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它,心里感到这是一部与自己有关的书。在这样的思索中,我开始在宿舍里转悠,就好象我是一个茫然的闲汉,不急着去作什么,而是要在这间屋子里象今天的女人逛街一样地消磨时间。我对王亚军的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兴趣。指甲刀,红色的衬衫,鞋油,毛巾,蓝色的牙刷和牙膏还有他床下放着的一个棕色的皮箱。 所有这一切都在吸引我。 这时,我又看见了他平时经常穿着的一件衣服,质地很好,说不定就是毛料的。深灰色,很挺,这样的感觉你只有看见周恩来在接见外宾时才有,我想起王亚军平时穿着它从大院中走过。他就是靠这些东西在引人注目的。 我拿起了那本词典,开始翻着。我似乎忘了时间,直到黄旭升突然推开了门,她走了进来,她对我说,你怎么了?王老师都着急了,大家等着听留声机呢。我慌忙把那个大词典放回了书架。 她过来,看着大词典说:王老师曾说过,如果我好好学习英语,那他有一天说不定会把大词典送给我。 不知道为什么,黄旭升的这句话让我特别生气,我几乎有一种愤怒的感受,今天想起来,这分明也是一种性别岐视。他竟然会把这本书送给她,凭什么,不就是因为她是个皮肤很白的女生吗?女权主义知识分子们,请你们注意,在男权社会里,当一个男老师面对你们女生的时候,你们真是受宠,男人对女生好是因为有目的,他需要女人身上的东西。男老师对女生好,也是一样,他们也需要女生身上的东西。那是东西和东西的交换。 黄旭升说:快走呀,大家都等着呢。 从王亚军宿舍出来,我们经过了校长办公室。 我抱着留声机,突然站住脚,本能地朝里边望着,听着。 黄旭升说:你爸爸已经走了,我看见他从里边出来。 我看着黄旭升,跟着她走着。 我们才走了几步,黄旭升突然又说:好象你爸爸脸上有点血,他用手绢在擦,但是没有擦干净。 我楞了,问她:真的? 她说:他的嘴角上红红的,就是血。 我把留声机递给了黄旭升,转身朝校长室走去,刚走到门口,又感到不对。我冲进了厕所,我记得里边有一截破钢管,是换水管时扔在那儿的。我在装手纸筐的后边找着了那根管,我抓起了它,就朝校长室跑。 黄旭升竟然还没有走,她仍然站在那儿,看着我,她问:你怎么了? 我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用脚踢了一下校长室。 门开了,校长的脑袋探了出来。 我举起铁管,朝校长打去。 只听哎哟一声,还有卟的一下,我感到有血溅了出来,阳光从室内照在过道里,让血的颜色分外好看。 黄旭升吓得尖叫起来。 校长捂着头,一时有些慌乱,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当我把钢管再次举起来时,校长似乎有了反应,他躲过了我的打击,一把抓过钢管,狠狠地从我手中夺过去,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把我抓住。他的力气很大,我感到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我等待着他的报复。 校长的脸上流出了血,他顾不上擦,先是看着黄旭升,对她说:不许对任何人说这件事,说了我就处分你。快回班上去。 校长说这话时,阴暗的过道里十分安静,只有读声声传来, 黄旭升吓得抱着留声机朝教室快步走去。 校长回头看看我,眼里充满了杀气。 我也看着他,内心充满仇恨和恐惧。 他说:你先回家去吧。 我楞了,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以为他要把我朝死里打。现在钢管在他的手里,权力也在他的手里。他可以想怎么打我,就怎么打我。我早已作好了挨打的准备。 校长再次说:快回家去吧。 我这次认为自己没有听错,我开始后退,但是仍然惊慌地看着他,怕他改变主意,我刚才在愤怒之下的勇敢早已经飞到了九天之外,我神经质的冲锋不过是病人的挣扎。我不是英雄,我是爸爸的后代,爸爸的软弱和突然狂燥的冲动显然已经传到了我的身上,我其实是一个胆小的人。我那么热爱学习英语和普通话,就说明了我不是一个“儿子娃娃”,我虽然长着球巴子,却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校长又说:走吧,别回班上了,明天再来上学。 我开始朝后退,眼睛还在看着校长,等待着他随时改变了主意我挨打时能挺得住。 校长也掏出了手绢,开始擦自己脸上的血。 我慢慢地退着,当离开他有十多米时,突然,我转过身去跑起来。 过道里昏暗的灯光照着我脚下的木地板,我正在逃离死亡。我越跑越快,并感到了周围有风,还有王亚军在领着大家念英语,留声机夹在他们的声音中间。 那可是真正的林格风英语。 6 我进了家门。 父亲正坐在他和妈妈房间的椅子上。 看到了爸爸,我突然觉得自己身上又有了力量,我走到了他身边,想看看他脸上的血擦干净了没有。 父亲脸上没有一点点血,他只是坐在那儿楞着神。他没有穿军装,只是穿着衬衣,并把脖子那儿的扣子开着。 我站在他的身边,半天没有说话,想要看着他,渐渐又有些不好意思。 爸爸说:你怎么了? 我不说话。 他开始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不继续上课。 我说:班里没有课了。 他说:你们不是有两节英语课连着上吗? 我说:不上了。 他显得有些愤怒,我撒谎的口气激怒了他,他突然说:倒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不上课? 我紧张起来,说:我,我 父亲站起来,走到了我的跟前,他抓着我的脖领子,说:告诉爸爸,是不是学校又整你了? 我摇头。 父亲的目光变得残忍起来,他已经准备好要打我了,可是,他还是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我用钢管打了校长的头,把他的脸打破了。他流血了。 父亲惊讶了,他张开了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我又说:黄旭升告诉我,说你的脸上有血。我知道是被校长打的。 父亲低下了头,他重新坐在了椅子上,他没有看我,只是坐在那儿。 我站在他的身边,不知道是该离开呢,不是继续站着,我等待着他的判决。 突然,父亲抬起了头,他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这时,从食堂那边传来了猪的惨叫声。 7 晚上,食堂吃红烧肉,猪的惨叫声总是给人带来好运。 母亲回来后,我们一家三口又去食堂排队,跟上次不同的是父亲穿着军装。这使他在食堂里十分显眼,即使是王亚军进来,他穿得那么洋气,人们的目光也仍然是停留在父亲的身上。 母亲在排着另外一队,她看着父亲,眼光中有某种骄傲。 晚饭后,我总感到家里会发生点什么事。爸爸会对妈妈说什么,也许会问她什么。 可是,爸爸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心情挺好,说了一些在原子弹基地的事。 妈妈听了也觉得有趣。 那一夜家里很平静,我也早早睡着了,只是在睡梦中,眼前老是出现血,父亲脸上和校长脸上的血。第七章更新时间2009-1-4 15:29:51 字数:8293 1 父亲走的那天恰好再次把钥匙送到了教室里,这次他穿着军装的样子没有象过去那样夸张,相反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忧伤。他的脖子不再朝前伸展,象是一只瘦鹅那样,而且他走路的速度也慢了些。他把钥匙在教室门口给我的时候,我觉得他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这使我内心紧张起来。 早上,我刚从他的口袋里偷偷拿了五元钱。这在当时是大数字,就象是现在的五万一样。拿你父亲的钱算是偷吗?这个问题值得每一代人探讨。 当你恨一个人的时候,去偷他的钱。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去偷他的钱。 …… 我把这些句子排开来,就是说此刻我有了写诗的激情,因为你悄悄地从一个人的口袋里,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你拿出了钱。这是一种复杂的感情,一般人不善于总结,只是想让这事很快就过去,或者说,让他成为往事之后,他们一边笑着,一边为往事干杯。 那种动不动就说要为往事干杯的人,真是头脑简单操蛋透顶。他们把自己的浪漫强加到了那些还记着仇的人身上,以为自己的小资情怀可以打动天下一切人呢。 他们是我的父母,他们的钱本来就应该是让我花一部份的,可是,他们从不这么想,他们代替我买了一些基本的东西,他们以为这就够了。我不能同意他们,从小我就知道,钱只有从自己的手里花出去,才会有快感,才是自己支配的钱。 我以为父亲发现了,他戴了绿帽子心情不好,正在找着某种机会表达自己的情绪,也许他会追到学校里来打我,或者当着同学的面把我羞辱一番。 但是,他没有说,他只是在转身的时候,突然说,秋天了,你要多穿一些。 我看着他的忧伤,点点头。我意识到了从我把校长的脸打出血了之后,他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他从来也没有对妈妈发火。甚至也没有对妈妈说什么。他没有象谈别的事那样,比如说音乐,或者建筑之类,他也没有跟妈妈谈男人和女人的事,尽管这次他探家住了最少也有一个星期,可是我没有看见他对妈妈发火。 他用忧伤和平和对待内心的流血,并且对待母亲和我。 对了,你们从小有听房的习惯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了听房的习惯,当父母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在那个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总是能爬在他们的门前,却听母亲与父亲的嗓音。但是,这次,直到父亲走的前一天,也就是昨天晚上,他才与母亲在床上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父亲在最后的呻吟中说: 我真是没有办法,我爱你。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 接着听到了父亲重复地说着刚才那句话: 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呵,我爱你,你听见了吗? 母亲还是没有动静,她好象哭了,但是声音太小,可能母亲象许多我今天认识的职业女人一样,在云雨一番之后,带着享受的身体和心境,流出眼泪,丫流的是幸福的泪水,丫流的是忏悔的泪水。 父亲不停地重复地说着废话,象是对着世界解释:一个女人,你爱她,你怕她,你能拿她怎么样? 这似乎是一句名言。一个女人你爱她,怕她,你对她无可奈何。我以后听过一代代的人都说过这句话,这说明了它的份量。 母亲一直沉默。 2 父亲转身的时候,他的背影还是年轻的,即使他的忧愁也反映在了背上,可是年轻就是年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就是被某件事情打垮了,可是,他也仍然能够从他的背上显示出他与四十岁的不同。 父亲没有想到他一转身就与王亚军面对面地相互挡住了对方的路。 父亲以自己的敏感很快地意识到了王亚军身上的香水气息,这使他皱了皱眉头,就好象是他突然被一种强劲的风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吹着了一样。以后,他多次对我说过,你看,在那样的时候还抹香水,能不出事吗? 王亚军友好地对父亲笑着,但是他的眼神中也有着某种让人摸不清的东西,他好象知道什么,又好象不知道。但是,显然,他对父亲是尊重的。 父亲还是首先伸出了手,王亚军犹豫着,也把手伸出来。 父亲先开了口,说:听刘爱说,你教得很好。他这个年龄是该学英语了,再不学,一辈子就担误了。 王亚军说:现在他是我的课代表。他很认真,他喜欢英语。 父亲说:对他管得严一些。 王亚军笑了,他之所以笑是因为明白父亲在跟他说客气话,或者说就是没话找话。 父亲似乎不知道王亚军为什么要笑,他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王亚军突然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学习环境太不好了,他们什么资料都没有。 父亲说:什么时候有机会到口里看看,我回南京老家,或者去清华找找老同学。 王亚军斩钉截铁地说:口里也没有,我在上海看了。没有,什么都没有。 父亲听王亚军这样说,本能地有些紧张,他尽管穿上了军装,现在虽然是戴着绿帽子,那也是戴着绿帽子衣锦还乡,这种大好形势来之不易,他要珍惜这一切。他看了看周围,然后说:我得走了,去基地,下次回来,欢迎你上我家来。 王亚军点头,他们再次握手,然后各走各的。王亚军以后多次跟我批评过这种动不动就握手的习惯,他认为这样很不好。 不好的事为什么天天都要发生呢? 我跟王亚军一起走进了教室,我问他:今天拿不拿留声机。 他象是在想别的事,没有听到。 黄旭升给我让了位置,我刚坐下,父亲又再次地推开了门,他向我招手。 我看看王亚军,他已经在黑板上写着什么了。 我无奈而又紧张地出了教室门,看着父亲,等待着他的判决。 他没有看我,只是在掏着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他拿出了十元钱,对我说:拿着,自己想吃点什么就买,你太瘦了。 我犹豫着,心里突然有些感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昨天爸爸晚上亲你,你知道吗? 我摇头。 他转身走了。 拿着这钱,心潮澎湃。我说过了,当时的五块就是现在的五万,那当时十块,就是现在的十万,显然,我已经是一个富人了。 我推开了教室的门,正要进去,罗嗦的爸爸再次喊我,就好象是他这次一走就不回来了,他舍不得离开我,要跟我永别一样。 我看着他,等待着他说话。 他离我有三四步远的距离,目光中充满了王亚军所说的仁慈,他问我: 你现在一共有多少钱。 我楞了一下,说:十块。 他说:我是说一共。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有些含混地说:就是十块。 爸爸的眼睛里放出了灿烂的微笑,他说: 是十五块,我知道。 3 天黑了,起风了。 我还在外面瞎转着,我在焦急地寻找着黄旭升,她刚刚从家里跑出来。她的母亲正在过道里痛苦地哭泣。 刚才,当我还站在过道里的时候,我看着难过的阿姨,知道有罪的是我,因为是我这个黄旭升的同班同学,从小就在一起的伙伴才让她跑出家门的。显然,她妈妈已经在外边找了很久了,可是大人们永远不会知道孩子们会在什么时候并在什么地方哭泣。 黄旭升母亲哭的表情有些特别,很象是在笑,她哭得越伤心的时候,就象是她笑得越厉害的时候,请我们都回忆一下,看看自己身边是不是有这样的人。她哭的时候,先是把嘴咧开,然后把眼睛眯上,然后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嘴里发出来,使你觉得她已经开始笑了。然后,在眼泪流出来之前,她笑得更加厉害,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在朝着欢乐的方向滑行,直到她的眼泪大量地流出来时,你才会被她的这种伤心方式震惊,那时哭泣就真的来临了。 黄妈妈就是这样引得我想笑出来,我往旁边看看那些站着劝慰她的大人们,发现他们都是在极力忍住自己的笑容,他们也和我一样地注意到了阿姨的这种表情。 4 我当然要寻找黄旭升,她是因为我而跑的。 5 她母亲早已从自己丈夫死亡的痛苦中得到了解脱,最近正在谈恋爱。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是富有激情,无论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面对的男人不同,比如她上吊的前丈夫是一个国民党的将军,而她现在的男人则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我见过那个男人一次,那是我有一天忘了带英语作业,在课间我回了一趟家,刚进过道,就发现了她妈妈带着一个高个子男人匆忙地走着,然后很快地进了她们家。他们经过我身边时,由于激动和兴奋,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悄悄地来到了黄旭升家的门口,我说过了,我有听房的习惯,隔着门在听着里边的声音。果然,黄妈妈和我妈妈一样的呻吟声很快地传了出来。 说不清什么原因,那竟是我一生中最受刺激的事件之一。我当时感到自己已经不行了。我甚至于就想隔着门缝一边听着一边就摸自己的那个东西。有时,我想,我这一生中为什么老是留恋那些比我大一些的女人,我老是爱她们爱得死去活来,我在黑夜里无比渴望她们身上的气息,那是一种成熟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香气,里边有着清清树叶加着红烧肉的味道,而对于纯洁的少女们,我总是感到没有意思。我发现她们身上的味总是有种狗尿一样的味道,我是说纯洁少女的味道象狗尿,你们家养过小狗吗?它在一个清新的早晨撒完尿后你快去闻闻,你那时就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 我站在那儿,听着黄妈妈的叫声,不愿意离开。 楼道里很静,大人们在上班,孩子们在上学。 只有黄妈妈在和高个子男人享受着他们彼此的身体。 回到了教室里,我看黄旭升正在背着英语课文。她说,王亚军对她说学英语不能光记单词,更不能光学语法,而是要背诵课文。要培养出一种语感。更为重要的是,还要渐渐行成一种用英语思维的习惯。 我说:这是他跟你一个人说的吗? 黄旭升点头。 我立刻被某种嫉妒征服,心里对王亚军产生不满: 王亚军他妈的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尽管我还是他的课代表。 我当时就在想这是操蛋的男老师对于女生的额外报达。 但是今天黄旭升没有对我说这些废话,她在聚精会神地学着,她已经把课文背得滚瓜烂熟。 我悄悄地对她说: 你们家出事了。 她象是受到了惊吓一样,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似乎尽是眼白,而没有黑色的眼睛珠。她就那样看着我,使我觉得不能跟她说这些。 我于是改口说:没有,我骗你呢。 她说:没有,你现在才是骗我。你说,我们家出什么事了? 我不说话。 她说:是不是我妈被人打了? 我说没有。 她说:那有什么事。 我说:你自己去看吧。 她放下英语书,就朝家里的方向跑去。 在下一节课上了一半的时候,她满脸红着回到了教室。当她在坐位上一坐下之后,就有些愤怒地对我说:你骗人。我们家什么人都没有。 我一时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只是听她再次重复着说: 你骗人。 那时的王亚军正在讲现在完成时,他说: IHAVEJAST 然后,他打断了黄旭升对我的抱怨,向她提问: 你给大家总结一下,什么是现在完成时。 黄旭升说:就是刚刚完成的事情。 我几乎忍不住地想笑出来,还说我骗人,这个时态不就是在说她妈妈刚才作完的那件事吗? 王亚军让黄旭升上黑板上举例来说明这个时态。 她起立走了上去。 下课之后,她抓着我不放,问我,为什么要跟她开这样的玩笑。 我说:我没有开玩笑。 她说:那我妈妈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好说:我看见你妈和一个高个子男人进了你们家。 她只是楞了一下,说:那又怎么样? 我说:就这些。 她说:那你为什么要说我们家出事了。 我说:我…… 她说:我什么?我什么? 我不想说了,我不愿意刺伤她了。 她看着我,对我说:你以后不要这样。 我说:好,不这样。 她想了想,又说:看你的样子,又不象骗人。你说,我妈跟那个男人怎么了? 我说:那我不知道。 她说:你肯定知道。 我只好说:放学后,晚上吧,我告诉你。 6 你看见我妈跟那个男人干什么了? 黄旭升问我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不知道我前边说过没有,我们学校离我们家所住的那栋新四楼只有几百米远,即使走得很慢,也不过是几分种就能到家。所以,黄旭升显得有些急燥,她希望在路上,在能看到天山雪峰还没有被阴影遮住的时候,她就能搞清楚她妈跟那个男人究竟干什么了。 看着她好奇的眼神,我真的笑出来了。 她说:你笑什么? 我说:你说我笑什么? 她说:不跟你说这些,你说,他们干什么了? 我说:你说他们还能干什么? 黄旭升好象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楞了半天,才突然真的生气了,她看着我,狠狠地盯着我,突然她大声说:你思想复杂。 黄旭升说完这话,就开始疯跑起来。你有过这样的女同学吗?她聪明,数学好,长得瘦,跑起步来飞快,连我们这些男孩都追不上。此刻的黄旭升就是这样地跑着,她委屈地边跑边哭,即使我在后边想拼命追上她,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我们就是这样的一前一后地进了过道。 黄妈妈正好在过道里站着,把刚晒成了干片的西红柿从处边收回来,准备为自己的女儿做饭。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个女人在享受了欢乐之后的幸福,因为她正在随意地哼着一首新疆维吾尔民歌,歌词大意是撒拉姆毛主席。 黄旭升看着她妈。 她妈停止了歌唱,有些奇怪自己女儿的眼神。 黄旭升大声说:你是不是忘了爸爸? 黄妈妈楞了,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儿的问题,她低下头,看着站在眼前的小女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她张张嘴,手中装西红柿的盆有些倾斜,已经成为干片的西红柿马上就要洒出来。 黄旭升突然冲到母亲跟前,充满仇恨地说: 你这个女流氓。 黄妈妈几乎不需要任何反映,抬起手就朝自己女儿脸上打了一巴掌,而且非常重。 挨了打的黄旭升象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一样,尖叫着跑了出去,她的书包掉在了过道里的地上。 黄妈妈去追自己的女儿,她几乎要抓住了黄旭升的衬衣,却被黄旭升灵巧地一躲,她摔倒在地上,眼看着黄旭升跑得无影无踪。 我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后悔不应该对黄旭升说出我看到的秘密,幕色正在降临,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突然,黄妈妈猛地抓住了我,吓得我几乎把脑袋都缩在了脖子里。 她气喘嘘嘘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跟我爸爸生气时完全是一样的狰狞。我感到自己错了,我以为她知道了是我告诉了黄旭升关于她的偷情,所以我紧张得没有办法,我想对她说我错了,我请求她的原谅。我甚至等待着,疯狂的黄妈妈会把我打死的。在这种恐惧之中,我闭上了眼睛。 意外的事情总会发生,并让你惊喜,黄妈妈不但没有打我,还分明在求我。开始我以为我听错了,接着我知道自己听清楚了,她说: 刘爱,求你了,帮着我找找黄旭升,帮帮阿姨。 我看着她,并在内心的喜悦之中,朝着她点点头。 黄妈妈说完,就自己跑出去,喊叫着自己女儿的名字,消失在幕色苍茫之中。 8 那时,我感到自己很饿,我回到家,妈妈没有在,她当然不会在,因为她有了自己的事业。 我现在经常怀念那些放学后的时光。 爸爸走了,妈妈又很晚才回来。她的设计作品已经得到了权力的认可。范主任他们很欣赏母亲的劳动成果,因为防空洞不光是要防止炸弹,更重要的是还要防止原子弹和氢弹。所以,要象建立一座真正的要塞和堡垒那样,要象巴黎城下的污水管道一样,过了几百年,还是那么先进。不能象有的城市街道一样,挖了埋,埋了又挖。当年范主任的话曾使我那么反感,可是现在我想起了母亲的设计和范主任他们这些知识分子精英们的远见。我曾经去专门看过河北的地道,那一看就是农民们应付日本人的豆腐渣工程,不是百年大计。 母亲不一样,她把每一项交给她的工作都当作她事业的梦想那样作,昨天她想在乌鲁木齐设计出超过十层的大楼,今天她又把全部的智慧和想象用在防空洞上。 她现在受到了极大的重视,她回家越来越晚了。开始我以为她是又悄悄地跑到校长那儿去了,可是,我在连续几个晚上观察跟踪之后,发现我错怪母亲了,她可能真的是偶尔去那儿,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工作和事业上。 她们把湖南坟园里先是炸开了一个大洞,有十几米深,然后他们用钢筋和水泥搭起了穹顶,就象是欧洲的教堂一样。然后,他们又把那儿用土堆起来,使外人看着以为是一座小山。人们可以站在几十米深的地下,望着辉煌的大厅,里边有明亮的大灯,然后从通往各个阵地的隋道中穿行而过,最后到达自己的位置。今天的撒达姆真是应该选妈妈去当他的地下工事的总设计师,那妈妈一定会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地都投入进去的。而美国人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进入巴格达。 巴格达,博格达,仅仅是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 巴格达是伊拉克的首都,而博格达象征着我的故乡乌鲁木齐。母亲即使在那样的年月里,她也能靠自己的才能找着自己的位置。 因为母亲忙,所以我有了自由。 9 我在家里找了两个玉米面饼,朝上边抹了点酱油,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边吃边想着黄旭升,我知道她妈妈不可能找着她。当我正想出去的时候,母亲突然进了家门。她看着我,说: 你去哪儿? 我说:黄旭升跑了,她妈让我帮她去找。 妈妈说:不行,你不能去。 我说: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妈妈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我站在门口,看着态度坚决的母亲,有些进退两难。 母亲说:天黑了,现在外边乱的很,听说最近有许多狼从阜康跑到了乌鲁木齐。 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出去的理由,我不怕从阜康来的狼,但是我怕爱我的母亲。 我无奈地坐下了。 母亲就坐在我的对面。 我说:爸爸给了我十块钱,我想买一本英文词典。 妈妈一楞,说:爸爸给你钱了?十块? 我点头。 眼泪从妈妈的眼中流了出来。她说: 你姥姥病了,这几个月的钱都寄给她了。一共给你爸爸留了十五块钱。他又给你十块,他只有五块了。 我内心一紧,突然感到心中难过,甚至有些后悔偷了父亲的钱。他把钱都给了我,那他怎么办呢? 母亲看看我,说:现在买不着词典,不要说是英文的,就是汉文的也买不着。 我不说话,眼前只是想着父亲缩着脖子,丧失了自信的模样。他好象老是在我面前走动着,穿着那身永远显得不合体的军装。 他的脸显得黑瘦,戴的眼睛也象是别人的。 母亲很快地擦干了泪,又埋头看起了图纸。 我说:能给爸爸写信吗? 妈妈一楞,看看我,说: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我摇摇头。 妈妈说:他那儿是保密单位,一般不要写信。 我心里想,我偷了他五块,再加上他给我的十块,爸爸现在身上没有钱了。 10 一个小时以后,我再次听到了过道里的哭声,那是黄妈妈的嗓音。 我开了门,下到了一楼,黄妈妈正在大声嚎叫,她想以自己的气势激起全楼的人对她的同情。妈妈躲在门后悄悄地听了一会儿,黄妈妈的哭声实在刺激人,漫长而坚决,母亲终于还是开了家门,朝一楼走去。我也紧随着她下了楼,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楼内的邻居也都出来了,他们围在可怜的黄妈妈身边,商量着应该去哪儿帮她找女儿。 蹲在地上的黄妈妈突然抬起头来,大声说:我们都是好邻居,我求你们了。一起帮我去找找女儿吧。 说完,她跪在了地上。 母亲上前把黄妈妈拉起来,她帮这个伤心的女人擦泪,并说:我帮你去找。说完,妈妈突然回头,对我说:你回家去。她说完,就往外边走。 有许多大人都在响应着母亲,他们纷纷朝黑暗中走去。 我犹豫着,最终下了决心,我要去找黄旭升。 我来到了湖南坟园,蓝色的鬼火在闪,黑夜中似乎真的能听见狼的呼吸,瞬息之间恐怖征服了我,我开始逃离这个地方,边跑边想,连我都害怕,黄旭升肯定不会上这儿来。 我在外边又转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学校后边的一个地方,那儿有一棵树,是我和黄旭升小的时候最愿意呆的地方。 那时,在夜色中倒处都听见了大人们的叫喊声,有些象是鬼哭狼嚎,从那么遥远的时光中传到了我的书房里,并在我的书架中盘旋。第八章更新时间2009-1-4 15:30:14 字数:5025 1 父亲把学校设计成现在这样,有许多嫉妒他的同行都说他是受到了俄罗斯建筑的影响,你要是从天上朝下看,我们学校完全是一个“山”字的造型。父亲曾多次得意地说,知道为什么要设计成“山”字吗?不是向苏联学习,而是为了保护那些古树。 在我童年的时候,乌鲁木齐的确有许多古树,从小我就有一个习惯,愿意爬树,干瘦的我喜欢在树上消磨时间。那时的树跟现在长得不一样。乌鲁木齐的老榆树们普遍长得不正,有点歪风邪气的样子。它会突然在不太高的地方伸长出另一枝来,缓缓地朝天下爬去,就象是通往天空的云梯一样。然后,经常会在某一个很高的地方分出三股叉来,我正好坐在其中,安全而惬意。这是我和黄旭升从小最喜欢的地方。 父亲在自己设计的许多方案中,选择并说服领导用了这个方案,那就是在学校墙体的臂弯里,尽可以多地留下这些树,他经常说:因为它们已经在这儿生活了几百年,不管你是汉族人,还是维吾尔人,都不要跟这些古树去争,它们知道我们的前生,也知道我们的身后。 由于父亲的妥协和坚持,许多树都被保存了下来,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就是因为这些被保存的树,才让他的儿子,一个叫刘爱的男孩儿有了许多他永远都没有办法忘记的经历。 2 我就是在黄旭升出走的那个晚上想起了这些树中的一棵。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离开了湖南坟园后,就断定黄旭升会在这棵树上与我相遇。 那棵树在山字一楼与二楼之间,它可能是所有这些树中的老者,多次被雷劈过,被闪电烧过,可是它却那么能活,粗大的身体分成了几部分,似乎是一个树干变成了三个树干,可是,他粗大的枝叉却能向四面八方伸去,有一枝甚至伸到了二层的一个窗户上。 我来到那这棵树下的时候,朝上看着,没有任何人爬在上边,我有些失望,黄旭升连这儿都没有来,那她能上哪儿去呢?我想着,就朝树上爬去,当我坐在了那个最高的树叉之间时,月亮出来了。我突然有些难过,我很后悔告诉了黄旭升她妈妈的事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有的人总是喜欢说他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好象别人的妈妈都不如她妈妈好。在我一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碰见这样的傻子,黄旭升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坐在树上,看着月亮,想起了小的时候,我们刚上一年纪那年,是她为我戴上的红领巾,也就是在我入队那天,我们又一次地爬上了这棵树,她坐在高枝上,我坐在矮枝上。那天她对我说了她的理想,长大以后要当一个老师。她问我有什么理想时,我正好从她的裙子下边看见了她的裤衩,是白色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孩子的裤衩。 黄旭升来了,就好象她真的能猜到她正出现在我的回忆中一样,她来了。 她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我的样子就象是在早晨看天上的太阳一般,显得有些夸张。 我看着她。 她也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会上这儿来? 我说:我就知道。 她说:我就知道你知道。 我说:你能上来吗? 她说:我还没吃饭,你呢? 我突然又感到了饿,就说:吃了,没吃饱。 她说:我走以后,我妈哭了吗? 我说:哭了,现在楼上的大人都在找你。 她站在树下开始哭起来。 我在上边看着她哭。当她的哭泣变得轻微些的时候,我说: 你是不是上不来了?不会爬树了? 她竟笑起来,说:我当然能上来。 说着,她开始爬树。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黄旭升爬树的样子,她先是跳起来,抓住一棵可以依赖的树干,然后爬上属于我的这棵枝叉。象是一只猫一样地很快地来到了我的跟前。看起来她真是英雄不减当年。那时,我们更小的时候,她从不跟女生一起玩,总是跟我们这些男生在一起。 此时,我们享受着共同的三叉树枝,她问我: 你都看清楚了吗? 我说:我错了,我骗你呢,你妈没有跟那个高个子男人在一起,是我骗你呢。 她说:我知道,你现在骗我。 我说:你知道男人跟女人他们在一起干什么? 她不说话。 我说:我就知道他们干什么。 她忽然说:我冷,咱们回家吧。 我说:我把我的衣服给你。 她穿上我的衣服以后,说:你的衣服上有股臭味。 我说:我妈没时间给我洗,她天天设计防空洞。 她说:我还是冷,你把我抱住。 我的脸突然烧起来,然后我把她抱住。 她紧紧地靠在我的怀里。 我更加清晰地闻到了她身上的薄荷香味,而且,我感到她的胸脯上很软,而且有两处地方显然高起来。就说:你们女生都这样吗? 她说:我比她们都高,别看我别的地方瘦。 我感到了刺激,浑身上下都热起来。 她说:你出汗了,你真的出汗了,你为什么这么热。 就在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在我们身边的窗户亮了,很刺眼的灯光照射到了我们的脸上。 我和黄旭升都忍不住地闭上了眼睛,当我们睁开眼朝窗户里看时,我们惊呆了: 王亚军和阿吉泰在窗内明亮的灯光下,他们的脸上充满喜悦。 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这棵老树竟然在王亚军的窗户旁边。 6 黄旭升也在看着,她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起来,即使当我把她母亲的事告诉她的时候,也没有这么苍白。她看着窗户里边,一动不动,就好象稍微有什么动作自己都会掉到树下去。 其实,这个时候我竟然有些失望,因为,我没有在王亚军与阿吉泰的行为中发现任何相同于我幻想的东西。 王亚军的脸上始终有着我所熟悉的笑容,两只眼睛显得很是明亮,几乎都从屋内照射出来,穿过夜色,直到无尽的天空。他让阿吉泰坐下,阿吉泰笑起来。 她的笑容很灿烂,就好象月亮今天晚上没有出现在夜空里,而出现在阿吉泰的脸上。 王亚军让阿吉泰坐下的时候,不知道嘴里说的是什么,反正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夸张,他作着手式,那是不是就是一个绅士的手式,朝外一摆,随着手式他还微微弯腰,那时他的头发也恰到好处地有些晃动,由于我和他的距离太近了,他的头发在离开了原处之后,使他的前额过多地露了出来,呵,那是列宁或者是毛泽东的前额。现在这样的前额它就出现在王亚军的头上,那头离灯光不远,就象是在阳光下新疆大地上一座奇特的山峰。 阿吉泰一直笑着,我不知道一个象她这样的女人的脸上有了这样的笑容对于一个男人的一生意味着什么,后边的故事当时都还不可能发生,而且没有任何预感。阿吉泰边笑,边看着王亚军,然后,在他为自己倒一种咖啡色的饮料时,她开始审视起这间屋子。她走过来,走过去,然后,她突然抓起了那本英文大词典。 我的呼吸似乎在那一刻都停止了,阿吉泰能看懂这本词典吗?我知道,那时候的乌鲁木齐肯定只有一本这样的英文大词典。现在它就在阿吉泰的手里。阿吉泰只是把它当作一般的东西,她随意地翻着。我的眼睛看着阿吉泰,她翻到了某一页,似乎突然认起真来,她看得很仔细,微微地皱起了她好看而洁白的眉头。她在思索着,就好象其中的某一个英文句子或者词汇让她想起了非常严重的问题。终于阿吉泰把那本字典放回了原处,她又拿起了另外的一本书。 我的紧张过去了,随着阿吉泰在看另一本书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大量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王亚军的身上。 他已经为她把那种咖啡色的东西调制完了。在桌上放着一个好看的罐头盒,上边有彩色的商标,显得十分奢侈,但是它太高贵了,简直影响了我一生的审美。还有一个瓷罐,里边肯定是方糖。在我童年的时候,如果一个人能有方糖,那我除了能说这个人就是贵族而外还能说他是什么?他把这两样东西倒在了一起,并用暖瓶朝里边倒了开水,那饮料热气腾腾。 王亚军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走到了窗前。他朝外看了看,就是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目光与他碰到了一起,我们互相凝视着,约有好几秒。我以为他要跟我说话了,即使是隔着玻璃,那也很刺激。可是,显然,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黑夜,他不会想到我跟黄旭升会在黑夜里的树上,正拼命看着他与另一个漂亮的女人调情。他的目光离开了窗外的我们,他低下头拿起了一个玻璃瓶,里边竟然有牛奶,我们新疆人管那叫“奶子”。你喝牛奶吗?不这样说,喝奶子吗?这样说。 王亚军肯定是有准备的,要不他这儿为什么应有尽有?他一定是在早晨,就去把奶子打回来,然后,放在这儿,对了,他肯定烧开了,否则会坏的。那时没有冰箱,美国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乌鲁木齐没有。他把牛奶兑进了咖啡色的液体的杯子里。 他的嘴开始动了,他一定是在说:喝吧。说着,他把那饮料朝阿吉泰端过去。 阿吉泰接过饮料,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喝。 王亚军再次说了句话。 阿吉泰用小匙搅动着,然后轻轻喝了那么一小口。 王亚军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她显得愉快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王亚军拿出了一个很漂亮的糖盒,这种东西我们家过去曾有过,可是被别人拿走了。现在这种东西也只有他们上海人才有的。他打开盒盖,自己并不直接去拿,而是把糖盒递给阿吉泰。阿吉泰摇头。 王亚军就从里边抓出了几块糖,他小心地剥开其中一块,并不把糖纸去掉,他的手绝不挨着糖,而是只托着糖纸,把糖留给阿吉泰自己去拿。 王亚军是这么的讲卫生,我大吃一惊,因为母亲曾经为这事与父亲吵过架,可是父亲仍然作不到这点,而我随父亲,在这些方面不太在乎,母亲不得不曾经在我们家的幸福时光里为这种事伤心。 阿吉泰似乎有些犹豫。 王亚军再次屈身,作了个优雅的手势。 阿吉泰接过了糖,放进了嘴里。 王亚军看着她吃,显得很开心。 他们不停地说着什么,似乎在讲他们刚刚看完的一场电影。他们看什么了呢?肯定就是列宁在十月。要不,就是列宁在一九一八。或者是看了一部新闻片。里边的西哈努克亲王又在宴会上跟周恩来干什么了?要不就是江青与他满面春风地说着什么。 我发现王亚军离阿吉泰近了。 阿吉泰坐在床上的时候,王亚军还站着,现在他也坐在了床上。然后,当他兴高采烈地与她说着什么的时候,他有意识地坐得离她更近了,最后,几乎是要挨着阿吉泰了。 阿吉泰在王亚军几次靠近的时候,礼节地朝后边挪着,她显然不想与他坐得那么近。 可是,王亚军却一点点地忍不住地把自己的身体朝她挪着。 阿吉泰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没有了,她看着王亚军开始一言不发。 王亚军仍是离她很近,又说起了什么,显然是个笑话,因为他自己一直在笑着。 可是,阿吉泰没有笑,她的脸色有些冷。 最后,我这一生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王亚军把阿吉泰的肩膀扶着,然后开始搂她。 阿吉泰挣扎着朝后靠。 王亚军把她用力拉了过来,他把自己的身体与她的正面碰到了一起,当他把她的头扶着,开始把自己的脸伸向阿吉泰的时候,勉强留着最后一丝笑容在脸上的阿吉泰,突然变得气愤了,她在瞬息之间,伸手在王亚军的脸上打了一巴掌。似乎有响声,因为我们在窗户外边隔着玻璃,都听到了。 王亚军楞了,他没有伸手去捂自己的脸,刚才还显得很绅士的他现在有些狼狈。他看着阿吉泰。 阿吉泰也看着他。 两人互相对视,有很长的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突然,阿吉泰转身走向门口,她开了门,然后没有回头再看王亚军一下,就狠狠地关上了门,走出去了。 留下王亚军一人站在屋内,那时,咖啡色的饮料还在冒着热气,糖纸留在了桌子上。 在王亚军挨打的时候,只听到轻微的咔嚓一声,黄旭升竟然从树上掉了下去,她灵活地抓着了下边的一棵树枝,象猴子一样灵活地在我身下摇荡着。然后,她抓起了一棵树干,慢慢地滑了下去。我连忙跟着她一起跳下去,当我回头最后看着窗户里边的时候,我发现了王亚军显得很孤单。 他站在屋内的地板上,眼睛里充满了忧伤。那是一种与我父亲一样的表情,我当时还不明白,男人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忧伤,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女人吗? 我跳到树下时,看到黄旭升站在黑暗中,似乎是在等我。我走到了她跟前,借着月光看到了她的脸,却发现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们就那样站着,刚才的情景还没有离我们而去,月亮已经升在了天空,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那时我闻到了黄旭升身上散发出的狗尿味,有点清新。 是一个少女的清新。第九章更新时间2009-1-4 15:31:04 字数:10079 1 开始我并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李垃圾仍留在教室里,他从来都是一下课就跑到外边,更不要说放学了。可是,那天他在。他象有事一样地,仍然爬在桌子上写些什么,当我想过去看的时候,那件事就发生了。 的确,那是我亲眼看见的。 在我的叙述里,有些是我亲眼看见的,有些不是,记住这点很重要,我以后不再罗嗦。 当时教室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黄旭升和我,我们在作值日,还有一个那就是李垃圾。 王亚军走到了楞神的黄旭升跟前,问她: 为什么不来补课? 黄旭升先是不说话,突然,她几乎是大叫: 不想,就是不想。 王亚军的脸上显出了惊讶,他停了一下,才说: 对老师有意见? 黄旭升不理他,拿起书包,起身离开桌子,就朝外走去。 留下满脸不解的王亚军,李垃圾,和我。 我看着王亚军,等待着他的发怒,可是他没有发怒。这让我感到奇怪,女生可以在男老师面前发牌气,这是不是说明了男老师作了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事? 王亚军站在黄旭升的座位旁,转过脸来看着我,说:是不是黄旭升家又出什么事了? 李垃圾看着王亚军,脸上有明显的不满,说:她爸爸上次死了,是不是希望她妈妈也死? 王亚军显得有些生气,说:不要拿别人家死人的事当笑话说。这样作,不善良。 李垃圾不吭气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善良?什么意思? 我却在想,为什么这样的词汇即使是在那种时候也会经常从王亚军的嘴里说出,比如仁慈,善良……等等,这是不是因为他是英语老师的原因? 王亚军仍然在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的脸上出现了那种神秘的表情,我今天想起来,总是为我脸上的这种表情而惭愧,就是那种象是小人或者说象现在电视剧中经常在太监脸上出现的表情,我这种表情有时能在自己骄傲的父亲脸上看见,有时能在自己妈妈的脸上看见,我清了清嗓子,看着王亚军有些犹豫,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黄妈妈跟那个高个子男人在上午,当别人都在工作的时候,她们却在黄旭升家,在她爸爸遗象眼神的注目下做大人常干的那种事。 因为犹豫,我显得有些吞吞吐吐,我说:可能,可能她们家,她们家出了点事,我不知道。 王亚军说:她最近的情绪的确有问题,你们住一个楼,又是同桌,她没有对你说过? 此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坚定地说:不知道。 王亚军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茫然,他站在窗前,看着天山,很久都没有说话。 那时,李垃圾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