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当她把留声机放在讲台上,坐回我身边时,我突然忍不住地问她: 你进了王亚军的宿舍了? 她点头。 我说:有一天我从那儿经过,里边有雪花膏的香味。 她笑了,说:他的宿舍一点也不象男老师的房间,很好看。 我说:除了这个留声机还有什么? 她说:还有什么?她想了想,说:还有一本很大的词典。英语词典。王老师说我们现在用不上。 下午放学了,我作完值日,突然,又想起了阿吉泰,她离开学校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我那样的年龄,每当想起阿吉泰这样的女老师,心中竟会有种说不出的忧伤,你从她身上从来闻不到强烈的雪花膏味,但是,她身上的气息却能让你难过,就好象内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压抑。 我走在学校黑暗的过道里,顶上的灯光象是野猫的眼睛。当我来到了拐角处的时候,从王亚军的宿舍内传来了笑声,是黄旭升在笑。 王亚军也在笑。 然后,留声机开始响了, 是一个男人在朗读课文,每当他说一句英语,你就会听到黄旭升在跟着他念。 不知道为什么,这使我有些仇视王亚军,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世界上所有的男老师都是一个求样,他们总是喜欢单独给女生补课。 笑声再次传来,原来是黄旭升念错了。 我紧挨着王亚军宿舍的门,透过贴着报纸的玻璃,我拼命朝里看着。 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声音从里边传来: 那是英语。 我有些懊丧地离开了那门,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王亚军身上为什么那么香,结论是他为了吸引女生,象黄旭升这样的,从来没有用汉语为英语注音的女生闻到了那种香气,就会象风中的纸片儿一样地被吸进他的宿舍。 英语再次从宿舍传来,过道里很安静,我听着一个个陌生的单词从身后飘过来,那是黄旭升的气息…… 不知为什么,我更加怀念阿吉泰给我们教维语的日子。第二章(7)更新时间2008-10-21 15:34:59 字数:2613 我好象忘了告诉你们,黄旭升家跟我家住在一个楼内,她爸爸是国民党起义的,据说还是一个少将。不知道我说的起义跟你们理解的一不一样,在乌鲁木齐起义并不意味着国民党向共产党投降,而是立功。 但那时候在我们家的楼上国民党的将军并不值钱,一单元住着刘行,是个少将。二单元住着马平林也是将军,据说还是中将,是一个师长,三单元住着黄震,那就是黄旭升的爸爸,她爸爸是旅长。 我们家也住在三单元,在四层,她们家在一层,原因是她爸爸当年骑马时受过伤,腿不好。 两年前我家刚住进这座楼时,爸爸经常对妈妈说:我这个共产党培养的总工程师,竟然要住到四楼。他的腿是跟共产党打仗出的问题,却能住在一楼。 妈妈就说:你也不能说是共产党培养的,你上大学不是在圣约瀚吗?住在四楼挺好,不吵,用不着听楼上人的喧闹。 爸爸说:我当然是共产党培养的,我是解放后清华的研究生,他们为什么送我去苏联留学?我没有去英国,美国,法国,日本,我去的是苏联。 从小,每当爸爸谈到苏联时,我都能感到他有很强的优越感,或者说,他很骄傲。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表情灿烂,象是被教堂的光辉沐浴过的圣象。其实,他这样不好,有些忘本的意思,我爷爷,也就是爸爸的爸爸,也是搞建筑的,他设计的房子现在还留在了南京和上海。爸爸从小上的是教会学校,以后又在圣约瀚读书,他怎么能说是党培养的呢?要说党,也应该是国民党,不该是共产党,可是,也不对,那苏联呢?他留苏了,他喜欢俄罗斯建筑,他想方设法入了共产党,而黄旭生的爸爸,是不可能入党的,永远只能是党外人士。 现在让我重新评价父亲,我渐渐发现他是一个善于钻营的人,他爱我,他更爱母亲,可是他想方设法成了红色工程师,他成了组织上最重视的人,他要求进步,并在他的领导面前哭泣,表示自己的决心,据说反右的时候,他在苏联揭发了自己同宿舍的人,那个人成了右派,去了大洪沟挖煤,死在一次瓦斯爆炸里,很惨,连脑袋都被黑色大块的煤砸坏了。以后,许多年过去了,爸爸没有为这件事有过任何忏悔,只是对我,或者对妈妈,好象是对自己说:吴之方这个人,就是说话太不注意了。 就好象他的死与爸爸的揭发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就好象吴之方只是太爱说话了,他仅仅是被爸爸眼中那些坏人,比如打过他的范主任害死的一样。 爸爸就是这样获得了民族剧场的设计资格,然后他开始骄傲,说了自己为自己建造了纪念碑之类话。 可是黄旭升在住在一楼,我家住四楼,爸爸感叹:看来有时当国民党,还是比共产党好。 晚饭后,我要出去,妈妈问我去哪儿。 我说:去黄旭升家。 妈妈显得有些犹豫。 爸爸说:去干什么? 我说:我想跟她学会国际音标。 爸爸眼睛一亮,说:她已经学会了国际音标? 我点头,说:英语老师给她单独补课。 妈妈说:他是男老师吗? 我点头。 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一眼。 爸爸说:算了吧,她爸爸黄震最近心情不好,你去了大人会烦的。再说,学什么英语。 我说:我要去。 爸爸象是要发火。 妈妈说:让他去吧,说不定以后英语又有用了,你下了那么大功夫的俄语又没用了呢? 爸爸说:苏联就是再跟我们吵,它也是社会主义国家,他不过是修了,可是,英语…… 说到这儿,爸爸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我看他这样,就很快地溜了出去。 我敲开了黄旭升家的门时,她发现是我,就显得很高兴,她说:进来,小声点,我爸爸这几天特别不高兴。 我们两个进了她的房间,我说:你给我教会国际音标。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全都会了。 我说:王亚军不是给你补了课吗? 她说:你看见我进了他的宿舍? 我说:你不愿意让别人看见? 她说:是王老师有些怕别人看见。 我说:为什么?他是不是怕男生恨他? 黄旭生笑了,说:你恨他吗? 我说:有点。 她说:他不怕男生,咱们是小孩子,他怕什么。他怕大人,我听数学老师说,王亚军这人作风不好,让我别离他太近了。别单独进他的房间。 我说:那你呢? 她想了想,说:我觉得他很正派,他光是说英语,我去过他那儿几次了,他除了英语,对别的事都没有兴趣。 我说:你以后还会去他宿舍吗? 她说:当然,只不过现在他每次都不关门,把门开得很大。 我笑了,说:王老师心中有鬼。 她说:你为什么这么说话? 我说:要是我,单独跟一个女的在一起,心中就有鬼。 她说:那你跟我呢? 我说:我们不一样,住在一个楼里,又都是小孩儿。 这时,突然听到另一间屋子里,黄旭升的爸爸黄震在跟她妈妈吵架。 她爸爸说:你胡说八道,我把什么都跟组织说了,你还要我说什么?你说,你天天跟他们混在一起,回家都有么晚,你以为你每个星期都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他们就会让你入?你太不理解我了,你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 她妈妈也不示弱,跟她爸爸顶来顶去的。 黄旭升捂上耳朵,闭上眼睛。 我说:上我们家去吧。 她没有听见。 我拉开她的手,说:上我们家去吧。 她点头。 我们到了我家。 妈妈客气地问,你爸爸好吗? 黄旭升就不说话,眼中生出忧伤。 爸爸跟妈妈的眼神又互相对视了一下。 那已经是乌鲁木齐的六月初了,夏天没有真正地来到,春天也没有过去。我总觉得在我小的时候,乌鲁木齐的季节跟现在不一样,更是跟内地不一样。榆树是在这种季节结出一种叫作榆圈儿的花朵,许多人家粮食不够吃,孩子太多了,他们就会爬上树去采榆圈儿。然后,把它跟玉米面搅在一起,放在锅里蒸,散发出一种香甜的气息。 在母亲与父亲怀疑的目光下,黄旭升开始给我教音标。 在她给我教音标的时候,那种香甜气息就从窗外飘然而入,使我的内心里充满快乐。 这种快乐也许是春天带给我的,也许是黄旭升带给我的,你们认真回忆一下,在小女孩儿的身上从来都有一种凉爽的清香,经常会从她们的头发上,和衣服上散发出来,如果你们真的忘了这点,那太可惜了。 快乐的确在充满我的内心,在那种时候,我忘了离我们而去的阿吉泰,也许,这种快乐真是英语带给我的。第二章(8)更新时间2008-10-21 15:36:02 字数:5307 黄旭升说英语有点骄傲,别人都不好意思那样发音,可是她好意思,她学着王亚军的口气,模仿着他的每一个起落,我发现无论她口袋里的好吃的,还有她的发音方式,都在刺激着我。我想象她那样说话,可是我不敢,因为作为一个男生,如果那样说英语,是要受到耻笑的。 事情总是那样,如果黄家不出事,那她永远是课代表,我跟王亚军的关系就不会改变,更不会有我跟这个英语老师之间在以后发生的一切事情。 那天王亚军说下节课要学FAMILY。这是一个温暖的词汇,家,家庭。家乡。全家福。 王亚军说:要学这个词汇,最好大家都把自己全家的照片带来。要全家福的。大家当时都不懂什么叫全家福。王亚军解释说:全家福就是全家人共同的照片。 结果是全班人里只有一个人带了自己的全家福照片,这个人就是黄旭升。 她从我身边站起身,朝讲台上走去,当走到了英语老师面前时,她的脸上扬溢出如同朝霞般的微笑,然后,她把一个很有些四旧味道的相框递给了王亚军。 王亚军看了一眼,说:这是我见到的照的最好的一张全家福。 黄旭升当时脸就兴奋地更加红了。她止不住内心的喜悦,转身看看我们,然后低下了头。 我仔细地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发现黄旭升他们一家三口的眼睛并没有朝一个地方看,而是各看各的。他爸爸看左边,妈妈看右边,而她,看中间。从这张照片上看去,我觉得黄旭升他们家并不团结。果然这是王亚军看到的最好的全家福吗?长大以后,当我接触了一些外国人之后,发现他们很客气,说你这也是最好,那也最好,其实都是一种说话的方式,每当那时,我就想起了王亚军,他说:那是他看到的最好的一张全家福。 黄旭升那天真是风头出尽,她在王亚军微笑地注视下,端着自己家的照片,指着男人说:FATHER。指着女人说MARTHER。最后她说:ILOVEMYFAMELY。 然后,黄旭升作为课代表,开始带领全班人高声念着:爸爸。爸爸。妈妈。妈妈。家。家。 我有些嫉妒她,其实我也很想当英语课代表,但是我不如她,只有她才能在英语课上,用英语那么响亮地叫着爸爸。 那天是一个有雨的日子,我们从学校回家。 黄旭升走在前边,我跟在她后边。她走路的姿势很灵巧,她的头发在晃动。阳光时时地从云层里穿出来,又马上回去,雨象是丝线一样,五光十色。我走得比她快,当要超过他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那天你爸爸挨别人打我看到了。 我不看她,心情不愉快,我不希望别人提起这样的话题。 她说:你爸爸就是少画了一只耳朵。 我不理她,很快地从身边走过去,想把她甩掉。 她说:就算是画得不对,他们也不该打人。 我说:最后,我爸爸把另一只耳朵补上去了,更不对了。 她看着我,说:你爸爸和你妈吵架吗? 我说:不吵。 她说:你们家多好,你妈对人的态度真好,我想我长大以后,要象你妈那样,当个知识分子,对人亲切,有礼貌。 我说:说这些干什么。 她说:我妈太厉害,天天跟爸爸吵,爸爸说他自己年纪大了,受不了。 我不想跟他说这些,就加快了脚步。 她在后边又说了几句什么,但是我不听到。 我们住的楼到了,我好象在前边说过,现在再强调一下,她与我在同一个单元,我家住四楼,她家住一楼。 一进单元,我立即感到出了什么事了。 传来了哭声,是黄旭升她妈的哭声,而且不能够叫哭声,应该叫鬼哭狼嚎。 我本能地朝左边拐去,而没有上二楼。那儿是黄旭升家,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大家都在看着里边,可是没有人进去。 我以为她爸爸妈妈又打架了,就冲过去,想看看热闹。 大家显得有些安静,只有她妈的喘息声。 我从大人的身子侧面,或者说是底下钻过去,看见她爸爸吊在房上,舌头伸出很长。 显然,黄伯伯,黄旭升的爸爸,这个国民党的将军上吊了。 我直到现在都记得黄旭升看到爸爸吊在房顶时的表情: 她先是睁大了眼睛,接着她象是被鬼吓着了,然后,她朝后一仰,象是背越式跳高一样地,朝后跳起来,倒了下去。 有人开始喊着,先把他放下来。那时,在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黄旭升刚才在班里的讲台上展示的全家福。 我内心感到恐怖而刺激,童年时没有什么戏剧可以看的,我们所能看到的就是有人挨打,或者有人自杀,老实说,内心被恐怖环绕,有时是很愉快的。就象是你在看一部小剧场的话剧,里边的所有戏剧因素都紧紧地围绕在你的身旁,画面,静默,人物的动作,声音,光线,表情,最重要的是那些参加进来的所有的人的话语—台词。那些恐怖因素永远会使你感到激动。没有什么事,比突然听到了你的熟悉的人的死亡更让人心动的了,那是平静生活永恒的兴奋剂。 我正在充满惊吓的愉快之中,有人突然在身后狠狠拉我。 我回头一看是父亲,我不想跟他走。 他硬是把我拉着,甚至于揪住了我的耳朵,就象那天那个人揪他的耳朵一样地离开了死人,离开了躺在地上的黄旭升,离开了她妈妈现在已经变得有些悠扬的哭声。 父亲把我拉回家里,对我说:以后别凑这种热闹。 我说:为什么人吊死之后,要把舌头伸出来? 父亲想了想,说:可能是他生前还有些话没有说完。 我说:人的舌头比猪的都长。食堂杀猪时,我看过猪的舌头,才这么一点。 我用手在空气中晃了一下,比划着。 爸爸笑了,说:你还天天看杀猪。 我点头,说:放学之后,只要食堂杀猪,我老是爱看。 爸爸笑了,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说:黄震早该死了。 我一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爸爸想了想,又说:以后,不要老是去看杀猪了,那儿太脏了。 妈妈回来了,一进来时也面有喜色,说:黄震死了? 爸爸点头。 妈妈说:今天食堂又杀猪了,赶快去买大米饭。 爸爸边拿盆,边说:他们说从他家的箱底搜出了手枪。 我说:真的? 妈妈说:出去别胡说。 爸爸妈妈的情绪让我吃惊,别人家发生了死人的事情为什么会叫他们有一种象是突然过节一样的喜悦。我只是兴奋,可他们是喜悦,为什么?黄旭升刚才还说长大了要象妈妈一样呢。说她文明,有礼貌。 我以后发现他们也把这种内心的东西传给了我,在一个新的世纪到来的时候,我经常隐约地发现自己身上存在着某种品质,尽管自己有时极力不去想它,就是想到了也尽量回避: 看见别人倒霉总会使自己内心轻松。 食堂里已经是人山人海。 我跟爸爸妈妈分别排着队: 一条是买红烧肉的。由爸爸排着。 一条是买大米饭的。我们那个地方喜欢管米饭叫大米饭,现在没有人这样叫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当年也这样?由妈妈排着。 还有一条队是免费领不要钱的米汤的。我排着。突然,我感到有人在身后拉我,回头一看,是李垃圾。他端着一份红烧肉,笑着说:今天豁出去了,吃一份红烧肉。 我知道李垃圾他爸爸是泥工班的,他家穷,吃一份红烧肉就算豁出去了。 李垃圾看我不说话,就说:吃大米饭,你们家三个人来排队?没出息呀。 我看看那边挤在人群里的爸爸,妈妈,看着他们饥饿而贪婪的表情,就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让我排在你前边。 我让他插在了我前边。 李垃圾说:你信不信,我能把那一大锅大米饭全吃完。 我说:不可能,谁有那么大肚子? 他说:我把头伸在这儿,把屁股撅在厕所茅坑里,边吃边拉。有多少都能吃下去。 我笑了,对他说:知道吗?黄旭升的爸爸自杀了。 李垃圾显得有些吃惊,瘦小的脸上突然出现了象老人一样的皱纹,说:刚才在班里还看了她的全家福照片呢。怎么死的? 我说:自杀的。 我跟李垃圾都不说话。直到我们打了米饭,离开食堂。 回家的路上,我发现了不少我们楼里的邻居,显然,他们都知道黄旭升的爸爸死了,他们跟爸爸妈妈打招呼,彼此相告最新的情况,说革委会来人了。已经定了性。这类混帐话我有些听不懂,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兴奋。 进了单元门,我端着米饭到了黄旭升家门口。那门还是开着的,里边站着不少人。她爸爸已经被拉走了。黄旭升伏在床上哭。 李垃圾竟然站在她的旁边,手里端着米饭和肉菜,并用碗碰着黄旭升的背,让她吃饭。他没注意我正在看他,显得很专注。我转身离开了黄旭升家,心中因为李垃圾的善举,而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一家三口吃得很香。 从爸爸妈妈的嘴里,都发出了很响亮的咀嚼声,就好象他们从来没有吃过大米饭和红烧肉。就好象他们不是高级知识分子,跟李垃圾的爸爸妈妈一样,也是泥工班的。有时,人很怪,你看到自己身边的亲人的吃相,听着他们嘴里发出的声音时,你真是想用鞭子抽他们,而且要朝死里抽,直抽到他们不能吃饭为止。 我感到无聊,也许是黄旭升爸爸的死,突然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我问爸爸和妈妈:你们说,大家都说毛主席,他能活到二百岁,是真的吗? 妈妈听我一问,脸色突然变了,她提起筷子就朝我的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速度太快让我反映不过来,她说:我们怎么知道? 爸爸看着我,脸色也有些难看。 我被打得很疼,似乎那一刻湖南民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萦绕在我们家的屋内,和着黄旭升妈妈的哭叫,和母亲惊恐的眼神。我没想到这样的问题能引起妈妈如此强烈的反映,她打得太狠了,就好象我不是她的亲儿子,就好象她从来没有给我起我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名字,叫刘爱一样。我捂着脑袋,呲牙咧嘴,想让他们看看我有多疼。 爸爸最终接受了我的撒娇,他沉重地说:今后,在任何地方都不能问这样的问题。听见了吗? 我不说话。 爸爸提高了声音:听见了吗? 我看看他,从他的眼神后边,我发现了狰狞,就说: 听见了。 屋子里有些热,妈妈去打开了窗户,歌声缓缓地从外边飘进来,那是宣传队的女孩儿的歌声: 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 人民好比土地。 我们到了一个地呀方, 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 她们唱得很慢,就如同这是一首徐缓的民歌,加着口琴的颤音,节奏象是水面上飘浮的稻草,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歌让我很感动,尤其是女孩子们以这种节奏唱它,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好听极了,就象是从天国里传来的圣歌,那时候我不知道有教堂,只知道有清真寺,歌声从有宗教的地方传来,深深地藏着信仰,纯洁而高贵,我忘了母亲打我的疼痛,平生头一次沉浸在对于音乐的百感交集之中,女孩儿的嗓子使我想到了她们清亮的眼神,还有我小的时候在一次不经意中看到的黄旭升的身体,那天她正在家里撒尿,蹲在一个盆上,也许是她妈刚给她洗完了澡,她蹲在那儿的时候身上光着,强烈的灯光照在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我吃着,听着,想象着,突然,爸爸说: 黄震这个人也有优点,上回他先挨斗,给他糊了很高的帽子,可是叫他跪下,他就是不跪,直到别人从身后踢他的小腿,他挺不住了,才跪下去。 妈妈不说话。 爸爸说:我没有他那么傻,别人说让我跪,我就跪。 妈妈说:不要说这些了,不要说这些了。想想都可怕。黄震这一生就是没有找个好太太,她那个老婆太厉害,不过,有一次你忘了,我的钱包掉在一楼过道里,是她捡上了,送上来的。还有一次刘爱出走,从幼儿园跑了,他们都帮着出去找,一直到半夜…… 爸爸说:我早就说过,男人如果自杀,那一定是被他妻子杀死的,他轻生,就象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学派的表演一样,是演给别人看的,最主要的观众就是他的太太。他在绝望里想以死来感动她,让她对自己好一点,他在自杀前就已经想象过自己死后,妻子和孩子们伤心的表情。 妈妈突然显得异常难过,眼泪渐渐地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无声地哭泣感染了爸爸,他拉着妈妈的手说:我是不会这样去死的,你放心,我要活到一切都正常的那天,春天和阳光谁都不能垄断。爸爸说到“春天和阳光”这样的词汇时,眼光显得很恶的样子,就象是他也想去杀人。渐渐地,爸爸的眼神变得柔和而忧伤了,他说:我,萱琪,你听我说,我这一生也许没有任何成就,民族剧场也好,山字楼的学校也好,都不是我的成就,什么纪念碑,只有普西金才佩有纪念碑……我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就是找了你,一个象你这样温存的女人。要不是你,我在刚开始那会儿就受不了了,就坚持不下去了。 妈妈还在哭,只是变得有了声音,这让我心疼,即使她刚才打了我,我也忘了,我不愿意听到妈妈的哭声。 但是看着爸爸妈妈紧紧拉着手的样子,我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不看他们手上的表情,尽管里边也有哭泣。 米饭和红烧肉吃完了,米汤凉了,黄旭升的爸爸黄震的长舌头却永远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了,多少年以后我进了超市,都怕看到猪的舌头,尽管我知道那很好吃,可是— 还是让别人去吃吧。第三章(1)更新时间2008-10-23 10:33:16 字数:1172 我在朗读英语,课文的内容我早已滚瓜烂熟,我学着黄旭生和王亚军的腔调,我不再用汉语注音,一般说来,我是一个文明的孩子,妈妈是建筑师,爸爸是著名建筑师,我是他们的后代,我的血液里流着与一般的穷孩子不一样的东西,那就是文化。 我的发音是黄旭升多次调教过的,直到现在,我都相信,在语言学习方面,女孩子们往往是天才,她们的嘴天生是用来说话的,不管什么话,无论是汉语还是英语,而男孩子的嘴是用来吃饭的,不管什么饭,无论是肉食还是草食。在我们那个叫乌鲁木齐的地方有当地土语,那是甘肃,陕西,宁夏还有新疆的维吾尔天津的杨柳青和现在生活在博尔塔拉的蒙古人共同创造,发展的一种语言,它们离北京话和当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说的普通话相去甚远,憾山易,学普通话难。 腻从这害儿兹兹哈气,端直子奏,博怪弯。 上边的句子让今天的人看着一定以为是电脑出了乱码,或是东方快车的程序出了问题,可是我告诉你,上边这句话如果翻译成普通话应该是: 你从这儿一直下去,直走,别拐弯。 来,咱们再体会一下:腻从这害儿兹兹哈气,端直子奏,博怪弯 如果你把这两句话反复念一下,就会发现它们真的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只是发音有如此之大的差距。 男孩子们说着这种话浑然不觉,只有女孩子们才会为她们这种家乡的方言而羞愧。我从小就知道男孩子与与女孩子是两种不同的动物。女孩子们从小就学说普通话,而男孩们无所谓,他们甚至一生都说着乌鲁木齐土话,而不知道自己有多土。 再比如英语。 女孩子们如果按照国际音标的方式来念,那是不会有人笑的,假如这个女孩儿长得白,或者眼睛大什么的,那只会有那么一刻,在她发音的一刹那,周围的一切都静下来,黄旭升第一次以她的方式发音时,大家的表现就是这样,可是,我却不同。 我以黄旭升的感觉开始念了第一句时,班里的男生们就开始笑起来,接着是连女生们都笑了,我朗读英语的勇气和激情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坚持着,尽管浑身燥热,我知道自己没有模仿错,黄旭升在她爸爸吐出舌头之前,曾兴致很好地教了我一百遍,在我们家,在她们家,在我们双方彼此父母的注视下,又在他们这些混帐的大人们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交换之中,我学着她,认真地按照一个聪明女生的方式念着英语。 全班的笑声渐渐大起来,象是克拉玛依南边吾尔和的风一样,开始你并不太在意,但是那种象是狂风般的笑声最终可以让你气急败坏。 终于,就连王亚军本人脸上也隐隐透出了些许微笑。 我坚持着,终于念完了头一段,我等着,静下来再念第二段,可是,笑声虽然小了,却仍是欢乐的情绪,我站在课桌前,把目光从英语书上挪开,然后看着周围的同学,我说: 笑你妈的逼呢? 大家又笑起来。 就好象我没有骂他们的妈,就好象我这句话也是一句英语。第三章(2)更新时间2008-10-23 10:33:30 字数:1069 王亚军走到我的跟前,我旁边的座位是空的,黄旭升自从爸爸死后就没有再来。 王亚军站在黄旭升的位置旁,他看着我。 我以为他会指责我的粗鄙,我等待着。他会说什么呢?不知道,反正我对他想说的话已经在心里闷了很久了:你跟他们一起嘲笑我,你不是老师,你只不过是另一个李垃圾而已。 我等待着,似乎很有耐心,看他会怎么说我。 然而他拿过我的书,看着上边用国际音标注出的读音,他脸上的微笑更加明显了。 我没有看他,低着头。 他说:再念这段。 我接过了书,开始念。 他站在我的身边,为了鼓励我,他不离开,并连连点头。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周围的一切安静下来,就和黄旭升念英语时一样,大家没有其它的声音,只有默默地呼吸,孩子们的呼吸。我在这种氛围中从容地念着,英语的单词滋润着我口滑,我的声音渐渐变大,我就象是吉里在唱意大利歌剧一样地高声诵读着关于伟人的赞美诗。 我感到自己是在中心,是在舞台正中央明亮的地方,在我的四周,一片黑暗,我就是黑夜里的灯光,我激动在自己的歌声里,让雾气般的阴影散去,似乎所有的目光都在我的身上,不,不是似乎,而是真实的场景,男生女生的目光,他们在凝视着你,他们不再笑,在他们的眼神中有了更加复杂的东西。 我念完了。 王亚军一直站在我的身旁,他不再微笑,只是看着我,然后又看看大家,他离开我,朝讲台走去,用英语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最后他说: 把这句翻译成汉语,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大家楞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尽力看着,心却在跳,我不敢肯定自己看出的意思。 王亚军大声说: 向刘爱同学学习。 全班沸腾,气氛再次活泼起来。大家交头接耳,说个不停。 王亚军向我走来,他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突然,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确且地说,是被一种东西吸引到了窗外: 阿吉泰从学校的大门里独自走出去,她手里提着包,看来她已经收拾完了自己的东西,真的离开学校了。她走得挺孤独,丰满的背影上透出了犹豫和不情愿。她穿着维吾尔人的裙子,但是那裙子又已经被她改过了,有些象俄罗斯的西服裙,她走着,高贵而宁静,只是她的屁股过于饱满,冲散了一些忧愁。 王亚军看着,忘了我和全班,他的目光里有着某种绝望的东西,阿吉泰走得很远了,他才把头转过来,他不再看我,而是深思。那时,下课铃响了。 大家都跳起来。 王亚军没有跟我们任何人说话,他独自收拾了东西,离开教室,走进了阴暗的过道里。第三章(3)更新时间2008-10-28 15:01:40 字数:1720 那扇门又开了,阳光从屋内的窗口涌出了门,照在我的眼睛里,让我产生阵阵晕眩。我由于激动,而有些呼吸困难,我头一次走进这个房间,那就是只有黄旭升这样的女孩儿才能进的英语老师的宿舍:王亚军的宿舍。 我一生的好运气来了。 王亚军走在前边,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随手取下在门后挂的彩色的毛巾,他优雅而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脸,然后他随意地在墙壁上的镜子里照了一下自己,他的脸被剃须刀刮得有些发青,他如果不刮干净,那他肯定是大胡子。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不喜欢大胡子的男人,他们显得脏,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有了许多留着大胡子的朋友,而我也有意识地不刮胡子,那是一种新潮的表示,如果再留着长发,我曾经留过很长的头发,那就是说新的一切都开始了,旧的一切都消失了,观念可以改变世界,都留着长发和大胡子,并穿着时尚的衣服了,那么还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呢?生活中已经完全可以没有苦难了,因为我们这样的年轻人留了长头发,还有大胡子。 王亚军没有留胡子,他一生都没有让胡子长出来,他总是干净,典雅,就象是一首巴罗克时代的乐曲,平衡而中性,他的谦和以及含蓄的微笑让我今天想起来都伤心不已。我常问自己:在记忆里,每当面对他的微笑时,为什么你总是伤心? 那天我站在他的身后,头一次在这间屋子里闻到了雪花膏,不,甚至于是香水的味道。还有四面散放着的薄合味。他们混杂在一起太强烈了,以至于我感到自己真是肮脏,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臭气,我的袜子已经最少有一周没有换了,我也一直没有洗澡,尽管母亲多次骂我,可是我不想去。真是有些后悔,我开始责怪自己。在我以后的生活里,我换过许多牌子的香水,但是没有那种让我象王亚军的香水一样,那么让我动情。 他说:留声机在那儿,端的时候小心一些,唱头有点毛病。 他说的南方话我能听懂,只是我的眼神有些不够用,周围的许多东西都在吸引我:有一个印着一对外国男女的罐头盒,色彩缤纷。这样的东西,我小的时候家里也曾有过,但是,早已经被爸爸妈妈扔了。 我还看见王亚军的衣服挂在床上方斜拉着的铁丝上,有好几套,其中有毛料的,笔挺挺的,我们小时候在形容一个人穿着讲究的时候,喜欢说他穿的笔挺笔挺的。现在,好象不太用这个词了。 我还注意到了床上方他的鞋,似乎有两双皮鞋,擦得很亮。 他看着我站着没有动,就再次微笑了,说:你在看什么? 我的目光停留在靠着北墙的一个小书架上,那上边有些英语课本,但是有一本很厚的,硬壳,墨蓝色的精装书再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到跟前,想自己仔细看看。 他似乎意识到了我的目光,说: 认识这个单词吗?字典。 我说:英文字典? 他点头。 我说:是大字典? 他说:这里边的单词如果你都会了,那你就可以象一个地道的英国绅士那样,在那儿生活。你甚至可以超过他们那儿一般的人,因为你水平很高。 我说:绅士是什么样的人? 他想了想,说:就是象你爸爸那样的人。 他的话让我失望,象我爸爸那样的人?我爸爸是什么样的人?我想起了他戴的眼睛,以及经常显出恐惧的神情,但是,我还是说:你认识我爸爸? 他说:我仔细地看过他设计的房子,我前几天经过民族剧场时,还仔细地看了一下,格调很高。我跟你爸爸说过话,那是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他很谦让,不象他们那样拼命地挤。 我已经对王亚军描述父亲失去了耐心,而且从那天以后有很长时间,我对绅士这个词没有了任何好的印象,如果爸爸能称得上是绅士,那这个绅士还有什么好当的呢? 他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我颤动着手,轻轻摸了摸那本书,我怕他会不高兴,就象我爸爸一样,他是不会让我随便动他从苏联带回来的那些图集和画册的。 他看看表,说:还有两分种,你可以看看。 我拿起来字典,很重,我翻开,里边有英文,也有汉语。 他说:这是双解词典。 我无法注意他的教导,只是看着这本厚书。 那时,铃声响了。 我放下词典,去拿留声机。 他在我身后拿了两张唱片。 我们离开了他的宿舍,把香水味留在了后边。第三章(4)更新时间2008-10-28 15:02:25 字数:939 我一走进教室,大家的目光就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了,我虽然不是英语课代表,但是我已经在享受着课代表的待遇。 课代表的位置是留给了黄旭升的,我甚至于连临时课代表也没有被任命。但是,我已经有权力抱着这个留声机了。男生倒是无所谓,可是女生们,她们对于王亚军宿舍里的香水气息也许比我更敏感。女生们天生就是要用香水的,可惜那个时候没有,她们的童年白白地被糟蹋了,就象是她们在很小时就被强奸一样,一个没有香水气味的童年,对于女生来说,就象是没有被露水滋润过的青草,也象是没有处女膜的阴道,也象是没有被诗歌包围的青春,还象是没有被母亲的手抚摸过的头发。 女生们前一段有些嫉妒黄旭升,她爸爸的死,使她从她的女同类们的不满中解脱出来,余下的就是我了,当我把留声机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瞬间,几乎是全部的女生都在看着我的脸。 我的脸就是在那一刻红的。 李垃圾说:你看,你看,他的脸红了。 王亚军走了进来。 全班起立,英语课开始了。 先是听唱片,这次的声调与原来不一样。 王亚军解释说,前几次你们听的都是中国人在说英语,今天你们听到的是最纯正的林格风英语。 他说林格风这三个字时有些来劲,念法上充满了洋味,就好象林格风是宗教,是圣经。 我们静静地听着。 他变得很严肃,纯正英语让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太阳的光芒,他在那一刻有点象是将军,尽管显得还有几分文弱或者温和,但是眼神里却有着坚定和信仰,对了,还有敢于为纯正的英语发音负责的精神。 唱机再次响了,我们听着。 当王亚军开始说英语时,我总是隐约觉得他发音与唱片上有些不太一样,以后我知道了,中国人说英语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其实每个国家的人都有自己的味道。中国人是中药味,日本人,韩国人就更不要说了,他们的电影明星说英语时,总是让我难受,浑身上下可以不停地起鸡皮疙瘩。 下课了,几乎全班绝大多数的男生都在学着王亚军的口气,大叫着: 林格风。 领郭峰翁— 对,没错,最后这几个字的注音是最准确的。他长久地萦绕在我的身边,象是森海塞尔的德国发烧耳机一样,终将要伴随着我的一生,陪我度过无聊的岁月,直到走进天堂。第三章(5)更新时间2008-10-28 15:02:42 字数:423 你为什么要叫刘爱? 因为我妈妈希望我是个女孩儿。 这个名字也不一定就是女孩儿的名字。 就是女孩的名字。 你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吗? 爱?不知道。就是男生和女生……不,还是不知道。 爱不是别的,是一种仁慈。 什么是仁慈? 就是,就是,怎么说,就是看见别人受难时,你自己心里也难过。 这不可能。 …… 你们猜测一下,以上的对话出自于谁之口?真是反应慢,当然为是出自于我和王亚军之口。 那天,我帮着他把留声机拿回他的宿舍的时候,就要出门了,他突然问我话。 他笑了,问我:为什么不可能? 我说:看到别人倒霉了,自己心里怎么会难过呢?是高兴的。 他有些失望而吃惊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说:我爸爸妈妈就是这样。 他不信地看看我,摇摇头,说:放学之后,能陪我去看看黄旭升吗?他已经有二十天没有来上课了。第三章(6)更新时间2008-10-28 15:02:57 字数:1089 我们走进黄旭升家的时候正是黄昏,西边的雅玛克里山上一片红色的云,夕阳也照在黄旭升家的小红旗收音机上,也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王亚军说:你应该去上课。 黄旭升不说话。 王亚军说:刘爱现在临时代替你作课代表的工作。 黄旭升抬起头,看看我,又低下头。 王亚军看看桌上她爸爸黄震的照片,那是一个死人的照片,有点恐怖。 我说:你妈呢? 她摇摇头,说:上班还没回来。 王亚军说:从你们家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天山。 我顺着他的指点朝外看着,果然,博格达雪山就在远处,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了金子一样的色彩。 王亚军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被黄旭升打断。 她说: 你们学林格风英语了吗? 我说:学了,今天听了唱片,我一直在模仿。 黄旭升低下了头,眼泪流出来。 王亚军的表情变得沉重,他张张口,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说:你什么时候来上学? 她低着头,不说话。 王亚军扶着她的肩,说:我回头都给你补上。 我又说:什么时候上学? 她说:不知道,妈妈说我有贫血。不能去上课。 这时,她家的门开了,她妈妈走进来。 黄旭升的爸爸死了,她妈妈好象变得年轻了。她完全没有象黄旭升一样哀伤的表情,和苍白的脸,她显得朝气蓬勃,没错,她就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寡妇。 她看着我和王亚军,有些好奇。 王亚军自我介绍说:我是黄旭升的英语老师。 黄妈妈的脸上本来仅有的一点笑容似乎在一刹那就消失了,她变得有些冷,她只是点点头,说:黄旭升有贫血,最近不能去上学,谢谢老师的关心。 然后,她开始扫地,象是要把王亚军扫出去一样。 王亚军觉出了她对自己的反感,就告辞出来,我跟在他的后边。 黄旭升看着王亚军的表情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对他是那么依恋,是小鸟对天空的依恋吗?还是妓女对于金钱的依恋? 黄妈妈关上了门后,立即就听到她斥骂女儿的声音: 都说他作风不好,给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跟着他。会出事的。 黄旭升哭起来,说:我要学英语。 “啪”的一声,肯定是巴掌打在脸上。 王亚军转身有些冲动地想去敲门,但是,他忍住了。他站在门口,很长时间。 我装着什么也没有听见。 王亚军的眼神渐渐变得暗淡,有些象是雪山进入薄暮时分的光线,他一直站在门前,突然,他象木偶一样地转过身去,没有跟我说任何话,自顾自地沉痛地走了,就象是刚刚又死了某个中央领导人,整个楼内充满着哀乐。第三章(7)更新时间2008-10-28 15:03:21 字数:557 晚饭时,我问妈妈: 什么是作风不好? 妈妈十分吃惊,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就是想知道,什么是作风不好? 妈妈变得气愤,她激动起来:不知道!!!!!!!! 爸爸生气地看着我,说:吃饭。 我忍了一会儿,说:什么叫爱? 爸爸妈妈楞了,说:爱? 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下,还是无法回答我。 我又说:爱是仁慈吗? 爸爸盯着我,好半天,他笑了,说:仁慈,这个词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不说话。 妈妈有些担心地看着我,说:这孩子,让我们怎么办呀? 爸爸叹了口气,说:仁慈?爱?这些都没法跟你说,你太小了,是什么人对你说的? 我低头不吭气。 爸爸的脸上显出了忧伤。 夜深了,我睡不着,黄旭升苍白的脸一直在眼前晃动。 突然,我听见爸爸在那边跟妈妈说他要听音乐。 妈妈竟说:我也想听。 音乐很小的声音响起来。 他们听了一会儿。 妈妈说:上个星斯天我给他洗床单,上边糊着一块块的,是不是太早了一些?他还那么小? 爸爸说:现在的小孩子都早熟。 音乐声一直把我拖进了梦里。 那个晚上,我的脑子里一直响着一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