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了几片很薄的玻璃片,他不时在玻璃片上涂上一层黏乎乎的液体,再将它放到炉子上烘烤。每过一会儿,他就走到壁炉前,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烧过的材料纸灰,放到玻璃片上。纸灰脆弱、易碎、一点碰不起,有时需要在热气中烘五分钟才能让它变软,然后他再把它们贴在玻璃片上。 在约瑟夫·莫尔面前放着一只比实验室略小一些的活动工具箱。最大的那片纸灰约有两三英寸宽,最小的和灰尘差不多大小。 钱……预备……我……你们…… 这就是两个小时工作的收获,不过,莫尔不像梅格雷,他并不不耐烦,想到他只清查了七分之一的壁炉纸灰,他也仍然镇定自若。 此时,一只像金属那样闪闪发亮的蓝莹莹的大苍蝇在他脑袋周围盘旋,已经飞了有好一会儿了。有三次,它还停在他的前额上,不过,他并不试图把它赶走。或许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它。 “麻烦的是你走进走出总有一缕风吹过来。”他最后对梅格雷说,“你己经弄掉了我一小片烧焦的纸了。” “那好,我就从窗子里进出吧。”他这不是在说着玩,而是真的这么做了。卷宗仍然放在这间梅格雷挑选做办公室的房间里,甚至它摆在地上的衣服和插在上面的小刀也没有动过。 梅格雷急于了解他安排的这项专业化验的结果,他无法静下心来等着。每过一刻钟左右,都能看见他低着头、背着手,走在洒满阳光的巷子里。然后他爬过窗台,满脸晒得通红、汗晶晶的,他擦着汗,一边咕吹道:“进展并不太快嘛。” 莫尔听没听见他的话?他的动作仍像修指甲者那样细心,他只担心着玻璃片,那上面粘着一摊摊不规则的黑乎乎的东西。 梅格雷特别着急,因为他无事可做,更确切地说,在查实凶杀案发生的那天确上烧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前,他不愿试图去证实什么。他在巷子里踱来踱去,透过橡树叶的阳光和阴影在他头顶上方跳跃,这时,他的脑子里一遍遍地想着同一个想法。 亨利和埃莱奥诺·布尔桑有可能杀死加莱……在到火车站以前……埃莱奥诺可以在情人走了以后再回去杀死他……那么还有这堵墙和钥匙的问题……还有个雅各布先生,加莱藏着雅各布先生的信,显然是害怕…… 他走过去十来次检查院门的锁,但都没发现什么新线索。接着,他走过埃米尔·加莱爬墙的地方,蓦地作出决定。他脱去外套,把右脚尖伸进石头中间第一个缝隙处。 他的体重超过220磅,但他还是毫不困难地抓到几根悬垂的树枝,他紧紧地拽住树枝,像小孩子在玩似的爬上了墙头。 墙是用采石场粗糙的石块砌成的,外面涂了一层石灰。墙顶边沿砌有一排砖,现在已经长满了苔藓和看起来挺壮实的野草。 “有什么新发现?”他大声问年轻人。 “一个‘S’和一个逗号…” 探长发现头顶上方不是橡树叶,而是长在别墅里的一棵大山毛榉的树枝。他跪下来,因为墙顶不太宽,他对自已的平衡本领没把握,仔细检查着左右的苔藓,嘴里嘟囔道:“嗯,嗯!……” 他的发现并不激动人心,他只是发现苔鲜被人睬过,正对着石头缝隙上方的苔藓有一半被踩掉了,其他地方的苔藓都还在。如他试过的那样,苔藓是很容易碰掉的,这说明他现在完全可以肯定,埃米尔·加莱没有沿着墙顶走过,只是向左右移动了一码左右。 “还得看一下他是否从另一边下去过……” 这块地方严格说来,现在已不是花园的一部分了,主要可能是因为它被许多树木遮蔽,已被用作垃圾场了。离梅格雷十来码远的地方,堆着不少空的大圆桶……个个不是变了形,就是没有了金属箍。还可以看见旧瓶子,其中许多是成药瓶,几个箱子,一把已经用坏的长柄大镰刀,锈蚀的工具,还有一捆捆用绳子扎着的杂志,浸透了雨水,又被阳光烤得已经褪了色,上面还沾着一块块泥土,真是一幅难看的景象。 从墙上下去以前,梅格雷确信,下面地上,换句话说,在加莱呆过的地方的下面,没有什么痕迹。所以他不必在坡上做记号,他往下一跳,四肢着地下了墙头。 透过树林,只能瞥见几眼蒂比瑟·德·圣-伊莱尔白乎乎的住宅。一台发动机突突突地颤动着,根据梅格雷这天早晨的调查,他知道这是抽水机在从井里抽水,把它送入住宅的蓄水池内。 由于垃圾成堆,苍蝇到处飞舞。每过几秒探长就不得不驱赶苍蝇,渐渐地,他心情越来越坏了。 “首先这墙……” 这事情简单,因为在春天时别墅围墙的两面已经用石灰水刷过了。现在在埃米尔·加莱爬过的墙下面,看不见一处蹭擦过的痕迹。而且在周围十码内,没有一个脚印。 靠近杂志和瓶子的地方,探长却注意到有一只圆桶被拖过了两三码,放在墙脚下。这只圆桶还在那儿,他爬上圆桶,脑袋刚好探出墙头,离加莱原先呆的地方有三十五英尺。 从他站的地方,他能看见莫尔仍在工作,连汗都顾不上擦。 “什么也没发现?” “克利南库尔特,不过我想我发现了一片更有用的纸片。” 圆桶上方墙头上的苔藓没有蹭坏,但是被压平了,好像有人将胳膊搁在上面过。梅格雷试了一下,把双肘搁在上面,趴在胳膊上往前探出脑袋,结果完全相同。 “换句话说,埃米尔·加莱爬上了墙,但是没有从花园那面下去。” “有人从别墅里面过来站在圆桶上,但是没有站得更高,也没有离开花园,至少没有打路上走过……” 如果晚上悄悄地走来走去的是某个年轻人和他的情妇,这一切还多少讲得通些。不过就是那样的话,在花园里面的那人可以移动圆桶,以便离他的同伴近些。但现在不是情人们的幽会,其中一个毫无疑问是加莱先生,为了要爬上墙头,他脱去了外套,这显然不合他的性格。 另一个人有可能是蒂比瑟·德·圣-伊莱尔吗? 他俩在那天早晨见过第一次面后,下午又见面,这是无法隐瞒的事实。他们竟会决定用这种方式在花园里再次见面,在黑暗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隔开三十五英尺距离,如果他们说话声不大,不可能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除非他们俩是分别来的,一个先来,另一个后来……但他们谁先爬上墙的呢?两人见上面没有? 从那只圆桶到加莱房间的距离大约二十二英尺,也是作案时开枪的距离。梅格雷转过头去,看到花匠有点害怕地注视着他。 “啊,是你……”探长说,“你主人在家吗?” “他去钓鱼了。” “你知道我是警察局的——我希望从另一条路走出去,而不是从墙上跳下去。你能为我开一下院门吗?” “那容易!”粉花匠说,朝院门方向走去。 “你有钥匙吗?” “怎么会没有!你会看到的……”走到院门跟前,他利索地把一只手伸进两块石头的裂缝里,但马上惊讶地叫了起来,“哎呀,真没想到!” “什么?” “钥匙不在这儿了!一年前我亲自把它放回这儿的,当时,那三棵橡树被砍伐掉,就是从这儿运走的。” “你家主人知道钥匙放在这儿吗?” “当然知道。” “你记得看见他走过这条路吗?” “从去年来没见他走过……” 一个新的想法大致在探长脑子里形成了:蒂比瑟·德·圣-伊莱尔站在圆桶上,朝加莱开了枪后从院门走过去,跳进被害者的房间。但这是不大可能的!假定这把生锈的锁很容易被打开,即使如此,从这两点之间的距离看,走过去也得需要三分钟。而在这三分钟里,埃米尔·加莱,半边脸被打掉了,既不叫喊,也没有倒下,只是从口袋里拿出小刀准备迎战一个可能来袭击他的人! 这肯定不真实!这想法就像院门那样一定会轧轧刺耳。然而,这是根据事实,按照逻辑推理出的唯一的假设。不管怎样,墙后面有一个人。这是确凿的事实,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人就是圣-伊莱尔,除了丢失钥匙的说法和那个不知姓名的人是在别墅花园里这两点。 另一方面,还有两个和埃米尔·加莱关系密切、可能对他的死感兴趣的人——亨利·加莱和埃莱奥诺,当时他们也在桑塞尔,他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们不在蕁麻巷。 梅格雷拍打脸颊上一只苍蝇,看到莫尔的身子探出窗外。 “探长!” “有新发现了?” 但那个佛兰芒人已经绷回房间里,看不见了。 在从圈墙绕过去之前,梅格雷轻轻推了一下院门,使他吃惊的是,门推开了。 “哈!门没有锁?”花匠叫了一声,一边俯身看锁,“这真奇怪,是吗?” 梅格雷想叫他别告诉圣-伊莱尔他来过,但是看看这个人,梅格雷估计他太愚蠢,因此不愿让事情弄得复杂化。 “你干吗叫我?”几分钟后他问莫尔。 后者已经点起了一支蜡烛,正在看玻璃片,这会儿玻璃片几乎全是黑的。“你知道一个雅各布先生吗?”他问,一面将头转回到玻璃片上,得意地看着他工作的总成绩。“当然!怎么样?”“没怎么样,有一封烧掉的信上签名是雅各布先生。” “就这些?” “差不多。信是写在从笔记本或帐薄上撕下的划线纸上的。我只看出这张纸上的几个字。必须……至少,我是这么猜的,因为这两个字的头两个字母没有。星期一……” 梅格雷等着更多的消息,紧皱双眉,牙齿使劲咬住烟斗杆。 “还有什么?” “有监狱这个字,下面还划了两道线……要不掉一片纸灰,这个字该是俘虏或囚犯。我还发现了钱这个字……我只能想出一个这么开头的词——钱款。此外,好像还有数目字两万……” “没有地址?” “我己告诉过你了:克利南库尔特。遗憾的是,我无法把这些字按顺序连起来。” “字迹怎么样?” “不是手写的,是用打字机打的。” 塔迪冯先生开始亲自照顾起梅格雷来,他这么做时极其谨慎,而且几乎没有流露出是同伴的那种亲热的味道。 “电报,探长!”他还未敲门就喊道。 他非常渴望进入这间房间,莫尔神秘的工作吸引着他。看到探长等着关上房门,他机灵地问道:“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吗?” “没有什么!”梅格雷恶声恶气地说,撕下了电报封套。 电报是巴黎司法警察局打来的,探长要求他们提供一些情况。电报上写着: 埃米尔·加莱没有留下遗嘱。遗产包括价值十万法郎的圣法尔若的住宅、住宅内的陈设家具和银行里三千五百法郎的存款。 奥罗尔·加莱得到了三十万法郎的人寿保险金,这是她丈夫于1925年在阿贝莱公司申请投保的。 亨利·加莱星期四回索夫里诺银行工作。埃茱奥诺·布尔桑不在巴黎,她在卢瓦尔休假。 “嗯,真没想到!”梅格雷咕哝道,足足向空中看了几秒钟,然后转向约瑟夫·莫尔,“你对保险金了解吗?” “这得看具体情况……”年轻人谨慎地回答,他的夹鼻眼镜很紧,使他的脸看起来也好像缩小了似的。 “加莱——1925年已年过四十五岁……还有肝病。你看,他每年得付多少钱才能得到一笔三十万法郎的人寿保险金?” 莫尔默默地计算着,他的嘴唇在嗫嚅,他算了足有两分钟,然后说道:“每年大约要付两万法郎。要让一个公司接受这项冒险的保险可不容易!” 梅格雷生气地瞟了一眼那张照片,它仍在壁炉架上,倾斜的角度和它在圣法尔若放在钢琴上的一样。 “两万法郎!他每个月差不多要花两千法郎。换句话说,几乎是他设法从波旁王朝支持者那里刮来的钱的一半。” 他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看着摊在地上的那条不像样的黑裤子,裤子的膝盖处已经磨光,变松。他回想起穿着紫红色绸衣裙、满身珠光宝气的加莱太太和她的尖酸刻薄的声音。 几乎可以听到他对照片在说:“你就爱她到那种程度?”最后他耸耸肩膀,转向那堵在阳光下烤晒的围墙,就在八天前,埃米尔·加莱穿着衬衣趴在那儿墙头上,浆硬的衬衫前胸支出在背心外面。 “还有一些纸灰,”他对莫尔说,他的声音有点儿厌倦,“看看你是否还能发现些什么别的关于雅各布先生的事情。嗯,那个告诉我他是从《圣经》上才知道雅各布这个名字的白痴是谁?” 一个满脸雀斑的小男孩倚在窗上,咧嘴笑着。这时,从平台那儿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吩咐他说:“让那位先生继续干他的工作,埃米尔。” “哈!又是一个埃米尔!”梅格雷嘟囔,“不过,这个至少是活的,而那个……” 他终于控制住自己不看照片,走出了房间。第七章 约瑟夫·莫尔的耳朵 眼下还在伏天里。每天早报上全是有关法国许多地方暴雨成灾的报道,桑塞尔这儿已经有三个多星期未曾下过一滴雨了。下午,埃米尔·加莱住过的这间房间充满阳光,热得难以忍受。 然而,在这个星期六,莫尔只是拉上粗亚麻布窗帘,挡住敞开的窗户,午饭后半小时不到,他又在仔细观看玻璃片和烧焦的小纸片,像个节拍器那样有规则地干开了。 梅格雷在莫尔身边转悠了几分钟,用指头摸弄东西,脚步移来移去,像个下不了决心的人似的。最后,他叹息着说:“听着,老伙计,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了!我钦佩你,你的体重没有200磅。我得出去透透新鲜空气了。” 在这样的酷暑里,哪儿会有阴凉呢?咖啡馆前的人行道上有一阵微风,但是旅馆里的旅客和他们的孩子们也在那里。在咖啡馆里,你用不上坐到半个小时,就一定能听到咔嗒咔嗒使人烦躁的台球声。 梅格雷走到院子里,院子有一半在阴影里,他叫住从他身边走过的年轻女招待吩咐说:“请给我拿一张帆布躺椅来好吗?” “你真想坐在这儿?你会饱受厨房的全部噪音的。” 他情愿听厨房的噪音和母鸡的咯咯声,也不愿听别人唠唠叨叨的说话声。他把椅子拉到那口井附近,用一张报纸遮住脸,挡住苍蝇,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了一种舒适的昏睡状态。 慢慢地,盘子在洗涤机里洗涤时发出的噪声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一部分,那个死者似乎占据了梅格雷整个身心,在他打盹的时候,那种感觉消失了。 他听到了一种声音,好像是一把枪发出的两响枪声……这确切地是在什么时间?枪声没有完全使他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因为他脑子里立即做起一个梦,把这些不适当的声音都解释过去了。 他坐在旅馆外面的平台上,蒂比瑟·德·圣-伊莱尔穿着一身深绿色的衣服走过,后面跟着十来头长耳朵的狗…… “前些天你问我这儿有什么猎物。”他说。 他端起枪,漫无目的地开枪,许多松鸡像枯叶那样掉了下来…… “探长,快。” 他跳起身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女招待。 “在房间里——开枪。” 探长为自己的行动那么迟缓感到羞愧。人们已经奔进旅馆,他不是第一个到加莱房间的,他看到莫尔站在桌子边上,双手捂在脸上。 “大家都出去!”他下令说。 “我去叫个医生来好吗?”塔迪冯先生问,“流血了……瞧。” “好吧……快!” 门一关上,他径直走到犯罪档案处来的年轻人眼前,他感到内疚:“怎么了,老伙计?” 他看得很清楚,有血!到处是血,莫尔的手上、肩上、玻璃片上和地板上。 “伤不严重,探长。我的耳朵……就是这儿……”他松手放开左耳垂一会儿,血立即又流出来了。莫尔的脸色像死人那么惨白。但他仍试图微笑,努力控制着不让下巴抽搐。 窗帘仍然拉下着,挡住了阳光,所以房间里有一种橘红色的光辉。 “这点伤没有危险,是吗?像这样耳朵出点血没什么……” “别说话!尽量别喘粗气!”这个佛兰芒人几乎说不了话,他的牙齿在发抖。 “我不该这样的……但我以前没常遇到过!当时我刚站起身来去取几片新的玻璃片……”他用手帕轻轻地捂着耳朵,手帕让鲜血染红了,他的另一只手撑在案子上,“你看!我就在这儿……我听到一声枪响,我向你起誓,我感觉到子弹嗖地一下飞过,子弹离我的眼睛那么近,我还以为我的夹鼻眼镜掉了呢。我吓得往后一退……就在这时又是一声枪响。我以为我死了!我的头上嗡地响了一下,好像脑子着了火……” 他笑得自然一些了:“你礁,没出什么大事,耳朵削去一小块……我本该奔到窗口去看看,但我没法走动……我以为可能还会有子弹飞来……以前我真不知道子弹是怎样的……”他不得不坐下来,他的两条腿已经软了,这是一种后怕,回想起来的害怕, “别为我担心……找出……” 他的额头上黄豆大的汗水闪闪发亮,梅格雷知道他就要晕过去了,赶紧奔到房门口:“经理在哪儿?你照顾他。医生在哪里?” “他不在家。但我有一个旅客是迪厄旅馆的护士……” 梅格雷拉开窗帘,两条腿跨过窗合,下意识地把没有点燃的烟斗塞进嘴里。巷里空无一人,巷子有一边在阴影里,另一边闪烁着热气和阳光。 巷子尽头,路易十四式的院门紧闭着。 探长没有发现房间对面的白墙上有什么异常。至子脚印,在烤干的草丛里去找更是毫无结果;草丛里没有脚印,就像在光秃秃的石头很多的泥地上那样。 他朝河堤走去,那儿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他们不知道是否要走近些。 “枪响时你们谁在平台上?” 有几个人回答:“我在!”他们兴奋而热切地向前走来。 “你们看见有人走进这条巷子吗?” “一个人也没有!反正有一个小时没人了,我本人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一个穿着多色运动衫的干枯的小个子男人说。 “回到你妈那儿去,查利!……我刚才在这儿,探长,如果凶手从巷里走来,我会看见的,肯定会看见的……” “你听见枪声了吗?” “大家都听见了。我还以为是隔壁别墅里开的枪……我还走过去了一两步……” “你没有看见巷子里有人吗?” “什么人也没有……” “你当然没有朝每一棵树后面看看!”梅格雷说得很快,以使他的内心安静下来,然后朝小别墅的前门走去。花匠正推着一辆装满砾石的独轮手推车沿小路走去。 “他在家吗?” “可能在公证人那儿。他们通常每天在这个时候打牌。” “你看见他出去的吗?” “我确实看到了,走了不止一个半小时了。” “你在花园里没看见什么人吗?” “没有……怎么了?”- “十分钟前你在哪里?” “在河岸上,装砾石。” 梅格雷正视着他的眼睛,他似乎没有撒谎,再说他也太笨,成不了说谎能手。 探长不再进一步为他费心了,他走到靠着围墙的圆桶前:“没有迹象表明凶手在这儿周围呆过。” 他又检查了一下锈蚀的院门,也毫无收获。院门从这天早晨被他推开过以来,没再打开过。 “不管怎样,开过两枪!” 旅馆里,旅客们终于又坐了下来,但这会儿人人都在谈论着。 “伤得不重,”塔迪冯先生说,过来见探长,“我刚才听说医生在拍蒂的家里,就是那个公证人的家里……要我派人去叫他吗?” “公证人的家在哪里?” “在广场上,贸易咖啡店隔璧……” “这辆自行车是谁的?” “不知道,你用好了……你要亲自去?” 梅格雷骑上自行车,这辆车他骑着太小了,座垫弹簧吱嘎吱嘎直响,五分钟后,他来到一所干净的、看起来挺凉快的大房子跟前,拉着门铃,一个围着蓝格花布围裙的老女佣从窥视孔里看着他。 “医生在这儿吗?” “你是谁?” 就在此时,一扇窗子打开,一个神情愉快、手里拿着纸牌的男人探出身来。 “是巡警的妻子病了吗?我就来。” “有人受伤了,医生,你能直接到瓦尔旅馆吗?” “但愿不是又一起凶杀案?” 坐在一张闪耀着水晶玻璃杯亮光的桌子周围的另外三个人站起身来。梅格雷认出了圣·伊莱尔。 “是的,是一次凶杀案!快点!” “死了……?” “没有!带一些包扎材料。”梅格雷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圣-伊莱尔。他注意到小别墅的主人似乎十分不安。 “我有个问题,先生们……” “等一下,”公证人插话说,“你干吗不进来?”听到此话,佣人终于打开了门。探长走过过道,进了客厅,这儿给他的主要印象是,有一股好闻的雪茄烟和陈年上等白兰地的香味。 “出什么事了?”主人问道,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修饰得很整齐,头发柔软,皮肤像孩子似的那么白皙。 梅格雷装作没听见:“我很想知道,先生们,你们在这儿打牌打了多长时间了。” 公证人看了看钟:“足足一个小时。” “可有人离开过这个房间?” 他们几个惊奇地面面相觑。 “当然没有,我们一共只有四个人,正好凑齐打桥牌的人数。” “你能肯定?” 圣-伊莱尔满脸通红:“谁受到袭击了?”他问,嗓子干涩。 “犯罪档案处的一个雇员,他正在埃米尔·加莱那间房间里工作;确切地说吧,他正在关心处理一个叫雅各布先生的东西。” “雅各布先生……”公证人重复了一遍。 “你知道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哎呀,不知道!这一定是个犹太人。” “我想请你做件事,德·圣-伊莱尔先生。我希望你尽最大努力找到那扇院门的钥匙。如果需要,我可以叫几个警官听你指挥,帮助搜寻。”梅格雷看到,那个公证人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白兰地。 “你一定愿意和我们一起喝一杯,探长?” “下次吧……”谢谢……” 他又骑上自行车,往左一拐,不一会儿来到一幢相当破旧的房子前,房子上的热尔曼膳宿公寓那几个字勉强可见。这是个看起来破旧而又肮脏的所在。一个污秽的男孩在门阶上爬来爬去、一只狗正在啃一根从尽是尘土的大路上拣来的骨头。 “布尔桑小姐在这儿吗?” 一个女人从远处尽头的一个房间里走过来,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娃娃。 “她出去了,她每天下午都出去的……不过你十有八九可以在那个古老别墅附近的山上找到她,因为她是拿着一本书走的,她最喜欢上那个地方去。” “这条路通那儿吗?” “走过最后一所房子向右拐……” 到了半山腰,梅格雷不得不下车,推着车走。 也许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又出了差错,所以尽管他自己不愿承认,他实在相当紧张。 “不是圣-伊莱尔开的枪,这是肯定的,然而……” 他此刻走的这条路经过一个公园,在左面一片山坡地上,有三头羊栓在树桩上,旁边坐着一个小姑娘。 路在这儿转了个陡弯,在他上方二百码外,梅格雷看到埃莱奥诺坐在一条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小姑娘一定有十二岁了,他对她说道:“你认识坐在那儿的那个太太?” “认识,先生。” “她经常来坐在那个石凳上看书?” “是的,先生。” “天天都来?” “我想是的,先生!不过我上学去以后,就不知道了。” “她今天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很早,先_!吃完午饭就来了。” “她住在哪儿。” “下面那所房子里。” 房子在离这儿四分之一英里处,那是一所低矮的住房,有点像农场上的建筑物。 “你来的时候这位太太来了吗?” “没有,先生!” “她什么时候来的?” “我不知道,先生!不过,反正肯定有两个小时了!”, “她到别处去过吗?” “没有,先生。” “她是骑自行车来的?” “不是,先生。” 梅格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两法郎的钞票,放到小姑娘的手里,她看也不看就把它捏在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当中,注视着梅格雷重新蹬上自行车,朝村子骑去。他在邮局停下,往巴黎发了份电报: 望尽快查明亨利·加莱星期六下午三时在何处。梅格雷,桑塞尔。 “别干了,老伙计。” “你先前告诉我说这是急事,探长!再说,我现在觉得没什么了。” 真是个好样的伙计!医生在他的伤口横绕竖缠地包了厚厚一层绷带,好像他的头上挨了六颗子弹似的。他的夹鼻眼镜的两片镜片在一片白乎乎的绷带中看起来很滑稽。 这时已是晚上七点,梅格雷知道他的伤不重,已不再为他担心了;梅格雷发现他又坐在早上坐的地方,面前是玻璃片、蜡烛和酒精炉, “我没有再找到有关雅各布先生的东西,不过,我刚才拼起来一封署名为克莱芒的信,信给谁的我不知道,谈的是送给一位流亡亲王的捐款。钱这个字出现了两次,效忠出现了一次。” “这并不重要……” 这显然和加莱的诈编活动有关。梅格雷查阅了那卷粉红色的报纸,又给贝里和歇尔地区的许多地主打了电话,已经完全掌握了这情况:埃米尔·加莱是在什么时候想要利用一下他继承的《太阳报》的旧报纸,这还难以确定,可能,是在婚后三四年或是在岳父去世后一两年。 这份报纸是普尔让笔底的产物,使几个乡绅保持着一种希望——有朝一日看到波旁王朝在法国重现。有几份是印刷的,它们几乎只保存在几个固定的赞助者手里。 梅格雷翻阅过《太阳报》合订本,注意到每期中有半页总是写满了捐款人的名单,他们不是捐钱给已经衰败、难以为继的某个古老家族,就是捐给宣传基金,或是资助某个周年纪念活动。 这页报纸一定使加莱产生了诈骗这些保王主义者的念头。他有他们的地址,从这些名单中,他还知道自己能从他们身上诈骗到多少钱,以及每一次诈骗时需要打动什么感情。 “笔迹和其他材料上的一样吗?” “一样。头儿,洛卡尔教授能告诉你更多的情况……字迹平稳、仔细,但是有紧张的迹象,最后字尾写得颓唐……笔迹专家会直截了当地说,写信的人有病,而且知道自己有病。” “好!这就够了,莫尔。你可以去休息了。” 梅格雷盯着看百叶窗上的两个窟窿眼——那是子弹打的。 “回到开枪时你呆的地方去一下。” 他很容易地推测出了子弹飞过的路线。 “同一个角度。”他得出结论,“它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从墙头上射来的……嗨,那是什么声音?”他拉起百叶窗,看到花匠在巷子的杂草和蕁麻丛中翻耙着。” “你在那儿找什么?”梅格雷问他。 “我家主人让我……” “找钥匙?” “对!” “他让你到这儿来找的?” “他也在找,在花园里找,厨子和男仆在屋里找……” 梅格雷快速将百叶窗放下,又和莫尔单独在一起,他轻声说:“得了!得了!我向你保证,老伙计,找到钥匙的一定是他……” “什么钥匙?” “这无关紧要。要解释清楚太费口舌了。你什么时候放下的百叶窗?” “我一到这儿就放下了,大约一点半。” “你没有听到巷子里有脚步声?” “我没注意——我的心思完全集中在工作上。这活儿看起来好像挺蠢,但其实非常复杂。” “我知道,我知道。嗯,我对谁说起过难各布先生呢?花匠,我想还有……圣-伊莱尔,他出去钓鱼,回来吃午饭,换上衣服去打牌……你肯定其他烧焦的纸都是克莱芒先生写的吗?” “完全肯定。” “好!这不要紧,唯一要紧的是这封由雅各布先生签名的信,说到现金的,说到星期一,好像提出要在这天拿到两万法郎,而且用监禁来威胁收信人。凶杀案发生在星期六。” 外面,隔不一会儿,他就听见耙子碰在石头上的声音。 “既不是埃莱奥诺,也不是圣-伊莱尔开的枪。然而……” “哎呀,真没想到!”突然传来了花匠的声音。 梅格雷得意地微笑着,走过去拉起百叶窗:“把钥匙给我!”他说,伸出手去。 “我要早知道它在这儿就好了……” “把它给我!” 这是一把很大的钥匙,这种钥匙现在只能在古董商那里才能见到,跟锁一样,它已经锈蚀,还有刮擦过的痕迹。 “请告诉你家主人,你已把钥匙交给我了,去吧!” “这……” “去吧!” 梅格雷松手放下百叶窗,把钥匙扔到桌上。 “除了你的耳朵,这一天可以说是非常成功的一天,是吗,莫尔?雅各布先生……钥匙……开了两枪,还有其他一切……啊,好……” “电报!”塔迪冯先生报告。 “我刚才告诉了你些什么,老伙计?”探长看了电报后说,“我们不是前进而是倒退了。听听这个:‘三时,亨利·加莱和他母亲一起在圣法尔若下午六时仍在那儿。’” “怎么?” “那么,没别的!向你开枪的只可能是雅各布先生,到目前为止,雅各布先生一直像块肥皂那么滑溜。”第八章 雅各布先生 “别哭了,奥罗尔,你不必这么激动……” 一个捂住的声音回答说:“我忍不住,弗朗索瓦……这次来访使我想起了他一星期前的那次……那次旅行,你根本不明白……” “我不明白的是,对这样一个给你带来耻辱、一辈子都在撒谎的人,你竟会哭得这么伤心。他只做了一件好事——保了人寿险!” “别说了!” “还有呢,他使你过得几乎是贫穷的生活……他发誓说他每月只有两千法郎的收入,可是,这张保险单就证明他至少挣四千法郎一个月!他是在瞒着你。或许他赚得还要多,谁知道呢。以我看来,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有两个家,有一个情妇,说不定在哪儿还养了几个孩子呢……” “求求你,别说了,弗朗索瓦!” 梅格雷独自一人呆在圣法尔若那间小客厅里,女佣刚才把他带到这儿后忘记关上门了,所以那两个女人在餐厅里说话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餐厅的门开着,门朝着同一过道。 客厅里,家具和小件东西都已按原样放好,看到那张橡木桌,探长不由得想起,就在几天前,这张桌上还覆盖着黑布,上面安置着一口棺木,点着蜡烛。 天气阴沉,头天晚上已经下过一场雷暴雨,但现在让人觉得好像还要下雨。 “我干吗一定要保持安静?你认为这事儿和我无关吗?我是你姐姐,雅克就要得到一个重要职位了。你想想,这地区的人听到他姻亲是个骗子会怎么说?” “那你干吗还要来呢?你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来了……” “没来看你,那是因为我不愿看到他。你想和他结婚那会儿,我就没隐瞒自己的看法,雅克也是!一个有奥罗尔·普尔让这样姓名的人,一个姐夫是孚日地区最大的几家制革厂之一的监事,另一个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国家部长的主要私人秘书,她就不能嫁给埃米尔·加莱这样的人!不光是门第,老天爷——还是个旅行推销员!我真拿不准父亲当时怎么会同意的……或许,我们俩私下说说、我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到最后,父亲只想着一件事: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的报纸一定得出版。加莱有一小笔钱……也许他被说服把钱投资给《太阳报》……你没法对我说这不是真的。而你呢,我的妹妹,受过和我同样的教育、具有母亲的容貌,竟然会选中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别那样看着我!我只想让你明白你没有理由要哭……你和他一起生活幸福吗?你老实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还是承认你原来希望情况会好些吧?” “我过去总是希望他能试着干些什么,我鼓励他去。” “你还是去鼓励一块石头吧!你竟然还能容忍!……你甚至不知道,他死了以后你不会变成穷人……因为没有保险金……” “那是他想到的,”加莱太太缓慢地说。 “这是他最起码能做的!听你的口气,我终于相信你以前是爱他的……” “小声些,探长一定听到我们说的话了……我得去跟他说话……” “他长得怎么样?我和你一起去,有你在更好……但是,奥罗尔,请别显出一副垮掉的样子,探长会认为你是他的同谋,他会认为你很伤心,也很害怕。” 梅格雷刚来得及缩回脚步,两个女人便从连着两个房间的门进来了,她们看起来并不像他刚才听她们谈话时他想像中的样子。 加莱太太几乎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冷淡。她的姐姐看起来比她年轻两三岁,头发用过氧化氢液洗过,脸上涂着脂粉,给人的印象是她的精力比较充沛,架子也更大。 “你有进一步的消息吗,探长?”那位遗孀无精打采地问道,“请坐……这是我姐姐,昨天从埃皮纳尔来的。” “我想她丈夫是个制革工人?” “是制革厂老板!”弗朗索瓦冷冷地纠正说。 “太太没有参加葬礼吧?我看了三天前的报纸,报上说你将会得到一笔三十万法郎的人寿保险金,”他温和地说,好像有些局促不安地左看看、右瞅瞅。他到圣法尔若来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他只是想来再次领略那种气氛,使自己头脑里死者的形象清晰起来。 不过,他还是很乐意和亨利·加莱见面的。 “我想问你一件事,”他说,没有朝两个女人转过身去,“你丈夫一定知道,你和他结婚使你和家庭断绝了往来……” 答话的是弗朗索瓦:“这不是事实,探长。开始我们是接纳他的,有许多次,真的,我丈失劝他另找个工作……他还提出过帮助他。后来看到他会甘愿做那种低下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去努力的,我们这才不和他来往。他会使我们感到耻辱……” “你呢,太太?”梅格雷和蔼地说,转向加莱太太,“你有没有试图使他改变自己的职业?你有没有因为他的职业责备他?” “我认为这纯粹是个人的事情。我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刚才听到从门里传来的她的说话声,梅格雷曾想像过,由于悲痛,她已变得比较富于人情味。己经摈弃了那种傲慢和自尊的态度,而事实却不然,她的态度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不多也不少。 “你儿子和他父亲相处得好吗?” 姐姐又插话了:“亨利会有作为的!他是普尔让家的人,尽管外表也许像他父亲。他长大后,成功地摆脱了这个环境。就是今天早晨,他也不顾头天晚上肝疼,仍去上班了。” 梅格雷看着桌子,试图想像埃米尔·加莱坐在这间房间的什么地方,但没有成功,也许是因为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也只有在有客人时才用这个房间的缘故。 “探长,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没有。女士们,我十分抱歉打扰了你们,对了,有一件事情……你有你丈夫在印度支那时拍的照片吗?我想他结婚前在那儿住过。” “没有照片……我丈夫几乎没提起过那段时期的生活。” “你知道他在学校里学的是什么?” “他非常博学……我记得他常常和我父亲讨论拉丁文作家。” “你不知道他年轻时上的哪个学校?” “我所知道的就是他的祖籍是南特。” “谢谢。再次向你表示歉意。” 他拿起帽子,退出客厅进入过道,自己也说不清每次他进入这所住宅产生的那种模糊的不安感是什么。 “我希望我的名字不要一再在报纸上出现,探长!”弗朗索瓦高声说。她的声音中含有明显的傲慢的意味,“你可能知道,我丈夫是市议员——他在政府官员的圈子里相当有影响,你是个公务员……” 梅格雷无法回答,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表示同意,一路鞠躬,退了出去。 在斗鸡眼女佣送梅格雷走过小巧的花园时,梅格雷含糊地嘟嚷说:“可怜的老加莱。” 他只是去奥尔费弗尔滨河街拿信件——没有跟这个案子有关的信件。他走出警察局,朝那家枪铺走去,他希望从死者头颅里取出的子弹,还有朝莫尔开的两颗子弹已经鉴定好了。 “报告写好了吗?” “好了。刚写好。我正要送去。三颗子弹是同一把枪打的——这一点可以肯定。一把制作得很精密的自动左轮手枪。最新式的,可能是埃尔塔尔国营工厂制造的。” 梅格雷垂头丧气。他和枪店老板握握手,坐上了一辆出租汽车。 “克利南库尔特路。” “几号?” “把我送到那条路的头上,不管是哪一头。” 路上他努力摆脱掉缠绕在脑际的圣法尔若那幢住宅,忘记他忘不掉的两姐妹之间的谈话,集中心思考虑案件的事实。 但是,他刚在理出一些简单的思路,弗朗家瓦又回到他的脑子里;弗朗索瓦,她丈夫是市议员——她没忘记提醒他这一点。啊,不,弗朗索瓦听到加莱太太得到三十万法郎的人寿保险金,就直接到马格丽特宅邸去了。 “他是我们家的耻辱……” 从埃米尔·加莱结婚开始,他们就始终不断地对他叨咕,以便让他明白,像其他女婿一样为普尔让家族增光是他的责任。 一个卖廉价品的旅行推销员!然而他竟有勇气投保人寿保险,而且付了足足五年保险金!想到他,梅格雷几乎变得感情冲动起来,但同时,死者的复杂的性格既吸引又排斥他,使他感到烦恼。 他妻子过着一种拮据的生活,为此一定常常责备他,这样的话,他还爱她吗? 一个古怪的家庭!古怪的人!等一等,尽管有种种情况,他有没有在加莱太太身上发现过真正的爱的火星吗?无可否认,他们之间隔着一重门。一旦和他面对面了,那事情就有结局——她又成了他第一次去拜访时认识的那种讨厌而架子十足的中产阶级的妻子:弗朗索瓦的真正的妹妹。 亨利呢,他甚至在第一次去领圣餐的路上就显得有些古怪——一副深思、怀疑的神情。二十二岁上,他不愿与埃莱奥诺结婚,怕她失去因前夫亡故而得到的抚恤金!他有肝病,但仍然照常工作! 开始下雨了,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人行道旁,按了按喇叭。 三颗子弹是用同一把左轮手枪打的。所以认为这三枪是同一个人开的也合乎情理。后面那两枪既不可能是亨利、也不可能是埃莱奥诺或者圣-伊莱尔开的。也不是流浪者开的!流浪者不会为杀人而杀人:他们总是为了偷东西——可没东西被偷掉! 整个调查是围绕着死者忧郁而没有生气的脸进行的,真令人恶心,梅格雷走进克利南库尔特路第一幢公寓看门人那小小的前房时,憋着一肚子气。 “你认识一个叫雅各布的人吗?” “他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反正他用这个名字收信。” 雨仍然下得很大,不过探长倒挺喜欢,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这条尽是门面狭窄的店铺和破旧住宅的热闹的马路,和他的心情完全适应。 一幢房子一幢房子的走访,这种工作本可以让别的年轻警官去做,但不知为什么,梅格雷不愿让他的同事插手这一案件。 “雅各布先生?……” “不住在这儿……到隔壁去问问,那儿住着几个犹太人。” 他走进了几百家简随的棚户房子或把头伸进公寓房子看门人小小的门房窗口里询间过,最后问到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女人,她长着一头很粗的亚麻色的头发,疑惑地看看他。 “你找雅各布先生干什么?你是警察,是吗?” “对,是刑警。他在家吗?” “你不是想现在就找到他吧?” “我能在哪儿找到他?” “当然在他的地方,在罗什舒阿尔大道和克利南库尔特路的拐角处……你不是去找他的麻烦的吧?一个可怜的老头,他从来不做害人的事,我敢肯定!他可能没有许可证。” “他的邮件多吗?” 看门人皱皱眉:“噢,是为了这个!”她说,“我原先就认为这里有些不大对头。你一定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他每两三个月才收到一封信……” “挂号的?” “不是。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更像个小包裹。” “里面有钞票吗?” “这我不知道!”她冷冷地说。 “啊,你肯定知道,你摸过那个信封,也认为里面有钞票。” “那又怎么样?又不是只有雅各布先生一个人乱花钞票。” “他住在哪儿?” “你是指他的顶楼?就在最上面,拄着拐杖把他的东西拿上去真太难为他了。” “没有人来找过他吗?” “可能是三年前……有一位留短胡子的先生找过他,他看起来像个穿便服的牧师……我对他说的就是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些话。” “到那时为止,雅各布先生收到信了吗?” “只刚收到过一封。” “那人是不是穿一身晨礼服?” “他穿一身黑衣服,像个牧师。” “现在有人来看雅各布先生吗?” “除了他女儿——没有。她在勒皮克路上一套带家俱的公寓里当女佣,她快要生孩子了。” “他干什么工作?” “什么?你不知道?你是个警察?你可能是在骗我吧?雅各布先生,本地区年纪最老的卖报人……” 梅格雷站在罗什舒阿尔大道和克利南库尔特路拐角处一所名叫“落日”的酒吧前,平台咖啡座的前面有一个男人,他摆着卖炒杏仁和花生的摊子,在冬天可能还卖栗子。在克利南库尔特路这面,一个小个子老人坐在圆凳上,不停地吆喝着,他的沙哑的声音消失在喧闹的十字路口:“《激进新闻》……《自由报》……《新闻报》……巴黎晚报》……《激进新闻》……” 一对拐杖靠在报摊前,老人一只脚上穿着鞋,另一只脚上只套着一只畸形的拖鞋。一看见这个卖报人,梅格雷就明白雅各布先生不是真名,只是个外号,因为老人有一部分成两股下垂的长胡子,胡子上面是一个鹰钩鼻,就像在那些通常叫做雅各布的陶制烟斗的商标上看到的那样。 探长记起了莫尔设法拼凑起来的那封信中的几个字:两万……现款……星期一。 突然他弯下身子,直接向瘸腿老人问了个问题:“你收到最近的那个包裹了吗?” 雅各布先生抬起头,眨巴着那双眼圈通红的眼睛:“你是谁?”最后他问道,一边向顾客递过一份《激进新闻》,同时在一只木罐里摸着找头。 “司法警察局的。你最好还是回答我,要不我只好把你带走了……这是桩麻烦的买卖……” “那怎么呢?” “你有打字机吗?” 老人打了个喷嚏,然后扑地吐出一个嚼过的烟蒂,他的面前有一大堆烟蒂:“你不值得浪费时间,跟我耍小聪明!”他说着,转动他的红眼圈的眼睛,“你知道得很清楚,那不是我!不管怎样,我本来可以干好点,别慌……尽管我从中得到钱。” “多少钱?” “每封信她给我一百个苏……所以这是桩挣钱的买卖。” “足够把那些有关的人送上刑事法庭。” “不会吧7这些信里是不是真夹着几千法郎钞票……我不能肯定,我摸过那些信封!只听嚓嚓的响声……我对着灯光,试图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信封太厚,看不见。” “你在里面起什么作用?” “我把信带到这儿……我甚至不必预先通知她……约摸五点钟,我可以肯定那个年轻的太太就来了,她总是取一份《激进新闻》,把一百苏放进罐子,然后把信装进她的手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