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贝彻,她用不着寻找词汇。她的法语是流利的,只是稍微带点荷兰口音。 “阿内伊告诉我,你是由于孔拉德的死亡才从巴黎来……这是真的吗?” 她平静得多了。她妹妹仍然坐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梅格雷只能在镜子里看到她。 “我估计你要看看房子吧?” 看来她好像对什么都逆来顺受了,不过她叹了口气,接着说:“你愿意跟……阿内伊一起去吗……?” 那个穿着一身黑的姑娘迈着大步从探长身旁走过,他跟着她走上新铺了地毯的楼梯。这幢房子不可能盖了十年以上,是轻巧地用空心砖和木料盖成的,可是保养和油漆得那么好,可以说是处于十全十美的状态。简直太完美了,叫人想起是装饰品或是模型,而不是真正的住所。 首先打开的是浴室门。那个木盖盖在浴盆上,这样它作为熨衣桌了。梅格雷从窗口探出身去,看到那间放自行车的棚屋、拾掇得很好的菜园,再后面是田野和尽是矮房子的德尔夫齐尔城。极少有超过一层的,没有一所超过两层的。 阿内伊等在门口。 “我听说你也在调查,”梅格雷对她说。 她缩了一下,可是没有回答,急忙转身去开杜克洛教授住过的那个房间的门。 一张铜床。一个油松衣柜。地板上铺着亚麻油地毡。 “这个房间通常是谁住的?”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她要说的话:“我的……我待在这儿的时候。” “你常来吗?” “是的……我……” 那一定是她腼腆。听起来声音好像被闷在喉咙里。她向周围张望,好像要找一条逃走的路似的。 “不过,教授待在这儿,我想你就睡在你姐夫的书房里了?” 她点点头,接着打开门,让他检查书房。一张桌子上堆着书,包括一些关于回转罗盘和用无线电操纵船舶的手册。六分仪。墙上挂着一张张孔拉德·波平加在亚洲和非洲的、穿着大副或者船长制服的相片。 一张套着蓝色棱纹平布沙发套的长沙发。 “你姐姐的房间呢?” “就是隔壁那间。” 有一扇门通往那个房间,还有一扇门通往教授的房间。波平加夫妇的房间里的布置比教授的那间好。床头有一盏雪花石膏灯,波斯地毯的质量也很好。家具是用外国木料做成的。 “当时你在书房里……?”梅格雷轻声轻气地问。 阿内伊点点头。 “你只有通过两个卧房中的一个,才能离开书房……” 又点点头。 “可当时教授在他的房间里,而你姐姐也在她的房间里……” 阿内伊的眼睛睁大了。她张开嘴,惊奇得目瞪口呆。 “你不是设想……?” ‘我什么也不设想,”梅格雷咕哝道,“我只是调查,排除嫌疑。到眼下为止,你是唯一可以合乎逻辑地排除嫌疑的人——那就是说,除非杜克洛或者你姐姐包庇你。” “你……你……” 可是梅格雷继续在对自己说:“杜克洛可以从他的房间里或是从浴室里开枪。那是显而易见的……波平加太太,至于她嘛,可以从浴室里开枪。可是几秒钟后,教授就到了那儿了,他说没有人……他看到她的时候,是过了一会儿她在从她自己的房间里出来……” 阿内伊看来好像在克服她的腼腆。看来这些法律上的考虑好像使她产生信心。那个羽翼未丰的瘦骨嶙峋的女人渐渐成为羽翼丰满的法律系毕业生。 “那一枪可能是在楼下开的,”她说,她的眼睛亮晃晃,她的瘦削的身子绷紧了,“医生说……” “不管他说些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杀死你姐夫的左轮手枪就是杜克洛拿在手里的那一把……当然,除非那个凶手把手枪往上扔进窗口内的窗台上……” “干吗不是呢?” “真的!干吗不是呢?” 接着梅格雷转过身来,不等她带路就从楼梯上走下去;对他来说,看来楼梯好像太狭窄了,一蹬蹬楼梯在他的脚底下吱吱嘎嘎地响, 他发现波平加太太站在餐室里,显然他离开她以后,她没有娜动过。阿内伊跟在他后面走进房间。 “科内利于斯常上这儿来吗?” “几乎天天来。他一礼拜只上三天课,礼拜二、礼拜四和礼拜六。不过,其他的日子,他照样来……他的父母居住在印度……只有一个月以前,他得到他妈去世的消息。不用说,在他接到信好久以前,他妈已经埋葬了……所以我们想方设法……” “贝彻·利文斯呢?” 尴尬的停顿。波平加太太望着阿内伊。阿内伊盯着地板看。 “她从前常来……” “经常?” “是的。” “是你邀请她的吗?” 他们在讨论实质性问题了。梅格雷觉得他有所进展,即使不是在打破谜团方面的话,不管怎样,在了解波平加夫妇的私生活方面是有进展的。 “不……是的……” “她跟你和阿内伊小姐不是一种类型的人,是不是?” “当然,她很年轻……她爸爸是孔拉德的朋友……她会给我们送来苹果、山楂和奶酪。” “她爱上科尔了吗?” “没有。” 回答是明确的。 “你一向不怎么喜欢她,对不?” “我干吗会不喜欢她呢?……一个逗趣的姑娘:只要她一来,满屋子都是她的叽叽呱呱的说话声和喽喽的笑声。更像一只吱吱喳喳的小鸟,你要是懂得我这话的意思的话……” “你认识奥斯廷吗?” “认识。” “他是你丈夫的朋友吗?” “去年他要在船上安装一个新马达,他来征求孔拉德对这件事情的意见。事实上,孔拉德给他画了几张设计图。后来,他们时常一起到沙滩上去打海豹……” 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突然脱口而出:“你在想那顶帽子,也许……他可能……奥斯廷……不可能……”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不。我也没法想那是奥斯廷干的。我没法想是任何人干的。没有人可能要他的命……你压根儿不认识他……他……他……” ※棒槌学堂 の精校E书 ※ 她一边哭,一边转过头去。梅格雷认为还是走的好。她们并没有握手的表示,所以他一路鞠着躬出去,咕哝着对不起。 到了外面,他对运河里升起来的潮湿的寒气感到惊奇。对面的岸上,离开那个修船工的堆放场不远,他看到巴斯在同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说话,显然是教练船上的一个练习生。 他们一起站在幽暗的暮色中。奥斯廷显然在强调地说话。那个年轻人耷拉着脑袋。梅格雷只能看出他那张苍白的、椭圆形的脸,可是他马上作出推断,那是科内利于斯。他看到他的袖子上佩着黑纱后,就完全肯定了。四 浮在水上的木材 这件事情同机灵无关,也并没有采用一种偷偷摸摸的方式。从头到底,梅格雷始终没有产生过他在暗中监视任何人的感觉。 他刚从波平加的房子里出来,才从那儿走了几步。看到运河对岸两个人,他很自然地站住脚看他们。他并不试图把自己隐藏起来。他就在那儿,站得笔直,就在运河岸上,叼着烟斗,两只手插在衣兜里。 不过,他要是不隐蔽的话,反正他也没有被人看到。运河对岸的谈话同以前一样热烈地继续着。 可不是——那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场。还有一件事情也是毫无疑问的:不管他们在谈论什么事情,那件事情肯定有极大的重要性。到底是说话的声调呢,还是对所说的话的强调语气,使这个场面有一种紧张的、甚至感人的气氛。 要不,也许是背景。运河对岸,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周围空荡荡的。修船工的堆放场中央有一个棚屋,两艘船支撑在干地上。 最后,运河面上尽是浮着的木材,多得只有在河中央才看得见一片只有一、两码阔的狭窄的水面。黄昏正在逼近。空气清新可爱,亮光只够使人分辨出各种颜色的本来面目。 是那么彻底的平静,简直叫人感到惊奇。远处他塘里有只青蛙的非常粗哑的呱呱叫声打破了平静的气氛,简直叫人心惊肉跳。然而对面岸上,看来他们两人好像没有一个注意到它的叫声。 巴斯继续在讲。他没有提高声音,不过他轻轻地然而斩钉截铁地说出一个个音节。要么他是在花很大的劲儿让人听懂他的话,要么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发号施令,为了要让别人保证执行。那个,练习生耷拉着脑袋在听。他戴着白手套,手套给这个其他方面都非常平静的场面留下了两个引人注目的特征。 突然传来一声打破寂静的喊叫。梅格雷背后的草地上有一头驴子叫了。这一回,响声足够打破这个使人陶醉的局面了。奥斯廷抬起头来,向那头牲口望去;他这么干的时候,注意到梅格雷了,他平静地看着探长,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他沉着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显然没有一星半点慌张的神情。 他又向那个孩子转过脸去,用最后几个词儿结束他的谈话,接着他把他的陶土烟斗的短短的杆子塞进嘴,向城里走去。 他们刚才在谈些什么呢?梅格雷在猜想。很有可能那是同他在调查的案件毫无关系的事情。 难道德尔夫齐尔的人们除了孔拉德·波平加的死亡以外,没有别的什么可谈了吗?……然而……梅格雷不停地猜想。 不久以后,奥斯廷走的那条小路同运河叉开了,他消失在几间棚屋后面,尽管他的木鞋声还可以清晰地听到好一会儿。 城里的电灯亮了,而且沿着运河一直亮到维南德斯的房子前,电灯到那儿为止。对岸没有房子,很快地消失在阴影里。 梅格雷不知道什么缘故,回头看。那头驴子又一次用叫声打破寂静的时候,梅格雷咆哮着咒骂了一声。 远处,在最后的几幢房子后面,他看到两个小白点在运河上跳动——那是科尔的手套。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要不是梅格雷记得那些树干的话,两只手在水面上挥舞,身子消失在半明不暗中,就会是一种古怪的景象。 眼下,奥斯廷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梅格雷向最后的那批房子走回去,又一次经过波平加家,接着是维南德斯家。他仍然并不费心去掩盖自己在场。可是他知道得很清楚,他的人形同科尔的一样,在阴影中一定是认不出的。甚至比科尔的更认不出,因为他没有戴白手套。 他看到白手套渡过运河。 他懂得。为了避免绕道走到德尔夫齐尔附近,那儿运河上有一座桥,那个孩子直接从对岸走过来,利用树干当石级。他在河中央要跳过五、六尺水面。 科尔现在同梅格雷在同一面岸上了,他走在他前面,仅仅相隔一百码。梅格雷跟在后面。 那可能是偶然的,可能是出于本能。不管怎样,并不是有意这么干的。可是事实是梅格雷的脚步同科尔的步调一致地嘎吱嘎吱踩在煤渣小路上。 梅格雷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就是那一秒钟工夫,一致性失去了。只有在那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像一条警犬那样追踪着科尔的脚步。他不知道他将被带到哪儿去。那个孩子加快脚步的时候,他也加快。他跟得心情激动起来了。一种对盯梢的强烈爱好。 起先,步子跨得大而均匀。渐渐地,步子变得短促而迅速了。恰巧在科内利于斯经过木材堆放场的时候,许多青蛙像一个乐团似的一下子呱呱地叫起来了;他站住脚,一动也不动。 他吓坏了吗? 又往前走了。可是现在的脚步更加不均匀了。有时候似乎一只脚在空中踌躇。在其他的时刻,科尔那么快地迈出两、三步,看来好像他要突然奔跑似的。 现在压根儿谈不上寂静了,因为那些青蛙再怎么也不停止呱呱地叫了,它们会叫上一宿。 步子变得越来越快了。梅格雷在同那个孩子步调一致地前进中,甚至意识到他的心情。 可不是,科内利于斯感到害怕。他急急忙忙地赶路,因为他感到害怕。他一心想回船去,要不,就是想到他正在赶去的地方。不过,他每一回经过一棵矮树、一棵死树或者一堆木材,他的脚步就稍微有一点儿踌躇。 运河有一个弯曲的地方。向利文斯的畜收场,再走一百码,是一片被灯塔光照亮的空地。看来这好像使那个年轻人更踌躇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跑过那片空地;跑过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现在越过空地好远了;轮到梅格雷走进这片被灯光照亮的土地了。科内利于斯第三次回头看。 这一次,他不可能不注意到探长了。他带着他所有的高度、他所有的宽度和他所有的体重,走进间歇的灯光。科内利于斯站住脚,可是只有透口气的时间。然后,他又走起来了。 灯光在他们后面了。前面,有一扇有灯光的窗子,畜牧场的一扇窗子。青蛙的歌声好像跟随着他们。自从歌声开始以来,他们已经走了相当远的路了。然而现在歌声还是那么近。实际上,听起来好像所有的青蛙,几百只青蛙,就在他们周围,一路护送着他们。 科内利于斯下一回站住脚的时候,却没有踌躇,而是果断地停住。他离开那幢房子仅仅一百码。一个人影从一棵树干后出现。有个声音在低声说话。 梅格雷不愿转过身去。那会太可笑了。他也不愿躲藏。再说,既然他经过了那个灯塔光照亮的地方,躲藏也来不及了。他们知道他在那儿。他慢腾腾地向前走去,对他的脚步不再有伴奏感到心神不安。 这儿暗得很。路两旁屹立着一裸裸树叶茂盛的树。可是看得见一只白手套。它握着什么吗? 更确切地说,把什么按在他身上?可不是,他们在拥抱。科尔的胳膊搂着贝彻的腰。 他离开他们只有五十步。梅格雷站住脚,摸火柴,擦亮了一根,装模作样地点烟斗,不过事实上是正式通知他在场。接着他继续走。那一对动了一下。他走过去了十码,贝彻的身影同科尔的分开。她向前走来,站在路中央,望着梅格雷的方向,好像在等他似的。科尔仍然靠在树干上。 梅格雷几乎走到他们面前。畜牧场上那扇窗子里的灯光仍然亮着。简单的长方形的淡红灯光。 突然一声喊叫——沙哑而难以形容——一声恐惧的喊叫,恼火的喊叫——那种要引起一阵哽咽或是一场痛哭的喊叫。那是科内利于斯。他靠在树干上,双手捧着脑袋,身子直打哆嗦。他在抽抽搭搭地哭。 贝彻现在就在梅格雷前面了。她穿着一件长大衣,可是探长注意到她的长大衣底下是睡衣。她光着脚穿着拖鞋。 “别去理他。” 就贝彻来说,她镇静极了。实际上,她甚至用责备的、不耐烦的眼光向科内利于斯瞟了一眼。 科内利于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设法平静下来。他对被人看到处于这样的状态感到害躁,可是他没法控制。 “他心烦意乱——他想……” “他想什么?” “他将被控告?” 那个年轻人保持着他同他们的距离。他在擦干眼泪。他是马上要逃走吗?他的态度使人想到他会这么干。 “我还没有控告任何人哩。”梅格雷为了说话而说话。 “一点不错……” 她向那个孩子转过身去,用荷兰语说了几句,梅格雷只能猜测她说话的意思。 “你瞧!……探长并不要控告你。看在老天的份上,平静下来吧。这样胡闹下去真是孩子气……” 她一下子停住嘴,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侧着耳朵静听。梅格雷什么也没有听到,可是几秒钟以后,他认为他可以听出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从畜牧场传过来。 这足以使科内利于斯清醒过来。他向周围张望,形容憔悴,心情紧张。 没有人说话。 “你听到了吗?”贝彻压低了声音问。 那个年轻人正要向传来声音的地方走过去。他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像只斗鸡。他喘着粗气。然而,他太迟了。敌人比任何一个人所估计的更近。只隔开几码,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出现,马上可以认出那个人影是畜牧场主利文斯。他只穿一双袜,别的什么也没有穿。 “贝彻!”他喊道。。 她不敢马上回答。可是等他重复叫她的名字以后,她就驯顺地回答:“在……” 利文斯走近些。首先,他在科内利于斯身旁走过,他不睬那个孩子。也许他还没有注意到梅格雷。 然而他最后在梅格雷面前停住,眼光冷酷,气得鼻子眼在抽动。不过,他克制住自己的火气,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说话的时候,脸转向他的女儿。他的声音虽然是压低了的,但仍然挺刺耳。 她耷拉着脑袋,站在他面前,他说了两、三句话。接着有几回,他用命令的口气重复着同一个词儿,最后贝彻用法语说:“他要我告诉你……” 她爸爸望着她,好像要确实弄明白她忠实地翻译了他的原话,才感到满意似的。 “……荷兰的警察没有在夜晚的黑暗中会见姑娘的习惯。” 梅格雷的脸涨得通红。他难得这样脸红。一股热血涌上来,使他的耳朵里嗡嗡直响。 这个谴责是这么荒谬。这么明显地怀着恶意。 因为科尔在场,而且她爸爸知道得很清楚,贝彻是为了他才从家里出来的。可是他无可奈何。他能回答什么呢?……尤其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首先得经过别人翻译。 事实上,也不希望有回答。至少,并不等待回答。那个畜牧场主手指头一捻,发出啪的一声,好像在把一条狗叫回去的时候可能采取的行动那样,接着指指那条通往他们家的小路。贝彻犹豫不决,脸向梅格雷转过来了一会儿,最后没有敢对她的爱人瞟上一眼,就走掉了。利文斯跟在后面。 科内利于斯的身子一直没有动。他仅仅举起过一只手,好像要阻止那个畜牧场主似的,可是这个手势毫无用处,他的手又垂下了。父女两人消失在黑暗中,一会儿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刚才发生那个小小的事件的时候,那些青蛙都停止叫了吗?梅格雷可拿不准。他把它们忘得干干净净。不过,现在它们的呱呱的叫声听起来简直好像一下子要把人的耳朵震聋似的。 “你会讲法语吗?” 科内利于斯不回答。 “你会讲法语吗?” “一点儿……” 他瞪出了眼,恶狠狠地盯着梅格雷看,显然不愿意开口。他侧站着,好像这样他这个攻击目标就会变得小一些。 “你这么害怕,到底是为了什么?” 眼泪又从那个孩子的脸颊上淌下来了,不过没有哽咽。他擤鼻子,擤了好久。他的双手在打哆嗦。看起来他好像随时都可能号陶大哭似的。 “你真的以为你被人怀疑杀死了老师吗?”接着梅格雷用粗暴的声音加了一句,“来吧,咱们走……”他推着那个孩子向城里走去。他开始说话,并不节省字句,因为他感觉到那个孩子只懂得他的一半说话,“你是为了自己的缘故才感到害怕吗?” 仅仅是个孩子!一张瘦削的脸,脸色苍白,相貌还没有定形。贴身的制服裹着狭窄的肩膀。他的学员的帽子使他显得矮小,使他看起来好像是个穿着水手服的孩子。 他的脸上和每个动作都流露出不信任和僧恨。梅格雷要是提高嗓音的话,他毫无疑问地会举起胳膊,把声音挡开。 胳膊上那条服丧的黑纱给人留下另一个而且是更悲伤的特征。那个孩子不是仅仅在一个月以前得到他母亲在印度去世的消息吗?……也许有一天黄昏,在他欢乐的时候?也许在教练船举行一年一度的舞会那个夜晚?…… 两年后,他得到三副的职称,将会出国去同他鳏居的父亲会面。他父亲会带他去看一个遭受过风吹雨打的坟墓,也许会向他介绍一个已成为家中女主人的新母亲……然后,他将在一艘班船或是大货船上开始他的生涯。值班。鹿特丹到爪哇。爪哇到鹿特丹。一个个停靠港。两天在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只待了五、六个钟头…… “孔拉德·波平加被杀的那会儿,你在哪儿?” 现在突然传来一阵抽抽搭搭的哭声。一阵可怕的、撕裂人心的抽抽搭搭的哭声。他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抓住梅格雷的大衣的翻领。双手痉挛地颤抖着。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至少重复说了十回,“不!……你不了解……不……不对!……不是真的……” 他们又走进灯塔光,灯光使他们看不见东西 ——使他们的轮廓,直到最微小的细节,都鲜明地呈现出来——接着灯光转过去了,又一次使他们在黑暗中无法辨认。 “你当时在哪儿?” “不在那儿。” ——不在那儿。 “那儿”的意思就是指波平加家,和他经常靠着树干的帮助跳过来、跳过去的那段运河。 这最后一点是一个当然并不是不重要的细节。甚至可能是非常重要的。波平加是十二点缺五分被枪杀的,而科尔报告他十二点零五分上的船。按通常的走法——那就是说,绕城走——他需要将近半个钟头。不过,抄近道儿,从岸的这面到对面,只要六、七分钟。 身体笨重的梅格雷在那个像树叶那样在颤抖的、身子骨单薄的练习生身旁一路走着。那头驴子又叫了,这使事情更糟糕。他从头到脚都在扭动,又一次看来他好像要逃走。 “你爱贝彻吗?” 固执的沉默—— “你看到波平加送她回家后,她又回来,对不对?”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梅格雷恨不得摇晃他的身子。那可能使他平静下来,恢复理智。然而他没有这样干,反而用宽容的、近乎慈爱的眼光望着他。 “你每天见到贝彻吗?” 又一次不回答。 “你应该在什么时候回船?” “十点钟……除非得到特殊的允许……我私人去上课的时候……我可以……” “回去得迟一些。不过,那天黄昏,你没有课,是不是?” 他们来到运河的岸边,就是科尔跳过来、跳过去的地方。梅格雷极自然地向运河转过身去,踩上一根树干,他的分量太重,树干在他的脚底下转动,他差一点没掉进水去。 科内利于斯犹豫不决。 “来吧。快十点了。” 那个孩子感到意外。他原来一定估计他再也回不到教练船上去了,他将要被逮捕,关进监狱而现在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探长却把他带回去。他们一起渡河,到了河中央那个缺口的地方一起跳,互相把水溅在身上。登上对岸后,梅格雷站住脚,用手绢擦裤子。 “船在哪儿?” 他还没有到过这边岸上哩。这是一片难以形容的土地,座落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和那条又阔又深、能航行远洋轮的新运河之间。 探长回头看,看到波平加家楼上有一扇亮着灯光的窗子。映在窗帘上的是阿内伊的侧影。那一定是孔拉德的书房。梅格雷盯着看,可是不可能猜出阿内伊在干什么。 科内利于斯现在平静一些了。 “我起誓,”他开始说。 “别,别起誓!” 这使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那么惊慌地望着梅格雷,探长只得一边拍拍他的肩膀,一边说:“起誓一点儿没有用。尤其在你的地位……你想跟贝彻结婚吗?” “想……想……” “她爸爸会同意吗?” 沉默。 科尔低着头一路走去,在一艘艘旧船中间觅路前进,因为那一带地面上乱七八糟地横满了旧船。然后,一大片水面出现在眼前——埃姆斯运河。 在运河一个弯曲的地方,一艘黑白两色的船把桅杆伸进黑夜。水手舱很高。所有舷窗里的灯都亮着——那是一艘古老的荷兰军舰,至少有一百年了,一直系泊在运河里,作为教练船,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度它的余年。 附近岸上,有黑糊糊的人影儿和许多发出火光的烟卷。远处传来钢琴声,毫无疑问,是从低级管理人员的舱房里传出来的。 突然响起一阵钟声,那些散在岸上的黑糊糊的人影一下子聚在舷梯脚下,变成一大群。有几个溜达得比较远,跑步赶来。他们好像一群小学生,尽管他们的年纪是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而且穿着商船船员的制服。白手套。一顶梆硬的有金边和帽檐的帽子。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舷梯顶上,一个老舵手趴在旁侧的栏杆上,一边默不作声地抽烟斗,一边看他们一个个走过。 整个场面是充满青春和欢乐的气息的。他们互相开着玩笑,不过梅格雷自然一点也不懂。那些学员一上船,烟卷就扔进水里;他们上船后继续逗笑、嬉戏、恶作剧,在甲板上互相追逐。 最后几个落在后面的人喘着粗气,登上舷梯。 科内利于斯苦着脸向探长扭过头去。他的眼睛血红,充满狂热的神情。 “去吧!”梅格雷咆哮,“好啦,快跑!” 与其说那个孩子听懂了那些话,倒不如说他听懂了那声调。他的手笨拙地举到帽子旁,敬了个礼。他张嘴要说…… “行啦……去吧。快跑……” 因为那个舵手已经在离开舷梯顶。一个练习生担任值班人员。 透过舷窗,可以看到他们在解开吊床,把他们的制服撂在水手贮物箱上。 梅格雷待在原来的地方,直到他看到科尔跟他们在一起。那个孩子腼腆而尴尬地走下扶梯,耸起和弯倒着肩膀,一路向舱房尽头的一张吊床走去。他还没有走到床前,脸上就给一个飞来的枕头砸了一下。 探长向城里走了不到十步,就看到了奥斯廷。 奥斯廷跟他一样,也一直在看练习生回船。他们两人都上了年纪,都显得高大、笨重和温和。他们都一直在看年轻人和孩子们爬进吊床和打枕头战,这不是相当荒谬吗?这不是使他们看起来好像两只老母鸡在监视一群过分冒险的小鸡吗? 他们互相望着。巴斯并不畏缩。他用一个从容的动作,碰碰帽檐。 他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们之间任何交谈都是不可能的。尽管这样,沃屈姆市长还是忍不住用荷兰语说:“晚上好……” “晚上好……”梅格雷用法语说。 他们两人走的是同一条路,这条路经过两百码光景后就变成城里的一条街。 他们几乎并肩走着。要避免这样的话,其中有一个要故意放慢步子。没有一个这样干。 奥斯廷穿着木鞋。梅格雷穿着城里人的服装。一个叼着一个陶土烟斗;另一个叼着一个石南根的。他们走到第三幢房子前,那是一家咖啡馆。奥斯廷把木鞋上的泥土敲掉后走进去。按照荷兰风俗,不管怎样,他把木鞋脱在入口处。 梅格雷几乎毫不踌躇。他也走进去。 里面约摸有十来个人,水手和驳船上的船员,坐在同一张桌子旁,抽烟斗和雪茄,喝啤酒和杜松子酒。 奥斯廷同其中几个人握手,接着看到一张空椅子,他就沉重地坐下来,听他们谈话。 梅格雷也坐下了,不过同他们保持着距离。尽管没有人明显地表示对他有任何注意,他知道得很清楚,他是最被人感兴趣的。老板同他们一伙,等了一会儿才来问他要什么。 杜松子酒是从配着黄铜装置的瓷器龙头里放出来。同每一家荷兰咖啡馆一样,那里尽是杜松子酒的气味,使荷兰的咖啡馆同法国的大不一样。 奥斯廷的小眼睛每一回向探长看,就眨一下。 探长伸出他的大腿,接着藏进他的椅子底下,接着又伸出他的大腿。他在他的烟斗里装满烟叶。只要能掩饰他的困窘,他什么都干。老板故意又站起身来,给他点火。 “许多星!” 梅格雷皱起眉头,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听不懂。 “许多星,可不是……东风……” 其他人听着,互相用胳膊肘轻轻地推推别人。其中有一个人指着窗外的满天星星。 “许多星……好天气……” 他在设法解释,风是从东边吹来的,这会带来好天气。 奥斯廷在从摆在他面前的盒子里挑一支雪茄。他让大伙儿看到他故意挑了一支黑得像煤的马尼拉雪茄,他咬掉雪茄头,吐在地板上。他吸引别人注意他的新帽子。 “四个盾……” 四个盾。梅格雷计算出那是多少法国钱。奥斯廷的眼睛一直不断地在眨巴。 可是进来了一个人,摊开报纸,开始谈起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里的最近行情。接下来的谈话热闹得很。由于声音响亮和荷兰语发声嘶哑,确实听起来好像一场争吵。梅格雷被忘掉了。他在衣兜里摸索,掏出一些零钱,然后走到范·哈塞尔特旅馆去睡觉。五 教授的理论 梅格雷坐在范·哈塞尔特旅馆楼下吃早饭,可以从窗子里看到警察们开始在外面工作了。他们事先没有把他们的打算告诉他,可是那可不能怪他们。前一天,他给他们的时间是多么短。他要是独自个儿干的话,他就没法抱怨他们干他们的。 一定是约摸八点光景。晨雾还没有散,尽管已经露出迹象:雾后面某个地方有一个灿烂的太阳。一艘拖轮在拖一艘芬兰船出港。 在码头的角落里,着实有不少人聚集在一家小咖啡馆前,三五成群地交谈着。全都穿着木鞋和戴着有帽檐的帽子。 他们是内河船员;显而易见,他们在那儿做买卖。他们的形形色色的驳船和船,载着妇女和孩子缓缓前进,占满了港口的一个水域。再过去,又是一群人,不过人数很少:码头耗子俱乐部。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刚到,登上了奥斯廷的那艘船。奥斯廷从船舱里出来,因为他待在德尔夫齐尔的日子,总是睡在船上的。 另一个穿便服的男人同两个警察在一起。那是皮伊佩卡姆普,负责这件案子的格罗宁根侦探。 他举了举帽子,有礼貌地同巴斯说话,他手下的两个人在下面,看不见。 搜查开始了。所有的内河船员都察觉正在发生的事情。然而没有围观,也没有出现任何其他表示好奇心的迹象。 码头耗子俱乐部的人员也没有流露出紧张的神情。他们顶多不过偶尔瞟上一、两眼罢了。 这个工作足足干了半个钟头。后来,两个警察又出现了,向他们的头儿敬礼,报告他们的工作结果。皮伊佩卡姆普看来非常像在道歉。 巴斯的神情好像非常镇静。不过,看来这天早晨他好像不打算同他那些熟人一起待在岸上。 他坐在舱房的顶上,架着腿,盯着海洋看,远处海面上,那艘芬兰船正在渐渐变小。 梅格雷一直注视着这一切。最后,他回过头来,向房间里看,看到让·杜克洛捧着书、纸张和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公事皮包从楼上走下来,他把那些东西放在一张为他摆在一边的桌子上。 他并不费心说声早晨好,而是仅仅说:“好吗?” “的确很好,谢谢你。我希望你也一样。” 教授用一个表示惊奇的动作抬头看,然后耸耸肩膀,好像他终于作出了结论,犯不上计较似的。 “你发现什么了吗?” “我可以问你发现了什么吗?” “你知道得挺清楚,我不能到屋外去。不过,你那个荷兰同行倒挺有见识,认识到我的法律知识可能有用。因此我一直得到调查在怎样进行的消息……一个完全可以作为法国警察的教训的例子。” “当然——” 教授一看到范·哈塞尔特太太头发用夹子卷曲着走进房间,就跳起身来。他按照最地道的客厅里的礼节向她鞠躬;尽管他用荷兰语说话,梅格雷完全可以断定,他在问她的健康状况。 探长看那些摊在教授桌子上的纸。新的平面图和示意图,不仅是波平加的房子,几乎是整个城市的了。图上还有一些箭头,毫无疑问,是表示某个人或是某些人走过的路线。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阳光透过彩色的窗格玻璃照进来,把一片片绿色、红色和蓝色的亮光投在上了清漆的木制品上。一辆运酒车停在门外;接下来,经过一番交谈后,在穿着拖鞋的范·哈塞尔特太太的监督下,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把一桶桶酒在地板上滚进来。 空气里弥漫着冲鼻的杜松子酒和啤酒的气味。这就是荷兰——梅格雷以前从来没有强烈地感到过。 “你发现那个凶手了吗?”他一边指指那些纸,一边淡淡地问。 杜克洛在回答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带着敌意的表情:“我开始认为,外国人认为法国人不可能一本正经,是对的……在现在的情况下,先生,你的玩笑是开得不怎么得体的。” 梅格雷没有一丝一毫困窘的表情,他平静地微笑着,教授继续说:“没有,我还没有发现凶手。可是我干了一些事情,从一开头就比仅仅寻找凶手要有用得多。我分析案件。解剖它,可以这么说。我把一切成分整整齐齐地分门别类。而现在……” “而现在?” “毫无疑问,一个像你那样的人会从我的推论中得到好处。” 他坐下来。他打定主意,甚至在带着敌意的气氛里,也要讨论这个案件。所以会造成这种气氛,他只得怪他自己。梅格雷坐在他对面,要了一杯博尔斯啤酒。 “说吧。” “首先,请注意这个事实,我不在问你你干了些什么,也不问你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看法……现在我开始谈第一个嫌疑犯,那就是说,我自己。我要是可以这么说我自己的话,我处于杀死波平加的最佳战略地位。再说,我被人看到拿着向他开火的那把左轮手枪,在他中弹儿秒钟以后。 “我不是个有钱人,如果我是个世界闻名的人,或是说近乎世界闻名的人的话,那也是只有少数知识分子知道。我省吃俭用地过日子;经常不容易做到量入为出……另一方面,没有抢劫,我不可能从波平加的死亡中得到任何好处…… “不过,等一下……这并不等于说,我不可能干这件谋杀案。有些人可能会告诉你,那天黄昏,在讨论科学化的警察办案方法的时候,我一直极力主张,一个头脑冷静的知识分子运用他所有的机智,完全可以逃避警察的侦查,因为警察受的教育是不完全的……可能有人会坚决认为,我对这个问题想得入了迷,所以甚至不惜用行动来证实我的理论。另一方面,你也许会估计到这样的事实,我要是天衣无缝地作了一件案子,一直不受到怀疑的话,我就可以不对任何人,只对我自己证实我这一论点。可是你对我有较深的了解后,就会承认我决不是干那种蠢事的人……” “祝你幸运,”梅格雷举起酒杯,同时望着那两个粗脖子的酒商在地板上滚酒桶。 “另一方面,假如我没有作案,而是——正像一切似乎表明的那样——是住在这家人家的另一个人作的……要是那样的话,就不可避免地会作出这样的结论,这幢房子里人人都有牵连。毫无疑问,这使你感到惊奇。不过,看看这张平面图吧。还有各种各样心理上的考虑,我必须向你解释那些考虑,而且希望你能理解。” 梅格雷听到教授那种自以为高明的声调后,流露出来的微笑越发冷淡了。 “我估计你听说过波平加太太的娘家。范·埃尔斯特家族属于最严格的新教徒教派。她爸爸在阿姆斯特丹被认为是个极端保守分子,她妹妹阿内伊,尽管只有二十五岁,已经从事政治活动了,而且步他的后尘。 “你到这儿来还不到二十四个钟头,所以谁也不可能指望你了解这地方的风俗习惯。有许多事情会使你感到惊奇的。譬如说,你根本想不到一个在教练船上工作的人员,要是被人看到走进一家咖啡馆的话,就会受到严厉地谴责——甚至像这样体面的地方也不行。有一个工作人员被解雇了,因为他坚持看一份被认为是先进的报纸……我只在那一天黄昏看到过波平加。不过,这已经够了,尤其在听到关于他的那些事情以后……毫无疑问,你可以管他叫,一个好人。那是用来对他那种类型的人的不变的称呼。我并不是说他没有优点。他当然有。咱们不妨这么说……“他以前是个海员,他走遍全世界。后来,他终于在这儿落户,他们给他穿上了一件拘束衣【注】。不过,那件衣服的每条线缝都在绽开。 【注】一种给疯人或犯人穿的衣服。此处是比喻——棒槌学堂注 “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估计你听到接下来的话会微笑。一个法国人的微笑……两礼拜以前,他到他的俱乐部去参加每礼拜一次的集会。那些不能到咖啡馆去的人采取行动,在他们自己人中间组织了一个俱乐部。特别为他们留出一个房间,他们可以在那儿玩弹子戏或者九柱戏…… “我刚才说过,波平加到他的俱乐部去。那天晚上,十一点,他喝醉了……同一个礼拜,他妻子在募捐,为什么地方的土人买衣服。波平加喝得脸颊红彤彤、眼睛亮晃晃,被人听到在说:‘真是瞎胡闹!事实上,他们挺富裕。咱们何必为他们买衣服,倒不如学他们的样,也赤身露体地走来走去的好。’ “你微笑了——我知道你会笑的。你认为这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可是这并没有改变这样的事实:他的话变成一件还没有平息的丑闻,他的丧礼要是在德尔夫齐尔举行的话,有许多人不会去参加哩。 “这仅仅是一件细节,不过是百分之一件,千分之一件。我说过,每条线缝在绽开,透过那件体面的披风,真正的波平加呈现出来了。多喝一杯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件极严重的事情。可别忘了波平加的学生经常看到他处于这种状态。不用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喜爱他的原因。 “心里里搁着这件事儿,要设法重建阿姆斯特迪普运河边那幢房子里的气氛。想想波平加太太,想想阿内伊…… “现在向窗外看。你的眼光转一圈,你可以从这个城市的这一头看到那一头。德尔夫齐尔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人人都认识别人。那一丁点儿丑闻,闹得没有一个人不知道…… “那么,波平加除了挑巴斯以外,还能挑谁做朋友呢?要是传言是真实的话,那个人简直是土匪。他们经常一起出去打海豹,还一起在舱房里喝杜松子酒…… “且别过早地下结论。可是把我的话记在脑子里——那件案于要是不是我自己,而是住在房子里哪个人干的话,那么我们都有牵连的。 “还剩下那个小蠢货贝彻,波平加总是送她回家。我只提一个细节:她的游泳衣。别人都贴身穿一条衬裙。可是她的——啊,不像话!紧得像裹在身上似的,而且是红的! “现在我让你自己继续去调查。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几个因素罢了,警察经常忽略这种因素——至于科内利于斯·巴兰斯,我认为他是那个家庭的一个成员,而且我要是没有看错的话,他属于范·埃尔斯特一边的。 “可以这么说,这个案子的人物自然而然地形成敌对的双方——一方面是波平加太太、她妹妹阿内伊和科内利于斯。另一方面是波平加、奥斯廷和贝彻。 “仔细想一想吧,也许你甚至可能作出一些有用的结论。” “问一个问题……”梅格雷严肃地问。 “什么?” “我想,你也是个新教徒吧?” “我当然是属于新教的,不过跟波平加太太不是一个教派。” “你待在壁垒的哪一边?” “我不喜欢波平加!” “这么说,你——?” “我对那个案子感到非常遗憾,却不关心那个受害者。” “你在跟女士们谈话的时候,他收听爵士音乐,跳舞,对不对?” “可不是,这就是他的特点,尽管我并不认为这是对个人的冒犯。” 梅格雷站起身来,带着教师的严肃态度说:“最要紧的是,你到底劝我逮捕谁?” 教授气呼呼地抬起头:“我并没有说要逮捕谁。我仅仅给你一些指引的线索。咱们是在讨论一般情况。” “这是明摆着的……可是在我的地位……” “我不是一个警察!我为真理而追求真理,而我自己遭受嫌疑这个事实对我的判断没有一丁点儿影响。” “这么说,我不该逮捕任何人喽?” “我也没有这么说……我……” “谢谢你,”梅格雷一边说,一边伸出下来。 他要付那杯博尔斯啤酒的钱;为了引起注意,他用一个硬币敲敲玻璃杯。杜克洛不赞成地望着他。 “这儿是不这么干的,”他低声说,“至少你要是想要被人认为是个绅士的话,就不能这么干。” 他们在关地板门,那些桶啤酒都是通过这扇门运进地窖的。探长付了账,对那些平面图看了最后一眼,他说:“这么说,要么是你干的,要么是一家子人干的。” “我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听着……” 可是梅格雷已经走到门口。既然他的背已经转过去,他容许自己的面貌不再装出刚才在谈话的最后阶段的那种严肃的神情。他要是确实没有笑出声来的话,当然喽,他可一直在眉开眼笑。 外面的码头沉浸在灿烂的阳光、温暖的天气和平静的气氛中。那个五金商站在门槛前。那个开船用杂货铺的小个子犹太人在点他的铁锚,还用红漆在铁锚上做记号。 那架起重机仍然在忙着卸煤。那些内河船员扯起他们那些船上的帆,倒不是因为他们要出海,而是在晒干帆布。有的帆是白的,有的帆是棕色的,都有气无力地在林立的桅杆间飘动。 奥斯廷坐在他那艘船的尾部,抽着他那个短杆陶土烟斗。码头耗子俱乐部继续着他们的悠闲的谈论。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不过,谁要是转过背来,不看那个场面,而是打量一下这个城市的话,就面对着一些盖得很好、漆得很好的房子,窗子干净可爱,窗帘没有一点儿污点,个个窗台上都摆着仙人掌。那些窗子的后面是些什么呢? 梅格雷同让·杜克洛谈话以后,现在这个城市,在他眼中,当然不一样了。教授尽管有学究气,可不是个蠢货。这儿的确存在着两个世界。 一方面,海水的世界。穿木鞋的人啊、船啊、焦油味啊……和杜松子酒。 另一方面,体面人的世界。一幢幢看来关得严严实实、好像同外界隔绝的房子,个个房间里摆着漆得亮晃晃的家具,糊着素净的糊墙纸。两个礼拜前,人们坐在那些房间里,为某一个多喝了一、两杯的教练船老师摇头。 笼罩着他们的是同一个天空,清澈得像在梦中的天空。不过,这并没有一点儿影响。两个世界几乎被不可逾越的边境隔开着。 梅格雷从来没有看到过波平加,甚至他的尸体也投有,可是不难想像他。一个快活人儿,有一张显示出七情六欲的红脸。 探长可以看到他叉开两腿,可以这么说,分踩在国境线西边,羡慕地望着奥斯廷的那艘船一望着那艘五桅船,船上的水手们刚在南美洲的每个港口纵情欢乐过——望着那艘从中国归来的荷兰班船,你在那儿可以找到一船船漂亮得没命的姑娘…… 而他所拥有的只是一艘英国式赛艇,漆得很好,装着亮晃晃地黄铜装置。夏天黄昏,他可以坐着那艘船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的平静的水面上荡桨,在从遥远的北国或是赤道的森林里移植来的树下觅路前进。 巴斯现在望着梅格雷;探长不得不认为那个人希望走到他面前来,同他讲话。可是那压根儿不可能。他们互相懂得的字不超过六个。 奥斯廷知道情况多么没有希望,坐在老地方,一动也不动,因为阳光灿烂,半闭着眼睛。他唯一的沮丧的迹象是,他抽烟斗稍微抽得快一点儿。 科内利于斯·巴伦斯在早晨这时候正坐在教室里动脑筋掌握一堂球面三角学的课。他也许看来好像一个筋疲力尽的人。 探长正要在一个铜系缆柱上坐下,注意到皮伊佩卡姆普在向他走来,就伸出手去。 “今天早晨,你在那艘船上找到了什么吗?” “没有……不过,我们不得不进行搜查,作为一种形式。” “你怀疑巴斯吗?” “有那顶帽子……” “还一有那支雪茄?” “不。巴斯只抽烟斗。他要是偶尔抽一支雪茄的话,也从来不抽马尼拉。” 皮伊佩卡姆普拉着梅格雷往前走,为的是走出奥斯廷的视野。 “船上的罗盘从前属于一艘瑞典船,救生圈从前属于一艘英国运煤船……几乎船上的每样东西都是这个情况。” “偷来的吗?” “这么说不完全确切。不管怎样,不是他偷的。一艘船到了,通常有人,一个轮机员、一个三副、一个舱面水手,甚至有时候船长,有件东西要卖……你懂得吗?……航海日志上写着那些东西被波浪冲进了海中或是坏了……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用这样、那样的办法写在航海日志上注销,甚至航海信号灯也行!不用说,在船上,这是挺容易的……” “这么说,没有什么不正常喽?” “一点也没有。那个开船用杂货铺的犹太人有一半货是这么收进来的。” “那么,这把咱们引向哪儿呢?” 那个荷兰人眼睛望着别处。看来他好像感到困窘。 “我跟你说过,贝彻·利文斯没有径直走进屋去。而是跟在波平加后面回来的……我的话讲清楚了?我出了差错,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好……说下去……” “不过,当然,这并不一定是指她开了那一枪……” “啊!” 不用说,皮伊佩卡姆普很不目在。他仍然拉着梅格雷往前走,直走到码头上没有人的地方。然后,压低了声音,他继续说:“你知道那堆木材的,是不是?……那个木工——我想你会管他叫木匠……好吧……那个木匠说,那天黄昏,他早已看到贝彻和波平加先生……在一起……” “在黑暗中接吻,我想?” “可不是……在我看来……” “什么?” “要是有一个人看到他们的话,其他人也可能……譬如说,那个从教练船上来的年轻人——科内利于斯·巴伦斯。他要跟贝彻结婚。我们在他的工具箱里找到了一张她的相片……” “真的?” “再说利文斯……贝彻的爸爸……他是个很有影响的人,他饲养牛的规模很大,甚至出口到遥远的澳大利亚去。他是个鳏夫,而且她是他的独生女儿……” “所以他可能杀死波平加?” 那个荷兰人是那么不自在,梅格雷几乎要可怜他了。显而易见,这个人得作出巨大的努力,才能怀疑这么一个有影响的人物,他可以把牛一直出口到澳大利亚哩。 “他要是看到他们的话……他不是可能……?” 可是梅格雷是冷酷无情的。 “他要是看到什么?” “看到他们在那堆木材旁……贝彻和波平加……?” “啊!我懂了……” “当然喽,这是极端机密的。” “那个自然……还有巴伦斯呢?” “他也可能看到他们。他可能忍不住忌妒起来……不过,有一件事情是毫无疑问的,他在案件发生十分钟以后回到了船上。看来这好像完全排除了他有作案的可能。不过……尽管这样……” “这样,结果是,”梅格雷带着刚才他同让·杜克洛说话的时候那种严肃的神情说,“你的怀疑集中在贝彻的爸爸和那个孩子科尔的身上。” 尴尬的沉默。 “不过,你也怀疑奥斯廷,他把他的帽子留在浴盆里了……” 皮伊佩卡姆普一副沮丧相。 “还有那个在餐室里留下一个马尼拉雪茄烟头的不知道的人……德尔夫齐尔有几家烟卷铺?” “十五家。” “那肯定对事情没有帮助……最后,你怀疑杜克洛教授。” “他手里拿着那把左轮手枪……我真的不能放他走……你懂得吧,对不对?” “啊,是啊,我懂得。” 他们继续走了五十码,没有再说什么。 “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那个格罗宁根侦探最后咕哝。 “啊!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咱们俩不一样的地方。你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事实上,有了许多想法。可我压根儿什么还没有想哩。”他突然提出一个问题,“贝彻·利文斯认识巴斯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认识。” “科尔认识他吗?” 皮伊佩卡姆普用手擦额头。 “也许认识……也许不……我想大概不认识……可是我可以查清楚。” “行。设法查清在案子发生以前,他们互相有什么来往……” “你……?” “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什么也不想。不过,我还有个问题:巴斯在他的那个岛上有无线电收音机吗?” “我不知道。” “这可能是值得查清楚的。” 很难说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可是看来案子好像已从那个荷兰人的手里移交到梅格雷的手里了。不管怎样,皮伊佩卡姆普望着梅格雷的神情很像是下级的神情。 “你可以去查清这两点……我有个一定要去看的人……” 皮伊佩卡姆普太讲究礼貌了,没有问是谁,不过他的眼神流露出他有好奇心。 “贝彻·利文斯,”梅格雷说,“从这儿走,哪条路最短?” “顺着阿姆斯特迪普运河。” 那艘德尔夫齐尔领港船,一艘出色的五百吨的汽船,在埃姆斯河上绕了一个大圈子,然后向港口开去。现在巴斯站起身来了,迈着缓慢、沉重的、大步在他那片小小的甲板上踱来踱去,这仍然显出他内心的紧张。离开他一百码远,码头耗子俱乐部的成员们在懒洋洋地晒太阳取暖。六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