我。 他显然被吓着了,从他镜片后边射出了恐惧的光,说:我们乌鲁木齐没有你这样的孩子,过去乌鲁木齐没有,现在更没有。 我掏出了十元钱,说:我想配一付。 老头摇着头,笑了,说:知道吗?这是资产阶级思想。有人问你,不要说是在我们享德利,不,不,是红太阳配的。 我说:是什么配的? 他说:红太阳配的。 我又说:谁配的? 他自觉失语,又说:现在的孩子真聪明,引得我老头子犯错误。 我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戴上了我的平光眼镜,当我戴着它走在学校里的过道和操场上时,从四面八方都传来如同树叶彼此磨擦般窃窃私语般声音:绅士。 绅士之声不绝于耳,我的眼镜和走路的姿势成了大家取乐的对象,就象是白求恩的求一样,是在那段时光里最幽默的因素。 2 我悄悄地把母亲当年留在箱底的一瓶香水拿出来,打开瓶盖,轻轻倒出一些,抹在了头上。我作这一切时,显得小心翼翼,就象是春天里的雨水悄悄地落在了地上。雨丝被风吹动,散落成一片,朝无边的空间游移开去. 我的周围开始弥漫出香味。 那是很奇特的香味,我好象从母亲的身上,在我还是个婴儿时,曾经体验过这种香味。一个少年回想起他在婴儿时期曾体会过的味道,就象是一个老人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这竟然使他无比辛酸。 我就是那个辛酸的少年。 我沉浸在无边的香气之中,感到了有些晕眩。 那时秋天里的阳光懒懒地落在屋内的地上,我能看见榆树叶子已经变得枯黄。天空蓝得让我一次次地想起了自己的婴儿时代,并一次次地感到心酸无比。脆弱是这个男孩子的天性,让他在重温的香水气味中无比伤感. 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生命中的一个阶段结束,而另一个新的时期就要开始。这种认识让我又兴奋又惆怅。 我好象能回忆起母亲的身体,那是白色的肌肤,还有她黑色的乳房顶部,就象是黑色的小虫子,在空气中飞舞。 香水的气息让我感到已经长大的我,是那么孤立无援,我看着绿色的香水瓶,,从里边又倒出一点液体,把它们擦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我开始摇晃那瓶子,又把瓶口对着自己的脸拼命地闻着. 那是我第一次偷偷地使用香水. 当我把香水重新放回箱子之后,我意气风发地走到了楼外的大路上. 乌鲁木齐那时少有柏油路,处处是泥土,昨晚刚下过一场秋雨,满地是黑色的泥巴,我走在那样柔软的泥泞之中,感到全世界都充满了香气. 我看着天山,它在阳光下神采飞扬,皑皑的白雪闪着高雅华贵的光芒,我被四溢的香味鼓舞着,就对天山说: 老兄,你好. 母亲在晚上一进家门,就闻到了香水的气味.她今天的心情显然又很不好,是不是她对于防空洞如何抵御氢弹的设计方案没有被通过?母亲的脸色呈现出铁一样的灰色,这使她看上去象是一个肮脏的雕像. 她看着我,足有二十秒,说:你翻箱子干什么? 我不敢看她,说:我,我没有翻呀. 母亲上来就拧着我的耳朵,说:你能不撒谎吗?知道吗,骗人,撒谎这都是最可耻的行为. 我说:我没有撒谎. 她又冲我的头上给了一下,说:我一进门就闻到了香水味.你不翻箱子,能拿出来那香水吗? 我的脸红了. 母亲说:为什么作错了事还要骗人? 我不吭声。 母亲去脸盆处拿了一块肥皂,说:我要用它给你洗嘴。她说着把那东西朝我的嘴塞过来。 我转过头去,大声说:你不是也撒谎吗?你从小到大就没有骗过人? 妈妈一楞,接着突然变得冷酷地说道:我从来不骗人。 说着,她开始朝我身上乱打一气。 直到今天我都难以解释母亲为什么是那么狂燥,就象夏天里沙漠上的龙卷风,母亲是会吃人的呀,她的咆哮,以及她头发的颤动真的是可以吃人的. 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事业上压力太大,还是因为父亲不在家,她缺少男人的抚慰?要不,就是她过早地进入了更年期,难以自控? 可是,当我今天算算,母亲那时才三十多岁,还是今天的少妇们正瞒了岁数,装小女孩子的年龄,她还没有到更年期,为什么那么可怕? 母亲朝我走近一步,吓得我连忙往后退,她说:我一闻你满头都是那香水的味道,你没有骗人吗?你说我该不该用肥皂洗你的嘴? 母亲说着又看了我鞋子上的泥土,又说:你还出去了?你就不怕丢人? 我以沉默来反抗她. 她说:你这孩子怎么跟别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你的脑子里天天想的都是些什么? 我无言以对,是呀,我的脑子里天天想的都是什么?我说不清楚,我就是不清楚我天天想的是什么. 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你是跟那个英语老师学的吗?他是不是爱往身上抹香水? 我无法否认这点,的确,王亚军身上经常有股香水的味道,那是不正常的,可是,它却深深地打动了我.当王亚军第一次从我身边走过,那浓浓的香味就让我似乎突然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美丽的. 香水是美丽的吗?它来自哪里?是中国还是国外,是东方还是西方?以后,在德国人均格拉斯的作品中,看到了种种香水的闪耀,我的内心却充满某种想哭的感觉.香水和英语连在一起,它们从TEARCH王身上发出来. 母亲又说:你不团结同学,积极参加集体活动,却天天和那个英语老师混在一起,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听别人说,他作风不好,你知道吗?你是跟他学坏了. 母亲说王亚军作风不好,这激怒了我:你怎么知道他作风不好? 母亲说:我就知道. 我说:他作风很好. 母亲说:别人都告诉我了,他这个人有很严重的思想问题. 我突然大声说:谁?是不是我们校长? 母亲楞了,她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校长,她沉默了一下,脸在那时渐渐变得有点红了,然后,母亲开始哭起来,她说: 我为什么这么倒霉? 3 第二天,我刚到学校,就听见了一片吵闹声. 学校门口聚集了许多大人,他们都是学生的家长. 校长似乎在那儿对这些大喊大叫的人们解释什么. 我凑过去,知道他们是在抗议为什么让象王亚军这样作风不好的人重新回到学校. 校长说得话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他说: 他是一个很好的英语老师.那个女生因为家里连续出了事,所以她的神经有毛病.但是,当她正常的时候,她说出了实情. 有人问:听说他经常给女生单独补课,有这事吗? 校长说:那不光是给女生,也有男生. 校长说着看见了站在一边的我,说:刘爱,你不是每次补课时都在场吗?你说说. 我的脸红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阵才说:我有时在,有时不在,对了,我经常不在. 大人们都笑起来. 校长的脸也红了,他不满地看看我,说:这样吧,我保证,绝不再让他给任何学生补课. 家长走后,校长挡住了我的去路,他象我的亲生父亲那样地望着我,说: 你的脑子是不是少根弦? 我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校长这话里所拥有的绝对价值,但是几年以后,有一件事证实了,我的脑子里少了根弦,校长的敌人,我的父亲也是在气急败坏的心情中这样问我:你的脑子里是不是少了根弦? 那也是以后的故事,留给我在以后再说吧.现在回到王亚军身上. 英语课代表还是我,我仍然象是过去一样地抱着留声机,走在黑暗的过道里. 4 我走进了英语老师王亚军的房间里,那儿过盛的阳光还是让我晕眩.. 他正站在窗口沉思,见我进来,他没有动.显然,他已经知道了在学校门口发生的一切. 我说:预习完了,现在班里绝大多数的人,都能用英语唱,只有李垃圾和少数人除外. 他象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只是看着窗外. 我说:用英语唱挺好玩的,就是词曲有时不太好配合,只有黄旭升唱得好. 他没有接我的话,突然,他说: 早上,那些家长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点头. 他说:你怎么看我? 我说:我觉得你作风没有问题,不过. 他说:不过什么? 我说:我也不希望你老是爱给女生补课. 他开始有些发楞,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笑了,说:你长大了就懂了,男老师爱给女生补课,很自然.任何事情都有个度.我能掌握的. 我说:他们说的太难听了. 他严肃起来,说: 只要让我回学校,只要让我当老师,只要让我教英语. 我说:他们骂你都没事吗? 他点头. 我又说:那他们打你呢? 他说:不说这些了,你用英语给我把国际歌唱唱. 我的脸开始发红,我已经开始变声,嗓音有些怪异,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 他说:唱呀. 我说:让黄旭升来唱吧,她唱得好. 他笑了,说:是课本里要求大家唱的,其实,我并不希望你和黄旭升唱.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问的为什么太多了,不过我喜欢你这样. 我仍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他说:你和黄旭升的英语都学得很好,你们喜欢英语,应该教给你们真正的英语,但是,不要出去对别人重复我对你说的话,好吗? 我点头. 他想了想,又说:真正的英语歌,很优美的英文歌,每一句的韵节都很好,那是少数人唱的歌.是贵族唱的歌,从歌声里,你渐渐体会出典雅和高贵. 他说的有些动情,显然高贵的东西正在唤起他的冲动. 我说:香水是高贵的吗? 他说:香水有很多种.在国内,买不上好香水,没有好的. 我说:我偷偷用我妈的香水擦了脸,我妈发现打了我. 他笑了,说:你还小,没有到用香水的年龄. 我说:那什么人该用香水? 他说:绅士. 我说:那你是绅士吗? 他的脸在那一刻竟然有点红,他思索着,然后说:你先回教室吧,我还有事,等以后,再慢慢回答你这么多的问题.不过,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把我们说的任何话告诉别人,他是我们之间的谈话,是我们的秘密. 我点头,并走到了门口,刚要出门,却又想起了刚才忽略的一个问题,那时我们都听到了上课的铃声,我把门关上,又回到了站在窗前的王亚军面前. 他惊奇地看着我,说:还有问题吗?上课了. 我说:为什么你刚才说男老师喜欢给女生补课?这里有什么道理吗? 他再次笑了,说:道理?总有道理,有的道理说得清,有的道理我也说不清. 我又说:是不是女老师喜欢给男生补课呢? 他认真想了想,边笑边说:不,好象不. 我说:那为什么? 他说:我很难说清,这得去问弗罗伊德,我是在英文广播里听的,可惜他的书咱们这儿一本也没有. 我看着他,等着他多说些. 他却把话题一转: 为什么这样的问题,你不问你妈或者你爸爸? 我说:我妈很厉害,她会打我的. 他笑了,说:你妈是典型的知识分子,怎么会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我说:她真的很厉害. 那你爸呢?他说. 我爸爸没时间跟我说话,他总是压力很大,有些事我不敢问他,还有些事不好意思. 王亚军说:其实,你问我的这些事,他们都懂. 我转身要走了. 他突然提高声音说:你妈知道你经常来我这儿吗? 我想了想,开始撒谎,说:不知道. 王亚军的脸上竟然有几份失望. 在我有了很多的人生阅历之后,我有时在散步的时候也常常会想起王亚军那种失望的表情,他是真的希望母亲知道我经常来他这儿,并受到了他有益的影响,他以为母亲跟他一样是知识分子,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其实,他错了,母亲从来没有喜欢过象王亚军这样的老师,她只是害怕他这种人给她的孩子,以及她的家庭带来危险. 5有一首英文歌是这样唱的: WHYDOESTHESUNGOONSHINING WHYDOESTHESEARUSHTOSHORE DON‘TTHEYKNOW IT‘STHEENDOFTHEWORLD CORSEYOUDONTLOVEMEANYMORE 其实,这首英文歌不是王亚军教我的,那是我在成年之后,在一个舞会上偶尔听来自新疆乌鲁木齐教育学院外语系的女孩唱的,她唱得很好,长久呆在乌鲁木齐的我,感觉那就是天籁,她的歌声幼稚,让人在绝望中,体会到某种死亡的诗意.也就是在那天,我突然想起了一首老歌,那是王亚军在当年教我的: MOONRIVER 王亚军是在一个下午,黄昏了,我来到了他的宿舍.里边仍是有香水气息,他看着我,;突然问我: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楞了,他那么严肃,使我感到受了惊吓,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他说:黄旭升都对我说了. 我说:她说什么? 他说:她说,是你让她到校长面前承认她说了假话. 我说:我在防空洞跟前看到你身上全是泥水.我想学英语. 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说:我教你唱首英语歌. 就是在那个下午,就是那首MOONRIVER. 他在阳光的照耀下,凭着记忆用手为我抄下了歌词: 然后,他开始一句句地教我.我曾经说过,他每天都要把脸上的胡子用剃须刀刮得干干净净,显得脸上有些发青,在这点上,他太象是一个外国人了,只有外国人和维族人脸上的胡子才有那么多.王亚军的胡子很多,可是声音却很小,他唱歌的时候似乎显得有些胆怯,但是音很准,在他的声音里,我感到了英国歌的美妙,我跟着他学,在我的记忆中那个下午的阳光永远是闪亮的,而歌声中的月亮河却是那么幽静,就象是王亚军的嗓音. 6 一个孩子和一个大人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吗?是从月亮河开始的吗?是从英语课上开始的吗?是从黄旭升和李垃圾的阴谋中开始的吗?是从一个具体的英语单词比如说:SOUL或者HUCKELBERRY:中开始的吗? 已经记不清为什么会对他提出那样非分的要求 王老师,能把你这本英语词典借我两天吗? 在那首歌里有MYHUCKELBERRYFREND‘S.这样的句子,我不知道什么是HUCKELBERRY,就分别查了HUCKEL和BERRY,那天我惊讶地发现他的词典真是内容丰富,里边甚至有一些让我看看就脸红的单词. 7 那是一个星期天,学校里没有人,母亲很早就出去了,她设计的防空洞因为好,而获得了上边的表扬. 母亲穿上了一件有色彩的衣服,她从箱子里拿出了两双过去的皮鞋,一双是高跟的,一双是平跟的,与此同时,她也拿出了那瓶香水. 母亲显得特别犹豫,她站在那儿审视着这些东西,突然变得有些难过,她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又把所有这些东西放了回去,当她转过脸来时,我看到了母亲的眼中竟然充满了泪水. 我当时还真不懂一个女人明明有办法使自己漂亮却又不敢时的心情,我为母亲的哭泣有些惊讶,她是一个硬而且狠的女人,尽管她有风度,在大学里曾经参加过运动会,她在人们的面前总是微笑着,可是她回到家就总是怒气冲冲,爸爸在的时候还好,爸爸不在,她就永远是亢奋无比的女人. 她的眼泪,她望着好看的衣服,鞋,还有香水流泪这当然让我惊讶,甚至感到好笑,我当时就不同情她,现在我仍然不同情她,因为在我的少年时代,她实在太凶了. 母亲还是穿着往日灰色的衣服去接受表扬,那是一次难得的嘉奖,场面非常热烈,规模空前. 我们这些孩子都随着自己的班级排着队,十分有秩序地进了东风电影院. 主席台上坐着显赫的人物,下边是群众,还有我们这些孩子. 那是一次庆功会. 当主持会议的人宣布母亲上台领奖状时,我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 母亲青春地走上台,她脸上有微笑,她是那么健康而洒脱,在登上舞台的一刹那,她简直就是个运动员,长长的腿,只是轻轻一跨,象跳高那样地,在一千多人的注目之下,她飘上了舞台. 坐在主席台上的人都看着她,仿佛她来处另一个世界,尽管她穿衣服与其它的女性一样,可是她的风度全然不同. 我当时就想,为什么我长得不象我妈,而象父亲,母亲是好看的,而父亲是丑陋的.我肯定是把父母难看的全部弱点都长在了脸上,身上,腿上.我就是短腿的男孩. 黄旭升看着我,班里的几个女孩都看着我,她的们眼睛里有羡慕和对我的好感. 黄旭升悄悄对我说: 你妈真好看. 我没有看她,只是感到脸上发热. 她又说: 如果我妈象你妈这样就好了. 这时,范主任让母亲说话. 母亲拿着奖状,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突然,她激动得哭了.并断断续续地说:感谢领导和组织给了她这次机会,人一生中只有很少的机会,我庆幸自己抓住了这次机会,设计好了防空洞,完成了党和人民交给的任务,我还要继续努力,彻底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成为工农兵的一员. 母亲的哭泣让我无地自容,我害怕她的哭泣,特别是当着台上台下的一千多人. 这时,台上的领导高兴地说: 我们落成的防空洞,不但能防导弹,能防原子弹,还能防氢弹.让一切纸老虎在我们面前发抖吧. 有人领着呼口号:要准备打仗. 我看看昏昏欲睡的班主任老师郭培清,感到是一个出去透透气的时机,就忍不住地悄悄起身. 离开了会场,我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从燥热走进了凉爽,在厕所里撒了泡尿后,我飞快地跑出了作为大礼堂的东风电影院. 8 不知不觉地我来到了学校. 走进黑黑的过道,我到了王亚军的宿舍门口. 里边传来了歌声,是王亚军在用英语唱月亮河. 我轻轻推开没有锁的门,发现他坐在椅子上,手里翻着那本词典. 我犹豫着走了进去. 他看见是我,有些吃惊,说:你没有去开庆功会? 我说:我刚从那儿来,我妈领奖状时哭了.我怕看她哭. 王亚军说:她流的是激动和喜悦的泪.是幸福的泪水. 我说:防空洞真的能防氢弹吗? 王亚军没有说话. 我说:我爸在南疆帮着别人设计制造氢弹的大楼,我妈在乌鲁木齐设计防空洞.真的要打仗吗? 王亚军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说:你害怕打仗吗? 王亚军看着我,好久,才说:怕. 我说:为什么怕? 别人比我们厉害. 可是,我爸爸上次回来说,我们会有自己的氢弹. 王亚军似乎在深思,一会儿说:打仗会死很多人.最先死的就是我们这些人.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突然,他再次唱起了月亮河. 我也跟他一起唱. 一个孩子的声音,和一个大人的声音,两个男人的声音融在了一起,英语的韵节在屋子里跟香水的味道一起回荡. 9 能把你的英语词典借给我用用吗? 不行. 一天.就一天. 一天也不行,我每天备课都需要用.我的参考书很少,全靠这本词典. 很难想象一本书象词典那样地吸引我,它给我带来的知识或者说是享受超过了任何一本别的书,这在我的成长时代也许是普遍的事,我们没有什么可读的,就是那本英文词典,只要是把里边的单词以种种方式排列起来,那全世界的语言都会展现在你的面前,而且它们有韵味,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充满音乐性. 直到今天我都被那次拒绝震撼着,当时我的脸象母亲一样地红了.我甚至有些伤心,我想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跟王亚军说. 我从床上站起来,犹豫着,腿很重,象是一个突然得了大病的老人. 王亚军似乎很出了我的痛苦,他说: 你可以经常来我这儿翻词典. 我说:每天都可以吗? 只要我在.他说. 我最终没有走,而是坐在了他的床上,现在我进他的房间已经不再紧张,命运把我们连在了一起,尽管,我们是大人和孩子的关系,尽管他不肯把英语词典借给我,但是我发现王亚军在宿舍里对我很平等,完全不象是老师和学生,象什么呢?忘年交,对了,这个词很适合我们.我们就是忘年交. 我拿着他的词典,仔细地翻看着,这真是一部世界上最好的书,里边有很多让人怦然心动的词汇:LOVE.HOME.SUNSHINE.最后,我被一个词汇吸引,翻成汉语至今都让人不好意思随便说:自慰. 我问王亚军: 什么叫自慰? 王亚军显得有些吃惊,略有些不好意思.停顿了片刻,他说:这不太好说. 我说:你没有学过?你不会? 他笑了,说:这是我经常要作的事情,可惜还不太好告诉你. 这是骂人的话?是下流话吗? 也不能这样说. 那倒底是什么意思? 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只是记得那天离开他时,我的内心很失望,词典他不愿意借给我,自慰的意思,他也不愿意解释. 我走在乌鲁木齐的原野上,天空中有风筝,是报纸糊的.它们在雪山的映照下显得很平静,象停留在天空中的大鸟,那时的我就明白,人是不平等的,今天是母亲大喜的日子,她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领奖状,可以激动得流下幸福的泪水,而我,却象个孤独的思想者,被我敬爱的英语老师拒绝,同时又被自慰所困扰. 望着远处的博格达峰和头顶上的蓝天,我无比困惑. 我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吗?我灵魂里的东西比别人装得更多?我曾经问过王亚军什么叫SOUL?我为什么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男孩子们总是那么高兴,他们闹着,笑着,十四岁对于他们来说是玩的年龄,因为他们仍然在高声唱着那样的歌: 洪湖水呀浪打浪,丫头子逼上长白毛,儿娃子手拿冲锋枪,咕噜咕噜上战场 而我却象女人那样地忧伤. 10 每天早晨,不,应该说是黎明,窗户上还充满暗影,太阳还远在天山背后时,我就陷入了一种又朦胧又清醒的状态.在那时,我总是感到浑身很冷,我意识到自己需要人来抚摸我,确切地说是异性,是女人温柔的手,她们轻轻地摸我的头发,然后摸我的脸.然后,我不敢想象她们会摸我的全身. 那是一段痛苦而又充满柔情的日子,黎明变得有了诗意和浪漫,并且,抚摸我的女人也渐渐地变得具体而亲切起来. 有两个女人总是在那时悄然而至,一个是阿吉泰,一个是黄旭升. 我睁着眼,望着窗户,期盼着她们的到来. 她们经常会融化成一个人,走进我的房间. 阿吉泰是美丽而丰润的,她身上总是有种热气,黄旭升是弱小而敏感的,她身上有某种凉爽,她们总是一起进来,然后变成了一个人,围在我的身边. 许多早晨我都睁着眼睛等待,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在那时睁开眼睛等待,机会是在瞬间中消失的,她们一定会来.如果我因为不小心而在那时闭上了眼睛,我就会丧失自己一生的幸福. 每天的我都在焦虑中度过,充满激情的我变得憔悴起来. 母亲注意不到我脸上的变化,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每个早晨都因为失望而哭泣,又因为希望而亢奋. 我说过,母亲是忙碌的,她从清华建筑系毕业之后,防空洞是她最成功的作品,她因为这个获了奖,她要对得起那些为她颁奖的人. 但是,面对母亲我总是感到自己有罪,她生我养我,她很累,她紧张,她因为一切其中包括我而烦躁,我却不但不能为她帮忙,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这是堕落吗?罪恶感让我总是想躲着她.幸亏她总是很忙,幸亏她每天回来都很晚. 黄旭升也没有注意到,她在班里有意识地跟我用英语说话,可是我却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她真的知道了我在每一个黎明的愿望和肮脏的念头.面对黄旭升清纯的眼睛,我感到自己肮脏极了,这让我心里时时发出疼痛,一个孩子的凄凉和失落竟象老人一样宽广无边. 可是,有一个人注意到了我的烦躁和憔悴,那就是王亚军,我的英语老师. 11 你的脸很黄,是不是病了? 我每天早晨都睡不着觉,我总是睁着眼望着窗口. 他走到我的跟前审视着我的脸,渐渐地仁慈的微笑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他说: 你是盼着有人从那儿飘进来吗? 我的脸红了.显然,王亚军知道我的心思. 他说:你这样下去会被毁了的. 我说: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时没有说话.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痛苦使我浑身瑟缩成一块,象是一个装满了煤炭的麻袋. 沉默了很久,当午后的阳光照在我屁股上的时候,他突然说: 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 难怪你最近上课老是看着窗外. 我没有办法,我老是睁着眼睛. 承认这件事,当着另一个人对我而言是无比痛苦的,因为我说过,我的确感到自己肮脏. 他看着我,就象等待着要作出一项重要的决定. 我再次沉默.拿起了那本词典,随便一翻,也许是命运让我成为那样的人,自慰这个词再次出现了,他在我的眼前,闪着光泽,就象是为镜框镶了银边. 王亚军就是在那一刻走到了我的跟前,当看着词典时,他也看到了那个词,他说: 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 我楞了,当时我可能是张着嘴,一时忘了闭上我的嘴唇,样子一定非常蠢,但是一个象王亚军这样文明的人竟然跟我说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这无疑于雨后的阳光,它们的到来显得温暖而又出人意料,它们过于强烈,我因为刺眼而不得不闭上眼睛.有时,天空突然明亮,而你却眼前发黑,你经受不住幸福的打击,因为意识到自己得救了,而感到阵阵晕眩,没有必要坚持了,你会疲倦无比,如果没有依靠,你就会和我一样瘫倒在王亚军的床上. 我看着他,头脑渐渐地恢复了感觉,我听清楚了他的话,他是说了,他说他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 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出了如此大的问题的人,不仅仅是我一个,连象王亚军这样的绅士都是这样,那肮脏的人绝不仅仅是我. 我得救了,我崇敬的人曾经跟我一样. 你是不是有犯罪感? 我点头. 其实,你不必这么压抑,每个人都要经过这样的时期,说着,他叹了口气,又说:可惜你爸爸不在,应该让他对你说这番话的. 我爸爸不会对我说,他很少看我,他太忙了. 说这话时,我突然再次被委屈袭击,内心有些潮湿,在这个时候我有些想念我的爸爸,他在哪儿,肯定还是在原子弹基地,他在遥远的地方干什么,在搞氢弹,他为他们设计了大楼,而他们就在他设计的大楼里搞武器,爸爸在保卫祖国,可是他忘记了我,他的儿子. 这个孩子因为自己的成长而感到自己有罪,他渴望交流.渴望父亲的嗓音在他身边回荡. 王亚军听我这样说起父亲,一时有些茫然,他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我手里仍拿着那本词典,仍是在那一页,自慰这个词就在那儿,我看着它,但是并不知道它与自己的关系. 你真的想知道这个词汇对于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吗? 王亚军说这话时没有看我,似乎他也有些犹豫,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我抬起头看着他. 就在那个时候,从门外的小会议室里传来了女声和着手风琴的音乐: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黑夜里想你有方向,迷路时想你心里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