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汉月-17

赵破奴望着她胳膊上缠满的绷带说:“霍将军受了一点伤,已无大碍。”  绿阶摆手,点着自己:“快些带我去看看他,你们这么久才来救我……”她的泪水又要出来了,“他肯定伤得很重。”  赵破奴自然看不懂她杂乱的手势,也知道她不信自己的话,便让一名军士背起绿阶,向军营走去。  军营中也已经消失了方才的紧张气氛。  数千名唱歌的军士都回到了各自的军帐中,霍去病的虎帐中也不再站立着许多医师,只有诸医师和几个得力的助手在陪着守夜。  霍夫人已经被找到的消息,赵破奴在上崖救人之前,便回报去了军营。  诸医师当时便遣人来说,霍将军用了药,正在安睡,先把夫人带过来医治一下。小阁距离较远,此时风沙又大无法动用战马,他们只能暂时破坏了军营的规矩,将绿阶带到霍去病的军营中。  也许是心有灵犀,就在赵破奴和绿阶越来越靠近虎帐之时,霍去病再次醒了过来。  诸医师见他苏醒,忙将绿阶已经获救,正在往军营里来的消息说给他听。  霍去病也不知道听到不曾,一直没有理会什么。直到绿阶垂散着长发,伏在一名军士的身上向他走来。  他忽然,将头微微侧对帐门外。  绿阶和赵破奴都没料到他已经醒了过来,绿阶忙挣着下了地,裹紧身上的大氅,自己向霍去病的卧榻前走去,在他的榻前跪下。  她说不出话来,只向他笑,双眸流转,劫后余生便春暖花开,此时的欢颜何须言语相送?  他没有半点表情,只将目光锁住在她身上。  她穿了一件军中的黑色羊毛大氅,从颈项处便紧紧包裹住身体,头发虽然没有挽好,还算齐整地垂在脑后,她显然在走进军营之前,已经将自己整理了一番。  绿阶看他没有表情,找到他的手,轻轻握住。  霍去病仍旧定定地看着她。  诸医师走上一步:“霍将军,夫人需要去休息了,将军也请休息。”  绿阶头脑昏沉沉,也有些撑不住,她松开他的手打算去睡一觉。  可是,霍去病的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在绿阶身上生了根一般。  众人不知道他的意思,遂带着绿阶要离开。  “咳……咳……咳……”霍去病的面色忽然从白转红,一口口地开始咳血,气息顿时虚了下去,脸色重新白了下去,渐渐生起一层灰色来。  诸医师止住别人带走绿阶的手,低声与他商榷:“将军,夫人受了风沙,不能在这里陪伴将军。”  霍去病不说话,大约也根本无力说话,只侧卧着不住咳嗽,血越吐越凶。诸医师也慌了起来:“霍将军,夫人已经回来了,将军到底要什么?”  赵破奴急得额冒冷汗,霍将军始终盯着夫人看,似要将自己都咳空吐尽。赵破奴跪在地上:“将军你要什么?你要属下的命吧!你不要这样!”  绿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将大氅打开,露出自己的手臂:“妾身……”她的嗓子哑得很难听,她索性住了口,自己动手将那绷带一圈圈打开给他看:她这里受了伤,很重很疼……医师已经为她清理了砂石,包扎过了。  她又翻开自己盔甲的衣领:还有这里,铠甲裂了,钻了石片进来……还有……还有……她看霍去病还在咳,还在吐血,自己又说不出话,急得直淌眼泪:就这些了,真的就这些了,霍侯爷安心休息好不好?  绿阶本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最讲究礼仪规矩的女奴,从不在外人面前轻言妄动。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要将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见人。  此时被他逼得没法,当着十数男子的面,一边哭得气短声噎,一边盲目地撕扯着自己的衣甲,似要将里面的肌肤全露出来,都让他看上一看:侯爷,你看,真的没有受伤之处了……  军帐内的男子,纷纷转过头去,以示循守礼教。  霍去病又略咳了数声,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她九死一生回来,他自然要好生验看验看。  他的绿阶,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避不开风沙,也捱不起春寒,少吃一顿她会饿,少穿一件衣裳她会着凉。  他竟然,将这样的她一个人丢在土崖上这么久的时间,所以,他必须知道她伤得怎样了。  诸医师走上前替将军清理,点安神香。赵破奴等也逐渐退去,站在门口等通宵。  绿阶被引到旁边重新支起来的干净军帐之中,重新包裹手臂,也安置了下来。  =============  诸医师在宫中也为那些贵族女子诊过病症,最担心的就是绿阶不能放心霍去病,强撑着去看他,结果弄得自己更见不好。  谁知绿阶与霍去病,都出了奇的懂事,自那晚军帐中彼此看过,再也不提对方,都在各自的营帐中好好休息。  绿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自己不调养好,会令侯爷难过的;霍去病也是一个冷静的人,她人已经见过了,还能走路还能笑,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诸医师没见过这么好服侍的病人,再苦的药绿阶也能一口喝完;他关照霍将军这几天不能说话不能移动身体,他便如磐石一般一动不动静养。  绿阶受的是皮外伤,又幸而穿了铠甲,土崖上的山风不曾给她带来太多的伤害。当晚发了些低烧,拿退热药压制了下去。  又睡了两日,已经见大好了。  这日一早她换过赵破奴差人从小阁中取来的自己衣衫,到霍去病的军帐去看他。  他也醒了。  毕竟年轻身体强健,前几日还面色灰败,今日他已经能够坐起,看绿阶在他面前削水果。绿阶一边拿着他的青铜匕首切苹果一边抱怨:“这是秋天储的最后一拨果子了吧?都皱得脱水了。”她的喉咙被诸医师用清凉的药润滑了一下,说话略有些沙。  “你的手臂伤得这么重?”霍去病一直在打量她。  “不是,都说了是果子不好。”  “那叫别人切吧。”霍去病令她为自己削果子,也就是想看看她伤势恢复得如何。  绿阶将果子递给身边站岗的军士,诸医师说霍侯爷不能多说话不能多动,一天十二时辰都要人守着。她跟他说话也被算着时间,再说不上几句,旁边那虎视眈眈的军士便要叫她出去了。  方才,绿阶差点没跟诸医师争执起来,她一直是服侍侯爷的人,难道侯爷现在不应该她来照顾吗?  诸医师说:“夫人现在身上也有伤,若有闪失,将军反而会怪罪小人。小人身边的医官都是小人亲自监督调教的,夫人一切请放心。”  连霍去病也帮着他:“诸医师说得对,你没事多躺躺去。”  被取消了资格的绿阶深感沮丧,于是挖空心思混在霍去病的军帐之中:“等一会儿吃药,我喂你吧?”  霍去病的脸黑了一下:他其实不吃药。  那么苦的玩意儿他哪里咽得下?他早就跟诸医师传过话,他可以用金针诊疗,爱怎么戳都行,唯一不要叫他吃药,他身体壮,扛扛也就过去了。  绿阶尚在憧憬喂霍去病吃药的情景,一定要喂得慢一些,多磨蹭些时间。  诸医师带着几位医官端着诊疗器械走进来,看见绿阶先施一礼:“夫人怎么还在,应当早些去休息。”  “药呢?”绿阶伸手讨,“喂完药就走。”  “什么药?”诸医师略有意外,答道,“霍将军不吃药。”  言毕,他也看了霍去病一眼,他乃是宫廷御医出身,凡入他医案者均会有一份诊疗档案。霍去病虽然从未在他手中治过病,为对这位全军主帅负责,他也就他身体做过调查。霍去病从小身体非常健康,从未吃过药。  真不知道他哪里确认药是很苦的,说什么也不肯服药。  所谓人都是有怪癖的,诸医师认为自己能控制他的伤情也就不跟他多饶口舌了。  见霍夫人也似乎对此事不太熟悉,他于是告诉绿阶,霍侯爷坚持认为药汤太苦,他不肯喝。绿阶听了无言以对,天不怕地不怕的霍去病对喝药恐惧成这样?追着问医师,如此会不会影响他的身体恢复?  诸医师认为霍将军此伤乃属积劳成疾的病疴,需要比较长周期的调养,便就此事跟绿阶多说了几句。绿阶自然相当在意,两人重新又在虎案边坐下,绿阶为他请了茶,跟他谈论了起来。生怕自己记性不好,还拿了霍去病的笔墨竹简,做起了记录来。  霍去病靠在卧榻上,望着绿阶的侧影,唇间不知不觉有了柔淡的笑意。  她穿着染有小梅花的白色锦衣,乌黑的头发在脑后顺成一束。赵破奴没有给她送首饰过来,她没有戴耳珰,耳垂的肤质细腻柔洁,在长发间若隐若现。  她的手臂因伤势有些僵硬,手指也裹在绷带中看不清楚。不过,她的气色恢复了不少,双唇又是他喜欢的那种淡淡的蔷薇色,数日不见阳光,肌肤又成为了他喜欢的象牙色。  他尤其喜欢看她现在为他而专心讨教的模样。  她微微蹙起细眉,带着一点只属于他的小小忧虑之色。她手中拿着他的毛笔,根据诸医师的说法不时舔墨,在他的竹简上书写着。因药理她不熟,有些字要稍微比划一忽儿方能勉力写出来……  数日不见,如隔一生。  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叫他怦然动心,他如何能够失去她?  他此生的确只碰过一回药汤,那就是与绿阶初夜之后,他为了将她救醒,曾用口含着药汁为她渡过药。当初他为她做这些亲密之事时,始终觉得理所当然无所障碍,如今想来,大概那个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已经非常喜欢她了。  绿阶陷身土崖之上生死难明之时,他最难过的就是他们相识那么早,相爱却那么迟,再加之聚少离多,他亏欠她的这份情,只怕今生都无法弥补了。  他总以为他们的一切始于河西二战之后,现在,能够知道自己早喜欢了她几个月,他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  等绿阶与诸医师说话完毕,正要遵照医嘱离开他的时候。  霍去病说:“过几天我好一些,我们一起回长安。”  绿阶转过身:“当真?”  “当真。”霍去病点头。  生死回转,他也想透彻了一些问题。该来的让它来,该散的让它散。皇上荣宠谁,打压谁,他都将采取无视姿态。  他依旧是他,一心一意投入在战场上,让黄河边关稳定,让匈奴人、西羌人、先零部落都闻他而丧胆。  他如今对于军队布局又有了新的考虑,战事进行到如今,霍去病深感自己驾驭胡人军卒已经比较从容了,他打算说服刘彻建立一支胡人兵马,以胡制胡。  什么良弓藏,什么走狗烹?他目前不理会这些事情了。  先回长安,谋求下一步的战事,他是大汉朝不败的军神,他打算将这个神话进行到底,直到大漠再无外族王廷。  他望着营帐外飞过的鸿雁,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哪能陷身在那些政场的恩恩怨怨之中?  ==============  天上的鸿雁轻扑翅膀,在风中缓缓滑行,在浑圆的月廓中留下一道斜线。  鸿雁在云鱼在水,绿波依旧东流去。李敢坐在新完工的关内侯府中,独自吹着夏夜的晚风。  李家在卫部颇有根基,李敢自任郎中令后,一直在长安调查老父的死因。所有矛头均指向了卫青。  皇上本已将老父李广定为前锋将军,李广也顺利侦察到了大单于的人马所在。是卫青临时调兵,令自己的亲信公孙敖改道应战,致使李广错失道路在左军中。  李敢看着这来龙去脉,却不敢相信。  卫青的为人虽则阴柔媚上,但处军行事都颇有见识,李敢难以相信卫青会做出这等对不住他老父的事情。他决定再多搜集一些讯息以确定事实的真相。  不该对老父之死负责的人,他绝不冤枉;而该讨要的债,他李敢一文也不会少拿。  “爹爹!”一个面目清秀,肌肤莹润的小女孩扑到他的膝边,李敢将她抱起,放在膝盖上。女孩说:“哥哥昨晚给我捉了萤火虫……今天就不亮了……哥哥说,今晚再帮我捉。”  “好。”李敢拍拍她的头,看着远处端正站立的男孩,“带着妹妹好生玩耍。”  “是。”男孩看起来挺乖觉,见到李敢的神情也比较敬畏。他走过来拉着妹妹的手:“走吧,过一会儿萤火虫就出来了。”  李敢目送着儿女离开自己的视线,他已为人父亲,很多事情还是要考虑妥当才能动手。  ====================  元狩五年的夏天,阳光总似逼着人一般的灼热,仿佛有多少令人烦躁的事情要发生了。  卫青骑马走在官道上,官居大司马,他的随行仪仗至少也有数十士兵。漠北之战的阴影在他面前已经渐渐消退。卫青所谋就是这一战,功名利禄其实他看得非常淡。  大丈夫能在沙场效力,能在人生之中有过那样的一场战斗,卫青觉得自己此生足矣。  他自然不会看到,官道前方的十丈开外,有一支铁箭正冷冷地瞄着他。  这支箭的箭尾压在一根粗至半分的强劲鹿筋上,扣住它的手指坚定如铁。  李敢盯着卫青行走的路线,慢慢将弓箭拉至满弦。  他行事很周密,箭乃是军中寻常箭,力道亦只用出了七八分。他自恃箭力,自认这样的箭矢、这样的力道,必能助他在射杀卫青后顺利逃脱而不留下蛛丝马迹。  他选择的位置,既有官寺区的寂静无人,数十丈开外便是长安闾里的热闹。他相信,以自己敏捷的动作,必可在一击得手后迅速湮没在长安城的人来人往之中。  卫青抬起头,耀目的阳光射得他有些眼花。  李敢以射者的超强目力,如善捕的野兽般攫住了这个细小的机会。手指微微一松……  卫青猛然感到面前有劲风扑来,他乃是沙场上身经百战的大将,立即挥出袖子,在马背上一个旋然转身……  李敢为了确保夺取卫青的性命,走的乃是连环箭。  卫青刚抬起身体来,李敢的第二箭已经藏在第一箭的风声中悄然而至。卫青上朝面君不曾穿铠甲,只觉得肩头一痛,自知已然中箭。  此时,卫青身边的护卫队尚未作出反应。  卫青不顾自己的伤势,在马背上用力一打马腹,如出鞘钢刀一般向那箭矢来处疾驰而去。李敢眼见两箭都走空,正撤箭要走,不防卫青应变能力如此迅疾,在他窜出官寺区前,便以快马堵住了他的去路。  卫青不及看清伤他乃是何人,飞身从马背上掠下来,一把便扭住对方的关节,将其制住。  李敢的头被强行扳起,卫青的肩膀上鲜血汩汩而流。此时卫青的随行军士也跟了上来,团团将李敢围定。  李敢见事情败露,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仰头等死。  卫青的随行军卒立刻将刀剑架上李敢的脖颈,等候大司马的发落。  卫青看清了是李敢,退后一步,手法熟练地自己将箭矢从肩头取下,从朝服上撕下一根布条裹住伤口,然后道:“放他走。”  “大司马!”随行军卒见卫大将军伤成这样居然轻言放人,均不甘心。  “放他走!”卫青怒道,“都让开!”众军士只得松开架着李敢的战刀。  李敢并未立即逃走,而是若困兽一般死死地盯着他,不置一辞。  卫青拉住马辔头,慢慢骑上马背去。李广之死他也十分内疚,但也无法开脱,他只说:“郎中令大人,请速回府去。今日之事,卫青不会再提。请李大人以后行事,多为家人考虑考虑。”  李敢挑起唇角:“你是心虚理亏!”  卫青淡然而不作答,只对自己的军卒道:“放了李大人,今日这场误会任何人都不得泄露,否则,军法处置。”  “诺。”  李敢待他们走后,走回到自己丢下弓箭的地方,一脚将那弓踏得粉碎:他低估了卫青的实力,这一次失败了。  他仰天长叹,卫青乃是逼死家父的真凶,这一年来他已经查得再清楚不过了。可对方官居高位,家府更不是寻常人等便可上门的。他为了候这个刺杀卫青的时机,守了两个多月,如今功亏一篑,还被他捉住了行藏。  这个卫青,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李敢该何去何从呢?  =========  卫青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说不将李敢刺杀他的事情说出去,果然就此隐瞒了下来。李敢在长安城没有受到任何骚扰。  夏天悄悄过去了,秋天随着长安城的第一片落叶来到。  霍去病本打算夏日之前便回长安城。但因是内伤,不便骑马。而他又是一个坐不住马车之人,这三个月来一直滞留在军营休养。  绿阶为了照顾嬗儿,则提前回到了冠军侯府。  这一天有军士来报,说诸医师已经允许霍将军长途骑马,过几日将军就正式回府了。  绿阶高兴得很,命人将大司马府打扫清洗了一遍,每日里在府门口张望着侯爷回家。  侯爷因伤困在剌固屯的三个月中,皇上、卫将军都抽空去看过他,嘱咐他好好养伤。  在皇上到剌固屯的这几天里,霍去病将以胡制胡的设想与皇上作了交流。能够以他人之兵降他人之军,皇上自然是求之而不得。只是多年来用胡人之兵,经历了太多阵前倒戈,军前背叛的事情,皇上对于这个想法只能强行按压于心间。  霍去病却能够从容指挥匈奴军队,调配胡人将领于股掌之间,这份威信令皇上深为信任他。虽是来看臣子的伤情,皇上忍不住又跟霍去病谈论到了深夜。  皇上于是说:“朕回长安之后,即调人去五原、上党、涿水、朔方、北平等郡之匈奴降兵,组成胡人军队,以玄甲做衣,二战漠北。”  皇上离开了军营,只留下霍去病一个人在军中,闲来无事,他做了一首琴歌: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琴歌传到了长安城,贤士文人皆感诧异:他太年轻太富贵,太像一个只知胜利的战争狂人了,怎会突然有了以战止战的感悟?  杀敌一千,自伤数百,霍去病付出的代价从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为了汉匈之战,他失去过最亲近的兄弟;为了汉匈之战,他明明有深爱的女子,却常年不得在一起;为了汉匈之战,嬗儿的成长他不曾参与过……因了汉匈之战,他固然得到了许多,失去的难道就不多吗?  他的青春与热血,全部洒落在浩浩黄沙漫漫战尘之间;他的激情与真诚,皆付与战士们的共同呼喊之中。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的人,才能够体会“以战止战”的真谛。  不除匈奴,誓不休兵的人,才能够如此宣布:战争的目的,从来就是和平。  这首琴歌从剌固屯一路传唱,也传到了绿阶手中。  她将那些句子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看了许久忽而笑了:“亲亲百年,各延长兮”。他是生怕她依旧是个文盲,看不懂吗?写得如此直白。  他没有作为私信将琴歌传递过来,而是公开仿若一番战争的感叹。  他这个人,其实最讨厌袒露真心。  绿阶还在胡乱思索之中,府中来报:“侯爷回府。”  上林狩  第六十七章  霍去病回到侯府,他这么多月没有回来,就连明月和皓珠也喜上了眉梢,在府里忙来忙去。霍去病问:“这府里怎么一天比一天乱?”  绿阶知道自己如今治府不力,只得劝他忍耐:“侯爷现在重伤刚愈,少操些心。”眼不见则心不烦,此乃至高境界。  “每日里这里闹来闹去,我想少操心都不行。”  “这是……张军士回来了。”于是明月恨不能每日换三身衣服,从张军士值勤的府门口来回进出个十来次。  霍去病也没什么不同意见:“年龄差了一些。”  “明月长得比较老成。”  霍去病靠在榻上伸一个懒腰:“随你吧,不过张行乃是军中之人,要按照军营的规矩。”  在这个秋天,冠军侯府又迎来了一桩喜事,年仅十四岁的明月嫁给了张行军士。  明月嫁人后依旧随在霍府,说要好好服侍夫人和小侯爷。  明月的出身跟绿阶一样,乃是詹事的卖身契。  绿阶特地去詹事府将明月的婚事回禀了卫少儿。知道母亲好几个月没见过霍去病了,又强拉着他一起去了詹事府,令他们母子一起见个面。  卫少儿摇着团扇说:“这是喜事,往后府中的事情都是你在做主了,又何必特地来一趟呢?”  “母亲客套,这些事情奴家也不是太懂得,总还是多请教的好。”双方都说着客套话。  霍去病随绿阶一起在母亲家吃饭聊天。  卫少儿说:“你舅父前几天受伤了。”  绿阶忙问:“伤得怎么样?”  卫少儿说:“你舅父就是个闷了嘴的葫芦,什么也不肯说。是公主发现了,心疼得了不得,正到处去说了,想找出缘由来。”  霍去病问:“什么伤?”  “公主逼着你舅父去看了御医,御医验下来说是箭伤。”  “哦?”霍去病也诧异了,“又非战时,怎会受箭伤?可是军中用箭?”刘彻对兵器管制十分严谨,卫青又武功高强身份尊贵,没有无故受箭伤的道理。  霍去病听说了这件事情,心里有了牵挂。  第二日便携绿阶一起去大司马府拜访。  霍大司马大驾光临的消息一传进去,卫青立即打开大门,出两列仪仗,按照军礼于正门前接待了他。  霍去病往日进出舅父的家中,如同出入自己的府第一般信步闲庭。  今日,见卫青与他故意拉开距离,他站在门前,神色也清冷了下去,几乎拂袖而走。  绿阶心知他痛心舅父与他的生分,于是将他一把拉进去。赶着陪着笑脸,跟卫青打招呼,与平阳公主见礼。  平阳公主本是场面上处惯的人,知道卫青这么做也是保护彼此利益,附和皇上的意思。当下她摆出一派女主人风范,优雅而得体地接待了这位与丈夫官阶同等的外甥。  霍去病也知道舅父做得没错,渐渐平静下来与之互相交谈。  自然便问起了卫青的伤势问题,卫青不肯多说什么,只说自己不小心。  平阳公主见他特地来问卫青伤势,倒是捧出一大堆话。卫青乃是为军制铁箭所伤,公主恨不得全天下军营里都去帮她查一查,及早逼出事实的真相来。  卫青只叫霍去病吃饭喝汤,依旧不肯正面应对。  双方言来语往的,皇上横隔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依然没有多少减淡。饭桌上反而气氛略有尴尬。  饭毕,绿阶和霍去病淡淡告别。  一路回家时,霍去病说:“你陪我走走吧。”  “好。”  绿阶非常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跟他一起行走在官寺道上。  “过几天月圆了,长安会开夜市,侯爷陪妾身一起逛逛东市去吧。”  霍去病笑:“我还没有去逛过呢。”  他非常年少之时就蒙皇上赏识,得以出入未央宫。汉朝有律令,他这样有官衔的人随意逛街市是要被罚以课金的。  绿阶在他肩头轻轻一靠:“我也没有去过。”  她乃是家奴,人身很少自由。后来有了点权力,为了免除冠军侯府人丁来往的杂乱,她立出规矩任何人不得在节日里夜逛,于是自己也失去了这份快乐。  “新丰如今出得好酒,侯爷要不要去弄两坛?”  “好啊。”  “细营的新棉布据说柔软又有韧性,给嬗儿做两件单衣,侯爷也该多添几件秋衬袍。”  “那天我看到你晾了几件去年的,不是还挺好。”  “那几件大了。”绿阶轻轻围一围他的腰,“侯爷好似瘦了呢。”  两人都忽而沉默了。  在他最繁忙辛苦的元狩二年间,他都不曾有半点清减。现在赋闲在家,却将自己折腾得如此。  绿阶转而笑道:“汤医师教了妾身许多食疗的粥。我每天熬给你喝,过了这一个冬,侯爷肯定比如今更强壮。”  “哦,好啊。”  绿阶不忘添一句:“都不是苦的。”  霍去病笑了笑。  两处大司马府外表平静,陇西的李家则越发日薄西山。  李敢因没有能力为父报仇,内心每每郁愤之时,思及幼女稚子无人照料,也就将这复仇的事情渐渐放开了。  谁知夏天刚过去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李敢有一个亲叔叔,名叫李蔡,此人为人性格中下,既不豪爽也没有多大的才能,曾经跟着卫青出兵打过仗,也没有很大的建树。  后因长期任劳任怨,处事谨小慎微让人放心,便被封为安乐侯,于数年前被刘彻提拔为丞相。  这一天忽然有人暗中传报给皇上,说李蔡建造自家府邸之时,侵占了皇陵之地。这件事情李蔡办得十分糊涂,立刻便被皇上降旨下狱。  当夜,李蔡因畏罪而自尽于狱中。  一个以谨慎小心而出名的老实人,居然会犯这样大意的罪,这罪名捏得着实令人人费解,  李敢看得出皇上这是削减李家力量。  老父已经付出了五十年,叔叔也付出了四十多年,难道他也要付出一生然后跟父亲叔父一样,被人玩弄于权术之间,生死难自处吗?  这样的大汉江山已经不是他们李氏家族能够立足的地方了。  李敢头戴白麻,为叔父哭孝三日后,变得心灰意殆。思前想后,自己在这朝堂万事不遂,生而无欢,战则无功,烦困愁恼皆涌入心头。  于是,他做出了决定:先报杀父仇,待报完仇后带着两个孩子辞官回陇西,种田务农,再也不轻涉这个政治场。  这一回,他必须布局更周详,计划更慎重,射箭的力度也要拿到十分。可是,卫青的地位决定了他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接近的人,更休说要成功谋刺而后顺利脱身了。  李敢需要一个好时机。  不久之后,李敢的时机终于到了。  秋色渐渐越发浓郁了,上林苑的秋叶开始逐渐转黄,枫叶泛出红尖。  刘彻站在沧池边,看着层林尽染的醉人秋色,决定举行一场大型的秋狩。凡未央宫中有将位的高层武官均要陪驾打猎,文臣词官也将随行驻跸。此外,宫人女眷也要一起去上林苑观猎。  李敢借着自己的官职之便,以布控猎场为由,频繁出入上林苑,查侦地形。  为了自己的儿子与女儿,他务必要设密周全,令自己成功行刺之后,仍能全身退出。  =======  上林秋狩是大汉朝场面庞大的盛事之一。  到了这一日,上林苑的千顷茂林间,百里长山下,红黑密布,气势宏阔。  鲜红的旌旗,黑色的盔甲,神骏的战马,威武的猎者,彩幡猎猎,兵戈如雪,如压地黑山一般沉沉而来。  刘彻身着缀有金龙玉珠的黑色玄铁甲,骑着一匹来自大宛的汗血宝马,轻拉辔头,手缓缰绳:“今日,乃是我大汉朝秋狩盛事,射中棕熊者赏良马四匹,射中角鹿者赏强弓一把,射中飞禽者么……”他观望了一下周围的武将,每一个都是骑射皆精的强者:“满十再赏。”  “吾皇万岁,万万岁!”大汉朝最权势灼人,最威猛豪迈的战将都在此列,齐声山呼万岁。  刘彻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这一支威武之师,必胜之师,从旁边侍者手中高托的玉盘之中拿过一支裹有红绸的响镗,向着天空激射出去——  “镪……”响镗发出尖锐的声音破空而起,宣告上林苑的秋狩正式开始了。  与武将们行将出猎的队伍相比,上林苑南端的林秀宫则是另一番景象。  此处搭起一座高台,数十位公主、宫妃、宫廷贵妇、高官贵女等女眷都坐在高台上,衣香鬓影,环佩琳琅,争娇斗妍。  汉朝男女之防并不十分严谨,尚武风气浓郁,所以秋狩这等大事,女眷们也有权利参加观看。  若有女子善骑射,下场射些野兔和山鸡,自然也是被允许的。  但皇上麾下的战将都是身经百战,黄沙穿甲的抗死之士,与他们站在一起,女子们的那点骑射还是不拿出来也罢。  这个高台乃是以柏木搭建而成,虽是一个临时建筑,也画梁雕栋,缨络彩佩,做得十分精致华丽。长安城的奢靡豪华可见一斑。  绿阶就坐在左手第三个座位。  她在长安城众女眷中的地位一直是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她似乎也不追求进入她们的圈子。  今早霍去病临行的时候,绿阶跟他说:“侯爷,你现在身体刚刚初愈,这秋狩之时,千万不能逞力求胜。”  霍去病认为她担心得很多余:“皇上所求不过是彼此共同寻猎,以求君臣欢娱而已。”他是将名威赫的大司马了,已然不需要从猎射之类娱乐活动之中得到皇上的肯定。  绿阶这才放心。  来上林苑的路上,霍去病骑马走在她的马车旁,她过一会儿掀开车帘看看他。  他的身子固然看起来依旧结实,可她知道他会在夜晚咳醒,亦会因胸闷而半夜起来去庭院中吹冷风。  他又最不容旁人质疑他的强健,绿阶除了担忧,也就只能从旁尽量帮助他调理了。  果然如霍去病所述,刘彻到了猎场,便对几个武将道:“去病、仲卿、李敢、公孙将军这些人的骑射我也见多了,今儿呢,我们让各家的孩子先出猎,看看他们如今的长进如何?”  大家都笑了,皇上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汲黯大人曾经说过,皇上之用人,如堆薪,总是后来居上。  霍去病超然站在人群旁边,他的高峰自然无人能够轻易攀登。今天也抱着旁观的心态去看旁人出猎。  李敢沉默地站在众人旁边。他常年在陇西,李广为人又不喜欢纠结官场,所以李敢与这些高官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只有霍去病曾是他军中长官,有时候跟他说上几句话。  因官位的关系,卫青与他们站在一处,双方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此时出列的乃是各家新贵的公子,不少也在期门军中任职,对于自己的骑射技击都颇有些自信,存了心志要在此次狩猎中一展身手。  宜春侯卫伉也在列,他早已束紧戎装,站在队列之前,欲拔得头筹一展光彩。  随着开猎的一声镗箭响过,诸位自告奋勇先行出猎的长安公子们,将手中的马缰绳一紧,向着上林苑的深处奔驰而去。  刘彻和卫青、霍去病、李敢等站在阳光地下,等着结果回来。  这上林苑经过了一个夏季的将养,此时猎物非常多,不时便有传报的军士前来报告这些年轻公子们的战果,大的有角鹿,小的有松鸡,奔跑的有黄羊,飞翔的有山雉……  听闻着这些战果,诸位武将内里的热血也被一点点激发,眼看着都在蠢蠢欲动之中。刘彻便道:“各位爱卿,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好!”经过战场洗历的武将们吼声足以震天,他们拜别皇上,如数十支乌色铁箭一般向着上林茂林内飞驰而去。  霍去病自己也知道伤势刚愈,只带着战马在山林里随意走动着。心想,若遇上棕熊则射,若是一般猎物则放过也罢。  他忽然看到那一处深密的树林之中,有鸟兽异动的迹象,好似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那里,惊动了鸟类。  他驰马而去,看到树林里走出了李敢。  “李敢,你如何在这里?”他看他不曾骑马,他的战马也似乎一时看不见踪影。  李敢看见他,面色微白,说:“我……”  霍去病摆摆手,心道人有三急,他大概正在处理内务。  他转头看到舅父便在不远处,另有公孙敖,张骞等都在。他们看到了霍去病,都停下谈话,跟他点头打招呼。  霍去病此时骤然转身,似乎不合礼数,他也就翩翩然策马走过去,随口问道:“各位将军,可有什么收获?”  卫青摇摇头,他左肩伤得不轻,为了替李敢隐瞒,一直撑着不得很好的休息,这一次是无法拉弓了。  卫青将话题扯开:“霍司马,我等在看孩子们能猎到什么。伉儿最希望能猎一只大熊,不过秋天的熊正是体力最强之时,希望这孩子别好高骛远才好。”  公孙敖也道:“犬子箭法平平,只是骑马尚可,我跟他说要猎到角鹿方好。”  ……  几个人就事论事略谈了一会儿,很快便没了话题。  霍去病说:“我方才见到李敢了,怎么眨眼便不见了?”  卫青听了,脸色微微一变,欲言又止。  霍去病如今与卫青正是关系敏感期,看到舅父神色不对,霍去病便存了心:“请问卫司马,有什么事情?”  卫青摇摇头:“没什么。”他本想提醒霍去病,李敢此人心存不良,可是想到李敢乃是冲着他来的,也就不说什么了。  霍去病于是继续向林子深处闲逛而去。  此处林深密密,落叶如雪片一般慢慢落下。马足轻踏在落叶枯枝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停住战马,欣赏着眼前秋林的静谧景象。  身后忽然传来轰隆之声,霍去病回头看到,约数十只鹿被行猎之人驱赶着从他背后呼啦啦而来。  他微笑着扯马让过。  待到秋林重新一片宁静,他在天空下静观流云飞卷。  忽然,他听到“咔嗒”一声轻轻碎响。  他是听惯了箭弦声的人,这声脆响分明是有人故意压低脚步发出的偷袭之声。武将射猎,一般小动物是不讲究偷袭的,求的是箭快矢狠,只有捕猎大型动物的时候才会采用一些偷袭手段。  霍去病来了精神,想看看什么样的大型动物需要有人去偷袭。他悄无声息地将弓箭从兵器架上取下来,弓上月弦,拉个满月。  他听着那鬼祟的脚步声,根据脚步声一步步落定的方向,大致判断了猎物所在的方向。  好胜心起,他猛然将箭矢对准了猎物大致所在的地方。  ——十丈开外,舅父的面容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霍去病大吃一惊,他的箭头立即急剧调转:在他身侧三丈开外,秋日清净如洗的阳光下,一道箭光冷芒,倏然掠过他的眼帘。  他不假思索,手中的箭旋即出手。  “秃!”一声轻响,那瞄准着卫青的箭被他的箭撞落在草叶树丛中。  霍去病收箭,胸口气得闷闷发痛,是什么人利用狩猎的时机,谋刺当朝大司马?!  那射箭的人眼见不能得手,向着身后的小径奔逃而去。  霍去病的战马被树枝挂着无法快跑,他索性跳下马背,追着声音快奔过去,在草丛树林中几番较量,他终于拦住了射箭的人。  李敢呼哧呼哧喘着气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敢?!”霍去病太意外了。  一股怒气冲上霍去病的头颅,几乎将他轰裂:“怎么会是你?”  霍去病方才看到,李敢所处之地,林叶茂密乃是上好的藏身之处,身后退路甚多,若不是他身手敏捷恐怕早已让李敢矮身林间了……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次处心积虑的谋刺。  “霍……霍将军……”李敢被他堵住,心中知道无路可退。  “你竟敢刺杀大司马?”霍去病步步紧逼。  李敢慢慢后退:谋刺朝廷高官此乃重罪,此时任何人来堵他,他都能坦然地引颈受戮,慷慨去赴死。面对霍去病,他竟然有一些胆气虚弱。  可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卫青逼死父亲,他无凭无据无人证,李家又是没落世家,皇上也不会替他撑腰。李敢除了豁出自己的命,还能如何复这个仇?他重新站直,对霍去病大声吼道:“我就是要杀了卫青。他军前调兵,将我父亲活活逼死!”  这事情霍去病早已知道了。  他此时头脑中电光忽转,从卫青受伤而不肯说出实情,再到方才他无意中提到李敢之时,舅父的异样表情,他醒悟了过来:“你!是你射伤了我舅父!”  舅父乃谦谦君子,不管舅母如何威逼娇嗔,始终保全李敢。  李敢却一而再地向他下手,而且……他细细回忆了一下李敢方才的布局,心中不寒而栗。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彻底煞灭李敢的企图。  他将弓箭对准李敢,他父亲李广兵败自尽,与他的舅父何干?  他想到卫青的为人,估计即使他将李敢押解到皇上面前,舅父也会报息事宁人的心态不予追究的。他决定先让李敢服罪,再让他自己找卫青负荆请罪去。  他将弓箭嘎嘎拉响,问他:“李敢,你射伤我舅父,该当何罪?”  “我没罪!”李敢的声音立即拔高,“为父报仇,我有什么罪?!”  “果然不知罪?”凛冽的杀气从霍去病的眸中凝聚起来,“李敢,你拿起箭,若你输在我的箭下,给我去认罪!”  “不去!”李敢根本不拿箭:“你何必帮着卫青说话,如今你们还跟从前一样吗?皇上根本见不得卫霍为一家……”  “你个混蛋!”霍去病面色骤变,“你胡说些甚么?”    祁连冢  第六十八章  在皇上的政局一盘棋中,父子亲情算什么?袍泽恩义算什么?  他李敢拿父亲的性命换了个九卿的高官,无情无义的人可以从此平步青云过上富贵的生活。可偏偏李敢不希罕这个官位,就是要讨个公道。  李敢摇头道:“霍将军,皇上的心思我不信你看不透,将军和卫青已经不能站在一处了……”  “啪!”  霍去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李敢面前,结结实实一弓背,重重打在李敢的脸上。  李敢半空里跌将出去,摔倒在林地上。李敢面前金星直冒,面上的一大片皮肤顿时红肿溃紫,口中牙齿落了几颗,和着血吐将出来。  他并不愠怒,含着满口鲜血,笑道:“打了我,霍将军便能够……”  霍去病不容他说话,上前一步,点住李敢的胸口,用力碾下。李敢的气息阻隔,一口气回不上来,只得住了口。  “李敢你给我听着。”霍去病说,“你若敢动我舅父,我必杀了你!”  他用力踏下,似乎要将李敢的胸骨都踩断:“说!你还动不动我舅父!”  李敢几乎听得见自己骨骼断裂的声音。  以彼此在杀场上的情谊,如果李敢肯保证不再复仇,也许霍去病会放过自己吧?  李敢于是笑意更浓:可惜,人生在世,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不得不坚持。  李敢根本不去试着在他手下求饶活命,深吸一口气,在他脚下大吼道:“我会杀了卫青!变鬼也杀了他!我杀了他!杀了他!”  霍去病反而愣住了:李敢如此孤注一掷,他要怎么样?  他松了脚,李敢立即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挺直脊梁面对他:“将军,李敢这辈子不说谎话,更不会在将军面前说谎话。只要我李敢有一口气在,我决不会放过害我父亲的凶手!”  他看霍去病不动手,转身向自己的弓箭走去,低头去拾。  “住手!”霍去病阒然起箭,拉成满弦,“给我放下!”  李敢只当作没听见,将弓箭拿在手中。  他们此处动静太大,卫青虽在十数丈外也听到了此处的纠葛,正在向这里过来。李敢猛然抬起箭,隔着垂下来的茂枝,对准了卫青就待射——  ——就算当着他的面,李敢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复仇心!  “噌——”极轻极轻的弓弦声划破此时不同寻常的凝结。  正在驰马过来的卫青看到霍去病一箭将李敢撩倒。  距离太近,他射中的虽不是要害,却透过李敢的胳膊直穿腑脏。李敢还没有立即死去,他慢慢转过身,向霍去病走过来,血水沿着伤口嘀嗒而下,每一步都沾满了血。  霍去病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走近自己,面目如冰潭一般深静难测。  李敢在他面前终于支持不住,慢慢跪倒,带血的手掌按在他的盔甲上:“霍将军……快……快……走……”他轻推霍去病:“走……”  话说完,他訇然倒下,再也不动了。  李敢清楚自己的为人,只消有命在,他决不会放过自己的杀父仇人。  他也清楚霍去病的为人,他嫉恶如仇,被他揭破了此事必不会善罢甘休,为了卫青他必会将此事捅到皇上面前。  皇上?  李敢望着天空,瞳孔一点点散大:皇上已经杀了他的父亲,也杀了他的叔父,他还会在乎杀他吗?  与其死在刘彻手中,不如死在霍将军手下。  卫青见此情形,连忙喝退身边的人,独自骑马过来,一把拉住霍去病:“怎么回事情?”  霍去病目光从李敢的尸首上转开,盯着卫青:“是他射伤你?”  “是。”卫青见事情已经无法隐瞒,承认了下来。  他推霍去病:“你速速离开,只说李敢乃流矢所伤。”  霍去病不为他所动,这场子上又不是只有卫青一个人,几位卫青的随行军卒都在远处看个正着。  他从来没有隐瞒自己行为以求避祸的习惯,霍去病退后一步脱开卫青的手掌:“我自去找皇上领罪。”  “去病!”卫青拖住他,“那几位都是我的亲信……”他情急之下,忘了彼此本应生分的政治地位,“我是你舅父……我不会……”  霍去病听了,倒停下步子,仰头微笑:“……我们还算亲戚。”  自漠北之后卫青便开始与他划清界限,一起说话也只互称官阶。现在,他犯下事情了,舅父倒忙着来认亲兜揽了。  舅父还是那个舅父,从小到大总是赶着收拾他闯下的祸,始终把他当孩子看。  卫青点头:“去病,不管舅父做什么,都是希望你好。”  他傲骨太硬,傲气太重,卫青一直很担心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霍去病一转肩膀,再次避开卫青的拉持,“舅父不是也想瞒住李敢伤你的事情吗?你瞒得了吗?”  若让皇上自己查出来,恐怕后果更严重。  卫青叫住正在走向战马的霍去病,道:“皇上未必会因此事降罪于你,可是总会做出一些惩罚以效儆优,你要想好。”  ===============  上林苑的另一边,一群有着白色斑点的黄鹿被一群猎者追得四处奔逃。  当先一人黑甲龙衣正是刘彻。  他一路疾驰紧紧尾随着鹿群,一边手中搭稳弓箭,一箭便射下一只角茸巨大的鹿。刘彻心中欢畅,看着身边的年轻军卒奔去按压那受伤的鹿,便将弓交还给身边的羽林军军卒,拿起一块棉帕擦着脸上的汗。  刘彻对自己的狩猎之获甚为满意,笑道:“弄些新鲜鹿血来,等一会作了菜下酒。”  “诺。”  忽然只见老宦官元宝匆忙而来,却是卫青见霍去病独自找刘彻面君请罪去了。连忙让数位亲信军卒分几头找寻皇上的行踪,以便先霍去病一步将此事通报给皇上。  上林苑占地广大,皇上又处在游猎之间,一切仅能够靠零星痕迹寻找皇上,霍去病一个人要找到皇上的踪迹并不太容易。  元宝在刘彻身边一顿低语,刘彻立即面色大变,一言不发,策着马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  元宝紧张地观望着远处,一股浓尘处,一匹战马正如同分水之箭来到了众人面前,赫然正是霍去病。  元宝看到皇上还在踌躇难决之时,高声喊道:“皇上,霍大司马过来了,不知道猎到了熊不曾!”  皇上猛然醒悟,回头看到霍去病,勃然大怒:“霍去病你该当何罪,还不速速给朕跪下!”  霍去病停马留缰,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臣万死,难辞其咎……”  刘彻比他更为霸气,打断他:“你是该死!你是难?C7?E4咎!李郎中令被鹿触死,你怎能救援不及,眼睁睁看他送命?!”  众皆哗然:“李郎中令?”  皇上走到霍去病面前,一脚踹在他的背上:“随朕一道去看看!”  霍去病被他踹得往前一扑,重新跪正:“皇上!”  “给我闭嘴!”刘彻骂道,“没有用的东西,你再敢多嘴,朕将你斩立决!”  霍去病面对皇上如此死令,于是闭嘴,跟在皇上后面一起策马来到李敢身死之处。  他看到,只不过短短的时间,皇上已经命人将现场重新布置过了。  李敢的尸身尚在,身边却无故多了一头箭伤而死的大鹿,硕大的鹿角折断了半边,一个尖头带着血迹插在李敢的身体里。  刘彻虽不曾来个抚尸大哭之类煽情的场面,当然,李敢也不曾达到这个受宠的境界,但也表现得颇为哀戚,似乎深为李敢意外身亡而感到痛惜。  在场之人,一个个都是人精,内中情理谁看不出来。只见皇上一意维护霍去病,众人自然也竭力不露声色了。  皇上表示哀戚之后,命人厚殓了李敢,并询问李敢家中可有什么人,众人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道李敢有一儿一女,目前在长安城关内侯府中随父亲居住。另有一位侄儿名叫李陵,十多岁的年纪,骑射已小有名气云云……皇上一一记下了。  一切事务安排停妥,命霍去病一个人留下,其他人等均退散。  上林苑秋意甚深,秋叶碎碎而下。  皇上在霍去病面前来回踱步,转身对他喝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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