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看亨利,亨利看起来仍然那么忧郁。 “你嫁给埃米尔·加莱时,你自己是不是有钱?” 她微傲挺了挺身子,带着含有自豪的颤音说:“我是奥古斯特·普尔让的女儿……” “请原谅,但是……” “最后一位波旁王子已故的秘书,正统王朝拥护者的报纸《太阳报》的编辑……我父亲把他每一铜板都用在出版这份报纸上了。这是一项真正的事业……”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活着吗?” “我想有吧。自从我结婚后没见过他们。” “他们是否劝你不要嫁给他?” “我刚才的话已经向你说明了情况。我全家都是波旁王朝的拥护者。我所有的叔叔过去,有几位甚至现在仍然身居要职。他们都反对我下嫁一个旅行推销员……” “你父亲去世后你没有私人财产了?” “我父亲是在我结婚一年后去世的……我们结婚时,我丈夫大约有三万法郎……” “那么他的家里人呢?” “我不认识他们。他从未向我提起过他们。我只知道他小时候狠艰苦,在印度支那呆过几年……” 儿子的嘴角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我向你提出这几个问题,仅是因为我刚刚听说,据可靠反映,过去十八年来,你丈夫并没有在为尼埃尔公司工作……”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探长,亨利激烈地抗议说:“先生。” “我是从尼埃尔先生本人那儿得到这个消息的……” “先生,也许这样更好……”那年轻人开口说,朝梅格雷走去。 “不,亨利,我希望证实这是假的,这是个恶劣的谎言……随我来,探长……对,这儿走……”她第一次显出激动的样子,走出餐厅来到过道里,她在室内装潢工正在卷起来的帷幔上绊了一下。她领探长上了楼,经过一间打过蜡的胡桃木地板的卧室,可以看到在一个衣帽架上,仍然挂着埃米尔·加莱的草帽和一身帆布服,这一定是他钓鱼时穿的服装。 卧室过去是一间小一些的房间,布置得像个书房。 “瞧!他的样品在这儿……这些叉和匙,瞧,这么难看的艺术装饰式样,它们总不是十八年前的东西吧,是吗?这是定货簿,我丈夫每个月底都要结帐!这是他定期收到的用尼埃尔信笺写的几封信……” 梅格雷几乎没有看,他确信自己一定还会再回到这间房间来的,现在他更喜欢吸收房间的气氛。 他又一次试着设想埃米尔·加莱坐在桌前的旋转扶手椅里,桌上放着镀铬的墨水台和水晶玻玻球镇纸。从窗口可以看见住宅区的大街和一幢无人居住的房子的红屋顶。 尼埃尔公司信笺上的信是用相当标准的字打出来的: 亲爱的先生: 感谢你本月15日的来信,也谢谢1月份的定货报告。我们照例期待月底的结帐,还将就有关扩大业务范围事宜提出某些措施建议。 你的忠实的 让·尼埃尔(签字) 梅格雷把几封这样的信塞进钱包。 “现在你怎么想?”加莱太太挑衅地问道。 “这是什么?” “没什么……他喜欢干手工活!……那儿你可以看见一只他拆开的旧表,在屋外的小屋里,有一大堆他做的东西,其中有钓鱼用的小机械……他每个月有整整八天时间在这儿度过,他为公司做的书面工作只需每天早晨两个小时就够了……” 梅格雷随意地打开抽屉。在一个抽屉里,他注意到一大卷粉红色的报纸,报头是《太阳报》。 “我父亲的报纸!”加莱太太叫道,“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保存着这些报纸。全部报纸都在这个小厨里,直到最后一期,我父亲把债券卖给了信贷……” “我能带走这个合订本吗?” 她朝门口转过身去,好像要跟儿子商量一下似的,但亨利没随他们上来。 “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呢?它们只是一种纪念物……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不过,告诉我,探长,尼埃尔先生说的话是不可能的,对不对?……就像那些明信片!……我昨天又收到了一张!……那是他的笔迹,我敢肯定!……像上次那张一样,盖着鲁昂的邮戳……念一下吧!一切都好,星期四返回……” 她又激动起来了,不过只是微微激动:“我几乎还在等待着他!……明天是星期四……”突然她忍不住哭了起来,但是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又不自觉地抽泣了两三声。她用黑边的手帕捂住嘴,嗓音沙哑地说,“我们离开这儿吧……” 他们又不得不穿过那间不大的普通卧室,里面摆设着优质家具、带镜子的衣柜、两个床头柜,还铺着仿波斯地毯。 在底层过道里,亨利毫无目的地注视着室内。 装潢工把帷幔搬到小卡车上。他母亲和梅格雷走下擦得铮亮的楼梯时,他连头也没回一下。 整个房子里一片乱哄哄的景象,女佣拿了一瓶红葡萄酒和几只杯子走进客厅,几个身穿工装裤的男人正在那儿推钢琴。 “不会碰坏的!”有一个声音说,显然碰坏了也不在意。 梅格雷产生了一种他以前从朱有过的感觉, 一种忧虑重重的感觉。他好像感到整个事情的真相就在这儿,分散在他周围。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重要的。但是他会不得不从不同的角度看,而不是通过这层歪曲的迷雾。不过,这层迷雾依然存在,它是由这个克制自己感情的女人和亨利造成的,亨利的脸板得如同一只保险箱那么严密,这迷雾也是由那些现在正被运走的帷幔造成的,事实上,是由一切、特别是梅格雷对自己的感觉不正常觉得困窘造成的。 他为自己像个小偷似的拿走那卷粉红色的报纸感到羞愧,他是无法解释清楚它的重要性的。他很想一个人在楼上死者的书房里多呆些时间,他也想在埃米尔·加莱经常干活的、制作那些奇妙的钓鱼小机械的外屋里转一转。 他一时决定不了。此时每一个人都在过道里。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显然加莱一家人正期待着这位探长离开他们家。 一股爆洋葱的香味从厨房飘来。女佣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他们都只得注视着室内装潢工重新把客厅布置整齐。有一个把压在酒杯托盘下的加莱的照片拿了出来。 “我能带走它吗?”梅格雷转向那未亡人提出道,“我可能用得着它……”他感觉到亨利盯视着他的愈加厌恶的目光。 “如果你需要……我只有很少几张他的照片……” “我保证将它还给你……” 他无法下决心离去。看到工人们漫不经心地搬一个仿塞夫勒的巨型陶瓷花瓶,加莱太太冲过去:“当心不要撞在门上了……” 始终是由伤感的气氛和古怪的气氛、戏剧性的场面和琐碎的场面,形成的同样的对照,它压得梅格雷透不过气来,在这所遭到不幸的住宅里,梅格雷可以想像出埃米尔·加莱,这个他一生中完全不认识的男人,穿着不合身的晨礼服,胸部凹陷,由于肝病眼皮下垂,默不作声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情景。 他把照片夹进那卷粉红色的报纸里。他停一下。 “再次请原谅,太太……我现在要告辞了……如果您儿子能送我一程,我将非常高兴……” 加莱太太看看亨利,露出无法掩饰的焦虑神色。尽管她态度尊贵、举止文雅,脖子上挂着一串三排黑宝石的项链,她也一定感觉到有什么问题了。 但那个年轻人似乎很冷静,他走过去从挂钉上取下他饰有黑纱带的帽子。 他们好像逃走似的离开了这所房子。那卷东西很沉。它只放在一个纸板夹里,里面的纸很可能掉出来。 “要不要用报纸包一下?”加莱太太问。 梅格雷己经到了外面。女佣拿着餐桌布和锡器正往餐厅走去。亨利慢慢地迈着大步朝车站方向走去,沉默不语,不可捉摸。 两个男人走了约摸三百码远,那些装潢工开始发动汽车引擎时,梅格雷开口说话了:“我只有两件事要问你:埃莱奥诺·布尔桑在巴黎的住址……还有你的,你的工作单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卷宗夹的封面上写着: 埃莱奥诺·布尔桑,蒂雷内路27号。佐夫里诺银行:博马歇大街117号维旅馆,罗凯特路39号……亨利·加莱:贝勒维旅馆,罗凯特路39号。 “就这些吗?”年轻人问。 “对,谢谢……’ “既是这样,那我希望你从现在起能集中精力查出凶手……” 不等看到对方听了他的话有什么反映,他就用手碰碰帽檐,沿着住宅区的大街往回走了。 梅格雷到达火车站前,那辆货车刚好打他身边开过。 这天了解到的最后一点情况只是意外的收获。 梅格雷抵达火车站时,火车还要过一个小时才来。候车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大群苍蝇围着他直打转。 他看见一个邮递员骑着百行车到达火车站,他的脖子红得发紫,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中风似的。他小心地将一个邮袋放到行李台上。 “你给马格丽特宅送邮件码?探长问道,邮递员刚才没有住意到他。听到问话,他立即转过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誉察!我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加莱先生的信件多不多?” “不多!从可怜的人工作的公司来的信。这些信来的日子是固定的。此外,还有一些报纸……” “什么报?” “地方报……特别是贝里和歇尔地区的……还有一些刊物:《农村周刊》、《猎人和渔夫》、《城堡生活》。” 探长注意到邮递员故意在避开你的目光 “圣法尔若是否有留局待领业务?” “你这是什么意思?” “加莱先生没有收到过其他来信吗?” 邮递员似乎一下子感到不知所措。 “好吧,你看来好像已经知道了,再说他也死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反正,我没有违反规定……他只是要求我在他外出旅行期间不要把有些信放到他的信箱里,而是等他回来……” “怎么样的信?” “啊,信不多……每两个月或两个多月一封……蹩脚的蓝色信封……地址是用打字机打的……” “上面有没有寄信人的地址?” “没有,没有地址。但是绝不会搞错的,因为信封反面总是用打字机打着:雅各布先生缄……我做得不对吗?” “信发自哪里?” “巴黎……” “你知道从哪个区发的?” “我看过……可是每次都不一样……” “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间来的?” “等一下……今天是29日,是吗?……星期三……那就是上星期四傍晚……但是,我是到星期五看到加莱先生的,他正准备出去钓鱼……” “他真是出去钓鱼?” “没有,他像平常那样给了我五个法郎就回家去了……听说他被人杀害了,我听了真是大吃一惊……你认为这信?……” “他那天出去了吗?” “是的……瞧,你要坐的从默伦来的火车到了。他们只是在道口那儿打打铃……你一定得把这些都讲出来吗?” 梅格雷跑步奔到站台上,刚好跳上唯一的一节头等车厢。第四章 拥护波旁王朝的骗子 第二次抵达卢瓦尔旅馆,梅格雷冷冷地回答塔迪冯先生带着一种同谋者的神气的问候,塔迪冯把梅格雷带到他的房间里,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几个写给他的米黄色的大信封上。 这是从警察总队和内韦尔警察局来的法医专家鉴定书和官方报告。 鲁昂警察局也寄来了进一步了解到的有关出纳员伊尔马斯·特劳斯的情况报告。 “还不止这些呢,”旅馆经理得意地说,“警察总队有位警官来看过你。他希望你一到这儿就给他回个电话。还有个女人来看了你三次,特别是在听到镇公务员宣读了布告之后……” “这个女人是谁?” “卡尼特老太太,对面那个花匠的老婆……你还记得我说起过的那个小别墅吗?” “她说了什么没有?” “她才不是个傻瓜呢!既然提供了情况后有赏金,她可不是那种把知道的情况到处乱说的人,只要她知道什么她总是这样……” 梅格雷此时已把那卷粉红色的报纸和加莱的照片放在了桌上。 “找到那个女人,给警察总队挂个电话……” 片刻以后,警官来接电话,向他报告说,根据接到的命令,他已经把方圆二十五英里内所有的流浪者都集中起来了,现在正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吗?” “他们只是流浪者。”警官自以为是地回答。 一时间,梅格雷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对着一堆材料。还要有更多的材料呢。他已经打电报到巴黎要亨利·加莱和他的情妇的材料了。他还抱着侥幸心理,要奥尔良方面找找是否有个克莱芒先生住在那儿。 他还没有时间去检查发生凶杀案的房间。也没有检查过尸体解剖后留在那儿的死者的衣服。 开始,这案子好像是一个小小的事件,一个似乎非常正经的中产阶级类型的人在一家旅馆房间里被某个不知姓名的人杀害了。但是现在,所有传来的消息不是使案情变得简明而是变得复杂、难解了。 “ 我能让她来见你吗,探长?”从院子里传来了喊声,“卡尼特太太来了……” 一个庞大的值得一看的身躯进来了。她一定为这次见面梳妆打扮了一下。她立即向梅格雷投来乡下妇女特有的怀疑目光。 “我想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吧?关于克笨芒先生的?” “关于那个死人的,报上登了他的照片,你真的给五十法郎的赏金?”’ “如果你在6月25日星期六见到过他,就给。” “那我要是见到他两次怎么说?” “我想你会得到一百法郎,好了,说吧!” “首先,你得保证不告诉我家老头子。倒不是因为他忠于他的主人,而是因为那一百法郎……他会拿了这些钱去全部喝光。再说,当然,我最好不希望蒂比瑟先生知道我说了这些情况……那个被杀的人和他在一起……你看,我看见他们时,第一次大概在上午十一点左右……他们两人在花园里散步……” “你肯定认出是他?” “当然,就像我认得出你一样……像他那样的人不多……他们可能在那里谈了有一个小时了……后来,在下午,我又在客厅窗外看到了他们……他们好像在争论什么……” “那是什么时间?” “刚敲五点……我看见他们两次,不是吗?”她的眼睛盯在梅格窗从钱包里掏出来的那张一百法郎的纸币上,她叹了口气,似乎在后悔星期六那天没有一整天跟踪着克莱芒先生。 她有点儿犹豫地说:“我想,我第三次看见过他……不过,也许这一次不能算数……几分钟后,蒂比瑟先生和他一起走回到大门口……” “这的确不能算数!”梅格雷打断她,引着她朝门口走去。 他点上烟斗,戴上帽子,看到塔迪冯先生坐在酒吧里,就在他面前停住脚。 “德·圣-伊莱尔先生在小别墅住了很长时间了吗?” “有二十年了。” “他这个人怎么样?” “非常好!一个胖胖的快活人。爽直、真挚。夏天,旅馆客满时,我几乎不注意他,他毕竟是另一个阶层的人……但打猎季节来临时,他常常来这儿。” “他成家了吗?” “他是个鳏夫,我们几乎总是叫他蒂比瑟先生乡……这是个不很平常的教名……你看见的那儿山坡上所有的葡萄园都是他的。他亲自在那里干活;偶尔到巴黎去喝个痛快,然后再回来干活……卡尼特太太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看他这会儿在家吗?” “很可能。今天我没有看见他的汽车开过……” 梅格雷走到大门口,按了一下门铃,他没有忽略这样一个情况:卢瓦尔河在流经旅馆时形成了一个急转弯,那幢房子是那一边最后一幢,因此,任何人在任何时间进出都不会被人看见。 边门过去,还有三四百码围墙,再过去没有别的,只有原始林地了。 一个胡子下垂、围着花匠围裙的男人把他让了进去,他满嘴酒气,探长断定,这人十有八九是卡尼特太太的丈夫。 “你家主人在家吗?” 与此同时,梅格雷瞥见有个只穿着衬衣的男子正在检查一个喷雾器。从花匠脸上的表情,他能断定这人就是蒂比瑟·德·圣-伊莱尔,此时蒂比瑟己放下喷雾器,转身面对来访者,等待着。 因为卡尼特,至少可以这么说,似乎完全不知该怎么做,他才最后走过来,拿起放在草坪上的外套。 “你想要见我?” “司法警察局的梅格雷探长……能不能占用你一些时间?……” “我想是有关那件凶杀案的事吧?”这位乡绅咕哝了一声,下巴朝卢瓦尔旅馆方向抬了一下。“我能为你效什么劳?这边来……我不想请你到屋里去;太阳在四面墙上硒了整整一天了……我们还是到这儿凉亭里来……巴蒂斯特!……拿几个杯子和一瓶汽酒来!……最底下那个架子上的……” 他就像旅馆经理描述的那样:小个子,胖乎乎的,红脸膛,双手粗短而不整洁,身穿一套作为打猎和钓鱼服出售的现成咔叽衣,是奎艾蒂安公司的产品。 “你认识克架芒先生吗?”梅格雷问道,说着在一只金属椅子上坐下。 “据报上讲,这不是他的真名……他叫……叫什么?格雷莱?……热莱?……” “叫加莱!这并不十分重要……你和他有生意往来吗?” 这时,梅格雷可以青定,他的这位同伴不怎么实在。圣-伊莱尔发现需要把身子向右探出凉亭,一面咕哝说:“那个白痴巴蒂斯特可能会给我们拿一瓶度数适中的不甜的酒来,你一定会很喜爱喝这种酒的,像我一样……这是我自己酿的葡萄酒,按他们在香巴尼做的方法酿的……关于这个克莱芒先生……还是继续这么叫他顺口——我能告诉你什么呢?说我跟他有生意往来那是夸大其词。如果说我从未见过他,那也同样不是真的……” 他在说话的时侯,梅格雷在想着另一次会谈,和亨利·加莱的那次。两个男人的情绪、态度完全不同。被害者的儿子不作任何努力使自己显得可爱一些,他也不在乎自己行为的古怪。他老带着怀疑的神情等待着问他的问题,从容地回答,掂量着自己的话。 蒂比瑟则正相反,热情地说个不停,满脸堆笑,挥舞着双手,尽可能地装出自己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但是这两个人都同样有一种潜在的不安,也许是害怕没法隐瞒什么了。 “你知道……我们是有产业的人,我们见到各种各样的人,我不光是指那些流浪者、旅行推销员、巡回商人……回到这个克莱芒先生上来吧……啊,葡萄酒来了……很好,巴蒂斯特,你可以走了……我一会儿就来看喷雾器……你现在别去碰它……” 他慢慢地拔掉软木塞,磨蹭着时间,把酒倒入酒杯,一滴也没有溢出来。 “长话短说吧,他到这儿来过一次……很久以前了。可能你已经知道,圣-伊莱尔是个很古老的家族,我现在是最后一代了……不过,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我不是巴黎或别的什么地方某个老办公室的职员。……我的一个堂房亲戚在亚洲发了财、我要不是他的继承人的话……嗯,我只想说,所有贵族绅士的封地索引里都有我的名字……” “四十年前我父亲以拥护波旁王朝而闻名……” “至于我,就那么回事……” 他微笑着,喝着葡萄酒,用一种和贵族派头很不相称的样子大声地咂着嘴唇,等梅格雷干杯后,以便再次给他斟酒。 “我们那位克莱芒先生来看我,我并不认识他。他让我看几封由法国和外国贵族写的介绍信,然后让我明白,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法国尊王运动的宫方代表……我随他说去……接下来……不用说……他要求我捐助两千法郎作宣传基金。我拒绝了,这时他谈到一个古老家族,我记不起是哪一家了,说这一家现在处境艰难,他正在为他们募捐。从两千法郎降到了一百法郎。最后我给了他五十法郎。” “这发生在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我记不确切了。在打猎季节……附近的大庄园里几乎每天都有打猎。事实上,我每到一处差不多都听到有关这个家伙的事情,我敢肯定,他是搞这类编局的老手。但是我也犯不着为那五十法郎闹得沸沸扬扬,对不?祝你健康!……后来有一天,他居然有脸又来了……情况就是这样。” “哪一天?” “哼!……是周末那天……” “对,星期六!他实际上来了两次……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你真是个奇才,探长!对,是两次。早晨我拒绝见他……下午他在花园里强行截住了我。” “他还想要钱吗?” “见鬼……说实话,我现在记不起了。为了什么!还不是恢复君主制的老一套……来,喝完它,没必要在瓶里剩下一点!嗯……你怎么看?你认为他是自杀还是什么?他一定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子弹从二十至二十五英尺外打来的,手枪一直还没有找到……” “假如是这样……不用说!……你怎么看?……一个经过的流浪者干的?……” “难以相信!卧室的窗子正对着一条只通向你的别墅的小巷……” “通向一个废弃不用的入口!”德·圣-伊莱尔先生叫道,“进蕁麻巷的门巳经有好几年不开了,我看我恐怕不能告诉你钥匙在哪儿了……再来一杯怎么样?” “不了,谢谢……我想你没听见什么?” “……听见什么?” “枪声,在星期六晚上……” “什么也没听到!我早就上床睡了……我只是第二天才从佣人嘴里听到这件事的……” “那你没有想到把克莱芒先生来访的事告诉警察” “天哪!……” 他试图装出笑容,掩饰自己的困窘 “我对自己说,这可怜的家伙已经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你要是也有个我这样的姓,你就不愿意被卷进去、上报纸了。除非是社交新闻!” 梅格雷仍然有一种模糊的、不愉快的感觉,好像他的心里有一种想法:有关埃米尔·加莱死亡的一切听上去都是假的。一切都给人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从死者本身到他儿子的说活声和这个德·圣-伊莱尔的笑声! “你住在老塔迪冯那儿?你知道吗,他曾经在一幢邸宅里当厨师?从那以来,他的腰包塞满了……再来一小杯?真的……那个白痴花匠把喷雾器搞坏了,你来的时候,我正设法在修呢……住在乡下,什么事情都得亲自动手……你要是打算在这儿住上几天,探长,哪天晚上请过来聊聊……跟旅馆里那些旅客呆在一起一定受不了……” 在大门口,梅格雷还没伸出手去,他就带着夸张的热情使劲握住了梅格雷的手。 沿着卢瓦尔河岸往回走,梅格雷在心里记下了两个事实,第一,蒂比瑟·德·圣-伊莱尔一定知道那个镇公务员读的布告,因此也必然知道警方把重点放在克莱芒先生星期六一整天的活动上,已经作好了准备等待受到询问,事实上,他是在知道提问者已经掌握了发生的情况时才不得己而回答的。 第二,他至少说了一次谎。他说星期六早晨他拒绝会见来访者,到下午他才在花园里被对方强行截住了。 当时,两个男子早晨在花园里散步。下午,在别墅的客厅里谈话。因此,其他的话也可能是假的,探长得出结论。 他来到蕁麻巷对面。巷子的一边竖立着圣-伊莱尔家花园的粗制灰白外墙,另一边是卢瓦尔旅馆的主楼,旅馆没有外楼梯。 巷子长满了高高的野草、荆棘和枯死的蕁麻,黄蜂正忙着在它们的心子里嗡嗡地飞来飞去。这条原来的车道完全处在树荫下,在一百多码外的车道尽头,有一扇真正陈旧的门。 梅格雷天生的好奇心驱使他走到这扇院门前,据它的主人说,这扇门已经锁了多年,连钥匙也难以找到了。他刚朝覆盖着厚厚一层铁锈的锁瞥了一眼,就发现有好几处铁锈新近被刮去了。这可更好啦!进一步仔细观察后,他发现了清晰的痕迹,那是钥匙插进锈蚀的锁眼造成的。 明天一定要拍下来!他决定。 他低着头顺原路往回走,脑子里又回想了一下加莱先生的照片,似乎要想出那个人最近的形象。但是,细节并没有填进去使形象变得更清楚,他似乎记不清那张脸。那个穿着不合身的外套的男人的脸朦朦胧胧的,看起来几乎不像是人的脸。 梅格雷脑子里的形象是梅格雷唯一掌握的:一张这个男子的真正的照片,从理论上讲,这已径算很不错了,但是现在它被各种飞逝而过的形象所替代了!这些形象本应汇集为一个人,而且确实是一个人、然而它们拒绝集中成为一个人。 梅格雷的脑子里再次见到在学校健身房里那半边脸和瘦削、多毛的胸口,当时医生在他后面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但是他也见到这样的景象:埃米尔·加莱在圣法尔若制造的那艘蓝色的方头平底船,令人惊叹的钓鱼小机械,穿着紫红色绸衣裙、后来又穿一身丧服的加莱太太以及小资产阶级的精髓——镇静和讲究礼节。 还有那个带穿衣镜的衣橱,加莱一定站在镜子前扣好上衣的扣子……所有那些来自公司的用公司信笺写的信,而他早己不再是该公司的雇员了!……从他放弃旅行推销员工作后,二十年来仔细地每月一次寄出的那些报告! 那些高脚酒杯,好看的上菜用的盘子,这一定是他自己买的! 等一下,他的样品箱还没有找到,梅格雷顺便想到了。 “他一定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在离那扇窗子几码远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凶手从这扇窗口看见过被害者。不过,梅格雷甚至都没看一眼窗子。他相当兴奋,因为他感到,自己只要再努力一下,就足以使埃米尔·加莱的形象从各个角度看都很清晰。但此时,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亨利的形象,执拗而傲慢,就像他认识他的那样,接着又出现他第一次领圣餐的职片,他的脸扭歪了。 这个案子,内韦尔的格勒尼埃侦探曾称它是“一桩讨厌的小案”,梅格雷着手调查时情绪那么坏,可现在这案子显然正在变得越来越复杂,那个死者也成了一个越来越不可思议的人物。 一只细腰蜂像只微型飞机那样绕着梅格雷的头兜圈子,他十几次挥手把它赶开。 “……十八年!”他低声咕哝了一声。 十八年有尼埃尔签名的假信,从鲁昂寄来的明信片,还有在圣法尔若的无聊的日常生活,没有舒适,没有兴奋。 探长懂得恶棍、罪犯和诈骗犯的心理,他知道在这种心理的深处,最后总会发现某种贪婪的情感。这正是他要在那张眼睑下垂、嘴巴巨大、蓄着胡子的脸上寻找的东西。他发明并改进了钓鱼用具,还把旧表拆成一堆零件! 梅格雷讨厌这么做。 你不可能为那样一件事说十八年谎。你不能使自己陷入一种双重生活中,尽管它极其复杂!这还不是最让他担心的事倩。你可能忍受几个月甚至多年假的情况。但是十八年里加莱已经老了,加莱太太已经发胖,装出一副过于尊严的样子,亨利已经长大,他受过了坚信礼,还获得了学位,已经成年……他住在巴黎,甚至有了一个情妇……埃米尔·加莱继续给自己寄尼埃尔公司的来信,继续预先准备好写给他妻子的明信片,耐心地打好假的预订单。 “……他正在吃规定饮食……” 梅格雷又听到了加莱太太的声音,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因此心跳加快,他让烟斗熄灭了。 十八年没有被发现。这真是不可思议。探长是干这一行的,对此比绝大多数人更明白。 如果不发生凶杀案,加莱会安静地死在他的床上,事先把他所有的材料都整理好。尼埃尔先生在收到他的死讯时,会给弄得惜头转向!整个事件是那么离奇,竟使探长为自己画的那个形象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心理剧变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由与我们对什么是真实的感觉背道而驰的自然现象产生的。所以在梅格雷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刚巧看到别墅雪白的围墙上有一块黑污,位置恰好在发生凶杀案的那间房间对面。 他走到那块黑污前,看到这是两块砖中间的一个空隙,是最近被一只鞋尖撑大、蹭出来的。再往上一些,有一块同样的痕迹,只是不那么显眼。 有人踩着一根下垂的树枝爬到围墙上面去过……就在探长打算推想发生的情况时,他感觉到在巷子近河的那边好像有个人,他迅速地转过身去。 他只来得及瞥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身材修长、体形匀称、头发金黄,她的侧面就像个严肃的古典希腊雕像。梅格雷转过身时,那女人走了,这似乎表明,在这之前她一直在注视着他。 梅格雷的脑子里自然地想起一个名字:埃莱奥诺·布尔桑!在这之前,梅格雷并没有试图去想像过亨利·加菜的情妇是怎么样的,然而他几乎一下子就拿准她就是。 他急步走出巷子,来到河堤上,她刚好转过大街的拐角,不见了。 “等一等!”他冲着试图阻止他的旅该老板厉声说。 他跑了几步,留心不让那个逃走的人看到他,努力缩短他们间的距离,倒不是说埃莱奥诺·布尔桑这名字带有那种形象,而是亨利·加莱会选中的就是她这一类型的女人。 梅格雷到十字路口时,感到失望。她已经不见了。他向一个灯光半明半暗的小杂货店张望了一下,又朝附近的铁工厂里看着,都没见到人影。 不过,这只是小事一桩,因为他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第五章 一对吝啬的情侣 那天早晨,警察总队的一名警官觉得落到一位侦探手里的案件一定有某种吸引力。 他四点起床后,骑车赶了二十多英里路,开始时间还早,天气凉爽,后来在太阳下,越来越热了,这才赶到卢瓦尔旅馆对旅客登记薄作定期检查。 这是上午十点,大多数旅客在水边散布或在河里游泳,两个马贩子在平台上争论,旅馆老饭手里拿着餐巾,正在检查桌子和盆栽月桂树是否排成直线。 “你要去向探长问好吗?”塔迪冯先生问。他放低声音,带着白信的口吻说,“他肯定在发生凶杀案的那个房间里!他有很多很多材料,还有一些从巴黎寄来的大尺寸的照片。” 于是,片刻以后,这名警官敲敲门,对自己的打扰表示歉意。 “是旅馆老板告诉我你在这里的,探长,他告诉我你在检查犯罪现场,我就被吸引住了,我知道你们在巴黎有一些特殊的方法、如果我不打扰的话,我非常愿意在一旁看看,学习学习……” 他是个单纯、直爽的小伙子,他那红朴朴的圆脸上露出一种真心实意的讨好愿望。他尽量使自己缩得小一些,但并不容易做到,因为他穿着平头钉的靴子和打着绑腿、还有那顶他不知往儿放的警帽。 窗子敞开着,上午的阳光洒满了蕁麻巷,在阳光的映衬下,这间房间显得几乎是黑黝黝的。梅格雷穿着衬衣,嘴里衔着烟斗;领口敞开着,领带松散,给人一种十分幽默的印象,可能使这名警官感到了惊讶。 “那么你坐在这儿吧。不过你要知道,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可学。” “你太谦虚了,探长。” 他实在太天真了,梅格雷只得转过头去,掩饰笑容。他把所有和案子有关的东西都拿到这间房间里来了。确信那张铺着印有黄褐色图案的印度花布台布的桌子不会使他有所收获了,他才把材料摊开,从医生的报告到犯罪档案,这天早晨送来的凶杀案现场和尸体的照片。 最后,在某种冲动的驱使下,在这种冲动里,迷信的成份多于科学的成份,他把埃米尔·加莱的照片放在大理石壁炉架上铜烛台旁边。地板上有一块地毯。橡木地板漆得铮亮,第一次来调查的人发现尸体后,用粉笔划出了它的轮廓。 从窗外的绿树丛中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好不热闹:有鸟叫声、树叶的飒飒声、苍蝇的嗡嗡声,还有远处马路上小鸡的啾啾声,铁厂里锤子击在砧上有规则的铛铛声为这支交响乐打着拍子。 从平台上偶尔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还不时会听到一辆汽车隆隆地驶过吊桥的声音。 “不管怎样,你已经弄到了许多材料,我真不敢相信……” 探长没有在听他说话。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烟斗,不慌不忙地在地上原先尸体两条腿的位置放上一条黑裤子,裤料十分紧密,尽管己经很旧,从它的光泽估计,穿了有十年左右了,但是看起来它肯定还可再穿十年。 梅格雷展开一件布衬衫,在适当的地方放上浆过的前胸,但是整个效果是不真实的,当他在裤腿下面再放上一双紧口靴,结果,唯一的效果是使整个形象显得很可笑,而且很可怜。 这看起来肯定不像一具尸体,出人意料地它倒很像一幅漫画,以致那名警官看了一眼探长,困窘地格格一笑。 梅格雷没有笑。他缓慢而认真地走来走去,步子沉重、坚定。他检查了一下外套,然后把它放回箱子里,证实了在小刀刺过的部位没有窟窿,而背心的左口袋上面被刺破了,说明它是套在浆过的前胸外的。 “当时他就是这么穿的。”他低声说道。! 他查阅犯罪档案处寄来的一张照片,又在地上放了一个很高的赛璐珞领子和一条黑缎领带,最后摆全了那个形象。 “你知道吗,警官?星期六,他在晚上八点吃完晚饭。他吃的是面条,因为他正在吃规定饮食。然后按他的习惯,一面看报纸,一而喝矿泉水,十点钟后不久,他走进这个房间,脱去外套,但仍然穿着鞋、戴着领子。” 事实上,与其说梅格雷是在对警官说话,倒不如说是在对自己说话。不过,警官专心倾听着,他觉得对每句话表示赞成是他的义务。 “当时,那把小刀可能在哪里呢?那是一把有保险栓的小刀!可只是一把像许多人随身携带的放在口袋里的那种小刀。等一下……”他把和其他的证物一起放在桌上的那把小刀折好,轻轻地把它放进黑裤子左边口袋里,“不对!这样弄出皱纹来了……”他又试着把它放在右边的口袋里,这才似乎感到满意了。 “对了!他是把小刀放在口袋里的。他!没有死。据医生讲,他是在十一至十二点半之间死的。他的鞋尖上蒙着白垩和灰石粉末。你看……窗子对面,在蒂比瑟·德·圣-伊莱尔别墅的围墙上,我发现同样类型的鞋留下的痕迹。那么,他脱掉外套是为了可以翻上墙头去吗?他就是在家里也不是那种贪图舒适的人。我们一定不能忘记这一点。” 梅格雷在走来走去,既不说完话,也不朝他的一动不动坐在倚子里的听众看上一眼。 “在壁炉里面,因为夏天,炉子已经撤走了,我发现一些烧毁的材料……我们来一遍他肯定做过的动作:他脱去外套,烧毁了材料,用这个烛台底座把纸灰弄散(因为在铜上有纸灰),然后爬上对面的围墙,跨过窗栏杆,再沿原路回来。接着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打开刀片。这并不是主要的,但愿我们知道这些事情和动作发生的先后次序就行了。” “十一点到十二点半之间,他又在这儿了。窗子开着,他头上中了一颗子弹……这是毫无疑问的!先中弹,然后刀伤……子弹是从外面打来的……现在加莱先生抓住了小刀。他并不试图离开房间,所以看来好像是凶手进了房间,因为,如果手拿小刀的对手在二十英尺外,你是无法跟他搏斗的。还有更值得注意的哩!加莱半边脸血肉模糊,伤口流着血,但窗子附近没有一滴血迹。那座楼梯表明,他受伤后根本不可能从他原来的地方再往前走超过六英尺的路。 “左手腕严重青肿,负责尸体解剖的医生这么写道。因此,我们这个被害人左手拿着小刀,有人抓住了他这只手,将他的手拗过去使小刀对准了他自己…… “刀子刺进了心脏、他立即倒在地下,瘫成一团。他松手放开了小刀,但凶手用不着担心,因为他清楚小刀上只会发现爱害者一个人的指纹,加莱的钱包仍在口袋里,什么也没偷走,然而,犯罪档案处的报告说,有许多橡胶细屑,手提箱上尤其多,好像有人戴着橡皮手套翻过它……” “奇怪!真奇怪!”赞官热情地说,尽管对刚才听到的话他连四分之一也复述不出。 “最奇怪的事情是,他们不但发现那些橡胶细屑,还发现了一些铁锈……” “也许手枪是生了锈的!” 梅格雷默默地走过去,站在窗前,他没穿外套,白衬衫的袖子鼓鼓的,在透过长方形窗子的日光映照下,他的侧影很大。一缕稀疏的蓝烟柱升起在他的头的上方。 警官恭顺地呆在他的角落里,甚至连双脚都不敢移动一下。 “你要来看看我集中的那些流浪者吗?”他胆怯地问。 “他们还在那儿吗?放他们走吧。”梅格雷回到桌子边,抖松头发,用手抚弄着粉红的报纸,把周围的照片搬来搬去,然后看着他的同伴。 “你有自行车吗?请你去一趟火车站好吗?去问一下,亨利·加莱星斯六乘哪班车去的巴黎,他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人,瘦高个儿,脸色灰白,穿一身深色套装,戴着玳瑁架的眼镜。顺便问你一句,你听到过雅各布先生这么个人吗?” “除了《圣经》上的……”警官鼓足勇气说道。 埃米尔·加莱的衣服仍在地板上,像一具滑稽的模仿的尸体。警官往房门口走去时,有人敲门,塔迪冯先生叫道:“探长,有人找你。一个叫布尔桑的太太,她想跟你说几句话……” 警官挺想不走,但探长没请他留下来。 梅格雷满意地环顾了一下房间后说:“让她进来。” 他在那个瘪下去的模型上弯下身子,停在那里,微微笑着,又把那把小刀放在心脏的位置上,然后用一根手指按按他烟斗里的烟丝。 埃莱奥诺·布尔桑穿着一身合身的淡色衣服,不过这并没有使她显得年轻些,反而使她看起来像个三十多岁、将近三十五岁的女人。 她的长统丝袜很合脚,鞋子干净,金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无檐小草帽,她戴着手套。梅格雷已经退回到一个幽暗的角落,急于想看看她会怎么表现。塔迪冯先生把她留在房间门口那儿,她站了片刻,似乎被窗口处强烈的光线和房间里的半明不暗形成的对比弄糊涂了。 “梅格雷探长?”最后她开口说,往前近了一两步,朝她刚能看得见的身影转过身去,“对不起,我来打扰你了,先生……” 他往她的方向走去,走进亮光,他关上门后说:“请坐。” 他等待着,他的态度对她没什么帮助。他反而摆出一副阴郁的样子。 “亨利一定对你说起过我,所以既然我刚好在桑塞尔,我就冒昧前来求见你了。” 他仍然没有说话,但这似乎并没有使她感到不安。她带着一种尊严的神情谨慎地说着。在某种程度上,她使他想起了加莱太太。 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加莱太太,当然,比亨利的母亲略微漂亮一些,但同样是社会中典型的中产阶级。 “你一定要理解我的地位。发生了这件……这件可怕的事情以后,我想离开桑塞尔,但亨利在一封来信中劝我留在这儿……我看到过你两三次了。我从当地人那儿听说,你奉命来调查凶手。于是我决定来问问你,你是否已经发现了什么线索。我的地位微妙,因为正式讲,我和亨利或他的家庭毫无关系。” 这似乎不是一番准备好的讲话。一句句话似乎毫不费力地脱口而出,她从容地说完了她那篇小小的演讲的开头部分。有好几次,她的目光停在那把放在地上由衣服组成的奇怪的形体上的小刀上,不过她并没有发抖。 “是你情人派你到这儿来套我的话的吧?”梅格雷冷不丁有意粗暴地问。 “他没有叫我做任何事。他已被落在他头上的打击打垮了……最糟糕的是,在举行葬礼时……我不能在他身边。” “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谈话已渐渐变成了询问。她的声音仍然没变:“三年了……我今年三十……亨利只有二十五岁……我是个寡妇,。” “你原籍是巴黎吗?” “我父亲是一家纱厂的总会计师。我在二十岁时嫁给了一个纺织工程师,结婚不到一年,他被机器压死了……我应该从雇用他的工厂得到一笔抚恤金,但厂方声称,事故应归罪于我丈夫的疏忽大意。所以我得自己挣饭吃,我不想呆在一个人人都认识我的小城里,于是我就去了巴黎。我应聘在雷奥米尔路一家商行里当出纳。我开始对那家纺织厂提起诉讼。这一案子经过法庭庭庭审理,拖了很长时间,直到两年前,我终于打赢了官司,这才感到生活有了保证,可以辞去工作了。” “你是在当出纳员时认识亨利·加莱的吧?” “是的。他常常来看我的雇主,因为他是索夫里诺银行的代理人。” “你们之间有没有说到结婚的问题?” “开始谈起过……但是,我如果在判决前结了婚,在法律上,我的地位对抚恤金是比较不利的。” “你就当了加莱的情妇?” “我并不忌讳这个词……我们等于是结合了,他和我,好像站在市长面前结了婚一样。至今已经有三年了,我们天天见面。他每顿饭都和我一起吃……” “不过,他没有和你一起住在蒂雷内路上?” “只是因为他的家庭。他们是有严格规矩的人,像我的父母一样。亨利向他们隐瞒了我们的关系,他情愿避免和他家人吵吵闹闹。但是我俩始终一致同意,等到没有什么阻碍我们,而我们又有足够的钱离开这儿到米迪去生活时,我们就会结婚。” 即使是听到那些最不得体的问题,她的举止也没有任何窘迫的迹象。偶尔,当探长往下瞟一眼她的大腿时,她还自然地往下拉拉她的裙子。 “我有责任调查细节。嗯,亨利和你一起吃饭……那他在开销上帮助你吗?” “这非常简单。家庭的一切开销我都记帐的,到了月底,他付给我一半伙食费……” “你谈到要住到米迪去,那亨利已设法攒了一笔钱了?” “我也一样。你可能注意到他的身体不怎么健壮。医生建议他呼吸新鲜的空气,但是在你不得不挣饭吃,又干不了体力活时,你是无法到空气新鲜的地方去的。我自己也很喜欢乡村。所以我们俩过得很节省。我告诉过你,亨利是个银行代理人……索夫里诺是家小银行,专门从事投机买卖。他的位置不错,还有我们能省下的一切费用,这儿一点,那儿一点,我们还经常到股票交易所去搞些股票交易。” “分开立帐户的?” “那自然,你根本不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是不?也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是怎样的未来……” “你这样投资了多少资金?” “很难确切地说,钱就是一份份的股票……它的价值每天都在变。大约四万到五万法郎吧。” “那加莱呢?” “不止这些。他仍然不敢让我做太冒险的投机生意,像去年八月普朗塔矿的股票。他到现在一定有十万法郎了。” “你们决定攒到多少钱后不干了?” “五十万法郎……我们估计再干三年。” 梅格雷此时带着一种近乎钦佩的感情着着她。不过,这是一种奇怪的钦佩,带有非常厌恶的味道。 她三十岁,他二十五岁?他们相爱了,或者不管怎么,他们决定在一起生活!他们的关系是规定得有条有理,像一桩生意买卖中的两个合伙人,她自然地叙述着这件事,甚至还带有点得意的神气 。 “你在桑塞尔呆了多久?” “我6月20日来的,已有一个月了。” “你干吗不住在卢瓦尔旅馆或贸易饭店?” “我觉得那儿太贵。我住在村边热尔曼人的膳宿公寓里,在那儿我每天只要付二十二法郎。” “亨利是25日来的?几点钟?” “他只有星期六、日两天休息,星期日那天,讲好他回圣法尔若。他星期六早晨坐火车来,晚上坐末班车回去。” “哪一班?” “十一点三十二分那班,我和他一起去的火车站。” “你知道他父亲在这儿吗?” “亨利对我说他碰到过他父亲。他很恼火,他认为他父亲一定是来监视我们的。亨利不愿意他家里的人干涉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家里知道他的十万法郎这笔钱吗?” “当然,亨利是成人了,他完全有权自己生活。” “你的情人以前是怎么谈他父亲的?” “他觉得他父亲缺乏雄心,他很不赞成。他总是说,在他父亲这种年纪还去推销什么所谓的小玩意。对他的健康是不利的。但他向来很敬重他们,尤其对他母亲。” “那他不知道埃米尔·加莱实际上只是个诈骗钱财的编子吗?” “骗子?加莱先生?” “十八年来,他和小玩意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这不可能!” 这时,她盯着那个可怕的假人看着,脸上有一种赞赏的神色,她这是在演戏吗? “真让我吃惊,探长!这是加莱先生!穿着那样古怪、可笑的衣服,看起来像个可怜的非抚恤金生活的人。” “你们星期六下午干些什么?” “亨利和我在山上散步,他是在离开我以后去贸易饭店碰到他父亲的……我们在晚上八点再次见面,又去散步,这回是在河对面,直到火车开……” “你走过这个旅馆附近吗?” “最好还是避免碰见人。” “你一个人从车站往回走,走过桥……” “立即往左拐回到德国人的膳宿公寓里。我不爱晚上在街上走。” “你知道蒂比瑟·德·圣-伊莱尔这个人吗?” “他是谁?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名字。探长,我希望你没有怀疑亨利?”她看来似乎激动,但仍保持着平静,“我到你这儿来,主要是因为我了解他,他一生中大部分年月身体一直不好,他的性格变得阴郁、多疑……有时我们在一起,几个小时过去,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他在这儿碰到他父亲纯属巧合,尽管我知道这么说看来好像靠不住。他高傲得不愿为自己辩护。我不知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是不是光回答你的向题?我能向你保证的是,那天晚上从八点一直到他上火车,他没离开过我。他很胆小,他怕他母亲会知道我们的关系,因为他向来很爱她的母亲,而且知道她会千方百计让他跟我吹的。 “我已不是个年轻姑娘了,我们两人已经相爱五年了。再说,我一直是他的情妇…… “我,尤其是亨利,急于想知道你是否已经安全地把凶手关起来了。他很聪明,足以知道他和父亲的见面肯定会令人不快地使他自己成为怀疑对象。” 梅格雷仍然带着同样惊奇的神情看着她。他感到奇怪,为什么她说的一切没能打动他,而这一切毕竟是非常确实可信的。 尽管埃莱奥诺·布尔桑最后几句话说得有点儿激动,但她还是完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梅格雷故意露出从犯罪档案处寄来的一幅大照片,照片上是发现的那具尸体,但那个年轻女人只是瞟了一眼这张引起轰动的照片。 “你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你知道一个雅各布先生吗?” 她看着他,好像在要求他真诚地问她。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他是谁?凶手?” “也许吧,”他脱口而出,一面朝房门口走去。 埃莱奥诺·布尔桑跟来的时候那样走了。 “如果我不时来问向情况,你介意吗,探长?” “随时请便。” 那个警官耐心地等在走那里,等来访者走得看不见了以后,他才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看探长。 “火车站那儿怎么说?”梅格雷问。 “那年轻人是坐晚上十一点三十二分的车去巴黎的,买的是三等车厢的票。” “凶杀案发生在十一到十二点半这段时间内,”探长神情恍惚地咕哝道,“如果走得快,你可以在十分钟之内从这儿赶到特拉基-桑塞尔火车站。凶手可以在十一点至十一点二十分之间干完这件事……因为你只要十分钟赶到车站,而不需要回来的时间。所以加莱可能是在十一点四十五分至十二点三十分之间被一个从火牟站赶来的人杀害的……” “只是还有个院门的问题。” “对,那是个问题!埃米尔·加莱到墙头上去干吗?” 警官坐在刚才坐过的老地方,点点头,等着听他讲更多的话。但梅格雷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走,去喝一杯,”梅格雷说。第六章 墙头上的会见 “仍然什么也没发现?” “钱。” “还有什么?” “预备!至少我估计是这个词,‘备’字没有了——可能是‘备’。” 梅格雷叹了口气,耸耸肩膀,离开了阴凉的房间,从早晨到现在,一个身材瘦削、红头发的高个子年轻人一直俯在桌上,在做一件会使圣人都丧失信心的工作,年轻人的五官虽然不大匀称,但还算悦人,脸上有一种北方人沉着冷静的神态。他名叫约瑟夫·莫尔,从他的口音中可以清楚地听出,他是佛兰芒人。 他在犯罪档案处化验室工作,应梅格雷之请来到桑塞尔,他现在给安排在死者的房间里,他已摆开仪器,其中有一只样子古怪的酒精炉。 从这天早晨七点起,他就没从桌上抬起过头,只有探长突然地走进房间或站在窗前俯瞰蕁麻巷除外。 “什么也没发现?” “我……‘你们’……” “嗯?” “我只发现了我……‘你们’那个‘们’字还少了右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